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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25:46


  夜神足下不停,前胸傷口的血也在不停地汩汩湧出。奔至幾里外的一片林子裡,終因體力不支而幾乎跌倒。他扶著一根樹桿穩住身子,把背上的北斗放下來。她已是渾身滾燙,月光下臉色醬紅髮紫,幾乎快滴下血來。

  不行,這樣下去她會死的!他喘著氣,點了自己傷口周圍的穴道稍作止血,便扶起北斗拍醒她。

  「啊,好熱喔!」她眼還未睜開便先開始拉扯自己的衣服。他皺著眉神色痛楚地盯著她扯掉衣扣,露出雪白的香肩。

  她忽地睜眼看見他,立即歡呼一聲撲進他的懷裡,用力撕扯他的衣服。

  「不要!」他捉住她發狂的雙手,「不要這樣,你會後悔的!」"我好難受,我好難受你知不知道?」她喘著粗氣喊。

  「我知道。」他說,「可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誰?」她抬起迷濛的眼看他,「你是誰?是誰?」模糊的黑影在眼前晃動,讓她什麼也看不清,「我不知道!」她掙開他的手,又開始拚命拉扯他的衣服。

  他握住她的手腕,把她壓在地上動彈不得,「那麼告訴我你現在想的是誰?」"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晃著發燙的腦袋尖叫,「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必須知道!」他大吼,「告訴我,你想的是誰?你告訴我,我才能幫你!」

  「不,我不要你幫!」忽地一個身影閃電般掠過她的腦海,讓她如遭雷殛般渾身劇顫。她猛地推開他一躍而起,轉身踉踉蹌蹌奔向林中的池塘,「撲通"一聲跳進水裡,連腦袋一齊浸進去。

  夜神忙跟進水中把她拉上來,「你這樣是不行的,不但解不了毒反而會讓毒氣攻心更加嚴重!」

  「那麼我該怎麼辦?」她狂亂地甩著頭,「我快控制不了了!我該怎麼辦?」看見面前的他,她立即神色驚恐地往後退,「不,你不要過來,我不要你幫!」他卻步步進逼,目光灼灼地緊盯著她,「那麼你要誰幫?你說,你說啊!」

  「不--」她嘶聲厲吼,「我不要,我誰都不要!」忽地側身抱住一棵樹,閉上眼把頭狠狠地向樹桿撞過去。然而所撞之處卻並不堅硬,反而還很有彈性。

  她睜開眼,發現撞到的是他的掌。

  「還有一種方法,雖然慢一點,卻未嘗不是更好的途徑。」他退後一步,沈聲道,「過來,打我!向我出招,把你心中所有的壓抑和憤怒全部發洩在我身上,來吧!」她斜眼看著他,慢慢凝聚所有的精力,忽地眼裡就射出野獸一般的光芒,「啊--」她尖叫著朝他撲過去,又踢又捶又撕又咬,拼了命似的發洩,打得毫無章法。他四處騰挪閃躍,見招拆招,可因為怕傷著她,卻仍不可避免地挨了好幾下。胸前的傷口再度裂開,鮮血不住地冒出來。然而早已目光渙散神志不清的北斗根本就看不見他受傷,只顧著發了狂似的想把潛藏在心底的猛獸激出來。

  終於,她大汗淋漓筋疲力盡地趴倒在地上,累得幾乎連氣也喘不出來。汗液,將她體內的大部分藥性都排了出去。

  一陣涼風吹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她翻過身,仰望天邊群星,思緒一點一點回到腦中。

  檀木墜子,南極,司徒鏡空,武鈺,還有夜神……

  夜神?她忽地一凜,立即坐起回頭看去。

  只見他垂著頭靠著樹桿坐在地上,渾身都被汗水濕透,胸前大片更是血汗交織不忍卒睹。

  「夜神!」她驚呼一聲撲過去,「你怎麼樣?」他緩緩抬頭,目光已有些渙散,蒙面的黑巾也已濕透,「還好。你呢?」

  「還好。」她說著,竟覺得喉頭有些哽咽。

  「那就好!」他點點頭,「總算我沒有做會讓你後悔的事。」

  「但你又是何苦?」她叫道,「你難道不知道你已受傷了嗎?」她抬起手,顫抖著伸向他一片模糊的胸口。他卻一把捉住她的手,緊緊盯著她的雙眼,輕聲問:「如果,今晚在你身邊的是宣赫,你會怎麼做?」她怔住,抬頭呆呆地瞪著他。他歎一口氣,把頭撤到一旁,「算了,當我沒問。」

  「你,我……」她頓了頓,目光又落到他的傷口上,「你的傷要趕緊處理!呀,對了!」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你上次給我的金創藥,還剩下一些沒用完,讓我來給你敷上吧。」他卻撇過頭,淡淡地道:「我還有,就不勞你費心了。你還是回家吧!」

  「回家?」宣赫焦慮的面龐在眼前掠過,讓她心中一緊。她歎一口氣,忽地腦中電光火石地一閃,「回家!天哪,我怎麼沒想到,他要報復的,是我們全家啊!」突如其來的打擊讓她眼前一黑,幾乎昏倒。她凝了凝神,轉身拔腿就跑。

  「等等!」夜神叫住她,「你知不知道你現在回去已經遲了?」她怔住,回頭,「原來,你早已知道了!」他垂下頭,不敢接觸她的眼。

  「夜神,聽聞你為人最是雷厲風行,為何在這件事上卻徇了私?是因為我嗎?」她頓了頓,慘笑道:「我是否該感謝你的仁慈,讓我們雲家在這世上苟且偷生多活了幾日?」

  「我……」"如果有機會,來世再見吧!」她道,再不回頭,絕然而去。

  夜神扶著樹桿站起身,神色淒然地遙望她的背影遠去,然後轉身,跌跌撞撞地向另一方向離去。

  ******中堂府,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在沈睡之中,全然不知大難將臨。北斗奔至父親房外,大力拍著門,「爹爹,醒來!爹爹,趕快醒來!」一會,雲覆雨披衣開門,雙眼清亮,可見並未睡著。

