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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47:15

第40章 豪門大少(十六-十七)

    不到三分鐘長度的視頻,放到網上才半個小時,立刻引起轟動,又因為幾個營銷號大V的關注,轉發量和播放量劇增,很快登上熱搜, 引發網友熱議。

    “看完整個人都不好了。”

    “太可怕了,這還是法治社會嗎?”

    “只有我一個人聽見,女孩子一直哭著說她有男朋友的嗎?太慘了啊。”

    “視頻裡,很多人出去圍觀,沒一個人踹門把那王八蛋揪出來,呵呵。”

    “聽說是某個有錢有勢的富二代干的,沒人敢惹吧。”

    “媽的,人肉他!”

    ……

    幾個小時後,視頻被刪了,全網撤下。

    這個舉動激怒了本就處於憤怒中的網友,更多人加入人肉和聲討的行列。

    很快,有一個剛注冊的小號,發表了第一條微博,聲稱視頻裡光天化日之下強搶民女的囂張富二代,其實就是鼎鼎大名的段家公子,換頭女戴嫣的前男友。

    這條微博發出去十幾分鐘就刪了,賬號也被封了。

    可沒用,已經有人眼疾手快的截圖,時事新聞的評論中,到處可見熱心網友貼出這個信息,怎麼刪都刪不完,苦了傳媒平台的工作人員。

    同一天深夜,有疑似某地護士的人上網爆料,段公子不久前剛送到他們醫院,下體受傷嚴重,恐怕是要廢了。

    這下子,全都對上了。

    評論裡清一色的‘活該’,‘老天開眼嘻嘻嘻’,和喜聞樂見的表情包。

    次日早上,又有人出來帶節奏,表示段公子的手術結果不樂觀,段家放了狠話,要弄死那個沒背景的可憐女孩——如果不是她反抗過度,段輝也不會傷的這麼重。

    這人說的有模有樣的,連細節都列出來了。

    網友的怒氣值達到巔峰。

    憤怒的正義使者們湧向各大官方媒體、警察大V、和地方警察局的微博,評論都被這則案件相關的留言淹沒了。

    “如果最後受害者被判刑,強奸犯什麼事都沒有,我要對這個世界絕望了。”

    “這個段輝有前科的吧,他前任跟他分手後,被人潑硫酸毀容……細思極恐。”

    “呵呵,到現在官方還沒任何表態,原來有錢真的能為所欲為啊。”

    下午四點鐘,地方公安局微博上表態,將密切跟進這個案件,絕對不會放縱任何違法行為。

    至此,這個短時間內熱度爆炸的社會事件,總算小小的告一段落。

    *

    “聶先生,您之前說過,希望見段輝一面,是否——”

    聶勝和抬起手,阻止西裝筆挺的男人未盡的言語。

    他站在明亮的落地窗邊,沈默一會,右手空握成拳放在唇邊,忽然便笑了出來,邊笑邊搖頭:“哈哈……不是現在,早著呢。公安局的人怎麼說?有消息嗎?”

    那人答道:“人證確鑿,如果段家不施加壓力,肯定坐牢。但是現在社會討論熱度那麼高,段家不一定敢頂風作案,這萬一查出來……對了,聶先生,這次主要負責段輝案子的人,是您的親戚。”

    聶勝和挑眉,很快便釋然,嗤了聲:“上頭的都是聰明人。我小舅舅這樣的,耳根子硬,只認死道理,段家也給不了他壓力,真要有點什麼,我們聶家和秦家不是好惹的。”

    另一人點頭:“您說的是。”

    聶勝和又站了會,兩手伸進口袋裡,轉身:“走吧。”

    西裝男人怔了怔:“這是——”

    聶勝和笑了笑:“去我段伯伯家,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我那位好哥哥呆在醫院裡,我不方便去,段家總得去慰問一趟的。”

    對方皺眉:“可是聶先生——”

    聶勝和再次打斷:“沒什麼可是。你以為這就算完了?我可不像他……”

    他說了一半,不再往下說,唇邊泛起一絲笑意,眼底的深沈和冷漠,和平時那個輕狂魯莽的公子哥截然不同。

    ——早說了,不玩死他不算完。

    對段輝這種又蠢又毒的東西,就不能心慈手軟留余地。

    還剩最後一步棋。

    “走了。”

    *

    這兩天,段輝都不怎麼吃東西。

    閉上眼睛睡不安穩,醒了,他就沈默地坐著,一言不發,不管誰在身邊,都只當對方是空氣,問他話不回答,對他說話,也仿佛聽不見。

    這種情況持續了很久。

    直到他的母親再一次到來,神情和上次的悲痛不一樣,看著他的眼神,浸染了恨鐵不成鋼的憤懣,還有隱隱的……恐懼。

    就像面對一個危險的陌生人,那種畏懼。

    段輝覺得可笑,一直麻木的心髒,終於跳動起來。

    滿滿的,全是疼痛。

    他的親生母親,他的媽媽……怕他?

    在他經歷了這麼多,在他失去了這麼多,甚至失去了男人最重要的能力後,他的媽媽對他露出看怪物似的表情?!

    “你……跟我說實話。”

    他聽見母親的聲音,充滿了壓抑的掙紮和糾結。

    段母搓著手臂,就像感到寒冷,視線看著牆壁,並不看他:“上回,你那個開淘寶店的女朋友……是不是你找人毀容的?”

    段輝盯著那個給予他生命的女人,很久都沒眨眼。

    終於,他笑了一下,古怪而尖銳的笑容:“……是又怎麼樣?”

    段母渾身一顫,目光總算落在他臉上,帶著極致的悲傷:“小輝,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你怎麼下的去手!……我怎麼會生出你這種兒子!”

    “你很意外嗎?”段輝慢慢問了一句,始終維持著淬了毒般的冷笑:“你們平時在我身上花了幾分心思?現在一個個的,來裝什麼嚴父慈母,惡心!——不用這麼看我,媽,你們也沒比我好多少,什麼樣的父母,教出來什麼樣的兒子,只是我運氣差,沒你們那麼走運。”

    段母氣的胸口發疼:“你自己闖了禍,害人害己,還來怪我和你爸?我們哪裡對不起你了?從小讓你上最好的學校,能給你的,我們都給你了,是你不爭氣!”

    段輝目光輕蔑,淡然道:“你們只教我怎麼花錢,沒教我怎麼作人。”

    “原來全是我們的錯?!”段母怒極反笑,顫抖地指著他,眼淚掉了下來:“你干的好事,公眾場所,強/暴人家有男朋友的女孩子……還有,就算我們再怎麼不喜歡那個姓戴的女人,也沒想過給人潑硫酸,這種損陰德的事情,只有你想的出來!上回沒人查出來,你才是走運,可不會每次都那麼好運的……”

    她抱著手,來回踱步,走了幾圈,停下來:“負責案子的人是秦郁。”

    段輝皺緊眉。

    段母對著他點了點頭,苦笑:“你想的沒錯,就是那個秦郁,聶勝和的舅舅,秦家放著公司高管不當,跑去當警察的那個。”頓了頓,認命似的長嘆一聲:“他不會放過你的,本來上面就查得嚴,你這事又鬧的人盡皆知,再加上秦郁——這下,想等風頭過了都不行。”

    段輝沒有母親那麼神經質般的情緒激動,只問:“所以?”

    “所以。”段母冷靜下來,看著他:“我們只能想辦法,請最好的律師,盡我們所能疏通關系,取得那個女孩子的原諒,爭取最輕的判決。”

    段輝冷冷道:“還是要坐牢?”

    段母沈默了下,頷首:“是。”

    她看著段輝。

    他不是她唯一的孩子,卻是最不讓家裡省心的,可不管他長大後再怎麼荒唐,再怎麼過分,在她心裡……他一直是小時候拉著她的衣角,奶聲奶氣叫媽媽的孩子。

    她的孩子。

    究竟為什麼走到了這一步?

    真的是他無可救藥,還是他們為人父母的太失敗?

    “說實話,我和你爸……我們都覺得,你應該好好的反省,或許這樣的結局,也不是壞事。”她嗓子干澀,艱難地吐出這句話,靜默了會,又嘆口氣:“至少,今天你只是犯了強/奸未遂的罪,由著你在外面胡鬧,誰知道下一次,你會不會殺人放火,牽連全家人。”

    段輝像是突然醒了,不可置信地瞪著女人:“你說……什麼?”

    段母手指握緊,目光看著地上,似乎有些不忍,過了片刻,抬起頭。

    她拿出包裡的紙巾,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再次開口,語氣鎮定:“你放心,你到底是段家的人,我們不會不管你。家裡一致決定,你已經瘋了……你精神太不穩定,狂躁易怒,不僅有暴力傾向,還可能作出危險的違法行為。等你出獄,我們會安排你立刻出國,接受專業人士的心理治療,過個十年八年,等到你徹底康復,再接你回來。”

    一陣死寂。

    突然,段輝狂怒的叫了起來:“你們他媽還是人嗎?!”

    他想從床上下來,卻牽動了傷口,疼的齜牙咧嘴,跌倒在地上,可他不放棄,依舊掙紮著站起來,想靠近一邊的母親。

    段母本能地往後退幾步,打開門:“護士!快給我兒子打鎮定劑!”

    聽見這句話,段輝不動了。

    他臉上的表情,比死亡更僵硬,又有點遲鈍,等外面的護士和醫生全都急急忙忙地衝了進來,他張開嘴,喉嚨裡溢出怪異的笑聲。

    不像人的聲音……更像某種野獸,或者受傷的困獸。

    段母臉色發白。

    這次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徹底的恐懼。

    段輝任由護士給他紮針,只死死盯著遠遠站在對面的女人:“戴嫣的事情,誰告訴你們的?……說啊!”

    段母咬了咬牙:“不管是誰,你都承認了,還有意思嗎!”

    段輝忽然拔出已經紮進血管的針管,往旁邊一扔,不理護士的尖叫,恨恨地問:“聶勝和,是他,對嗎?”

    “你問這個又有——”

    “果然是他!”段輝爆發出一陣怒吼,掙紮著撐著床沿站起來,臉色蒼白,汗水從額頭滾落,不住地喘氣:“你們到底有多蠢?!是他在陷害我,你們沒長眼睛,沒長腦子,看不出來嗎?!這都是他一手操縱的——那個長的像戴嫣的女人,網絡輿論,還有你們!”

    段母忍無可忍,對著他直搖頭:“你瘋了……真是瘋的厲害,見誰咬誰,先怪我和你爸,現在又怪勝和。”

    “是他在搗鬼!全是他!”

    “住口!”段母尖聲打斷,痛心疾首:“決定全是我和你爸下的,跟聶勝和一點關系也沒有!是,他告訴我們,你對戴嫣做了什麼,可是他說,戴嫣已經原諒你,不會追究責任,他只是覺得後悔,跟你兄弟一場,眼睜睜看你變成這樣子,卻沒早點告訴我們……他覺得內疚!”

    段輝大笑,臉容猙獰:“你們信了?”

    “你是真的瘋了……”段母的語氣沈痛而失望:“所有對你好、為你著想的人,你都以為是別有用心的,你根本無可理喻……”

    段輝眼中寒光畢現,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總好過你們,被人耍的團團轉,還當人家是好人。”

    段母冷淡道:“你讓我們太失望了,你浪費了我和你爸花在你身上的心血。”她拿起包,深吸一口氣:“我對你……無話可說,你以後有的是時間反省,希望你有一天能清醒過來。”

    高跟鞋踏在地上的聲響,漸行漸遠。

    段輝臉上的肌肉止不住的抽搐,兩眼像是冒火,又像能滴出血:“聶勝和……我殺了你!”

    眼看病人情緒激動起來,旁邊愣了很久的醫生和護士,忙又一擁而上壓住他,不顧他激烈的反抗,把他牢牢摁在地上。

    *

    過了很久,案件已經走了一半的司法程序,證據都提交上去了,聶勝和才去見了段輝一面,還是隔著鐵窗的會面。

    段輝穿著囚服,頭發剃了,面黃肌瘦,幾乎認不出本來的面目。

    聶勝和很有耐心,來回打量了他一段時間,才說:“哥,我來瞧瞧你……你也別太擔心,我說真的,就算真進去了,最多判個三五年,伯父給你請了最好的律師團,不會吃虧的。”

    段輝的神情有些呆滯,過了片刻,才抬頭:“聶勝和,有必要嗎?都到了這份上,你還來惡心我?”

    “嗨,瞧你說的。”聶勝和嘆氣,無奈而誠懇地看著他:“咱倆從小玩到大的交情,段哥,我一直都盼著你好的,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在是你太荒唐,無知者無畏,這是個法治社會。”

    段輝咧開嘴,對他冷笑。

    聶勝和舒展容顏,慢條斯理的說:“本來,我想帶阿嫣一起來的,畢竟你們也有那麼幾年的情分,可她說不想見你,跟你沒話聊,我也不好強人所難。”

    聽到那個女人的名字,段輝總算有了比較敏感的反應,眉宇緊鎖。

    “有幾句話,她讓我帶給你。”

    段輝握緊拳頭:“……什麼?”

    聶勝和盯住他的眼睛,一字字道:“你曾經奪走她最重要的東西,現在你也失去了你最重要的東西——身為男人的尊嚴。而且,你沒有失而復得的機會,這輩子注定抬不起頭。眾叛親離,一無所有,不能面對殘缺的自己——天道輪回,報應不爽,這都是命。”

    段輝想起了那個他始終否認愛過,卻在他心裡留下很深印記的女人。

    她毀容進醫院後,其實他去過一趟。

    那女人躺在病床上,臉上包著厚厚的紗布,還沒拆下來,整個人都是頹廢的、毫無生氣的。

    護士想給她上藥,她驚恐萬狀地尖叫,抱住自己的頭,拒絕任何人碰觸她的臉,看到她真實的樣子。

    那麼可憐,那麼無助。

    天道輪回,報應不爽……是麼。

    “至於我們……”聶勝和接著說,嘴角露出一點笑:“等你出獄,我和阿嫣的孩子都能走路了,我們會過的很好,阿嫣會過的很好。”他故意放慢語速,溫聲道:“……你放心。”

    段輝心口絞痛,臉色大變。

    他呼吸加重,看著聶勝和的眼神,宛如看著有不共戴天之仇的敵人:“聶勝和,你少得意。遲早有一天,我親手宰了你。”

    聶勝和無奈地長嘆一聲:“段哥,你說說你,都鐵窗淚牢中坐了,還不忘打打殺殺的……太野蠻。”

    他站起來,往外走。

    段輝也站了起來,兩手拍在鐵欄上:“聶勝和!”

    聶勝和停下,回過頭,對他挑了挑眉,笑道:“你還有話想說?”

    段輝厲聲道:“你神氣什麼?戴嫣也不愛你……她只愛過我一個人!”

    “嘖。”聶勝和搖了搖頭,看著他的目光滿是憐憫:“真可憐,你以為這句話能傷到我?我有大把的時間,現在不愛,也許明天就愛了,不管怎麼樣,我都是贏家,都是和你心裡的女人過一輩子的男人——你也就只能想著,恨著,不甘心著罷了。”

    *

    阿嫣描眉到一半,聽見外面的固定電話響了。

    過了一會,陳阿姨接起來,說了幾句,衝著裡面大叫:“戴小姐,聶先生打電話來了,問怎麼打你手機,你不接呢。”

    阿嫣走過去開門,說:“告訴他,我正在忙,等下給他回電話。”

    陳阿姨說了幾句,又問:“聶先生說,忙什麼呢,比你男人還重要?”

    阿嫣笑了笑:“給他準備今晚的驚喜呢,你說重不重要。”

    說完,走回房間,關上門。

    老古董長出兩條小腿,在化妝台上亂逛:“宿主,今晚任務就能結束了,想好怎麼離開了嗎?”

    阿嫣說:“想好了,你看。”

    老古董看著她指著的幾張打印紙。

    第一行字:致我最親愛的後援會粉絲們……

    一頁一頁翻下去,足有好幾頁,起碼得上萬字,真是用足了心思。

    “就給後援會寫了一封萬字長信?”

    “不然呢?”

    老古董抓了抓頭,慢吞吞說:“我覺得吧,你挺喜歡聶勝和的。”

    阿嫣微笑:“喜歡,可喜歡了。”

    老古董一愣:“那你不想和他道別嗎?”

    阿嫣說:“喜歡跟他玩,和喜歡他心疼他舍不得他,這是兩碼子事。”

    老古董安靜一會,又問:“那秦郁呢?”

    阿嫣執起眉筆,又開始對著鏡子輕描兩筆:“我討厭纏著我不放的男人,我也不喜歡打死不開竅的木頭……”

    老古董:“所以呢?”

    阿嫣抬眸,停頓片刻,哼了聲:“沒想好,在等呢。”

    老古董正想問等什麼,門鈴響了。

    陳阿姨開門看了看,又回來敲阿嫣的房門,神情有點尷尬,好像有什麼說不出口的,扭捏了會才道:“戴小姐,秦警官在外面,你看這……等下聶先生過來接你,這萬一兩個人撞到一起,不太好吧。”

    阿嫣放下眉筆,往外走去:“不會很久的。”

    那個男人站在防盜門外。

    阿嫣站在門裡面,對著他挑眉笑,幾分婉轉幾分嫵媚,猶如初見。

    “阿sir,這次來是公事,還是私事?”

    秦郁淡淡道:“私事。”

    阿嫣點了點頭,開鎖開門:“進來,我請你喝杯茶。”

    秦郁走進來,坐在一邊的沙發上。

    阿嫣到廚房裡泡茶,順便把探頭探腦的陳阿姨趕回房。

    一壺茉莉花茶,不是什麼名貴的茶葉,勝在清香淡雅。

    秦郁說:“手頭的事情忙完了,有幾句話,想當面跟你說。”

    阿嫣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局裡的工作忙完了才想起我啊?”

    秦郁想也不想,答道:“當然。”

    阿嫣便笑了,微微搖頭:“行,你繼續說。”

    “我喜歡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強迫自己抬頭,直視那女人的眼睛。

    阿嫣聽了,神色不動:“……我知道,還有別的嗎?”

    秦郁沈默許久,語氣平靜而誠懇:“我會照顧你。”他又停頓了一下,才道:“我給不了你聶勝和那樣的物質條件,但你想要的,我會盡力辦到,我的工資卡,你管,家裡的錢,你管。”

    阿嫣嘆息:“那你不就只剩我給你的零花錢了?”

    秦郁認真的說:“你不想給,也沒關系,我不抽煙,沒多少交際,平時不太用錢。”

    阿嫣輕輕笑了一聲,站起身,穿上掛著的風衣:“秦警官,我說了我不是好女人。”

    秦郁淡然道:“我知道。”

    阿嫣側眸,看了看他:“你真的不介意,那就等我幾個小時,在這裡等就好。”

    秦郁說:“我在樓下等。”

    “隨你。”

    阿嫣系好扣子,又看向他:“你不問我去什麼地方?”

    秦郁沈默。

    阿嫣開口:“我去見聶勝和,我還得再睡他一次,這樣你也不介意?”

    秦郁神情一僵,唇線緊抿,沒出聲。

    “我一直覺得……”阿嫣拿起桌上的單肩包,平靜道:“一個人的感情生活,他過的好不好,不在於找到最喜歡的另一半,而在於找到最合適的。愛情是不講道理的浪漫和熱情,生活卻是柴米油鹽的瑣碎和理智。”

    她低下頭,摸出口袋裡的手機,撥通聶勝和的號碼,頭也不回地開門出去。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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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47:41

第41章 豪門大少(十八)

    聶勝和帶阿嫣去了五星級酒店套房。

    他進去浴室,過了會,等他出來,一眼便看見跪在床上的女人,身穿他垂涎了好久的女僕貓耳裝……那姿勢那神情,還有誘人的小眼神,勾的他登時心猿意馬,渾身上下冒汗。

    “寶貝,你怎麼知道我——”

    阿嫣對他勾手指,抬眸引誘他,聲音柔和,帶著一點小小的委屈:“說了給你驚喜的,忘記了?”

    “沒忘。”聶勝和撲倒她,牢牢壓在身下,啞聲道:“我愛死你了。”

    阿嫣低低的笑:“這才是第一個驚喜,等會還有第二個呢,別急。”

    聶勝和撐起身子,低頭俯視她:“今晚上,一定弄的你服服帖帖叫老公。”

    阿嫣笑意更深,頭上兩個毛茸茸的耳朵,襯得那笑容更是甜蜜嬌美。她伸手,替男人解開浴袍,輕聲道:“來啊,熬過三個姿勢算我輸。”

    聶勝和彪了句髒話,壓了下來。

    *

    這是聶勝和二十幾年的生命中,最滿意的一次和諧生活。

    因為真的太滿意,恨不得能干他個昏天暗地,導致最後他操勞過度,小睡了一會,醒來時,房裡的燈亮著,床的另一邊空著。

    他皺眉,坐起來,一時想不通發生了什麼。

    然後,他看見背對著他的阿嫣,已經穿上衣服,正彎腰穿鞋。

    聶勝和笑了起來:“寶貝……你是不是點外賣了?知道老公我肚子餓了,還幫我找吃的,真賢惠。”

    阿嫣拉上長筒靴的拉鏈,回頭看他:“你雇了個練過的女孩子,陪段輝演了一場強奸未遂的大戲,讓他斷子絕孫,上演一出鐵窗淚,段家對他失望透頂,以後會直接送他出國,變相的繼續坐牢……唉,我真是喜歡你,狠的時候比誰都狠,笨的時候又傻的可愛。”

    聶勝和撲過去,抱住她的腿,漂亮女氣的臉笑的純良無害:“只對你笨,只對你傻,只對你可愛,好不好?”

    阿嫣俯身,捧起他的臉:“說好了還有第二個驚喜的。”

    聶勝和的眼睛亮了起來,又興奮又好奇的問:“是什麼?”

    “——玩夠了,想從良了。”阿嫣放開他,拉開他的手,後退幾步,悠閑道:“過了今晚,也許,你該叫我一聲小舅媽。”

    ……

    ……

    阿嫣看著他的表情,從呆滯的不明所以,到震驚的不敢相信,最後轉為狂怒:“你再給老子說一遍試試!”

    阿嫣笑著看他:“驚不驚喜,意不意外?”

    “我操!你把話說清楚!”

    阿嫣已經站在門口,手放在門把上:“說了給你一個充滿驚喜的夜晚,是不是處處充滿驚喜,處處有意外?我可沒保證別的。”

    門開了。

    聶勝和從床上下來,沒時間穿衣服,直接往外衝。

    走廊裡的客人看見他,有的尖叫,有的下意識捂住眼睛,還有比較大膽的,直愣愣盯著他的某部位瞧,恨不得拿手機出來拍照留念。

    “戴嫣!你敢耍我,你就不怕我——”

    阿嫣進了電梯,門緩緩關起。

    聶勝和快步跑過去,還是來不及。

    門縫緊閉前,他聽見阿嫣的聲音,依然那麼平淡。

    “……後會無期,聶公子。”

    *

    外面下起了雨。

    阿嫣回到家裡,透過車前方的擋風玻璃,透過潮濕的雨和霧,遠遠就看見樓下那個沈默的身影。

    他還在。

    雨不大,他靠牆邊站著,沒淋到多少,只是頭發到底沾了雨,碎發貼著額頭,肩膀也淋濕一小片。

    阿嫣撐傘過去,問他:“怎麼不上去?陳阿姨不在嗎?”

    秦郁面無表情:“不想。”頓了頓,一字一字清晰道:“想看你什麼時候回來。”

    阿嫣無聲地凝視他。

    秦郁搶過傘,聲音帶上了情緒:“這是最後一次,戴嫣,沒有下一次。”

    阿嫣沒有反駁,點點頭:“你說的對,不會有下一次了。”說著,指了指他停在路邊的車:“……走吧,去你家。”

    秦郁略有猶豫。

    阿嫣偏過頭:“怎麼,你家裡有人啊?”

    秦郁拉住她的手臂,撐傘走進雨裡:“有,不礙事。”

    *

    秦郁所謂的有人,是他的老母親。

    老太太和家裡請的阿姨年紀都不小,早睡下了,阿嫣跟在他身後,進他房間,沒有驚動任何人。

    秦郁的房間很干淨,家具和牆壁只有黑白兩色,床上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像一個豆腐包。

    阿嫣反坐在椅子上,抱著椅背,盯著他看:“怎麼會想到當警察?”

    秦郁:“不想進公司。”

    “不進公司也有很多別的去處。”

    “喜歡這個職業。”

    “不怕危險嗎?”

    “救人,幫助別人,證明我的人生有價值。”

    阿嫣看了他一會,嘆了口氣:“你是個好人。”

    秦郁回頭:“我知道。”

    阿嫣笑:“我給你發好人卡呢,你真是……單純。”

    秦郁擰眉:“什麼意思?”

    “沒什麼。”

    趁他出去倒水,阿嫣打開他的電腦……連密碼都沒設,看來不是辦公用的。上網,搜索視頻網站,隨便選了一部愛情電影,開始播放。

    秦郁回來,看見電腦屏幕顯示的片頭,怔了怔:“你想看電影?”

    阿嫣盤腿坐在床上,拍拍身邊的位置:“想跟你做點情侶會做的事情,時間不多,資源有限,只能盡力而為。”

    秦郁沒聽明白。

    阿嫣對著他笑:“本來想給你個畢生難忘的夜晚,成功送你進入熟男的隊伍……看你這樣,於心不忍。過來吧,秦警官,我來教你一點簡單的哄女孩子的辦法,以後也許能用上。”

    秦郁搖頭,坐到另一邊。

    雖然對電影內容不感興趣,眼神掃過身邊的人,卻是如許溫柔。

    阿嫣轉過頭,看著他:“坐的近一點。”

    秦郁皺眉。

    阿嫣嘆氣,往他那邊靠了靠:“不要害怕跟女孩子身體接觸,女人心眼多,你離的太遠,人家會當你想敬而遠之,也不要靠太近,顯得你太飢渴……算了,你大概不用擔心這一點。”

    電影開始放了。

    很老套的劇情,一見鐘情的男女,幾經誤會,最後走到一起。

    當女主流著淚,和男主角擁抱在一起時,阿嫣說:“抱我。”

    秦郁沒有動靜。

    阿嫣對他很是無奈,拿起他的手,環在自己腰上,頭靠著他的肩膀:“這種時候,女孩子一般會哭,就算不哭,也會覺得感動,你要抱她,然後送上一盒紙巾。”

    秦郁的身體有點僵硬,手卻沒放開:“……你又沒哭。”

    “因為我感覺不到情愛。”阿嫣依偎在他懷裡,淡淡道:“早忘記是什麼滋味了。”

    秦郁好笑:“那你還教我?”

    阿嫣笑了笑:“想懂這些套路和把戲,不一定需要動情。”

    電影放完了,屏幕漸漸轉成黑色。

    兩個人都沒有動。

    阿嫣安靜地倚著他,沈默良久,平靜的開口:“秦警官,你這樣的條件,但凡主動一點,早該成家立室。你是個好人,總有一天,你也會找到一個適合你的好女人,你們會在一起生活,很快也會有你們的孩子,過的平淡……卻快樂。”

    秦郁說:“我已經找到了。”

    阿嫣笑了一聲,又低嘆一聲:“而我……”

    秦郁低頭,不自覺的心跳加速。

    “而我,會和我的臉相親相愛守在一起,纏纏綿綿到地老天荒,生死都只有它陪著我……”女人抬起頭,看了他一眼,嘴角上揚,笑的肆意:“……我會過的比你們快樂一百倍,你們羨慕不來的,哼。”

    *

    那一晚,秦郁不記得什麼時候睡著的。

    只記得,醒來時阿嫣不見了。

    原以為只是早他一步睡醒,先回家了,然而……她失蹤了。

    所有人都在找她。

    他在找,聶勝和也在找,翻天覆地的找,但還是一無所獲。

    那個女人就像人間蒸發了,完全沒留下一絲痕跡。

    不,有的。

    阿嫣留下一封足有兩萬字長的信,給她的後援會粉絲團,自稱已經受夠了現代落後的美容儀器,獨自修仙去了,並且表示她一定會變得更漂亮,最後感謝後援會一直以來的支持。

    她的後援會可謂史上第一奇葩,裡面聚集了各類社會青年。

    尋找了整整半年,得知阿嫣還是沒消息時,一幫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哭的像一群兩百多斤的孩子。

    秦郁還在找。

    一年,兩年,三年……五年。

    聶勝和都放棄了,只是每年去廟裡燒香拜佛,捐了大把的錢,逼著那老住持發誓,等哪天聶少爺駕鶴西去了,奈何橋上,一定能看見那個騙了他財騙了他心還玩弄了他身體的死女人。

    他要親手掐死她的鬼魂。

    第七年,家裡給秦郁介紹了一個溫柔大方,知書達理的女孩子,對方體貼他,願意支持他的工作,任勞任怨。

    他們開始交往。

    他帶女孩去電影院,看的是愛情片,到了動情處,周圍一片抽泣聲,他伸出手,將肩膀微微顫抖的女孩擁入懷裡。

    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他們結婚了,在一起生活,後來也有了孩子,一兒一女,過的平淡而快樂,夫妻和睦,兒女可愛,家庭美滿幸福。

    ——正如那個女人所說。

    只是,偶爾在街上,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他依然忍不住停下腳步,有時甚至追上對方。

    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

    這一輩子,他過的很好。

    有著相敬如賓的妻子,有著他熱愛的職業……真的,不該留有任何遺憾。

    很多很多年以後,秦郁躺在醫院的床上,走到生命的盡頭,看著床邊長大的兒女,甚至他的孫子、外孫……畫面忽然變得模糊。

    他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下著雨的夜晚。

    電腦屏幕裡放著老套的愛情片。

    女人依偎在他懷裡,對他安靜的說著話,每個字,都宛如宿命。

    從此之後,他再沒感受到那般充實的幸福,仿佛懷裡擁有的,便是整個世界。

    這一生……

    真的,沒有遺憾嗎?

    *

    阿嫣回到密室,看著鏡子裡映出的容顏,很是高興。

    ……又恢復了一點,快了,就快重得美顏盛世了,到時,她就能正大光明離開這個見鬼的禁殿,殺一個該殺的人。

    啊,人生真是美好。

    老古董在旁邊嘮嘮叨叨說著什麼,沈迷於容貌的阿嫣沒聽清。

    突然,憑空響起狂雷轟鳴之聲,地動山搖,緊接著,眾人異口同聲,整齊劃一恭敬道:“恭喜太子殿下渡劫歸來!恭喜太子殿下無上神功更進一層樓!”

    就那麼兩句話,重復了十幾遍,恭喜個沒完。

    老古董有點害怕,小聲囁嚅:“該不會……是那位魔界太子?”

    阿嫣沒多大反應,意興闌珊:“就是他。”

    老古董噤聲,話都不敢說了。

    過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石室的門開了。

    老古董麻溜地跳了起來,縮進阿嫣懷裡,等了片刻,不見有什麼動靜,便悄悄露出兩只比豆子還小的眯眯眼。

    然後,它看到了這輩子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

    說是魔界太子,那人的外貌,卻更像神界中人,衣袍是一塵不染的雪白,容顏清俊秀美,周身依稀還帶著……仙氣。

    “看來……”那人緩緩開口,說了兩個字,微微一笑:“你也離出關不遠了。”

    阿嫣沒有回頭,從銅鏡裡看他:“這都要多謝長離太子收容,還替我尋回寶鏡,只可惜我現在一無所有,連容貌都沒恢復,不然……”纖眉一挑,眼尾一勾,狐狸尾巴幾乎就要露出來:“……我陪你睡幾晚,也無不可。”

    長離太子只是淡笑,並不答話。

    沈默片刻,他再次開口,語氣更淡:“此次離宮,孤聽說了一件趣事——據聞,昔日西天濟宗老僧座下,曾有明慈、明貞兩位弟子,一男一女,皆聰慧過人,悟性極高,乃當時最有潛力脫胎換骨,渡劫成佛之人。”

    阿嫣唇邊依舊掛著笑,眉目不動。

    “這兩人當年出盡風頭……”長離太子停下,微微低下身,看著鏡中面目不清,容顏可怖的女子:“東海伏惡龍,西荒誅妖王,名震四海,就連眾神之巔的上神都有所耳聞,何等風光……明貞小師父,你說是不是?”

    老古董的小身子抖了抖,差點掉下去。

    它聽錯了嗎?什麼……小師父?!

    阿嫣低哼了聲,拖長了調子,懶懶道:“我是一只風流成性的狐狸精,老和尚給我起名字,偏帶個貞節牌坊,我可討厭的很,什麼明貞?這法號我不認。”

    長離太子輕笑,柔聲道:“可這故事的結局,當真可憐可嘆。後來,你重傷仙冥界太子,也就是與你一道修行百年的明慈師兄,又和養育你收留你的天狐一族反目成仇,若非孤念在故人面上,救你一命,你早已灰飛煙滅,神魂皆散。”

    阿嫣掃了他一眼:“你既然想說,不如說個盡興。”

    長離太子微眯起眼,淡聲道:“三界不容,神佛共誅——小狐狸,這就是你為神界、為西天賣命的下場。如今,你也該看清了,不如同孤一道,靜候良機,攻上天庭,血洗眾神之巔!”

    古董鏡子嗡嗡作響。

    老古董已經嚇得沒辦法控制自己了。

    阿嫣卻很冷靜:“說完了?說完就出去,別打擾我修復容貌。”

    長離太子溫聲道:“你慢慢考慮……”他又笑了一聲,眉眼染上自嘲:“這些年來,孤所有的,只剩無窮無盡的時間。”

    等他走了很久,足有兩炷香的時間,老古董才從驚嚇中回神。

    它爬起來,小心地打量宿主的臉色:“這……這位太子很有理想。”

    阿嫣冷哼一聲:“什麼理想?你以為他想攻上眾神之巔,是為了造福魔界子民,尋求六界平等?那瘋子整天白日作夢,想血洗天庭搶人家老婆呢,神經病,瘋一兩百年是本事,瘋個幾萬年……只怕四海的水都填不滿他的腦子。”

    老古董一臉癡呆。

    好像……聽到了了不起的八卦。

    阿嫣看夠了自己的臉,不耐煩的催它:“你理他干什麼?快點,開啟下個世界,我快沒耐心等下去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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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48:15

第42章 民國麗人(一-二)

    傍晚時分,窗外下起了綿綿細雨。

    張嫣端著一碗冰糖雪梨湯,剛燉好的,還冒著熱氣。

    她盯著手裡的青花瓷碗,又看了看桌上的報紙, 呆了很久,才怯怯地抬眸,飛快地看了眼丈夫:“……子明,再不喝湯要涼了,這兩天夜裡常聽你咳嗽,我怕你生病,特意給你燉的,你看——”

    “你總是這樣!”

    男人煩躁的打斷,皺緊濃黑的眉宇,兩手放在腰上,悶頭來回走了幾個圈子,顯得極其不耐煩。

    終於,他站定,拿起桌上的那份報紙,嘩啦啦抖開。

    那嘈雜的聲音,聽在張嫣耳裡,就像明晃晃的刀子在眼前晃。

    她瞥了眼報紙上最醒目的加粗黑字,不自覺地縮了縮脖子,手一抖,熱湯濺在白嫩的手背上,很疼。

    唐子明最瞧不上這畏畏縮縮的小媳婦模樣,英俊的眉眼染上濃墨重彩的厭煩,沒好氣的發問:“我叫你讀書學認字,你聽了嗎?”

    張嫣忙點頭,討好的說:“我學了,子明,你的文章我全讀過,我……我還會背你寫的短詩,你寫的真好,我背給你聽啊——”

    唐子明不屑地嗤笑。

    這呆頭呆腦的無知婦人,為了取悅他,竟還假裝能鑒賞他的作品,當真可笑至極!

    他才不想聽彙集了自己心血的字句,從那張缺乏靈魂、封建腐朽的嘴裡說出來,那是對文字的侮辱。

    “既然認字,你應該看到了。”

    唐子明指的是報上刊登的離婚啟事。

    張嫣這下真怕了,手抖的厲害,瓷碗從手裡脫落,猝不及防掉在地上,摔的粉碎。

    她張了張嘴,話沒出口,眼淚先掉了下來:“子明,你別嚇我……什麼、什麼離婚啊?我不想跟你離婚,子明……沒了你我怎麼活?我做錯了,你告訴我,我改、我學,好不好?我學認字,我……給我點時間,我也可以像喬小姐那樣,陪你吟詩作對,陪你去你那些朋友們的聚會,我——”

    唐子明的眉心擰出一道深深的刻痕,忍無可忍怒喝道:“夠了!”

    張嫣嚇得一哆嗦,小臉發白。

    唐子明把報紙拍在桌子上:“你怎配和秋露相提並論?簡直恬不知恥!秋露是我的soul mate,我的靈魂伴侶,茫茫天地間,唯一能和我靈魂共鳴的人!至於你——張嫣,你能說出來我的文章為什麼優秀嗎?”

    張嫣低下頭,又急又怕,手指絞在一起,恨不得搓下一層皮。

    幾次動了動嘴唇……胸口悶得慌,喉嚨像堵著石頭,根本發不出聲音。

    他說的對。

    她不可能是喬秋露。

    喬小姐是美名遠揚的大才女,出口成章,古今中外的典故信手拈來,留洋時候認識了同在海外的唐子明,兩人一見如故,很快墜入愛河。

    只可惜,喬小姐是個有婚約在身的,未婚夫是赫赫有名的沈景年,上海灘翻手為雲覆手雨,洋人見了都得禮讓三分的沈二爺。

    而唐子明……有她。

    張家和唐家是世交,很小的時候,兩方父母便定下兒女的婚事,可隨著兩個孩子年齡漸長,性情和眼界卻是越發不相配。

    唐子明師從北平的文學大家,進最好的學府念書,後來又遠赴重洋求學。唐家門口,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的朋友全是才名出眾的青年。

    張嫣養在深閨,差一點就裹了小腳,不認字,從小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

    最要緊的是,她連打扮都不會。

    未嫁時尚且用些胭脂水粉,嫁了人,整天忙裡忙外的操持家務,壓根沒心思理會一張臉蛋,每天都想多長出一雙手,侍候公婆,照顧只知讀書不食人間煙火的丈夫,還要拉扯年僅六歲的唐家小弟。

    唐子明談的是風花雪月,她腦子裡裝的全是柴米油鹽。

    用唐子明的話來概括,張嫣是個俗氣,見識短淺,土裡土氣的女人。

    這樣的她,學會認字都勉強,怎可能欣賞的來丈夫的文章?

    別說欣賞了……剛才丈夫脫口而出的洋文,什麼餿了的梅特,她根本聽不懂。

    丈夫對她說話,就像對牛彈琴。

    唐子明的朋友,談起他這位太太,都說可惜。

    可惜了堪稱驚才絕艷、百年難得一見的大才子唐子明,每天只能對著木頭疙瘩一樣的妻子,他的才華無人理解,他的苦悶不得紓解。

    直到他遠赴海外,直到他認識喬秋露。

    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唐子明不僅學到了海外激進前衛的思想,更遇到了他畢生的真愛,他和喬秋露約定,一回國,便雙雙解除婚約,為了愛情,他們必須孤注一擲,決不能回頭。

    可唐家兩老不答應。

    唐子明一提離婚,父母便胡攪蠻纏,母親更放話,他敢離,就是逼他老母親去死,看他這個不孝子,還怎麼在外頭拋頭露面。

    他們不理解他的決定。

    在他們眼裡,張嫣是個無可挑剔的媳婦,他念書,張嫣服侍他,他離家,張嫣也能把這個家打理得井井有條,把兩個老的和他弟弟唐子睿照顧的舒舒服服,這麼好的媳婦,他是傻了才不想要。

    唐子明為此氣得食不下咽。

    這些人根本不懂他的追求,不懂比生命更重要的愛情和自由……唐家就像一個散發著腐爛氣息的囚籠,死死地困住了他,想要將他也拖進這早該入土為安的封建舊俗,渾渾噩噩度過終生。

    他和父母展開了持久的戰爭。

    父母不答應,他也不肯妥協,就這麼拖了一年又一年。

    一直到前年冬天,兩老相繼得病過世,張嫣操辦完喪事,唐子明不好立刻提離婚,只能又忍耐著等了兩年,總算等到了今天——他起草了一份離婚協議書,將離婚的消息登報示眾。

    喬秋露已經回國,肯定也看到了。

    唐子明想到喬秋露,內心猶如一把火在燒,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飛向他深愛的人,因此,面對眼前哭哭啼啼的妻子,他更感到嫌惡。

    “子明……”

    張嫣揉了揉燙紅了的手,可憐巴巴地拉住他的袖子,抽噎說:“爸媽……在天有靈,不會希望見到你休了我的——”

    “不是休了你,是離婚。”唐子明氣上心頭,看著張嫣,便有一種雞同鴨講的煩悶,沈沈壓在胸口:“阿嫣,我告訴你,我想跟你離婚,不僅是為了我,為了秋露,甚至為了你——更是為了這個黑暗的時代!包辦婚姻,無愛的婚姻囚牢,這是應該徹底打破的!總得有人執起火炬,以身作則衝在最前方,為這個時代、為更好的未來點亮希望的光,所以我要成為最早離婚的一批人……你懂嗎?”

    張嫣哭花了臉,聲音顫抖:“可我不想離婚,我不能沒有你……”

    “看,這就是封建陋習!”唐子明長嘆一聲,握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嫣,你是個獨立的靈魂,新時代婦女的人生意義,不該建立在丈夫身上。”

    張嫣只知道搖頭:“我不要,我不要離婚……子明,你休了我,哥哥會嫌我丟臉,公公婆婆走了,我……我真的活不下去……”

    唐子明目光深邃,帶著孺子不可教的痛心。

    他說:“阿嫣,別哭。”

    張嫣吸了吸鼻子,只當他回心轉意了,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說了這麼多,子明,你渴不渴?餓不餓?都怪我,笨手笨腳的摔了碗,我再給你燉冰糖雪梨湯去。”

    唐子明搖了搖頭,沈聲問:“你愛我嗎?”

    張嫣用力點頭。

    唐子明嘆了一聲,又問:“為什麼?”

    張嫣想也不想,答道:“你是我的丈夫,我當然愛你。”

    唐子明眼底掠過沈痛的光,惋惜道:“愛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你不懂它的美,正如盲人見不到光……阿嫣,我覺得你可悲。”

    *

    張嫣還是簽了那份協議書。

    離婚,多麼新奇的字眼。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她經常半夜作噩夢,夢見被唐子明休棄……在內心深處,她其實很清楚,她和唐子明不合適。

    準確的說,她配不上他。

    他是注定文史留名的才子,她是他人生的遺憾和汙漬。

    這樣也好,他會和喬小姐在一起,成就一段人間佳話,萬古流芳。

    他會很快樂。

    而她……她習慣了妥協,對大哥妥協,對公婆妥協,對丈夫妥協,早忘了怎麼拒絕別人,所以她哭著提筆,所以她‘離婚’了。

    即使,這個決定所需的代價,是她的命。

    該怎麼活下去呢?

    張嫣不知道。

    唐子明不愛財,他說了,嫁妝她全帶回去,他一分錢也不要,還有公婆留下的遺產,他大手一揮,宅子錢財,分給她一半。

    他真的是個好人。

    高大英俊的外表,才華橫溢的內在,熱情奔放的靈魂,視錢財如糞土,重情重義……只是,不重對她的情。

    張嫣嘆了口氣,看向鏡中的自己,目光移到鏡面的剎那,又像被強光刺痛一般,忙不叠地移開。

    鏡中的女人……那樣普通,就是個黃臉婆該有的樣子。

    跟喬小姐比起來,猶如天上地下,明珠與泥土。

    張嫣起身,神情麻木,慢吞吞地從櫃子裡,翻出幾塊上好的布料。

    本是準備過年時候,給丈夫做新衣裳用的,現在怕是再也用不到了。

    古有三尺白綾,這比三尺長多了,顏色是紫紅的,俗氣又土氣,正配她這個人。

    她是被丈夫休掉的女人,丟盡張家的臉面,大哥縱使會接自己回去,可以後的流言蜚語,是是非非,又該如何面對?

    人言可畏。

    死了,反倒輕松。

    ……還能去地底下,陪一陪那個沒福氣的孩子。

    唐子明留洋前,她懷上了孩子,十月後生下一名男嬰,取小名為盼兒。

    那孩子多麼可愛啊……出生的時候又瘦又小,沒多久就養的白白胖胖的,一逗他就咯咯直笑,小手軟軟的,總喜歡抓著她的手指睡覺。

    盼兒活著的一年,是她生命中最快樂的時光。

    她不停地給唐子明寫信,興奮地述說有關盼兒的點點滴滴,起初口述,讓人代寫,後來學會寫字,忍不住用歪歪扭扭的字跡,親自對他傾訴。

    每次收到他的回信,只要有關於盼兒的一言半語,便會開心的不得了。

    後來,盼兒死了。

    張嫣的世界崩塌了一半,不吃不喝了幾天,每天都是熬日子,熬到天亮,等天黑,時間只是像征性的白天與黑夜的替換,沒有任何意義。

    再後來,唐子明回來了,又給張嫣帶來了希望。

    他是那麼的悲痛。

    對於那個無緣見面的孩子,他表現出了歇斯底裡的悲傷和後悔。

    他陪著她,聽她哭著說盼兒的事情,沒完沒了,翻來覆去的說,他安慰她,勸她……他甚至給孩子寫了一篇悼念的文章,情真意切,劇烈的悲傷仿佛從文字間流淌而出,聽者傷心,聞者落淚。

    以致於張嫣產生了錯覺——也許,他也是愛著她,愛著他們的孩子的。

    沒過多久,唐子明又坐船走了,再次回來後,便吵著要離婚。

    剛開始,張嫣真的不明白,他曾經為了失去的孩子悲痛至此,那證明對她還是有點感情的,為什麼突然又變了呢?

    直到現在,她終於想通了。

    不是自古文人多薄情,而是他們的深情,全都賦予一紙詩書,最濃烈的情在文字裡,到了現實……就只剩現實。

    想通了,就沒那麼多執念了。

    他不愛她,那就不愛吧。

    她總是盼著他好的,希望他能和喬小姐幸福的生活下去。

    至於她,也該作為一個合格的配角黯然退場,這未嘗不是最好的結局,畢竟,她很累很累,人間太多不如意,勉強活著也是煎熬。

    床上的方枕邊,有一雙小鞋子。

    她親手給盼兒做的小鞋子,自他去後,一直放在枕頭邊,夜裡實在想念的緊,便點亮燈燭,徹夜睹物思人。

    張嫣珍惜地撫摸鞋面,苦笑了下,將小鞋子緊握在手中,走向生命的終點。

    ……她想盼兒了。

    *

    虛空中的畫面漸漸消散。

    阿嫣從小凳子上下來,抬頭看著打了個牢固死結的紫紅色綢布,找了把小剪子剪斷,幾下扯掉。

    老古董待在一邊,奉上友情提示:“宿主,這次是要刷好感度的,上個世界你對兩位路人用了媚術。”

    阿嫣問:“這個世界的線索男主是唐子明?”

    老古董點頭:“對。”

    阿嫣輕輕一嘆。

    老古董:“怎麼,有難度嗎?”

    阿嫣笑了笑:“不,太簡單了……自古文人薄情又多情,最是靠不住。”

    老古董:“總有那麼幾個例外的。”

    阿嫣說:“可惜唐子明不是。”

    老古董:“他自認對喬秋露的愛情至死不渝,海枯石爛也不滅。”

    阿嫣只是笑了一聲。

    他在寫給短命的小盼兒的文裡,更是聲淚俱下,那又如何?

    寫完了,哭過了,也就忘了。

    才子才女的感情總是比常人更豐富,更容易轉移,時刻尋找著下一個能抒發無處安放的深情的機會。

    接收了原主的記憶,阿嫣開始清點家當,把剩下的嫁妝,分到的錢財,還有一些首飾衣服整理完畢,便準備離開。

    剛走兩步,忽然碰到一樣東西。

    阿嫣低頭看了看,彎下腰,將那只小鞋子拿起來,拍拍鞋底沾到的一點灰塵——這是原主臨死前握在手裡的,她最珍貴的寶物。

    如今這個年代,民國。

    這是最壞的時代,戰火四起,山河飄零,國已不國,熱血男兒奔赴疆場,百死不辭。

    這也是最好的時代,催生了無數文學大家,新興的思想與封建舊習碰撞,新時代的曙光初現。

    而在這個城市。

    十裡洋場,醉生夢死。

    這裡有唐子明、喬秋露這般向往自由的青年男女,也有保守如張嫣的舊時代婦女。

    人間百態,精彩紛呈。

    這個時代對女人談不上友好。

    可對於阿嫣,卻是一個閃亮的舞台。

    第一步,當然是先搬出去居住。

    都離婚了,還留在唐家,說不過去。

    *

    沈公館。

    男人穿一襲青色的古樸中式長袍,身處這座完全按照西方風格建造的豪宅,多少有一點違和。他坐在足可容納數十人的長桌主座,面前是一張攤開的報紙,還有一份蛋糕,一杯咖啡。

    報紙上,唐子明的離婚啟事十分顯眼。

    男人淡淡一笑,合起報紙。

    突兀的腳步聲響起。

    有人向這邊走來,看見他,很自覺地放輕腳步,立在一旁,低聲恭敬道:“二爺,喬小姐來了。”

    沈景年道:“請進來。”

    那人點點頭,出去了。

    很快,一名穿著時髦洋裝女裙,戴白色的遮陽帽,燙卷發的女郎跟著他進來。

    女郎很美,五官秀麗,幾筆淡妝足以勾勒出奪目的美貌,周身散發著一種自信的,迷人的氣息。

    她看到桌上的報紙,沈默片刻,開口:“你看到了?”

    沈景年溫聲道:“唐先生的離婚啟事麼?是的。”

    喬秋露又安靜下來,靜靜地看著這個喜怒從不外露的男人。

    他的年紀不大,至多三十來歲,膚色蒼白,像是久不經風吹日曬,眉眼俊秀淡雅,帶幾分病氣,一雙細長的鳳眸尤其漂亮,不動聲色掃向他人的時候,自有江海橫流,不怒自威的氣勢。

    沈景年。

    這名字,整座城市無人不知。

    喬秋露收回目光,深吸一口氣:“我不能和你結婚。”

    沈景年並不覺得意外,神情淡然如初:“你想和他在一起?”

    喬秋露堅定地點頭。

    沈景年又問:“為什麼?”

    喬秋露不曾思索,斬釘截鐵地給出答案:“因為愛情!”

    沈景年便不語了。

    喬秋露握緊了手,盯著他手中精致的咖啡杯,冷靜道:“景年,我不愛你,我敬你,怕你,但真的不愛你。很早以前,我就告訴自己,如果這輩子找不到對的人,我就永遠不結婚,如果結婚,一定是嫁給愛情,只能是嫁給愛情!他是我一直等待的人……只有在他身邊,我才能得到幸福——”

    “好。”

    “你和我的婚約,是我父親有意撮合,但我不能任由他毀了我的人生,即使他是我最親愛的父親——”喬秋露說到一半,忽然停下來,怔怔地看著他:“你說……什麼?”

    沈景年微笑,抬起手,放到唇邊,輕輕咳嗽兩聲,重復了一遍:“好。”

    喬秋露愣了一會,總算反應過來,大喜過望:“真的嗎?我沒想到你會這麼快同意,我還準備了整整一套說詞……謝謝你,景年,我和子明會永遠感激你的。”

    她站直身子,對著他端端正正鞠了一躬,嘴角掛著驚喜的笑容,轉身便跑了出去,像一只快樂的小鹿。

    沈景年看著女孩的背影,微微搖了搖頭。

    “二爺,喬小姐好歹是您的未婚妻,就這麼輕易放手了?”

    沈景年側眸,看向方才一直沈默的下屬,淡然問道:“你走到窗口,往外看,能看見什麼?”

    齊正皺了皺眉,幾步走到窗邊,說:“……看見喬小姐笑著走了。二爺——”

    沈景年起身,緩緩過去,站在他身邊。

    花園裡,女孩走幾步路就忍不住跳起來,滿心的歡喜根本掩藏不住,時不時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再往旁邊,是幾名正在修剪花叢的園丁。

    往前,典雅的噴水池,一座出自能工巧匠之手的雕像。

    歲月安好。

    沈景年目視前方,聲音微冷:“我看到的,卻是山河殘破,滿目瘡痍。”停頓片刻,他嘆了一聲:“——多成全一對有情人,也沒什麼不好,更何況……”他擰起眉,又低頭咳嗽幾聲,淡淡道:“……平生壞事做盡,落下一身病,命不久矣,何苦拖累一個無辜的女人。”

    齊正神色微變,想去扶他,卻被他制止,急道:“二爺,您會長命百歲的,算命的張大仙說了,您是大富大貴的命,今年會遇到一個貴人,您的病一定能好……”

    沈景年不為所動,淡聲道:“殺人放火時,不信命。現在為了苟延殘喘,留下半條廢命,就燒香拜佛信道士,有意思麼?”

    齊正啞然失聲。

    沈景年輕笑了下,往樓上走去。

    *

    黃包車已經等在門口,阿嫣卻走不出去。

    院子裡圍了一群人,全是家裡干了十幾年活的老傭人,抹眼淚的抹眼淚,干嚎的干嚎,也許知道即將當家的少爺不靠譜,此刻便分外的傷心,全舍不得前主母走。

    阿嫣聽著煩,繞道想離開。

    誰料前頭一個老媽子身後,突然躥出來一道矮小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她的腿,兩條手臂緊緊攬著不放。

    何媽是從張家陪阿嫣嫁進來的,看見這個瘦小的孩子,忍不住眼圈泛紅,苦笑道:“子睿小少爺,以後……以後我們小姐就不是你嫂嫂了,你會有新嫂嫂的,啊?聽話……快回去吧。”

    另一個老媽子垂淚道:“小少爺是老來子,前頭太太和老爺沒心力帶他,大少奶奶嫁進來那麼多年,任勞任怨,盡心盡責,小少爺等於是少奶奶一手拉扯大的,長嫂如母,這……大少爺造孽啊!”

    那孩子瞧著人很瘦,雙臂卻有力,死命抱著不肯放,一雙眼睛亮的像狼,發狠道:“我不要新嫂嫂!”

    阿嫣低眸看他:“不管你要不要,都會有的,看開點。”

    那孩子眉毛豎了起來,怒道:“我不要!”

    阿嫣便不想理他了,試了兩次沒掙脫,又憋著力氣甩了一次,好不容易擺脫他,高高興興地往外去,沒想到剛走一步,那固執的小孩又纏了上來,沈默地抱住她,大眼睛裡淚汪汪的,死命咬著嘴唇,不肯掉淚。

    “……”

    阿嫣嘆了口氣,煩躁道:“行了行了,都下去。我晚點走。”

    下人們站著不動。

    阿嫣語氣嚴厲起來:“沒耳朵嗎?”

    眾人紛紛散了,只有何媽留了下來。

    阿嫣彎腰,看了唐子睿一會,問他:“我漂亮嗎?”

    唐子睿怔了怔,沒出聲。

    阿嫣道:“說話。”

    唐子睿沈默片刻,開口:“還好。”

    阿嫣臉色沈了下來:“——回答錯誤。放手,我要走了。”

    唐子睿扁扁嘴,眼淚掉下來一滴,他想抬手去擦,卻怕一松開手,嫂嫂就跑了,只能委屈地吸了吸鼻子。

    阿嫣挑眉:“再問一次,我漂亮嗎?”

    唐子睿低著頭,半天沒說話。

    阿嫣又想甩開他走人。

    下方傳來蚊蠅般的小聲嘀咕:“……漂亮。”

    阿嫣俯身:“有多漂亮?”

    唐子睿說:“……反正比新嫂嫂漂亮。”

    阿嫣便站直身子,想跟何媽說話,見他還是抱著不放,不耐煩道:“放手,暫時不會丟下你。”

    唐子睿不聽。

    阿嫣皺眉:“你要學會聽我的話。”盯著他的眼睛,緩緩道:“我說話向來作數,可你不聽,我是要生氣的。”

    唐子睿猶豫一會,不情不願地放手,用力擦著發紅的眼睛。

    阿嫣走向何媽:“勞煩你辛苦跑一趟,就跟唐子明說,他弟弟我帶走了,養一段時間還給他。”

    何媽呆住了,訥訥道:“這使不得啊,小姐,怎好帶小少爺走呢?從沒聽說養一段時間的小叔子再還回來的道理。”

    阿嫣奇怪地看著她:“你不會換個說詞嗎?……放心。”她回頭,看了一眼樓上的某個方向,似笑非笑:“他現在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別處去,這孩子哭鬧的厲害,他可沒心思搭理。”

    *

    這麼一耽擱,真正離開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唐子睿跟阿嫣坐在一起,很安靜,不吵也不鬧。

    車夫剛起步,跑到巷子口,忽聽身後的客人道:“等一等。”

    暮色中,一名俏麗的女郎踩著高跟鞋拼命奔跑,一路跑向唐家大門。同一時間,唐子明從樓上飛奔而下,同樣急迫地奔向他的戀人。

    兩個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女孩子流下眼淚,唇角卻揚起明媚的笑容:“他答應了,我自由了!子明,我們終於自由了!”

    唐子明大笑起來,抱著她連轉了幾個圈,當著所有人的面,親吻她的臉頰。

    阿嫣遠遠望著他們,看了一會,轉過頭,理了理前額被風吹亂的碎發,笑了笑:“……自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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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48:54

第43章 民國麗人(三-五)

    何媽對各種各樣的消息如數家珍,大到遠方的家國天下事,小到巷子裡誰家姑娘行為不檢點,全都一清二楚,經常一邊縫衣服、納鞋墊,一邊跟阿嫣談起,就這麼消磨了一天又一天。

    阿嫣的話很少,只是聽,偶爾問兩句。

    這位張小姐從小就是木訥的性子,不善言辭,何媽早習慣了,起初沒覺得古怪,漸漸的,卻忍不住憂心。

    阿嫣總叫她出去買東西。

    全是各類脂粉,香水,衣服。

    後來,阿嫣嫌棄何媽的眼光不好,買回來的物件不襯心意,便自己出去逛街,到傍晚才回來,每次都滿載而歸,坐一輛黃包車回來,後頭還跟一兩輛裝貨品的,大把的錢花出去,揮金如土不眨眼。

    更多的時候,阿嫣獨自呆在房裡,不讓人進去,不知一個人神神秘秘的干什麼。

    何媽實在放心不下,趁著有空,偷偷回了一趟張家。

    不久,張浦帶著妻子衛敏芝一道來了。

    阿嫣剛搬來頭幾天,兄嫂來過一次,勸說她回去住,家裡人多總有個照應,被她一句‘人多是非多’一口回絕。

    張浦見妹妹態度堅決,沒有轉圜余地,便想由著她自己冷靜一段時間,再從長計議,只是何媽突然過來彙報阿嫣的近況,他實在放心不下,只能親自走這一趟。

    其實,張浦也好,衛敏芝也好,甚至何媽……多少都清楚,短時間內,阿嫣為何性情大變,舉止詭異。

    三個字,足以解釋一切。

    ——唐子明。

    他視阿嫣為糟粕,可阿嫣的人生,自從出嫁後,便是圍著他打轉的。

    失去了他,等同於失去活著的意義。

    車裡,張浦思索再三,對妻子道:“現在說這個,可能早了點,但周圍若有合適的人選,你留個心眼……阿嫣的性子,我最是清楚,爸媽在時,便教她以夫為天、三從四德的道理,如今出了這等事,咱們怎麼安慰也治不了根本,只能以後另外找了人,她才好安定。”

    “我心裡有數。”

    衛敏芝說了一句,想起唯唯諾諾的小姑子,依舊憤憤難平:“說到底,就是姓唐的沒良心!阿嫣哪兒虧欠他們唐家了?他留洋,阿嫣替他照顧父母,老兩口去了,阿嫣操持喪事,就連他那弟弟,都是阿嫣帶大的。他來這一手,可不是把人往死裡逼嗎?”

    張浦皺起眉,不悅道:“婦人之見!子明的才華和學識,絕非你我等凡夫俗子所能理解,他的出現,是文壇之幸,時代之幸。阿嫣跟不上他的腳步,本不是他的錯,你怎能責怪他?”

    衛敏芝受他一頓責罵,訕訕地低下頭。

    唐子明有著驚世之才,張浦一向對他十分推崇。

    衛敏芝暗想,撇開血緣親情,丈夫對唐子明選擇毅然離婚的勇氣,可能是支持並且贊賞的。

    汽車開到青桐巷,停在36號門口。

    何媽一早聽見動靜,在外候著,領他們進去。

    “小姐昨天又出去了,帶著子睿少爺一同去的,聽說在南街的百貨公司,買了幾件貴的嚇死人的新款旗袍……真跟中邪了似的,今天洋行的人來了,這會還沒走呢,帶東西來給小姐瞧的。”

    說著,已經到了客廳。

    一名身著米色西裝的紳士,正熱情的向穿戴雍容的女子推薦:“這件水貂皮大衣,太太們可喜歡了。這邊,這件狐皮坎肩——”

    女子忽的變了臉色,黑白分明的眸子滿是不高興,嗔道:“缺不缺德啦?同類輕易不相殘,你還叫我披在身上到處亂晃……再說了,這是獸齡尚淺的公狐狸皮,一股子洗不干淨的腥臊味,熏死人了,趕緊拿開。”

    前來推銷的紳士一頭霧水。

    何媽長嘆一聲,看向張浦夫婦:“你們看到了,小姐時常胡言亂語,我偷偷問過方醫生,他說,只怕小姐悲痛過度,偶爾神智失常,如果不細心調理,以後這好好的人可就廢了!”

    衛敏芝心裡一酸,走過去,拉住小姑子纖細的胳膊:“阿嫣,跟我們回去吧,你一個人流落在外,叫我和你哥怎麼放心的下!”

    女子抬起頭。

    衛敏芝一愣。

    這張臉……當然是阿嫣的臉,可比起上次相見,卻變了很多,猛一看見,竟覺得判若兩人。

    阿嫣的肌膚細膩雪白,色澤瑩潤如上等的珍珠,神色間不見半點憔悴,反而靈動嬌俏,兩彎黛眉,唇若丹朱,籠著煙霧的水眸輕輕流轉間,媚態橫生,引的人移不開眼。

    真的,很美。

    阿嫣看了看嫂嫂,又瞧了眼兄長,微微笑了下,先叫何媽帶那位陌生的紳士到旁邊休息,才開口:“當初我在唐家,給人當媽又當傭人,也不見哥哥擔心,如今我一個人逍遙自在,又有什麼不好?”

    張浦斥道:“你說的什麼話!我想帶你回去,難道不是為了你好?你已經被夫家休棄,一個婦道人家孤身在外——”

    阿嫣輕哼了聲,抱著雙手,悠閑道:“我和唐子明是簽字協議離婚的,雙方對等的關系。你呀,整一個舊社會的老古董,思想太古板,眼界又低,在外頭可別亂說話,惹人發笑。”

    張浦氣煞:“你——”

    衛敏芝忙打圓場:“好了,你先去喝杯茶,我跟妹妹談談。”

    張浦站在原地,瞪著阿嫣好久,才重重哼了一聲,拂袖而去。

    衛敏芝拉住阿嫣一起坐下,搖了搖頭:“阿嫣,你大哥嘴上強硬,心裡是在乎你的,他是真的關心你。”

    阿嫣沒說話。

    衛敏芝的語氣又軟了幾分:“傻姑娘,對著自家人,有什麼好逞強的?你想哭,對著我哭一場吧,哭出來就舒服了。”

    阿嫣笑了笑:“不想哭。”停頓了下,又道:“嫂嫂,你不用多說,我是不會跟你回去的,這裡住著挺好……雖然也住不久。”

    衛敏芝理解成,她還想在這裡住幾天,等唐子明離婚造成的影響過去了,大家都淡忘了,再回張家。

    “這樣也好。”

    可目光掃到沙發上的一件件時髦衣服,不禁擔憂道:“只是,你整天一個人呆著,總會悶得慌。我倒是想來陪你,可你的小侄子……唉,我脫不開身。”沈思片刻,忽然道:“下月初,法租界的沈二爺開舞會,你隨我一起去散心,到時那裡人多,不會有人刻意關注我們的。”

    還有一句話,衛敏芝沒說。

    唐子明和喬秋露轟轟烈烈的戀情,莫名作了冤大頭的,除了下堂婦阿嫣,還有那位自願解除婚約,有情有義的沈二爺。

    他舉辦的舞會,唐子明不會在。

    阿嫣想起何媽說過的話,慢慢問道:“百樂門的沈景年?”

    衛敏芝笑道:“沈先生名下的生意多的去了,對,百樂門他是大老板。”

    阿嫣微微一笑,說道:“那真是不得不去了。”

    後來,張浦和衛敏芝走了,阿嫣打發了賣衣服的商人,品著何媽泡的茶,任由何媽在旁邊碎碎念,神思早飄到九霄雲外去了。

    好像是有點悶。

    在兩個現代世界,有可愛的粉絲團和後援會。

    在古代,有能說會道的妃嬪和專業拍馬屁的宮女太監天團。

    到了這裡……

    阿嫣看了一眼叨叨不休的何媽,抿起唇。

    又看看坐在窗邊,執筆寫功課的唐子睿,更是不滿。

    “……小姐,你現在手裡頭有錢,但也不能把錢當紙花,你說是不是?坐吃山空總有挨餓的一天——”

    阿嫣回過神,聽了兩句,打斷:“你說的對,生而為人,應該有點夢想。”

    何媽嘆氣,語重心長道:“我是說,你得攢著嫁妝和錢,以後你還得再嫁,必須為後半輩子作好打算。”

    阿嫣笑了一聲。

    忽然,窗邊沈默的孩子抬起頭,難得插嘴說句話:“為什麼必須改嫁?用不了幾年,我長大了,我養你。”

    何媽笑了起來:“哎唷,我們子睿少爺有志氣,小小年紀知道疼人呢,比你那沒良心的哥哥好多了!”

    唐子睿捏緊手裡的筆,揚聲道:“我是認真的!”

    阿嫣看著他。

    原主剛嫁進唐家,這孩子才五、六歲,現在已經十歲出頭了,只是看著瘦小,再過幾年,到了長身高的時候,便是個小小少年。

    阿嫣說:“不嫁人,也不要你養——你又養不起。”

    唐子睿抿緊嘴唇,眼底似有怒火。

    阿嫣不理他,對何媽說:“過幾天,他不鬧了,你抽空把人送回唐家。”

    何媽一愣,猶豫道:“可是……”

    阿嫣正色道:“我有偉大的夢想需要實現,抽不出手帶小孩,就這麼說定了。”

    話音剛落,唐子睿倏地站起來,帶翻了一張椅子,悶頭往外去,行走如風。

    阿嫣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讓何媽去看著他,自己回房了。

    又過了幾天。

    清早,何媽買完菜回來,還沒進門,遠遠的便聽見一道清脆響亮的聲音:“漂亮!漂亮!美麗!美麗!”

    聲調有些尖,聽著怪怪的。

    走近了,何媽才看清,那是一只關在籠子裡的學舌鸚鵡,羽毛鮮艷,長的十分好看,正對著小姐撲騰翅膀,扯著嗓子大叫:“漂亮!美麗!”

    阿嫣很是高興:“好,賞你瓜子肉吃。”

    何媽悲從中來,默默地抹眼淚。

    小姐……怕是真的失心瘋了,怎一個慘字了得。

    這只鸚鵡非常聰明。

    多智近妖,可能是一只假的鳥,真的鳥精。

    不知過了多久,某天早上,何媽醒來,突然聽見有人在樓下吟詩作對。

    “雲想衣裳花想容。”

    “回眸一笑百媚生。”

    尖尖的嗓子,腔調古怪。

    何媽穿好衣裳,出去一看。

    ……又是那只成了精的鳥。

    阿嫣披著外衣,靠在牆邊,唇邊掛著淺淺的笑,怡然自得地看著鳥兒。

    鸚鵡說:“漂亮!美麗!”

    阿嫣說:“乖寶貝。”

    鸚鵡又說:“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阿嫣笑彎了眼睛:“心肝寶貝。”

    ……

    一人一鳥,沈浸在兩人世界中,不為外界所擾。

    何媽又想抹眼淚,嘆一聲小姐命苦了。

    轉身,正好看到旁邊的房門悄無聲息地開了。

    微暗的晨光,唐子睿站在二樓扶欄邊,靜靜地看著樓下和鳥精相親相愛的女人,看了很久,低低哼了一聲,關門回房。

    *

    很快,月底了。

    沈公館的舞會就在三天後,阿嫣忙著試衣服、換發型、試妝容,等到舞會前一天,意外收到唐家的來信。

    唐子明突然良心發現,想起還有個手足兄弟流落在外,催促前妻把人交還回來。

    阿嫣記得,好久前就囑咐過何媽,將小叔子帶回唐家,那孩子年紀雖小,氣性卻大,總留在身邊也不方便。

    收到信,她沒多想,只當何媽年紀大,忘記了,又特地跟何媽說了聲。

    晚上,有人敲了兩下門。

    阿嫣摘掉珍珠耳墜,沒抬頭:“進來。”

    門開了。

    半天沒聲響。

    阿嫣回過頭,看見唐子睿一瘸一拐的進來,視線下移,他的腳踝受傷了,腫脹不說,傷口血淋淋的,觸目驚心。

    只需一眼,她就知道,這傷不是摔的,而是用石頭對準了位置砸出來的。

    唐子睿拖著傷殘的腳,慢吞吞靠近,淡淡道:“我摔傷了骨頭,必須臥床養個一年半載,不能回去唐家。”

    阿嫣挑眉:“傷筋動骨也才一百天。”

    唐子睿低著頭,看著他的鞋尖,似乎在想,怎的沒下手再狠一點。

    阿嫣又戴上一副紅寶石耳環,對著鏡子照了照,微微揚起下巴,讓那赤紅色的珠玉輕輕晃動,襯著白玉初雪般的膚色,美艷動人。

    過了片刻,她轉身,盯著唐子睿。

    “唐家不好嗎?”

    “我不想回去。”

    “我有自己的事情,不會像從前那樣,跟前跟後的伺候你,唐家有很多傭人,你在那裡過的會更好。”

    唐子睿抬眸:“我不要你照顧我,我可以照顧你!”

    阿嫣輕笑,對於小小男子漢的承諾,表現的並不十分在意:“我喜歡獨來獨往,不用人照顧。而你……小少爺,你在給我添麻煩。”

    唐子睿沈默。

    阿嫣站起來,走到他跟前,蹲下來平視他的眼睛:“你不想回去,大可以跟你大哥講清楚,他同意了,不再煩我,我也可以收留你。可你呢?你選擇自殘,用這種幼稚的方式耍賴,造成的後果,就是我得跟你麻煩的哥哥解釋,為什麼你會受傷……在我這裡受傷。”

    唐子睿一怔,神色暗淡。

    阿嫣說:“回房,我打電話叫方醫生過來,沒事躺著別動。”

    唐子睿看著她轉回去,又對著鏡子裡的臉欣賞起來。突然,不知出於怎樣的衝動,他脫口而出:“總有一天,我會長大。”

    阿嫣從鏡子裡看他,頭也不回:“與我無關。”

    唐子睿咬緊牙,眉眼間染上沈郁之色。

    *

    阿嫣給唐子明打了電話,簡單說明唐子睿的情況,沒等對方作出回答,直接掛了。後來唐子明打回來,便成了何媽羅裡吧嗦的解釋個沒完,輪到他受不了老媽子沒營養的嘮叨,掛電話。

    晚上就是舞會。

    阿嫣盤起燙好的長發,換上煙紫色的旗袍,手指撫過肩膀上的碎花纏枝刺繡,半短的袖子,然後停在自己的肌膚上。

    換上這件衣裳,披著貂皮坎肩,雍容又嫵媚。

    然而,無端端的,眉眼卻生出哀婉纏綿之意,透過精致的妝容,艷麗的紅唇,妖嬈的身段……依舊無法遮掩的哀怨,與這優雅的旗袍,已然融於一體。

    繁華落盡,花開荼蘼。

    正如這個時代,紙醉金迷的背後,只剩荒涼的真實。

    一寸山河一寸血,人命如草芥。

    過了六點,衛敏芝準時來了,見到準備出門的阿嫣,驚艷不已,半天沒合上嘴,最後喃喃說了句:“你這樣子……就算唐子明今天在,看見你了,也不一定認得出來。”

    阿嫣笑笑,挽起嫂嫂的手臂。

    *

    車開到沈公館附近,沿路已經停了兩排汽車。

    沈二爺黑道白道通吃。

    曾有人聲稱,在上海這個地方,搬出他的名號,就沒有擺不平的事情,這樣的人物舉辦的聚會,出入的自然非富即貴,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是受人尊重的社會名流。

    沈景年依舊穿著略顯樸素的長衫,站在滿堂花枝招展的女客,和精心裝扮的男客中間,有些不起眼。

    他本是沒空一個個招待客人的,說來也巧,衛敏芝帶著阿嫣進去時,沈景年剛好和一名法國領事館的人說完話,剛回頭,認出衛敏芝,便打了聲招呼:“張太太,好久不見,張先生沒有一起來嗎?”

    衛敏芝帶著歉意道:“他約了人談生意,趕不過來了。”

    沈景年點頭,微笑:“原來是這樣。”目光不經意的掃過阿嫣,問道:“這位小姐是……?”

    衛敏芝說:“這是我的小姑子——”

    話沒說完,卻聽阿嫣忽然開口:“沈先生好氣量,不僅有成人之美的心,還有容人的度量,真是難得。”對著沈景年探究的眼神,笑了笑,指向另一個方向:“那是我的前夫唐子明,旁邊是您的前未婚妻,喬秋露。”

    沈景年意識到對方的身份,語氣如常,沒有太大波動:“張小姐,你好。”

    阿嫣笑了笑,打量了他一眼,答道:“沈先生,你好。”

    衛敏芝頭疼起來。

    怎麼都沒想到,沈景年竟然會邀請喬秋露和唐子明,畢竟再怎麼說,喬秋露要求解除婚約,多少下了他的面子,可堂堂沈二爺不僅成全了這對野鴛鴦,還不計前嫌地將人請來了家裡……這下子,倒是不好收場了。

    她對沈景年歉然道:“沈先生,失陪,我們——”

    阿嫣一直盯著大廳的對面,富麗堂皇的琉璃燈下,那眾星捧月站在人群中間的高大青年,無疑是全場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他說著話,旁人只管聽,時而鼓掌,時而附和,喬秋露笑盈盈地站在一邊,看向他的時候,眼神充滿愛意。

    阿嫣看著他,不禁也笑了起來,截斷衛敏芝的話:“嫂嫂,這麼好的舞會,我不走,我還要請唐先生跳舞。”

    衛敏芝目光嚴厲,壓低聲音道:“這是沈公館,你別胡鬧!”

    “不鬧。”阿嫣說了聲,抬眸輕輕掃過沈景年,說:“沈先生也請放心,我不會掃了大家的興致,更不會鬧你的場子,我沒這麼不識抬舉。”

    沈景年只說:“玩的開心。”

    阿嫣衝著他點了點頭,甩脫衛敏芝,徑直向高談闊論的青年走了過去。

    唐子明發表完一篇激情演講,忽聽身後有人叫他:“唐先生。”

    他轉身,見是一名嬌滴滴的小姐,眉眼有些熟悉,一時間卻想不出是誰,下意識問道:“請問你是……?”

    阿嫣低頭,笑了出聲。

    這一垂眸一笑,唐子明認出來了,頓時很有些尷尬,又覺得驚奇,可身邊都是志趣相投的朋友,秋露也在,不好當場發作,只能沈聲質問:“你來干什麼?”

    阿嫣說:“想請你跳一支舞……不,半支舞就足夠,我對你只有這點耐心。”

    唐子明皺眉,低聲道:“快回去,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你哥哥怎的不管管你?這裡是沈公館!”

    周圍有人打趣道:“子明,你什麼時候認識了這麼美麗的小姐?秋露會吃醋的!”

    喬秋露咯咯笑了兩聲,紅著臉道:“我才不會呢!”又對唐子明說:“子明,你怎麼不介紹給我們認識?”

    唐子明更為尷尬。

    阿嫣懶得理他,轉向喬秋露:“喬小姐,我借唐先生跳半支舞,可以嗎?”

    喬秋露說:“當然可以。”

    她看看唐子明的神色,心裡有些異樣,卻沒有出聲。

    舞池中。

    阿嫣感覺到男人身體僵硬,也不多言,鞋跟往他腳上猛踩了一下。

    唐子明吃痛,倒吸一口涼氣,瞪著她。

    “活過來了?”阿嫣笑睨著他,小手隨意地搭在他的肩膀上:“我知道你有話,你先說,說完換我。”

    唐子明看著面前的女人。

    這個人,長了一張和他前妻一樣的臉,可除了相似的五官和身形,沒一點相同,張嫣是塊不開竅的榆木疙瘩,這人……卻像燃燒的火,又像柔軟的水。

    唐子明臉上的肌肉緊繃,放低聲音道:“誰讓你在外面拋頭露面的?你不在家裡照顧子睿——”

    阿嫣淡淡道:“我早說了送他回你那裡,是他自己不肯。”

    唐子明問:“為什麼?”

    阿嫣瞥了他一眼,奇怪道:“我怎知道?”唇角掛著一點笑,徐徐道:“說不定,像你一樣,注定是個多情的性子,看見漂亮女郎就邁不動腿?”

    唐子明怒道:“胡說八道!我心裡只有秋露,何時對著她邁不動腿了?”

    阿嫣斂起笑意,平淡道:“我指的是現在。我不喜歡抱著木樁跳舞,你認真點,不然我又要踩你了。”

    “你——!”唐子明氣的夠嗆,深呼吸幾次,才又開口:“你……哼!無知婦人,我不與你一般見識。”

    阿嫣低笑一聲,盯著他氣的漲紅的臉瞧,慢聲道:“你親口叫我在外面拋頭露面的,怎麼不認了?”見他想說話,便抬手輕輕捂住他的嘴,柔聲道:“那天,你對我說的話,我全都記住了,每個字都記在心上呢。子明,你說的太對了,愛情誠可貴,我要勇敢的追求愛情。”

    唐子明胸口有點悶。

    他只當又是被這女人氣的發悶,沒好聲氣道:“那跟你來這裡有什麼關系?”

    “這滿屋子都是飢渴的男人,隨手抓一個,別說談情說愛,只要我想,讓他跪著任我打罵都成。”阿嫣的語調平直淡漠,末了嘆息一聲:“當然,我是不想的,頂多叫他學我的鸚鵡,稱贊我有多美。”

    唐子明氣黑了臉:“……不知所謂。”

    “唐先生。”

    阿嫣喚他,忽然停下舞步,放在他肩上的手垂下來,看著他的眼睛道:“你要作好準備……以後,我不止會拋頭露面,還會站在最顯眼的地方,萬眾矚目,你的耳目所及之處,會看見我的名字,你的朋友會談論我,會因我爭風吃醋。換句話說,你想不關注我,除非挖了你的眼睛,割掉你的耳朵,成為活死人。”

    唐子明愣住了。

    阿嫣不再看他,轉身往回走,嘆了口氣。

    “早說了,對你只有半支舞的耐心。”

    *

    阿嫣離開舞池,從來往的侍者手裡取一杯酒,慢慢品嘗。

    衛敏芝疾步走過來:“你都跟唐子明說了什麼?怎麼他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失魂落魄的?”

    阿嫣糾正:“見到鬼,只會嚇得魂飛魄散。見了狐狸精,才會失魂落魄。”

    衛敏芝說:“我不跟你胡扯,阿嫣,回去吧,這裡是沈景年的地方,你剛才去找唐子明,我一顆心都提到嗓子裡了。”

    “你不說,我都差點忘記了。”阿嫣掃視一圈四周,視線停留在某個位置,看著那個永遠帶著雲淡風輕笑意的男人:“……沈景年。”

    衛敏芝順著她的目光,看了過去,神色略顯緊張:“你知道就好。別看沈二爺總是和顏悅色的,看著好說話,其實是個一等一的狠角色。”

    阿嫣緩緩道:“他身上的血腥氣……很濃。”

    衛敏芝扯起嘴角:“那是當然。他能爬上今天這個位置,不知踏著多少人命來的,你還以為他是正經清白的生意人?他那雙手沾的血,早洗不清了。”

    阿嫣不語,看著那人抬手,放在唇邊,輕輕咳嗽兩聲,然後放下手,不動聲色地捏住袖子的一角,接著說話。

    她忽然笑了起來,拿起酒杯,向他走去。

    衛敏芝又沒拉住。

    *

    “沈先生,可以請你跳半支舞嗎?”

    沈景年回頭,看見提出邀請的人,有點意外,但很快又笑起來,斯文有禮:“我的榮幸,請。”

    他的手放在阿嫣腰背之間的位置,沒有貼緊。

    他的眼睛帶著淡淡的笑意,可那疏離的笑,卻是毫無溫度的。

    沈默片刻,他問:“為什麼是半支舞?”

    阿嫣答:“醉翁之意不在酒,半支舞的時間,足夠談話。”

    沈景年看了眼和喬秋露站在一起的青年,溫聲道:“抱歉,今天真的不知道張小姐要來,造成這個局面,是我的失誤。”

    阿嫣說:“你真客氣。”

    沈景年笑了笑,語氣帶著並不刻意的戲謔,問道:“張小姐請我跳舞,可是因為覺得和沈某同為天涯淪落人?”

    阿嫣看著遠處的唐子明,搖頭:“差遠了。你不喜歡喬小姐,也不在乎她,我跟你不一樣,對我那滿口仁義道德、愛情自由的前夫……我勢在必得。”

    沈景年靜默一會,啟唇:“恕我直言……”

    阿嫣轉回目光,停在他蒼白清俊的臉上:“嗯,你說。”

    “……你也不見得多喜歡唐先生。”

    阿嫣笑起來:“一個女人想得到一個男人,未必是因為愛他。”

    樂聲悠揚,台上唱歌的女人嗓音略低啞,卻別有一番風味,幾句歌詞唱出來,唱盡這亂世之外的繁華和安逸。

    阿嫣忽然道:“沈先生。”

    沈景年低頭,凝視她。

    “台上唱歌的女人,是不是百樂門最紅的歌女?”

    “是。”

    阿嫣揚起唇角,看著他說:“我唱的更好。”見他沈默不語,又接著往下說:“而且……你看這大廳裡,她在上面唱,十雙眼睛,只有兩雙在她身上。換作我,同樣的打扮同樣的場合,十個男人,九個眼裡只有我。”

    這番大膽的言論,換個人聽見,只怕不是像唐子明那樣呆上半天,就是大呼荒謬。

    可沈景年只問:“還有剩下一個男人?”

    阿嫣聲音含笑,坦然道:“不是問心有愧的良家夫男,不敢看我,就是心有余力不足的病秧子……”她的手,順著男人的肩膀往下,放在他微微握起的手指上,從他手心取出那沾上血的袖子,看了一眼,平靜道:“……都咳血了,怕是病的厲害。”

    沈景年的語氣不變,笑意仍然溫和,聲音卻低沈了些:“張小姐,觀察力敏銳是好事情,可有時候,總得學會看破不說破,才能長命。”

    他有意藏起病重的消息,不讓別人知道。

    阿嫣對他看似誇獎,實則威脅的話,不甚在意,手指碰到他手腕上的一串佛珠,怔了怔,笑意加深,戲謔道:“沈先生,你不想英年早逝,求神拜佛不管用了,不如求妖魔鬼怪試試?”

    說完,放開他,退開幾步:“半支舞的時間到了。沈先生,我們很快會再見的,後會有期。”

    *

    阿嫣回到家,不小心吵醒門口的鸚鵡,又聽了一陣子的‘漂亮’,‘美麗’,才心滿意足地上樓。

    還沒打開房門,另一扇門開了。

    唐子睿一只腳纏著繃帶,單腳跳著開門出來,盯著打扮光鮮亮麗的嫂嫂看了一會,沈悶道:“你出去跳舞了,這麼晚才回來。”

    阿嫣說:“你管你睡。”

    唐子睿抿了抿唇,又說:“過兩天,能下地了,我會回唐家。”

    阿嫣微微一笑:“想通了?那就好。”

    唐子睿飛快地添上一句:“早上回去,跟大哥說清楚,晚上就回來,你別叫何媽太早鎖門。”

    阿嫣又笑了一聲,搖頭道:“經過今天晚上,你大哥才不會讓你跟著我——”話還沒說完,心想他走了正好,何必對他多說,話鋒一轉:“好,隨便你。”

    唐子睿靠在牆邊,手撐著門框,不動,也不說話。

    阿嫣說:“我進去了,晚安。”

    唐子睿對著她的背影,疾聲道:“過了年,我就十三了。其實不用很久,只要再過幾年……”尾音淡了下去,他垂下頭,喃喃重復了遍:“……再過幾年。”

    阿嫣對他的話不是很感興趣,對那個‘再過幾年’,卻起了興致,也跟著他展望不久後的將來:“再過幾年,我名滿上海灘,印著我臉的海報宣傳單到處都是,每年的選美大賽,我都是冠軍……想想就高興。”

    她抱著手,看了眼沈默又執拗的男孩,忽然伸出一根手指,點住他發燙的額頭:“至於你。小少爺,你現在年紀小,除了我,沒見過幾個年輕女人,所以才會有許多莫名其妙的心思。快些長大吧,世界上多的是可愛的小姑娘,到時你就不會胡思亂想了。”

    唐子睿耳尖都紅了,捏緊拳頭:“你不懂!”

    他猛地轉身,忘記腳受傷了,瞬間疼得齜牙咧嘴,拼命忍住,一跳一跳的回去,用力摔上門。

    阿嫣看著緊閉的門,不以為意,開門回自己的房間。

    “……你才不懂,莫名其妙。”

    *

    休養了半個多月,唐家來了人,唐子睿跟著回去了,臨走還不忘交代阿嫣:“別忘了,晚上給我留門。”

    阿嫣敷衍道:“知道。”

    唐子睿一聽那語氣,就知道她沒上心,氣得直皺眉,又無可奈何,只好又囑咐何媽,說了好一會,總算走了。

    何媽忍不住嘆氣:“子睿小少爺可憐吶,真可憐。”

    阿嫣心不在焉,逗了一會鸚鵡,上樓換衣服。

    何媽問:“小姐,你去哪裡?”

    阿嫣對著她一笑:“……追逐夢想。”

    *

    百樂門正在招新一批的舞女。

    沈景年平常並不理會這種小事,今天也只是路過,正好來看一眼,奈何不走運,偏巧半道上犯病,只能在他專屬的休息室稍作停歇,用干淨的手帕捂著嘴,咳個不停,好不容易停下喘息,低頭一看,血跡斑斑。

    齊正變了臉色,整張臉都是慘白的。

    沈景年卻沒多大反應,神情冷漠,還有心思整齊地疊起手帕,放進口袋裡。

    “張大仙說了,您今年一定遇到貴人,病情有所好轉……不行,不能這麼下去,我讓人召集全上海最好的醫生,不管是洋人的還是民間大夫,您不能再瞞下去,二爺,您必須治病!”

    沈景年漠然道:“病情傳出去,興許我死的更快。”

    齊正咬緊牙關,臉上的肌肉克制不住的抽搐,顯得極度痛苦。

    沈景年慢條斯理地擦去唇邊沾上的一點血,略顯吃力地站起來,凝神細聽了一會,問道:“樓下誰在唱歌?艾麗莎嗎?”

    艾麗莎是百樂門最紅的歌女,現在當之無愧的頭牌。

    齊正方才沒注意,這會也聽了聽,答道:“應該不是,艾麗莎不在……今天只招舞女,沒聽說還招歌女。”

    沈景年微微搖頭,不說話。

    半晌,容顏舒展,竟是有些哭笑不得:“……是她。”

    打開門,站在二樓走廊,俯視舞台上的女人。

    上次半支舞的間隙,她說的話,一點也沒錯。

    那人站在台上,偌大的廳堂,所有光芒都聚攏在她一人身上,配舞的漂亮女郎全淡成可有可無的背景,觀眾眼裡,自然也只有那一道倩影。

    一曲唱完,管理百樂門的袁五不知何時上來了,對沈景年欣喜道:“二爺,這回是撿到寶了,我敢打賭,不出一年,一定能把她捧出來,紅透半邊天。”

    沈景年沒回答,過了會,說:“叫她進來。”

    袁五一愣,看著沈景年和齊正走回房間,醒過神,匆匆下樓。

    *

    “沈先生,我說過,我們很快會再見面的。”

    沈景年坐在沙發上,對巧笑嫣然,顯得十分歡喜的女人說:“請坐。”親自從茶壺裡倒了一杯尚且溫熱的茶,又說:“喝茶。”

    阿嫣在他對面坐下,輕輕嗅了嗅,覺得他身上的血腥氣更重了,但也沒說什麼。

    “我剛才在想……”沈景年緩緩開口,說了半句,笑了下:“……唐子明究竟為何堅持離婚。都說他的妻子是個裹小腳的無知婦女,看來全然不是這麼回事。”

    阿嫣不在意:“今天他拋棄我,改天換我拋棄他,這都是情趣。”頓了頓,轉開話題,開門見山道:“沈先生,言歸正傳,我會給你賺大錢的,現在我可以提條件了嗎?”

    沈景年頷首:“好。”

    阿嫣說:“我要白紙黑字寫下來,簽字畫押。”

    “好。”

    阿嫣正想開口,又聽他說:“你的條件,是賣藝不賣身?”

    語氣帶幾分善意的揶揄。

    阿嫣看著他,很認真的更正:“賣藝,賣身……”豎起兩根手指,又放下,一字一字道:“……不賣心,不談感情。賣身給誰,我說了算,沈先生若有意向,可以第一個預約。”

    這次,沈景年是真的笑了。

    他搖搖頭,聲音清淡:“不賣心,不談感情,張小姐,如果這是說給我聽的——”他抬眸,安靜看著女人:“……你未免,自視過高。”

    阿嫣聽出他的諷刺,但依舊不在乎,理所當然道:“我不把自己當回事,又有誰會把我當回事?你既然沒有異議,那就起草文書,簽字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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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49:39

第44章 民國麗人(六-九)

    唐家。

    天氣正好,晴日當空。

    喬秋露一早就過來了,陪唐子明吃過早飯,兩人在院子裡並肩散步,時不時的說笑兩聲,享受愉快的兩人時光。

    過了好一會,喬秋露偏過頭,看著唐子明英俊的側臉,忽然問道:“子明,你還不打算跟我說嗎?”

    唐子明一愣:“說什麼?”

    喬秋露嘟起嘴,哼了聲,悶頭往前走。

    唐子明趕緊追了上去,拉住她:“怎麼生氣了?”

    喬秋露瞪了他一眼,氣道:“那天晚上,在沈公館,請你跳舞的小姐是誰?你跟我說實話,我未必會惱你,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覺得人家漂亮,我也覺得。可你藏藏掖掖的,反倒叫我生疑。”

    唐子明嘆了口氣,苦笑道:“秋露,我不是有意瞞你,實在是不知道怎麼開口。”他雙手背在身後,抬頭看天,不住搖頭:“……那是張嫣。”

    喬秋露驚訝地睜大雙眼:“張嫣?是你的——”

    唐子明點頭:“是的,我的前妻。”

    喬秋露不假思索,張口說了出來:“可從前,你說過,你的太太是個養在深閨,只知伺候公婆,滿手滿腦銅臭味的守舊婦女……”

    唐子明皺眉:“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那晚,她還說了很多奇怪的話,全無道理,我當時生氣,現在回過頭想想,有點擔心她,怕她鑽牛角尖,走了邪路。”

    喬秋露便不說話了。

    兩人沈默地走了一會。

    入秋了,天氣還不冷,又是晴天,風也是暖的。

    角落裡幾棵老樹,葉子卻泛起枯黃的顏色,就快到了飄落的季節。

    喬秋露幽幽嘆了口氣,輕聲道:“子明,記得我們剛遇見的時候嗎?我對著你,有無數的話想傾訴,那時我就知道,我的靈魂屬於你。你的苦惱,我懂,我的苦惱,也只有你能理解。”

    唐子明微笑起來,聲音柔和:“我記得。”

    喬秋露垂眸,繼續道:“你的家庭使你痛苦,我又何嘗不是?景年……他很好,這些年來,我們見面不多,可每次他到我家來,都會給我帶非常貴重的禮物,但那不是我想要的。金錢和物質不能滿足靈魂的空虛,認識你以前,我從不知道真正的快樂是什麼。”

    唐子明心口發燙,停下腳步,握住她的手:“秋露。”

    喬秋露沒有抬頭:“我是這麼的快樂,有時候,我卻因此感到愧疚,就像背負著罪惡感前行。”沈默片刻,低低道:“張小姐很可憐。”

    唐子明目光沈痛,苦澀道:“我們都是這個悲哀時代的受害者,阿嫣也是,所以我們應該聯手對抗封建社會的壓迫,而不是彼此怨恨。希望將來有一天,我和阿嫣,可以像你和沈景年那樣,分開了依然是互相關愛,互相尊重的朋友。”

    喬秋露心情激蕩,堅定道:“會有那一天的!”

    唐子明眼睛發亮,那光芒仿佛能照亮最深沈的黑夜,他目視遠方,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秋露,你看著吧,我會用文字改變這個時代!”

    說到慷慨激昂處,他當即轉身,回到書房,坐在桌案後,奮筆疾書。

    喬秋露站在旁邊看著。

    剛寫完一頁紙,忽然聽到敲門聲。

    唐子明寫文章時,最怕無端受到打擾,因此擰緊眉宇,不悅地看著走上前的老管家:“有什麼事?”

    老管家呈上賬本,說:“大少爺,這是上個月家裡的支出,請你過目。”

    唐子明厭煩地擺了擺手:“這點小事,你們自己處理就好,以後不用特地來找我。”

    老管家說:“可以前大少奶奶都是親自管賬的——”

    唐子明瞪他一眼:“什麼大少奶奶?我和阿嫣離婚了,你聽我的就是。”

    老管家點了點頭,又問:“廚房的孟媽媽說,最近城裡的菜價漲了,撥下來買菜的錢不夠用,你看是不是要再添點?”

    唐子明忍著氣:“行。”

    “還有,上回你在家裡舉辦詩會,送了幾件昂貴的禮品給你的朋友,那幾筆錢出去,都是記賬的——”

    “你作主就好!”

    唐子明終於忍無可忍,站了起來,煩躁地走了兩圈,停在喬秋露面前,滿眼痛苦和悲憤:“秋露,你看到了,我能寫出最有靈魂的文章,最華美的詩篇,卻要被這些俗不可耐的瑣事困擾。我的靈感如泉湧,他們……”

    他看著茫然的老管家,更覺無力,深深嘆息:“……這些可憐的人,卻拿無關緊要的東西來煩擾我。”搖了搖頭,喃喃道:“原諒他們吧,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多麼愚蠢,多麼可恨。”

    喬秋露對他的苦惱感同身受,牽起他的手,安撫道:“不要緊的,子明,等我們結婚了,我們搬出去,住在屬於我們的小房子裡,不用多大,只要有一間明亮的書房,一間溫暖的客廳。在那裡,不會有人打擾我們。”

    唐子明感動地握緊戀人的手:“……秋露,只有你懂我。”

    老管家看看唐子明,又看看喬秋露,自我感覺站在這兩人身邊,正如一個碩大的燈泡,還根本照不到他們。

    想走吧,又很為難。

    唐家雖然人丁凋零,好歹也是大戶人家,裡裡外外那麼多繁雜的事情,以前少奶奶一肩挑起,現在換成少爺,他卻想當個甩手掌櫃。

    其實那也可以,只是涉及開銷和錢,萬一出了差錯,下面的人擔待不起,總得唐子明親自決定。

    正猶豫,外面有人驚喜叫道:“小少爺回來了!小少爺回來了!”

    原來是早前派去接唐子睿的人到了。

    老管家迎了出去。

    唐子睿可以下地走路了,但還是拄著拐杖,一腳輕一腳重的,走到書房門前,他向老管家打了招呼,進門面對兄長。

    唐子明放開喬秋露,轉向弟弟,擺出長兄的氣勢。

    “回來就好,去你屋歇著,我叫孟媽媽給你熬骨頭湯。記住,功課不能落下,這幾天在家休息,你也要勤讀課文,我會定期考你。”

    喬秋露彎下腰,溫和地看著面無表情的男孩,笑眯眯道:“子睿,你可有福氣啦,你哥哥的才學,全上海的老師都比不上呢,以後你定能成才。”

    唐子睿只看了嬌俏的少女一眼,便移開目光,淡淡道:“我不會留在家裡。”

    唐子明揚起眉,訝然看向他:“你不在家裡呆著,難道想去北平念書?不行,你年紀太小了,過兩年再說,我親自引薦你——”

    “我會跟著張嫣。”

    一陣死寂。

    唐子明和喬秋露面面相覷,半晌無言,過了好長時間,他才開口:“荒謬!你跟著阿嫣作什麼?她已經不是你嫂嫂了。”

    “我知道。”

    唐子明臉色復雜,瞧不出是震驚多一點,還是憤怒多一點:“你總在青銅巷住著,你可知道外頭說的有多難聽?你瘋了不成?我知你一向親近阿嫣,但是子睿,你已經長大了,不能孩子氣。”

    “這就是我的決定。”

    “你——”唐子明手指著沈默而倔強的孩子,憤憤道:“反了你了!不許胡鬧,快回你房間,我看你是腦子不清醒!”

    話音落下,因憤怒而思緒紛飛的腦海,忽然響起熟悉的聲音。

    ——我早說了送他回你那裡,是他自己不肯。

    ——說不定,像你一樣,注定是個多情的性子,看見漂亮女人就邁不動腿。

    那時,唐子明只當阿嫣有意氣他,隨口胡說,可現在……他轉過頭,看著唐子睿尚且青澀稚嫩,卻寫滿冷淡和疏遠的臉,不由心驚膽戰。

    唐子睿比他小太多,和他也不親近。

    可再怎麼樣,也是他的親弟弟。

    唐子明的神色變了又變,越來越難看,揮手叫管家離開,帶上門。

    喬秋露不明所以,俯身摸摸唐子睿頭上軟軟的碎發,親切的說:“姐姐知道,你肯定是想張小姐了,對不對?你聽你哥的話,上樓去,等你養好了傷,照樣可以出門,時常探望張小姐。”

    唐子睿眉目不動,冷冷道:“別碰我。”

    喬秋露身形一僵,顯出幾分窘迫。

    唐子明強忍著內心的情緒,看著喬秋露:“你在外面等我,我有幾句話和這小子說,馬上就出來。”

    喬秋露不放心:“可是——”

    唐子明堅持:“去吧。”

    喬秋露嘆了口氣,開門走了出去。

    唐子明緊緊盯著那個單薄瘦弱的男孩,滿腹文采斐然,卻不知怎麼開這個口。良久,他沈聲道:“子睿,別的我都可以不管你,但你若有敗壞倫常,天理不容的齷齪心思——我定饒不得你!唐家也容不下這等無恥之徒!”

    唐子睿抬頭看他,忽而一笑:“那也好,不如你登報斷絕與我的兄弟情誼,反正你最喜歡登報,將你的私事公之於眾了。”

    唐子明怒道:“豈有此理!我是你的兄長,長兄如父,你怎能這麼跟我說話,沒大沒小,毫無禮數,誰教你的?”

    “——遲了。”

    唐子明瞪著他。

    唐子睿低聲道:“你差點逼死張嫣兩次。第一次,你們的孩子沒了,她一心求死,第二次,你為了外面的女人拋棄她……我沒你這樣的兄長,也沒你這樣的父親。”

    唐子明呆了呆,聽他用無比平靜的聲音說完這段話,看著他冷漠的眼睛,竟不知怎麼回答,緩了好一會,才道:“子睿……你太小,你不明白。”

    他慢慢走了過去,站在男孩面前,放軟了語氣:“我和阿嫣沒有愛情,無愛的婚姻,每時每刻都是淩遲。我希望借著我的行為,喚醒更多的人,我想拯救的不止是我,還有阿嫣,和所有受到包辦婚姻殘害的靈魂。”

    唐子睿站直身子,抬眸直視他,神情冷然。

    “你拯救這個時代,我只想保護一個人。”

    唐子明一震,許久無言。

    “來作個約定吧,大哥。”唐子睿平靜地面對兄長,不卑不亢,語調帶著一往無前的決絕:“我知道你會把我鎖起來,關在樓上我的房間。如果我能離開,從此以後,你就當我這個弟弟死了,對外也可以不認我。”

    唐子明不可置信地搖頭,喃喃自語:“你……你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我很清楚。”唐子睿眉眼冷淡,沈著道:“沈溺於文字築起的世界,分不清真實與理想的人,只有你。”

    *

    白天艷陽高照,到了晚上,一場瓢潑大雨侵襲了整座城市。

    何媽忙著樓上樓下關門、關窗戶。

    鳥籠裡的鸚鵡瞧著老媽子跑來跑去,也撲騰著翅膀,尖叫起來:“漂亮!美麗!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阿嫣懶洋洋地倚在沙發上,捧著一面鏡子,聞聲眼睛抬了一下:“乖寶貝,別怕,只是下雨。”

    鸚鵡團團轉了幾圈,又安分了。

    過了半個小時,阿嫣起身上樓。

    何媽還在樓下待著,不時看向緊閉的大門。

    阿嫣站在樓梯上,說:“別等了,鎖門睡覺。”

    何媽猶豫:“可子睿小少爺說過——”

    阿嫣笑了笑:“這麼大的雨,他怎麼過來?難道唐子明開車送他麼?再說了,那天沈公館的舞會,我給唐子明留下了深刻的印像,他會放唐子睿過來才怪。”

    何媽嘆了口氣,點點頭,過去鎖門。

    阿嫣躺上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進入夢鄉,睡到半夜,迷迷蒙蒙的,被一陣急促的拍門聲吵醒:“小姐!小姐你快出來!”

    她只好披上外衣,走出去。

    樓下,小小的身影靠在門邊,全身上下都在滴水,整個人像是從河裡撈出來的,地上已經彙聚了一灘水,細細密密的,向四周無聲擴散。

    唐子睿後背抵住冰冷的牆壁,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緩緩倒下,坐在地上。

    何媽急的快哭了,拿毛巾給他擦頭發,看了一眼他的腿,顫抖地用手摸了摸,膝蓋處全是血,腳踝腫的厲害,只怕以後不瘸也得留下病。

    “小少爺,你這是何苦?在家裡呆著不好嗎?唐家本來就是你的家,你……唉!你叫我說什麼好?現在打電話,方醫生也不會來,這可怎麼辦?你的腿……你的腿……你到底出了什麼事?”

    唐子睿嗓音沙啞,語氣卻很淡:“本想爬樹下來,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雨大,沒人看見。”

    “你想過來,明早叫車夫送你來,不好嗎?弄成這樣,小姐怎麼跟大少爺交代?你……你啊!”

    唐子睿笑了一聲,看著樓上的女人,臉色慘白,眼睛卻很亮,暗光湧動。

    “從今往後,不用交代了。”

    何媽扶他起來,攙著他坐到沙發上,上樓拿了干淨的換洗衣服,也不管是在客廳了,催他換上,一邊進廚房燒水。

    等他換完衣服,阿嫣走了下來。

    唐子睿問:“你為什麼沒留門?”

    阿嫣回答:“以為唐子明會把你關起來。”

    唐子睿靜了靜,擰起眉,顯出幾分不悅:“我不會騙你,就算用爬的,我都會爬回來,你要信我。”

    阿嫣沒說什麼。

    唐子睿捏緊拳頭,毫無血色的唇動了幾下,低低道:“……總有一天,我會長大,等到那時——”

    “與我無關。”

    唐子睿眸色瞬間暗了下來,像白晝黑夜瞬間替換。他別過頭,賭氣似的沈默很久,又道:“我不念書了。”

    阿嫣看了看他:“那你想干什麼?”

    唐子睿說:“念書沒用,文人不能救國,也不能保護重要的人。”

    阿嫣搖頭:“不對。”

    唐子睿皺眉,看向她。

    阿嫣倒了一杯壺裡的冷茶,捧在手心,神色淡然:“文人是一個時代的風骨,你哥哥雖然活的過於理想化,於公於私,卻是真的想憑借手中一支筆,救國救民。”

    唐子睿嗤了一聲:“百無一用是書生。別人提著刀而來,你拿著筆能自保麼?我早聽膩了他長篇大論的演講,全是傻話。”

    “傻是傻了點,但有理想總是好的。”

    唐子睿低哼了聲,嘀咕:“……所以你喜歡他。”

    阿嫣眼角余光瞥向他,低頭喝了口茶:“不喜歡,也談不上討厭。只要他不妨礙我,他是怎樣的人,我不在乎。我在意的,唯有——”

    她站起身,看著籠子裡的鸚鵡。

    那只鳥很配合地叫了起來:“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阿嫣抿唇一笑:“……真乖。”

    回頭,看著唐子睿,眼神又趨於平淡:“你的路,你自己走,後果你一力承擔,我不干預。”

    *

    百樂門來了一位新的歌星。

    名字起的很簡單,不是洋氣難記的英文名,也不是花哨的藝名,就只阿嫣兩字,因為過於常見,剛開始,許多客人覺得土氣。

    漸漸的,這種話沒人說了。

    女郎人美歌甜身段好,往台上一站便是最耀眼的存在,全身上下最勾人的,要屬那一雙似多情似無情,笑罵皆迷人的眼睛。

    多少男人倒在一個不經意的眼神下,從此千金散盡博一笑。

    唱完歌,從台上下來,總有一群男人等著,眾星捧月般圍在女郎身邊,只為了說上一兩句話。

    不出兩個月,阿嫣已經坐穩了百樂門頭牌歌星的寶座。

    這當然是好的,不過很快,她又有了新的煩惱。

    半個月後,就是一年一度的百樂門選美盛會,屆時會由來客投票選出眾望所歸的選美皇後。話是這麼說,實際上,比賽開始前,候選人的金主就會開始買票,誰出的錢多,最後贏的便是他捧的人。

    比起純粹的選美,更像炫富大賽。

    問題來了。

    阿嫣記得和唐子明還有三睡,她原本並不著急,一來放長線釣魚,二來沈迷於追逐夢想不可自拔,正因為這樣,她雖然有無數的追隨者,其中不乏有名有姓的商界大亨,卻一直沒有依附任何人。

    換句話說,沒金主,沒有真正的後台。

    這樣不好。

    老古董好心建議:“宿主,你真想得那什麼皇後,可以考慮一下沈景年。”

    阿嫣嘆了口氣:“實不相瞞,他病成那樣,別說采陽補陰,我壓他一下都怕他咳我一身血,到時他真的在我床上咽氣,巡捕房的人來了,不好交代。”

    “……”

    老古董無語了半天,說:“你的元神尚在,既然能用媚術,也能救人。”

    阿嫣擺了擺手:“他一不是特別好用的鏡子,二不是能說會道的鸚鵡,無緣無故的,我為什麼救他?”

    老古董問:“那找別人麼?”

    “路是死的,人是活的……”阿嫣想了想,慢悠悠道:“不慌,穩得住。”

    *

    兩天後,齊正快步走進小客廳,對靠在椅子上讀報紙的男人說:“二爺,阿嫣小姐來了。”

    沈景年翻了一頁報紙,問:“說明來意了麼?”

    齊正回答:“還不是選美皇後那事。”

    沈景年挑眉,看了看他。

    齊正有些無奈,搖了搖頭:“聽人說,最近阿嫣小姐一門心思撲在選美比賽上,歌都不怎麼唱了。她認定自己會贏,也不知誰給的信心。上次我去百樂門,還見她追著袁五嚷嚷,說什麼等她贏了,不要叫皇後,要叫世界第一美的阿嫣,袁五都沒轍了。”

    沈景年好笑:“艾麗莎背後有吳老板,仙蒂有楚先生捧,她有誰?”

    齊正手一攤:“這不來找你了麼?”

    沈景年又笑了一聲,吩咐:“請進來。”

    沒多久,阿嫣跟著齊正進來了,見到他,叫了一聲‘沈先生’。

    沈景年問:“找我有事?”

    阿嫣脫下白色的手套,一雙神采煥發的眼睛,透過帽檐垂下的黑紗,望向他:“明人不說暗話,我就直說了。沈先生,這個月百樂門該給我的,你少給一成,請你幫我個忙,替我作中間人,請青幫的鄭老板一道吃飯,介紹我們認識。聽說你同他熟悉,是拜過把子的兄弟。”

    齊正愕然看著她。

    沈景年沈默,神色依舊溫和,瞧不出心底的想法,審視了女人一會,徐徐道:“你找靠山,多的是出手闊綽的正經生意人。你偏要認識鄭先生,是嫌命太長,還是過夠了太平安穩的日子,想試試別的?”

    阿嫣不甚在意,坦然道:“我就喜歡窮凶極惡,喪盡天良,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使喚起來毫無壓力,無牽無掛,最順手。”

    沈景年扯起唇角:“鄭先生可不是什麼亡命徒,他最是惜命,惜自己的命,輕別人的命。”

    阿嫣說:“我也不是特指他……跟你說不明白。沈先生,你意下如何?”

    沈景年垂眸,放下報紙,抬起茶杯抿了一口。

    沈默片刻,又喝一口。

    齊正喉結滾動了下,咽了口唾沫。

    ——茶是涼的,二爺都沒感覺麼?

    最終,沈景年開口:“這個月該分給你的,去掉三成。”

    阿嫣睜大眼睛,駭然道:“沈先生,趁火打劫啊?”

    “四成。”

    “我就請你介紹我們認識,又不是叫你作媒,就算是說媒的,也沒你這麼心黑,收那麼多,你最近手頭緊,窮瘋了麼——”

    “六成。”

    阿嫣生氣了,甩掉手套,煩躁道:“算了算了,隨便你。錢財都是身外物,夠用就好,我的世界第一美大獎更要緊。”

    說完,轉身就走。

    齊正看著女郎婀娜多姿的背影,又看了看沈默良久,抬手掩去兩聲咳嗽的男人,不敢多話。

    沈景年咳嗽了一陣,搖搖頭,輕聲道:“……小瘋子。”

    齊正這才出聲:“二爺,阿嫣小姐不知深淺,鄭先生那樣的人,怎是可以輕易招惹的,我等下去跟她說清楚。”

    沈景年臉上沒什麼表情,語氣清清淡淡,莫名有些冷:“她想認識,我成全她。”

    ——等到吃了苦頭,知道怕了,自然會哭哭啼啼的跑回來,向他求救。

    這後半句,他沒說。

    齊正抬起頭,看著早已消失在門口的身影,心裡直嘆氣,阿嫣小姐真是個腦子有天坑的,想找個有錢有勢的男人捧,二爺這麼大的人坐在這裡,她眼瞎看不見,非得異想天開作大死。

    真是無知者無畏。

    愚蠢的女人。

    *

    到了說定的日子,出發前,百樂門來了兩位不速之客。

    白天,舞廳不開門,那兩個人卻是闖進來的,尤其是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昂首闊步進來,一眼看見正在穿紫色絨大衣的女人,臉色登時變了,幾步衝上前,大怒,揚手就想甩出個耳光。

    身後,有人淡聲道:“張先生。”

    張浦高舉起的手便停在半空,看了眼站在一邊,神色比平時添了抹寒意的沈景年,這一巴掌到底沒敢打下去。

    阿嫣看著他的手抬起又落下,從頭到尾不閃不避,笑了下:“大哥來早了,晚上才開門呢。”

    張浦死死盯住她,額角青筋直跳,嘴唇都在發抖:“真的是你……你、你竟然在這種地方賣唱?我們張家的臉面都被你丟盡了!我今天不打死你,對不起爸媽,對不起張家的列祖列宗!”

    齊正濃眉緊皺,閃身過來,擋在張浦和阿嫣中間,看著這個處於盛怒中的男人:“請你自重。”

    沈景年扣上大衣的紐扣,不緊不慢道:“張先生,令妹和沈某是簽了書面合同的,時限五年,你想帶人回去行家法,不如等上五年,到時想打想殺,都是你們的家事。”他抬眸,看了張浦一眼,微微一笑:“現在不行。”

    衛敏芝咬了咬嘴唇,從丈夫身後走了出來,拉住阿嫣的手,眼淚直往下掉:“阿嫣,你這是作什麼?你是不是缺錢用了?你跟我們說啊,你大哥會虧待你嗎?你為何要這麼作賤自己——”

    阿嫣看著她,奇怪道:“我怎麼作賤了?我聽了唐子明的話,全想通了,我是新時代的先進女性,我要勇敢地追求對自己最重要的東西,唐子明追求愛情和自由,我追求美貌和虛榮。我要站在最顯眼的地方,成為最美麗的女人,我要男人拜倒在我的石榴裙下,用最華麗的語言形容我的美貌……”

    她看著氣得火冒三丈的張浦,笑了起來:“哥哥,你不是覺得唐子明勇於離婚,走在時代的最前鋒,精神可嘉嗎?你為什麼不贊賞我呢?”