  「北斗?半夜三更你突然跑回來大喊大叫什麼?」北斗"撲通"跪倒在地,焦聲道:「爹爹,我求您收手吧!」雲覆雨怒斥道:「你在胡說些什麼?收什麼手?」

  「爹爹,造反是誅滅九族的大罪啊!難道您真想陷雲家於萬劫不復之地嗎?」

  「你瘋了?竟敢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來!」雲覆雨大怒,一揚手"啪"地打她一掌,把她打得撲倒在地,嘴角溢出一縷鮮血。

  「爹爹就算把女兒打死也不要緊。怕只怕爹爹就算此時收手卻也來不及了!」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北斗抹去嘴邊的血跡,跪直身子,「那就請爹爹聽女兒從頭道來。半年前,爹爹以人頭擔保接下揚州那件重案,雖說有禪位的巨大誘惑,但女兒仍覺疑惑。爹爹並未執掌刑部,而且平素也非以查案見長,為何竟會接下這樁大案?之後爹爹派哥哥出行,並要我隨侍在側。當時我就問過您,查一起朝廷重案為何竟要我這女流之輩同行?爹爹說要我保護哥哥。我雖疑慮卻仍相信您。但現在我明白了,爹爹此舉目的有三:其一,倒確實是為保護哥哥,因為有我這女流之輩在旁,哥哥就不便於同前面幾名官員一樣夜宿畫眉居,那麼在才略上其實並不如他們的哥哥能夠全身而回也好有個說辭。其二,將兒女雙雙派出,以此孤注一擲的舉動爹爹可向朝廷昭顯一片忠心,並可讓哥哥身居奇功。其三,因司徒鏡空也同時在揚州查案,難免會與我們有所接觸,爹爹便希望女兒借此良機吸引他的注意,讓他主動上門求親,從而以極其自然的手法不落痕跡地將這員大將納入爹爹門下。」她吸一口氣,續道:「誰知結果卻出了紕漏。也怪女兒看走了眼,以為那司徒是個好人,自做主張非同姐姐換嫁不可。可惜爹爹養兵千日,卻連一時也未用上。誰知道換嫁的結果更是出乎意料,南極竟與人私奔,一樁親事鬧到灰頭土臉的收場,司徒鏡空自是再難以拉攏。但好在爹爹已破奇案,讓以八王爺和五阿哥為首的一眾官員伏法,從而一舉剷除了禪位之爭中最強勁有力的對手!但爹爹仍未滿足,在將畫眉姑娘進獻給皇上的同時又差人引薦給五阿哥,讓他們父子心生嫌隙,從而又免去一位競爭對手。」雲覆雨聽到這裡,臉上肌肉不住抽搐,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北斗又道:「此時再放眼朝中百官,年輕的阿哥貝勒都不足為懼,而一品大員中能與爹爹爭鋒的就只有紀太傅跟和大人。紀太傅年事已高,自不列在考慮之中。但和大人,論財勢論皇上的寵信,爹爹都比不過他。為防萬一,那便只有在暗中培植勢力了。若女兒猜得不錯的話,那一千萬兩官銀早已被爹爹拿去暗中招兵買馬,也許還遠遠不止這些。」

  「胡說!胡說!」雲覆雨再也忍不住,跳起來大吼道,「簡直一派胡言!」

  「女兒是否一派胡言,爹爹最是心知肚明不過。」雲覆雨緊握雙拳,全身發抖,良久,顫聲問:「你,你卻是從何得知?」"爹爹可知武鈺其人?」

  「當然知!」"爹爹所知的武鈺可是那位投誠朝廷的留虯髯的中年漢子?」"自然是他,難道還會是別人嗎?」

  「不錯,武鈺確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另有其人?」雲覆雨聞言大驚失色,踉蹌了一步,幾欲跌倒。

  「正是!我也是今夜見到真武鈺,這才想通一切前因後果。爹爹,您施的是連環計,人家卻是將計就計。爹爹又如何能不落入他的算計之中?」雲覆雨面色煞白,伸手扶住門框,喃喃道:「將計就計?」

  「我不知道爹爹在什麼時候與假武鈺結盟,但肯定是在揚州竊案之前。想必是在此人的明示暗示下,爹爹便與他合作,由他負責挑撥八王爺造反,竊官銀嫁禍揚州杜大成,而後又血洗杜家莊運走官銀。之後皇上派去揚州的欽差都被鹽幫或八王的人滅口。然後爹爹便按計劃接下查案大任,得到調遣朝中官員的權力。於是您先派了兩名官員去打頭陣送死。這兩人都是年輕有為且各有功名在身的八旗子弟,除掉一個便少一個。而且也可借他們卻讓人王爺和大阿哥這兩名幕後主使逐漸浮出水面,實在是一舉數得。最後再讓我和哥哥出馬,雖沒費多少功夫,破案也顯得水到渠成。

  「可是爹爹,您千算萬算,卻漏算了最重要的一點,鹽幫這樣一個規模龐大的幫派,為何竟會竭誠與您合作如此不遺餘力地幫您?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爹爹,您以為您便是那最後的勝利者,卻不知黃雀背後還有老鷹啊!那真正的鹽幫幫主武鈺便是這隻老鷹。

  「爹爹,若女兒的估計無誤,此刻,您曾經的作為都已經被呈到皇上的案頭,而大內的禁衛軍也已出發,正向我們雲家包抄而來。」果不其然,北斗話音剛落,院外的巷子裡便傳來陣陣馬蹄聲。隨即便有人開始撞門。

  雲覆雨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地,歎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北斗站起身,走到父親身邊扶著他道:「女兒無用,沒能早日識破這圈套。今生女兒已無法報您養育之恩,惟有等待來世了。」雲覆雨一把捉住她的手,急急地問:「那武鈺到底是誰?為何竟要如此算計我?」這時禁衛軍已破門而入,鬧哄哄地四散開來叫人到院中集合。禁衛軍首領上前朝雲覆雨一抱拳道:「雲大人,得罪了!」一揮手,即有兩名士兵執了鐵鏈來鎖住雲覆雨的頸,朝外拖去。