    張浦咬牙切齒:“你也配和子明相提並論?子明追求的是平等戀愛,婚姻自由,反對的是舊社會的壓迫,你——你看看你都干了什麼!你在這裡賣唱,私底下還不知干的什麼勾當……厚顏無恥!”

    阿嫣瞄了他一眼:“我賣笑賣唱賣臉,一不偷二不搶,就算賣身,也不賣給家裡有妻兒的,你情我願的買賣,又比誰低賤了?”

    張浦胸膛劇烈起伏,用盡全力,才克制住想再次舉起的手:“你說這些話,都不會臉紅的麼?”

    “我心中想的什麼,說的便是什麼,自然臉不紅氣不喘,倒是你……”阿嫣走近一步,歪著頭盯著他看了會,莞爾一笑:“大哥,你瞧瞧你,喘的這麼厲害,臉紅流汗,難不成,你嘴上嫌我干的行當髒,私底下……你也是舞廳的常客?”

    “混賬!”

    張浦大喝一聲,徹底被激怒了:“我今天就要清理門戶,我們張家沒你這樣的女兒!我沒你這樣的妹妹!”

    阿嫣斜睨他一眼,淡淡道:“……說的就跟我稀罕你似的。”

    衛敏芝急的掉眼淚:“阿嫣,你怎麼變成這樣?你是不是病了?你別氣你哥哥,聽到你在這裡,我們……我們都快瘋了——”

    阿嫣抿唇笑了起來,打趣道:“就要氣,氣死才好,叫他想打我的臉,好大的膽子。”末了,看一眼懷表,不再玩鬧下去,對旁邊一直微笑看戲的沈景年道:“沈先生,走了。”

    沈景年頷首,看著張浦夫婦,還是那樣斯文優雅:“失陪。”

    *

    在酒樓貴客的包間裡,齊正親眼見證了一出奇跡。

    從一見如故到相談甚歡到眉來眼去,那女人只用了三杯酒的時間,接下來便和鄭先生旁若無人的交談起來,只當酒桌上其他的人都不存在。

    ……只當二爺不存在。

    再後來,阿嫣對沈景年使了兩次眼色,暗示他應該退場了,沒得到回應,便蹙起兩彎細眉,抬手對他不耐煩地揮了揮,催他功成身退。

    可沈景年只是看著他們,唇邊帶一點不經意的笑,又似乎含著淡淡的嘲弄。

    最後,阿嫣沒耐性了,直截了當:“二爺,您不是還有事得回去處理嗎?您先走,不用管我,鄭先生會送我回青銅巷的。”

    鄭先生說:“正是。”

    沈景年笑笑,聲音不輕不重:“……是該走了。”

    齊正跟著他回到車裡,見他半天沒吩咐司機開車,便屏息在一旁等候,不時看一眼酒樓門口,心裡暗暗著急,希望那女人突然良心發現,懂得二爺的良苦用心,自己乖乖下來。

    足有半小時,沒人出來。

    沈景年的手伸進大衣口袋,拿出來一雙白色的女式手套,沈默地凝視一會,輕輕笑了一聲,唇角的弧度盡是自嘲:“開車。”

    齊正開口:“二爺,我可以上去——”

    沈景年面無表情:“不必。”

    車開了。

    沈景年忽的皺眉,來不及多想,將那雙手套湊到唇邊,咳了一陣,睜眼再看……又是血。

    猩紅的血,鮮艷刺目。

    他殺過很多人,雙手曾沾滿血漬。

    都是報應。

    齊正忍了又忍,還是想把心裡話說出來,低聲道:“二爺,您若是對阿嫣小姐有意思,不如明說,橫豎她是百樂門的人,就是您的人。”

    “然後,等我死了,她替我收屍,若有仇家不肯罷休,上門尋事,她替我還債,替我遭罪麼?”

    齊正神情一僵。

    沈景年收起那雙斑駁的白手套,喃喃道:“……罷了。”

    *

    齊正原以為,那個妖裡妖氣、行事作風像極了狐狸精的女人,就這麼從良了,放著所有正經的生意人不選,放著二爺不要,跟了青幫的鄭老板。

    可劇情不是這樣發展的。

    酒樓認識鄭先生後,那人住的青銅巷附近,常有青幫的人出沒,全是些彪悍的漢子,只要一露臉,就能嚇哭嬰兒的那種。

    好幾晚,齊正經過青銅巷,都能看到36號門口,有幾個漢子輪流守夜。

    他有心讓人留意阿嫣的動靜。

    回來報告的人都說,鄭先生不曾在青銅巷留宿,別說過夜了,他就從沒來過,只有青幫遊手好閑的小嘍啰,倒是一直獻殷勤。

    到了選美大賽的那天晚上,百樂門門前,成群結隊的幫派人士現身,一個個攔下準備進去的客人。

    “你——問你話呢,跑什麼?”

    “我……我可什麼都沒干啊。”

    “我問你,今晚你準備投給誰?”

    “……艾麗莎。”

    “他媽的,你眼瞎了?到底誰長的漂亮,誰是選美皇後,你他媽的看不出來?”

    “好漢,饒了我吧!我……我拿了吳老板的錢,他買了我這一票,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天經地義啊!”

    彪形大漢眉毛一豎,臉色猙獰,左眼一道疤像極了彎彎曲曲的蜈蚣,更添可怕。他猛地脫掉上衣,露出手臂和胸口的刺青,又捏了捏手指,骨節咯吱作響。

    可憐的男客已經嚇哭了:“好漢饒命!好漢饒命!”

    “錢還回去,票投給該投的人,懂我的意思嗎?”

    “懂懂懂,錢還回去,票投給阿嫣。”

    “算你識相,滾。”

    “下一個,你——給老子站住!”

    齊正開車停在路邊,看著這壯觀的景像,轉頭看向後座的男人,哭笑不得:“二爺,你看這……要不我叫咱們的人,把這幫鬧事的趕走?”

    沈景年收回目光,笑了笑:“不用。”

    雖然語氣平靜,齊正瞧著他的神色,卻比往常更柔和,似乎是高興的。

    齊正搖了搖頭。

    如果不是知道那女人的底細,知道她的身世,他肯定會以為,那人是妖精轉世,行事古怪,作風放浪,總說些驚世駭俗的話……還能引得多年來心如止水的二爺,露出這般溫柔的目光。

    真不是普通人類能辦到的。

    *

    這一晚,後來者居上的阿嫣小姐,獲得了選美皇後的稱號,眾望所歸。

    她站在燈光最明亮之處,周圍的一切都退成了暗淡的背景,她接過獎杯和花束,望著底下黑壓壓的人群,視線沒有焦點,並不在意看到的究竟是誰,臉上的笑意卻是真實而喜悅的。

    她很快樂。

    台下,滿堂喝彩,掌聲如雷。

    只在一處角落裡,有一名青年遠遠看著舞台上的女人,失神良久,最後回過神來,臉上的表情更是復雜。

    他不愛跳舞,這次是被好友拉來的。

    台上的女郎千嬌百媚,神采飛揚,笑起來自信而明艷。

    她是在場男人眼裡唯一的色彩,夢中可遇不可求的女神,不惜千金也要博取一笑的傾國佳人。

    那個女人,曾是他木訥的妻子。

    這……到底是個荒唐的夢,還是更荒誕的真實?

    *

    阿嫣唱了兩首歌,等到客人全都散去,已經後半夜了。

    幾個不知怎麼混進來的漢子湊上前,討好的叫她:“阿嫣小姐。”

    阿嫣看見這些人,眼睛笑成了彎彎的月牙:“你們今晚干的很好,我非常高興——跟我來。”說著,將那些虎背熊腰,肌肉發達的男人帶到後台的梳妝室,從桌上拿起幾張海報,一個個遞給他們:“我的親筆簽名海報,送你們。”

    眾人呆了好一會,感動得熱淚盈眶:“阿嫣小姐,這……太貴重了,我們不敢收,不如我們帶回去,給鄭先生,他一定會高興的。”

    阿嫣不滿:“給他干什麼?他答應派人給我,我不是已經給他甜頭了嗎?足足聽他說了一晚上的話,假裝我很感興趣的樣子,還摸了兩下小手,這次又不是他站街上替我拉票的,關他何事?”

    那幾個人猶豫一會,終於還是接過海報,謝了又謝,歡歡喜喜地出去了。

    阿嫣也高興,對著鏡子看了半天,抬起手,指尖劃過鏡面,寫了幾個字。

    ——全世界第一美的阿嫣。

    頓了頓,又寫下一句話。

    ——唐子明看的眼珠子都瞪出來了。

    她的聽力視力都是一等一的好,雖不曾刻意搜尋,卻早看見了角落裡的唐子明,看到他臉上精彩紛呈的變化,看到他張著嘴,下巴掉了下來,半天說不出話。

    對於這個攻略對像,阿嫣自然談不上喜歡,但還是有一丟丟的興趣。

    他的文筆那麼好,口才也好。

    阿嫣眯起眼,幻想起來。

    等前兩睡過去了,到了你儂我儂時,他會給自己寫下最華美的文章,等到任務結束,她要把文章都帶回去,沒事便重溫兩遍,最好離開魔界,重得自由後,弄兩個乖巧的丫鬟,早晚誦讀三遍。

    真高興。

    阿嫣幻想完了,終於放下手,回頭,瞥向窗簾邊的陰影處:“沈先生,這麼晚了還沒走,學人躲起來聽牆角,有失身份。”

    男人便從暗影處走出來:“不想打擾你的雅興。”

    阿嫣笑了起來:“你壞不了我的興致。說吧,什麼事?”

    沈景年沈默片刻,柔聲問:“今晚,開心嗎?”

    阿嫣說:“開心,開心極了。”

    沈景年笑了笑:“你在台上,唱的很好。”

    阿嫣想聽的不是這個,他沒誇到點子上,便有點意興闌珊:“多謝沈先生誇獎。人都走光了,你留下來,就為了說這句話?”

    “不全是。”

    阿嫣抬頭,看了他一眼。

    沈景年溫聲道:“第二首曲子,再唱一遍。”

    阿嫣覺得奇怪,看在他是老板的份上,沒什麼異議,又清唱一遍。

    唱完,他問:“摸小手了?”

    談話風格真是跳脫清奇。

    阿嫣說:“摸了。”

    他又問:“還有呢?”

    “沒了。”

    “摸的哪裡?”

    阿嫣嘆了口氣,雙手環胸,靠在梳妝台邊看他:“沈先生,跟你說話怪累的。相識一場,我直說了吧,你的身體狀況,已經不適合進行采陽補陰的劇烈運動——至多還剩三月壽命,多買點好吃的,多出去走走,看看這人間的風景,才是正事。”

    沈景年咳嗽了一聲,慢慢走過來。

    阿嫣看著他。

    沈景年伸出一只蒼白的手,拉過她的手,重復道:“摸了哪裡?”

    阿嫣輕笑:“鄭老板摸了哪根手指,你就切了哪根手指嗎?我勸你三思後行,你不知道——”

    手被他牽起,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阿嫣皺眉。

    沈景年平靜道:“你說的對,至多剩三個月。”抬眸,凝視她:“所以,這三個月,陪我一起看看風景,給我一個人唱歌。”

    “一個人?”阿嫣笑了笑,抽出手:“你口才不好,滿足不了我蓬勃的虛榮心,算了吧。”

    沈景年也笑:“真的不考慮?”

    阿嫣說:“沈先生,我能給你的,你無福消受。你想要的,我不會給——早說過了,我不賣感情。”

    留下這句話,不再停留,披上外套,走出門。

    夜色清涼。

    阿嫣開了車來的,剛關上車門坐穩,鑰匙掉到座位下,彎腰找了會沒找到,抬起頭,忽然看見幾個穿黑衣服,戴著帽子的人,鬼鬼祟祟地溜進百樂門。

    他們手裡都有槍。

    現在這個時候,裡面好像只有沈景年和齊正。

    阿嫣低頭,繼續找鑰匙。

    近處響起槍聲,砰砰砰急促而刺耳,不多久,二樓的窗戶碎了。

    阿嫣找到鑰匙,發動了汽車,準備繞道回家。

    不料,有個黑衣人受了傷,一邊朝大廳裡面開槍,一邊捂著肩膀的傷口退了出來,不經意地回頭,看見一邊的汽車竟然發動了,裡面還有人,便本能地連開幾槍。

    其中一槍中了前面的玻璃。

    阿嫣下意識地俯身閃避。

    尖銳的碎裂聲響起,風聲呼嘯而過,有一片碎玻璃劃過臉頰,有點疼。

    阿嫣抬手,摸了摸,借著微弱的亮光……看見了血。

    片刻的沈默。

    她抬頭,透過碎裂的車窗,一瞬不瞬地看著開槍的黑衣人。

    目光瞬間便冷了下來。
引言 使用道具
GN00559922A
王室 | 2018-9-30 09:50:21

第45章 民國麗人(十-十一)

    齊正撤到梳妝台後,也不管肩膀上擦到的槍傷,扶起靠在牆邊的男人,疾聲道:“二爺,你怎麼樣?你……”

    手掌沾到一片溫熱。

    他心裡一驚,不自覺地顫抖起來,眼神驚懼,往下看了一眼——觸目驚心的血,尚且帶著溫度,染紅了他的手指,也浸染了那人如雪的長袍。

    沈景年容色慘白,細長的雙眸暗如夜色,而潛伏在那層黑暗下的,卻是宿命終定的平靜。

    他一手捂著腰上的傷口,另一只手握著槍,語氣不帶半點感情:“你一個人走的了嗎?”

    齊正死死盯住他的傷,沾上血的手抖的厲害,猛地搖頭:“不,二爺,我的命是你給的,我帶你一起出去!”

    沈景年笑了笑,看著他。

    齊正啊,平時槍林彈雨在前,也從不變色的鐵血男兒,現在卻滿臉恐懼,面部五官都扭曲了。

    死亡,真的這麼令人畏懼嗎?

    “一起走,沒可能……咳咳。”沈景年皺眉,咳嗽了兩聲,懶得擦去咳出的血,唇角勾起一抹輕諷的弧度:“你這麼固執,只會一起死在這裡。”

    齊正衝口而出:“那又有什麼?等會殺他幾個狗娘養的,就算死,我也——”

    沈景年淡淡道:“這麼晚不回去,小嵐一定點著燈,在家門口等你。”

    小嵐是齊正娶的媳婦,結婚才幾個月,兩人青梅竹馬長大,感情很好。上個月,齊正等來了好消息——小嵐有了身孕。

    齊正額頭冒汗,咬牙道:“不管怎麼樣,我都不可能拋下你獨自逃命,干下這等卑鄙的事情,我怎麼跟兄弟們交代,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

    沈景年輕笑:“人活一世,爭那點臉面有何用……鏡花水月,皆是虛妄。”

    外面又響起刻意放輕的腳步聲。

    齊正冷笑,倏地抬頭,看也不看,直接向門口連開幾槍,然後立刻低頭彎腰,避過對方射出的子彈。

    外頭有人中槍,痛叫起來,腳步聲亂而紛雜,看來又退出去了。

    沈景年低低咳嗽了幾聲,氣息微弱:“窗在那邊,玻璃已經碎了……咳,從這裡跳下去,以你的身手,不會受傷,車就停在路邊,你能全身而退。”

    齊正怒目圓睜:“我說了,我不會丟下你逃命!老子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

    沈景年看著他,嘆了一聲:“……何必。”他悶哼了聲,因為流血過多,唇色已近慘白:“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這一生,我得到很多,現在也到了還債的時候。”

    齊正握緊了手裡的槍:“二爺,還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您別放棄。”

    沈景年目光漸漸渙散,聲音愈加輕微,喃喃道:“殺人償命,曾經為求利益,不擇手段,樹敵無數,就該想到……咳,總有一天,也會橫屍街頭。”

    槍聲又響了起來。

    齊正罵了一句,再一次還擊,暫時擊退對方。

    雙方交火,亂槍掃射後,便是片刻的寧靜。

    最終的決戰,一觸即發。

    忽然,窗口的方向,響起一道清越的聲線:“喂。”

    齊正大驚,下意識地對準聲音舉槍,隨即震住,手停在半空,腦子瞬間空白。

    一輪慘淡的月光下,年輕俏麗的女人無聲無息出現,身披銀色月輝,閑適地坐在玻璃盡碎的窗台上,一雙修長筆直的腿交疊,肌膚雪白如皎潔月色,美艷絕倫的臉上濺著幾滴艷紅的血珠,盈盈欲墜。

    月色和血色之間……

    佳人絕色。

    沈景年也看到了那人,已經逐漸遲緩的神智,忽然清醒過來,厲聲道:“你回來作什麼?快走——”他看著對方臉上的血,眉心緊擰,停頓片刻,開口:“你受傷了?有沒有怎麼樣?”

    阿嫣看著他,平靜道:“我很不好——沈先生,我很久沒這麼不好了。”

    “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沈景年咬了咬牙,呼吸急促:“走!”

    阿嫣便不看他了,轉向一臉驚愕的齊正,聲音平淡:“外面有幾個人?”

    齊正不由自主答道:“兩個受傷,一個逃了,還剩五個。”

    阿嫣又問:“你剩幾發子彈?”

    齊正:“七發。”

    阿嫣從窗台上跳了下來,向他們走過來。

    沈景年不住地咳嗽,傷口血流不止,蒼白著臉道:“彎腰……咳咳,張嫣,這不是你使性子的時候,你要過來給我爬著——”

    外面有人向裡屋射了幾槍。

    阿嫣側身避過子彈,眉毛都沒動一下,走到沈景年和齊正身邊,蹲下來:“沒有狙擊手也沒有神槍手,都是亂開的槍,恨不得閉著眼睛射上幾十發,能打中我才怪。”對齊正伸出手,攤開:“槍給我。”

    齊正說:“你瘋了?!”

    阿嫣沒答話,沈默了下,說:“……是不能讓你看清楚,怕嚇著你。”

    齊正張口:“你怎麼過來的——”

    話還沒問完,對方猝不及防地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記手刀劈在他的後頸上,干淨利落。他只覺得一痛,就失去意識,倒了下去。

    阿嫣看向沈景年,思索片刻,扯了扯唇角:“你就算了,打你一下,估計就送你上路了。”

    沈景年沈默一會,忽然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人?”阿嫣挑了挑眉,掰開齊正的手指,搶過他的手/槍,目光落在黑魆魆的槍口:“沈先生,你沒讀過志怪小說嗎?剛認識那天,我記得跟你說過,求神拜佛沒用的話,不如試一試求妖魔鬼怪。”

    她笑了一下,聲音又輕又軟,慢慢道:“你就待在這裡,看著我美麗的身姿——”說到這裡,抬手摸了下臉蛋,見碎玻璃劃到的傷口還在往外沁出血絲,臉色微變,恨恨道:“——今天不美麗了!……都是混賬東西害我的臉,這群……這群刁民,可恨至極!”

    沈景年看著她。

    一個眨眼的瞬間,原本站在他面前的身影,忽然消失,轉瞬間又出現在門口,槍聲隨即響了起來,一聲,兩聲,三聲……連開五槍後,戛然而止。

    時間仿佛就此靜止,再沒有任何動靜。

    沈景年撐著身後的牆壁,吃力地起身。

    牽動了傷口,他皺緊眉宇,咬緊牙關。

    黑衣人的屍體倒了一地。

    槍傷全在眉心,一槍斃命。

    他的眼神變了。

    混亂的槍戰中,除非槍法奇準的人,可以三、四槍取一人性命,已經算是僥幸,可那人卻能做到一顆子彈取一條命。

    阿嫣背對他站立,手中執槍,身上還穿著今晚選美大賽的錦緞旗袍,披著雪白的皮草坎肩,身影窈窕,燙好的卷發落在背後,更添嫵媚。

    正如話本裡的蛇蠍美人。

    阿嫣回過頭,看見他,揚眉:“有話?”

    有太多話想問。

    比如,她到底是人是妖是鬼?她的槍法誰教的?為什麼回來……種種疑問堆在一起,可最後,見她沒事,他只覺得一陣無力,強撐起的精神緩慢流逝,身體越來越冷。

    阿嫣轉身,看了看地上的齊正,過去晃醒他:“起來……我要去看醫生,順道帶你們一程。”

    沈景年一怔,問:“受傷了?”

    阿嫣瞪了他一眼:“這麼大的傷口,你看不見嗎?”

    沈景年見她拼命指著臉上的劃傷,低笑了聲。

    阿嫣不理他,搖醒了齊正,讓他背起他家老板,跟她下去。

    齊正經過外面的走廊,看見躺了一地的屍體,眼神驚疑不定,正想說話,身後的男人淡淡道:“別問。”

    他閉上了嘴。

    阿嫣的車就停在路邊,車前的擋風玻璃碎了,後車廂的門半開,一只穿著男式皮鞋的腳露在外面。

    齊正的臉色更為奇怪。

    阿嫣面不改色,打開後車廂,冷冷看了一眼昏過去的男人,扯著他的褲管,把他的腿塞進去,然後眼也不眨地甩上門。

    車停在方醫生家門口。

    沈景年已經失去了意識,臉色慘白,氣息微弱,性命垂危。

    齊正急紅了眼:“二爺……二爺你醒醒!你醒醒啊!”

    阿嫣也很著急,按響門鈴,見沒人,又用力拍了好幾下,等了一會,總算有人匆忙下樓,過來開門了。

    方醫生穿著睡袍,打著呵欠:“張小姐,你怎麼——”

    “救命啊醫生!救人要緊,快別問了!”

    方醫生很久沒見阿嫣急成這樣,第一眼沒看見從車裡下來的齊正,只問:“救誰?張小姐,別急,你慢慢說……”眼見齊正背著沈景年出來,他一愣:“他……”

    阿嫣說:“不是他,是我!”指著自己臉上已經停止流血的劃痕,“剛出了好多血,會留疤嗎?我應該敷點什麼才能盡快祛疤?這個沒有面膜的時代真是太糟糕了——”

    方醫生只當阿嫣的瘋病又犯了,注意力全在齊正身上:“你們是……他是……沈二爺?!”

    齊正雙目滿是血絲,疾言厲色:“救他。”忽然神色一變,聲音低了很多,幾近哀求:“求求你,醫生,救救他!”

    方醫生點了點頭:“快,背他進去。”

    阿嫣看著他們的背影,跟了進去。

    方醫生家裡有手術台,可他不用怎麼檢查,只看了一會,就說:“需要送醫院,失血過多,必須馬上輸血。”

    齊正說:“來不及了,能用我的嗎?”

    方醫生無奈:“不是隨便就能輸血的……唉,總之快送醫院。”

    “……不必。”

    兩人一愣,回頭看去。

    沈景年不知什麼時候醒了,雙眸微睜,目光略顯空洞。

    他咳嗽幾聲,又重復了遍:“沒有必要。”

    方醫生見慣生死,心知這很可能是……回光返照。

    他不敢說,只是嘆氣。

    齊正眼裡掠過喜色:“二爺,你醒了?”

    沈景年不語,沈默很久,問道:“張小姐在嗎?”

    齊正忙點頭,說:“在外面,我叫她進來。”

    方醫生在看病,阿嫣就安靜地待在客廳,拿著從急救箱取出的棉簽,細心地擦過臉上的傷痕,盯著一面鏡子看來看去,每看一眼,神色便暗沈一分。

    齊正走了出來:“二爺找你。”

    阿嫣問:“不送他去醫院嗎?”

    齊正沒說話。

    阿嫣放下棉簽,站起來:“……也對,他這個狀況,等不到進醫院就涼了。”

    齊正目光帶上肅殺之意,神色狠厲,低聲道:“進去了,不準在二爺面前胡說八道,否則我讓你一輩子後悔。”

    阿嫣笑了笑,面對他:“雖然不是我的本意,但我好歹救了你一命,你就這麼對你的救命恩人?”

    齊正緘默,過了會,硬邦邦的開口:“多謝你。”隔了幾秒鐘,又道:“二爺待你不薄。”

    “我給他賺的也不少。”阿嫣說,往房間裡走去:“鐵打的江山,流水的皇帝,沒有他,也會有別人……”尾音輕了下去:“這次,算他運氣好。”

    方醫生對阿嫣點了點頭,識相地退出去,順手關門。

    房裡,燈光微暗。

    那人躺在白色的床單上,一襲雪色長袍,腰上是大片大片的血,印在白底上更顯驚心動魄。他的胸膛還在上下起伏,但瞧著已經極其衰弱了,慘白的臉滿是沈沈死氣,剛咳嗽幾下,慘淡的唇染上醒目的血色。

    只剩一雙黑眸,還是那般平靜而溫和。

    阿嫣叫他:“沈先生。”

    沈景年笑了笑,輕聲道:“張小姐。”

    阿嫣說:“齊正叫我進來的。”

    沈景年微笑,又咳嗽幾聲:“有幾句話……趁來得及,說給你聽。”

    阿嫣點頭:“好。”

    他的聲音很輕:“鄭老板不是好歸宿,等我去了……咳,接手百樂門的,會是鴻通船運公司的楚先生,他待人大方,可家裡已有七房小妾,外面更有數不清的情人,你若不想跟他,趁早離開百樂門,你的那份合同……”他看著對面的女人,眉眼溫柔,淡淡一笑:“我早就燒了。”

    阿嫣搖了搖頭:“話說的這麼早,你會後悔的。”

    “如果早一點遇見你……”沈景年苦笑,搖了搖頭,低喃:“罷了,多說無益。你叫齊正進來,有幾件生意上的事——”

    “沈先生。”

    沈景年怔了怔:“嗯?”

    阿嫣走到床邊,手放在他的傷口上,任由血漬染上纖細潔白的掌心:“你這一生,有遺憾嗎?”

    “有。”

    “是什麼?”

    “太多。”

    阿嫣笑了笑:“挑最重要的說。”

    沈景年閉了閉眼:“原以為,可以等到那一天……山河歸一,國泰民安。”他又苦笑了下,諸多遺憾和不甘,付與一聲輕嘆,自嘲道:“覺得奇怪嗎?我生於亂世,得利於亂世,窮盡短暫一生,卻盼著太平盛世的來臨。”

    阿嫣說:“不奇怪,人都是復雜的動物。”頓了頓,收回手,用放在旁邊的毛巾擦了擦,不再繞彎子,問道:“你的仇家是誰?”

    “太多了……”沈景年側過頭,笑笑:“你問哪個?”

    “今晚動手的。”

    沈景年說:“幾個可能,可惜你沒留活口。”

    阿嫣低哼了聲,眼裡劃過一道寒芒:“留了,關在車裡。等會我自己走回去,齊正開我的車送你,後車廂那個人,給你們幾天時間審問,然後我要見他……活著的,你們下手留點心。”

    沈景年怔忡片刻,手按在傷口上,忽然覺出一絲異樣。

    已經不流血了。

    甚至……感覺不到疼痛。

    他目光漸暗,低聲問:“為什麼救我?”

    阿嫣放下毛巾,答道:“不是救你,是借你的手,替我的臉報仇——你盡快揪出罪魁禍首。”回過頭,盯著他染滿血的衣服:“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們現在勉強算是同盟。誰派的殺手,誰下的命令,所有參與的人,一個都不要放過……這個道理,沈先生應該比我清楚。”

    *

    阿嫣回到家裡,都快天亮了。

    唐子睿坐在沙發上,徹夜沒睡。

    何媽靠在旁邊眯了一會,這時也已經醒了,剛燒好一壺水,見到拎著包款款走進來的女人,嚇了好大一跳:“小姐,你整晚上沒回來,去哪兒……你、你衣服上怎麼有那麼多血?我打電話給方醫生——”

    阿嫣搖了搖手,懨懨道:“不是我的血。”

    唐子睿嗓音有點啞,神色疲倦:“你去什麼地方了?”

    “剛從方醫生家裡回來。”

    正說著,鳥籠裡的鸚鵡扯著嗓子尖叫起來:“漂亮!美麗!”

    阿嫣臉色一沈,便有些喪氣,手裡的包摔在沙發扶手上:“今天不漂亮,也不美麗了,煩死了!”

    鸚鵡撲騰著翅膀,睜著豆大的眼珠。

    阿嫣一怔,語氣緩了緩,仍然沮喪:“乖寶貝,不是說你煩,是說害我的刁民煩……原本好好的得了獎,喜事變壞事,真衰。”

    唐子睿又問:“你身上誰的血?”

    阿嫣低頭看了一眼,在沈景年和黑衣人之間猶豫,最後說:“百樂門的沈二爺吧,多的是他的,少的是刁民的。”

    “你為什麼非得和他糾纏不——”唐子睿脫口說了幾個字,又不肯往下說了,目光陰沈幾分,低聲道:“你在百樂門唱歌,為的是掙錢,只要有錢,你就能安安分分在家呆著了,是不是?”

    阿嫣看了看他,說:“當然不是。錢能買東西,讓我變漂亮,唱歌能讓很多人誇我漂亮,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別搞混了。”

    唐子睿氣壞了,黑著臉上樓。

    阿嫣喝了一碗何媽送過來的湯,回到房裡。

    門一關,趕緊捧著古董鏡,修復臉上的一道劃痕,橫看豎看、上看下看,額頭都快撞上鏡面了……直到再也看不見,總算舒出一口氣。

    老古董同情的說:“這個時代真危險,坐在車裡都能挨子彈。”見阿嫣不說話,它百無聊賴地發了會兒呆,忽然又道:“對了宿主,趕緊的拿下唐子明吧,他和喬秋露已經在計劃婚禮了。”

    阿嫣漫不經心道:“不是要刷他的好感值嗎?”

    老古董點點頭:“對,所以才要在他婚前——”

    阿嫣笑了一聲,搖頭:“不,等他結婚了,才剛剛開始。兩個同樣浪漫而理想化的人在一起生活,本身就是悲劇。”

    老古董:“……什麼意思?”

    “我早就說了,攻略唐子明太簡單,我要做的太少,甚至可以完全袖手旁觀,適時添一把火就足夠。”

    老古董若有所思:“怎麼添火?”

    可阿嫣的心思不在這上面,壓根沒聽見,嘀咕了句:“這個沒面膜的時代,真叫人暴躁……”接著便打開了房門,往樓下喊:“何媽,廚房有沒有黃瓜?我要敷臉。”

    “……”

    *

    沈二爺百樂門遇襲,這消息很快傳遍了大街小巷,還登上了報紙,造成一時轟動,就連正在為婚事忙碌的喬秋露,都聞聲趕過去慰問。

    過了沒多久,深夜的街頭再次響起槍聲,某位剛從酒樓走出去的黑道大人物,當場身中數槍,橫屍街頭。

    很多人猜是沈二爺下手報復。

    當然,巡捕房沒查出任何證據。

    幾天後。

    一間廢棄的倉庫。

    阿嫣看著地上五花大綁、鼻青臉腫的男人,蹲下身,用一碗涼水潑醒他:“還記得我是誰嗎?”

    那人呆了呆:“姑奶奶……姑奶奶饒命啊,該招的我都招了,我知錯了,我吃了熊心豹子膽,我不知天高地厚,才會對沈二爺下手,我真的都招了……”

    “那與我何干?”

    那人更加呆滯。

    阿嫣站起身,手指輕撫臉頰一側:“還記得嗎?”

    “記得……記得什麼?”

    阿嫣微眯起眼:“你開槍,打碎了我車的前窗,玻璃碎片劃過我的臉。”

    那人哭喪著臉,慘兮兮道:“小的知錯了,我……我混賬王八蛋,才敢對二爺的人動手——”

    “對沈二爺動手,算不上不知天高地厚,你們差一點就成功了。”阿嫣看著他,聲音轉冷:“可你傷了我的臉,卻是要付出代價的。”她走到一邊,靜默了會,轉過身:“那晚,除你以外的殺手全都死了,我留你一命,你知道為何?”

    那人摸了摸自己腫成豬頭的臉,怯怯道:“小的……小的還入得了姑娘的眼?”

    阿嫣冷笑:“不。一槍送你上西天,難解我心頭恨。我會派人時刻盯著你,每時每刻對著你念你的罪狀,對你進行徹底的洗腦——從今往後,只要你一閉眼,就會被人吵醒,不得睡眠。你疲勞過度,連昏過去的資格都沒有。很快,你會求一死,得到解脫,但是不行,你也沒有死亡的資格。”

    那人像是一座風化的石雕,愣愣地看著面前的女人。

    阿嫣低頭,看著潔白的手套,臉上沒有表情,過了一會,轉身出去:“我不死,你就得活著,你有一輩子的時間反省。”

    *

    看見女人走了出來,齊正下車,打開後面的車門:“阿嫣小姐,請。”

    阿嫣道了一聲謝,坐進去,看了一眼身邊的男人。

    沈景年唇邊帶著淺淡的笑意,目光溫暖柔和。

    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可同樣也是這個男人,幾天前的街頭夜色,他坐在車裡,從搖下的車窗,看著倒在地上抽搐流血的仇人,眼裡不帶一絲溫度,就那麼欣賞著對方痛苦死去的過程。

    他甚至下過命令,特意囑咐開槍的角度,正好可以讓那個人倒下時,正對著街對面的汽車。

    他要那個人臨死前最後看到的畫面,是身為勝利者的他。

    陰狠至此。

    阿嫣挑起眉:“看什麼?”

    沈景年抬起手,指腹親昵地摩挲了下她的臉蛋:“臉上的傷養好了?”

    阿嫣嘆了口氣:“一般般吧,沒留疤,但還是有影響的。”

    沈景年輕笑了聲,對開車的齊正道:“送張小姐回青銅巷。”

    開到青銅巷36號,阿嫣下車,正好撞到從外面回家的唐子睿。

    少年最近正在長身高,看著阿嫣,已經不用像以前那樣,拼命抬頭了。他皺了皺眉,看向一邊的汽車,從窗戶裡,看見了那個穿著青色傳統長袍的男人。

    這張臉,他從報紙上看到過。

    只停留了一瞬,他便轉身,跟著阿嫣走了進去。

    車裡,齊正也在皺眉:“那孩子看著不大,眼神挺凶。”

    ——像一頭狼。

    沈景年沒答話,過了會,說:“走吧。”

    半道上,齊正想起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依舊覺得匪夷所思……那女人突然出現在窗口,他昏過去後,以二爺當時的情況,根本不可能殺那麼多人,可殺手的屍體躺了一地。還有,在方醫生家裡,那女人走了沒多久,二爺吩咐帶他回沈公館,神情憔悴,聲音卻沒之前那麼氣若遊絲了。

    不出幾天,他就養好了傷。

    真的……太奇怪了。

    “阿嫣小姐,到底是人是鬼?”

    一不小心,想著想著,說漏了嘴。

    齊正差點咬了舌頭,臉色泛起詭異的紅,笨拙的開口:“二爺,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景年沒生氣。

    他只笑了笑,輕描淡寫幾個字。

    “——是我要的女人。”

    *

    唐子明快結婚了。

    這天晚上,他被幾個好友拉到百樂門,說是要好好慶祝一下,很快他又要脫離單身行列了。

    唐子明一聽那個‘又’字,想起選美大賽當晚,舞台上艷光四射的前妻,心裡堵的不舒服。

    其實也沒必要。

    統共也沒兩個人知道阿嫣的身份,知道那個名動上海灘,在一眾名流大亨之間遊刃有余的女人,曾為他洗手作羹湯。

    關於阿嫣的花邊緋聞,太多了。

    她和青幫走的近,那就是跟鄭先生要好。

    可她又經常和沈二爺同進同出,據可靠消息,沈景年是唯一進過青銅巷36號,不管有沒有別的,至少喝了一杯茶再走的男人。

    已經有人私底下開了賭局,賭這位當紅/歌星最後會花落誰家。

    唐子明到百樂門的那天,阿嫣沒在台上唱歌。

    他覺得輕松了不少,玩鬧起來也更盡興,直到送幾位朋友離開,走出霓虹燈閃爍的大門,夜色中,他突然看見靠在一邊牆上的女郎。

    阿嫣手裡夾著煙,卻沒點燃,對著他笑了一下。

    唐子明雙腿沈重,不知該走該留,最後還是走了過去。

    對於阿嫣,他的感情太復雜。

    可他始終記得,這個女人曾為他生下一個短命的兒子。

    再怎麼樣,他也該勸一勸她。

    “阿嫣。”唐子明叫了她的名字,隔了很久,才有下一句話:“……你這樣,我不想評論什麼。可你總不能在百樂門呆一輩子,應該為你的未來考慮。張浦兄因為你的行為,已經失望透頂。而且……”

    他頓了頓,沒說下去。

    阿嫣低笑一聲,將手裡的煙收回皮包裡,問:“而且什麼?”

    唐子明遲疑了會,左右看看,好似害怕有人偷聽,見四周沒人,才說:“鄭先生不是正派人士,沈二爺也很危險……你別看他總溫文爾雅,像尊笑面佛,我聽人說,上回的酒樓槍殺案……就是他叫人干的。”

    阿嫣聽了,沒多大反應:“還有呢?”

    唐子明一怔:“還有?”

    阿嫣低頭一笑,站直身子:“鄭先生啊,四字成語說不來幾個,學識不高。沈二爺太悶騷,不懂得討我歡心。”抬起一根纖細清秀的手指,戳在他心口,柔聲道:“我喜歡熱烈的,奔放的,能把所有感情,用最華美的字句傾訴出來的男人……”抬起頭,黑白分明的眼睛凝視他,聲音放輕:“……我喜歡怎樣的,你,真不知道嗎?”

    夜色與星空下,橙紅的光時而閃爍。

    女人的臉忽明忽暗,目光似深情,又涼薄,若即若離。

    唐子明突然臉色漲得通紅,轉過身,落荒而逃。

    背後,阿嫣捂著嘴笑了幾聲,搖搖頭,走回去。

    *

    “好他個唐子明,背著您對阿嫣小姐說些有的沒的,膽子也太大了。”齊正聽到來人的彙報,很是不滿:“還好酒樓的事情,阿嫣小姐是知道的,可關他唐子明何事?他都已經登報離婚了——”

    沈景年抬起一手,止住他接下來的話。

    齊正收住聲音,卡的有些難受,說:“……我去找阿嫣小姐?”

    沈景年點頭。

    齊正走了,門開著,他也走了出去,站在休息室門口,往下面看,滿目衣香鬢影,旖旎風情。

    不多時,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沈先生。”

    沈景年不曾回頭,樓下的靡靡之音唱著甜蜜蜜的歌,他的聲音便顯得冷清:“張小姐,你覺得我悶嗎?”

    阿嫣嘆氣:“你又學人聽牆角啦?這習慣不好,我又不是說給你聽的,別人背後說我什麼,我可不計較。”

    沈景年淡笑,轉回身,微微彎下腰,戲謔道:“我不懂討你歡心?”收斂笑意,輕挑眉峰,聲音越發輕柔:“不如,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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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0:55

第46章 民國麗人(十二-十四)

    百樂門的夜總是喧囂熱鬧。

    舞台上歌舞升平,唱盡繁華。

    台下的男女縱情跳舞、調笑,眉眼都是溢出的情。

    遠方的亂世風雨,離這裡太遠,反而使人生出醉生夢死的衝動,揮霍著所有的熱情和瘋狂。

    樓上很安靜。

    幾個戴著帽子的男人守在走廊盡頭,隔斷休息室和外界的接觸。

    沈景年倚在欄杆邊,微暗的燈光模糊了他的容顏。

    他說,不如試試。

    阿嫣抿唇笑了笑,盯著他看,語氣略帶調侃:“沈先生,我記得你說過,叫我不要自視過高。”

    甜而輕軟的嗓音。

    如果不是唇角勾起的那點壞笑,幾乎就像撒嬌。

    沈景年雙手負在身後,挑了挑眉:“一定要算舊賬嗎?”

    阿嫣沒答話,又說:“我還記得,我的那份合同,你給燒了。”

    沈景年抬起手,修長的手指,輕輕刮了刮她的鼻尖:“張小姐,你的記性真好。”

    阿嫣低笑,走近他,雙手放在他手臂上,柔聲道:“一般來說,女人對於身後的追求者,有喜歡的,也有討厭的。我不一樣,只要不太粘人,對於想取悅我的男人,我都願意懷著最真誠的善意……拭目以待。”

    沈景年聽她一本正經說著這樣荒誕的話,搖頭笑了笑。

    阿嫣的目光繞著他轉了一圈,似真似假問道:“不如,我給你一點提示?”

    沈景年搖頭:“不用。”

    阿嫣不相信,又問:“真的不用?”

    沈景年微笑,忽然傾身向前,彼此離的如此近,視線相撞,氣息交纏:“不會讓你失望,安心。”

    薄唇一張一翕之間,輕輕掃過她的。

    阿嫣說:“……但願。”

    沈景年又是一笑,禮節性地點了點頭,算作告別,轉身離開。

    阿嫣突然開口:“沈先生,這算是救命恩人的福利?我還是那句話,不賣心,不賣感情的。”

    沈景年站住,回頭:“是,也不是。”

    阿嫣蹙眉:“我不喜歡跟人猜謎,也不喜歡繞口令,有話直說。”

    沈景年沈默了會,平靜道:“從前沈某一介將死之人,有太多顧慮,有些事不方便出手,有些人……”他停頓片刻,才道:“……不想強求。”往回走了幾步,停在女人前面,抬手拂去她臉側的一縷黑發,別到耳後:“你想要的,我會給。至於我想要的……”

    阿嫣看著他,等待他的下一句話。

    沈景年笑笑,聲音柔和:“你看著給。”

    阿嫣便笑了出聲,搖搖頭,揚起一手走開:“那我真的很期待了,沈先生。”

    *

    百樂門最近的大新聞,毫無疑問,正是沈二爺為討佳人歡心,豪擲千金買詞買畫,有能者皆可參與。

    一時間,不止是上海,就連鄰近的幾個省,乃至於遠在北平的文人墨客,也有聞訊日夜兼程趕來的。

    從古至今,文人浪跡煙花場所,都是一件風雅事,和尋常嫖客不同,更何況這次不僅能親近芳華絕代的麗人,還能得到巨額報償,傻子才不來。

    夜晚,華燈初上,百樂門總會出現一大奇景。

    紅遍上海灘的阿嫣小姐在台上唱歌,台下離舞台最近的地方,全是拿著畫板,拿著紙筆的知識分子,埋頭創作,等阿嫣唱完了下來,有靈感如泉湧,手速又快的人,已經拿著作品湊上去了。

    阿嫣很高興,可謂心花怒放。

    暴君和尚俏書生,本來就是狐狸精的首選。

    其中,暴君是可以利用的,和尚是可以戲弄的,而書生……則是那風花和雪月,那流傳在話本萬古傳頌的淒美故事。

    多麼令人向往。

    阿嫣聽著那些華美的詞句,從各種角度形容自己的美貌,洋洋灑灑一長篇,辭藻要多華麗有多華麗,還不帶重樣的,只覺得這世界真的太過美好,百樂門真是一塊風水寶地,連帶著它的幕後老板沈先生也順眼多了。

    只是,每次喜悅過度,想多親近親近那些可愛的文人墨客,摸摸小手,掐掐小臉,再多給他們一些噴薄欲出的靈感……身旁總會響起齊正冷冰冰的聲音。

    “阿嫣小姐,二爺說了,高興歸高興,別亂動手動腳。”

    掃興。

    沒關系,阿嫣捧著她的書畫,小心翼翼地收藏好,再三提醒自己,離開的時候,一定不能忘記帶走。

    就這麼過了好些日子,有一天,阿嫣又被叫到樓上沈景年的房間。

    天氣有些冷,沈景年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脖子上圍著白色的圍巾,坐在單人沙發上看書,聽見開門的聲音,抬了下頭:“來了?”

    阿嫣容光煥發,走到他身邊,側坐在扶手上:“沈先生,你真是個大好人。”

    沈景年不以為然:“是麼。”

    阿嫣眼裡是不加掩飾的志得意滿,對他自然格外親近:“你挑個地方呀……反正唐子明那邊還早,來,你隨便選個地點,我們快活快活。”

    沈景年說:“地點有了。”

    阿嫣問:“在哪裡?”

    沈景年放下手裡的書,摘掉眼鏡:“後天,我家裡舉辦舞會,你當我的舞伴,陪我接待客人。”

    阿嫣看著他:“又是舞會?你這麼喜歡跳舞啊?”

    沈景年回答:“有幾筆生意要談,那幾個洋人喜歡跳舞,等他們高興了,好談話。”

    阿嫣了然,點點頭:“可以。”想起剛才一名書卷氣極濃的青年,激情朗誦的贊美篇章,不禁又眉開眼笑,對男人甜膩膩道:“沈先生,別說陪你出面,就算你要我去哄那幾個洋人,我也是樂意的不得了呢!對了,那些洋人文化好嗎?雖然我不太懂外國語言,不過我可以讓人翻譯啊!等他們給我寫了——”

    沈景年神色一沈。

    阿嫣知道剛才得意過頭,嘴上沒把門,該說的不該說的,全出口了,便輕哼了一聲,不再多言。

    沈景年說:“坐過來。”

    阿嫣很知趣地坐到他腿上,親昵地摟住他的後頸,笑盈盈道:“沈先生,你這個人又聰明,又知趣,真好……如果不是為人太含蓄,不會陪我玩愛的小遊戲,你一定能超越我的上個床伴,成為我最喜歡的露水情人。”

    沈景年笑了一下,神情平淡,依舊那麼含蓄內斂,問道:“你有過很多情人嗎?”

    “當然,說出來嚇死你。”阿嫣對他飛了個媚眼,假正經:“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怎麼,得了不治之症,清心寡欲好多年,對你自己沒信心,怕了?”

    沈景年嘆息:“張小姐。”

    阿嫣問他:“怎麼?”

    沈景年說:“你高興的時候,總這麼囂張的嗎?”

    阿嫣笑:“我高不高興都囂張……”停頓一下,皺了皺眉:“算了,你說的對,最近放飛過頭了,不是好事。”

    沈景年輕笑兩聲,不怎麼在意,又道:“後天我去接你。”

    “好。”

    *

    舞會那天,阿嫣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身上噴了香水,走到樓下,就聽到鸚鵡又在叫:“漂亮!美麗!沈魚落雁——”

    阿嫣笑了起來:“乖寶貝,可惜你只能學簡單的,我真恨不得請一位先生,天天教你說話呢。”

    鸚鵡又叫:“雲想衣裳花想容!”

    阿嫣說:“對,我天天想美顏盛世。”

    何媽在旁邊干活,聽見了一人一鳥匪夷所思的對話,直嘆氣:“小姐,老爺太太還在世的話,見了你這樣子,不知會有多傷心喲!整天不是唱歌,就是跟人跳舞,那個沈二爺一看就是風月老手,能靠得住嗎?還是得找個老實人的。”

    阿嫣說:“我這樣子,找個老實人,不是坑人家嗎?我就愛跟風月老手玩,比比誰更沒良心。”

    何媽搖搖頭,嘴裡念念有詞:“造孽,造孽啊!”

    阿嫣戴上珍珠耳環,轉過身,看見唐子睿站在門邊,說:“你回來的晚了,何媽在廚房裡留了飯菜,你去熱一熱,自己吃——”

    唐子睿目光微變:“你不要把我當成小孩子!”

    阿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聳聳肩:“隨便你。”

    門外,汽車喇叭響了兩下。

    阿嫣穿上銀色的高跟鞋,拂了拂長發,站起來,想要出去。

    唐子睿忽然往門前一站。

    阿嫣看了他一會,彎下腰,盯著他的眼睛:“我呢,喜歡跳舞,喜歡唱歌,喜歡各種各樣有趣的男人……卻不跟小孩子玩。”

    說著,推開他,徑直走了出去。

    唐子睿追到門口:“我不會一輩子都是小孩子,我已經十三了。”

    阿嫣看了看他:“哦。”

    齊正下車開門,阿嫣坐了進去。

    汽車開動,輪胎揚起塵煙,暮色中漸漸遠去。

    唐子睿捏緊拳頭,站了好久好久,才進門。

    *

    車裡,沈景年從前面的後視鏡裡,看到少年小小的身影,不動聲色的問:“他是唐子明的弟弟?”

    阿嫣正對著一面小鏡子看,心不在焉:“是。”

    “幾歲了?”

    “十三。”

    沈景年靜默一會,開口:“不小了。”

    阿嫣側眸看了他一眼,笑道:“看不出來,你和他倒是有共同語言,不如你停車下去,陪他聊聊人生?”

    沈景年聲音溫和:“我找他談話,你能放心?”

    阿嫣佯裝恍然大悟:“我都忘記了,二爺手上冤魂無數,殺過人放過火,確實不適合教育小孩。”

    前面開車的齊正插嘴:“阿嫣小姐,你不要亂講話。”

    沈景年笑了笑:“人命無數,冤魂倒也沒幾個,不過成王敗寇。”

    阿嫣對這個話題沒興趣,繼續將注意力全放在鏡子上。

    *

    過了八點,客人差不多都到齊了。

    阿嫣站在沈景年身邊,挽著他的手臂,陪他穿梭於客人中間,聽他與人侃侃而言,便只是在一旁微笑,偶爾客人誇贊沈先生的女伴美貌,她回一句多謝,臉上的笑容卻真誠了幾分。

    旁人看沈景年的眼光,總是充滿了艷羨。

    名動上海灘的百樂門頭牌歌星,終於還是跟了他。

    美貌而有名氣的女郎站在他旁邊,本身就是一種身份和地位的像征,如同一件珍貴的寶物,一件貴重的衣服。

    至少,在唐子明眼中,就是這樣的。

    剛到沈公館花園裡,他就看見了門口的那兩個人,並肩而立,沈景年和兩個外國人說了幾句,又轉向挽著的女郎,微微低頭,對她耳語了幾句,女郎便笑了起來,紅唇彎起愉悅的弧度。

    唐子明只覺得寒心。

    那個男人,分明把阿嫣當成物品炫耀,談不上絲毫尊重。

    而他……他曾經希望阿嫣可以明白他的追求,脫離舊社會的捆綁,成為自立自強的新女性,可她卻走上了歪路,變成了有錢有勢男人的玩物。

    說不心痛,是假的。

    喬秋露看著他的臉色,又看看前面的沈景年和阿嫣,有些忐忑:“子明,我們可以不去的,我去跟景年說一聲。”

    唐子明搖了搖頭。

    喬秋露欲言又止,挽起他的手,走了過去。

    阿嫣剛才聽沈景年說,那兩個洋人中文說的不太流利,用英文告訴他,他的女伴非常美麗,不禁甜甜地笑了笑,用蹩腳的英語道謝。

    洋人走了,迎面走來的是兩個熟人。

    沈二爺的舞會,能被邀請是榮幸,除非有重要的事,極少有人會推掉,所以在這裡看到唐子明和喬秋露,阿嫣並不驚訝。

    沈景年看著他們:“秋露。”目光轉向臉色不佳的唐子明,微微頷首:“唐先生。”

    阿嫣也跟著他叫了一聲:“唐先生。”

    語氣帶著玩味。

    沈景年瞥了過來。

    阿嫣輕哼,收起有意挑事的眼神,對喬秋露笑笑:“喬小姐你好,常聽沈——”

    沈景年抬起手,放在唇邊,咳嗽了下。

    阿嫣很自然的糾正過來:“常聽景年說起你,聽說你和唐先生要結婚了,提前恭喜你們,祝你們永結同心,幸福美滿。”

    喬秋露上次見過阿嫣,自從知道她的身份,看到她便很有點不是滋味,沒想到第一次正式見面,對方竟然這麼有氣度,愣了片刻,也笑起來:“謝謝你。我也祝你——”

    說到一半,悻悻然停下。

    祝他們什麼呢?

    都說阿嫣是沈景年的情人,這麼不明不白的關系,怎好出口。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阿嫣仿佛沒感覺,接過話題:“你可以祝我永遠貌美如花。”

    喬秋露一怔。

    沈景年搖了搖頭,適時出聲:“進去吧,秋露,你的幾個同學也在。唐先生……”他看著那個明顯帶有敵意的男人,笑了笑:“……請。”

    終於,等人都進去了,阿嫣轉過頭,問:“沈先生,我掛在你手上很久了,能走開一會了嗎?”

    沈景年說:“玩的開心。”

    四個字,也是當初第一次見面,他說過的。

    阿嫣便放開了他,轉身就走,誰知剛走一步,手腕一緊,回頭,便看到他深邃的目光。

    “玩的開心可以,別玩太瘋,嗯?”

    阿嫣不耐煩地甩開他:“知道了。”

    *

    舞會開始後,沈景年和相識的商人談生意,無暇顧及其它。

    前半場還好好的,後半場,大廳一個角落有人起了爭執,兩個看起來文文弱弱書生氣十足的年輕人,為了用天上明月比喻阿嫣小姐好,還是用晴空艷陽比喻更適合,吵了起來,到後來全都面紅耳赤的,差點掄起袖子大打出手。

    八成是喝多了。

    幸好沒鬧大,只在小範圍引起注意。

    阿嫣對於男人因嫉妒打架,本是袖手旁觀喜聞樂見的,這次難得打起圓場:“明月艷陽我都喜歡,啊呀,別吵了,都是我的乖寶貝,別下重手,打壞了腦子還怎麼誇我啊……”

    人多嘈雜,沒幾個人聽清。

    那兩人都是唐子明認識的,他在旁邊看著,聽他們為了自己的前妻爭風吃醋,甚至於失去理智,恨不得互毆,不知不覺的,臉色已經難看至極。

    等到風波過去,兩人都被沈景年派來的人‘請’了出去,他見喬秋露正在和女同學說話,便快步走到阿嫣身邊,將她拉到陽台上。

    阿嫣跟著他出去,沒有掙紮。

    唐子明兩手放進口袋裡,看著她的目光沈重:“阿嫣,你怎麼變成這樣?好吧,就算你覺得我辜負了你,也不必用傷害自己的方式,報復我。你和百樂門賣笑討生活的舞女不一樣——”

    “當然不一樣,我是大明星。”

    “你——”唐子明堵的胸口生悶,過了好一會,才靜靜的說:“他們……那些迷戀你捧著你的男人,他們沒見過你以前的樣子,我卻見過。阿嫣……”他握住女人清瘦的肩膀,神情莊重:“你是個好女人,你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阿嫣笑了笑,抬眸看他:“我過的不能更好了。唐先生,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你從前跟我說過的話,我全都懂了。”

    她板起臉,故意用文縐縐的腔調,說著滑稽的謬論:“舊社會的禮制束縛了女人追求快樂的天性,這個時代男女待遇相差太大,男尊女卑的頑固思維是可恥的,是應該被徹底打破的。所以,我決定扛起女權的大旗,古有妻妾為一夫爭風吃醋,扯頭發撕破臉皮,今有我的情人為我挽起袖子干架,這不是很好麼。”

    唐子明驚疑不定:“阿嫣……你、你是認真的,還是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阿嫣一雙笑眼盯著他,過了片刻,撲哧一聲笑出來,搖搖頭:“當然是逗你玩的,書呆子。”

    唐子明心頭一跳,不知怎麼的心跳快了起來。

    他刻意壓制住胸腔裡的悸動,說道:“離開百樂門吧,我可以替你說服張浦兄,勸他不計前嫌接納你。”

    阿嫣不置可否,只道:“說下去。”

    唐子明繼續說:“沈二爺可以給你一時的榮華富貴,卻不能保你一生無憂。你難道沒感覺嗎?剛才,你們站在外面,他對待你的態度,完全就像一件衣服,一塊昂貴的手表,他在對客人炫耀——可你不是物件,你是一個有血肉有靈魂的人啊!他對你,根本沒有尊重。”

    阿嫣聽著聽著,嘆了口氣。

    唐子明心口一緊,無端生疼。

    阿嫣淡淡道:“即使你說的都是真的,又能怎麼辦呢?”

    唐子明啞口無言。

    阿嫣諷刺的笑了下:“難道,等你來救我嗎?”轉身,看著夜色下的花園,聲音變得遙遠:“唐先生,如果不是你的一意孤行,也許……我還會在唐家,照顧你的一日三餐,替你打理唐家裡裡外外的雜事,晚上,看你在書房念書,給你做點吃的,熬一碗你最喜歡喝的湯……這樣安穩的日子,再不會有了。”

    唐子明喉結滾動了下,眼中有痛意。

    他張了張嘴:“阿嫣。”

    阿嫣沒有回頭,夜色下,女郎的背影單薄冷清,說不盡的孤單。

    “我早就不恨你了,子明。”阿嫣背對著他,淡淡說道:“我祝你幸福,永遠也不會後悔當初的選擇。”

    說完,她轉了回來,往裡面走。

    唐子明內心感動,追了幾步,卻見阿嫣驀地停住,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正往這裡走來的,是沈景年。

    那個擁有諸多腥風血雨的傳聞,上海灘舉足輕重的大人物。

    斯文清雅的外表下,不知裝的是如何狠毒殘酷的心腸。

    唐子明忽然覺得緊張,又莫名的有了一種無畏的勇氣,衝上去擋在阿嫣身前。

    他想,如果那個人要發難,他總得保護她。

    她是那麼孤單,那麼無助。

    沈景年看見橫在阿嫣和他之間的唐子明,神色不變,只是唇邊永遠溫和的笑意,失去了溫度。

    他的目光落在男人臉上,話卻是對他身後的人說的:“到處不見你,出來找你。”

    阿嫣從唐子明背後走出來,問道:“生意談完了?”

    沈景年點頭。

    阿嫣又問:“順利嗎?”

    沈景年笑了笑:“還好。”

    他伸出手,阿嫣很自然地挽住,沒想他又松開,改成牽住她的手,十指緊扣。

    阿嫣看了看他,沒說什麼。

    沈景年對唐子明點了下頭:“唐先生,失陪。”

    阿嫣跟著他走了兩步,在最合適的時間回頭,凝望著唐子明,幽幽嘆了口氣。

    就是這一個眼神,這一聲嘆息,唐子明今生都沒忘記。

    魂牽夢縈。

    *

    等到管家送走最後一個客人,已經深夜了。

    沈景年坐在小客廳裡,手中握一杯酒,似有幾分微醺的醉意。

    阿嫣躺在沙發上,枕著他的腿,高高舉起一面鏡子,一會遠遠的看看,一會又拿的近一點,盯著仔細瞧。

    齊正拿著車鑰匙過來,開口:“沈先生,我送阿嫣小姐回家。”

    沈景年側眸,看了他一眼。

    齊正覺得脖子有點涼。

    阿嫣在一邊笑:“齊先生,你這麼沒眼色,沈先生要扣你工資,罰你去看大門的。”

    齊正黝黑的臉紅了紅,訕訕地退了出去。

    沈景年輕聲笑了笑。

    阿嫣放下鏡子,看了他一會,見他面色微紅,不如平時那樣,總是缺乏見光的蒼白,細長的鳳眸也泛著紅,似醉非醉,似夢非醒,便問:“醉了嗎?”

    沈景年抿了口杯中酒,放下透明的酒杯:“太清醒了,可惜。”

    阿嫣說:“我陪你喝酒?”

    沈景年放低聲音:“陪我做點別的。”

    阿嫣起身,對著他伸出手,歡迎的姿勢:“好。”

    沈景年抱她起來,走上旋轉的樓梯,進房。

    一切都是那麼水到渠成。

    阿嫣的後背陷入柔軟的床,手指伸進他的黑發,微眯起眼,起起伏伏之間,忽聽他啞聲問:“唐子明說了什麼?”

    “……你可真會挑時候掃興。”

    沈景年重復了遍:“說了什麼?”

    阿嫣悶哼了聲:“沒什麼,談談人生。”

    上方的男人嘆息一聲,喘著氣,語氣帶幾分笑意,真真假假,道不明分不清:“是麼……我也想跟張小姐談談人生,以後,可別亂走了——尤其當著我的面。”

    阿嫣笑:“怎麼談?”

    他的黑眸深沈,見不到底,嗓音低啞:“用手……”修長的手指撫過女人的臉和修長的脖頸,“用嘴……”濕熱的唇落在她的唇角,“……再用點別的。”

    動作漸轉激烈。

    阿嫣攀附著他,在他耳邊輕輕調笑:“沈先生,你不正經的時候,當真有趣。”小手找到他心口的位置,即使在這樣的情形下,眼神依舊涼薄:“心狠一點,人會過的更輕松,一段露水情緣,別看的太重,以後……才能好聚好散。”

    *

    次日,阿嫣到家,已經過了中午。

    沈景年送她回來,到了地方,他一手撐在車門上,打趣道:“不請我進去喝杯茶?”

    阿嫣說:“不了,你家裡沒化妝品,也沒保養品,這一晚上真要人命,我醒了足有五六次,臉上干。我要回去補救了,真沒時間招待你。”

    沈景年也不強求,點了點唇:“好,親下走。”

    阿嫣沒功夫跟他糾纏,不管前座有些尷尬的司機,湊過去親他一下,開門走人。

    何媽從廚房裡出來,怨怪道:“小姐,你不回來早說一聲,子睿小少爺又等了一個晚上,早上才出去。”

    阿嫣說:“我叫人打了電話的。”

    何媽:“沒接到。”

    阿嫣舒展了下雙臂,往樓上走:“以後別等我,該回來總會回來,不回來,死在外頭了也會見報——”

    “呸呸呸!”何媽啐道:“別亂講。”

    阿嫣笑了笑,進去房間,跟一堆瓶瓶罐罐打了好久的交道,門口響起兩聲輕響。

    她沒回頭:“進來。”

    唐子睿頂著黑眼圈進來的,瞧著很是疲憊。

    阿嫣問:“有事?”

    唐子睿說:“你一晚沒回來。”

    “對,然後呢?”

    唐子睿的神色復雜,目光從陰沈森冷,轉為壓抑的平靜。

    最後,他開口:“我要走了。”

    阿嫣沒什麼反應:“回唐家嗎?我叫人送你。”

    “不。”

    阿嫣這才轉身,看著他,過了幾秒鐘,說:“外頭亂的很,槍彈無眼,意氣用事會送命的。”

    唐子睿淡淡道:“我想了很久,不是突發奇想。你說過,我的人生由我決定,後果由我承擔,如果死在外面,那是我活該,你連一滴眼淚都不用對我施舍。”

    阿嫣不語。

    唐子睿眼眸沈靜,一字又一字,說的清晰:“可如果我回來了——我會出人頭地,比所有人都厲害,包括沈景年!”他咬了咬牙,情緒激烈,等了一會,又說:“所以,在那以前,你要活著,跟著誰都無所謂,但你要活著。”

    “說這種話……”阿嫣笑了一聲,又轉了過去,語氣漸淡:“照顧好你自己吧,小少爺,這世界遠比你想的殘酷。”

    *

    那天以後,唐子睿真的走了。

    沒帶多少東西,行李就兩件,還帶了點錢。

    剛走那幾天,何媽急的要命,跑遍了他常去的地方,巡捕房也去了幾趟,但人就是找不回來了,只能夜裡暗自抹淚,怪那孩子傻氣,行事也太魯莽,如今正逢亂世,他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能有命回來嗎?

    阿嫣的日子卻是一樣的過。

    百樂門唱歌跳舞,青桐巷和沈公館兩邊跑,自從把珍愛的瓶瓶罐罐分了一小半,放在沈景年的房裡,留在他家過夜也沒那麼不堪忍耐了。

    過完年,入春了。

    有一天,阿嫣到了沈公館,見沈景年正和幾名賬房先生談話,便獨自上樓,看著知名文人寫出的‘致阿嫣’一文,聚精會神地讀到一半,沈景年從外面走了進來。

    阿嫣問道:“事情處理完了?”

    沈景年說:“秋露來了,點名見你。你如果不想見,我替你推了。”

    “怎麼找到你這裡來了?”

    “說是去過青桐巷,你不在。”

    阿嫣站起來,下樓。

    喬秋露在單獨的會客廳等待,見到阿嫣,她沈默了很久,才道:“張小姐,我一直想和你好好談一談,可惜沒有機會。”

    阿嫣笑了笑:“你知道我的地址,知道我在百樂門唱歌,機會很多。你不來,因為沒有非見不可的必要……所以今天,喬小姐,你從我家找到沈先生這裡,看來有很重要的理由,請說。”

    喬秋露無聲地看著對方,最終,輕聲道:“對於你和子明的事情,我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阿嫣說:“我接受。還有呢?”

    喬秋露搖頭:“不,我知道你討厭我,討厭子明,甚至想報復。從第一次見你,你請子明跳舞,我就知道了。”

    阿嫣在一邊的椅子上坐下。

    喬秋露繼續道:“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有意搶你的丈夫,但愛情的到來,是毫無理由,不論時機,不管對錯的。”她垂著頭,隔了一段時間,聲音更輕了:“我和子明要結婚了,就在三天後。”

    “恭喜你。”

    喬秋露聚起勇氣,看著對方的眼睛,認真的說:“張小姐,我希望你能放棄仇恨,那只會傷人傷己。同樣作為女人,你想做什麼,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你想從我身邊,搶回子明。”

    阿嫣點頭,語氣很冷靜,坦然道:“不錯,是有這個想法。”

    喬秋露嘆了口氣,目光帶著同情和憐憫:“我和子明是相愛的,兩個相愛的人,沒有什麼能分開,只有愛情,才能給予人們對抗全世界的勇氣。子明願意為了我對抗他的父母,他愛我。”停了停,一字字道:“他不愛你,張小姐。”

    阿嫣說:“這個東西很玄乎的,今天愛你,沒準明天就愛我了。”

    喬秋露皺了皺眉,說:“不可能,滄海桑田,他對我的心意都不會改變。況且……”她看了一眼半掩的門,聲音壓低:“……景年不會虧待你,我想,這是最好的結局了。”

    “可我不是這麼想的。”

    喬秋露一怔。

    阿嫣雙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神情恬淡:“喬小姐,在人類的世界,有許多道德枷鎖,婚姻、契約……而對於妖類,比如狐狸精,你能搶走唐子明,那是你的本事,沒人能說什麼。”

    喬秋露聽了個大概,柳眉倒豎,顯出怒氣:“我跟你好好的講話,你為什麼罵我是狐狸精?”

    “不是罵你,誇你呢。”阿嫣笑了笑,搖頭:“可惜你當不起這個誇贊。”

    她站了起來,走到喬秋露面前:“喬小姐,我話放在這裡,我過我的日子,絕不會主動找你的丈夫,至於其他的,我沒辦法保證。你們結婚,我祝福你們,恭喜你們終於擁有了幸福的兩人世界。”

    喬秋露遲疑良久,還是對著她,鄭重的點了點頭:“……不管怎麼樣,謝謝你的祝福。”

    阿嫣看著少女離開。

    ——這才剛剛開始啊。

    為愛對抗完了全世界,對抗完了父母,當真的只剩朝朝暮暮的兩人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危機。

    “秋露被她的父親寵壞了。”

    阿嫣回頭。

    沈景年不知何時走了進來,將一件御寒的風衣披在她肩上,溫聲道:“春寒料峭,小心著涼。”

    阿嫣說:“謝謝。”等了片刻,又說:“不止是喬小姐的父親,也有你。”

    沈景年不否認:“從小到大,只要秋露想要的東西,都能得到,她的父親會買給她,我也會。再貴重的東西,在她眼裡,也只是可以替代的玩具……她對金錢,沒有概念。”

    他走到窗邊,望著少女坐上黃包車離去,淡然道:“只靠唐家那點底子,和唐子明的稿費,沒有辦法維持她想要的生活。”

    阿嫣沒什麼表示,只拉緊衣襟,笑了笑。

    漫長的歲月,平淡的生活,瑣碎卻必須的柴米油鹽。

    這幾樣東西,比所有歇斯底裡的外力阻攔,更能扼殺浪漫的愛情。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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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1:38

第47章 民國麗人(十五-十七)

    唐子明和喬秋露結婚了。

    他們終於擁有了一間溫馨的房子,書房明亮,空氣裡都是濃郁的書卷味,客廳溫暖,牆壁上掛著字畫。

    這是喬秋露夢寐以求的家。

    婚禮上,喬秋露的父親看著意氣風發的新郎,又看了看教堂的另一邊,受邀而來的沈景年,目光充滿了憂慮。

    他說:“秋露,我希望你不會後悔。”

    喬秋露笑了起來,眼裡是飛揚的神采:“爸爸,我不會後悔的,我嫁給了愛情,我會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喬老先生長嘆一聲:“但願。”

    喬秋露和丈夫的新房,是喬老先生買下的,面對唐子明的排斥和反對,他搖了搖頭,淡淡說:“收下吧,這是我送給秋露的新婚禮物。子明,希望你能好好照顧我的女兒,她是個好女孩,可也是溫室裡的花朵。”

    唐子明緊握喬秋露的小手,信誓旦旦保證:“請您放心,如果秋露是花朵,我就是參天的大樹,遮陽的傘——我會盡我一切努力,保護我生命中最珍貴的人。”

    他轉過頭,深情地看著妻子。

    喬秋露臉蛋微紅,唇角的笑容甜蜜。

    一對璧人。

    喬老先生仍是搖頭。

    他從來不看好這樁婚姻,面對這個英俊而能說會道的女婿,他甚至開始後悔……他是個商人,卻把秋露教育成了不食人間煙火的清高才女。

    這是個錯誤。

    結婚頭幾個月,喬老先生的擔憂似乎是多余的。

    唐子明夫婦過的非常快樂,琴瑟和鳴,神仙眷侶。

    喬秋露會彈鋼琴,每天早上,等傭人送上美味的早飯,夫妻兩個人有說有笑地吃完,唐子明進書房寫作,她就會在客廳裡彈琴,悠揚的琴聲有著安定人心的力量,對於奮筆疾書的唐子明更是一種靈感的啟發。

    每個月,他們都會不定期的舉辦兩三次聚會,邀請親朋好友前來,一群年輕人高談闊論,進行深刻的思想交流,互相學習,敦促進步。

    平時,喬秋露經常會出去逛街,買一些看的上眼的小物件,裝飾這個充滿了愛和溫情的小家,有時也會給唐子明買幾件衣服。

    她的眼光很好,挑的衣服得體又好看,將唐子明打扮的像個西方的紳士。

    唐子明不禁想起,以前,阿嫣只會買了布,叫裁縫給他做衣裳,很多時候,甚至是親自做的,土裡土氣的樣式,穿出去總引人笑話。

    這麼一想,不禁感慨,不同觀念的人生活在一起,果然是不會長久的。

    同喬秋露在一起,才是他夢寐以求的婚姻。

    歲月靜好。

    直到有一天,老宅的管家突然跑了過來,說是家僕的工資付不出了,剩下的那點錢,維持老宅那邊的開銷也不夠用。

    唐子明從沒遇過這類事,對他而言,金錢就是一個數字,沒什麼實際的意義。

    於是,他找喬秋露商量。

    夜裡,兩人冥思苦想了一段時間,喬秋露靈光一閃,說:“子明,不如賣了吧。我們又不住在那裡,留著也沒什麼用。”

    唐子明豁然開朗:“正是。”

    第二天,他對老管家說了賣房子,對方一聽,大驚失色:“不成啊!大少爺,這是祖上留下的宅子,怎好說賣就賣?”

    唐子明皺起眉,不耐煩道:“什麼祖上不祖上的,千百年後都成灰了。放著也沒人住,我相信,房屋如果有靈魂,也會希望能等到新的主人。”

    老管家苦口婆心勸了半天,他毫不妥協,只把老頭子急得眼淚都掉下來了。

    最後,房子還是賣了。

    唐子明夫婦得到一筆巨款,喬秋露便出去,買了好多貴重的家具,過了幾天,又和唐子明出去旅行了一趟,兩人更是甜蜜。

    那筆錢很快就用完了。

    過了大半年,有一天,喬秋露想出去買東西,翻了翻皮包,發現沒剩多少錢了。她也不怎麼在意,又去了一趟銀行取錢,可是銀行的職員說,他們賬戶裡的存款所剩無幾,沒有她要的那麼多。

    人生第一次,喬秋露產生了‘錢不夠用的’念頭。

    她回家,跟唐子明一說。

    兩人都發愁,不明白那麼多的錢……唐家的,賣房子的,還有結婚時喬老先生給的一筆巨款,怎麼莫名其妙的就沒有了。

    當然,苦惱歸苦惱,他們都是清高人,不想對方覺得自己看重俗氣的金錢。

    喬秋露說:“不要緊的,子明,我可以回去問爸爸要。”

    唐子明臉上一紅,拒絕:“不……我對他保證過,我可以給你想要的生活,我不能讓他看輕我。”

    喬秋露低頭沈思了會,開口:“那我先問景年借,他手頭總是寬裕的。”

    這次,唐子明反應很大,臉到耳朵都紅了,憤怒道:“秋露,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你是在侮辱我!”

    喬秋露一愣:“我怎麼侮辱你了?”

    唐子明梗著脖子,大聲道:“你和他的關系,全上海都知道,你去向他借錢,人家會怎麼看待我?”

    喬秋露嚇著了,抿著唇,有些委屈:“子明,我也是為這個家著想,你不同意,可以講道理,為什麼凶我?”

    唐子明也覺得後悔,抱住了嬌小的妻子:“對不起,是我不好。你放心,過幾天,我就能收到下一筆稿費。”

    喬秋露擦了擦眼淚,輕輕嗯了聲。

    可是接到了下一筆稿費,還有下一筆支出,他們家仿佛陷入了詛咒,永遠入不敷出,吃穿住行處處都要用錢,這錢卻總不夠用。

    如果有個會精打細算的人在還好,但老管家辭了,唐子明和喬秋露只能大眼瞪著小眼,面對越來越少的存款,心裡干著急。

    算賬這等事,他們都是一竅不通。

    唐子明只能更加努力地寫文章。

    可是創作這東西,和一般的工作不同,講究靈感,即使有才華如唐子明,有時候也只能對著白紙發呆,從天亮坐到天黑,整整一天,什麼也寫不出來。

    他覺得萬分痛苦。

    喬秋露的鋼琴聲不再使他快樂,反而令他心煩氣躁,恨不得馬上開門出去,叫妻子不要再彈琴,打擾他的思路了。

    有一天,正當他又被那琴聲鬧的頭疼時,他突然想起來——這架鋼琴,是他們結婚的時候,沈景年送的賀禮。

    心裡咯噔一下,難受的厲害。

    唐子明知道,他不應該責怪妻子。

    喬秋露肯定不愛沈景年,提出借錢,也是想幫這個家。

    但如果喬秋露真的去了,沈景年聽說他缺錢,固然暗地裡會笑話他的困境,那卻不是他在意的。

    他只是怕……沈景年知道了,那麼,阿嫣呢?

    他曾經嘲諷、責怪那個女人滿身銅臭味,只知柴米油鹽,總是為了低俗的金錢斤斤計較,全然不懂他高尚的理想和追求。

    可現在,他的妻子,他的秋露卻要為了錢,去求沈景年。

    何等諷刺。

    唐子明無法忍受。

    他真的很認真地賺錢,為此推掉了很多社交邀約,一門心思的創作。

    錢是掙到了,可花出去更快。

    終於有一天,喬秋露早上出去,晚上才回來,拎著一袋東西,笑嘻嘻的叫他:“子明,你快來看看,這是我新買的水晶天使裝飾品,好看嗎?放在你的書房裡,一定能讓你靈感如泉湧的。”

    唐子明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些東西絕對不便宜,忍著氣勸道:“秋露,以後這些沒用的東西,別買了。”

    喬秋露疑惑地看著他:“怎麼是沒用的東西?你不覺得它們很可愛嗎?這對小翅膀,我見了就喜歡呢。”

    唐子明從前最喜歡妻子的天真,可眼下只覺得厭煩,說:“你長大一點吧,好嗎?我們需要節約開銷,花在這些無用的小裝飾上的錢,不如用來買菜。”

    喬秋露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地瞪著他,過了好久,嘴唇動了動:“子明,你變了,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唐子明閉了閉眼:“我很努力地在賺錢,我希望給予你美好的生活,沒有這些小裝飾,少買幾件百貨公司的衣服,我們也能過的很好,秋露——”

    喬秋露臉色蒼白,搖了搖頭:“不……”吐出這個字,忽然眼裡聚起了水霧,哭著道:“我是想要你快樂,才會買東西回來的,你……你說這是沒用的,你還叫我長大。你早就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如果嫌棄我幼稚,不喜歡這樣的我,你為什麼要娶我呢?!”

    她抬手擦掉眼淚,紅著眼睛跑了。

    唐子明慌忙追了出去。

    太遲了。

    下樓的時候,喬秋露沒看樓梯,淚眼朦朧,跑的又快,在最後幾級階梯絆了一下,直直摔了下去。

    “秋露——!!!”

    唐子明目眥欲裂,衝了下去,抱起昏迷不醒的妻子,驚恐地看見……從她裙子底下,流出鮮紅的血,將他的視線染成血紅。

    他的心髒在顫抖。

    送去醫院,他在手術室門口站了幾個小時,喬老先生趕來了,他都沒發現,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兩扇閉起的門,等待最終的宣判。

    不知過了多久,金發碧眼的醫生出來了,擦去額頭上的汗,看著攔在前面的一老一少兩個男人,用帶著口音的中文說:“命保住了,孩子……非常遺憾。”

    唐子明腿一軟,癱倒在地。

    喬秋露懷孕了。

    他不知道……那孩子來的匆忙,走的更匆忙。

    唐子明沒有勇氣去看身旁的岳父。

    出乎意料的,那位在商場上殺伐果決的老先生,卻沒有為難他,只是看起來瞬間蒼老了十多歲,滄桑而疲倦:“進去看看她吧。”

    唐子明怔怔地望著他,眼淚無聲落下:“我……我很抱歉。”

    喬老先生搖頭:“我早知道,你們不會長久,但我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唐子明在床邊守了很久,喬秋露終於幽幽醒轉了。

    剛開始,沒人告訴她發生了什麼,只說摔下樓梯傷到了,動了一場手術,直到有一天,小護士說漏了嘴。

    喬秋露茫然道:“孩子?子明,我們有孩子了?”看著身邊滿是痛苦和憐惜的男人,她突然明白了,激動起來:“我有孩子了,他還在我的肚子裡,對不對?子明,你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好好的……”

    唐子明俯身,緊緊擁住她:“秋露,乖,不要想。”

    可喬秋露的腦海中,這些天來發生的一切,終於全連上了。

    醫院,手術,那天摔倒時,肚子的疼痛……孩子。

    喬秋露崩潰了:“不!不會的!子明,我的孩子不能就這樣離開我,我還沒來得及看看他,不——!”

    唐子明牢牢抱住她。

    兩個人全哭了,絕望而悲痛。

    這場劫難並沒有分開他們。

    喬秋露回家後,唐子明更加體貼地對待她,懷著補償的心理。

    為了節省開始,他寧可辭掉家裡的傭人,寧可自己缺吃少穿,也要給喬秋露出去買衣服、逛百貨公司的錢。

    為了掙錢,他日夜不分地提筆書寫,廢寢忘食,可近來的作品,卻被人批評堆砌辭藻,缺乏內涵和靈魂。

    他的人生,四面楚歌。

    喬秋露經常出去,有時去女同學家裡玩,有時參加某某高官夫人的生日宴,舞會。

    她還是像以前一樣,買衣服,買香水和首飾,從不考慮價格。

    唐子明給的錢是不夠的,她從沒問他多要,卻也不像缺錢用的樣子。

    他不知道,背後是喬老先生補貼她,或者她對沈景年開口了。

    失去那個孩子,最大的責任在他。

    他沒資格質問秋露。

    就這樣過了一年多。

    他們還住在一起,漸漸的,卻是同床異夢,夫妻離心。

    喬秋露要的生活,唐子明沒法給。

    喬秋露不願意妥協生活質量。

    唐子明為了最後的那點尊嚴,不肯聽妻子的,兩人一起搬回喬家住,他幫喬老先生做事,學著經商。

    分歧愈加嚴重。

    這天晚上,喬秋露又出去了。

    唐子明寫到一半,忽然胃裡有些疼,這才想起一整天,他都沒吃什麼東西。

    他走到廚房,看著冰冷的鍋碗瓢盆,又累又餓,無比悲哀。

    很久以前,在唐家,他從來不用為這些事操心。

    他寫到深夜,總會有個女人端上熱菜熱湯,勸他填飽肚子再寫,有時候他嫌煩了,便會叫女人走,她臨走前還會小聲囑咐,叫他別忘記吃東西。

    心情好的時候,那女人想留下,他也無所謂。

    他伏在桌案上工作,女人遠遠地坐在一邊,手上穿針引線,偶爾抬起頭,望著他的眼神滿是癡迷和崇拜。

    當時只道是尋常。

    那個女人也給他生了一個孩子,當時他在海外,剛認識了秋露。

    他覺得虧欠了秋露,拼命想要彌補。

    可當初,對那個女人……他留洋歸來,提出了離婚。

    終究命運誤人。

    唐子明模糊的想,假如能回到過去,假如是現在的他……或許,他和張嫣,可以有個不同的結局。

    那女人要的多簡單啊。

    她甚至不求他愛她,只求他不要拋棄她。

    鬼使神差的,他去了一趟百樂門。

    目光下意識的搜尋那道熟悉的身影……阿嫣不在唱歌,他又找了找,才看見,原來她在和人跳舞。

    台上一首夜來香。

    台下,她摟著那個男人,耳鬢廝磨,眉眼含情。

    那人是誰,唐子明當然認識。

    沈景年是百樂門的大老板,但所有人都知道,沈先生極少出現在夜晚的百樂門,想在大廳這裡偶遇他,可能性相當於零。

    唐子明看著他們,忽然覺得一陣挫敗。

    *

    舞池中央。

    阿嫣眼角瞥見在一邊買醉的男人,極有興致地挑了挑眉,盯著他看了一會,放開手:“沈先生,失陪一下。”

    沈景年說:“好。”

    可箍在女人腰間的手臂,沒放開。

    阿嫣戳了戳他的手:“你找別人跳舞,我忙著呢。”

    沈景年斯文的笑了下:“不習慣。”

    阿嫣說:“不習慣也得習慣,這裡都是會跳舞的,又沒人會踩你腳,挑剔什麼?別壞我大計,快點。”

    沈景年看了一眼遠處的男人,說:“你對唐先生,似乎很有興趣。”

    阿嫣想也不想:“當然,他是我勢在必得的男人。”

    沈景年想問,那他呢。

    他不會蠢到問出口。

    於是,他松開手,依然笑的溫和得體:“不要耽擱太久。”

    阿嫣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

    沈景年望著她的背影,唇邊的笑意逐漸淡去,與相熟的人打了招呼,走上樓。

    齊正跟在他身後,時不時的轉頭,看著阿嫣和另一個男人說話,瞧著那眼神和表情,分明存了調情的心思,不禁皺緊了眉。

    等進了休息間,他立即開口:“二爺,唐子明欺人太甚,搶了喬小姐不說,這次又來勾引阿嫣小姐,依我看,不如——”

    他作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沈景年微微一笑:“我倒是想。”

    齊正以為他松口答應了,忙道:“您放心,我派幾個可靠的人去,一定做的干淨漂亮,巡捕房不會來找麻煩,阿嫣小姐也不用知道。”

    “不。”

    齊正不懂:“二爺?”

    沈景年站在窗口,看著外面的夜色,抬起一只手,按在曾受過致命槍傷的腹部。這裡曾流過那麼多的血,染紅了他的衣服……可那天,從方醫生家回去,獨自檢查傷口時,什麼都沒有。

    皮膚是完好無損的,只有尚未干涸的血。

    不管那個女人是妖是鬼,總之不是人。

    “有些人,即使注定留不住……”沈景年低聲開口,說了一句,自嘲地笑了下,轉過身:“我也想留的久一點……再久一點。”

    齊正一頭霧水:“二爺的意思……?”

    沈景年沒有看他,走到一邊的沙發,坐下:“不可輕舉妄動。”

    齊正沒說話。

    沈景年抬眸:“聽見了麼?”

    齊正不甘不願地點頭:“我明白。”

    *

    唐子明拿了一杯酒,仰頭咕嚕嚕灌下幾口,用袖子惡狠狠地擦了下嘴角。正想再問人要一杯,手裡一空。

    他抬起頭。

    阿嫣拿著他的空杯子,將另一杯滿了的酒杯遞給他:“唐先生,今晚上是來喝酒的,還是來跳舞的?”

    唐子明怔怔地看著她,不知說什麼才好,支吾了聲。

    阿嫣笑了笑,又問:“喬小姐怎麼沒來?”

    唐子明神色暗淡,只搖頭。

    阿嫣也不追問,另外問侍者要了杯酒,慢慢抿了一口。

    唐子明只覺得杯中酒難以下咽,借酒澆愁,愁更愁,自古便是如此。他微微垂眸,問:“你和沈二爺……”

    問到一半,說不下去。

    這麼久了,快兩年了,那男人的身邊只有她一個人。

    以沈景年的年齡,早該婚娶。

    阿嫣接過話題:“他是我的情人——”抬起眼瞼,視線大膽地迎上對方:“——卻也不一定是唯一的情人。”

    唐子明呼吸一滯。

    這句話帶的暗示太多,他不敢細想。

    他別開臉,語氣略帶諷刺:“還會有人敢跟沈二爺搶女人?嫌命長不成?”

    阿嫣笑了笑:“不試試怎麼知道呢。”

    唐子明沈默。

    阿嫣放下酒杯:“晚安,唐先生。”

    回到樓上,沈景年坐在一張高背椅子上,正低頭看著懷表。

    阿嫣關上門,走了過去,從身後環住他:“算時間呢?”

    噴出的氣息帶著酒意。

    沈景年偏過頭,在女人臉上輕吻一下:“你回來的很快。”

    阿嫣笑,慢悠悠道:“還沒到對他下手的時候,但也快了……”

    沈景年說:“你從一開始就知道,他們不會善始善終。”

    阿嫣輕哼了聲:“……好像你不知道似的。”

    沈景年淡笑,站了起來。

    阿嫣問:“準備回去了嗎?”

    沈景年走到門口,手放在門把上。

    啪嗒一聲,上了鎖。

    阿嫣明知故問:“怎麼了?”

    沈景年的目光暗沈,低聲道:“心裡不舒服。”

    阿嫣說:“那叫吃醋。”兩手一攤,直視他的眼睛:“——別看我,愛莫能助,叫你別動心的,各取所需的露水情緣不好嗎?”

    沈景年又走了回來,彎腰抱起她,輕輕放在長沙發上。他背光而立,看不清眉眼是冷淡亦或是溫和,只聽他含蓄道:“也許,還是能幫助一下。”

    阿嫣平躺著,仰頭看他,微笑起來:“好,幫你消消火,來。”

    長夜漫漫。

    *

    唐子明這兩天,很少看見喬秋露。

    偶爾在家裡碰到,也不知能說些什麼。

    喬秋露經常在外面,時下發生的事情一清二楚,他卻忙著書寫作品掙取稿費,很少出門,因此,他們之間,共同語言都所剩無幾。

    想說文學作品,卻也沒有時間出去吃個西餐,一起坐下來,好好談談。

    家裡的傭人辭了,喬秋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唐子明勉強學會最簡單的煮面燒飯,做出來的東西卻是色香味俱無。

    結婚才兩年,這個家已經風雨飄搖。

    喬老先生過壽那天,唐子明陪著喬秋露赴宴。

    一路上,兩人相對無言。

    到了喬家,他們一同給父親祝壽,然後便站在喬老先生旁邊,幫他招待客人。

    喬秋露挽著他的手,笑起來卻有幾分勉強,端的是貌合神離。

    沈景年是和阿嫣一道來的。

    看見這兩人的瞬間,不止是唐子明,喬秋露都有些發怔。

    這一段時間,他們隔閡很多,思想越發不能相融,但這一刻,想法卻是出奇的相似。

    唐子明看著那打扮的光鮮亮麗,站在沈景年身邊,引得無數人投以驚艷目光的女人,黯然神傷。

    她曾是那麼的體貼,將他的家打理的井井有條,他可以毫無顧慮地讀書、創作,完全不必為幾鬥米折腰。

    那原本應該是他的妻子,他的人生。

    喬秋露看著身著淡雅青色長袍,笑意永遠溫和的男人,看著周遭的人或諂媚或尊敬地與他攀談,又看向他身邊的女人……穿著名貴的衣服,戴著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活的瀟灑又肆意。

    沈景年曾經待自己那樣好。

    外人說他如何心狠手辣,如何老謀深算,可面對她,他總是有求必應,像對孩子那樣有耐心地寵著她,讓著她。

    如果,當初嫁的人是沈景年……

    他不會罵她買無用的東西,也就不會有那場慘禍。

    那本不是她該承受的痛苦。

    兩人同時嘆息一聲。

    這場轟轟烈烈,飛蛾撲火,與全世界作對的愛情……

    真的,值得嗎?

    *

    這天,唐子明出門,去了一趟報社,待的時間長了些,出來後,才感覺飢腸轆轆。

    他茫然地低下頭,看了看兜裡的錢,時隔近一年,終於又走進了一家西餐廳,點了一份餐點。

    熱氣騰騰的牛排端上來,香味十足。

    唐子明卻被那上升的茫茫霧氣熏的紅了眼圈。

    他本是唐家的大少爺,也曾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家僕成群。

    現在呢?

    進西餐廳吃一頓飯,點一份牛排,他都會猶豫很久,生怕花費太大,囊中羞澀。

    真是……太心酸。

    為什麼變成了這樣?

    吃完飯,唐子明付完賬單,又覺得一陣心疼,暗想早知道會這麼貴,不如去旁邊的面店,吃碗面就好了……正想著,忽聽上方有人問:“唐先生?”

    唐子明愣了愣:“阿嫣?”

    阿嫣穿著一件黑色的刺繡旗袍,笑著點了點頭。

    唐子明站起來,猶豫道:“你……一個人?”

    “對,出來買點東西,順道在這裡吃飯。”

    兩人一起走出餐廳,唐子明剛想說一句客套的話,舒緩氣氛,卻見阿嫣神色一變,猛地將他推倒在地:“小心!”

    唐子明不受控制地向後倒去,摔在冰冷的地上,擦破了手掌心。

    他吃痛,倒吸了口涼氣,突然聽見砰砰兩聲巨響,心驚動魄。

    槍聲!

    唐子明愕然抬眸,看著半伏在他身上的女人,嘴唇顫了顫,感動得不知所措:“你……你為了救我,連自己性命都不顧了?”

    阿嫣不理他,一眼就看見了隱在暗處,那壓低了帽檐,刻意用圍巾遮住半張臉的凶手,冷笑了下,從皮包裡掏出槍,當機立斷還了兩槍。

    一槍中了對方的手。

    一槍中了對方的膝蓋。

    她看著那人狼狽地逃走,一瘸一拐的,身後留下一串血跡。

    “阿嫣!”

    唐子明沈浸在巨大的震撼中,再也顧不上彼此尷尬的身份,顧不上這是公共場所,張開雙手用力抱住女人:“我知你對我用情極深,卻不知你竟會為我擋槍!這世上,只有你會這般待我!”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開口:“其實我——”

    唐子明雙目炯炯有神,緊緊盯著她,情緒激動:“我辜負了你,你還願意為我死,我真的不知道,原來你這麼愛我……你叫我怎麼是好?”

    阿嫣半晌無語。

    過了會兒,見他還是那樣看著自己,便擺了擺手:“隨便你怎麼說啦。”推開他站起來,拍拍身上沾到的灰塵:“唐先生,感動完了你也快走吧,我送你回去,說不定路上還有殺手。”

    唐子明大聲說:“我不能讓你冒險!我不能為了我自己的命,置你於險境——”

    阿嫣看了看他:“我對你的命其實不太感興趣,但你現在不能死,趕緊的,別浪費時間,送走了你,我得找個人算賬。”

    *

    齊正跌跌撞撞地進去沈公館,拖著一條傷腿,臉色慘白,額頭上是豆大的汗珠,血順著手上的傷口,不住地掉到地上。

    剛才受傷後開車回來,已經用盡他所有的力氣,一進門,他就跌倒在地。

    旁邊的人都變了臉色,衝上前扶住他:“正哥!出什麼事了?!”

    齊正咬著牙,搖了搖頭。

    沈景年從樓梯上下來,看見他這樣,皺皺眉,剛想問話,忽然停住,神色轉冷,幾步走了過來:“你去了什麼地方?”

    齊正低下頭。

    沈景年目光更冷,忽然伸出手,按在他傷口上,用了幾分力氣。

    齊正倒吸了口冷氣,憋著沒痛叫出聲。

    兩旁的人臉色全變了。

    沈景年冷笑:“你背著我,對唐子明出手了?你……不知天高地厚!”

    齊正抬頭:“二爺,我知道你喜歡阿嫣小姐,姓唐的不死,永遠陰魂不散,今天就是——”

    他突然不說了,汗珠從額頭滾落。

    沈景年冷冷道:“今天阿嫣在場?”

    齊正沒答話,過了片刻,沈重地點了下頭。

    沈景年閉了閉眼,站起來:“先給他止血。”

    齊正的傷剛處理完,沾上血的毛巾還沒來得及拿走,不遠處響起鞋跟踩在地上的脆響,不多時,女人氣勢洶洶地從外面進來。

    沈景年倍感頭疼,揮了揮手,叫其他人都下去。

    阿嫣雙手垂在身側,右手拿著槍,看見臉色發白的齊正,冷哼了聲,又看向一邊沈默的沈景年:“沈先生,你好的很啊,今天要不是我在場,唐子明就死翹翹了,我可不就陰溝裡翻船了?你這個人有沒有點道德心?他要是死了,我還怎麼睡他?不睡他,我怎麼完成任務?”

    齊正看著女人,聽得一愣一愣的。

    這些話太莫名其妙,沈景年也不理解,可他不問。

    他從來不問。

    阿嫣氣得把槍拍在桌子上:“再等幾個月,等他離婚了,等我得手了,你們怎麼自相殘殺,全打死了我都不理會。可現在不行,聽懂了沒有?”低眸,看著手上纏了繃帶的齊正,冷聲道:“再有下一次,我不會跟你們客氣,一個都別想逃。”

    齊正回過神,開口:“阿嫣小姐,二爺不知情,都是我一個人——”

    沈景年擰眉:“住口。”

    阿嫣的目光在他們兩人身上打轉,最後停在齊正臉上,嗤了聲:“齊先生,你這個人蠻搞笑的。你啊,學學我——我呢,跟人搶男人也好,被人搶男人也好,從來不太喜歡跟女人折騰,女人何苦為難女人?沒意思。你也是,你替你主子打抱不平,好歹衝著我來,是我趴在不存在的牆上勾引的唐子明,你對一個文弱的書生動手,還要不要臉了?男人何苦為難男人,真傻。”

    齊正壓根沒聽明白,腦子轉不過來。

    阿嫣也不管他,轉身就走。

    *

    唐子明回去後,鄭重思考了三天,痛定思痛,決定提出離婚。

    喬秋露聽了他的話,十分平靜,甚至顯得過於冷淡:“這對於你來說,很簡單,不是嗎?傷害一個女人,拋棄一個為你懷過孩子的女人,你已經熟能生巧了。”

    唐子明從沒聽她說過這麼尖酸的話。

    他看著她,有點不認識這個曾經深愛的人了,沈痛道:“秋露,捫心自問,我沒有對不起你。我已經盡我所能,為這個家帶來快樂,可你……真的盡責了嗎?”

    喬秋露冷著臉:“你什麼意思?”

    唐子明苦笑:“這麼久了,你在家裡做過一頓飯嗎?打掃過一次屋子嗎?不,你連桌子都沒擦過。晚上,我寫作到深夜,你可曾來看一眼,問一聲?你只管你自己出去跳舞,出去玩……我付出了很多,很遺憾,最後是這種結局。”

    喬秋露冷笑起來,尖聲道:“我嫁給你是為了愛情,不是為了當你的傭人!”

    唐子明長嘆:“好了,爭吵是沒有任何用處的。”

    喬秋露安靜了一會,忽然垂眸,落下兩行清淚,苦澀道:“我們怎麼變成了這樣?子明,嫁給你的時候,我是那麼的期待美好的婚姻,可是短短兩年……你毀了我對於浪漫和婚姻的所有幻想。”

    唐子明無言以對。

    他們離婚了。

    這段短暫的婚姻黯然落幕,當初唐子明和張嫣離婚,登報昭示所有人,結婚更是辦的排場極大,恨不得全世界一起分享他們的喜悅。

    離婚則是靜悄悄的,不能更低調。

    北平那邊來了一位長居海外的文學大家,唐子明的朋友替他買了車票,邀他同去聽講座,他同意了。

    唐子明打定主意,等他回來,他要向阿嫣求婚,好好補償那個對他最好,願意為他付出所有的女人。

    即使沈景年不會放過他,他也無所畏懼。

    愛情使人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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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1:58

第48章 民國麗人(十八)

    這幾天,阿嫣晚上還是常去百樂門,該唱歌唱歌,該跳舞跳舞,可上次跟沈景年鬧了個不愉快,最近又在謀劃和唐子明的三睡大計,怕沈景年不肯好聚好散,因此沈公館卻是不怎麼去了。

    沈景年沒來找過麻煩,這兩天都沒出現在百樂門。

    他一向是個知趣的人。

    聽說,唐子明坐火車去了北平,很快會回來。

    阿嫣已經準備好了詳細的攻略計劃,萬事俱備,只欠郎君歸來。

    第一次,利用他剛和喬秋露離婚的愧疚感,對他進行不留情面、冷酷無情的批判,等他惱羞成怒時,直接把他辦了。

    第二次,利用他對沈景年莫名的敵意和醋意,將他男人的一面激發出來,坐等他從正人君子化身斯文敗類。

    第三次……

    那當然是花前月下,吟詩作對,詩與美酒贈佳人。

    阿嫣甚至考慮,等完成了這個世界的任務,和老古董商量商量,多留些日子,沒準甩了唐大才子以後,他情感受挫,受到刺激,文思如泉湧,靈感噴發,又寫出好多篇描寫蛇蠍毒婦……不,蛇蠍美人的佳文呢。

    夢想是美好的。

    現實……如同脫軌的火車,出現了災難性的變故。

    某天早上,阿嫣剛化完妝,古董鏡忽然大叫一聲:“唉喲不好!”

    阿嫣怔了怔:“怎麼了?”

    古董鏡神色驚慌:“宿主,大事不妙,真的不妙了!唐子明回來的那趟列車,車廂裡有兩幫人交火,唐子明倒大黴當了無辜受害者。”

    阿嫣問:“死了?!”

    老古董說:“沒有。”

    阿嫣松了口氣:“送醫院了嗎?不慌,穩得住,我這就去救他。”

    老古董嘆了口氣:“不頂用了。”

    阿嫣說:“只要不死,還留著一口氣就沒事。”

    老古董瞥了宿主一眼,含蓄的說:“唐子明也是可憐,那地方挨了一槍,只怕僥幸保下一命,那東西不斷也得廢了。”

    阿嫣一驚,放下鏡子,難得一次,連頭發都沒梳順,隨意抓了件衣服就往樓下跑,面對何媽疑惑的眼神,也無暇搭理,剛打開門,迎面撞上準備按門鈴的沈景年。他開口,直截了當:“上車,唐子明在鄰城的醫院。”

    汽車的門已經開了,阿嫣看了看他,坐了進去。

    車開了。

    阿嫣問他:“怎麼回事?”

    沈景年看著她,微微皺起眉,手指梳過她略顯淩亂的長發,替她理順,一邊道:“只是聽說……北平來的消息,未必準確,但也八/九不離十。”

    “唐先生的朋友替他買的車票,來回都是。最近這趟列車不太平,已經出過好幾起光天化日下的槍擊暗殺案,離開前,有人勸過唐先生,叫他改時間,晚兩天回來。唐先生不知是趕時間,還是不願自費坐車回來,他到底上了火車,他的那節車廂,不幸成為了交火的地點,他受了池魚之殃,現在已經送往醫院搶救。”

    男人低沈的嗓音娓娓道來,阿嫣聽完了,一言不發地看著他。

    沈景年笑了笑,淡淡道:“張小姐神通廣大,如果不信,或者懷疑沈某有作案嫌疑,大可以自己查。”

    阿嫣搖頭,目光從他臉上移開:“我從你話裡聽到了得意。”

    沈景年挑眉,有些敷衍的裝驚訝,自謙道:“我以為掩飾的很好,看來還是逃不過張小姐的法眼。”

    阿嫣這次是真的有些慌,心裡沒底,懶得理他了:“你就算得意,也別讓我聽出來,我心情不好,可不能保證不遷怒人,不亂發脾氣。”

    沈景年又笑,溫聲道:“好。”

    郊區的路顛簸。

    阿嫣的心也像這輛車,起起落落,忽上忽下的。

    到了醫院,阿嫣第一個開門下去,飛奔過長長的走廊,在一間病房門口,看見了正在和醫生說話的喬秋露。

    “醫生,唐子明怎麼樣了?!”

    那位醫生驚訝地看著阿嫣:“您是……?”

    阿嫣往病房裡瞥了一眼,看見躺在床上人事不省的唐子明,一顆心直往下墜:“我是唐子明的前妻。”

    醫生一愣,脫口而出:“又是前妻?”

    他看看阿嫣,又看看喬秋露,兩個都是如花似玉美貌非常的年輕姑娘。他又想起唐子明的狀況,真不知該羨慕小夥子艷福匪淺,還是運氣太差。

    阿嫣催促道:“醫生,你快說話呀。”

    醫生嘆氣:“性命應該無憂,可是……以後,只怕生兒育女,不行的了。”

    阿嫣很少慌張,這次卻十分著急,追問道:“怎麼個不行法?那玩意兒還在嗎?如果在的話就不要緊,總有法子。”

    醫生頭上出現兩條黑線,看著阿嫣的眼神,很有點驚奇。

    阿嫣跺了跺腳:“你倒是說啊!真急死人了。”

    醫生咳嗽了兩聲,走到一邊,壓低聲音:“唐先生送來的時候,已經很危險,為了保下他的命,我們只能當機立斷,進行……”這到底是個保守的年代,醫生又咳嗽了兩聲,模棱兩可的說:“……截肢手術。”

    “切了?”阿嫣睜大眼睛,看著醫生,想也不想說道:“那縫回去啊!……是不是不頂用了?唉這個年代不有很多太監的嗎,隨便找一根連上去不成嗎?他可不能成太監,怎會這麼倒黴呢?”

    醫生面對這位胡言亂語的病人前家屬,沈默很久,問道:“小姐,你是不是發燒了?”

    阿嫣沒空跟他說話了,推開門衝進病房,語氣十分傷心:“唐子明?你要振作點,你不能就這麼廢了,我還沒睡你,你還沒給我寫下傳世名篇……你、你貪那點小便宜,到底圖什麼?真真氣死我了。”

    醫生驚駭地看著房裡的女人。

    喬秋露也在看著那個人,一言不發。

    沈景年走過來的時候,正好聽見裡面的人在說:“……都怪這個時代醫學不發達,為什麼不能嫁接一根呢?就算沒有活人的,牛鞭狗鞭羊鞭,只要能用的就是好鞭啊!”

    沈景年嘆了一聲,哭笑不得。

    病房外的人神情各異,病房裡的阿嫣卻是又氣又難過,絮絮叨叨念了半天,旁若無人:“命在旦夕我能救,廢了總能給你找著壯陽神藥,可你……可你這樣了,我怎麼給你嫁接一條上去?這有點難度,我是不會放棄的。歸根究底,還是你的錯,為了省一張車票錢,害了你自己,又害了我,你良心不會痛嗎?”

    醫生越聽越頭大,最後搖了搖頭,走開了,暗想比起床上昏迷不醒的男人,這位小姐可能病的更厲害,急需腦科專家就診。

    他走了,病房外面,只剩沈景年和喬秋露兩人。

    喬秋露看著身邊的男人,見他聽著裡面的荒唐言論,不顯得氣惱,反而神情隨和,唇邊的微笑,比往常多了幾分溫暖如春的溫度。

    她心思復雜,叫了聲:“景年。”

    沈景年轉過身,看見她,笑了笑:“你也是聽到消息趕來的麼?”

    喬秋露無聲地點了下頭,垂眸看著腳尖,等了片刻,嘆氣:“到底夫妻一場,我本以為,除了我,不會有人來照顧他……子明的父母已經去了,他有個弟弟,聽說失蹤了,只剩他一個人。”

    沈景年淡然道:“原來是這樣。”

    聲音那般平淡。

    喬秋露一聽,就知道他全都打聽清楚了,肯定也知道他們離婚了,心裡一酸,落下兩滴淚,手指絞在一起,沈默了會兒,抬頭看了一眼房裡——阿嫣還在裡面,對著雙目緊閉的唐子明自言自語。

    不知出於什麼心思,她衝口而出:“聽說,你還是一個人。”

    沈景年有點驚訝,看了看對方。

    喬秋露臉色一紅,聲音更輕:“我是說……這麼久了,你都還沒結婚。”

    沈景年微笑,側眸看向病房裡的女人,目光溫柔:“就算提了,也是自取其辱,沒有必要。”頓了頓,似乎怕對方誤解,加了一句:“阿嫣不會答應。”

    喬秋露莫名感到失落,苦笑了下,也看著那個全神貫注,對昏迷的病人說話的人:“也對,張小姐一聽子明受傷,就激動成這樣……她到底還是愛他的。”

    沈景年的笑意深了幾分,並不作答。

    半晌,他轉身,再次面對這個曾經的未婚妻,斂起笑容,沈靜道:“秋露,過去的都過去了,有些人,錯過了,也不會回頭。”

    留下這句話,他對喬秋露點了點頭,開門進去。

    “說完了嗎?剛才在路上,你也沒吃什麼,不如出去吃頓飯,你再回來接著講?”

    阿嫣正是氣惱的時候,聽見沈景年的話,更是煩躁:“沈先生,你不僅不講道理,還沒公德心——我告訴你,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幸災樂禍,是會被打的。”

    沈景年走過去,俯身輕輕抱住女人,吻了吻她的頭發,柔聲說:“吃完了東西,我送你回來,你接著說,不會有人打擾你。”

    ……

    *

    這真是個糟糕的世界。

    阿嫣回到家裡,問古董鏡:“線索男主出了這種狀況,怎麼辦?”

    老古董說:“完不成任務,不能離開任務世界,只能等你壽終正寢。”

    阿嫣氣道:“我怎知道他會……真是要命,以後不僅得三睡定情後跑路,還得保證線索男主的安全。這麼大的人了,怎就不會照顧自己呢?”

    老古董:“可能和喬秋露的這次婚姻,讓他走下神壇,發現自己也是個俗人了吧。”

    阿嫣嘆了口氣,問:“就不能提前離開這個世界嗎?我選擇自殺。”

    老古董:“不可以,你自殺了,會自動回到唐子明出事的這一刻,無限輪回。”

    阿嫣想了想,說:“我不會放棄的。”

    老古董:“……?”

    阿嫣看著它:“沒準還能接上去,成為醫學奇跡呢?”

    “……”

    *

    唐子明醒後,一度崩潰,想要自殺。

    撞牆試過,搶刀子割腕試過,甚至於絕食自盡。

    阿嫣把他接回上海的醫院,經常去看他,安慰他不要放棄,因為她還沒放棄——如果他非要尋死,至少把傷害降到最低,留下幾篇優美的文章贊頌她的美貌,再死也不遲。

    唐子明感動於阿嫣對他的不離不棄,慢慢的,總算肯吃點東西了,然而依舊悲痛欲絕。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

    後來,喬秋露再婚了,嫁給了一名富商。

    結婚沒幾個月,富商又娶了一位姨太太,喬秋露不堪忍受這種公然侮辱,憤而離婚,每天都過的郁郁寡歡,從前最喜歡參加的社交活動,也不肯露面了。

    認識她的人都會嘆一聲,一代才女佳人,奈何情路坎坷,可惜了。

    *

    四年後。

    唐家的老管家從鄉下回到上海,有些稀裡糊塗的。

    自從唐大少爺賣掉祖宅,辭退在唐家干了一輩子的老人後,他就回老家去了,可半個月前,忽然有個軍官模樣的人找到了他,說是給他一份工,他們少帥到了上海,指明要他去家裡干活。

    簡直莫名其妙。

    他嘴裡所謂的少帥,據稱是北方某位大帥的義子,年紀輕輕,本領卻大,那軍官十分尊敬他。

    老管家車馬勞途,千裡迢迢的,又趕回這座繁華的城市。

    少帥從別人手裡,買下了唐家的祖宅。

    老管家從車站到老宅門口,已經有點疲倦,只見門口站了兩名戎裝筆挺,不苟言笑的士兵,再往裡走,院門口又有兩個,也有其他巡邏的人。

    軍官將他領到會客的正廳門前,上前敲了兩下門,恭敬喚道:“少帥。”

    裡面響起一道低沈的聲線:“進來。”

    語氣冷沈,即使隔著一道門,聽著也令人不寒而栗。

    老管家咽了口口水,搓著手,緊張地走了進去。

    那人穿著深色的軍裝,背對著他,身形頎長,腰背挺的筆直,雖然看不清臉,周身卻散發出戰場才能凝練出的魄力,不怒自威。

    他站在正前方,抬頭望著牆壁上掛的一副山水墨畫——那是老爺活著的時候,最喜歡的作品。

    老管家諂媚地叫了聲:“少帥。”

    那人回頭。

    眉眼極為英俊,可那俊朗卻帶著幾分淩厲。

    老管家看了一眼,不自覺地低下頭。

    那位少帥卻笑了起來:“不認得我了?”

    語氣甚是好笑。

    老管家愣了愣,慢慢抬起頭。

    “我回來了,傅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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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2:30

第49章 民國麗人(十九-二十)

    老管家站在青桐巷36號門口,抬頭看一眼碧藍如洗的天空,還是覺得恍恍惚惚的,這些天發生的一切都像夢。

    小少爺回來了。

    他們都以為唐家小少爺死在外頭了,可他回來了,還成了擁兵一方的少帥。

    看著那挺拔的身姿,鋒芒畢露的眉眼,言談間乾坤自定的氣魄,誰能相信啊……他會是當年那個瘦小的,沈默的孩子,那個活在驚才絕艷的兄長光芒下,毫不起眼的小少爺。

    老話說的有道理。

    ——莫欺少年窮。

    老管家嘆了口氣,按響門鈴。

    過了一會,何媽來開門了,看見他,有點驚訝:“傅管家?你不是回鄉下去了嗎?”

    老管家往裡頭張望,說:“我來找大少奶奶的……唉,幾句話也說不清楚,我等下慢慢告訴你。”

    何媽啐道:“呸,什麼大少奶奶?早不是了,可別叫二爺聽見。”

    老管家一愣:“沈二爺在嗎?”

    何媽說:“不在,他和我們小姐什麼關系,還用說嗎?你快走吧。”

    老管家急得抹汗:“我真有事。”一邊繞開何媽走進去,一邊喊道:“張小姐?張小姐您在嗎?”

    何媽關上門,跟了過來,翻了個白眼:“小姐帶著自己泡的鹿鞭藥酒,去看你們唐大少爺了。”

    老管家驚道:“鹿鞭……藥酒?”

    何媽搖頭嘆氣:“嗨,小姐念舊情,擔心大少爺想不開,整天想著法子給他治病,說缺什麼吃什麼,沒準又長出來了呢……也是個傻的。”

    老管家停住腳步,說:“小少爺回來了。”

    “什麼?!”

    *

    唐子明早就出院了,阿嫣隔三差五的,還是會去他的住所看他。

    四年間,唐子明承受著巨大的折磨,身體上的痛苦,心理上的摧殘……內心排山倒海的情感,時刻如熔漿般煎熬著他,一方面讓他對悲哀的生命絕望,另一方面,卻也激發了他的潛力。

    所有無處可訴的情緒,皆寄予文字和創作。

    唐子明化悲憤為力量,一連寫出許多膾炙人口的名篇。

    很多人拜讀他的文字,都會被那簡單的一筆一劃之間,流露出的激昂情緒所感染,或沈默不語,或熱淚盈眶。

    當今的文壇群星璀璨,神作頻出。

    而唐子明,注定成為其中的佼佼者,名留青史的一代文豪。

    百年後,他的名字,將成為這個時代無法抹去的一抹亮色。

    每次阿嫣帶著藥酒前來,唐子明都會深情而痛苦地看著她,腦海中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

    他總是說:“阿嫣,我對不起你。事已至此,我不能害你,更不能誤你一生,你……你就跟了沈景年,好好過日子去吧。”

    阿嫣看了看他,目光也有點哀愁:“你害都害了,說這些話又有什麼用。”

    唐子明心中疼痛,又說:“如果有下輩子,我定會珍惜你。我現在才知道,世間待我最好的人,從始至終,只有你。”

    阿嫣嘆了口氣:“如果有下輩子,我定會看著你,不讓你亂跑,最好把你栓起來,或者關起來,像我的鸚鵡那樣。你真是太叫我傷心了……”搖了搖頭,語氣帶著遺憾:“這麼多年,你是最傷我心的男人……萬草從中過,偏在你身上翻了船,以後我再不會犯這等錯誤。”

    唐子明心中大慟,當場掉下淚來,嘆道:“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阿嫣,上天待我們,太苛刻。我只能對你道一聲,對不住,這一生,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

    他悲傷,阿嫣也悲傷。

    雖然為的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唐子明誤解太深,可兩個傷心人聚在一起,也是一種慰藉。

    阿嫣看著他,懶得跟他解釋,心思一轉,說:“你如果真覺得對不起我,那就多寫兩篇文章給我。”

    唐子明點頭,道:“你不說,我也會的。也許千百年後,後人讀了你我的故事,會因為我們悲傷的愛而感動。”

    阿嫣站了起來:“我更想後人因為我有多好看而驚艷。你記得多誇誇我,誇我長的美,我會高興的,這是我黯淡的人生唯一的期待,謝謝你了。”

    從唐子明家回去,老遠就看到何媽等在門口,火急火燎的樣子。

    阿嫣從黃包車上下去,給了車夫辛苦費,向何媽走去:“怎麼了?”