  雲覆雨大急,回頭喊道:「快告訴我那武鈺究竟是誰?不然我死都不會瞑目啊!」北斗又撲地跪倒,喊道:「此事全怪女兒!十八年前因為女兒的出生讓您在公堂之上心神不寧,從而錯斷了一樁命案。這錯案的受害者便是武鈺全家!」說著朝父親的背影重重地磕下頭去,「女兒萬死不能贖其罪啊!」雲覆雨聞言,又驚又怒,暴跳著罵:「都是你害的!你哪是什麼北斗星,分明是個掃把星!掃把星!」嘶聲吼著,逐漸遠去,終至無聲。

  這時迷迷糊糊剛從床上被拖起的懷恩和幾名女眷乍聞噩耗,也一個個群情激憤,奔到北斗身邊尖聲嚷著:「掃把星!掃把星!」一個個拳頭如雨點般落在她身上。

  北斗伏倒在地,咬牙一聲不吭地接受大家的憤怒。直到雲夫人尖叫著衝來將眾人推開,她才慢慢直起腰來。

  「娘!」她把哀痛欲絕的母親抱到懷中輕輕撫慰,耳中充斥著眾人的哭嚎和不斷的掃把星的咒罵聲。

  她是否也該同聲一哭?但奇異地,她眼中卻無半滴淚,只在黎明的秋風中乾澀到刺痛。

  掃把星!今日她才知道自己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她輕拍著母親不停抽搐的肩,暗道:娘,女兒今生不能盡孝,只有等來生了。

  她閉上眼,眼前一個個人來來去去,都是她這短短一生裡有所虧欠的人。父親,母親,哥哥,姐姐,夜神,甚至武鈺。

  她虧欠的人實在太多太多,尤其是宣赫。

  宣赫說:「如果我死了,你會為我哭泣嗎?」可如今先死的卻變成是她。那麼他會為她哭泣嗎?

  她微微歎氣,一絲酸楚從心底湧上來。忽然間,眼裡竟濕潤起來。

  ******天剛明。

  寧王府,後花園。永琰一身戎裝正在舞劍,蕊馨格格站在一旁手舞足蹈地跟著練。

  「好醜!」永琰突地收劍,指著她大笑。

  「你嘲笑我!」蕊馨跺著腳嗔怒道,「我要去告訴阿瑪!」"好了,別跟我練啦!下回我還是介紹一個好師父給你!」"是誰呀?」蕊馨興致勃勃。

  「這個,「永琰頓了一下才道,「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得先去徵求一下他的意見才行。」"真的?這麼神秘?」蕊馨眨著大眼睛,「那我更加期待了!」

  「你就慢慢期待吧,我進去換件衣服。」永琰說著穿出花園,走進自己的臥房。門一推開,他就大吃一驚。

  「宣赫?你什麼時候來的?」只見宣赫一身髒兮兮,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面色蒼白,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大劫。他懶懶地瞟了永琰一眼,虛弱地答:「來了一會兒。」

  「臉色怎麼這麼難看?受了傷嗎?嘖,看樣子還傷得不輕呢!是誰有這麼大本事把你傷成這樣?我剛還打算把你介紹給蕊馨當師父呢,結果你卻這樣拆我的台!」宣赫擺擺手,「閒話少提。你知不知道雲家被抄的事?」永琰點點頭,「這次證據確鑿,雲覆雨罪行可大了,多半是要全家抄斬的!」

  「可否求皇上網開一面?」

  「你是說你家那位夫人嗎?」宣赫搖搖頭,「若是雲家人都死了,她決不會獨自偷生。最少也得留住大部分女眷的性命。」永琰皺眉道:「這只怕難辦得很!」宣赫遲疑一會兒道:「我準備去見和坤,你以為如何?」

  「和坤?」永琰驚道:「去見他?」

  「是!我聽說和坤對皇宮內苑寶庫中西域進貢的玉象十分垂涎。我現在來找你就是為的此事。你幫我打通一些關節把那玉象連夜運出來如何?雖然失了我們一貫的原則,但為救人,卻也別無他法!」永琰歎道:「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為了你那位夫人,你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我可以答應你,不過以後你傳授我功夫時可不能再藏私!」宣赫歎著氣道:「不是我想要藏私,而是,我只怕你在武學上面花去太多時間而耽誤了你的學業。要想成就大事,最重要的是雄才經略,光有匹夫之勇是遠遠不夠的。」

  「但我大清江山不就是在馬上打下來的嗎?」永琰辯道。

  宣赫搖搖頭,「馬上得天下,焉能馬上治天下?」

  「好!說得好!」忽一個脆生生的嗓音大聲贊,隨即蕊馨出現在窗口,「十五哥,你為人未免太不爽快。不就是一隻小小的玉像嗎?還拿來要挾宣赫哥哥,豈不是太過小氣?宣赫哥哥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那玉像我去給你偷出來!」

  「別亂說話!」永琰斥道。

  「你不相信我?等著瞧吧,我蕊馨格格出馬,從來就沒有搞不定的事!不過有一點我不明白,宣赫哥哥,你家的那位夫人到底好在哪裡,真的值得你這樣大費周章地去救她嗎?」宣赫淡淡一笑,「不救倒也無所謂,只不過這世上你就要少一個宣赫哥哥了!」

  ******三日後,雲府眾人接受裁決。雲氏男子以及參與過謀反的家僕一個不留,全部斬首。而餘下幾名不知情的女眷,因以和坤為首的眾位大臣齊齊上奏陳情,朝廷感念雲覆雨為政幾十年也曾做過不少政績,特地網開一面赦她們死罪,只貶為奴婢,且後世三代不得為官。已出嫁的也不例外,直接從夫家除去戶籍,一律交由戶部在三日之內指給各官戶人家做奴僕。