    何媽小跑著過來,喜上眉梢,一股腦的說:“小姐,喜事啊!小少爺回來了,還成了什麼北平的少帥,他把唐家祖宅給買了下來,現在就住在那裡,雖然過不了幾天,他就得回北邊,但是他叫傅管家來傳話,他想接咱們一起去過富貴日子!哎呀,小少爺從前就是個知恩圖報的,我只是不知他會這麼有出息……”

    “對我來說,唯一的喜事,只能是唐子明的命根子又長了回來。”

    “小姐,你又在胡說了。”

    阿嫣開門進去,脫下鞋:“我現在不富貴嗎?”

    何媽擺了擺手:“那能一樣嗎?長嫂為母,跟著小少爺去了北邊,您可就是正經的官太太了,那多風光。”

    阿嫣搖搖頭,自顧自上樓了。

    *

    夜晚,百樂門。

    阿嫣上台唱了一首歌,就回到化妝間,對著鏡子整理妝容。

    鬢邊的一枝海棠斜了,她抬手摘下來。

    門開著,上方垂下深紅色的簾布。

    不時有人從門口走過,簾布微微晃動。

    “傅叔到青桐巷請你,你也不來,就那麼不想見我?”

    隔著一道門簾,青年的聲音傳來。

    冷而硬,與這醉生夢死的百樂門大舞廳,不相協調。

    阿嫣從鏡子裡看了一眼,視線裡只有搖曳的紅色簾布,底下露出一雙深色的軍靴,那人站在外面,一動不動。

    她移開目光:“是你啊。”

    外頭的人說:“你不見我,我知道為了什麼。”

    阿嫣道:“說來聽聽。”

    “六年了,你老了。”

    阿嫣手裡的胭脂盒,放到桌子上:“從見你的第一天起,我就知道你嘴巴不甜,但是沒想到,六年了,光長年紀不長情商,你說話還是這麼不中聽。”

    青年低笑了聲,依舊隔著布簾說話:“人總會老,無所謂……”聲音輕了下去,竟是透出一絲柔和:“你在我眼裡,不會變的。”

    阿嫣搖搖頭:“早該知道,養你不如養只鸚鵡。”

    簾布倏地撩開。

    那人大步走了進來,龍行虎步的氣勢,只是行走間,一條腿顯然不對勁。

    他的膝蓋受過傷,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從樹上摔下來,狼狽地拖著傷腿,咬牙走過一條條街,渾身濕透,腿上血流如注。

    終於,他回到青桐巷。

    ——回到這個女人身邊。

    她卻不願意多看他一眼。

    無論是當年,還是現在,都不曾改變。

    他說:“跟我去北平。”

    阿嫣回過頭:“小少爺,你該慶幸,我現在心灰意冷,不想作天作地了……上一個當著我的面,說我老的男人,他的下場可不算好。”

    唐子睿面無表情,重復道:“跟我去北平。”

    阿嫣不看他,走到窗邊:“你放一萬個心,等你七老八十,滿臉皺紋了,我也還是十八的姑娘一枝花,青春貌美,到時如果我有閑心,也許會路過你家門口,看你佝僂著背在外曬太陽,嘲諷你幾句。”

    兩人說著完全不同的話題。

    唐子睿終於忍不住,幾步走過來,握住她的手臂,眼神如燃燒的火,低聲道:“沈景年能給你的生活,我也能!我能給的更多——跟我走,這輩子我不會讓你吃苦,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

    “聽說從北平來了一位年少有為的少帥,本想擇日設宴請他一聚,沒想到……今夜會在這裡見到。”

    含笑的聲音,溫文爾雅的語氣。

    唐子睿身形一僵,即使不回頭,也知道來人是誰。

    他們從沒正式見面,可六年前的那一天,他站在36號門口,眼睜睜看著那個女人坐進男人的車,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車胎揚起的塵埃,模糊了他的視線。

    當時的無力和憤恨,永世難忘。

    唐子睿放開手,轉身面對那穿著淡青色長袍,眉眼溫潤的男人:“沈先生。”

    沈景年頷首:“初次見面,幸會。”

    幾秒鐘的對峙和沈默。

    沈景年微微一笑,走過來,問阿嫣:“今晚不唱了?”

    阿嫣搖頭:“不唱了。”

    沈景年說:“我送你回去?”

    阿嫣看了看他,又看看唐子睿,淡淡道:“我自己走,等下我要去見唐子明,他給我寫了一篇新的文章,我想看——這是我人生最大的樂趣了。”頓了頓,挑挑眉:“你們慢慢聊。”

    沈景年點點頭,看著她走到門口,忽然道:“等等。”

    阿嫣停住。

    沈景年拿起梳妝台上的一枝花,放在女人鬢邊的黑發間,笑了笑:“好了,晚點在你家見面,有件事跟你說。”

    阿嫣轉身離開。

    簾布飄起又落下。

    唐子睿冷笑了下:“沈景年,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腔作態,當初張嫣跟了你,不過事態所迫,情非得已,她又不喜歡你。”

    沈景年看向他,看了好一會,緩緩搖了搖頭,感慨了聲:“年輕真是一件好事。”

    唐子睿目光冷然,滿是初出茅廬,年少得志的銳氣:“我會帶她走——你爭不過我,你自己也清楚。”

    沈景年一怔,忽而笑笑,低聲自語:“我是爭不過,卻不是因為你。”

    唐子睿皺眉。

    沈景年收起方才的那點傷感,淡淡道:“北邊正在打仗,你要帶阿嫣去?”

    唐子睿眉心緊擰,沒答話。

    沈景年靜默了會,正色道:“人,我不爭,但我話放在這裡,阿嫣不會跟你走。”見對方有話想說,他接著道:“有些其它東西……你可能會感興趣。”

    唐子睿揚眉:“哦?”

    沈景年說:“下個月,我就會離開上海……離開這個國家。”

    唐子睿眼神帶幾分猜疑,落在他身上。

    “在那之前,我可以給你這個數——”沈景年在台子上劃了幾筆,並不在意年輕的少帥驚詫的神色,聲音壓低:“還有一批藥,希望少帥能謹慎用之,多取一條敵寇的命,多救一條戰士的命,國人的命……都是好的。”

    唐子睿半晌無言,沈聲道:“這恐怕是沈老板一半的身家?”

    沈景年笑了笑,語氣是輕描淡寫的隨意:“大半身家,那又如何?沈某一介商人,說的好聽惜命,說的難聽,便是貪生怕死。最後能做的,也就這麼多……至於阿嫣。”他低眸,嘴角的弧度帶些自嘲,淡聲道:“你大可以試試。”

    留下這句話,他點了點頭,撩開門簾出去。

    *

    唐子明新寫了一篇文章,描述了他和‘張小姐’之間刻骨銘心,感人肺腑的愛情,文裡把張小姐描寫得猶如天女下凡,不僅美貌無雙,更是溫柔體貼,可惜兩人有緣無分,真叫人哭斷腸。

    阿嫣拿了一份抄寫的回去,把情啊愛啊,還有唐子明相關的,全用黑筆塗掉,只留下形容張小姐美貌的篇幅。

    這才心滿意足地讀了又讀,只覺得回味無窮。

    讀到第三遍,何媽過來敲門,說沈先生來了。

    阿嫣便下樓,倒了杯清茶給坐在一邊的男人:“這麼快?”

    沈景年淡掃一眼,戲謔道:“真沒良心……要動手,我可是吃大虧的。好歹幾年的情分,你轉身就走。”

    阿嫣調侃道:“不轉身,看著你挨打麼?”

    沈景年便笑了出聲。

    阿嫣搖搖頭,抿了口茶:“算了吧,沈先生,不過是個二十不到的小孩子,就算凶了點,也不至於能嚇著你,連唐子睿都擺平不了,你這麼多年,可不是白混了。”

    沈景年問:“唐子明給你寫新文章了麼?”

    阿嫣的眼神亮了起來,興致勃勃:“寫了,你要看嗎?”

    沈景年說:“等等,不急。”

    “漂亮!美麗!”

    “沈魚落雁!閉月羞花!”

    “長出來!快長出來!”

    旁邊的鸚鵡又在炫耀好嗓子。

    沈景年好笑:“最後一句,你新教的?”

    阿嫣說:“我可沒教,乖寶貝聽我念的多了,記住了。”

    沈景年點了點頭,沈默地喝完半杯茶,忽然道:“我要走了。”

    阿嫣問:“公事出差?”

    “出國。”

    何媽剛走到客廳門外,聽見說的話,吃了一驚,趕緊又退回廚房裡去,只趴在門邊,聽牆角。

    阿嫣神色不變,沒有太大的反應:“祝你一路平安。”

    沈景年一瞬不瞬地看著她,聲音透出一絲緊繃的試探:“我多買了一張船票。”

    阿嫣依舊不為所動,說:“干脆再買一張,給齊正夫婦吧,你走了,他的人生失去追隨的目標,怪可憐的。”

    沈景年斂起隨和的笑意,語氣認真:“阿嫣!”

    阿嫣放下杯子,轉向他:“你知道我不會跟你走的,何必開這個口?”

    沈景年問:“因為唐子明?”

    阿嫣搖頭:“他的命根子怕是長不出來了,我也不會永遠留在這裡。”

    沈景年雙眸黑夜一般的深沈,素來沈穩的語氣,難得起了波瀾:“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跟我走?”

    阿嫣看著他,沈默了一會,揚聲道:“何媽,你上樓去,別偷聽了。”

    何媽只好走了出來,面上訕訕的,對沈景年點了下頭,慢吞吞地上樓,關上房門。

    “沈先生,我現在告訴你,如果我跟你走了,會是什麼結果,你是個聰明人,懂得權衡利弊。”

    阿嫣起身,抓起一把小盤子裡的瓜子肉,一粒一粒喂鸚鵡,語氣極淡:“我不會因為任何人妥協我的臉……我是不會老的,可你會逐漸老去,容貌體態都會改變。剛開始,別人會把我們當成夫妻,過了幾年,當成兄妹,再過幾年,當成叔侄、父女……如果你足夠長命,也許還能聽我叫你一聲爺爺。”

    沈景年站了起來:“你——”

    阿嫣側身看向他,搖頭:“沈先生,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不,沒用的,就算能過一段時間,搬去一個陌生的地方,但是真到了那時,你能心安理得的面對我嗎?”

    沈景年沈默。

    “我治好了你的傷,治好了你的病,卻不會給你永遠的美貌,我只對自己的臉上心。而且,我過慣了一個人自由自在的日子,未必能忍受十年二十年的,總有個男人在我身邊晃悠。”阿嫣喂完瓜子,拍了拍手,走到他身邊:“出國,展開一段新生活,正常的生老病死,這才是你應該選擇的人生。”

    沈景年閉了閉眼,遮去眼底所有的情愫,再睜眼時,已經恢復了往常的平靜。

    他低頭,俯視女人:“這是你的答案,我尊重。”

    阿嫣微笑:“謝謝。祝你路上順利……再見。”

    沈景年立在原地,欲言又止。最終,他傾身向前,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一吻:“再見,阿嫣。祝你……永遠這般沒心沒肺,不會為情所苦。”

    *

    過了幾天,少帥的汽車停在青桐巷36號門口,唐子睿親自按響門鈴,看見阿嫣,開門見山:“你會跟沈景年一起坐船走嗎?”

    阿嫣看了看他,又揚起聲音:“何媽!我知道你在廚房,別聽了,上樓去。”等何媽忍耐著熊熊燃燒的八卦心,不情不願上樓了,才道:“不走。”

    唐子睿松了口氣。

    阿嫣說:“也不會跟你去北平的,別想太多。”

    唐子睿才松下的氣,又提了起來:“……我想過了,現在先不帶你走,北邊亂,槍炮無眼,暫時還是這裡安全。”他沈默了下,突然伸出手,握住女人單薄的肩膀,定定地看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字擲地有聲:“等天下太平,等我凱旋歸來——八抬大轎,迎你進唐家的門。”

    “十六抬大轎,我也還是在自己的門裡呆著。”

    唐子睿臉色一沈,氣道:“為什麼?我有什麼不好的?我哥哥是個混賬,又不代表我也是——我哪裡比不上沈景年?”

    “你太粘人。”

    “你——”唐子睿氣結:“這算什麼理由?”

    阿嫣看著他,說:“這對我而言是重要的理由。至於你——你是瞧上我什麼了?以前照顧過你,還是我美顏盛世?”

    唐子睿不語,臉色可疑的紅了起來,抬手咳嗽了下,背過身:“你是我發誓一生守護的女人。”

    阿嫣說:“回答錯誤,第二個才是正確答案,早說了養你不如養鸚鵡。我不想理你了,再見。”

    唐子睿看著她轉身上樓,毫無留戀,氣歸氣,還是追到樓梯口:“等到打完仗,把那群殺千刀的東西趕出國門——我回來接你。”

    阿嫣沒回頭。

    從這以後,唐子睿再沒見過他的這位前嫂嫂。

    不,即使所有人都覺得他病中生幻像,他依舊堅定的認為,他們的最後一面,是在北方戰場。

    他受重傷,撤到後方醫院養傷。

    西洋人醫生說,他的傷勢太重,只怕……不樂觀。

    唐子睿躺在簡陋的病房裡,清晰地感覺到生命的流逝,滴滴答答,漫長的夜晚,他等不來長夜盡頭的第一道曙光。

    他不甘心。

    這場仗,他們是能贏的,只要再堅持下去……他還不想倒在這裡。

    這一夜,他在鬼門關外徘徊,無數次與死神鬥爭,掙紮著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然後……他看見了阿嫣。

    房裡的光線太暗,他看不清那女人的臉。

    但他知道,一定是她。

    只有這一個人,化成灰,他都能認識。

    外面的警衛員不曾驚動,夜色還是冰涼而溫柔,仿佛一場幻境。

    阿嫣伸出手,放在他的傷口上,過了一會,輕輕說了一句:“……倒在黎明前,確實可惜了。”

    他沒有力氣。

    太多的疑問,無法開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女人走到門邊,總是妖嬈的身影,此刻卻顯得冷清。

    “如果我是你,我也會到這裡來,為了家園,為了身後的萬千同胞,拼盡最後一點力氣,流盡最後一滴血……很久以前,我是那麼做的。”

    唐子睿從未聽過,她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不像從前話裡總帶著勾人的曖昧,嬉笑怒罵都那麼鮮活……她的語氣平淡,沒有多余的情感,卻莫名令人惆悵。

    天空泛起魚肚白。

    第一道光芒,透過窗紙照進來。

    阿嫣回頭,淡然道:“小少爺,希望你為之流血的這個時代,善待你。”

    這句話,唐子睿記了一輩子。

    他的傷好了。

    這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堪稱奇跡。

    後來,戰爭結束了。

    唐子睿回到故鄉,翻遍整座城市,再沒找到那個女人。

    時間如流水,悄無聲息的流逝。

    一天天,一年年。

    太多人,太多事,湮沒在無聲的歲月中。

    唐子睿不曾結婚生子。

    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只是‘不想’兩字而已,在他太年輕的時候,用盡一生的情感,傾注在一個不會回應的女人身上,自此,再沒多余的情愛揮霍。

    就這樣吧,一輩子,說長很長,說短也很短。

    等他從少年邁入盛年、中年……最後漸漸老去,在他還有精神遠行的那幾年,他從北平回到南方,回到那座深埋心底的城市。

    在百樂門的舊址,他看見了兩個人。

    老人穿著淡青色的中式長袍,頭發花白,雙目卻一點也不渾濁,清亮有神,氣質儒雅隨和。中年人的穿著極其講究,全是西洋人的打扮,一口中文也說不利索。

    等這兩人走了,唐子睿上前,問守在門口的人:“剛才那兩個人是誰?”

    那人答道:“那位老先生姓沈,從國外回來的,旁邊那個是他的養子,都不怎麼會說中文。沈老先生很多年沒回來,聽他說,這次是特地來找一位故人的……一個曾經在百樂門唱過歌的歌星,好多年前紅遍上海灘呢,可早就失蹤了。”

    “剛才我陪他們進去,在樓上一間房裡,沈老先生指著一扇窗戶,說曾經有個夜晚,那位故人坐在窗口,身披月色……那是他一生見過的最美的風景。”

    “他說那話的時候是笑著的,可我瞧著,總有點難過。”

    ——故人。

    唐子睿看著那兩人消失的背影,扯起唇角笑了笑。

    有些人,注定誰都留不住。

    *

    沈景年走後,阿嫣離開百樂門,把家財分了幾份,留給何媽一點,便帶著老古董,小鸚鵡,所有的字畫收藏,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又過起與世隔絕,整天與美貌為伴的生活——自從身邊沒有了旁人,她開始放飛自我,修修補補一年又一年,怎麼漂亮怎麼來。

    每過幾年,她都會出去走一走,多是收集一些文章——文人寫來,懷念當年百樂門名動一時的歌星阿嫣小姐的。

    當然,還要買知名大文豪唐子明寫的書和詩集,剪下有關‘張小姐’的片段。

    到底在這個世界活了幾十年,她也不知道。

    她對時間一向沒什麼概念。

    反正,離世的時候,她外表還是個貌美如花的少女,永遠十八一枝花。

    *

    魔界。

    曼陀羅宮禁殿。

    阿嫣把帶回來的字畫,全都小心地放進寶箱裡,愛不釋手地看了又看,高高興興地坐在鏡子前……看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又不高興起來。

    任務失敗了。

    下個世界,她一定要看好線索男主,不管他八歲,十八歲,還是八十歲……男人麼,一不看好他,保不準就得出事。

    老古董在旁邊呆了半天,小心翼翼的喚道:“宿主。”

    阿嫣沒看它:“開啟下個世界吧。”

    老古董晃晃小腦袋,慢吞吞道:“那天,你趕到北方戰場,特地救了唐子睿一命。”

    阿嫣嘆氣:“這世界糟糕透了,想救的人救不了,不想救的陰差陽錯救了……也不差唐子睿一個。”

    老古董說:“唐子睿不是陰差陽錯救的。”

    阿嫣輕哼了一聲,忽然站起來,往外走:“觸景傷情罷了。很多年以前,我也曾——”話音戛然而止,她站定,看著殿門前堆積如山的書信,牽起唇角笑了笑:“說那麼多也沒意思,總之我現在是三界不容,神佛共誅的罪人。”

    老古董仗著幾個世界下來,跟宿主熟悉了,好奇問道:“這些信,都是誰寫的啊?”

    “華容。”

    “……誰?”

    阿嫣手一揮,書信堆成的小山忽然湮沒在火海中。

    “華容,我表哥——我舅舅收養的義子。”火光映在她晦暗不明的眼底,血一樣的紅:“天狐族第一美男子,曾經號稱天上地下萬千種族,只要他想,沒有得不到的女人,當然,那都是人亂講的,我還號稱天上地下,沒有勾不到的雄性生物呢。”

    老古董若有所思:“他是你的……”

    阿嫣一笑,坦然道:“不錯,曾經有那麼點意思,他愛玩,我也愛玩,到了不想玩的年紀,干脆兩人湊一起得了。從前……是那麼想過的,總以為不管怎麼樣,最後會和他在一起。”

    “後來呢?”

    “崩了。”

    “是他——”

    阿嫣又笑了笑,再一揮手,火光熄滅,只剩塵埃碎屑紛紛揚揚:“沒,他沒辜負我——嘁,天性放蕩的狐狸一族,說什麼辜負。只是我如今想毀掉的,卻是他發誓守護的,僅此而已。”

    老古董呆住。

    阿嫣說:“好了,我已經進行深刻的思想檢討,下個世界,絕不會重蹈覆轍,陰溝裡翻船——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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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3:01

第50章 校園一霸(一)

    “小嫣,我和你爸爸決定,把你送去減肥訓練營,在那裡學習三個月。”

    “你別怪我們狠心,這也是為了你好。”

    “我們咨詢過心理專家,過於肥胖不僅對於健康有害,對你的心態也造成了影響。”

    “你已經心理扭曲了。”

    “這次的事情,是你不對,你不該拉幫結派,找周小姐的麻煩。”

    “你路白哥哥不喜歡你,你的那位‘朋友’傷害了你,這不是周小姐的錯。”

    ……

    霍母還在門口說著什麼。

    霍嫣站在通向陽台的落地窗前,聽到最後,冷笑了一聲:“你們根本不知道周楚楚做了什麼,憑什麼就來指責我?高二那年,我寫給傅路白的情書——”說到這裡,因為氣憤,女孩臉上的肥肉抖了抖:“都是因為周楚楚,才會弄得所有人都知道。”

    “路白說過了,周小姐不是有心的——”

    “不是有心的?一句不是故意的,就能抹掉兩年的冷嘲熱諷嗎?為什麼她這麼說,我就非得原諒她?!”

    霍嫣的一雙眼睛,被臉上的肉擠成小小的兩條縫,她努力睜大眼睛,恨恨地瞪著母親,滿是委屈和怨憤:“我真是受夠了周楚楚,傅路白喜歡她,好啊,隨便了,我認輸就是……可蘇涼呢?蘇涼是我的男朋友!世界上的男人都死光了嗎,她就不能去勾引別人?非得把我喜歡的男人一個個都搶走?”

    霍母搖了搖頭,長嘆口氣:“小嫣,你的那位‘男朋友’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相信,你比我清楚。”

    霍嫣神情一痛,轉過身,站成小山似的背影,顯得分外僵硬。

    她喜歡了傅路白很多年。

    傅家和霍家是鄰居,同樣三代經商,家產豐厚,兩家父母是多年好友,傅路白和她從小就認識,門當戶對,青梅竹馬——但她不是傅路白唯一的青梅。

    傅路白喜歡的人,是他家傭人阿姨的女兒,周楚楚。

    一個是任性的白富胖大小姐。

    一個是柔弱的白窮美小可愛。

    傅路白很自然地選擇了後者。

    兩人早已暗生情愫,就差徹底捅破窗戶紙。

    霍嫣不肯放棄。

    高二那年,她下定決心,花了整整三天,改了又改,終於寫完一封很長的情書,趁沒人注意,塞進傅路白的課桌。

    傅路白看見了,拆都沒拆就想扔掉,當時在他旁邊的周楚楚於心不忍,留了下來,放進自己的書包,想找機會還給霍嫣。

    不巧,那天她去同學家,另一名女同學看到情書,當成好玩的東西,私底下給全班傳閱,連班主任都驚動了。

    從此,整整兩年,霍嫣淪為眾人取笑的對像。

    所有人都笑她癡心妄想,居然肖想校草男神傅路白,簡直不自量力。

    這是霍嫣跟周楚楚結仇的開始。

    上大學後,霍嫣的體重不降反升,越來越胖,飆到一百六十斤往上,而且有變得更胖的趨勢,成了個名副其實的大胖子。

    她也不想著減肥了,干脆放飛自我。

    沒有顏值沒有身材,她有錢啊。

    錢買不來真情,卻能買來塑料姐妹情。

    霍嫣成了校園一霸,整天帶著一幫小姊妹,吃香的喝辣的,囂張的很,人多勢眾,再也不怕被欺負了。

    雖然背後免不了受人指指點點,冷言冷語,但比起高中,她寧可這樣,成為所有人討厭的女霸王,好過受人欺負,忍氣吞聲。

    再後來,她給自己買了一個男朋友。

    蘇涼。

    他也不是什麼陌生人。

    高中時候的不良少年,傅家的私生子,傅路白和傅家大哥傅逢期同父異母的弟弟,跟母親姓,比霍嫣小一屆。

    蘇涼的長相隨了他紅顏禍水的母親,天生就是靠臉吃飯的人。

    上高中時,霍嫣對他不熟,只知道這位低年級的學弟有著校草的顏值,校霸的脾氣,學渣的成績。

    蘇涼脾氣很不好,經常卷入各種惡性鬥毆事件。

    霍嫣大二那年,蘇涼靠著傅家的關系,也進了同一個學校,他主動找到霍嫣,提出當她的男朋友,條件當然是錢。

    霍嫣是霍家唯一的女兒,家裡的掌上明珠,擁有的除了一身脂肪,就是賬戶裡花不完用不光的錢。

    霍嫣問他:“傅家不給你生活費嗎?”

    少年笑了起來,偏過頭,側臉的線條過於精致,帶幾分妖氣:“給。但是不夠,我要過的是傅路白一樣的生活。”

    霍嫣一直覺得他有病。

    沒有少爺的命,偏有當少爺的心,處處和傅路白比較。

    但她答應了。

    畢竟,蘇涼長了一張讓人心軟,讓人原諒的臉。

    起初就是單純的愛情買賣,霍嫣給蘇涼錢,蘇涼成了她可以在外頭炫耀的男朋友,即使私底下,蘇涼根本懶得掩飾對她的嫌棄,碰她一下都像沾著油汙,又是皺眉又是用濕紙巾擦手,就差噴消毒劑。

    霍嫣氣得跺腳:“蘇涼,我給你錢,你至少裝也裝的像樣點!”

    蘇涼扯起唇角笑:“不爽?”他欺身向前,離女孩胖嘟嘟的臉稍微近了點:“——你可以不給啊。”

    “你——”

    “行了別跺腳了。”少年的聲音帶著懶洋洋的嘲弄:“再踩下去,地都給你踏碎了。”

    “……”

    他就是那麼無恥,可又是那麼好看。

    甚至眼底那一點冷漠,那一點輕嘲,都是恰到好處的美貌。

    霍嫣終究還是對他動了心。

    ——或許是拜倒在他的顏值誘惑下,或許少女懷春,身邊一直缺乏男性友人,便將所有的感情傾注在一個不加掩飾的人渣身上……總之,她戀愛了。

    雖然蘇涼只是看重她的家世,她的錢,只要不說破,她可以假裝不知道。

    自欺欺人挺好的。

    直到那天,她上完課去找蘇涼,在他家門口,看到他和周楚楚起了爭執,然後,他把女孩壓在門邊的牆上,吻了她。

    霍嫣手腳冰涼,腦子裡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新仇舊恨加在一起,血液裡流動的全是恨意。

    蘇涼碰自己一下,都嫌髒。

    他卻吻了那個女孩。

    傅路白,蘇涼……

    霍嫣受夠了。

    第二天,霍嫣帶上小姊妹們,在學校裡圍堵周楚楚,狠狠地言語羞辱了一番。最後,周楚楚哭著跑掉了。

    霍嫣的報應開始了。

    先是傅路白來找她。

    高中後,那冷清的少年從沒找過她一次,只有在周楚楚受了委屈後,他找到霍嫣,訓斥了她的所作所為。

    然後是蘇涼。

    他實名在學校論壇發了帖子,表示他和霍嫣只是一場金錢買賣,他才不會看上膚淺又愚蠢的死肥婆。

    於是,舊日重現。

    霍嫣高中的噩夢,又變成了現實的困境。

    最後是傅逢期。

    傅家大哥比他們這幫人大了足有十歲,早就進公司,任總經理。他的能力,在同年齡層的商界精英中,都是數一數二的。

    他找到霍父霍母,跟他們說,如果他們再不管教女兒,很遺憾,最近霍氏集團有意向的合作項目,他只能考慮別人。

    霍嫣想,還真是親兄弟。

    三個優秀的男人,全為了周楚楚得了失心瘋。

    可不管她是怎麼想的,周圍所有人都覺得瘋的人是她,包括她的父母。

    “我們已經幫你辦好休學手續,你需要時間調整心態。”

    “小嫣……聽到媽媽的話了嗎?”

    霍嫣怔怔出神,突然回頭,開口問了一句不相干的話:“媽,如果你變成了兩百斤的胖子,你說爸爸還會愛你嗎?”

    霍母愣了愣:“怎麼問這個?”

    霍嫣搖搖頭,心灰意冷:“沒什麼,就是突然覺得挺沒意思的。長的好看就有人愛,長的好看就能得到別人的原諒,醜和胖就是原罪——真沒意思。情啊愛啊都是假的,給我一張周楚楚的臉,傅路白不會拒絕我,蘇涼不會那麼對我,你們也不會覺得錯都在我,她才是受害者。”

    霍母擔憂的說:“小嫣,你——”

    “我知道了,隨便你們把我送去哪裡。”

    霍嫣煩躁地打斷,把母親推出房間,關上門。

    母親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

    她已經兩晚上沒有合眼了,一閉眼,黑暗中出現的,就是學校論壇上尖酸刻薄的留言,耳中聽到的,是同學校友的冷言冷語。

    “早就知道了,面對霍X那張豬臉,能親下去算你狠。”

    “啊啊我的蘇美人啊,就那麼被一頭豬糟蹋了。”

    “好白菜都被豬拱了,男女都一樣。”

    “我的表情包何在?有錢真好.jpg。”

    “想起上次那個新聞了。煤老板嫁女兒,英俊的新郎看著兩百斤的媳婦,數著銀行存款,含淚點下了頭。”

    賣弄幽默的字字句句,看在霍嫣眼裡,都是戳心的刀子。

    睡不著。

    高中那幾年,她總是作噩夢,夢見她蹲在地上,周圍站了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對著她大聲嘲笑,說著難聽的話。

    她捂住耳朵,拼命尖叫,直到聲嘶力竭。

    這樣的日子,生不如死。

    只有死了,才能安穩踏實的睡上一覺,夢裡沒有可怕的聲音,沒有惡毒的嘴臉,沒有徹夜的折磨,只有黑暗和寧靜。

    那是永恆所能給予的最大的溫柔。

    霍嫣拿起手機,撥通蘇涼的號碼。

    付諸行動前,她還想再見一見那個人。

    *

    接收完原主的記憶,外面響了兩下敲門聲。

    霍母的聲音傳了過來:“小嫣,你的……朋友來了。”

    阿嫣低下頭,看了眼原主發出去的信息。

    ——我想見你。

    ——好。

    有些事情,原主直到靈魂逝去,都不會知道。

    這是一本小說演變而來的世界,原主作為面目可憎的惡毒女配,本來就是用來襯托小可愛小白花女主的存在。

    原女主周楚楚集三兄弟的寵愛於一身,傅家兩兄弟,私生子蘇涼都愛她,他們糾纏了整整一本書,周楚楚左右為難,最後選擇了傅家大哥。

    而霍嫣,會在見完蘇涼一面後,選擇自殺,結束飽受痛苦的生命。

    現在,蘇涼已經來了,就在外面。

    阿嫣說:“進來。”

    少年一頭碎發,長劉海幾乎遮眼,發型有著殺馬特所有的不羈和叛逆。

    他對阿嫣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走過來,坐在她的床上,經過校內論壇事件,他卻沒有絲毫的愧疚和尷尬,還是那般隨心所欲。

    他知道,對方會原諒他的。

    這是一個美顏盛世的人與生俱來的自信。

    “聽說你要去減肥訓練營了?”他嘲諷的笑了下,挑眉:“沒用的,你要是有那個毅力,也不會吃成現在癡肥的樣子了。”

    阿嫣放下手機:“你說什麼?”

    蘇涼又笑,眨眨眼:“胖子,肥婆?你本來就胖。”

    他眼裡滿是笑意,故意欣賞對方難堪的臉色。

    惡毒而自知。

    阿嫣笑了笑,看著他:“我呢,現在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理,暫時還沒時間理你,但你竟然來了……蘇同學,我們還沒正式分手,對嗎?”

    蘇涼點頭,不以為然:“對。”

    阿嫣:“那你還是我買的男朋友,對嗎?”

    蘇涼:“好像是這樣?”

    阿嫣點了點頭,滿意了:“那好,你就坐在那裡,不要動……我送你一件永生難忘的禮物。”

    蘇涼嗤笑了聲:“霍嫣,你不該那麼對周楚楚,否則我還願意敷衍你,現在,就算你給我再多的錢——”他眼看著那一坨小山似的肉,對著他走了過來,不知怎麼的,微微有些緊張起來:“你想怎麼——啊啊啊!!!”

    阿嫣走到他面前,頗為吃力地跳了起來,然後……猛地坐在他翹起的二郎腿上。

    一片死寂中,兩人同時聽見哢擦一聲。

    骨折了。

    蘇涼痛到臉色慘白,冷汗如雨滾落,咬著牙,什麼都說不出來。

    外面,霍父霍母聽見慘叫,揚聲問:“小嫣,怎麼了?”

    阿嫣沒理他們。

    她又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等待片刻。

    “喂?120嗎?我需要幫助……也沒什麼,我把男朋友的腿坐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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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3:32

第51章 校園一霸(二)

    等救護車來的時候,趁著霍父霍母不在,蘇涼瞪著那團坐在梳妝鏡前,對著臉照來照去的人形肉山,吸著涼氣說:“霍嫣,你他媽給老子等著,你以為老子吃素的——”

    阿嫣轉過頭,瞥了他一眼:“不,我當你是特殊服務工作者,就是沒什麼職業道德,比我的服務態度還糟糕。”

    蘇涼氣煞,低頭看了看自己痛到懷疑人生的腿,咬牙道:“……你知道高中時候他們都叫我什麼?等老子從醫院出來——我活扒了你的皮!”

    阿嫣懶洋洋的問:“他們都叫你什麼?”

    蘇涼冷笑:“你裝什麼?同一所高中,你會不知道?老子從高一起就是歷屆最強不良少年,打手王——”

    “就你這個骨質疏松的樣子?”阿嫣又看了看他,搖頭:“可能人家看你長的漂亮,說話哄你呢。”

    蘇涼皮笑肉不笑:“等我好了,我讓你看看是不是胡說的——喂,你干什麼?不準走過來!”他看著那胖子起身,向他這邊來,不禁緊張得渾身緊繃:“媽的,霍嫣,你信不信我報警,告你害我斷腿——”

    阿嫣站在他面前,嘆氣:“那你就不是打手王,是弱雞王了。”

    “……”

    蘇涼額頭上都是汗,嘴唇失去血色,瞧著像個可憐的病美人,死死盯著對方,一字一字說:“——我不會放過你的。”

    阿嫣輕笑了聲,揚起眉:“我再坐一次,你這腿就廢了。”

    蘇涼脫口道:“你敢!”

    阿嫣靠近一步。

    蘇涼拖著傷殘的腿,拼命往床的角落靠:“離我遠一點!”

    阿嫣說:“仗著一張漂亮的臉,為人太囂張,這性格挺好的,我喜歡,像我。”

    蘇涼無語,過了片刻,罵道:“媽的,死肥婆,你長那樣,跟老子比?你照照鏡子再說話!”

    阿嫣繼續說:“可你想恃美行凶,必須學會分人,分場合——”俯身,兩手撐在床沿上,看著全神戒備的美貌少年:“蘇同學,你看我現在……像是被你迷的神魂顛倒的樣子嗎?”

    蘇涼沒說話,依舊警惕地瞪著對方,時刻準備為保護自己而戰鬥。

    阿嫣站直身體,全身上下的肉抖了抖,往回走:“你的親生父親待你太冷漠,你的母親不關心你,你的繼父酗酒,對你動輒打罵,逼得你高中時離家出走……傅逢期和傅路白看不起你。你嫉妒和你只相差一歲的傅路白,你羨慕他完美的人生,所以你跟我定了一場金錢買賣,所以你想搶走傅路白喜歡的周楚楚——”

    “閉嘴!”少年蒼白著臉,聽到一半,暴躁打斷:“你怎麼會知道——你根本什麼都不清楚!我叫你閉嘴——”

    “但是你喜歡上了周楚楚,你覺得你們是同一類人,身世窮苦,活在有錢人家的陰影下。”阿嫣不理他的威脅,說完了,從鏡子裡看著目光冷漠抗拒的少年,微微一笑:“既然存著報復的心接近周楚楚,最後又動心,你的業務能力真的太差了……各方面都是。”

    蘇涼胸膛起伏,不知因為疼痛或是憤怒,額頭上蒙著細密的冷汗。

    阿嫣回頭,指了指自己:“我,美貌賤貨,迷人的反派。”又指了指他:“你,不怎麼美貌的蠢貨,注定的炮灰。我們兩個層次不同。”

    蘇涼氣笑了:“你有哪門子的美貌?我操,霍嫣你今天瘋了?”

    阿嫣說:“等著吧,給我一年,讓你看看正確的逆襲之路。”

    “你——”

    蘇涼只說了一個字,霍父帶著醫護人員進來,把他抬上擔架。

    他只留下三個字:“你等著。”

    阿嫣看著虛弱的少年,笑了笑:“你才是——等著。”

    *

    霍父霍母跟著醫護人員一起出去。

    阿嫣在他們身後,關上門,回到鏡子前,拿起一面小巧的古董鏡,問道:“線索男主是蘇涼嗎?”

    老古董半天沒答話。

    阿嫣低頭:“……嗯?”

    老古董的聲音有點怪:“抱歉,宿主,你這樣子……有點喜感。”

    阿嫣低哼:“想笑就笑。”

    老古董連連搖頭:“不不不,我並不想當著你的面,笑你的臉。”

    ——這一定會是個錯誤。

    阿嫣又問:“線索男主是他嗎?”

    老古董便查看起它的‘系統’,查了半天,‘咦’了聲,沈默一會,又‘唉’了聲,最後慢吞吞道:“上次任務失敗,這次任務需要你刷好感度……的確是蘇涼的好感度。”

    “所以是他。”

    老古董晃了晃腦袋:“不是……刷好感的是他。”

    阿嫣奇怪:“睡的不是他?”

    老古董點頭:“系統顯示,睡的是傅逢期。”

    “你的系統是越來越混亂了。”

    老古董咳嗽一聲,嘀咕道:“還不是那兩個沒醒的神識的鍋……”

    阿嫣沒理它,一邊看著自己滿是肉感的臉,一邊思忖——這次的世界比較特別,原主雖然已經成年了,但還是和父母在一起,想躲起來,一個人偷偷摸摸過一年,不太現實。

    那麼……

    減肥訓練營是不錯的選擇。

    過了幾分鐘,霍母走了回來,一只手放在額頭上,頗為頭疼:“小嫣,剛才到底怎麼了?好端端的,你怎麼把人家的腿坐斷了?”

    阿嫣平淡道:“想跟我男朋友親熱一下,他太脆弱了。”

    霍母:“……”

    阿嫣又說:“媽,我去訓練營。”

    霍母松了口氣,露出欣慰的目光。

    *

    收拾行李時,霍父到底不忍心,瞞著霍母,說:“小嫣,箱子的夾層裡,我幫你放了幾包餅干……你餓了就吃一點。”

    阿嫣皺起眉,放平箱子,把餅干都拿了出來:“我不要。”

    霍父嘆氣,摸摸女兒的頭:“如果過的太苦,爸爸早點接你回來。”

    阿嫣說:“不會的。”

    她好歹也是在西天苦修了幾百年的精怪。

    所謂的減肥訓練營在一個小鎮的邊緣,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全封閉的軍校設計,訓練計劃也是參照了軍事化訓練,八個女生一間宿舍,早晨五點多,天沒大亮,老師就會叫起所有人,在操場上集合,開始一天的‘不瘦就死’強迫式運動。

    路上,阿嫣碰到一個熟人。

    女孩的名字叫池遲,身材和阿嫣差不多,是原主姐妹團的一員。

    池遲說:“嫣姐,我來陪你。我說服了爸媽,讓他們同意我來的。”

    原來,也不都是塑料姐妹情。

    阿嫣笑了笑:“嗯。”

    剛到的頭一天,在食堂吃晚飯前,梁老師短暫的發表了演講。

    他是個肌肉發達的健美教練,長著一張嚴肅的臉:“同學們,今天你們到了這裡,想偷懶的,喊累怕苦的,都死心吧。你們作好心理準備,接下來,你們會經歷三個月的地獄訓練——為了瘦,為了美,你們必須付出汗水和淚水的代價!以後你們會發現,沒有什麼比美麗的容貌和性感的身材更重要,這個社會是看臉的社會,這個時代是看臉的時代!”

    池遲看著盤裡難吃的青菜葉子和少的可憐的米飯,揉揉肚子:“嫣姐,我肚子餓,我想回家了……嫣姐?”

    阿嫣一直在看梁老師,看著看著,站了起來。

    池遲:“……??”

    阿嫣徑直向梁老師走了過去。

    梁老師看著眼前的大胖妹:“怎麼了?”

    阿嫣伸出手,突然握住他的:“你說的很有道理,我欣賞你。”

    梁老師滿頭問號。

    訓練開始後,梁老師和其他老師們發現——這一屆的學生,有點特別。

    入學後第二天,梁老師不是被五點的鬧鈴吵醒的,而是被站在自己床前的一道魁梧的身影。他迷迷糊糊地睜眼,看見那道黑乎乎的影子,差點沒掄起一拳打過去。

    那人打開了燈。

    梁老師這才看清,原來是昨天跟他握手的學生:“怎麼了?如果你想回家的話,我們是不會——”

    “不早了,該起了。”

    “……什麼?”

    阿嫣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擴音喇叭,不管梁老師的疑問,自顧自走了出去,從宿舍長廊的一頭走到另一頭,邊走邊喊話:“天亮了,起床了!——少睡一分鐘,多流一滴汗,就能變得更美!快起來,你們怎麼睡的著?變瘦變美,光想一想,難道不叫人興奮得精力充沛,恨不得多跑兩圈嗎?”

    “美貌在召喚你們。”

    “起床!”

    老師們:“……???”

    這一屆的學生……確實與眾不同。

    梁老師看著那小胖子氣喘籲籲地跑在第一個,臉上不見絲毫痛苦,反而兩眼放光,神采奕奕,顯得非常快樂。

    跑完第一圈,小胖子還不忘停在某個女生面前——那女生累壞了,倒在草地上,直搖頭:“嫣姐,我不跑了,累死了,打死我也不跑了。”

    阿嫣伸手:“起來。”

    池遲扁起嘴:“不跑了,死也不跑了,我想吃薯片,我想喝奶茶……就讓我胖死吧,死也是個快樂的胖死鬼。”

    阿嫣說:“可是你變成胖死鬼,其他鬼也會欺負你。起來,再跑兩圈,你感覺到的疲憊和痛苦,都是你變美的證據,你流下的汗不會辜負你。”

    池遲快哭了:“——嫣姐,你到底怎麼了?你放過我吧……”

    阿嫣沒說話,走到梁老師那邊,說:“老師,我要一條繩子。”

    梁老師:“為什麼?”

    阿嫣:“把我朋友和我系在一起,繼續跑。”

    梁老師:……

    整整三個月,這名積極得有點可怕的學生,不僅早上擔當起了鬧鈴和廣播的作用,定時叫醒包括老師在內的人,而且一肩挑起所有的動員工作,根本用不著老師動嘴。

    “變瘦變美使你快樂!”

    “少吃一口飯,多做一節健美操,你離緊身褲和小吊帶又近了一步!”

    “為什麼要放棄呢?半途而廢不可惜嗎?看看你流下的汗,聽聽你喘的氣,你可以看見脂肪在你面前潰不成軍!”

    “起來!美貌和性感在呼喚你們!一起愉快的揮灑汗水吧!”

    老師們除了教導健美操,指正同學錯誤的動作以外,閑的發慌。

    梁老師曾以為阿嫣精神狀況出了點小小的問題,還請了醫生過來,醫生診斷過了,說沒有問題。

    最詭異的是,阿嫣看起來樂在其中。

    他們曾用來激勵和啟發學生的心靈雞湯,那些空洞的訓話——阿嫣卻是真正當成至理名言的。

    漸漸的,那群本來意志薄弱,鬥志全無的學生,也像被感染了。

    每天早上都是這樣的場景。

    阿嫣在前面跑,跑完第一圈,回頭:“同學們,我們的目標是——”

    後面的人異口同聲大叫:“美顏盛世!緊身褲和小吊帶!”

    晚上臨睡前,阿嫣還會組織臨時交流小組,問那些因為肥胖備受歧視的女孩:“你們為什麼想變瘦?”

    “想變漂亮。”

    “想穿裙子。”

    “想男神喜歡我……”

    女孩們哄笑起來。

    阿嫣搖頭,認真的說:“會因為改變的容貌和身材就喜歡你,那不算什麼。等你瘦下來,等你變漂亮了,看著鏡子裡的你,難道不像每天都在談戀愛嗎?你付出了,你的臉和身體就會給你回報,它們才應該是你的真愛。”

    幾個月下來,別說是學生了,就連梁老師,都覺得被洗腦了,每天早上照照房間裡的全身鏡,對著鏡子擺幾個pose,秀秀肌肉,頓時有了戀愛的感覺,嘆一句今天的自己也很英俊。

    三個月結束,一半以上的人提前達到減重目標。

    學生的家長很感激,對老師們謝了又謝。

    老師們受之有愧,支吾說:“其實……我們也沒出那麼多力。”

    家長熱淚盈眶:“不要謙虛了!我家胖妹在家裡啊,不管怎麼說她,怎麼罵她,別說運動減肥,一天沒吃飽飯,都能把我家的屋頂掀了!你們真的太偉大了,我永遠感激你們。”

    老師:“……好、好吧。”

    阿嫣沒有走,在電話裡一口拒絕了霍母:“不回去,我至少待半年。”

    霍母有點擔心:“小嫣……你還好吧?”

    阿嫣轉過頭,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微笑:“不能更好了。”

    下一屆學生來了,還是同樣的流程。

    新生目瞪口呆,互相詢問。

    “那個女孩子是老師嗎?”

    “不會吧,老師都很瘦的啊。”

    “她看起來年紀不大,還在讀書吧。”

    “那她干嘛每天拿個喇叭叫我們起來?”

    “對對對,訓話也是她,動員大會也是她發表演講。”

    後來,有個學生偷偷拍下阿嫣動員大會的激情演講,回家後發到網上。

    這個視頻火了。

    訓練營本來就小有名氣,這次更是迅速走紅網絡。

    “哈哈哈,媽呀這演講夠洗腦的,那個女孩子以前干傳銷的嗎?”

    “從今往後,我大減肥邪教成立了。”

    “求個人告訴我,這個訓練營在哪裡啊啊啊?我好想去啊!”

    最後,梁老師都忍不住征求領導意見:“那個……不如等霍嫣畢業後,把她請來全職上班吧?”

    領導:“那我要你們還有什麼用?”

    “……”

    *

    霍家。

    霍母看著表姐發給自己的視頻,半天無語,打開書房的門:“老公?”

    霍父問:“怎麼了?”

    霍母舉起手機,播放視頻。

    畫面中,女孩穿著白色的T恤衫,上面是一行大字‘要麼瘦,要麼死’——這是訓練營的校服——衣服大半已經被汗浸透了。

    操場的跑道上,三、四十個從微胖到肥胖的女孩,橫七豎八倒在地上裝死。

    那女孩對著她們發表激情演講。

    “老公,這個……好像是我們女兒。”

    *

    蘇家。

    繼父又喝醉了酒,在外面摔東西。

    蘇涼冷笑,鎖起房間的門,窗戶打開一絲縫隙,他點了支煙,煩躁地抽兩口。

    過了會,他低頭,看著手機視頻裡的女孩,聽著那可笑的言論,笑意染上諷刺。

    “都三個月了,不還是那麼胖?”

    “……死胖子。”

    *

    傅家。

    傅路白修改完一篇論文,停下手,喝了一口保溫杯裡的熱茶。眼鏡片有點髒了,他摘下來,用眼鏡布擦拭。

    桌上的手機震動了下。

    傅路白拿起來,看了一眼——是同學發來的一個視頻。

    他按了播放,三秒鐘後,放下手機。

    他不感興趣。

    對於霍嫣,童年遺留下來、所剩不多的那點好感,全在她帶人欺負周楚楚的時候,消耗殆盡。

    除了學業和楚楚,他對其他的一切,都是同樣的態度。

    漠不關心。

    *

    阿嫣在訓練營呆了十個月。

    最後,和池遲一起,光榮畢業。

    梁老師甚至給她發了一個‘減肥榜樣’的獎牌:“不再留一段時間嗎?”

    阿嫣笑了笑:“不。我在這裡很快樂……可惜,家裡還有點事。”

    霍父和霍母開車來接她。

    在門口等了半天,沒等到人,過了會兒,只見幾個人結伴出來,其中一名少女長發飄飄,穿著低腰緊身牛仔褲,上身穿灰色的寬松短袖衫,行走的時候,偶爾會露出性感的小蠻腰。

    身材極好。

    那人正和朋友說話,側著臉。

    霍母走了過去,禮貌的問:“請問同學,你知道我女兒霍嫣在哪裡嗎?”

    那人轉過頭。

    霍母一愣。

    眉眼是熟悉的,可是……

    那人笑了起來,平靜的叫了聲:“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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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4:06

第52章 校園一霸(三-四)

    阿嫣休學將近一年,再過幾天,等開學了,準備重讀大二。

    這麼一來,正好和新晉被評選為三大校草之一的蘇涼同級。

    回到家,霍母看著女兒拖著行李箱進房,腦子還是有點懵,眼神帶著疑惑,看向同樣神情復雜的老公,問:“……那真的是小嫣嗎?我們會不會帶錯人回家了?”

    霍父皺眉:“你說什麼呢?自己女兒都認不出來了?”

    霍母汗顏,語氣羞愧:“我就是……第一次發現,原來咱們女兒長那樣的。”

    霍父無言以對。

    霍嫣從小就胖。

    小時候肉嘟嘟的,像個可愛的團子,長大後也從沒瘦過,高中和大學期間更是爆肥,五官徹底變樣,幾乎看不出從前的影子。

    這次,霍嫣從訓練營回來,十個月的辛苦付出,換來的不僅是整容般的美顏效果,身材也完全不一樣了,從行走的人形肉山,變為豐胸細腰長腿的高挑美女,行走間腰肢輕擺,勝似弱柳扶風——大街上回頭率肯定高達百分之五十以上。

    這樣驚天動地、改頭換面的大變樣,連親生父母一時間都怕認錯,更別說其他人了。

    霍父沈默很久,露出欣慰的笑容:“改天,帶小嫣重新拍證件照吧。”

    霍母嘆了口氣:“好。”

    *

    房間裡,阿嫣整理完箱子裡的東西,抱起筆記本電腦,盤腿坐在床上。

    先開了校內論壇看看。

    沒什麼大新聞。

    又開了學校的貼吧。

    首頁就有一個八卦帖:聽說兩大校草為了周美女差點動手,真的假的?

    阿嫣點開。

    首樓:

    我聽別人說的,不是親眼看見,有沒有人知道真的假的啊?蘇美人和傅學霸真的衝冠一怒為紅顏,為了周美女花落誰家的問題,打的進醫院了嗎?

    二樓:

    你傻啊,蘇美人就算了,學霸……不是我吹,打趴他,我只要三拳,一拳打掉他的眼鏡,他只能趴在地上認輸。

    三樓:

    樓上SB不解釋,傅學霸高中籃球隊的,你這個都不知道,裝你M的B。

    四樓:

    所以,到底打沒打?

    五樓:

    樓上全是SB,我在場,有發言權。當時在校外的小賣店門口,他倆是見了一面,說了幾句話,蠻無聊的,學霸說你離XX遠點,美人說你又不是XX男朋友,滾遠點,最後話不投機,蘇美人捏爆了一聽可樂,走掉了。

    六樓:

    我也覺得不可能打起來。

    倒是有人聽蘇美人親口說過,等新學期開始了,要打爆霍大小姐的狗頭。

    七樓:

    是豬頭吧,哈哈哈。

    八樓:

    蘇美人真是人美脾氣大,真對我胃口,如果我有霍肥豬的錢,我也想親近親近小哥哥啊啊啊。

    貼吧首頁還有一個帖子在飄,跟阿嫣有關,問最近紅遍網絡的減肥訓練營視頻,裡面那個白衣服的胖妹是不是霍大小姐。

    阿嫣沒點開,又上了門戶網站,搜索傅逢期的名字,出現的全是財經和慈善類新聞,男人西裝筆挺,即使微笑,眼神也是冷漠的,無形中拒人於千裡之外。

    大致了解完任務相關人物的近況,阿嫣合上筆記本電腦。

    起身,走向書桌。

    最後一層的抽屜裡,有個長方形的盒子,裡面裝著一疊舊本子。

    都是原主從小到大的日記。

    最早一本,原主才十歲左右,字跡歪歪扭扭的,有時候還會用拼音替代文字,很多地方都模糊了,只能看個大概。

    “今天,路白哥哥送給我一個洋娃娃,我要cang起來,誰都不準碰。”

    “路白哥哥給我買了一瓶紅茶,我不舍得喝,壞掉了,好難過……沒關系,我把瓶子留下來,作個記號。”

    “今天是我生日,生日許願很靈的哦,我希望路白哥哥喜歡我,像我喜歡他那樣。”

    最後一本,原主高中的日記。

    “十七歲生日,我的願望?當然是路白哥哥喜歡我,每年都是這個嘛,不會變的。”

    “我知道他喜歡周楚楚,我還是想試試……”

    “情書總共改了一百三十九個地方,明天就要交給他了,好緊張。”

    日記在這裡戛然而止,往後翻了幾頁全是空白的。

    阿嫣以為這就沒了,可翻到最後一頁,還有短短的幾句話。

    “十八歲生日,我的願望是變得跟周楚楚一樣漂亮,也會有人喜歡我……不是傅路白也無所謂。”

    “我知道,不會有那一天的。”

    “沒關系,我一個人也能活的很好。”

    阿嫣把日記本放了回去。

    抽屜裡還有些別的東西,一個漂亮的芭比洋娃娃,裝在未拆封的包裝盒裡,盒子看上去很舊,有些年頭了。

    還有一個空瓶子,瓶身寫著‘路白送的’幾個字。

    阿嫣關上抽屜。

    *

    最近,老古董驚奇地發現,除了照鏡子、臭美、化妝和修容之外,它的宿主好像找到了新的樂趣。

    阿嫣從前總是喜歡一個人關在房間裡,和自己的臉進行親密交流。

    從訓練營回來,她還是會花很多時間獨處,像個精神病人一樣,一邊照鏡子,一邊跟臉說話,但有時候,也會聯系訓練營認識的那幫人,約她們晨跑鍛煉。

    有好幾個都是同校的女生。

    這對於阿嫣來說是很難得的。

    禁殿獨居太久,她過慣了清靜的日子,身邊有人反倒不習慣,除非任務需要,否則很少主動與人來往。

    可她願意聯系那幫小姐妹。

    現在體重不用減了,還是隔三差五的相約鍛煉。

    開學前幾天,大家都很忙,沒人有空出來。

    阿嫣便把目光轉向了家裡的另一個女人。

    霍母以前經常催著阿嫣出去運動,為了鼓勵她,也曾以身作則,帶著阿嫣在公園裡跑步,後來阿嫣去了訓練營,她自然懶了下來。

    阿嫣叫她一起晨跑,她沒多想,答應了。

    然而……

    “媽,你站起來,這才剛跑了五分鐘。”

    “小嫣,媽媽不行了,你自己跑去吧,乖。”

    “今天多跑十分鐘,明天身材重回三十歲。”

    “……什麼?”

    “今天多跑十分鐘,明天多跑二十分鐘,用不了一個月,以前的修身裙就能穿了。”

    “……小嫣,媽媽真的太累了,媽這個年紀了,不能穿就不能穿吧,大媽裝什麼小姑娘呢。”

    “自我進步不能給你動力,男人行嗎?”

    “……”

    “今天多跑十分鐘,明天爸多看你兩眼,美女小秘成浮雲,他的心裡只有你。好了,有動力了嗎?快起來,跑完我們做個拉筋訓練。”

    “……”

    老古董無語的想,它的宿主已經沈迷瘦身塑形不可自拔,鏡子的修身功能都不怎麼用了,整天不是拖著少女們奔跑,就是拖著哭唧唧的母親奔跑。

    終於,等來了開學的日子。

    老古董松了口氣。

    再這麼下去,它只怕宿主把任務忘到九霄雲外,又想著給自己定個小夢想小目標,當個健美皇後什麼的。

    還好,開學了。

    *

    新學期開學前三天,學校的論壇陷入瘋狂的刷屏期。

    論壇首頁,不管什麼時間都飄著幾個類似的帖子,不停有人頂起。

    “跪求各路大神,求這位學妹的聯系方式,有重賞!附學妹背影照一張。”

    “咱們親愛的大學接受轉校生嗎?那個超級漂亮身材超棒的大二學妹是誰啊?”

    “不是我說,今年校花評選,新入學的那個妹子穩了吧。”

    半個月後,有人發帖,內容很簡單。

    “霍嫣從訓練營回來了,照片如下。”

    自此,論壇沈寂了十多天。

    那個引起轟動的神秘學妹,竟然就是休學一年的霍嫣……論壇最活躍的那批人,幾乎全都嘲諷過霍嫣的身材,這臉打的太疼,還是安靜如雞比較妙。

    *

    開學不到一個月,阿嫣已經成為學校的風雲人物,無數雙眼睛盯著。

    有顏,有身材——還他媽的特別有錢。

    這樣的女孩子,不引人注目都難。

    可阿嫣很忙很忙,基本沒空上論壇,更沒時間應付前赴後繼搭訕的飢渴少年。

    她忙著申請創建社團,名字十分有創意,全稱叫作‘全世界唯我美顏盛世健身減肥社團’,學校沒給批準。

    她不死心,實名上書抗議兩次,沒用。

    她依舊不肯死心,召集新進有多位訓練營同志加盟的塑料花姐妹團體,一群人商量半天,有個女生的家長認識校領導,回去磨了半天,經過一番努力,學校最後勉強通過了這個社團。

    名字改為健身社團。

    阿嫣訂制了兩套會員文化衫,第一套是訓練營用的‘要麼瘦,要沒死’T恤衫,另一套上衣印著‘全世界唯我美顏盛世’。

    從此以後,每天早上,準時會出現一大校園奇景。

    十幾個女生,整齊地排成兩列,穿著印有詭異文字的衣服,在微暖的晨光下奔跑,揮灑汗水與青春,領跑的正是現在的校花預備役,曾經的大胖子霍嫣。

    這些人分工明確,跑上一會,其中有個女生會大喊:“我們的目標是——”

    其他人齊聲道:“美顏盛世!”

    那個女生又喊:“為了美貌和身材——”

    眾人群情激昂,聲震雲霄:“加油加油加油!”

    簡直邪教。

    *

    今天,全校知名的邪教社團,改成了傍晚跑步。

    籃球場邊,幾個男生剛打完一場球賽,正坐在地上休息,眼看著那群奇裝異服的女孩子,從他們眼前跑了過去。

    有人對著領跑的美女,吹了聲口哨。

    本以為不會有回應。

    沒想到,女生竟然放慢腳步,轉頭看了過來,微微一笑。

    古人說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真的是很有道理的。

    太好看了,眉眼五官無可挑剔,身材叫人狂噴鼻血的性感,就連額頭上亮晶晶的汗水都那麼誘人。

    吹口哨的男生愣了好久,直到朋友用手肘捅了捅他,才清醒過來:“我操,雖然是不良少女邪教團……但霍嫣真的好正點啊,想上。”

    旁邊的人嗤笑:“不怕死的去試試好了——上次我同宿舍的某帥哥當面表白,他媽剛說了幾句話,霍嫣的那群敢死隊不良少女就圍了過去,一人一句直接用唾沫星子把他給淹了。”

    “說什麼了?”

    “叫他離霍大小姐遠點,大小姐忙著帶大家一起美顏盛世,走上人生巔峰,沒空浪費時間談戀愛。”

    “……果然是邪教。”

    過了幾天,同樣在籃球場邊,他們又看見了不良少女團在跑步,只是隊伍裡面,多了幾個身材胖的走樣的男生。

    “我們的目標是——”

    這次不是異口同聲了,答案分成兩部分。

    “美顏盛世!”

    “帥成校草!”

    所有人都感到奇怪。

    直到那群人跑完了,女生坐在一邊休息,胖男生們買了礦泉水回來,扭開瓶蓋依次遞給她們。

    哦,不良少女找了幾個端茶倒水的免費苦力。

    “話說,真沒人追到霍嫣嗎?曾經胖成兩百斤的肥妹,應該很缺愛啊。”

    “沒辦法,人家貨真價實的富二代,不缺錢,用錢追不上。”

    “中文系才子沒有一個出手的?”

    “有。”

    “結果呢?”

    說話那人滄桑的嘆氣:“中文系某才子,寫了萬字情書給大小姐,大小姐看完,把信退了回去,只說他太自我了,那麼長的篇幅,怎麼總寫他自己的感情,應該多專注大小姐的容貌。後來,才子回去重寫了一篇。”

    “然後?”

    “然後,大小姐又看完了,遺憾的告訴他,不行啊,雖然他已經很努力了,但還是比不上某人寫給她的文章,辭藻沒有那麼華麗,感情也不夠豐富,看了不會讓人回味無窮,也不會感動的想收藏起來。”

    “某人?霍嫣名花有主了?誰啊?”

    “才子也那麼問了,大小姐回答,是個曾經深深傷害了她的男人,一代文豪。”

    “啥?蘇涼什麼時候變成一代文豪了?”

    “鬼知道。”

    幾個男生還在八卦。

    離他們不遠處,少年靠牆而立,嘴裡叼著一支煙,手裡拿著打火機,火光亮了又熄滅,反復數次。

    他冷笑了下,扔掉沒點著的煙。

    從陰影裡走出來,他彎腰,撿起一顆滾落在旁的籃球,朝著說話最大聲的人扔過去,正好砸中對方後腦勺。

    那人懵了一會,轉過頭,大怒:“我操,誰他媽——”

    少年站在他對面,細碎的劉海下,是一雙冰冷的黑眸,細長而漂亮,眼底帶著戾氣,只看一眼就讓人沒了脾氣。

    “蘇、蘇涼……”

    蘇涼扯起唇角,又輕飄飄看了他一眼,兩手放進口袋,轉身走開。

    霍嫣。

    自從那女人回來,自從開學——偌大的校園,沒有一個清靜的地方。

    走到哪裡,總能聽到那個討厭的名字。

    霍嫣,霍嫣。

    ——煩死了。

    變瘦了又怎麼樣?變漂亮了又怎麼樣?

    還是一樣惡心的人。

    除了錢沒有其它優點,任性又愚蠢,喜歡拉幫結派,仗勢欺人,像周楚楚那樣的弱勢群體,就是她傷害的對像。

    蘇涼突然停下。

    他彎了彎腰,修長的手指按住右腿的膝蓋。

    操。

    快一年了,還是會疼。

    怎麼能忘記呢?

    他和那死胖子還有一筆舊賬要算。

    *

    阿嫣看著新收到的一條短信,唇角慢慢勾了起來。

    ——以前是我錯了,我不該在校內論壇發帖,也不該叫你死胖子。我想當面向你道歉,周日晚上……學校旁邊的公園見,好嗎?

    發信人,蘇涼。

    阿嫣打了兩個字,按了發送。

    ——好啊。

    她可以想像,對方在收到回復後,露出的得意的冷笑。

    唉,可憐的並不怎麼美貌的蠢貨。

    池遲問:“嫣姐,看什麼呢?那麼出神。”

    阿嫣說:“蘇涼給我發的短信。”

    旁邊的人一聽,全都湊了過來,包括新入會的幾名男生。

    最積極的也是他們。

    “嫣姐,那王八蛋還有臉來找你,臥槽,干他的!”

    “早就看那個小白臉不爽了,長的好看了不起啊?”

    “我一個能打他兩個,完全的體重壓制,一點都沒壓力!”

    池遲瞪了他們一眼,大聲‘噓’了會兒,然後說:“嫣姐,他們說的也沒錯,蘇涼太惡心了,當初那帖子發的,根本不給你留活路。咱們想個辦法,教訓他一頓,還有上次那女的……周楚楚,我也不爽很久了,干脆一起招呼,約他們出來干架!”

    阿嫣笑了笑,雙手交叉,握在一起,緩緩道:“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的不良團體,不要那麼暴躁。”

    “那怎麼辦?”

    “當然是——”阿嫣又笑了下,站起來:“不慫,干他。”

    *

    深秋,氣溫驟降。

    晚上九點,公園裡的人都走光了,只偶爾有一兩人路過。

    蘇涼坐在長椅上,翹著二郎腿,外套松垮垮搭在身上。

    過了會兒,他皺皺眉,咳嗽幾聲。

    昨天周六,他和繼父起了爭執,繼父掄起椅子往他身上打,他還手了,最後鬧的不可開交,他那沒用的媽媽卻幫著便宜爹,他一氣之下離家,在外頭晃悠了整夜。

    不巧昨晚下雨,他淋成了落湯雞,感冒了。

    真不是個好時候。

    九點十五分,有人向這邊走過來。

    苗條的倩影,月光下,美得不似人間。

    蘇涼移開目光,不管漲疼的腦袋,站起來:“霍嫣。”

    阿嫣在他面前站定:“你說,想跟我道歉?”

    蘇涼笑了起來,嗓音沙啞,可眼裡滿是惡意:“你覺得可能嗎?死肥婆,我早說了,你等著——老子的這條腿,你準備怎麼賠?”

    “以前不是給過你錢了嗎?你腿斷了,那就是你的醫藥費,你被坐死了,那就是你的棺材本。”

    這般惡毒的話,那女人說起來,平淡得如同談論天氣。

    蘇涼眯起眼,伸進褲袋的手捏了起來:“怎麼,覺得你瘦了,比以前稍微像個人樣了,就有本事在我面前囂張了?”

    阿嫣看了他一眼,反問:“我胖的時候不囂張嗎?你的腿怎麼斷的?”

    蘇涼咬牙,握成拳的手,從口袋裡抽出來,垂在身側:“你還有臉提——去你媽的,你知不知道,老子在醫院裡,每次別人問我腿怎麼回事,怎麼被人坐斷的,醫生那個眼神……霍嫣,我一般不揍女人,但你不一樣……你真他媽不是人。”

    阿嫣低頭,看著他的手:“想打我?”

    蘇涼冷笑。

    阿嫣靠近他,仰起臉。

    月色下,少女的臉龐那般美麗,黑眸含笑,紅唇微彎,笑意在眉眼間暈染開,月華都隨之變得溫柔。

    蘇涼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很快反應過來,掩飾般冷哼了聲:“省省吧,想勾引我,想讓我心軟?就憑你,作夢——你在我心裡永遠是死肥婆,醜八怪。”

    阿嫣挑釁似的揚了下眉,聲音溫軟:“你打啊。”

    蘇涼抬起手。

    其實,他手上根本沒帶力氣……面對那張臉,他真的沒有打下去的意思,也就是想嚇唬對方。

    然而。

    他的手抬到半空,身後有人叫了聲:“喂,小白臉!”

    蘇涼下意識地回頭。

    那人對著他噴了什麼,他痛叫一聲,閉上眼睛,俯下身,眼睛火燒火燎的疼,一刺一刺的,睜不開眼,淚水湧了出來。

    ——辣椒水噴霧?

    “就你還想打我們嫣姐?小白臉,防狼噴霧送給你。”

    “你不是很囂張的嗎?論壇上發帖子很爽是吧?幫周楚楚出頭很爽對吧?你現在還爽不爽啊?”

    蘇涼呼吸粗重,過了好一會,才能站起來,勉強看清人影。

    周圍起碼站了十來個人,男女都有。

    一人一句,嘰嘰喳喳的,唾沫星子亂飛。

    他用力眨眨眼睛,晃了晃頭。

    “早說過了,蘇同學,你這種並不怎麼美貌的蠢貨,遲早變成炮灰小可憐。”

    蘇涼轉過身,看著那團模糊的人影:“媽的,霍嫣,你就仗著老子今天生病,要不是老子感冒發燒——”

    “別張口閉口老子的。”阿嫣走過來幾步,停住,淡淡道:“你這樣子,想當誰的老子?只能變成別人的孫子。”

    “你——你等著!”

    阿嫣微笑,雙手環胸:“我已經等了很久了,蘇同學,你總叫我失望,這點小把戲,初中小女生都不玩了。”她看了看疼痛難忍,咬牙不求饒,不問人要礦泉水的少年,突然問:“你所謂的歷屆最強不良少年,打手王——對手是小學女生嗎?”

    “霍嫣,你別太囂張!”

    阿嫣嘆氣,雙手捧住他的臉,柔聲道:“你看看你,真可憐……發燒感冒了,無家可歸,沒人疼。想來報復我,落到這麼慘烈的下場,只能在這裡亂吠,毫無威脅。你真的是歷屆最慘不良少年了。”

    蘇涼頭疼的厲害,昏昏沈沈的,他強撐起精神,故作鎮定的說了幾個字:“我不會放過你的,沒那麼……”說到最後,頭一暈,直接倒了下去,摔在地上。

    池遲恨不得朝他身上踢兩腳,冷哼了聲,問:“嫣姐,怎麼處置?”

    阿嫣看著昏迷的少年,眼神平靜:“你說的對,沒那麼簡單。”說完,掏出手機,撥通電話:“喂,120嗎?我需要幫助……沒什麼大事,我前男友來找我麻煩,被我罵的昏過去了。”

    *

    女生宿舍,寢室裡。

    幾個女生圍在阿嫣身邊,坐在地上劈裡啪啦的打字,過了會兒,抬起頭:“嫣姐,你看這個標題怎麼樣?”

    阿嫣放下鏡子,看了看,搖頭:“不夠吸引人眼球。”

    另一個女生說:“我這個呢?”

    阿嫣說:“太平庸了,需要更獵奇。”

    池遲突然說:“嫣姐,我這個標題你肯定喜歡!匿名發在貼吧,分分鐘瀏覽量爆棚,只要看到的肯定點進去。”

    阿嫣看著電腦屏幕,笑了笑:“嗯,很好。”

    池遲大笑:“哈哈,氣死姓蘇的。”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不要臉的,永遠只怕更不要臉的。”阿嫣感嘆一句,看著池遲:“內容隨便編,隨便寫,還是那個宗旨,叫他百口莫辯,反正是他自己承認跟我買賣愛情的。”

    池遲點頭:“好。”

    *

    兩個小時後,學校貼吧出現一神貼。

    “扒一扒那些年,我包養的十秒鐘金針菇男孩蘇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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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4:29

第53章 校園一霸(五)

    蘇涼在醫院裡呆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早晨,辦好手續,還沒出醫院的門,他的手機突然接連響起提示音,打開一看,都是相熟的幾個朋友,問的話莫名其妙的。

    ——涼哥,真的嗎?

    ——涼哥,有問題你跟我說,我認識人的。

    蘇涼以為被那死胖子帶人圍堵,因為生病進醫院的事情泄露了出去,嗤了聲,敷衍的回復了一句話。

    ——小事,我能解決。

    本以為就這麼算了。

    沒想到,對方更加激動,接連發了很多條信息過來。

    ——涼哥,這可不是小事,這是僅次於生命的大事啊!

    ——原來你心裡那麼苦,作兄弟的平時都沒看出來,太對不起你了。

    ——你放心,現代科學那麼發達,你不會一輩子抬不起頭的,我媽認識三院的男科主任,再不行,偏方咱們也試試。

    蘇涼皺眉,越看越不對勁,尤其是對方甩過來一堆可疑的廣告鏈接後。

    “還在為十秒鐘苦惱?三十天,讓你重振雄風。”

    “老公,怎麼又那麼快?——你的苦,我們懂。”

    “選擇一次,性福一生,征服欲求不滿的情人全靠它。”

    蘇涼覺得額頭才退下去的熱度,瞬間又燒了起來。

    他抽出一支煙,吸了兩口,壓了壓驚,回了那人一行字。

    ——想死老子成全你。操,你他媽才有病。

    對方消停了三分鐘,又發過來一個鏈接,是學校貼吧的。

    蘇涼坐在醫院門前的花壇邊,花了五分鐘時間看完,倏地站了起來,腦袋一暈,又差點昏過去——秋老虎當空照,陽光太刺眼,他產生了眼冒金星的幻覺。

    那是一篇匿名八卦文,但主角的真實身份太明顯,相當於裸奔了。

    文中的女主角聲情並茂地回憶了和‘蘇某’的往事,進行深刻的自我檢討,後悔當初色迷心竅,一失足成千古恨。

    女主表示,剛開始見到蘇某,被他的美色所惑,以為穿上衣服好看的,脫了衣服只要能過得去就行,就答應了和蘇某見不得光的愛情買賣,誰知蘇某不中用的程度,已經到了天怒人怨的程度。

    不怕軟飯男,就怕廢物男。

    不管怎麼努力,他就是只有十秒鐘。

    不管怎麼努力,軟的還是硬的,它就是被削了大半的小鉛筆。

    盡管這樣,看在蘇某還有幾分姿色的份上,這段關系勉強維持了一段時間,女主角每天夜裡都以淚洗面,白天面對朋友,還得強顏歡笑,假裝有個美貌的男票是一件很牛逼很開心的事。

    事實到底怎樣,終究還是冷暖自知。

    女主終於受不了了,胖子也是有尊嚴的,胖子也忍受不了沒用的十秒男,胖子厭倦了他的金針菇,提出終止交易。

    蘇某惱羞成怒,上網將這破事捅了出去。

    大家總是更相信長的好看的人,女主為此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痛定思痛,去了減肥訓練營,臥薪嘗膽十月,成功改頭換面,以最好的姿態歸來。

    最後,女主表示,跟蘇某的事情已經過去了,這次發帖分享自己的血淚教訓,只是為了提醒學姐學妹——男人真的不能只看臉,誰用誰知道,白天笑嘻嘻,晚上哭成狗。

    主樓下,回帖無數。

    多是男生,紛紛表示樓主說的對,就是這麼回事,英俊的皮囊有個屁用,中看不中用,關上燈見真招。

    女生紛紛留言,大哭不信不信,蘇美人怎會只有十秒鐘,就衝著他當年一個單挑三個外校男生的魄力,怎麼也得堅持半分鐘啊。

    蘇涼眼前發黑,好一會才緩過來。

    新仇舊恨加起來。

    他和霍嫣,那是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

    *

    阿嫣領到了駕照,家裡給新買了一輛車。

    她開出去溜達了兩圈,回家路上,車開到半道,少年清瘦的身影忽然閃了出來,擋在車前。

    她沒一下子踩急剎車,慢慢停下來。

    車前燈幾乎碰到了對方的腿。

    少年眉眼陰沈,往外冒著肉眼可見的寒氣,冷颼颼的。

    他踢了輪胎一腳,暴躁的叫:“出來!”

    阿嫣坐在車裡,動也不動,面帶微笑看著他發瘋,按下車窗。

    蘇涼眼神森冷,兩手插在口袋裡,走了過來,盯著少女看了一會,伸手放在車門上:“霍嫣,給老子出來!”

    阿嫣問他:“出來干什麼?”

    蘇涼狠狠拍了一下車門:“我草你媽!”

    阿嫣挑眉:“這麼重口味?草我媽就算了,你是沒那福氣的……”手肘撐著車窗,抬眸看著他,揶揄:“……要不換成那什麼我?”

    蘇涼呼吸停了一瞬,突然抬起手,連連咳嗽幾聲。

    阿嫣笑了笑,輕飄飄地掃他一眼:“你也未必有那福氣。”

    車窗升了起來。

    蘇涼兩手按住車窗,怒道:“你給我出來!老子能看上你?媽的,你在我眼裡永遠是死肥婆,死胖子——別廢話,出來!”

    車裡那人沒看他。

    他以為對方準備開車走人,沒想到,車門開了。

    阿嫣站在他面前:“會叫的狗不咬人。”

    蘇涼冷笑,挽起襯衫的袖子:“你罵誰狗?”

    阿嫣沈默地看著他,看了一會,淡淡道:“這滋味難受嗎?”

    蘇涼眼神冷漠,嗤笑道:“就知道你是為了報復。”

    “百口莫辯,身邊的人異樣的眼光,背後指指點點,戳脊梁骨的話——”阿嫣說到這裡,搖搖頭,語氣更淡:“蘇同學,你所承受的,不過是當時我的十分之一,這世界對像你這樣至少有臉蛋的男人,比對又胖又醜的女人,友好多了。”

    蘇涼看著她,靜默幾秒鐘,面無表情說:“那是因為你先找楚楚的麻煩。”

    “不。”阿嫣平靜的說:“起因是你不守職業道德,想追求真愛,何必跟我談錢,既然跟我談錢,想爭取周楚楚,你沒資格。如果我有錯,也是不應該針對周楚楚,應該針對你。”

    蘇涼不語,眼神依舊陰沈。

    阿嫣微微笑了笑,說:“你以為你有什麼囂張的資格?只是仗著我自卑,對你委曲求全的討好罷了。去掉那層因素,你就是個空有一般般的皮囊,脾氣糟糕,遊手好閑,一無是處的社會垃圾。”

    蘇涼怒極,拳頭捏緊,指節咯吱作響。

    阿嫣毫無反應:“你看我現在對付你,太輕松了——蘇同學,我還沒真的像你說的,仗著家裡有錢,欺負你們這些沒錢沒勢的。”

    蘇涼心頭一跳,臉上不動聲色,冷冷道:“你真敢對楚楚怎麼樣,傅逢期第一個饒不了你。”

    “傅逢期?”

    阿嫣聽他說出這個名字,眼睛彎了彎,帶著冰涼的笑,喃喃道:“對,還有他……”安靜片刻,嘆了口氣:“說到底,你們運氣不好。換作其它世界,我還願意陪你們敷衍,至少飆一兩場的演技,但是在這裡——我找到了新的樂趣,正在興頭上,太忙了,不想浪費太多時間給你們。”

    打開車門,坐了進去。

    汽車發動了。

    阿嫣側眸,透過車窗看他,嘴角勾起一抹笑,明艷而張揚:“雖然你是個並不怎麼美貌的炮灰蠢貨,但是你作夢都想傅家倒黴……這一點,我成全你。”輕笑了聲,車開了出去:“在後面學著點吧,金針菇同學。”

    蘇涼氣煞,追了幾步,又被輪胎揚起的灰塵,嗆得直咳嗽。

    *

    “宿主,蘇涼的好感度……還是零鴨蛋啊。”

    老古董一臉無奈。

    阿嫣眼睛都沒斜一下:“刷滿是遲早的。”

    老古董:“有多早?”

    阿嫣笑了下:“你沒發現,他最近都在圍著我轉嗎?腦子裡都是一個人,所思所想都是一個人,只要有個改觀的機會,很快就能扭轉局勢——倒是傅逢期。”

    老古董一愣:“他有什麼問題嗎?有難度?”

    阿嫣輕輕吐出一個字:“不。”

    然後,在電腦前坐了下來,打開淘寶。

    *

    霍父的公司辦了一場慶功宴,慶祝某個項目完美落幕,作為合作方之一的傅逢期也會出席。

    霍母一邊穿戴首飾,一邊說:“小嫣,等下看見傅逢期,跟人家道個歉,上次的事也就過去了。”

    阿嫣對著鏡子整理自己的晚禮服:“我欠他什麼了?”

    霍母說:“就是你和周小姐的事情,鬧的兩家不愉快,你就委屈點,認個錯又不用怎麼樣。”

    阿嫣沒回答。

    晚宴定在七點。

    七點正,傅逢期準時出現,沒有早一分鐘,晚一分鐘。

    他的人也和他的行事風格一般嚴謹、冷淡,黑色的西裝皮鞋,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苟,冷峻的臉沒什麼表情,只在和人說話的時候,偶爾露出恰到好處的禮節性微笑,眼神始終冷淡,散發出生人勿近的氣息。

    傅家兩兄弟都很冷淡,只是又不同。

    傅路白是不食人間煙火,兩耳不聞窗外事的淡漠。

    傅逢期則是整個人從上到下,都在傳達一個信息——我不想在不值得的人身上,浪費任何時間和精力,所以你最好識相的退下。

    太過優秀的人,骨子裡總是高傲的。

    霍父帶著阿嫣見他,客套話還沒說兩句,阿嫣打斷:“爸,你忙你的,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傅先生說。”

    霍父一怔,好笑:“傅先生——怎麼那麼見外?你傅哥哥小時候抱過你的。”

    阿嫣說:“我不記得了。”

    霍父以為女兒準備跟人家道歉了,當著自己的面,不好意思,下不來台,便對著傅逢期點了點頭,拿著酒杯走開。

    阿嫣看著他的背影,過了片刻,注意力轉了回來。

    男人的臉上,清楚地寫了幾個字。

    ——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阿嫣也不想浪費時間,於是直入主題:“傅先生,你很喜歡用公司的項目,工作上的利益,威脅別人嗎?”

    傅逢期淡淡道:“分人,分場合。”

    阿嫣低頭,抿了口杯中的紅酒:“是你叫我爸媽管教我,不然就會影響雙方商業合作關系……對不對?”

    傅逢期看了她一眼,神色不變:“只要結果滿意,過程不重要。”他停頓了下,聲音依舊不含感情:“你瘦了很多,對你的健康有利,你沒有抱怨的理由。”

    阿嫣笑了起來:“你說的對,只要結果盡如人意,過程……真的不重要。”阿嫣放慢了語調,凝視他,話鋒陡然一轉,聲音帶著甜膩而危險的柔軟:“傅先生,你喜歡公主和王子,或者公主和騎士的童話故事嗎?”

    傅逢期抬起手,看了眼價值百萬的手表:“霍小姐——”

    “噓。”阿嫣一指放在他唇邊,眼中笑意加深,隱隱又冷的駭人:“你聽我說,不會耽誤你太久。我呢,不喜歡公主征服王子,征服騎士的故事,太簡單了,沒有什麼意思。如果非要選一個人,跪下唱征服,我一定選國王。”

    傅逢期皺眉。

    “世界上,再沒什麼,比高傲的王低頭,更叫人開心了。”

    傅逢期沈默了會,說:“失陪。”

    阿嫣放下酒杯,將桌上密封起來的禮盒遞給他:“當然,我已經吸取了教訓。”

    傅逢期淡笑:“給楚楚的?”

    阿嫣說:“給你的。”停住,認真盯著他的眼睛:“在我實施計劃前,傅先生,請你千萬保重你的身體,就算腦袋摔破了,斷手斷腳也無所謂——有些地方,千萬不能斷掉,記住。”

    傅逢期正想說什麼,對方沒給他機會,把東西往他手裡一塞,走了。

    *

    傅家。

    傅逢期回到家,正好晚上九點半。

    司機把車停在大門口,傅逢期手放在車門上,準備開門,眼角掃到一邊的禮盒,搖了搖頭,準備扔掉。

    猶豫片刻,他拿起來,給前面的司機:“拆開看看。”

    司機說:“好的,傅先生。”

    一陣窸窸窣窣拆包裝的聲音。

    傅逢期問:“是什麼?”

    司機沒答話。

    傅逢期擰眉:“怎麼?”

    司機轉過頭,臉已經漲的通紅,吞吞吐吐的:“這個,傅先生……這個,額。”

    傅逢期眉心擰的更緊,伸手:“給我。”

    司機又還了回來。

    傅逢期一看,神色微變,冷哼了聲,隨手丟掉。

    那是拳擊手用的護襠,專門保護下身用的。

    旁邊還有一張小卡片,字跡不算難看,但也算不上清秀。

    在我睡你前,請你務必保護你的下半身。

    多謝你了,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使我傷心的男人。

    落款:你並不怎麼親愛的,阿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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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5:07

第54章 校園一霸(六-八)

    新的一周。

    阿嫣回學校前,特地囑咐老古董:“你要時刻盯著傅逢期,不能像上個世界……知道嗎?唐子明列車上遇險,你如果早點告訴我,我本可以衝過去救他。”

    老古董:“……知道。”

    阿嫣:“我不帶你去學校了。”

    老古董一驚:“宿主?”

    這是阿嫣第一次不帶它出門。

    老古董有點委屈。

    阿嫣說:“我有幾句話交代學校裡的人,說完就回來,最早今晚,最遲明天。”

    老古董不明所以。

    阿嫣:“我要分出點時間,專注傅逢期,速戰速決——我可不想重蹈覆轍。”

    *

    校園一角。

    文靜的少女穿著素色的連衣裙,站在樹下,一陣風吹過,衣擺飛揚,白衣飄飄,花落如雨,少女的發梢沾上幾片花瓣。

    少年伸手拂落。

    這是關於青春最美好的畫面。

    少女羞澀地笑了下,低下頭,似是有些為難,輕聲說:“蘇涼,貼吧的那件事,你別太往心裡去。我……至少我跟身邊的朋友都說過了,那是霍嫣的惡作劇,都是假的。”

    蘇涼神情淡漠,望著女孩的瞬間,眼中劃過一抹溫柔的顏色:“理他們干什麼?越描越黑,你說了也沒用。”

    周楚楚嘆了口氣:“我知道,可我不想你平白受這個委屈——霍嫣太過分了。她做了這種事,就沒考慮過會給你帶來多大的傷害嗎?”

    蘇涼說:“別說這個,掃興。”

    周楚楚搖了搖頭,沈默片刻,又說:“我記得,下月初是你生日,我幫你做生日蛋糕,好不好?”

    蘇涼挑眉:“你連蛋糕都會做?”

    周楚楚笑了笑,用力點頭:“會。傅家有烤箱,我小時候就學會了。”

    蘇涼臉色一沈,冷聲道:“你也給傅路白他們做過蛋糕嗎?”

    周楚楚怔了怔,下意識的點頭:“路白哥哥生日的時候——”

    “路白哥哥。”少年眉眼愈加冷漠,諷刺地笑了聲,黑眸染上戾氣:“周楚楚,我在你心裡,到底能排到第幾位?是不是得排在傅路白和傅逢期後面?”

    周楚楚大驚,不知所措:“你、你為什麼問這個?你們對我來說都很重要。”

    蘇涼的笑意微冷,搖頭:“我要的不是這個。我喜歡你——”他的聲音平靜,看著少女因為害羞垂下頭,又重復了遍,語氣更加堅定:“我喜歡你,不要粉飾太平,裝的好像你不知道。為什麼不能就對我一個人好?什麼路白哥哥……以後別在我面前提他的名字!”

    周楚楚小臉紅得能滴血,受驚似的抬頭,飛快的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瞼。

    蘇涼不肯放過她:“你到底喜不喜歡我?我只要一個答案,說啊!”

    周楚楚粉唇動了動,過了好久,才吐出幾個字:“我不知道……”少年自嘲的冷笑了聲,有些心灰意冷,她心裡一急,拉住他的袖子:“蘇涼,我從來沒有想過,你突然問我,我真的不知道。”

    蘇涼後退一步,淡淡道:“那就慢慢想,想好了給我答復。”

    他走了。

    周楚楚站在原地,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過了會兒,她朝相反的方向走,心情低落,莫名感到惆悵。

    經過一間教室門口,看見裡面聚集了十幾個人。

    她隨意瞥了過去,忽然停住腳步。

    那是全校知名的邪教團。

    幾名女生圍成半個圈,妝容濃艷,目光犀利,抱著手的站姿十分不良少女,還有幾個男生站在靠後的位置。

    這個團體,學校裡沒有人敢惹。

    突然,其中一名女生換了個位置,走到另一邊,也就露出……包圍圈裡面的人。

    那人穿著米色的針織衫,下面穿了條深色的裙子,黑長直的頭發,看起來就如斯文乖巧的淑女,然而臉上化的妝精致且艷麗,紅唇彎起的弧度也是冷艷的,眼尾淡掃,輕描淡寫的一個眼神,氣場懾人。

    她坐在課桌上,平靜地說著話,不時抬起手,指向某個人,隨意地吩咐幾句,被點名的人便頻頻點頭,就差拿個小本子出來,記下對方的金口玉言。

    周楚楚突然生出一股勇氣,走了進去:“霍嫣。”

    剎那間,空氣停止流動。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眼神帶著反感和惡意。

    周楚楚這才感到後怕,不安地咬住下唇,看了眼門口……深吸一口氣,在心裡給自己打氣了幾句,抬眸看向作為領袖存在的那人:“霍小姐,在貼吧造謠的人,是你吧?你為什麼要那麼做?造謠是犯法的,你知道嗎?”

    腦海中,思緒飛轉。

    她苦苦思索,如果等下對方說蘇涼先開的頭,那她該怎麼回答,怎麼說服他們,趁早放棄冤冤相報、傷人傷己的惡作劇……還沒想出個所以然,正發愁,忽聽對方答道:“因為我想。”

    因為我想。

    簡單的四個字,連借口都算不上。

    周楚楚愣住了,訥訥道:“這、這是什麼理由?因為你想,就可以故意傷害別人,隨便中傷別人的名聲嗎?”

    旁邊有個女生陰陽怪氣地笑了一聲,譏諷:“搶別人男人的賤/人,還有臉跑來質問我們嫣姐?你他媽活的不耐煩了吧!”

    最後一句,語氣尤為惡劣。

    周楚楚嚇到了,臉色發白,不自覺地退後幾步。

    剛才那名囂張的女生不依不饒,漸漸逼近她:“周校花,周小姐,傅路白一個人不能滿足你嗎?手伸那麼長,非得搶金針菇男孩?他雖然只有十秒鐘,也是我們嫣姐付過錢、買了他的人和時間的,你這麼有道德,不知道別人的東西不能偷不能搶啊?”

    “不對。”周楚楚雖然害怕,但是強忍著不再退縮,正色道:“我沒有要搶蘇涼,他是我的朋友——而且。”她咽了口唾沫,咬咬牙,大聲說:“——是你的注定永遠是你的,誰都搶不走,不是你的,強求又有什麼用?金錢是買不到感情的!”

    “臥槽,這女的把當小三說的那麼清新脫俗。”

    “朋友?一起親嘴打炮的朋友?”

    “金錢買不到感情,但是能買到出來賣的男人,比如蘇涼。”

    ……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的,說的越來越難聽。

    周楚楚看著那些人……那些猙獰的,嘲諷的嘴臉,牙齒在粉唇咬出一排印子,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忍著不滴落。

    不能哭,不能示弱!

    不能在這些人面前哭。

    ——他們不配。

    “周小姐。”

    阿嫣終於又開口了。

    其他人頓時安靜下來,沈默不語。

    阿嫣跳下桌子,慢慢走了過來,修長筆直的腿交替前行,因為人長的高挑,走路的時候,氣場是淡定自如的從容和隨意。

    周楚楚卻感到緊張,不由自主地又往後靠了靠,後背抵住牆壁。

    “是你的注定永遠是你的,誰都搶不走,不是你的,強求又有什麼用……”阿嫣念著這句話,眼裡帶著一絲笑意:“這句話,你說的?”

    周楚楚一愣,點頭:“對。”

    阿嫣問:“你真的相信嗎?”

    周楚楚說:“當然。”

    阿嫣雙手籠進袖子裡,垂在身側,看了看睜著一雙水汪汪黑眸,像受驚的小鹿般的女孩:“我這個人不信命,更不信什麼注定。你既然相信,那就記住你的這句話——余下的人生,你會需要很多心靈雞湯。”

    周楚楚疑惑地看著她。

    阿嫣笑了笑:“你說完了嗎?我們開會,你出去。”

    周楚楚沈默片刻,轉身走出教室,然後小跑起來,終於不再克制自己的心酸和委屈,邊跑,邊抬手擦去溢出的眼淚。

    不知跑了多久,迎面撞上一堵人牆。

    縈繞在鼻息間的淡淡香味,干淨冷清,又是那麼熟悉。

    抬頭看了看……是他。

    傅路白。

    他穿著干淨的白襯衫,黑長褲,手裡拿著一本書,剛從圖書館出來,看見女孩哭得梨花帶雨,皺了皺眉:“怎麼了?”

    周楚楚強顏歡笑:“沒有。”

    傅路白淡淡道:“說實話。”

    周楚楚開口:“真的沒什麼——”

    傅路白打斷:“我說過,楚楚,對我,你沒有隱瞞任何事情的必要。不管發生什麼,我都會無條件站在你身邊。”

    周楚楚心裡一暖,感動地看著他。

    傅路白又問:“到底怎麼了?說。”

    周楚楚低下眸,靜默了很久,輕輕說了一句:“……我去找霍嫣了。”

    *

    教室裡。

    “嫣姐,咱們不能就那麼放過姓周的女人!”池遲瞪著周楚楚離去的背影,冷哼了聲:“你看看她,仗著傅路白會替她出頭,竟然敢來對你說教,不打死她算輕的。”

    阿嫣不在意:“擒賊先擒王,別理小嘍啰。”

    池遲:“小嘍啰?”

    阿嫣說:“靠山倒了,他們也就不蹦跶了,到時隨你怎麼修理。”說到這裡,停下,面對一眾會員,說:“我請假一個月,社團的事情,我剛才已經說了,你們看著辦。”

    有人問:“為什麼那麼久?嫣姐,你家裡出事了嗎?”

    阿嫣回答:“沒,需要時間搞一個男人。”

    眾人沈默了半分鐘。

    池遲清了清喉嚨,小心翼翼的問:“搞定一個男人,還是搞一個男人?”

    阿嫣語氣平淡:“搞他。”

    “怎麼搞?”

    “天涼王破,逼良為娼。”

    ……

    剎那間,四周鴉雀無聲。

    最後,池遲拿起阿嫣的包,遞給她:“嫣姐,你……加油。有什麼需要幫助的,跟我們說一聲。”

    *

    霍母打開門,看見眼前的人,驚訝的問:“路白,你怎麼突然來了?”傅路白從小就是孤僻的性子,很少串門,小學過後,幾乎沒來過霍家。乍一看見他,霍母心頭一跳:“該不會是小嫣在學校裡出了事?!”

    傅路白淡淡道:“伯母,霍嫣在嗎?”

    霍母說:“小嫣去學校了,請了一個月的假,說是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辦,我們問了也不肯說……唉。”她嘆了口氣,苦笑:“女孩子就是心思多,有很多事情,她都不跟我們講。”

    傅路白不為所動,只問:“我可以進去等她嗎?”

    霍母讓開路:“當然,進來,隨便坐。喝茶還是喝飲料?阿姨正好切了水果——”

    傅路白搖頭:“謝謝,不用,您忙。”

    霍母還是進去廚房,泡了茶,端著瓜果盆出來。

    傅路白坐了一會,抬頭看了眼牆壁上的掛鐘,微微皺起眉,隨意一瞥,突然看見堆放在房間門口的紙箱。

    紙箱沒封上,是打開的,裡面的一件東西,好像有點眼熟。

    他走過去,彎下腰撿起來。

    那是一個還裝在禮盒裡的洋娃娃,很舊了。

    紙箱裡裝著其它幾樣雜物,一個陳舊的塑料瓶,零零落落的鉛筆、橡皮擦……在他模糊的記憶裡,那似乎是他的。

    很多年前,阿嫣會去他們家寫作業,問他借文具,都是些零碎的小東西。

    他說,不用還了。

    傅路白把東西都放了回去。

    這些……垃圾,她竟然還留著。

    多傻。

    過了二十分鐘,阿嫣到家了,看到他,臉色有點奇怪,像是沒認出他,等了一會,才開口:“哦,是你。”

    霍母從廚房裡走了出來,笑眯眯的說:“小嫣,桌子上有水果,招待你路白哥哥吃,我不打擾你們,我上樓。”

    阿嫣說:“你在不在,都不打擾。”

    霍母摸摸她的頭,轉身走上樓梯。

    不等阿嫣發問,傅路白說:“今天,你見過楚楚。”

    阿嫣放下包,進房,拿起鏡子,又走了出來,坐在沙發上,對著鏡子照,沒抬頭:“對。”

    “你們對她說了什麼?”

    阿嫣心不在焉:“說的太多了,你問哪一句?”

    “霍嫣。”少年的聲音清冷:“我記得對你說過——”

    阿嫣說:“你記得,我不記得了。”

    傅路白擰眉。

    阿嫣對著鏡子笑了笑:“傅同學,我和你很熟嗎?你說的話,我必須記住?”

    傅路白沒作答。

    這是第一次,阿嫣用這種生硬的語氣對他說話。

    上次見面,同樣是因為楚楚受了委屈,他來興師問罪,阿嫣完全是另一種態度,面對他,氣勢不自覺的便弱了幾分。

    不管是小學,高中,還是大學。

    即使阿嫣已經成了別人眼中的校園女霸王……可只有在他身邊,她永遠像當年那個任性又自卑的少女,那個鼓起所有勇氣,飛快將情書塞進他的課桌,然後紅著臉逃走的胖女孩。

    傅路白從沒想過,有一天,阿嫣會變的這麼陌生。

    不止是容貌,更多的是行為舉止。

    “走吧。”

    傅路白一怔:“什麼?”

    阿嫣這才側眸,散漫的掃他一眼,說:“你哥哥可以用我爸爸的事業,用雙方的商業合作,威脅我。蘇涼雖然是個不怎麼美貌的蠢貨,至少可以暴力威脅我,裝裝樣子。可你——”收回目光,語氣淡漠:“我不喜歡你,你就什麼都不是,站在這裡也是浪費時間。再見,不送。”

    她起身,走到房間門口,沒看路,腳踝碰翻了紙箱子,那只空瓶咕嚕嚕滾了出來,一直滾到傅路白鞋子前。

    少年的神色有些復雜,俯身撿起,放回紙箱裡。

    阿嫣說:“謝謝。”

    開門,準備進去。

    傅路白出聲:“你都留著。”

    阿嫣回過頭。

    傅路白走了幾步,蹲下身,從紙箱裡,撿起早已硬得不能用的橡皮擦,發黃的鉛筆盒……最後,拿起洋娃娃:“這是我送你的生日禮物?”

    阿嫣想起日記裡寫的,回答:“對。”

    傅路白不知想到了什麼,一向冷情的少年,唇角竟然勾了下,那笑意卻有些傷感:“……收在箱子裡,準備扔掉了嗎?”

    阿嫣奇怪地看著他,等了等,說:“不,準備收起來放好。這是一個女孩子的遺物,不管怎麼樣,至少生前她很重視,就算我需要放文件的空間,也不能隨便扔掉。”

    傅路白問:“什麼遺物?”

    阿嫣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含溫度:“她死了。那個在乎過你,在乎過蘇涼的人,已經死了——這也許是你們所希望的。”

    語氣平靜,沒有悲傷,沒有憤怒。

    傅路白沈默很久。

    對方說的話太荒謬——她就站在這裡,卻說自己已經死了。

    可無形中,又是對的。

    新學期開始後,盡管他一向不聽閑話,不管閑事,全部的時間只用來讀書,陪伴周楚楚,但是學校裡,阿嫣的存在感太強,他不可能一點也不知道。

    阿嫣變了。

    “我從沒希望你——”那個字,傅路白說不出口:“我不喜歡你,也拒絕過你。當年的情書,最後變成那種情況,不是我想看見的。”

    阿嫣說:“這與我無關。”

    傅路白站起來,低頭看著她:“很久以前,我當你是妹妹——那時,你來我家寫作業,我指導你功課……我不喜歡你,但是從沒想過刻意傷害你。”

    阿嫣對他想說的話沒興趣,轉身走進房間,反手關上門。

    傅路白靜靜地站在門口,又看了那只紙箱子一眼,薄唇抿起,向外走去。

    *

    好多天了,阿嫣總是早出晚歸。

    霍母說過幾次,她只當沒聽見,依然我行我素,每天不知道在外面忙什麼,回到家也不肯閑著,不是坐在電腦前,對著網頁搜東西,就是捧著文件夾翻閱。

    書桌表面,從堆滿各類化妝品、首飾盒和鏡子,變為滿是淩亂的文件資料。

    ——忙起來,還真是有模有樣的。

    只有老古董知道,宿主到底藏的什麼心思。

    半個月前,阿嫣軟磨硬泡,威逼利誘,問它討來了傅氏集團的詳細資料,尤其是傅逢期手頭的幾個重大項目,以及合作方、客戶的相關信息。

    從此,阿嫣經常打扮得美美的出門,一走就是一整天。

    老古董問:“宿主,你又對別人用媚術了?”

    阿嫣說:“媚術分分鐘見效,需要我這麼費勁嗎?”

    老古董想想也是。

    阿嫣笑了起來,眼眸清亮:“這是憑本事耍的陰謀詭計,憑本事泡的男人,憑本事灌的迷魂湯——”

    鏡面掉下一滴碩大的汗珠,老古董說:“這……宿主你犧牲很大了。”

    阿嫣搖頭,語氣不緊不慢:“我想要別人替我賣命,犧牲色相是捷徑,卻也不是唯一的方法。”

    留下這句模棱兩可的話,阿嫣變得更忙了,經常早上七點左右離開,晚上過了十點才會回來。

    老古董看著電腦屏幕裡,傅逢期英俊而冷酷眉眼,替他捏了把冷汗。

    *

    生日這天,蘇涼和母親吵架了。

    繼父喝的像一頭死豬,母親叫他把男人搬上床,他不肯,只是冷笑:“要我趁他喝醉了,捅死他可以,照顧他?放屁。”

    一言不合吵了兩句,他轉身就走。

    坐在空蕩蕩的公園裡,蘇涼給周楚楚打了電話:“喂。”

    周楚楚顯得有些緊張:“蘇涼?”

    蘇涼笑了聲:“今天我生日,你忘記了?”

    “我……”

    蘇涼聽出女孩語氣裡的遲疑,問道:“怎麼了?”

    周楚楚半天沒說話,最後,小聲說:“大哥身體有點不舒服,我需要留下來照顧他。”

    她只會叫一個人大哥。

    蘇涼黑眸寒光陡現,火氣湧上頭,怒道:“傅逢期是病的快死了,還是怎麼?傅家那麼多傭人,只能你伺候?”

    周楚楚沈默片刻,輕聲問:“你也覺得我是傭人嗎?”

    蘇涼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們那天已經說好了,你陪我過生日。”

    “對不起,蘇涼。”周楚楚的聲音更輕了,帶著哭音:“我也不想的,蛋糕都做好了,可大哥發高燒,我走不開,對不起對不起——”

    蘇涼掛斷電話

    他兩手兜在口袋裡,往旁邊的樹樁上狠狠踹了兩腳。

    得,今晚看來又得露宿街頭。

    他的生日啊。

    沒有任何一個人的祝福。

    父母,兄弟……喜歡的女孩。

    呵。

    晚來風急,天氣很冷。

    蘇涼穿的單薄,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屋漏偏逢連夜雨,禍不單行。

    在一條街的轉角處,遇見幾個以前交惡的混混,他以一敵二打了一架,成功掛彩。

    蘇涼吐出一口帶血的水,抬手滿不在乎地抹掉唇角的血漬,輕蔑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青年人,雙手放回口袋,從他們身上踩了過去。

    走到一家蛋糕店門口,蘇涼猶豫了下,走了進去。

    收營員看著嘴唇破了流著血,十分狼狽的美少年……想了想,看在那張帶傷依舊很美貌的臉份上,沒把他趕出去。

    蘇涼花了所剩不多的一點錢,買了一個小蛋糕。

    他繼續在路上流浪,走了不知道多久,再次停下,環顧四周,前面是熟悉的小區。

    本想轉身離開,他卻遲疑了。

    低頭,看著手機,怔怔出神……最後,他撥通了那個躺在通訊錄裡積攢灰塵,差點被他刪掉的號碼。

    電話響了三聲,對方接起:“蘇同學?”

    他說:“是我。”

    *

    阿嫣從小區裡出來,大老遠就看見了蘇涼。

    少年提著一個小塑料袋,神色冷漠而倔強,唇邊的傷口不停沁出血珠,他不在意,只用手抹了抹。

    這麼冷的天,他只穿著一件洗得發白的上衣,外套都沒穿。

    沒等阿嫣走近,他說:“今天你方便嗎?”

    阿嫣看著他:“說的詳細點。”

    蘇涼沈默片刻,開口:“我沒地方去。”

    阿嫣說:“你沒地方去,我家也不是垃圾收容所。”

    蘇涼轉頭,瞪了她一眼,轉身走了幾步,又停下,折回來,面無表情的說:“就今晚,我不想一個人……你讓我留下,想干什麼都行。”

    他的暗示很明顯。

    阿嫣聽了,若有所思地抬頭:“讓你跳脫衣舞也行嗎?”

    蘇涼氣白了臉:“你——你去死。”

    阿嫣低頭一笑:“要不是那點好感度,誰會理你。”

    蘇涼問:“什麼好感度?”

    阿嫣搖搖頭:“留你一晚,走吧。”

    *

    霍父霍母在樓上,兩個人回來,沒驚動他們。

    這個房間,蘇涼輕車熟路,只是看著那張床——還是會下意識地揉揉膝蓋,再瞪一眼那女孩纖細的背影。

    阿嫣坐在書桌前,一直埋頭看資料。

    蘇涼打開蛋糕的小盒子,用送的勺子挖了一點,嘗味道。

    太甜。

    他不喜歡。

    可他還是一口一口吃了下去,直到剩下最後一小塊。

    “喂。”

    阿嫣沒回頭。

    蘇涼走了過去,手裡拿著蛋糕,硬邦邦的說:“你吃一口。”

    阿嫣眼皮也不抬一下:“晚上不吃高熱量的東西。”

    蘇涼正想笑,目光掠過那幾份文件,皺起眉:“這是……”他看著第一頁上,傅逢期的名字和照片,眉宇皺得更緊:“你在干什麼?”

    “與你無關。”

    蘇涼把最後一口蛋糕消滅掉,坐在落地窗邊,發了會兒呆,說:“今天我生日。”對方沒答話,他也不在乎,沈默了下,又說:“本來楚楚答應跟我一起過,可傅逢期生病了……”他自嘲地笑了聲,翹起腿,通過透明的玻璃,望著外面的一輪冷月:“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到你這裡來,明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就到了你家門口——”

    “不奇怪。”

    蘇涼轉頭:“什麼?”

    阿嫣已經放好了資料,抬眸,對著他淡然道:“你的潛意識比你聰明。你會來,只有一個原因。”

    蘇涼皺眉。

    阿嫣走過去,站在他身邊,同樣看著天上月:“你心裡知道,我是對你最好的那個人,會無條件的包容你……即使只是曾經。”偏過頭,看著少年的眼睛,微微一笑,柔聲道:“可怎麼辦,那個人死了,你是凶手之一。”

    蘇涼瞳孔收縮,神色僵硬。

    過了一會,薄唇微啟,想吐出一個‘不’字,卻發不出聲音。

    阿嫣不再看他:“外面有沙發,這裡有地毯,隨便你選。”

    *

    地板上涼,就算鋪了地毯,還是冷。

    蘇涼轉過頭,看著床上的人。

    阿嫣捧著面鏡子,照了足有十分鐘,最後親了親鏡面,微笑著說了句‘今天也很愛你’,然後就背轉身,朝著牆壁睡覺了。

    自始至終,根本不搭理他。

    蘇涼冷哼一聲,從地上起來,摸摸褲子口袋,還有一包煙。

    他走到陽台上,關起門,抽了一支,回頭看了看,燈已經關了,房裡一片漆黑,看不清人影。

    他又抽了一支。

    終於,他走了進來,沒躺到地上,坐在書桌的椅子上,過了很久,低聲說:“我不會跟你道歉的。”

    沒有回應。

    他自言自語似的喃喃:“到死也不會。”

    *

    最近,傅氏集團可謂流年不利。

    先是兩名重量級高管相繼跳槽,還沒等公司緩上一口氣,由傅逢期親自負責,近期最大的項目,出現了嚴重狀況。

    本來都已經談妥了,整個項目期限為四年,總投資過百億,一切就緒只差簽合同,傅氏集團底下的部門已經依次展開工作……然而,對方反悔了。

    就那麼反悔了。

    從上到下,公司籠罩在一片愁雲慘霧中,人心惶惶。

    傅逢期多次約對方的項目負責人出來見面,對方以各種理由拒絕,直到今天,終於答應了。

    總是準時準點赴約的他,這次提前了十幾分鐘,出現在約定見面的高檔餐廳門口。

    終於,對方那位大忙人‘高總’到了。

    黑色的加長賓利停下,司機下車,打開後座的車門,高總走了出來。

    傅逢期正想過去,忽然看見高總轉身,對著車裡伸出手,作了個請的動作。

    片刻後,車內探出一只纖纖玉手,輕輕搭住高總。

    傅逢期皺眉。

    車裡的人低著頭出來。

    傅逢期眉心擰得更緊,只覺得那身影……有點熟悉。

    高總挽住佳人,走向傅逢期,春風得意:“傅總,你好,不好意思,我們來的晚了點。”

    傅逢期淡淡道:“沒有,是我來早了。”

    高總轉過頭,看著身邊千嬌百媚的女人,眼神是不加掩飾的迷戀:“我來介紹,這是我的秘書阿曼達。”

    那女人抬起頭,紅唇微微彎起,媚眼如絲:“傅先生。”聲音說不出的甜美,說起話來情意綿綿,眼波流轉間,輕易能醉死人的骨頭。

    霍嫣。

    高總說:“傅總,你別看阿曼達年輕漂亮,她的能力可強了,不是我吹牛,她只在我身邊待了一個月,我就離不開她了,缺了她什麼都辦不成,真的,手底下沒一個人比她得用。”

    傅逢期語氣很淡:“是麼。”

    半個小時的談話。

    傅逢期盡一切所能,企圖說服高總重新考慮他的決定。

    高總一再的表示很遺憾,期待將來和傅氏的合作,但是對於目前的項目,任由傅逢期怎麼說,絕不松口。

    半小時後,談的也差不多了。

    高總去了一趟洗手間。

    只剩下傅逢期和阿嫣兩人。

    傅逢期神情依然冷漠,盯著對面的女人,眼底浮起危險的光。他喝了口檸檬水,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是你。”

    阿嫣笑笑,間接承認:“傅先生,這個世界上,可不止你一個衝冠一怒為紅顏的霸道總裁。”

    傅逢期冷然道:“你不知道自己在干什麼。”

    阿嫣輕笑一聲,說:“前幾天,你的心肝寶貝周楚楚主動找我,替蘇涼出氣,說了我一頓。同一天,你的好弟弟跑到我家來,又準備對我說教。”

    她嘆了口氣,幽幽道:“傅先生,當初,我不過帶人罵了你家寶貝兩句,你就動不動天涼王破,威脅我爸爸取消合作……”嬌滴滴的語氣,兩彎柳眉微蹙,顯出幾分憂傷,可那雙狐狸一樣的眼裡,分明只有冰冷的嘲弄:“他們一個個的,全來欺負我,你給我評評理,我該怎麼對付你們一家人,才能平我心裡這口氣呢?”

    傅逢期不語。

    阿嫣的手,從桌子上伸了過去,握住他的,裝模作樣的撒嬌道:“他們都是不講道理的,你快回去管教他們,最好把他們一個個的,全送去腦殘治療訓練營,不然……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女人潔白柔膩的指尖,順著他掌心的紋路,來回描繪兩遍。

    溫熱的,酥麻的觸感。

    有點癢。

    傅逢期抽回手:“霍小姐,你自重。”

    阿嫣看著他,聲音柔膩:“我一點都不重,可輕了,要不改天換個地方,讓你抱抱?”

    傅逢期神情冷淡:“伯父伯母不會想見到你這樣。”

    “還想叫他們來管教我呀?”阿嫣輕挑了下眉,笑得愉悅:“你瞧,管教這個詞,我不喜歡,我只喜歡……調/教。”

    高總已經從洗手間出來了。

    阿嫣站了起來,對著高總笑了笑,示意馬上過去,然後看著對面英俊得過分的男人,平靜道:“傅先生,這才只是開始——你會來求我的,因為你輸不起。如果傅氏倒了,你怎麼保護你的寶貝小心肝,嗯?”