  判決一下,人人都贊皇上仁慈。只有乾隆自己最清楚,所謂網開一面其實只是因他憐惜北斗滿腹文采,不忍見她就此香消玉殞這才大發了慈悲。死罪可免,活罪卻總是難逃。為奴為婢雖然委屈了她,但總好過砍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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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26:08


  北斗還未來得及感受喪家之痛,便被遣回宣貝勒府,只是身份再不是少福晉而是奴婢。雲夫人則被遣往和坤的府第。北斗有心想保護母親卻無能為力。

  物是人非事事休,未語淚先流。當然她是沒有淚的。她是星。星從來都是堅韌孤寒,最不樂意見到的就是眼淚與憐憫。她甚至還能微笑,微笑地面對大家或同情或感傷或嘲諷或興災樂禍的眼神。府中多數下人都對她抱以憐憫,嫣紅則比她還要傷心。

  這些她都無所謂,無所謂自己的房間從女主人的東廂房搬到後院的下人房,無所謂本來就瞧她不順眼的福晉天天派人來刁難她,也無所謂內務府的監事時常來檢查她是否幹著奴婢應干的粗活,更無所謂宣赫連續三天都沒有回家。

  他回不回家,他在哪裡過夜,這跟她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都已經不再是他的妻子了。她從前就沒有在乎過他,現在當然更不會在乎。何況,如今的她也已沒了這個資格。一個奴婢,憑什麼過問主子的去處?

  或許,他也已不再在乎她了吧?一個低賤的奴婢,一個只會帶來災難的掃把星,憑什麼還能吸引他全部的視線?當然不能!既然如此,他又何必費盡心思讓她回到府中來?她知道自己先前必不是被遣至此處的。宣赫為得到這個結果不知要一路打點多少官員。他素來就不喜官場之事,可這回為了她,他卻不知要受多少委屈。若他已不在乎她,那又何必?

  她苦苦一笑,自井中提起一桶水,倒進盆裡,然後端著盆走向花廳。現在她每天的活就是打掃花廳和後院,很輕鬆。是管家特地為她安排的。她知道管家人好,想要盡量照顧她,但她其實是想要干更多更重的活。只有極度的疲累,才會讓她懶於思考,懶於回憶過往的一切。

  經過假山時,她忽聽到有人談到自己的名字,心中一愣,忙停下步子隱身到一塊大石後。

  「福晉吩咐了,要你想法抓住雲北斗的錯,名正言順地打發她出去,讓貝勒爺也無從反對。」"可是少福晉平日也待我不壞,我怎可……」

  「你還叫她少福晉?那個女人如今不過是個比你還低賤的奴婢。而且聽說她可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雲家的滅門之災就是她招來的。這樣的禍害留在府中,豈不是害了貝勒爺?」

  「可是貝勒爺說過,誰要敢趁他不在時為難那個女人,就是跟他作對。若是被他發覺,我一定會受責罰的!」

  「到底是你受罰嚴重,還是貝勒爺受連累更嚴重?不過你也不用擔心,福晉自然會給你撐腰。而且福晉還說過了,這貝勒府中的下人就只有你最貼心,將來遲早她會要貝勒爺收你做偏房的!」

  「真的?福晉真這麼說了嗎?太好了!放心吧,我一定不負所托。那個女人其實我也早瞧著不順眼了。想當初她還瞧不起我們這些下人,如今她自己也成了下人,看她還能神氣到哪裡去!」說話的兩人轉身離開。北斗探出頭,見到一個是王府的管家,一個則是跟她一起灑掃花廳的鵑兒。

  真好,福晉想要打發她走呢!她冷冷一笑。可是又何必費那麼大勁?她原就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不想再看到這熟悉的一草一木,不想再看到那些熟悉的臉孔上不熟悉的表情。尤其,不想再聽到那依舊溫柔的深情呼喚:「老婆!」她定住,心中似有一根弦突地繃直,一陣緊似一陣,扯得她的心酸酸痛痛。

  是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他一回來就用這種語調喚她幹什麼?難道他不知道她早已不是他老婆了嗎?

  她端起水盆,疾步走進花廳,頭也不回。

  「老婆!」這回的呼喚已到了她耳邊,隱隱含有哀怨與焦慮。

  她把一塊布巾打濕,手下不停地開始擦拭桌子。

  「老婆,你怎麼都不理我?」她冷冷道:「不要再叫我老婆,奴婢擔當不起!」

  「我就要喊你老婆,這世上我只承認你一個是我老婆!」她搖搖頭,「我是戴罪之身,除了連累你外,還能怎樣?」手下不停,擦完桌子又擦椅子。

  宣赫忽地一把搶去抹布,丟到地上,「我不要你做這些!」

  「我不做這些我還能做哪些?」她猛回過身怒道,然而一看到他的臉,卻不由大吃一驚,「你,你怎麼變成了這樣?」他面色憔悴,眼窩深陷,下巴上滿是胡喳,只一雙眼仍是清亮清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她。

  「連鬍子都長出來了!」她搖頭輕歎,「這三天你去了哪裡?你都沒睡過覺嗎?」他目光閃爍了一下,垂下頭卻不出聲。

  「算了,當我沒問。」她撿起抹布在水盆裡搓了搓,又開始擦花架上的瓷器。

  「這三天我一直待在吏部。」宣赫忽說。

  「又在為我的事奔走嗎?」她苦苦一笑,「有什麼必要?」"沒有,我不是在忙你的事。而是,在忙我自己的事。」"很好啊!」她說。

  「我去詢問吏部的官員,怎樣才能讓我從八旗子弟中除名,成為一個平民。那麼你就不必擔心你的身份會連累我了。」

  「你,「她猛地回頭,「你瘋了?」

  「不,我沒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經過深思熟慮!」她扶著水盆不住地渾身顫抖。為什麼?為什麼他要這樣?她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他如此待她?他還要她欠他多少才會滿意?

  「我們走吧,離開這裡,去一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好不好?」他伸手,想要撫她微顫的肩。

  她忽地端起盆,嘩!整盆水把他從頭淋到腳。

  「你還說你沒瘋!你所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瘋言瘋語!」她隨手拋下盆,轉過身不再看他,「世上哪有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就算有,也得問我願不願意跟你一起去!」她語調森冷,冰寒刺骨,「我嫁你不過因為不想你娶我姐姐,我根本就從未喜歡過你,我根本就一點都不在乎你!」他渾身透濕,呆呆地立在原地,半晌,抬手抹去臉上的水珠,笑道:「沒關係,有我在乎你就夠了!」她搖搖頭,「有什麼用?現在的我,除了連累你外還能做什麼?放了我吧,貝勒爺,把我賣給別家做奴婢,隨便哪一家都行。」

  「不行!」宣赫叫道,「你別想!我不會放開你的,永遠都不會!」她冷笑道:「腳長在我身上,你不放,難道我不會自己走嗎?」

  「無論你走到哪裡,天涯海角我也會找到你!」她仰頭深吸一口氣,嚥下哽在喉頭的硬塊,輕聲道:「如果我死呢?」"我追你到地獄!」

  「為什麼?」她再也忍不住尖叫道,「為什麼從一開始你就這樣冤魂不散糾纏不清?你到底要怎樣才會放開我?我再說一遍,我不喜歡你我討厭你,我要像南極一樣跟別的男人私奔永遠都不再理你!」說著她便往外疾奔而去。

  私奔?她竟想要跟別的男人私奔?宣赫如遭雷殛般呆呆地定住。忽地腦中一閃,立即追出去大喊道:「難道你不想知道南極的消息嗎?」

  「南極?」她停步,回頭急切地問:「她在哪裡?她怎麼樣了?」

  「這,「他眨眨眼,訕訕道,「我暫時還不知道,不過我會去查,我現在就去查。你等著我,千萬不要跑掉,等著我啊!」他撒開腿就往外跑。

  「等一下,「北斗喊道,「你換了衣眼再去吧!」宣赫回頭,驚喜萬分,「老婆,你是在關心我嗎?」她撇開頭,「我只不過是不想你在找到南極之前就先病倒了。我以前沒關心過你,以後也永遠不會關心你,你就死了這條心吧!」說完她便再也不看他,轉身走向後院的下人房。

  他望著她的背影遠去,苦笑一聲,搖搖頭。

  這時小馬從門外跑來,看見他,立即大呼小叫:「貝勒爺,你怎麼全身都是水?你的傷……」

  「閉嘴!」宣赫突地大吼。小馬嚇得直哆唆,趕緊閉上嘴,四面一望,這才悄聲說:「主子,你的傷還沒復原,倘若沾了水發炎的話就不好了。還是趕緊去換衣服吧!」唉!宣赫長歎一口氣,走向自己的臥房。

  長廊拐角,靜立良久的鵑兒探出頭,朝宣赫離去的方向歎道:「貝勒爺,您怎麼可以讓那個女人這樣對待你?我要讓她離開,一定要讓她離開你!」

  ******天明時分,宣赫由外回到貝勒府。剛一進門,便見嫣紅滿面淚痕地直奔過來,哭道:「貝勒爺快去花廳,小姐她,小姐她……」宣赫大驚失色,沒待她說完便朝花廳狂奔而去,入眼所及讓他目眥欲裂。

  北斗正跪在地上接受家法,而福晉則滿面怒色地坐在一旁。執家法的兩名下人是從王府那邊帶過來的,都是毫不留情,籐杖一下下落在她的背上,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把雪白的衣衫染得通紅,觸目驚心。

  「住手!」他暴喝一聲,撲上前把兩名下人推開,搶過籐杖"啪"一下折成兩截,厲聲問:「額娘,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福晉冷笑道:「你怎麼不問問她為什麼要那樣做?」

  「她做了什麼?」福晉指著牆角一堆碎片道:「你自己看,她竟然把先皇御賜的花瓶給打碎了!這花瓶在那檯子上好好的放了幾十年沒事,為何她一來擦就碎了?我看多半是故意的,因為對聖上心存不滿,所以就打了這出自帝王之家的花瓶洩憤!這還得了?不好好教訓她下回豈不是要造反?」

  「額娘,這罪名可大了!您確定這花瓶是她打的嗎?」福晉怒道:「怎麼不是?難道我還能冤枉她了?」隨即她揚聲喚道:「鵑兒,出來作證!」鵑兒怯生生地自內屋走出,垂著頭喚:「貝勒爺。」他冷聲問:「這花瓶是被誰打碎的?」

  「是,是她打碎的。」"抬起頭來看著我!」宣赫忽地大吼。

  鵑兒一顫,慢慢地把頭抬起來,卻始終不敢接觸他的目光。

  「看著我!」宣赫這回的吼聲更大,嚇得鵑兒魂飛魄散,渾身篩糠般直抖,但終於還是把蘊淚的目光對上他噴火的雙眼。

  「我再問你一次,花瓶到底是誰打的?」他握緊雙拳,咬著牙道。說什麼他也不會相信北斗會如此不小心,她是練武之人,力大手穩,怎會連區區一個花瓶也拿不住?若說她是為洩憤而故意這樣做,更是砍了他的頭也不相信。她一身傲骨,最是剛硬不過,怎會做出這種愚蠢的行徑?