    她掏出包裡的一張名片,放在紅唇間抿了抿,紙上留下的唇印,帶著淡淡的口紅香味:“隨時約我,不要害羞。”合上小包,背在肩膀上,轉身走了幾步,停住,對著仍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的男人揮了揮手:“期待和你的再次見面,傅先生。”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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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5:55

第55章 校園一霸(九-十一)

    傅氏集團的麻煩才剛開始。

    繼高總的項目落空後,今年幾大主要項目連續出現狀況,對公司的運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而高管的接連出走,更是讓本就嚴峻的局勢雪上加霜——管理層大換血,又是在這種關鍵時刻,引起的惡劣影響可想而知。

    員工士氣低落,普遍對公司前景持有懷疑態度,中低層的小領導也相繼遞上委婉的辭職信。

    照這麼下去,距離四面楚歌的結果,不遠了。

    傅氏集團召開臨時股東大會。

    會議上,面對眾人的質疑,看著那一雙雙久經沙場,冷靜精明的眼睛,傅逢期第一次感到無力,自我辯解的話有太多,但是沒一句能服眾。

    他從沒遇到過這種困境。

    傅逢期的人生從來順風順水,畢業後進公司,短短三年間,就從父親手裡接過公司負責人的身份,父親可以放心地退下去,出國長住,全是因為他不同於平輩人的優秀。

    他的人生是規劃好的精英路線。

    他是注定的王者。

    直到有個人出現,對他說,再沒什麼,比高傲的王低頭,更能取悅人。

    那人從訓練營回來後,便脫胎換骨,變得和從前判若兩人。

    以前的霍嫣身材癡肥,相貌不堪,心思簡單,歸來的霍嫣美艷妖嬈,神秘且不可捉摸,一言一行之間,都是危險的信號。

    心如蛇蠍。

    “逢期。”

    傅逢期抬眸。

    集團的大股東之一,他父親的多年老友看著他,臉上不帶表情:“我是看著你長大的,我也一直很信任你的能力,前兩年,在你領導下,公司的成績有目共睹,於情,有些話,我真的不想說。”

    傅逢期扯起唇角,語氣極淡:“商場無情面,您不必照顧我的面子。”

    那人沈重地嘆了口氣,說:“照這麼下去,不用我說,在場的人都清楚,你心裡也清楚……最後會導致什麼後果。這樣的損失,對於我們中間的任何人來說,都是無法接受的。所以,逢期——”

    他看著會議桌正前方的男人,平靜的說:“我們已經一致決定,再給你一個月時間,讓你證明你的實力。如果一個月後,你沒有辦法扭轉劣勢,我們不得不質疑你是否具有管理公司的能力,是否能勝任你現在的職位。”

    傅逢期容色不變,淡然道:“我理解。”

    會議結束。

    股東們陸續出去了,蔡秘書站在門口,看了一眼坐在扶手椅上,雙手交握,抵住唇的男人,知道他正在沈思,不便打擾,於是輕輕帶上門。

    啪嗒。

    門關上了。

    偌大的會議室,只剩他一個人。

    傅逢期面無表情,右手伸進西裝褲的口袋,摸到一張卡片,夾在修長的手指間,冷冷凝視許久。

    依稀還能聞到鮮紅的唇印,散發出的淡淡香氣。

    不,不止是口紅的味道。

    還有……她身上自帶的香氣。

    不是楚楚喜歡的清甜甘冽的水果香,這種幽香在鼻息間縈繞,很容易便讓人聯想到深沈的夜,女人的紅裙和雪白的肌膚。

    那是情和欲交織的暗香。

    撩人於無形。

    傅逢期冷哼一聲,將卡片收回口袋。

    *

    “阿曼達,你真的要離開我嗎?”

    阿嫣回頭,看著一臉傷心的高總,低低嘆了一聲,握起他的手:“相聚終有時,天下卻無不散之宴席。”

    高總看了眼手中的辭呈,依舊不舍:“可我失去了你,怎麼再找一個能幫我賺錢,知我心意,能讓我熱血沸騰,又能使我靈魂升華的女人呢?”

    阿嫣一怔,展顏微笑:“高總,哪天你不當霸道總裁了,改當文學創作家,我一定是你最忠實的讀者。”

    “……唉,我知道留不住你。”高總遺憾地搖了搖頭,不死心的問:“以後,我還能見到你嗎?”

    阿嫣拿起桌上的包,走向門口,打開門,回眸一笑:“相聚終有時。”

    高總用力點頭:“好,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阿嫣又笑了笑,轉身離開,毫無留戀。

    *

    這一個月,阿嫣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基本上都已經到了睡覺時間,今天到家卻很早,才六點敲過,正好趕上晚飯。

    霍母問:“小嫣,你到底在忙什麼?”

    阿嫣敷衍道:“已經暫時忙完了,沒事。”

    霍母正想追問,霍父拉住她,搖了搖頭,霍母便嘆了口氣,只是低頭吃菜。

    過了會兒,霍父另起了話題:“逢期不知道得罪了什麼人,公司業務接連出狀況,說沒人針對傅氏集團,我不相信。唉,聽說逢期這孩子最近忙的焦頭爛額,他爸爸遠在英國都驚動了,也是可憐。”

    “你覺得他現在可憐,不如想一想他春風得意,在你面前耀武揚威的時候。”

    霍母皺眉,看了眼語出驚人的女兒:“小嫣,你說什麼呢?憑咱們兩家的關系,別人都能幸災樂禍,你不能,知道嗎?”

    阿嫣夾了一筷子菜,說:“我不是幸災樂禍,我是準備落井下石,趁火打劫。”

    霍母氣道:“你好好說話!你今天怎麼了?小時候你逢期哥哥抱過你,路白教過你功課,你都忘記了?”

    阿嫣:“還真忘記了。”

    霍母氣得吃不下飯。

    霍父說:“行了,吵什麼?都少說兩句。”

    晚上,霍母約了人搓麻將,一早出去了。

    霍父在書房裡,看幾份從公司帶回來的合同書。

    阿嫣敲了敲門:“爸。”

    霍父抬頭:“小嫣啊,進來。”

    阿嫣拉開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上兩周,傅逢期手上丟掉了一個大項目,你知道嗎?”

    霍父笑笑:“當然知道,早就傳開了,價值百億的項目……董事會還沒鬧翻天,看來他們對逢期的能力是很認可的,至少還願意信任他。”

    “那可不一定。”

    霍父微微一怔,皺眉沈默了會,慢慢開口:“小嫣,你什麼意思?”

    阿嫣對著他笑了笑,兩手放在桌上,鎮定自若:“現在傅氏集團的情況,你真的看不清楚嗎?不僅僅是重要的項目相繼出問題,更要緊的,是他們的高管一個個的出走,如果傅逢期都下去了,他們怎麼向股民交代?那等於公開承認,公司出了大問題,快要垮台了。”

    霍父安靜地聽著,眼底的驚訝漸漸淡去,由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待女兒說完,他沈默半刻,問:“這些話,你聽誰說的?”

    “這不重要。”阿嫣緊盯住他的眼睛,聲音變得輕柔:“爸,這是大好機會……不是嗎?我們公司和他們涉及的領域重合率很高,他們失去的項目,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與其便宜其他人,不如砸在我們頭上,不吃白不吃。”

    霍父驚疑地看著年輕的女兒,不敢相信剛才那些話,都是從她嘴裡說出來的。

    他拿起杯子,喝了口茶水,思忖道:“小嫣,爸知道你指的什麼。”他抬眸,迎上女兒坦蕩蕩的視線:“說我沒考慮過,那一定是假的。可商場不僅看利益,也講人情,如果我真的這麼做了,怎麼對得起你傅伯父?再說,逢期是我看著長大的小輩,我趁火打劫,外頭的人會說什麼——”

    “那不重要。”

    霍父一驚:“什麼?”

    阿嫣看著他,冷靜理智的眼神,不帶感情波動:“商場如戰場,利益攸關的情況下,講什麼情面?傅逢期對著你大放厥詞,威脅你取消合作的時候,他想過你是他的長輩,他這麼不留情面,會傷兩家感情嗎?”

    霍父握著杯子的手用了幾分力。

    他想起了當初的情景。

    傅逢期站在他跟前——他看著長大的青年,不知何時變得那般陌生,神情淡漠,而在那平淡黑眸的深處,潛藏的是鋒芒畢露的淩厲,和不容置疑的強悍。

    這個人,遲早成長為他們這一領域的霸主。

    傅逢期說:“這是我的決定,也是公司的決定。”

    他擠出難堪的笑意:“逢期,你妹妹一時犯錯,我和你阿姨會說她的,不用——”

    對方眉眼淩然:“犯了錯就要承受代價,沒有例外。”青年的手伸進口袋,對著他略一頷首:“我走了,如果時間到了,您還沒有以我能滿意的方式管教霍嫣,那麼……我只能說,很遺憾。”

    當時,他一口氣悶在胸口,足有三、四天。

    同樣身為成功的公司老總,被一個小他十幾二十歲的晚輩,當面這麼威脅,說完全不介意,怎麼可能。

    但他也沒想過,竟然這麼快,就有了能報仇雪恨的機會。

    若不把握住,確實對不起他受過的氣。

    “爸。”阿嫣一手支頭,眼神飄向他:“高總的那個項目,我們一定能拿下來。到那時候,您多風光啊,從前唯傅逢期馬首是瞻的那群人,肯定全轉過來,像不要臉的蒼蠅一樣,圍著你嗡嗡轉,說盡拍馬屁的好聽話……”唇角勾起,笑容帶著一絲蠱惑,柔聲道:“……見慣了傅逢期目中無人的樣子,你就不想看他陷入困境,無能為力的可憐樣嗎?”

    這是壓垮良心的最後一根稻草。

    霍父笑了笑,把杯子放下來:“你說的對——不看一下,太可惜了。”

    *

    回到房間。

    老古董在梳妝台上跳舞:“宿主。”

    阿嫣奇怪的問:“你干什麼?”

    老古董氣喘籲籲:“鍛煉身體。”

    阿嫣笑了笑:“喔。”

    老古董累極了,癱在桌面上:“宿主,除了古代的那個世界,你以前,也當過很多年的妖妃吧?”

    阿嫣問:“何以見得?”

    老古董:“咳,你對霍先生說的話,真像吹耳邊風的奸妃。”

    阿嫣笑了笑,捧起它,對著自己的臉照,手指細細撫過眉眼,漫不經心道:“男人都是一樣的,不管年齡多大,心裡有個地方,總像個自負的孩子,永遠長不大。你只要懂他們,就能輕易利用。”

    *

    半個月後。

    某場名流雲集的慈善晚會。

    霍父站在一群成功人士中間,笑得春風滿面,不管他說什麼,旁邊人都會附和他,就算說個不好笑的冷笑話,他們都捧場的笑作一團。

    霍母挽著他的手臂,小鳥依人地站在他身邊,時不時地轉過頭,崇拜地仰望他。

    誰不喜歡這種眾星捧月,萬人之上的感覺呢?

    所以,有錢的想要更有錢,賺得再多也不會知足,錢賺夠了,還有名聲,還有權勢。

    誰都想當群山之巔,一覽眾山小的帝王。

    而在會場的另一邊,傅逢期手握一杯紅酒,一個人站在角落裡,周圍人來人往,沒人停下來與他攀談,最多看他一眼,點頭致意。

    多麼現實的世界。

    志得意滿的時候,身邊不會缺少曲意逢迎的人。

    身處困境,舉步維艱的時候,不求他人雪中送炭,冷眼旁觀已經算好的……可終究還是落井下石的人多。

    他笑了笑,低頭抿一口酒,向著對面熱鬧的人群走了過去。

    “霍叔叔。”

    這一聲響起,眾人不約而同停止說話,看著來人,神色各異。

    霍父目光平靜,笑道:“逢期,剛才都沒看見你,你剛到嗎?”

    傅逢期說:“不,有一會了。”

    霍父點了點頭。

    傅逢期又道:“能借一步說話嗎?”

    霍父說:“當然。”對周圍的朋友們舉了舉酒杯:“失陪。”

    霍母看著他們的背影,猶豫片刻,沒跟上去,轉身跟相熟的太太拉家常去了。

    身後,有人問:“那是傅逢期吧?傅氏這次能不能熬過去啊?”

    另一人說:“誰知道呢?倒是霍總——”停頓了下,壓低聲音:“聽說,霍總連續搶了傅氏幾個客戶,嘖嘖,真是趁人病要人命,當面叔叔侄子的不要太親熱,背後捅刀不手軟的。”

    “傅逢期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平時最不講情面的人,現在也是活該,我早看不慣了,所有富二代接班人,就屬他最不可一世。”

    “就是,不就長的比一般的老板帥了一點?跟他說話,總是一張臭臉,像所有人都欠他錢,多笑一笑會死嗎?”

    “我等著看他破產後的下場。”

    “對,看他還怎麼囂張。”

    “哈哈。”

    ……

    霍父跟著傅逢期,走到人少的地方,等前面的男人停了下來,他也站定,心裡頗為得意,語氣卻是非常的慈祥:“逢期,如果你手頭有困難,不要怕難為情,看在兩家的情分上,你盡管開口。”

    傅逢期回頭,看了他一眼。

    不愧是久經沙場的千年老狐狸,真會裝。

    他淡淡一笑:“霍叔叔,我想跟你說的,和公司的近況無關。”

    霍父揚眉:“哦?那是什麼事?”

    傅逢期開口道:“是你的女兒——”

    說到一半,微微皺眉,停住。

    阿嫣穿過半個大廳,徑直走了過來。

    今天的她穿了一條大紅色的低胸晚禮服,長長的裙擺拖到地上,走起路來便在地上逶迤而過,上身收緊,勾勒出纖細的腰線,再往上,便是晃眼的冰肌雪膚,玲瓏鎖骨,細長的脖子戴著鑽石項鏈——鮮紅欲滴的血鑽,正襯衣服的顏色。

    所到之處,總會引起在場男士的目光追隨。

    “爸爸,傅先生。”

    霍父點點頭,笑的總算沒那麼虛偽了:“怎麼來晚了?你媽媽在陪你方阿姨說話,你也過去吧,我們說的都是生意上的事情,你聽了也無聊。”

    “怎麼會呢。”阿嫣對他笑笑,眼尾掃向一邊的傅逢期,沈默了下,又說:“爸,媽媽叫你過去。”

    霍父問:“什麼事?”

    阿嫣說:“我也不清楚。有你這麼好的老公,她想多在人前秀秀恩愛吧。”

    霍父大笑:“你這孩子,又亂說了。”話是這麼說,他轉向傅逢期:“我過去看一下。”

    傅逢期點頭。

    霍父拿著杯子走了。

    等他走遠,阿嫣低低笑了一聲,抬起手,幫傅逢期整理他的領帶:“傅先生,你真調皮。我不是說了嗎,在我背後,對我父母告狀,是要付出代價的——”媚眼如絲,纏住他,紅唇微啟:“——你總是學不乖,看來是教訓還不夠,沒讓你痛到長記性。”

    傅逢期低下頭,捉住她的手。

    他問:“你到底想要什麼?”

    阿嫣的手塗著酒紅色的指甲油,被他緊緊握住,無法動彈,便用指甲輕輕在他手指上劃過:“你的記性真不好,總忘記我說的話。我要你對我低頭,我要你來求我,我要和你春風三度——然後就沒你什麼事了。”

    傅逢期又聞到那種味道。

    幽深,如海洋暗濤洶湧,張揚,如玫瑰尖刺滴血。

    他淡淡道:“你想報復的,是我,還是路白?”

    阿嫣說:“你可以自由發揮想像力,我不介意。”等了一會,他還是不放手,她笑了笑,干脆走近兩步,玲瓏有致的身體幾乎貼上他,聲音低柔:“傅先生,我送給你的護具,你有沒有戴著?”

    “扔了。”

    阿嫣嘆了口氣,搖頭:“你也是個不叫我省心的。算了……”她一只手被他握住,另一只手繞到他身後,抱住他的腰:“約嗎?”

    傅逢期沈默。

    阿嫣坦然地看著他,嘴裡數:“一,二,三。”第三聲落下,微笑起來:“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有種,我喜歡。”

    傅逢期松開她,退後一步,依舊面無表情,眼底卻浮起異樣的光:“霍嫣……你什麼都不知道。”

    阿嫣說:“你要我知道什麼,你盡管說。”

    傅逢期淡然道:“你不可能如願。”

    阿嫣輕哼:“我能不能如願,憑我的本事,你能不能扛得住,靠你的能力——可你是輸不起的。”她停下,玩味地盯著他打量:“沒有你在背後撐腰,周楚楚怎麼來對我指手畫腳?而你,沒有公司的財力……你什麼都不是。”

    傅逢期擰眉:“你這算威脅?”

    阿嫣一口承認:“對,就是威脅。拿著你的心肝寶貝威脅,如果這不夠分量,再加上你的一個親弟弟,一個便宜弟弟,行不行?”她抱著手,想了想,又說:“你寫一封正式的書信,就寫你是被迫的,逼不得已含淚賣身,然後把信給我,求我跟你上床,這就是我要的。”

    傅逢期冷淡道:“損人不利己。”

    阿嫣說:“我的目的與你無關,你只要按照我的指示辦。”話說完了,她沒轉身就走,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過了一會兒,抬頭:“傅先生,聽說……小時候,你抱過我?”

    傅逢期又皺起眉。

    阿嫣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沒什麼,就問問。”

    曾經如親人相處,最終卻成了逼死‘她’的凶手。

    人世險惡,最險惡的……莫過於人心。

    *

    回到家,阿嫣和父母互道晚安,走進房間。

    房裡黑漆漆的,月光透過窗戶照進來,有一道影子坐在牆角,朦朧的一團暗影,瞧不清容貌。

    阿嫣關上門,然後開燈。

    少年抱著膝蓋,額頭抵住手臂,竟是睡著了。

    自從生日那天,蘇涼當了一回不速之客,他像是找到了一個臨時收容所,每個星期會來個一兩趟,總是三更半夜的過來,剛開始打電話叫阿嫣去小區外接他,後來門衛認識他了,只當大小姐和窮小子戀愛,不敢讓家裡人知道,便沒為難他,放他進去。

    他也不要阿嫣開門,直接從陽台爬上來。

    每次來,不是因為在外面和不良青年打架了,落了一身傷,就是和繼父動手了,還是一身傷。

    阿嫣除了給他醫藥箱,不怎麼理他。

    蘇涼不在乎,他睡在地上,有毯子蓋毯子,沒毯子就用衣服蓋在身上。

    他不是多話的人,阿嫣整理資料也好,照鏡子也好,他都不說話,經常只是發呆,偶爾看看手機。

    這種情況持續一段時間了。

    他的好感度從零升到二十五,穩定的增長。

    蘇涼一向淺眠,阿嫣開燈後,過了幾秒鐘,他立刻驚醒了,光芒刺得眼睛生疼,他閉了閉眼,看清門口的人,怔住。

    那人身上穿著紅色的晚禮服,遠遠的能聞到帶著酒香的香水味。

    他不自在地移開目光。

    等阿嫣放下手包和鑰匙,他突然說:“你已經一個月沒上學了。”

    阿嫣看了看他:“所以?”

    蘇涼冷冷道:“你不讀書了嗎?”

    阿嫣說:“管好你自己。”

    於是,他又不說話了,直到阿嫣去套間連著的衛生間洗完澡,頭上包著毛巾出來,他又說:“最近傅逢期碰到了麻煩。”

    “我知道。”

    蘇涼皺眉,本想沈默,可忍不住開口:“你要小心他——”

    說到一半,手機響了。

    他拿起來看了看,沒接。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響起來。

    蘇涼站起來,不知怎麼的,不想當著阿嫣的面接電話,走到陽台上:“是我。”

    電話裡,傳來周楚楚的聲音:“蘇涼,你……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蘇涼面無表情,直接問:“你想好了嗎?”

    周楚楚一愣:“什麼?”

    蘇涼平淡道:“我上次問你,你到底喜歡誰,你想好了嗎?”

    對方沒有回答。

    隔著無形的線路和遙遠的空間,只剩彼此的呼吸聲。

    蘇涼說:“掛了。”

    “等等。”周楚楚的語氣帶著委屈:“蘇涼,我是關心你,在乎你的。”

    “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通話結束。

    蘇涼走了回去,看見阿嫣穿著一件單薄的絲綢吊帶睡衣,對著鏡子貼面膜,不禁臉色一紅,轉開目光。

    他背靠牆壁站著,過了會兒,開口:“喂。”

    沒有回應。

    蘇涼也習慣了,看著地上,問:“以前……你喜歡我還是傅路白?”

    還是沒回應。

    蘇涼抬頭:“我問你——”

    阿嫣說:“我只喜歡我的臉。”

    蘇涼嗤了聲。

    又過了一會兒,他再次出聲:“霍嫣,幫我個忙。”抬眸,他微微一怔,看著女孩臉上敷的黑泥面膜,搖了搖頭:“不麻煩的。”

    “你說。”

    蘇涼猶豫片刻,走近兩步,轉過身:“我跟人打架,後背被刀劃了一道,已經不流血了,你幫我看看傷口深不深。”

    阿嫣說:“好啊。”

    撩起他的襯衣,看了一眼。

    少年很瘦,身形過於單薄,腰線緊致,肌膚透出病態的蒼白,手指摸到那條新鮮愈合的傷,透過薄薄一層皮膚,輕易便能摸到骨頭。

    阿嫣用指尖描繪出傷痕的長度:“還好,不用縫線。”

    蘇涼身體顫了顫,突然拉下衣服,沒好氣的問:“什麼東西那麼燙?”

    阿嫣莫名其妙地看了看他,手指貼上他泛紅的臉頰:“我的手——還沒你臉燙,你鬼叫什麼。”

    蘇涼怔了怔。

    只是,手指嗎?

    剛才分明感覺到燒灼一般的溫度,穿透皮膚融進血液。

    他突然撿起地上的外套,一句話不說,轉身就往陽台走,熟門熟路,順著陽台爬下去,最後輕松跳下,落在草地上。

    他悶頭往外走。

    剛才,那不住發燙的……

    是他的心。

    *

    房間裡,阿嫣拉上窗簾,自顧自敷著面膜,閉目休息。

    老古董說:“宿主,蘇涼好感值到四十了。”

    阿嫣‘嗯’了聲,沒多大反應。

    *

    最近,家裡的公司出了事情。

    這一點,傅路白都感覺到了。

    大哥的臉色一日比一日凝重,眉宇間總有解不開的愁緒。

    對此,他無能為力。

    除了他以外,還有一個人,也因為這事擔憂的食不下咽。

    早上八點。

    傅逢期吃完早飯,準備出門。

    “大哥。”怯生生的聲音。

    傅逢期拿起西服外套,轉頭看見少女,神色柔和下來,微微一笑:“怎麼了?”

    周楚楚走上前:“大哥,公司那邊……是不是情況很糟糕?”

    傅逢期皺眉:“誰告訴你的?”

    周楚楚搖搖頭:“這不重要。真的那麼嚴重嗎?”

    傅逢期輕嘆一聲,摸摸她的頭發:“不要多想,有我在。”

    周楚楚心裡一酸,幾乎就要哭出來:“我舍不得你那麼辛苦。如果有我能幫到的地方,你一定告訴我。”

    傅逢期笑笑:“傻丫頭。”

    出門,坐進後車座。

    汽車慢慢開出傅家大門。

    傅逢期的臉色漸漸冷沈,他的手伸進口袋,摸到那張不知被他摩挲過多少遍的卡片,遲疑良久,還是拿了出來。

    口紅印尚在,香味卻散了。

    可沒用的,他記得那味道,記得那女人明艷的眉眼,囂張的話語。

    有句話,霍嫣說的對。

    他是真的輸不起。

    傅逢期無法想像,不久後的將來,如果公司真的在他手上敗了,如果他所擁有的一切都被人奪走,豪宅,豪車,財富和權利,只剩勉強能糊口的一點錢——他是沒關系,可以從頭再來,十年二十年,他相信,憑他的能力,總能重回商界頂峰。

    但是,公司破產所帶來的打擊和羞辱,老父親能承受嗎?

    還有……楚楚。

    傅逢期握緊手,神色愈發冷漠。

    那個女人現在已經囂張至此,等傅氏集團徹底垮了,等他們淪為他人的俎上魚肉,楚楚怎麼辦?

    他不能保護她。

    這個念頭,光是在腦海中想起……他抬起手,按住心口的位置。

    無能為力的畏懼。

    這種弱者才有的感受,他本以為今生都不會經歷。

    他賭不起。

    剛到公司,秘書看見他,仿佛看到了救星,急忙走過來:“傅總,你終於來了。張經理也想辭職——”

    傅逢期停住腳步:“張經理?”

    秘書長嘆氣:“對,辭職信放在您的桌上。”

    張經理是公司現有的極少幾位女高層之一,更是當年陪父親一起創業的老功臣,她如果也走了,那麼外面關於公司經營不善,或將倒閉的流言蜚語,用多少正式聲明和媒體通稿,也壓不住了。

    傅逢期問:“張經理人呢?”

    秘書說:“在她的辦公室。”

    “叫她上來。”

    “好——”

    “等下。”

    秘書停下,轉身詢問地看著他。

    傅逢期忽然感到一陣疲憊,閉了閉眼:“我自己去。”

    張經理是個年近五十的女人,站在辦公桌後,正在整理自己的私人物品,聽見敲門聲,抬起頭,看到站在門口的男人,並不意外:“小傅總,請進。”

    傅逢期問:“為什麼?”

    張經理平靜的說:“我以為辭職信裡的理由足夠充分,我累了,錢也賺夠了,想退下來。”

    傅逢期說:“你我都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原因。”他靜默了下,淡淡道:“連你也不信,公司能撐過這一關。”

    張經理忽然笑了笑:“不,小傅總,你誤會了。”她在椅子上坐下,目光坦誠:“其實,告訴你也沒什麼。這些年,我一直沒結婚,你也知道。”

    傅逢期不語。

    張經理嘆了口氣:“我認識了一個人,一個……女人。”她眯起眼,語氣變得異常溫柔:“因為她,我終於可以誠實的面對自己,面對我的性取向。”

    傅逢期怎麼都沒想到會是這個答案。

    張經理搖搖頭:“我已經決定了,我會出國,到同性戀結婚合法的國家,尋找我的另一半。小傅總,這麼多年了,我賺的錢,這一生都花不完,忙了大半輩子,我想為自己活一次,請你諒解。”

    傅逢期找不到拒絕的理由。他抿起唇,沈默幾秒,開口:“冒昧問一句,你認識的這個女人,叫什麼名字?”

    張經理驚訝地看著他,似是疑惑他為什麼會問這個,但還是答道:“阿曼達。”

    果然。

    ……又是她。

    傅逢期對女人點了點頭,出門,轉進樓梯間的電梯。

    回到辦公室,他關上門,站在落地窗前,整張臉緊繃著,過了很久很久,他拿起桌上的手機,看了眼卡片上的一串數字,撥通號碼。

    對方很快接了起來:“傅先生,終於想通了?”

    傅逢期冷笑:“我應該佩服你,霍小姐,你真是神通廣大,連女人都能得手。”

    “這有什麼神通廣大的?你再不給我打電話示弱,你身邊所有單身和喪偶的男管理都要走光了,接下來就是女管理,你還不低頭……聽說,你媽媽去的早,你爸一個人在國外?”

    “霍嫣!”

    電話裡,女人柔笑兩聲:“你凶什麼?你看我多有道德,我還先給你提個醒——真的,你想鬥下去,最後肯定是全家反目窮光光的下場,不信試試。”

    傅逢期冷淡道:“你不可能得手的。”

    對方不甚在意:“我懂你的意思了,再見——”

    “明晚七點,我家。”

    阿嫣笑了起來:“這才聽話。別忘記,寫封信說你是被迫的……明天見,傅先生。”

    *

    晚上,傅路白帶周楚楚出去看電影了,晚上十點的一場,加上回來的路程,起碼淩晨才會到家。

    傅逢期一個人在房間裡,神色淡漠,看著牆上的鐘。

    七點五分,敲門聲響起。

    他說:“進來。”

    阿嫣穿的很漂亮,時尚的上衣短裙,臉上化了妝。

    似乎每次出現,不管什麼樣的場合,她總要精心裝扮,不知給誰看的。

    傅逢期扯了扯唇:“遲到五分鐘。”

    阿嫣說:“臨出門碰見一個人,拖了一會兒……不過沒關系,校內論壇的校花評選投票九點開,我們還有兩小時,來得及。”

    傅逢期說:“一小時五十四分鐘。”

    阿嫣看了他一眼,攤開手:“你的實名投降信呢?給我。”

    傅逢期脫下西裝外套。

    阿嫣堅持:“信先拿來——你真的不想寫,我也可以通融一下,你親口承認,你是情非得已賣身給我的,快點。”

    傅逢期平淡的說:“我不可能和你上床。”

    阿嫣大驚失色,從沙發上跳了起來,直盯著他下身瞧:“你、你也斷了?不可能啊,我叫人盯著你的……都怪你,把我送你的護具給扔了,你怎麼這麼任性呢?我是全世界最不希望你出事的人——”

    傅逢期說:“神經病。”

    阿嫣瞪他:“你才神經病。”說著,低頭沈思了會兒,拍拍胸口:“不要緊,穩得住,現代科學發達,可以找個替代品——你喜歡狗鞭還是鹿鞭?”

    傅逢期聽不下去了,說:“沒斷,但是也不可能和你做。”

    阿嫣聽他說‘沒斷’,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回去,又瞪了他一眼,笑道:“好端端的,你嚇唬我干什麼?傅先生,你真調皮,我等下可要罰你的。”

    傅逢期面無表情,淡淡道:“我對楚楚以外的女人,沒有感覺。”

    阿嫣看著他,看了一會兒,笑了出聲。

    傅逢期皺眉:“你笑什麼?”

    阿嫣只是搖頭。

    傅逢期冷哼:“你以為我騙你的?曾經有女人試過,就算你脫光了,跪在我面前,我對你也沒感覺。”

    阿嫣給了他一個‘你仿佛在逗我’的眼神。

    傅逢期又想說話。

    阿嫣說:“你先別說。”她隨手把包一扔,解開風衣的紐扣,脫掉,然後慢慢走到床邊,坐下來:“傅先生,你這個人真幽默。”

    傅逢期冷著臉。

    阿嫣淺笑,又脫掉上衣,偏過頭斜睨他一眼,風情萬種:“西天半佛的千年童子金身我都能破,你……”唇角上揚,眼神輕飄飄的,帶著霧氣,落在他臉上:“……你算什麼東西。過來!”

    傅逢期說:“霍嫣,到時只會你我都難堪——”

    阿嫣沒耐心了,拍拍床鋪:“只要東西還在,就算你陽痿三十年,我都能給你治好。”她踢掉鞋子,趴在床上,抬眸看他,柔聲道:“傅先生,過來呀……我給你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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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6:17

第56章 校園一霸(十二)

    夜色迷離。

    在吞噬一切的狂熱情潮中,傅逢期由最初被動的承受,變為主動的索取,直到最關鍵的時刻,女人抽身離開,按住他的肩膀,不讓他靠近,然後附在他發燙的耳邊,低低道:“求我。”

    他這輩子沒這麼恨過一個人。

    傅逢期皺緊眉,一開口,嗓子是啞的:“別鬧了。”

    阿嫣道:“沒鬧你,我認真的,求我。”

    傅逢期咬牙。

    這是一場無聲的對峙。

    他的黑發濕漉漉的,灼熱的汗從白玉般的額頭滾落。

    阿嫣雙頰泛紅,眼神始終冷靜而清醒,平淡地落在他臉上。

    最終,傅逢期閉上眼睛,長臂一伸,攬住女人纖細的腰肢,往自己懷裡帶,聲音與其說帶著恨意,更像隱含難以忍耐的溫度,烤得心髒都疼:“……求你。”

    阿嫣笑了一聲,擁抱他:“傅先生,這才乖,我喜歡聽話的男人。”

    傅逢期冷哼:“你少說兩句。”

    “才不要。”阿嫣又笑,低嘆一聲:“閱人無數,我極少見到有男人上趕著承認自己無能的,傅先生,我必須誇獎你,你很特別,有個性。”

    傅逢期忍著氣:“……說夠沒有?你到底怎麼樣才肯閉嘴?”

    阿嫣說:“兩個條件,你答應我啊。”

    傅逢期沒說話。

    阿嫣添了一句:“跟你家裡人無關,跟你公司,跟你喜歡的女人,全都無關。”

    傅逢期依舊沈默。

    阿嫣便又開始數落:“你瞧瞧你,嘴上說的好聽,只對一個人的身體有感覺,還不是十分鐘不到就丟盔棄甲了?守身如玉三十年,你好歹努力撐個十五分鐘,以後對周小姐也能有個交代……當然,我是沒有意見的,身體這東西,越誠實越可愛,我就喜歡你一邊嘴硬一邊對我——”

    傅逢期抬眸:“我答應你。”

    阿嫣抿唇一笑:“真的?”

    傅逢期將她壓在身下,重復了一遍:“我答應你,所以閉嘴。”

    阿嫣從善如流:“哦。”

    第一輪結束。

    趁傅逢期倒在一邊喘息的時間,阿嫣起身倒水,眼角的余光掃到牆上的鐘,差五分鐘正好八點。

    ——還剩一小時。

    算上回程需要的時間,只剩四十分鐘左右。

    阿嫣體貼地給男人留了五分鐘的中場休息時間,喝完半杯水,開口:“傅先生,休息好了嗎?”

    傅逢期兩手撐在身後,坐了起來。

    阿嫣說:“我要提條件了。”

    傅逢期無聲地看著她。

    “強上我。”

    三個字出口,傅逢期驚愕地瞪著她。

    他極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平時情緒波動很少,驚訝都不常見,遑論震驚到無以復加,不知說什麼才好。

    阿嫣看見他的反應,笑了笑:“騙你的。”

    傅逢期皺眉,搖了搖頭。

    “正確的說,假裝強暴我。”

    傅逢期沈默三秒鐘,深吸一口氣:“霍嫣,我不知道你腦子出了什麼問題,你的行為根本沒有任何意義——”

    阿嫣哼了聲,佯裝委屈:“怎麼沒意義了?破了你的童子身,從此你就從三十歲的男孩,變成三十歲的男人了,不值得紀念嗎?”

    傅逢期氣得胃疼。

    阿嫣站起來,向他走了過去,纖細的胳膊繞住他的脖子:“來吧,時間不多了,再來兩回合——委屈你辛苦點,回頭多吃點夜宵。”

    聲音輕輕柔柔的,甜蜜如枕邊情話,唯有眼底那一絲笑意閃爍,出賣了女人內心的真實想法。

    可也是那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剎那間,令他失神。

    傅逢期垂下眼瞼。

    阿嫣誘哄:“我說真的,傅先生,你主動一點——”

    最後一個音節,吞沒在唇齒間。

    阿嫣挑眉。

    方才,不管多麼親密,他們始終很有默契的避開親吻這個環節。

    所以,傅逢期突然吻了上來,她一邊無甚所謂地回應他,一邊打量著他,就像欣賞一件新的玩具。

    接吻的時候,阿嫣從不閉眼。

    倒是傅逢期看不下去,含糊的說:“閉眼。”

    阿嫣:“不要。”

    傅逢期沒生氣,只低哼一聲,身體便覆了下來。

    *

    第二回合結束,第三回合正待開始,忽然,憑空響起刺耳的鬧鈴聲,不一會兒便響徹整個房間。

    床上的兩人同時一驚,阿嫣第一個跳下來,拿起手機一看,神色劇變,飛快地按掉鬧鈴,接著亂七八糟往身上套衣服。

    傅逢期問:“怎麼了?”

    阿嫣說:“選美比賽開始了。”

    傅逢期一怔:“什麼選美比賽?”

    阿嫣胡亂地穿上衣服,又開始穿鞋:“學校論壇的校花評選投票,我要回家關注最新動態——不好意思,傅先生,看來是我錯了。”她瞄了眼牆上的鐘,嘆了口氣:“本以為兩小時三次怎麼算都足夠,沒想到你自認性無能,也沒想到你初次開葷就這麼英勇、這麼持久……真抱歉,不該小瞧你。”

    傅逢期冷眼看著她急匆匆離開,搖搖頭,慢條斯理地開始穿衣。

    *

    阿嫣從樓上衝到樓下,沒等管家開門,自己直接開了往外走,不料迎面撞上正低頭掏鑰匙的少年。

    片刻的死寂。

    傅路白盯著衣衫不整,妝容淩亂的阿嫣,腦海中萬千思緒紛飛,始終不能形成清晰的概念。而他身後的女孩,則是直愣愣地瞪著對方,嘴唇動了幾下,喉嚨卻似被什麼堵住,發不出聲音。

    他們臨時決定不看夜場電影,可怎麼也沒想到,回到家,竟然會撞見這麼詭異的一幕,看見最不該出現的人。

    阿嫣說:“趕時間,麻煩讓讓。”

    那兩個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阿嫣擰眉,從傅路白身側繞了過去,剛走下一級台階,手腕被人擒住,回頭,對上的是傅路白不再冷清的黑眸。

    傅路白問:“你來這裡干什麼?”

    阿嫣沒工夫跟他糾纏,直接道:“來破你大哥的三十年處男身。滿意了嗎?”

    傅路白沒放手,反而抓的更緊了。

    周楚楚臉色蒼白,神情駭然,就像看見了什麼怪物——漸漸的,那雙眼睛聚起朦朧的水霧,當真楚楚可憐。

    她的嘴唇蠕動:“不……不可能。大哥不會的,他不會的!”

    阿嫣笑了下,好心解釋一句:“他是迫不得已賣身給我的,自我犧牲精神可嘉。好了,我真要走了,選美大賽在召喚我——”

    傅路白緊盯著她,開口:“是你。”他停頓了下,聲音揚了起來:“是你在對付傅氏集團,是你在搞鬼。”

    阿嫣說:“對,是我是我都是我,煩死了。”他和周楚楚還是那副見鬼的表情,她不高興了:“有話說,沒話滾。”

    周楚楚眼中的淚水流了下來,顫聲道:“你怎麼能這樣?就仗著有錢,為所欲為,你……”她說不下去了,捂著嘴,眼淚不停地掉,轉身跑了進去,沒跑兩步,停下——正前方,傅逢期站在樓梯口:“大哥……”兩個字,訴盡諸多無法開口的情愫。

    人都到齊了。

    阿嫣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真著急了,驀地甩開傅路白的手,然後反握住他的手腕,只聽哢擦一聲……傅路白的手以奇怪的形狀垂了下來,他的臉色發白,額頭上冒出冷汗,死死咬住嘴唇,忍住喉嚨裡的一聲痛叫。

    “說了趕時間,你也不聽。”阿嫣瞪他一眼,轉向其他兩個人,微微一笑:“……還有你,周小姐,有錢的確不能也不該為所欲為,可是對你們——分明享受著名利帶來的一切,人前裝清高,實際上比誰都害怕失去財富——對於你們這類人,錢,真的能為所欲為。”

    傅逢期淡淡道:“夠了。”

    阿嫣哼了聲,笑意帶著一抹嘲弄:“從前,你們連活路都不肯給我留,人手一刀想送我上路,現在怕了,想我給你留面子?白日做夢,清醒一點吧。”飛快地說完這幾句話,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她接起,放在耳邊,剛聽了幾句,忽然跳下台階,高高興興地朝著自己的車跑過去:“……開始了?我馬上過來,等著。”

    留下的幾個人陷入沈默。

    最後,周楚楚鼓起勇氣,看了眼不遠處的男人:“大哥……是真的嗎?”

    傅逢期不曾遲疑,臉上沒什麼情緒波動,點了下頭。

    周楚楚咬住嘴唇,眼淚如掉了線的珍珠落下,她無意識的搖著頭:“為什麼?為什麼……”說到後來,早就泣不成聲,倏地轉過身,奔向花園。

    “楚楚!”

    傅路白看了看少女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眼依舊容色淡漠的大哥,追了上去。

    *

    阿嫣在池遲家裡商量完接下來一周的拉票計劃,到家已經過了淩晨十二點。

    一道身影忽然從路邊閃身出來,攔在車前。

    阿嫣踩了剎車。

    蘇涼。

    離家前,他就來了,見她要出門,還問了句去哪兒,她實話實說,他陰著臉沈默很久,突然開口:“別去。”

    她當然不會聽。

    開門的時候,他從身後抱住她,又說:“別去。”

    阿嫣費了點力氣才擺脫他。

    因此,到傅家才遲到了幾分鐘。

    沒想到整整一晚上,他都沒離開。

    蘇涼站在車前,月色下,他容色蒼白,幾乎與銀色的光華融為一體,唯獨一雙好看的眼睛幽暗而深邃,眼眸深處光影交替,充斥著危險的氣息。

    阿嫣坐在車裡,沒有下去的意思。

    對峙五分鐘,蘇涼兩手放進口袋,轉身走了。

    *

    校門口的小賣店,一直是塊風水寶地。

    比如選擇大早上來小賣店的學生,就很幸運的見證了一樁校園大事,每個人都興奮得像中了五百萬彩票。

    校草之一的傅路白先過來,買了一瓶礦泉水。

    兩分鐘後,另一名校草,有美人之稱的蘇涼也到場了,卻沒有買東西,他眉眼陰沈,徑直走向拿著礦泉水瓶的傅路白,然後猝不及防的,一拳直接打了過去。

    瞬間見血。

    傅路白的眼鏡摔在地上。

    蘇涼沒給他喘息的時間,飛起一腳踹向他的肚子:“你他媽搶我幾個女人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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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6:55

第57章 校園一霸(十三-十四)

    喜好看熱鬧是人的天性。

    不管參與的是誰,只要有人打架,周圍肯定有好事的吃瓜群眾圍觀,更別說這次是兩大校草動手——確切的說,是蘇涼單方面把傅路白給打了,出手不留情面,完全是往死裡打。

    這消息在學校裡飛速傳開,到處趕來的看客越來越多,小賣部門口圍得水泄不通,老板不知該頭疼還是該笑。

    傅路白的眼鏡碎了一塊鏡片,他坐在地上,劇烈咳嗽了好幾聲,擦擦嘴角的血跡,眯起眼看對方:“蘇涼……你他媽瘋了。”

    所有人都知道,傅校草出身豪門,教養很好,從來不說髒話。

    話音剛落,旁邊一片吸氣聲。

    眾人興奮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我是瘋了……”蘇涼居高臨下站著看他,細長漂亮的眼裡布滿猙獰的紅血絲,容色蒼白,帶著深刻入骨的恨意:“那也是你他媽逼瘋的!傅路白,你從小擁有的還不夠多嗎?!你有完美的家庭,有疼愛你的父母,住在宮殿一樣的家裡,過著你的少爺日子。我有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你還要來搶我的女人,一次又一次,我恨不得殺了你——”

    傅路白又咳嗽起來,深吸一口氣,從地上爬起:“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至於我的家庭……”他冷笑,盯著充滿敵意的少年:“如果沒有你的母親,當然是完美的,你心知肚明。”

    蘇涼捏緊雙手,上前一步。

    傅路白不退不閃,一只手垂在身側,另一只手理了理領口。

    面對蘇涼,他天生便有一種高人一等的優越感,即使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受了不輕的傷,嘴角帶血,望向對方的眼神,依舊平靜而冷漠,眼神也由最初的震驚轉為不屑一顧。

    蘇涼冷笑。

    他恨極了傅家的每個人,尤其傅路白。

    跟他年齡相仿,卻擁有他想要的一切,美滿和睦的家,父親的關愛,優越的成長環境,周楚楚……還有,霍嫣。

    只要傅路白的一個電話,那個萬事不放在心上的女人,就願意放下一切,原諒一切,回到他的身邊。

    他求而不得的,全是傅路白輕易所能得到的。

    蘇涼又想起了昨晚上的事。

    整整一夜,那畫面都在他的眼前回放,揮之不去。

    他到霍家的時候,阿嫣正要出門,一邊對著手機說話:“我現在就走,對,過幾分鐘就到……你在房間裡等我?好,你乖乖的,別亂折騰——我們春風三度之前,你千萬保重。”

    電話掛了。

    阿嫣看見他,面不改色:“我走了,你不要動我的化妝品。”

    蘇涼想起剛聽到的只言片語,問:“這麼晚去哪?”

    阿嫣說:“傅家。”

    蘇涼感到一陣寒意,從指尖滲透進皮膚,順著血管迅速蔓延,使他無法動彈:“……你去那裡干什麼?”

    阿嫣看了看他,語氣沒多大波動:“睡覺。”

    蘇涼心裡繃緊的那根弦斷了,鮮血飛濺:“你有病?他早說了不喜歡你,他喜歡的是人家周楚楚,你跑過去犯賤干什麼?他給你打個電話,你就送上門了?你不覺得你這樣——”

    阿嫣不耐煩的說:“誰管他喜歡誰,我又不跟他過日子,春風三度,各取所需。你讓開,我等會還得關注選美大賽,時間就是金錢。”

    剛扭動門把手,腰間一緊,後背冷不防貼上他的胸膛,少年灼熱的體溫順著衣服侵襲過來,他的雙臂緊緊箍住她的腰,不肯松動分毫。

    他心跳的那麼快。

    一下又一下,如此鮮活而激烈。

    “別去。”

    阿嫣回頭,看了他一眼。

    蘇涼神情倔強,目光似黑夜中燃起的火:“霍嫣,你不要去——我們離他們遠點,不行嗎?我不爭了,我天生命賤,比不上傅路白,我不想過他一樣的生活,我也不跟他爭周楚楚,我們就——”

    “沒什麼我們。”

    蘇涼一怔,血色迅速從那張俊美的臉上褪去。

    阿嫣淡淡道:“早跟你說過了,以前那個喜歡你的女孩子,已經死了。你若是過意不去,逢年過節,多燒兩炷香,人死如燈滅,再多的,也沒什麼意義。至於我……夜長夢多,我不想天天為他的命根子擔心,半夜作夢都怕他出事。趕緊的走開,少來妨礙我。”

    她推開他,匆匆離去。

    瞧著那背影,心情是很不錯的。

    留他獨自一人站在黑暗裡。

    他什麼都爭不過傅路白。

    可從沒任何一個瞬間,像這一刻,他真真切切動了殺念,想和從他手裡奪走一切的那個人,玉石俱焚,同歸於盡。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

    他突然意識到,他真的喜歡上了一個人。

    一個他羞辱過,傷害過,視他為仇人、也許想報復他的女孩。

    早知道了。

    他一向運氣差勁透頂。

    蘇涼回神,看著平靜地撿起碎了的眼鏡,轉身朝相反方向走的清冷少年,突然道:“我不會讓給你的。”

    傅路白身形頓住,回頭看著他。

    蘇涼說:“霍嫣是我的,誰搶,我就不放過誰,大不了魚死網破。”

    傅路白半天沒說話,過了好久,仿佛覺得太過荒謬,他諷刺地勾了下唇角,問:“這就是你大白天發瘋的理由?你是近視還是腦殘?”

    蘇涼冷冷地看著他。

    傅路白冷笑:“蘇涼,霍嫣沒說錯,你真是個蠢貨。明明什麼都不知道,卻裝的像模像樣的……”他抬起手,摸了下臉上的傷口,笑意更為譏諷:“昨晚,我帶楚楚出門了,回來的時候,正好撞見霍嫣。”

    蘇涼皺眉,一時沒反應過來。

    傅路白又冷笑了聲,搖搖頭,離開了。

    圍觀群眾失望地嘆了口氣,以為這場校園大戲,就這麼不明不白的完了。

    誰知傅路白走了兩步,突然又停下。

    對面,有個長發飄飄的女孩正向這裡飛奔而來,一邊跑,一邊氣喘籲籲地喊了起來:“路白哥哥,蘇涼……別打,不要打了!”

    語氣十分焦急。

    沒一會兒,周楚楚就跑到傅路白身邊,看著他鼻青臉腫的模樣,心疼得無以復加,還沒說話,眼淚先掉了下來:“你怎麼樣?疼嗎?”

    傅路白搖頭:“沒什麼。”

    周楚楚跺了跺腳,看著他身後的蘇涼,目光憤怒:“蘇涼,你為什麼打他?路白哥哥的手受傷了,你這是勝之不武,你知道嗎!就算你的生日,我沒陪你過……我已經跟你道過歉,而且也不是路白哥哥的錯,你……你太過分了!”

    蘇涼皺了皺眉,冷冷道:“誰說是因為你才打的他?”他看看周楚楚,又看看她護著的傅路白,竟然一點也不生氣,嗤笑了聲:“原來你選了他。那也好——周楚楚,你以後看緊點傅路白,別叫他半夜打電話,讓我女人去他家陪他睡覺,我不打廢他已經算輕的,再有下一次,我跟他沒完!”

    他本來就是資深不良少年,最後一句話出口,那語氣張狂到了極致。

    圍觀眾人發出了驚嘆聲。

    一個個的全瞪大了眼睛,目光在蘇涼、傅路白、和周楚楚三人間徘徊不定,只覺得手裡的瓜太大了,竟然一口吞不下去。

    媽呀,他們聽到了什麼?

    這這這……太勁爆了,發到微博上要火啊。

    周楚楚愣住了,呆呆地看著他:“蘇涼……你、你說的都是什麼?”

    蘇涼扯唇,聲音冷漠:“你男朋友干的好事,你去問他。”

    傅路白又搖了搖頭,漠然吐出三個字:“神經病。”

    就在這時,人群中,有人叫了一聲:“不良少女邪教團又來遊行了!”

    眾人的注意力轉移開來。

    只見一支整齊的隊伍從校門口走了出來,阿嫣走在最前面,高挑的倩影,最是引人注目。

    身後是兩名高舉拉票大旗的旗手,再後面的人分成兩列,一列是女生,一列是男生,都穿著古怪的會員服。

    這群人一邊走,一邊分男女兩邊互相喊口號。

    “眾生皆浮雲,唯我嫣姐美顏盛世!”

    “今天你投票了嗎?快投票,投票!”

    “眾生皆浮雲,唯我嫣姐美顏盛世!”

    “上網投票,十號霍嫣,好人一生平安!”

    ……

    浩浩蕩蕩的隊伍,從門口出來後,繞著林蔭大道走了一圈,口號喊的震天響,壓根不在乎路人異樣的眼神。

    小賣店門口,同學們好像忘記了剛才的大戲,一個個的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是我看錯了嗎?他們的隊伍是不是又壯大了?”

    “剛開始才十幾號人吧,媽呀,現在得有上百人了。”

    “不愧是校內第一邪教。”

    “霍嫣干嘛穿模特走秀的衣服,到處晃悠?”

    “你沒看她手裡舉著小旗嗎?”

    “臥槽,什麼小旗子?”

    “你走近點就能看到,上面就幾個字——看我多漂亮,選我選我!”

    “……霍大小姐精神真的沒問題嗎?”

    “不知道,我只知道洗腦能力不是一般的強,反正那社團裡就沒一個正常人。”

    “你不上次還想偷偷摸摸申請來著?”

    “媽的,不說話你會死啊?閉嘴!”

    “……”

    遊行隊伍走到大馬路盡頭,又回來了。

    蘇涼抱著手,站在一邊,看著看著,居然笑了出來,朝他們走去。

    身後,有人小聲提醒他:“蘇涼,你別過去,會挨打,那些人凶死了。”

    蘇涼沒聽。

    那支訓練有素的隊伍停在校門口,其中走出來幾個人,開始對來往的路人派發拉票傳單,蘇涼手裡也被塞了一張。

    低頭一看,上面是阿嫣的寫真照,少女笑得自信明媚,頭頂‘十號霍嫣,需要你的一票,好人一生平安’一行字。

    真叫人啼笑皆非。

    隊伍裡有人看見他,凶巴巴的開口:“那不是蘇涼嗎?姓蘇的,你還有臉過來?上次辣椒水的味道怎麼樣?”

    蘇涼不管那些冷嘲熱諷的人,只看著領頭的女孩。

    操,她還真的舉著一面小旗子。

    “霍嫣。”

    阿嫣看向他:“干什麼?”

    蘇涼走上前,沈默片刻,忽然俯身,輕輕吻了吻女孩的唇。

    一陣死寂。

    阿嫣皺眉,猛地踩一下他的鞋子:“哪個候選人派你來破壞我的戰術的?”

    蘇涼吃痛,嘶嘶吸著涼氣:“什麼東西?什麼戰術?”

    阿嫣冷冷地盯著他,把舉著的小旗子反了過來,只見反面竟然也寫了字——你們的夢中情人,十號霍嫣,選我選我!

    “有了緋聞對像,會少很多男生投票給我。”阿嫣蹙眉,望了眼小賣店門口的人,目光在周楚楚身上停留一瞬,淡淡道:“各憑本事拉票,你再來壞我大計,我可不管要不要刷你的好感度,打你沒商量。”

    蘇涼習慣了對方的胡言亂語,竟然沒感覺有什麼不對,攤開手:“給我。”

    阿嫣看著他。

    蘇涼說:“傳單給我,幫你發。”

    阿嫣沒回答,忽然傾身向前,輕輕嗅了嗅,不知在聞什麼,最後說:“嗯,不是說謊的。”轉身,問一個女生要了一疊傳單,低聲說:“男生宿舍那邊暫時沒人發,多謝你了,回頭晚上給你個睡袋。”

    蘇涼看著她轉身,又帶著社團的人走了,繼續邊走邊喊口號,旁若無人。

    唇角不知何時彎了起來,心情也變得輕松。

    這個人啊……

    總不知說她什麼才好。

    自我又任性,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別人的喜怒哀樂,價值與道德,與她毫無干系。

    蘇涼拿著傳單,往男生宿舍走去。

    *

    這一天下午,校內論壇和貼吧同時炸了,首頁同時飄著的帖子裡,起碼有五個以上,和小賣店打人事件相關。

    其中最火熱的討論帖,標題如下:

    蘇美人和傅學霸真的打起來了!這次是真的!

    首樓:

    我親眼看見的,就在小賣店門口,當時很多人在場,臥槽那打的血沫橫飛啊,看的我一愣一愣的!

    二樓:

    標題造謠。明明就是蘇美人單方面吊打對方,打完了還跑去跟霍嫣邀功了,本人親眼所見,保證真實。

    三樓:

    之前關於他倆其實是同父異母兄弟的傳聞,八成是真的了吧?聽他們說什麼家庭啊,你媽我爸的……

    四樓:

    什麼什麼?不是二男爭一女打起來的嗎?

    五樓:

    我只知道,校花周XX確定和傅學霸在一起了,當時護著他跟護老公似的。

    六樓:

    不是吧,我聽見蘇美人當時說,傅學霸半夜打電話給他女人約炮綠了他啊,臥槽,沒想到學霸竟然是這樣的人!

    七樓:

    蘇美人的女朋友不會是霍嫣吧?他下午在宿舍樓那邊發傳單,幫霍嫣拉票啊,真是活久見。

    八樓:

    挺好的,乖乖女和學霸男,不良少女和不良少年,哈哈哈,反正俊男總是配美女咯。

    ……

    帖子到了一百樓左右,回帖的畫風一變。

    一百十七樓:

    媽的,誰TM造謠我們嫣姐和那娘娘腔在一起了?你等著,老子馬上人肉你,明天就請你喝茶。

    ……

    一百二十九樓:

    同學們,不良少女邪教團的黑科技宅男分部的人來了!大家快刪帖保平安啊!

    ……

    事件發生後,第二天,據說周楚楚通過好友,委婉的表示,她現在還是單身,並沒有和傅路白交往。

    蘇涼和傅路白對此沒有任何回應。

    而事件的另一名主角……

    霍嫣壓根沒上過論壇,整天只知道舉著面小旗子,帶著全校最可怕的團體到處亂轉,專注拉票三十年,兩耳不聞窗外事。

    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內,住校的學生都無法擺脫被那整齊劃一的口號支配的恐懼,夢裡都是循環播放的‘唯我嫣姐美顏盛世,美顏盛世,美顏盛世’……太可怕了。

    *

    書房外響起敲門聲。

    傅逢期沒抬頭:“進來。”

    門開了又關上。

    依舊是長久的沈默。

    傅逢期微微驚訝,放下筆,抬眸。

    傅路白無聲無息地站在書桌對面,神色清冷中透出一絲抗拒。他跟人打鬥受了傷,臉上幾處貼著創口貼,左眼旁邊有一條細細的傷痕,嘴角腫著。

    傅逢期道:“我聽說了,蘇涼先動的手,你——”

    傅路白打斷他:“我想跟你說的,不是這個。”

    傅逢期皺眉,分明看見了弟弟眼裡對他的不滿,便靠在椅背上,看著對方:“那你想說什麼?”

    傅路白沒有立刻答話,安靜一會,才開口:“你不覺得自己過分了麼?”

    傅逢期挑眉:“我不懂你的意思。”

    傅路白冷聲道:“你懂的……哥,我一直認為,在你我之間,楚楚更喜歡你。”

    傅逢期問:“你到底想說什麼?”

    傅路白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住他:“你分明知道楚楚對你的心意,你怎麼能那麼對她?你……我後來想過了,就算霍嫣背後使壞,可她是個大學生,一個整天只知道為了校花評選拉票的笨蛋,她能鬥的過你?能對公司做出什麼影響?”