  「是,是,是……」鵑兒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忽然跪在地上一直未出聲的北斗冷冷道:「不用問了,花瓶是我打碎的!」宣赫愕然,鵑兒也愕然,怔怔地張大嘴瞪著她。

  北斗又道:「福晉,家法一百杖,尚只打了九十杖。請把這最後十杖打完吧!」福晉愣了一會兒,忽又怒道:「你以為打你幾下就可以把這御賜的花瓶給打回來嗎?你知不知道這是高麗的貢品,價值連城!」

  「北斗只有一條命,福晉若不嫌棄,儘管拿去吧!」

  「哼,你這條命能值多少錢?就算有十條都不夠賠!」福晉恨恨地罵,又轉向宣赫道:「兒子,你也看到了,這麼笨手笨腳的奴婢還留著她幹什麼?還是趕快把她賤價賣出去吧!」

  「這件事我自有主張。額娘,請您不要逼我!」他道,語氣森然。

  福晉怒道:「她到底有什麼好讓你這樣鬼迷心竅?你知不知道她是個大禍害?留她在家只會連累你,她生的孩子都是賤民,三代不得為官你知不知道?兒子,你放了她!額娘求你放了她,我馬上再給你娶十個八個女人回來,保證個個比她溫柔漂亮善體人意!」宣赫搖頭,「額娘,您不用白費心機了。除了她,我誰都不要!」

  「你!」福晉氣得渾身發抖,哼了一聲,轉身帶著那兩名下人拂袖而去。鵑兒也趕緊悄悄溜了出去。一時間,偌大的花廳只剩下兩個人。

  宣赫望著她血跡斑駁的背,心中抽痛,鼻子一陣陣發酸,「老婆,「他緩緩蹲下來,伸出顫抖的手輕撫她未受傷的肩,歎聲道,「咱們進房去,讓我瞧瞧。」北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瞇眼凝視前方,不發一言。

  一滴淚自他眼中滴下,滲進她的傷口。她微微一震,回過頭,看到他紅紅的眼眶痛楚的眼神,也不由得心下酸苦。但隨即就沈下臉,冷冷道:「一點皮肉之傷,又死不了人,哭什麼?」宣赫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她,喊道:「你為什麼不避開?以你的身手,你原可以不受傷的啊!」

  「避得過一時,避不過一世。」她無謂地搖頭。

  ******

  「起來,讓我給你的背上藥。」她動也不動,「你在乎我的傷?」

  「當然在乎!」她冷笑,「我不在乎!」他咬了咬牙,忽地撿起扔在一旁的籐杖,「那想必你也不在乎我受傷吧?」高高舉起,啪,狠狠地抽在自己的腿上。

  她大驚,怒喝道:「住手!」他理也不理她,舉起籐杖,啪啪啪,又是三下,都抽在同一個地方,立時便見了血。

  她終於忍不住跳起來一把搶去籐杖丟得老遠,吼道:「你瘋了嗎?」

  「對,我是瘋了,為你而瘋!」他瞪著她,神情狂亂,雙目赤紅,似乎的確有些瘋了。

  她別開頭,不忍再看他的臉,「我早說過要你放我走,你為何不放?」留在這裡,只會讓兩個人一日比一日痛苦。

  「不可能!」他道,「除非我死!」她忽地尖聲叫道:「我求求你放我走好不好?我求你!」他怔怔地凝望著她痛楚的眼,良久,顫聲問:「為什麼?為什麼你非走不可?難道我們就不能在一起嗎?難道你真的就從來沒有對我動過心嗎?」

  「沒有!」她想也不想就答。

  「真的沒有嗎?」他捧起她的臉,「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發誓,發誓你沒有!」她握緊雙拳,咬牙道:「我發誓!」

  「不行!」他搖著頭,「你要用一個人來發誓,就用我!你說,假如你說謊的話,那麼宣赫就不得好死!你說!」她瞠目,瞪著他赤熱的眼,止不住全身劇烈顫抖。

  他搖晃著她的肩,「你說啊!」她忽地大叫一聲,用力推開他,甩著頭嘶聲吼道:「為什麼?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為什麼?」痛楚如潮般狂猛襲來,讓她跌坐在地,失聲痛哭。

  「瞧,你說不出來是不是?」他臉上泛起幸福的笑意,「你不敢用我來發誓,因為你在說謊!」他蹲跪在她面前,將她哭泣得顫慄的單薄身子輕輕摟進懷裡。

  「別再抗拒你的心。承認吧,承認你早就對我動了心!承認吧,老婆!」

  「宣赫!」她抽泣著輕喚,「宣赫!」終於順從自己的心,伸出臂緊緊地抱住他,「宣赫,你為什麼這麼傻?為什麼這麼固執?難道你都不懂得放棄嗎?」

  「對你,我永遠都不懂放棄。」他微笑,用臉頰磨蹭她柔軟的烏髮,閉上眼深深呼吸她幽香的氣息,如此甜蜜,幾乎讓他落下淚來。

  「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走吧!」他貼著她淚濕的臉龐,柔聲道,「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一定是有的!我們遠走他鄉,去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沒有人認識我是宣赫,也沒有人認識你是雲北斗,我們隱姓埋名,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好不好?」她沈默半晌,忽地掙開他,站起身走到一旁,搖著頭道:「不行。你貝勒爺的身份可以不要,但是王爺和福晉呢?你也不要了嗎?還有府裡這麼多的下人,你也統統拋開不管了嗎?如果這樣的話,那我就真的是個罪人了!」

  「為了你,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她流著淚道:「你以為我們遠走他鄉隱姓埋名,就真的可以變成另外的兩個人一切都從頭開始嗎?不可能的!前塵往事會如影隨形將我們緊緊包圍,對親人的牽掛和負疚會讓我們一生都不得安寧。宣赫,天已注定我們不得相守,難道你一定要逆天行事嗎?」

  「我……」他望著她,喉頭便咽,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側頭輕輕靠著柱子,瞇眼遙望窗外碧藍的天,喃喃道:「放棄吧!今時今日,我已經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我曾經的夢想,我的追求,我所執著所嚮往的一切,都已在家破人亡之時煙消雲散。」她深吸一口氣,續道:「你知道我也曾有遠大的抱負。我那麼努力地讀書習武,為的就是將來有朝一日能一展所長,幫助那些需要幫助的人,為國家社稷盡一點力。可是上天偏偏生我為女子,局限我於一方閨房之中。我滿懷壓抑和憤懣地活著,直到一次偶然的機會遇見一個奇人,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另外一種人生。我又有了新的信念。正是因這信念的支持,我才會在嫁給你後如此孜孜不倦地逼你讀書出人頭地。我想以此求得心裡平衡,換來自由以便追逐我的夢。」她回頭看他一眼,「這些,你都是知道的。其實我也跟你一樣固執,在明知自己已對你動心的情況下卻仍然堅持原本的信念,即使在取捨之間彷徨無依和痛苦不堪也決不放棄。誰知道,結果竟會變成這樣?現在以我的身份,除了拖累他人以外,還能拿什麼來幫助別人?一切都已成為泡影。宣赫,我已是個廢人了。如今的我,活著,不過是一天一天在等待死亡的來臨。生,對我來說早已失去意義。就算你真能拋下所有與這樣的我相守,又有什麼意思呢?」她歎著氣,回頭再看他一眼,便轉身頹然走出門外。

  「不!」宣赫喊道,追上去拉住她道,「一定有辦法的,一定還有辦法的!」她搖搖頭,輕輕拂開他的手,繼續緩緩前行。

  「你……」他忽道,「昨夜,我,我去了一趟司徒家裡。」北斗停下步,「你有了南極的消息嗎?」

  「我……」他卻支吾其辭,「其實今早我就是從司徒府上回來的。」她心中一凜,猛轉身直直走到他面前,盯住他閃爍的眼,「她怎樣了?你告訴我。我能接受,我什麼情況也能接受的!你說!」

  「其實也不是你姐姐怎樣了,而是司徒鏡空。」他頓了一下,才道:「昨夜子時,他在自家花園裡揮劍自盡。」

  「啊?」她倒吸一口涼氣,捉住他的手急急地問:「那麼武鈺呢?就是那個馬伕牛四,他去了哪裡?」他搖搖頭,「不知所蹤。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惟一的線索就這樣斷了。」她呆呆地怔住,許久,忽地格格地笑了起來,「也好。至少我還可以認為南極仍在這世上某個角落平安快樂地活著。也好!」

  「那個……」

  「還有什麼?」他咬了咬牙,終於道:「司徒鏡空,他是你同父異母的親哥哥。」她呆住,張大嘴,幾乎無法思考,連話也說不出來。許久,一滴淚緩緩地從腮邊滑下,接著又是一滴。

  「原來竟是骨肉相殘!」她顫抖著吐出四個字,眼前便一陣陣發黑,幾乎暈倒。

  宣赫摟她靠在自己肩上,輕撫她的長髮,歎道:「我知你心中難受,我也同你一樣難受。香山的葉子已紅了,我們明日一起上山去散散心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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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26:31


  香山。正是紅葉飄飛時。

  北斗扶著一棵楓樹悄然而立。微仰著頭,雙眼迷迷濛濛,不知是在看楓葉還是看葉上的天。

  一片紅葉飄飄悠悠落下,停在她的發上。

  他靠在另一棵樹上,瞇著眼默默地注視這一幕,心中一陣陣酸楚,一陣陣苦澀。

  又一片紅葉兜兜轉轉落下,停在她的肩上。

  起風了,衣袂翻飛。滿山的葉便都隨之沙沙起舞。

  只有她,泥塑木雕般直立到日薄西山。

  ******夜,投宿飄香客棧。

  店如其名,面臨滿山紅葉,正是夜夜飄香,飄著泥土與樹葉的芳香。

  漆黑的房間裡,她木然地坐在桌旁,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

  窗外傳來衣袂帶過的風聲。她抬起頭,正好看到一條黑影向遠處掠去。

  是夜神。他也來了嗎?是跟著她來的吧?

  夜神在對面的屋脊停下,回身向她招手。

  她卻垂下眼,動也不動。

  夜神幾個起落,穿過窗子進到房裡,「你,跟我來!」她歎一口氣,終於懶懶地站起身,跟著他離開。

  香山巔。

  夜神停在一棵楓樹下回頭等她。仍然蒙著面,一成不變的裝束。沈靜的眸子裡,憂鬱更深更濃。

  「有何貴幹?」她道,語氣生疏冷淡。

  「為何你會變成這樣,簡直如行屍走肉一般!」"行屍走肉?」她咀嚼著這四個字,點點頭,「沒錯。」"唉!」他歎著氣,「是我的錯!」

  「你有什麼錯?」"從一開始我就做錯了。假若時光倒流的話,我定讓一切都不同!」

  「倒流?」她冷笑,「倒流到什麼時候?到我出生時,去化解武鈺與我家的仇恨?或是更早,讓我爹善待司徒鏡空的母親?但是無論什麼時候,你能讓我爹的野心消失嗎?」

  「你,「他瞅著她,心痛地搖頭,「難道你就想這樣把自己陷進喪家之痛裡,一輩子都拔不出來?你的鴻鵠之志呢?你的翱翔天際的夢想呢?難道家破人亡竟已把你的心都鎖進了籠中嗎?」

  「我……」她怔怔地望著滿天星辰,心中陣陣緊縮,竟是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夜神忽地大步跨到她面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跟我走!」

  「走?現在的我,還能走去哪裡?」她抽出手,搖頭道:「天下之大,何處有我容身之地?」"有的,一定有的!天下之大,怎會沒有我們容身之地?」

  「我們?」她瞟他一眼,「你要帶我私奔嗎?」"是!」他目光堅定地點頭。

  「私奔?」她喃喃,回身將頭抵在一根樹桿上,「私奔。」思緒如潮般湧上,是酸?是苦?是澀?還是痛?