    傅逢期的臉色沈了下來。

    傅路白咬牙道:“你為什麼要和她發生關系?到底是因為她強迫你,還是你本來就有那個意思——”

    “住口。”

    傅路白一滯,冷笑了下。

    傅逢期似乎覺得方才的語氣過於嚴厲,神色緩和了些:“路白,很多事情,你現在不清楚——”

    傅路白打斷:“對,我是不清楚。我只知道,這麼多年了,我從沒見過楚楚傷心成那樣,你怎麼忍心……哥,你簡直混蛋!”

    傅逢期閉上眼,克制住怒意,平靜道:“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為了這個家。”

    傅路白不為所動:“說出這種話,你不覺得臉紅麼?你還不如說,你就是看中了霍嫣現在的美色。”

    傅逢期淡淡掃了他一眼。

    傅路白突然不敢說下去了,冷哼了聲,往後退了幾步:“總之,我就當你是自願放棄楚楚了,你既然能干出這種事,就沒資格陪在她身邊,以後換我一個人守護她。”

    他打開門,大踏步走了出去。

    傅逢期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傅路白從小被他和父親保護的太好,含著金湯匙出生,像牙塔裡長大的小少爺,終究年少氣盛不經事,太幼稚。

    不過,路白說……那女人最近在干什麼?

    公司頻頻出狀況,就算現在阿嫣停手了,依然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恢復過來,至少填補多位高管的空缺,就不是一天兩天能處理完的。

    連續多天,傅逢期每天只睡不超過五小時,身體和精神都極度疲乏,根本沒時間想其它的……比如周楚楚,又比如那個惡劣的女人。

    當他真的想起了,最先反應過來的,不是他的大腦,而是——傅逢期眼神一冷,站了起來,打開書房的窗戶,放寒冷的夜風吹進來,刮過肌膚。

    這樣很好。

    總算能清醒點了。

    那個熾熱纏綿的夜晚,那失控了的一場情愛,那女人低低的聲音,嫵媚的眼神,總帶著挑釁笑意的誘人紅唇……

    不能想。

    打住。

    傅逢期煩躁地走回書桌後,坐了下來。

    阿嫣沒來找他。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那女人就是個災星,每次見她都沒好事,可見不到了,他也不覺得高興。

    邪門了。

    傅逢期猶豫良久,最終還是拿起桌上的手機,撥通那個不知何時,他已經能流利背誦的號碼。

    鈴聲響了很久,斷掉了。

    沒接通。

    真的那麼忙嗎?

    ……呵。

    以前不想見到的時候,走哪都能碰到那女魔頭,現在打電話去,偏偏沒人接通了,真是莫名其妙。

    當晚,十一點半左右,傅逢期的手機響了。

    他第一時間接了起來……接起了,又恨自己反應過激。

    “傅先生?你打我電話了,有事嗎?”

    答案是,沒事。

    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打這一通電話。

    當然,傅逢期不能那麼說,輕描淡寫轉移話題:“最近很忙?”

    “忙,特別特別忙——說起這個,傅先生,你大學在哪裡上的?”

    “你們大學。”

    阿嫣很高興:“你還有沒有校內論壇的賬號了?能進去嗎?你給我投一票好不好?雖然我現在已經領先兩百票了,多一票多一份保障,總是好的。”

    傅逢期想起來了。

    剛才弟弟說的,她一門心思鑽在校花評選上面,難怪最近都沒聲音。

    傅逢期開口,語氣很淡:“霍小姐,你覺得我會給你投嗎?”

    阿嫣說:“不投就不投,那你給我打什麼電話?”

    傅逢期又不知怎麼說了。

    “我要睡美容覺了,明天早起還要拉票呢,掛了。”

    傅逢期出聲:“等等。”

    阿嫣問:“又怎麼了?”

    傅逢期沈默片刻,說:“那天晚上——”他的臉不自覺的紅了起來,很慶幸此刻只是打電話,而不是面對面相見:“你說有兩個條件,另外一個是什麼?”

    阿嫣說:“哦,對,春風三度,還有最後一次。十一點五十分,太晚了,掛了。”

    通話結束。

    傅逢期哭笑不得。

    他搖搖頭,躺在床上,茫然地看著天花板上的吊燈。

    春風三度。

    那就是還有一次,總會見面的。

    *

    早上出門前,傅逢期在門口碰見了周楚楚。

    女孩臉色憔悴,身形比之前更瘦弱了,垂頭站在牆角的陰影裡,孤單而無助。

    傅逢期停住,看著她,沈默很久。

    他所受的教育,不允許他在人前示弱,對弟弟和楚楚解釋——霍嫣到底干了什麼,怎麼將傅氏集團逼上絕路,怎麼強迫他上床,他最後又是怎麼……受了蠱惑。

    他不能說。

    這些事情,本來也不該由傅路白和周楚楚承受。

    周楚楚輕輕叫了聲:“大哥。”

    傅逢期依舊不語。

    周楚楚苦笑了下,喃喃道:“我知道,你或許有你的苦衷,我不相信你會心甘情願的……可是。”抬眸,眼裡盈滿晶瑩的淚水:“我還是不能接受,我也不能原諒……我這輩子都沒法忘記!”

    說完,她轉身就跑上了樓。

    傅逢期遲疑了會兒,走上去,剛到樓梯口,卻見二樓的一間房門開了,傅路白走了出來,將哭泣的少女抱進懷裡。

    他扯動唇角,不再猶豫,往門外走去。

    公司還有很多事情等他處理。

    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

    *

    阿嫣放下手機。

    蘇涼正好從衛生間出來,問:“你在跟誰打電話?”

    阿嫣看了他一眼,懶懶道:“你就差趴在門邊聽了,還會沒聽見?”

    蘇涼說:“傅先生……誰?”

    阿嫣笑了笑:“你腦子真的不太好使。”

    蘇涼冷哼一聲,突然道:“……傅逢期?!”

    阿嫣:“不然你以為是誰?”

    蘇涼的一張俊臉陰晴不定,半晌,他抱著毯子,坐到牆角,喃喃自語:“媽的,打錯人了……你怎麼跟傅逢期搞上的?下次等我——”

    阿嫣警告他:“你跟傅路白打架,我沒意見。你要是把傅逢期打傷了,我是不會放過你的。”

    蘇涼一句話堵在胸口,陰陽怪氣道:“看不出來,你這麼在乎他。”

    阿嫣理直氣壯:“當然,你非要打,也別打他下半身,不然斷了殘了,我拿你的嫁接上去。”

    蘇涼:“……有病。”

    *

    五天後。

    今天是校花頒獎大會。

    其實這只是私底下學生會舉辦的儀式,而且是在候選人之一的阿嫣強烈要求下,以及校內知名邪教團的軟磨硬泡下,不得不臨時搭出來的台子。

    校花評選早有結果了。

    阿嫣一騎絕塵,以領先足有三百票的最終票數,獲得第一名。

    周楚楚屈居於第二位。

    結果公布當天,朋友都來安慰周楚楚,說沒見過阿嫣那麼low的,不要臉皮的拉票,一點也沒有校花該有的矜持。

    周楚楚這幾天一直心情低落,淡淡笑了笑:“我不在乎這個,誰第一,誰第二,誰當校花,我都不在乎。”

    她抬起頭,看著那個被一群人圍在中間,笑得意氣風發的少女,不覺握緊了小手,指甲陷進手心的肉裡。

    她只是恨。

    霍嫣怎麼可以……怎麼可以用那麼卑鄙的方式,橫插進大哥和她之間。

    這是霍嫣的報復嗎?

    周楚楚低下頭,目光晦暗。

    *

    “今天先不回家。”

    司機一愣,從後視鏡裡看著西裝革履的男人:“傅先生?”

    傅逢期一手撐在車門上,看了眼學校貼吧的消息,搖了搖頭,似乎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看這種沒營養的東西……他默默地把手機放回口袋,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嘆了口氣:“去大學校區。”

    “好的。”

    傅逢期到頒獎儀式所在的大教室時,已經進行到了新校花發言的環節。

    那女人神采飛揚,站在講台上,全場就屬她一個人最高興:“各位同學,老師,晚上好。今天能贏得選美比賽的冠軍,成為公認的校園最美麗的一枝花——”

    身後,有人提醒:“嫣姐,校花,校花,不是一枝花。”

    阿嫣只當沒聽見,繼續道:“我想說的是,對於你們給予我的認可,我想表揚你們出色的眼光。”

    “是的,我熱愛我美顏盛世的臉,並且願意為之付出一切。因為,只有你的臉和身體是真正屬於你的,會因為你的喜悅而容光煥發,會因為你的悲傷而黯然失色,會因為你的照顧不周而衰老憔悴,也會因為你的體貼而展現相應的光彩。”

    “你的喜怒哀樂,它都明白,這是雙方所能擁有的最美好的感情。”

    底下鴉雀無聲。

    阿嫣轉過身,面對社團會員坐的那幾排:“在此,作為社團領導人,我希望你們中間的每個人,都能像我一樣,珍愛你們自己。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值得你們放棄和傷害自己的身體。”

    “最後。”阿嫣看了看那個十分敷衍的獎杯,笑彎了眼睛:“我很開心,謝謝你們頒獎給我,我就是最漂亮的。”

    她下台後,過了一分鐘,掌聲雷動。

    在場的邪教團又開始齊聲唱‘眾生皆浮雲,唯我嫣姐美顏盛世’的口號。

    傅逢期站在教室門口,始終沒舍得移開目光。

    剛才那人站在台上的時候……真的會發光。

    那麼耀眼。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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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7:20

第58章 校園一霸(十五-十六)

    蘇涼的好感值到了七十。

    老古董每天只看到好感度蹭蹭蹭的漲,不禁感到匪夷所思——前頭的幾個世界也就罷了,宿主放飛自我前,至少都會有一段努力刷好感的時間,可這個世界,宿主一早沈迷建立邪教組織不可自拔,只在對付傅逢期和評校花拉票的時候,花費了不少心思。

    對於蘇涼,阿嫣的態度不能更敷衍。

    可好感值就是在不斷上升。

    老古董問阿嫣為什麼。

    阿嫣的回答依然敷衍:“一張臉的差距。”

    老古董:“……解釋一下?”

    阿嫣笑了笑,散漫道:“對於曾經身材走樣的霍嫣,蘇涼不會腦補風花雪月,可當我有了盛世美顏的臉,他看看周楚楚,看看他的母親和繼父,當然會想起曾經我對他的好,只憑回憶都能加好感值,更何況他一直來蹭房住。”

    老古董若有所悟。

    阿嫣輕嘆一聲,捧起它:“所以,人間的情情愛愛,我是不信的。人世險惡,人心善變,還是我的臉最好——它也許會騙別人,卻不會騙我。”說完,又對著自己的臉纏纏綿綿去了。

    老古董無語地搖了搖頭。

    頒獎儀式當晚,有人拍下來阿嫣的獲獎宣言,匿名給情感類博主投稿,並且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新晉校花的傳奇經歷,怎麼從被包養的男友公然嘲諷,被無數人嘲笑的醜陋大胖子,逆襲成為現在的校園女神,最後,實力詮釋了那句爛大街的至理名言。

    今天的我你愛理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

    多麼勵志。

    這是群眾最喜聞樂見的打臉戲碼之一了。

    先前阿嫣在訓練營的視頻,曾經火遍網絡,播放量極高。

    很快,有人把兩段視頻聯系在一起,扒出曾經那個激情演講的胖妹,就是現在的美女校花。

    於是,阿嫣再次走紅。

    只在一個月內,就有三、四家媒體到學校采訪她。

    有了網絡熱度和校外知名度加持,今年,阿嫣成了全校最具存在感的風雲人物,其他幾個校花校草加一起都比不上,上至校領導,下至打掃衛生的職工,沒人不知道這一號腥風血雨的人物。

    阿嫣的追求者又多了起來,其中不乏各系的系草,校內校外的富二代小開。

    蘇涼對此不勝其煩。

    甚至於他後來真身在論壇發帖,表示他和阿嫣已經同居多時,那些打電話表白的,送情書和禮物的,都他媽滾遠點。

    這個帖子被人罵了上千樓,收獲板磚和臭鴨蛋無數,而且越蓋越高。

    罵人的基本全是不良少女團的人,以宅男為主力,動不動素質三連,問候蘇校草和他母親。

    蘇涼氣結,可又無能為力。

    阿嫣總是不理他。

    蘇涼一天隔一天的,就會爬霍家的陽台,阿嫣從不阻止他,又因為他幫忙派發傳單,她說話算話,還給他買了睡袋。

    這和戀愛也沒差多少了,至少,他是那麼想的。

    除了一點,阿嫣對他永遠都是可有可無,毫不在意的態度。

    某天,蘇涼鎖上房間的門,不管外面罵罵咧咧的繼父,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殺馬特的發型,邋遢又頹廢的衣品,不忍直視。

    鏡子裡的人,就是一個遊手好閑的不良少年。

    或者,用阿嫣的話來說,社會垃圾。

    蘇涼不想這麼下去。

    於是,他放棄了資深不良少年的身份,找了一份工,開始打工賺錢。

    每個月的月初,他都會去一趟傅家,領他的生活費,傅逢期也會像征性的跟他說幾句話,只是這一次,蘇涼看著辦公桌後西裝革履,優雅而冷漠的男人,突然開口:“不用給我。”

    傅逢期輕挑眉峰,看著他。

    蘇涼的神情比他更冷淡:“以後我不會拿你們一分錢。傅逢期……你,還有你弟弟,離霍嫣遠一點。”

    傅逢期居然笑了笑,心平氣和的問:“你和霍嫣,算是什麼關系?”

    那樣涼薄的笑意,那樣不以為意的態度,很大程度上刺激到了少年。

    蘇涼冷笑起來,聲音揚起:“傅逢期,你一個三十好幾的老男人,身邊的女人全死光了嗎?非得拐二十出頭的大學生上床?你惡不惡心?!”

    傅逢期看著他好一會,又是一笑:“我最近發現,我的兩個弟弟,不管是親的,還是外面的野種——”

    蘇涼兩手拍在名貴的紅木辦公桌上,杯盞震了震:“你罵誰野種?”

    傅逢期容色不變,聲音毫無感情:“一個比一個蠢。”

    他抬起頭,對上少年怒火湧動的黑眸,盯著那雙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眸子,平靜的說:“你可以回去了。”

    蘇涼脊背僵硬。

    面對傅逢期,傅氏集團的精英高層,有時都會覺得緊張,而他只是一個剛滿二十的少年。他對著傅路白可以無所顧忌,對著這位向來冷酷的大哥,卻不敢造次。

    可他也不想就這麼離開。

    半晌,蘇涼開口:“霍嫣一直說,以前的她已經死了。”他捏住雙手,眉宇深鎖,咬了咬牙,發出的聲音卻很輕:“她能開始新生活不容易,不要毀了她。”最後那一句話,語氣幾近哀求。

    傅逢期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送。”

    蘇涼走了出去。

    客廳裡,傅路白和周楚楚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蘇涼從書房裡出來,看見他們,面無表情。

    空氣停止流動。

    氣氛很有些尷尬。

    蘇涼兩手伸進口袋,收回目光,往大門口走。

    周楚楚站了起來:“……等一等。”

    蘇涼回頭:“怎麼?”

    周楚楚沈默了下,慢慢說:“上次的事情,你應該知道內情了……你、你就沒什麼想對路白哥哥說的嗎?”

    蘇涼勾了勾唇角,目光看向容色冷淡的傅路白:“——打錯人了,我一點也不抱歉,你們兩兄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

    傅路白冷冷道:“你又算什麼正人君子?”

    蘇涼挑眉,笑得輕佻:“對,我不是好人,我承認——又不像你和傅逢期,表面上裝的再好,骨子裡也他媽爛透了。”

    傅路白站了起來:“蘇涼,上次我手受了傷,不跟你計較,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這是在我家,你沒資格大放厥詞!”

    蘇涼笑了聲:“干什麼?想打架?”

    周楚楚緊張起來:“都別說了。蘇涼——”

    她看著少年,忽然怔了怔,差點忘記接下來的話。

    蘇涼變了。

    他的頭發剪短了,劉海不再遮住細長的眼睛,整個人看起來清爽很多,穿著打扮也不像從前……總那麼不修邊幅,放蕩不羈。

    今天,他穿著干淨的淡藍色短袖衫,衣擺塞進褲子裡,顯得兩腿特別修長。褲子也不是他愛穿的松垮垮的低腰褲,而是嚴謹的高腰深色牛仔褲。

    蘇涼不耐煩的問:“還有什麼話?”

    周楚楚一驚,回過神,頓時有點委屈。

    蘇涼一直是個很凶的人,上高中的時候就整天逞凶鬥狠,她都知道……可他從來不對她凶。

    這也是第一次。

    蘇涼……真的變了。

    周楚楚握緊小手,低下頭:“是霍嫣主動來找大哥——”

    話沒說完,門口響起高跟鞋踩在大理石面的脆響。

    幾個人同時抬頭,看了過去。

    來人妝容精致,烈焰紅唇,新燙的波浪卷發垂在肩上,隨著走路的動作,起起落落,手裡拿著車鑰匙,顯得心情很好。

    氣氛又凝滯住了。

    阿嫣看見滿屋子的人,怔了怔,倒也不怎麼在意,四處看了看:“開家庭會議啊?傅逢期人呢?”

    蘇涼走到她身邊,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又是一肚子氣:“你來干什麼?”

    阿嫣說:“春風三度,傅逢期欠我的——唉呀,傅先生,你總算來了,我還以為你把我叫來又不露面,存心耍我玩,那我可是要對你不客氣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忙,每天都要審核很多入會申請書。你又不討我喜歡,我沒空陪你玩愛的小遊戲。”

    書房的門開了。

    傅逢期站在門口,依舊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神不自覺的柔和了,唇角也掛著一絲好笑的弧度:“我耍你干什麼?”

    阿嫣聳肩:“我怎麼知道?沒準我傷害了你脆弱的心靈,你使性子鬧別扭呢。”她甩開蘇涼的手,走向書房門前的人,十分積極地挽住傅逢期的手臂:“傅先生,去酒店嗎?我開了車。”

    傅逢期說:“不去。”

    阿嫣倒是有些好奇,掃了眼呆立的眾人:“你有這樣特殊的癖好?”

    傅逢期皺眉:“潔癖,不喜歡酒店。”

    阿嫣失笑:“你的小毛病還真多。幸好我這個人很開明,從來不挑剔,走吧。”她拖著他往樓梯上走,還不住出聲催促:“快點呀,傅先生……再來一次,我終於可以無牽無掛,不用擔心你的死活了,我很著急的,真的,回頭還有一堆申請書要看呢。”

    傅路白不可置信地看著兩人的背影。

    他會那麼驚訝,不是因為阿嫣的胡言亂語,而是……而是他一向沈穩理性的大哥,竟然就那麼跟著那女孩往上走,完全沒有抗拒的意思。

    為什麼?

    就算大哥已經放棄了楚楚,他也不該是這樣的人。

    還是他……真的貪色?

    傅逢期搖了搖頭,竟然還一本正經的問:“你的社團只有你一個人嗎?為什麼不叫別人看?”

    阿嫣回答:“申請書其中的一道題目,是發揮寫文和畫畫的特長,贊美我的外貌,我想親自看。”

    傅逢期低笑一聲:“有病。”

    話是那麼說,語氣卻能稱之為……親昵。

    活見鬼了。

    忽然,傅路白聽見低低的,壓抑的抽泣聲,他轉過頭。

    周楚楚微微側著身,潔白的貝齒咬住唇,死命忍住哭聲,不斷伸手擦去臉上的斑斑淚痕,可剛擦完,又有晶瑩剔透的淚水掉了下來,總也擦不干淨。

    其實,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哭,只覺得心裡難受得厲害,又悶又委屈,還有尖銳的疼痛感,像是心髒被利器穿刺而過。

    為什麼會這樣?

    本以為,大哥是永遠不會傷害她,不會讓她難過的人。

    ……到頭來,他也和學校裡膚淺的男生一樣,輕易的就會受到霍嫣蠱惑,變成牽線的木偶。

    傅路白見狀,心中一怒,想也不想,叫道:“大哥!”

    樓梯上的人停了下來。

    傅路白追到樓梯口:“你到底在干什麼?你知不知道你身邊的女人是誰?你怎麼跟父親交代,怎麼跟霍叔叔交代?她是霍嫣啊!”

    傅逢期居高臨下,淡淡看他一眼:“這是我的事,不該你過問。”

    傅路白看著他,就像看著一個可憎的陌生人:“你怎麼會變成這樣……大哥,隨便一個女人對你投懷送抱,你就會接受嗎?虧我還以為你是個人。”

    傅逢期眼神一冷:“你說夠沒有?”

    傅路白冷笑:“你行得正坐得端,自然不怕別人說。你心虛什麼?”

    阿嫣放開傅逢期,目光落在傅路白身上,帶著不悅:“不是早說了含淚賣身嗎?怎麼又變成我投懷送抱,他勉強接受了?”側眸,看著身旁高大的男人:“傅先生,你跟他們說,我是怎麼逼你投降的,不為了我的名聲,也為了你自證清白——”

    傅逢期看了看她:“是兩廂情願。”

    阿嫣莫名其妙:“誰跟你兩廂情願?不對,這次確實是兩廂情願,你儂我儂的,但是一事歸一事,講道理,上兩次,我可是……”

    傅逢期看見她的紅唇翕動,吐氣如蘭,耳旁聽到的話,卻是越發的不真切,恍惚中想起那天,他站在教室外,看見女孩在臨時搭建的簡陋領獎台上說話,沒什麼特殊的布景,可全場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便如星光璀璨。

    那是任誰都想摘下的天上月,任誰都想擁有的耀眼而明亮的存在。

    於是,他又說:“是兩廂情願。”

    他不再看樓下的人,拉著阿嫣上樓,幾步走到房間門口,開門進去,甩上門,然後砰的一聲,將女人抵在門上,霸道地吻了下去。

    *

    門關上了。

    就那麼……關上了。

    樓下,三雙眼睛都在看著那扇緊閉的雕花像牙白的門。

    傅路白是失望,周楚楚是悲傷,蘇涼……則是一種冰火相撞的震撼,森冷的恨意,熾熱的怒火,交織成最復雜最濃烈的情緒,漸漸的,又帶著一絲茫然。

    長久的死寂。

    蘇涼兩手伸進口袋,第一個有所反應。

    他沒有衝上樓,一腳踹開門,而是轉身走了出去,站在花園裡。

    抬起頭,望著灰暗的天空。

    他模糊地記得……很久以前,曾有個人坐在車裡,目睹他親吻周楚楚,因此生出一場事端,逐漸演變為現在的模樣。

    那時候,霍嫣是什麼樣的心情?

    也是像他這樣麼?

    恨,痛,苦,又無能為力。

    曾經對那人的傷害,如今全都報應到了自己身上。

    這個世界上……

    原來,真的有因果循環,現世報一說。

    *

    一小時後。

    傅逢期放開懷中溫香軟玉的女人,翻身平躺在床上,胸膛劇烈起伏,黑眸迷離,呼吸紊亂而急促。

    太激烈了。

    然而,就他一個人這麼覺得。

    在他還在大口喘氣的時候,阿嫣已經從床上起來,若無其事地穿上鞋子,撿起地上散落的衣服,一件件穿回去。

    傅逢期側身,看著女人的眼神,帶著點不可思議。

    女人長發纏亂,雙頰嫣紅,可動作不疾不徐,無比優雅,看不出半點疲態……這,正常嗎?

    作為經驗不多的新手,傅逢期答不上來。

    阿嫣穿好了衣服,見他坐了起來,微微一笑:“傅先生,累就歇著,我自己走,不用送——對了。”從外衣口袋摸出一張紙,遞給他:“你看一下,等你有空,記得轉賬給我,再見。”

    傅逢期看著白紙上寫的一個數字,皺眉:“這是什麼?”

    阿嫣說:“醫藥費。”

    傅逢期眉宇皺得更緊:“霍嫣——”

    “怎麼,想賴賬?”阿嫣對他眨眨眼睛,又笑起來:“這可不行。傅先生,雖然我是為了我的目的,但總歸也幫你治好了三十年不舉之症,你平常去醫院看男科,醫生不收錢的啊?我又不搞慈善。”

    傅逢期才緩和的心跳,又失去了控制:“我什麼時候三十年……”接下來那兩個字,他根本說不出口。

    阿嫣笑了笑,彎下腰,湊近他的臉,彼此之間的距離驟然縮短,溫熱的呼吸糾纏在一起,纏綿難分。

    她開口:“好吧,看在你剛才很賣力的份上,給你打個九折,零頭不要了。”

    傅逢期看著她走向房門,說:“我送你。”

    阿嫣回過頭:“不用,我開了車的……傅先生,前兩次的霸王硬上弓玩的很愉快,這一次也很盡興,雖然你不怎麼討我喜歡,但總體來說還是不錯的體驗。不過,春風三度結束,我們到此為止,再見了。”

    傅逢期一愣,脫口道:“你費盡心思,難道不是因為你對我有意?”

    阿嫣坦然答道:“是啊,想睡你三次的意思。”

    傅逢期搖頭,冷靜下來:“不,你想報復傅家,有的是辦法,為什麼用這樣損人不利己的法子?你對我……”他沈默片刻,內心掙紮又煎熬,最終輕輕問了出來:“……真的沒有感情嗎?”

    “我睡男人可以有很多理由,感情不在其中。”阿嫣輕笑一聲,對他說:“不要為難你自己,浪費想像力胡思亂想了,傅先生。”

    開門出去,下樓。

    出乎意料的,周楚楚竟然還在樓下。

    阿嫣看了看她,沒說什麼。

    擦肩而過的瞬間,周楚楚開口,聲音一反常態的寒冷:“霍嫣,你滿意了嗎?”

    阿嫣停住,不知道對方指的什麼,總之跟傅逢期脫不了干系,於是回答:“滿意。”

    周楚楚低著頭,聲音又輕又冷:“你是為了報復……你覺得我搶了路白哥哥,搶了蘇涼,所以你也要從我身邊搶走大哥。”

    阿嫣看著對面的少女。

    微紅的眼睛,陰郁的神色,和往日那個楚楚可憐,甜又軟的小姑娘,完全不像是同一個人。

    阿嫣淡淡道:“是你的注定永遠是你的,誰都搶不走,不是你的,強求也沒用——周小姐,這句話,你記得嗎?”

    周楚楚抬眸,一雙本來清澈干淨的眼睛,染上了羞惱和恨意。

    阿嫣搖頭:“說實話,周小姐……”她停頓了下,抬起手,勾起女孩尖細的下巴,緩緩道:“嫉妒是人類的天性,沒什麼可羞恥的,你從前沒這種感覺,只是因為你擁有的太多,沒有嫉妒的理由。人性醜惡的一面,總是在逆境中展現出來……比如曾經的我,比如現在的你。”

    *

    蘇涼還在前花園裡。

    阿嫣看了看他,晃晃手裡的車鑰匙:“我送你?”

    蘇涼點頭,挪動僵硬的腿,走了過去。

    車開出了傅宅的大門。

    持續了足有十分鐘的沈默後,蘇涼說:“我會證明給你看的。”

    阿嫣眼角的余光瞥了瞥他,沒接話。

    蘇涼側過頭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聲音壓的很低:“我可以變得更好,我會證明給你看……”他麻木地重復了一遍,突然深吸一口氣,一個字一個字的說:“霍嫣,就不能給我一個機會嗎?”

    還是沒有答復。

    蘇涼失望地閉上眼睛,胸口提起的那口氣,緩緩的,痛苦地舒了出去。

    車在他家的路口停下。

    蘇涼開門,轉過身,剛想道別,看見阿嫣望著他的眼神,怔了怔,忘記了說話。

    阿嫣看住他的眼睛,臉上沒有笑意,顯得平靜又認真:“難受嗎?”

    蘇涼苦笑:“一報還一報。以前我怎麼對你,現在你就怎麼對我……我知道。”

    阿嫣搖了搖頭:“你現在坐在這裡,你還有證明自己的機會……這本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所以不用那麼沮喪。”輕輕嘆了一聲,發動汽車:“有些人永遠不會有重新再來的機會。”

    車開走了。

    蘇涼站在原地,很久都沒動。

    他突然想起阿嫣說過的話。

    她說,那個對他好,那個喜歡他的女孩……死了。

    *

    打工滿一個月,蘇涼收到了第一份工資。

    從店裡出來,天空開始飄雨,他沒帶傘,用外套遮在頭上,先去對面的一間禮品店,買了一件禮物,用最好的包裝盒裝起來。

    第一份工資,他想給阿嫣買一樣東西。

    他半個月前就看中了,只是囊中羞澀,沒錢買。

    店裡打工的小姐姐幫他包裝好,衝他擠了擠眼睛:“跟女朋友吵架了,賠罪啊?”

    蘇涼笑笑:“是啊。”

    對方瞬間失了神。

    他一直是個靠刷臉就能吃飯的少年。

    路上行人寥寥,他怕禮物淋著雨,藏在懷裡,一路小跑,直到街道的轉角處,突然有幾個男人從旁邊的巷子裡閃了出來,擋住他前後兩邊的路。

    雨勢漸大。

    因果輪回,天道恆久。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一開始就是注定的。

    蘇涼倒在地上,肚子上的傷口不住地流血,鮮紅的顏色,融進雨水中,淡成一種並不醒目的粉色,靜靜流淌,無聲無息。

    刀子掉到了地上,清脆的一聲響。

    “誰叫你捅他的?我操,老大只說給這小子一個教訓,你他媽這是殺人!”

    “怎、怎麼辦!”

    “走啊,還能怎麼辦?”

    “把刀撿起來!媽的,你們傻啊,還留作案工具,上面有指紋的!撿起來,快走!”

    腳步聲紛紛沓沓,逐漸遠去。

    蘇涼不顧傷口的劇痛,撐起身體,靠坐在牆邊,不住地喘息。

    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滾落,在他臉上肆意縱橫。

    他摸到了口袋裡的手機。

    失血過多,他知道,他很快會失去神智,失去力氣,就這麼永遠的睡過去。

    他只有很少的時間。

    太少了,也許只夠打最後一個電話。

    於是,他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撥通了那人的號碼。

    *

    昨天晚上,學校貼吧突然有個小號發了個帖子,痛罵阿嫣作風放蕩,一邊跟蘇涼談朋友,一邊勾搭他同父異母的大哥,身為商界成功人士的傅逢期。

    阿嫣還沒看到這個帖子,池遲已經帶著兩個男生,找到了霍家。

    “嫣姐,這個小號不是剛注冊的,注冊有段時間了,他們——”池遲指了指兩名經典宅男打扮的男生:“他們說最多兩個小時,他們就能順著網線,把背後造謠的智障揪出來。”

    那兩個男生被點名了,趕緊抱著筆記本電腦,信誓旦旦道:“對,嫣姐,不管誰在黑你,我們都能把他的皮給撕了。”

    在霍父和霍母復雜的眼神中,一行人回到阿嫣的房間。

    男生劈劈啪啪的在鍵盤上打字,一會兒又響起鼠標點擊的聲音。

    池遲和阿嫣一起看最近國外超級紅的瘦腿減肥小視頻。

    剛過了半小時,兩名男生交頭接耳一會兒,又對池遲說了幾句,池遲眼睛一亮:“嫣姐,果然是那個碧池——”

    話沒說完,阿嫣的手機響了。

    阿嫣看了一眼號碼,接了起來:“喂。”

    耳畔響起雨聲。

    淅淅瀝瀝的雨,不知是窗外的聲音,還是電話裡的。

    少年的聲音低沈,說話很慢:“那天晚上,我說……咳,我不會跟你道歉,到死……也不會。”

    阿嫣聽出他的異樣,正想說話,那邊又響起咳嗽聲。

    少年更虛弱了,可奇怪的是,字裡行間,卻帶著笑意:“雖然早了點,也沒差了……霍嫣。”他沈默片刻,笑了一聲:“……死胖子,對不起啊。”

    那是極為古怪的語氣。

    聲音微微發顫,分明極為痛苦,偏偏帶著一絲惡作劇的笑。

    他又輕聲重復了遍,宛如嘆息。

    “對不起。”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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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8-9-30 09:57:51

第59章 校園一霸(十七-十八)

    “你心裡知道,我是對你最好的那個人,會無條件的包容你……即使只是曾經。”

    “可怎麼辦,那個人死了,你是凶手之一。”

    眼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

    耳畔卻有細微的風聲響起,穿過記憶的洪流,留下冗長的歲月中,那留在心底的細枝末節,那曾經忽視過、遺忘過的聲音。

    “蘇涼,我給你錢,你至少裝也裝的像樣點!”

    “不爽?你可以不給啊。”

    “你——”

    “行了別跺腳了。再踩下去,地都給你踏碎了。”

    終於,一點黎明前的光亮,撕裂了覆滅一切的黑暗。

    恍惚中,他看見了一個人。

    臃腫的身材,胖乎乎的臉,眼睛小小的,偶爾會掠過憤世嫉俗的光,總是用囂張和任性,掩蓋心底的自卑和傷痛。

    “我不會跟你道歉的。”

    “——到死也不會。”

    又是誰的聲音,熟悉而陌生。

    他終究還是道歉了。

    在耗盡所有的力氣,在寒冷吞沒最後一點意識之前,他笑著說,對不起啊。

    溫熱的液體從眼裡掉了下來,大雨傾盆而下,臉上縱橫的是眼淚是雨水,本就分不清楚。

    他曾經以為,他的血早就冷了,他這輩子也不會落淚。

    最後,他的血和淚,原來都帶著那樣灼熱的溫度,透過脆弱的皮膚,直擊心髒。

    那是他的……救贖。

    到底是在對誰道歉呢?

    蘇涼分不清。

    那個從訓練營歸來的女孩,自信而美麗,強大且無懈可擊,根本不會稀罕他一句廉價的對不起。

    而那個自卑的,任性的,假裝強悍蠻橫的霍嫣……也許,早就不存在了。

    可他還是想說出這三個字。

    精疲力竭,漸漸合上雙目的瞬間,他看見了那個女孩,那個肥胖的,總是一臉凶相故作堅強,內心卻比誰都自卑的女孩。

    其實,他們曾是那麼相像。

    他在霍嫣身上,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自己。

    這個世界不曾善待他,可他又干了什麼?

    他將所有的痛苦,轉身施加於另一個可憐的人身上。

    人生在世,犯下的錯誤,早晚都是要負責任的。

    只可惜他懂得太晚,想回頭的時候,已經走到了短暫一生的盡頭。

    眼前的光漸漸亮了起來。

    天亮了……麼?

    蘇涼睜開眼,視線中是一片冰冷的慘白,白色的牆壁,白色的天花板……他不知道身處什麼地方,天堂還是地獄,又或者人間。

    “醒了?”

    蘇涼皺眉,等眼睛的刺痛漸漸緩和,眼前不再是白茫茫模糊的影子,他才看清楚,有人坐在他床邊,陽光透過打開的窗戶,照在那人的發梢上,整個人便如披著柔和的金色光影。

    霍嫣。

    女孩正在專心致志地削蘋果,鋒利的小刀削去蘋果的皮,慢條斯理的動作,果皮從沒斷過。

    看來,終究是在人間。

    阿嫣削完蘋果,切了一小塊下來,目光飄向床上的少年,他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的薄唇干裂起皮,看著那塊蘋果,不自覺地滑動了下喉結。

    她笑了笑,用叉子叉起蘋果,慢慢地送進自己嘴裡。

    少年愣了愣,虛弱地哼了聲。

    阿嫣問他:“送給我的?”

    旁邊的小桌子上,放著一只禮品盒,包裝紙上全是觸目驚心的血,一道又一道,劃過小熊手裡捧著的愛心。

    蘇涼沒說話。

    阿嫣又問:“可以拆嗎?”

    蘇涼沈默地點了點頭。

    阿嫣拆開盒子,裡面是一只水晶小熊,手裡也捧著一個紅色的水鑽愛心,一閃一閃的發亮,十分好看,心的中間是一行英文小字。

    Forgive me.

    原諒我。

    阿嫣放下小熊,開口:“我到這裡以後,打過三個急救電話,全是因為你。”

    蘇涼蒼白地笑了下。

    一次坐斷腿。

    一次生病昏迷。

    一次……救了他的命。

    蘇涼動了動嘴唇,嗓音沙啞:“你怎麼知道我的位置?”

    阿嫣不答他,只道:“其實本來沒想救你的……你失血過多,昏過去前,好感值卡在九十九,我也是沒辦法。”停頓一下,說:“是天不亡你,不是我想救你。”

    蘇涼又哼了聲:“又在亂說。”

    阿嫣看著那只可愛的小熊,目光移到血跡斑斑的包裝紙上,淡淡道:“我不恨你,更不會替誰原諒你,禮物你自己留著。醫院已經打電話給你母親,我先走了。”

    “霍嫣!”

    阿嫣回頭,靠在門邊:“蘇同學……”看著那張虛弱成病中美人,眉眼依然精致好看的臉,微微一笑:“我在這個世界,還會留一段時間,本來和你發展成親密交流的關系也沒什麼,可你實在……太不知趣了。”

    說到這裡,她停了會兒,竟然走了回來,站在床邊,手指點了點少年慘淡的唇:“你為人囂張過頭,說話難聽,這次招惹到社會上的失足青年,挨了一刀差點丟了小命不說,你啊……”指尖輕輕移動,描繪他薄而美好的唇形:“聽著這張嘴裡說出的話,我真的不想上你,只想打你,真是可惜。”

    蘇涼還想說什麼,門口響起雜亂的腳步聲。

    護士開門進來,身後跟著幾名警察。

    他們來問蘇涼關於行凶的人的信息。

    阿嫣退到一邊,轉身離開。

    *

    中午。

    大部分學生已經打完飯,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邊吃邊聊天,食堂裡聲音嘈雜,間歇響起鍋碗瓢盆掉地上的噪音。

    阿嫣這一桌很空,一點也不擠,只坐了池遲和另外一名女生。

    倒不是有意占位子,而是其他人見了她們,自動會繞道,遠開幾張位子才坐下。

    池遲已經瘦了很多,吃東西也不像以前那樣,見什麼都狼吞虎咽,恨不得把盤子都吞下去。

    她拿著筷子,慢慢地撿了幾根菜葉子吃,心不在焉的。

    突然,另一名女生戳了戳她,壓低聲音說:“池遲,嫣姐——目標出現了。”

    池遲抬起頭,看向大堂門口——周楚楚和傅路白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周楚楚郁郁寡歡的,傅路白一邊說話,一邊揉了揉女孩的頭發,像是在安慰她。

    池遲眯起眼,冷笑了聲:“碧池,來的正好。”拿起手機,立刻撥通電話:“喂?我是池遲,你們那裡準備好了嗎?”

    “報告池組長,我們已經占領了廣播室,時刻作好戰鬥準備。”

    “干的好,開始吧。”

    兩分鐘後,食堂的廣播響起了噗噗吹氣的噪音,似乎有人在試音。

    學生們沒幾個注意到的,還在嘰嘰喳喳聊天。

    又過了一會,憑空響起一道字正腔圓標準播音腔的男低音:“大家好,今天我們帶來的午間娛樂節目,叫作《撕下白蓮碧池的畫皮》,我是全世界唯我美顏盛世健身減肥社團,黑科技分部的Peter。”

    喧囂的食堂漸漸安靜下來。

    有人小小聲低語:“不良少女邪教團又在搞什麼?”

    自稱黑科技少年的人接著說了下去:“最近,大家可能在貼吧看過一個帖子,是關於我們會長大人的,樓主聲稱我們會長大人作風不良,一邊吊著十秒鐘金針菇男孩蘇涼同學,一邊對知名商界成功人士傅某某投懷送抱。首先,我們會長大人希望在此公開澄清,因為金針菇男孩太嘴賤,她沒有想上的打算。至於傅某某,那是對方屈服於我們會長大人的淫威,含淚賣身給——媽的,白癡你他媽寫的什麼破稿子!老在等會搞死你!”

    啪啪兩聲,像是紙張用力打在人頭上的聲音。

    另一道委屈的聲音響起:“Peter哥,這是會長自己寫的稿子啊!你打我干什麼?”

    片刻的死寂。

    場面一度非常尷尬。

    Peter咳嗽了幾聲,繼續說了下去:“總之,那個帖子的內容純屬造謠。下面的才是重頭戲——這個小號是三年前注冊的,在發表造謠帖前,曾經在某個帖子底下留過郵箱信息,而根據郵箱和企鵝號,我們抽絲剝繭,很快找到了賬號的碧池主人——相關信息,我們在校內論壇和貼吧都已經發了,感興趣的同學,請自行上網欣賞。”

    食堂裡的學生不約而同拿起手機。

    只有周楚楚的臉色逐漸發白,手指痙攣般攥緊,露出恐懼的神色。

    “是的,這個不敢當面撕逼,開小號才敢講話,躲在陰暗的水溝裡汙蔑別人的碧池,就是我們的清純校花,周楚楚同學。”

    “周同學,以你的智商,你是怎麼考進我們學校的?你當我們黑科技分部的戰士都是死的嗎?別說你用的是幾年的老賬號,留下無數的蛛絲馬跡,就算你用的是剛注冊的新號,老子帶人幾天不睡覺黑了度娘,都要把你給揪出來,撕光你的白蓮花皮,遊街示眾。”

    “嫉妒使你醜陋,你配不上校花的名稱。”

    “校花評選輸給我們嫣姐,屈居第二,你很不爽是嗎?你不爽你努力拉票啊,你不努力你有什麼資格不爽?投票前裝不在乎,投票後躲在網線背後黑人,叫你一聲碧池都是便宜你了——”

    “Peter哥,老師來了,快走!”

    “——最後問周碧池一句,你說我們嫣姐作風不好,你他媽搞清楚你混亂的感情狀況了嗎?當年跟蘇娘炮當街親嘴,現在跟傅路白出雙入對,你還是清清白白單身的一朵蓮花,你怎麼不上天呢你。”

    廣播結束了。

    食堂裡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所有人的目光,從各自的手機屏幕,移到周楚楚身上,震驚的有,幸災樂禍的有,看熱鬧的更多。

    有個女生是周楚楚的朋友,看了手機裡鐵證如山的帖子,呆呆的問:“楚楚……是真的嗎?你為什麼要這樣——”

    “不!”

    周楚楚驚恐地尖叫了聲,臉色慘白駭人,突然搶過那女孩的手機,看著證據確鑿的扒皮帖,雙手不住顫抖,神經質的自言自語:“刪掉,都刪掉!假的……不是我,不是我!”

    她瘋了一樣的狂按手機,完全無意義的舉動,不僅僅是雙手,嘴唇都在抖……眼淚不知何時掉了下來,一滴又一滴,落在玻璃屏幕上,模糊了她的視線。

    “不是我!”

    她又叫了一聲,把手機丟開,抱著頭大哭起來。

    周圍的人不由自主地退開幾步,看著她的眼神冰冷,帶著點看瘋子的畏懼和厭惡,指著她小聲議論。

    那些聲音……那些聲音……

    頭好疼啊。

    周楚楚驚慌地站起來,想盡快離開這個地方,可圍觀的人站成了一個包圍圈,她衝不出去。這種被圍堵,被困住,被眾人指指點點的恐懼和無助,吞噬了她的心髒,令她幾乎崩潰。

    “楚楚……”

    聽到少年熟悉的聲音,周楚楚終於拾回所剩無幾的理智,就像溺水的人看見了浮木,撲進傅路白懷中:“路白哥哥,你信我的,對不對?我不想在這裡,你帶我走,好嗎,他們都要害我……”

    傅路白有些茫然,但看見周楚楚這麼可憐的樣子,心中不舍,嘆了口氣:“嗯,我們走。”

    人群分向兩邊,讓開一條路。

    而在那條通道的盡頭……霍嫣。

    周楚楚全身發顫,因為極度的驚恐而感到寒冷,目光從那高挑的少女身上移開,緊緊抱住傅路白,頭都不敢抬。

    阿嫣的聲音平靜:“周小姐,我說過的……余生,你會需要很多心靈雞湯。”轉身,留下瀟灑而冷漠的背影,揚起一手:“走了。”身後,池遲和另外幾名女生跟了上去,臨走前不忘對著周楚楚和傅路白冷哼兩聲。

    浩浩蕩蕩的一行人,走出食堂門口,正好遇見黑科技宅男分部的會員,於是足有幾十人一起離開。

    那場面十分壯觀。

    *

    周楚楚退學了。

    從小習慣了受到所有人喜愛,習慣了被吹捧,被保護的女孩,根本沒有辦法接受女神光環碎裂後,他人異樣的眼神,那些尖銳的冷嘲熱諷,學校貼吧和校內論壇含沙射影的嘲諷……她受不了了。

    退學,似乎是最輕松的選擇。

    傅路白一直陪在她身邊。

    出於對周楚楚的信任,所謂的扒皮帖,他沒看。

    這次事件對傅路白最大的衝擊,也許是當他質問傅逢期,為什麼他不出面對學校施加壓力,要求校方打壓輿論的時候,傅逢期那事不關己,冷淡無比的態度:“霍嫣能把我逼到一定程度,對付你和楚楚,說一聲輕而易舉,都太抬舉你們了。”

    “事情已經發生了,難道真的要楚楚退學嗎?”

    “那個帖子是她發的。”

    “她知道錯了!”

    “那不能改變什麼。”

    “你——”

    傅路白氣得不行,好不容易冷靜下來了,他看著書桌後的男人,冷冷道:“大哥,你變了。”

    傅逢期沈默。

    傅路白說:“你以前不會這麼對楚楚。”對方依舊不語,他的聲音更冷:“是因為霍嫣嗎?”

    傅逢期說:“人都會變的。”抬眸,看著神情僵硬而陌生弟弟:“與其浪費時間在這裡和我爭吵,你不如把精力花在完善自己身上——只有等你變得強大,你才能保護你心裡的人,不用求我出手。”

    傅路白一怔,黑眸裡的怒火一閃而過。

    他勾唇,冷笑了下,淡淡道:“哥,你可以這麼對我說風涼話,不過是因為……爸選了你作為接班人。”

    傅逢期擰眉:“你說什麼?”

    傅路白冷笑不止:“因為公司給了你,所以你有底氣對我說教——你不過仗著比我大了十歲,比我提前進公司。”

    “……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傅逢期看著他,氣笑了:“好,我記住了。”

    兩年後,傅路白大學畢業。

    前一天晚上,傅逢期和父親進行了徹夜長談:“這也是我想要的……父親,如果路白不夠資格,董事會不會坐視不理,而我,我也想憑自己的實力,闖出一番天地,請你理解我。”

    次日一早,在臨時召開的傅氏集團高層會議上,傅逢期正式公開自己的決定,三月後離職,接下來會交接工作。

    回家後,他只對傅路白說了一句話:“我在哪裡都能證明自己,可你……”他笑了笑,微微搖頭,與對方擦肩而過:“你好自為之。”

    傅逢期搬走了。

    傅路白進公司上班前,瞞著父親和哥哥,悄悄的和守護了多年的女神周楚楚秘密結婚了。雖然父親知道後,對他的決定表示非常失望,可他並不在意,陪著周楚楚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

    好景不長。

    傅路白讀書是塊好料子,經商卻遠遠比不上他的哥哥。

    很快,因為他遠遠達不到標準的能力,在董事會的強行干涉下,他的職位從總經理降下來,掛了個副總經理的閑職,實際上沒有任何職權。

    他和周楚楚之間,漸漸的也生出了矛盾。

    周楚楚的成績一直算不上好,大學沒畢業,對商場上復雜的事情一竅不通,沒辦法為傅路白分憂解難,而在家事上……她雖然是傅家女傭的女兒,從小過的卻是大小姐都比不上的錦衣玉食日子,人情世故也是一知半解,經常說傻話惹出笑話,別說成為傅路白的賢內助,不給傅路白丟面子都算好的。

    以前,周楚楚還是少女的時候,天真柔弱傻氣,這些品質看在傅路白眼裡,都是可愛的像征。

    現在,他只覺得煩累。

    白月光終於成了飯米粒,成了他丟不掉的累贅和包袱。

    結婚不到五年,他們還是離婚了。

    起因是個女人。

    大約一年前,傅路白和他的秘書展開了一段地下情,秘書小文溫柔體貼,聰慧又知世故,不僅能在工作方面,給他提供不少幫助,私底下作為他的女伴出席各種場合,更是八面玲瓏,絕不會丟他的面子。

    其實小文也沒有多麼漂亮。

    但是相處起來舒服,兩人有共同語言,工作上又是密切相關。

    小文是個很有能力的女人,能力之一的表現在於,她認定自己就是下一任的傅家少奶奶,在離婚這事上給傅路白吹了很多枕邊風,過於熱心的出謀劃策,導致周楚楚幾乎是淨身出戶。

    可到了最後,傅路白也沒娶她,他的私人秘書則換了別人。

    周楚楚根本沒有維持生計的能力,從小又習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不能接受生活質量下降,離婚後還是大手大腳的花錢,很快用光了存款,通過親戚介紹,她終於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工作——到一戶很有錢的人家,當孩子的家教。干了沒兩個月,精明的女主人懷疑她對男主人有意思,解雇了她。

    終於,周楚楚只能幫母親打下手,母親已經離開了傅家,偶爾會幫人打臨時工,清潔整理屋子,做菜燒飯……而她就陪在旁邊,有時擦著桌子,忽然就會掉下淚來。

    這樣的日子……就像個傭人。

    她的人生,繞了一圈路,又回到了起點。

    傭人的孩子。

    *

    很多年後的一天,傅路白走在路上,看見廣場上的巨幅廣告,突然停住腳步,駐足看了很久,臉上浮現苦笑,唇邊漸漸溢出一聲嘆息。

    畢業後,霍嫣沒有進父母的公司,也沒像許多人猜的那樣,當個悠閑的網紅,接廣告賺點輕松錢。

    她自己創業去了,帶著以前學校的那票不良少女,開了一家名稱很長很奇怪的健身美容會所,現在已經擁有多家全國連鎖店,代言人就是她自己。

    廣告裡的女人艷光四射,美艷而迷人。

    可傅路白想起的,卻是很久以前,那個跟在他身後,羞怯怯叫他‘路白哥哥’的胖女孩,還有那年他在霍家看到的紙箱子——陳舊的文具,發黃的瓶子,從未拆封的洋娃娃。

    他抬起手,按在胸口的位置。

    這一生,究竟錯過了什麼?

    *

    阿嫣很早以前就完成了任務。

    在這個世界,她很有夢想,老古董也表示了理解,看著她一步步壯大邪教,從校園到職場,除了嘆為觀止之外,也說不出別的。

    明天就是十月十七日。

    距離阿嫣穿到這個世界,整整十年。

    這一天晚上,阿嫣連續見了兩個人。

    第一個是早已結婚生子的池遲。

    當年賴在地上不肯起來,死也不肯跑步的胖女孩,現在已經成了唯我美顏盛世健身美容公司的宣傳部經理,美麗又能干。

    阿嫣問:“能幫我一個忙嗎?可能時間有點久。”

    池遲拍了拍鼓脹的胸脯:“沒問題,嫣姐你盡管說,就算你要我拋夫棄子離婚跟你在一起,我也會答應的。”

    阿嫣看了她一眼。

    池遲萎了下來,尷尬地笑笑:“嫣姐,你說。”

    阿嫣說:“幫我照顧我父母。”

    池遲想也不想:“好啊。”又問:“嫣姐你要出差嗎?”

    阿嫣沒有回答,接著說:“幫他們養老送終。”

    池遲一驚:“嫣姐?”

    阿嫣看著她,笑了笑:“答應嗎?”

    池遲說:“答、答應是可以,可是你——”

    “那就好。”

    晚上十點半,阿嫣回到家。

    五年前,她已經搬出來自己住了,而在她搬家前,霍母委婉的表示:“小嫣,其實你和那個半夜總爬牆進來的孩子……我們都知道。雖然我們對他,咳咳,保留意見,但如果你真的喜歡他,我們不會反對的。”

    阿嫣說:“你們繼續討厭他好了,沒什麼影響。”

    “……”

    阿嫣搬家了,蘇涼也就換了個爬牆的地方。

    畢業後,他找到了穩定的工作——在離阿嫣家很近的某間減肥訓練營,當教練組的成員之一。每期學生評選最受歡迎的教練,他永遠高居第一位。

    “減肥的動力?蘇教練啊!他好溫柔啊啊啊還會鼓勵我,其他教練都凶巴巴的。”

    “為了蘇教練一定要瘦下來!這就是我的決心!”

    “為什麼蘇教練可以那麼溫柔啊?每次不開心,他都會來安慰我,嗚嗚嗚想哭。”

    ……

    曾經的不良少年,終究還是浪子回頭了。

    現在唯一干的不那麼合法的事情,大概就是每隔幾天練習爬樹技能,到某個女人家裡睡地板。

    今晚,他也在。

    阿嫣打開燈,看了眼縮在牆角睡覺的男人。

    燈光一亮,他就醒了。

    蘇涼一直睡的很淺,年少時總被喝醉酒的繼父從床上拖起來打罵的後遺症。他看了看走進來的女人,又翻了個身,朝著牆壁繼續睡。

    阿嫣說:“天氣有點冷了。”

    他說:“習慣了。”

    阿嫣笑了笑,抱起床上的被子,扔到他身上:“今晚給你加床被子。”

    蘇涼從地上爬起來,揉了幾下眼睛,好笑:“干什麼?這季度公司業績不錯,你心情好大發善心?”

    阿嫣說:“我拍了兩個新的廣告,攝影師說我是他見過的最上鏡的客戶,比女明星的表現都好。”

    蘇涼哼了聲:“切,你給他錢,他誇你兩句又不會掉肉。”

    阿嫣看著他,淡淡道:“蘇同學,如果不是你這張不開竅的嘴,十年前,你就可以不睡地板,睡床了。”

    蘇涼心頭悸動,心跳漏了一拍,臉頰到耳尖慢慢紅了起來。他又躺了下去,用被子蒙住頭,轉了個身:“……地板挺好的。”

    阿嫣搖了搖頭,說:“桌上有封信,明早你幫我帶給池遲。”

    蘇涼皺眉,回頭看她:“你——”

    阿嫣打斷他:“我還有事,你管你睡。”

    蘇涼問:“公司裡的事情嗎?”

    阿嫣沈默片刻,說:“也許。”打開門,最後回眸看了他一眼:“晚安。”

    蘇涼怔了怔,下意識答道:“晚安。”

    這是,最後一面。

    自這一晚起,霍嫣失蹤了,沒人再見過她。

    而她留下的那一封‘遺書’,則成了網絡十大迷案之一。

    那是留給池遲的,寥寥幾行字。

    認識你們以前,我覺得一個人很好。

    現在,我覺得……和人相處,其實也沒有那麼不可忍受。

    背面還有一行很小很小,幾乎看不清的字。

    霍嫣,死於XX年十月十七日。

    最奇怪的是,那個年份,不是她失蹤的那一年,而是……十年前的這一天。

    *

    魔界。

    曼陀羅宮,禁殿。

    這兩天,外面很熱鬧。

    老古董站在宿主的梳妝台上,聽著遙遠的敲鑼打鼓的聲音,恨不得耳朵能伸個十米長。它看了眼對鏡梳頭發的宿主,小聲說:“外面……好像有人在成親。”

    阿嫣沒什麼表情,淡然道:“對,新娘是我妹子。”

    老古董大驚:“你怎麼知道?”

    阿嫣:“她用千裡傳音告訴我了。”

    老古董問:“嫁給誰呢?”

    阿嫣回憶了下,說:“魔界二太子長流。”

    老古董點了點頭:“也是太子啊……嫁的真好。”

    阿嫣勾起唇角,慢聲道:“長流太子風流成性,宮中姬妾多達數千人,小蝶也是嫁過去當妾的,以後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輪著來,都未必能排上一晚恩寵。”

    “數千人?”老古董吸了口涼氣:“有權真的能為所欲為啊……你沒勸過她嗎?”

    “人各有志。”阿嫣看著鏡中已經沒那麼恐怖的容顏,微微笑了起來:“當年天狐族布下殺陣,小蝶騙我回去,謊稱母親受人脅迫,命在旦夕,最後當真害了母親性命,又使我筋脈寸斷,渾身無一處完好的皮肉……嘖。”

    她放下梳子,起身:“雖是她的無心之舉,我卻也不能釋懷,她的死活早與我無關,更何況嫁娶之事——我又不是慈善家。”

    老古董不敢作聲。

    阿嫣走到一個寶箱前,蹲下來,從裡面找出一本書,裡面抄了一篇唐子明的文章,她讀完一遍,微笑起來,又讀了一遍,才放回去。

    她站起來,沈默片刻,對著老古董說:“開啟下個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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