  「走吧!」他扳過她的身子,「現在就走!拋開以前的一切,跟我走!從此天高地遠,任你翱遊!」遙遠的激情似乎重又回來,熟悉地在心中激盪。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淒迷彷徨。忽地閉上眼,把頭一撇,「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做得到!放下你心裡的枷鎖,親人家庭身份地位感情回憶,所有的一切,統統都拋棄,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只做你自己,只為你自己而活,你就一定做得到的!」他緊緊地握住她的雙肩搖晃,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急切,「跟我走!」

  「可是,「她顫聲道,「宣赫呢?他還在客棧裡,我怎能拋下他獨自一人?」'

  「不要管他了!」他吼道,「你留在他身邊不過是連累他而已,你還管他做什麼?忘了他,從此你的生命中再沒有宣赫這個人!只有我,只有我!」他一把捉住她的手就往前奔去,「走!別再猶豫了!」她茫茫然跟他跑了幾步,忽地大叫一聲:「不!」用力甩開他的手,一臉痛楚地搖頭,「不要!不要現在帶我走!再給我一天。明天晚上,還是這個時候,這個地方,我來赴你的約,好嗎?」

  「不行,今夜我非帶你走不可,我連馬車都已準備好了!」

  「就一夜!」她懇求道,「天亮之前,我一定來赴你的約,好不好?」夜神背朝著她,沈默半晌,終於點頭道:「好吧。日出之前,我在這裡等你!」說完便身形掠起,頭也不回地疾速離去。

  北斗呆立在原地,癡癡地凝望著月光下的滿山楓葉。

  一個人影自心底深處浮上來,如此清晰,清晰到痛楚不堪。

  「宣赫。」過了今夜,她就要離開他,從此以後生命中就再沒有這個人。

  「宣赫!」心突地就塌了一個缺口,痛楚狂濤般襲捲而來,讓她渾身顫慄。她知道今生她再也無法完整了。

  「宣赫!」她忽地拔腿,向著客棧狂奔而去。

  ******一燈如豆。宣赫怔怔地坐在床邊發呆。

  突地窗外躍進一條人影,他嚇了一跳,看清是北斗,奇道:「你怎麼跑去外邊了?」北斗一言不發,吹熄桌上的燈,緩緩地走到他面前站定。

  「你怎麼了?」她抬手,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你這是在幹什麼?」一件衣服飄落地上,接著又是一件。窗外月光如銀流瀉進來,照著她雪白無假的肌膚……

  宣赫無力地搖著頭,「不,我不可以!」"為什麼?」

  「你在流淚,你在哭泣。你沒有快樂,反而只有絕望的痛楚。你把你的身體當做什麼?祭品嗎?」他深深地吸氣,歎道"如果我們在一起,那只是因為兩情相悅,而非關其他。如果你做不到,我情願只在夢中抱著你。」她坐起身,「你真的不要我了嗎?」他拾起地上的衣服,為她技在肩上,「我怎麼可能不要你呢?我從來就只要你一個人的啊!」他閉上眼,把她淚濕的臉龐輕輕地壓在自己的胸口。

  她卻推開他,把頭撇到一旁,「宣赫,拜託你幫我做件事好嗎?」"什麼?」

  「到隔壁我的房間裡把桌上的包袱拿來。」他便去拿來了。北斗已穿戴整齊,接了包袱放在桌上,慢慢解開拿出一柄短刀,一個瓷瓶,兩塊白布。

  「老婆,你神神秘秘地幹什麼呀?」"你過來。」她抽出刀,忽地反手一揮,「刷"劃過他的右臂。

  一道又長又深的傷口,鮮血淋漓。」你?」宣赫目瞪口呆,「為什麼?」"你私放罪女雲北斗逃跑,若不受點傷,回去怎麼交待?」

  「逃跑?」他怔道,「你要離開我嗎?」她冷冷一笑,忽又一回手,在自己左臂上劃了一刀,頓時也是鮮血淋漓。

  「你這是在幹什麼?」他大驚失色,撲上前搶過她的刀,「你瘋了嗎?」她回頭,朝他微笑,笑容淒艷透著絲絲詭異:「瞧,我們的傷口,一個左臂一個右臂,都在同樣的地方,那麼我們無論是相對還是並肩而立,傷口都可相互貼合,血液交融。」她倚向他,讓兩道流著血的傷口緊緊地貼合。

  「宣赫,現在我的身體裡已經融進了你的血。以後無論我走到哪裡,再也不會孤獨了!」宣赫動容,眼裡淚光閃爍,喉間抽搐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來,讓我幫你上藥吧!」她說,按他坐下,撕開他的袖子,敷上瓷瓶裡清涼幽香的金創藥,用白布細細地包紮好。然後讓他同樣為自己包紮傷口。

  「假若有來世,這便是我們相認的記號。」她投進他的懷裡,最後一次緊緊地擁抱他,顫抖的手指繞過頸後,點下他的玉枕穴。

  宣赫身子一僵,隨即垂下頭軟地軟倒在她的肩上,昏睡過去。

  她把他扶到床上躺好,細心為他蓋好被子,然後側身躺在他旁邊,癡癡地凝望著他的面龐。

  「宣赫,你知道我有多捨不得你?」她抬手輕柔地撫過他濃黑的眉,他俊挺如刀削的鼻,他溫暖柔潤的唇。

  「假若時光重來的話,我一定不會再拒絕你。什麼夢想信念,我統統都不要,只要珍惜與你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閉上眼,吻著他的臉,他的唇。就是這張嘴,曾經吐出過多少動人心弦的話語。可是她卻每每都當做耳邊風,聽而不聞,她那麼固執地抗拒著自己的心,她浪費了多少時光啊!

  「宣赫,這輩子,除了你,我再不會要別人。可是,你卻不可以。你回家,還是貝勒爺,娶一個門當戶對的格格小姐做福晉,生一大堆小格格貝勒,享受天倫之樂。宣赫,忘了我,你一定要忘了我,就當生命中從來沒有過我這個人!沒有我在身邊,你一定要幸福快樂。宣赫!」一滴淚滑過她的臉頰,落在他的嘴角。他嘴唇微動了動,含住那滴淚。

  雞鳴五更。

  北斗抬頭望望窗外的天色,明白自己已是非走不可了。她再次凝望他最後一眼,終於一咬牙,提起包袱毅然躍出窗子。

  床上,宣赫緩緩睜開眼,兩滴淚自眼角滑落。

  ******香山巔。

  北斗立在一棵樹下等了一盞茶功夫才見夜神喘著氣匆匆奔來,似乎趕得很急,滿頭的汗,連蒙面的黑巾都濕濕的。

  「對不起,讓你久等了。」"走吧!」她垂下頭,淡淡道。

  「馬車已等在山下。」他問,「你想去南方還是北方?」"無所謂。」她答,邁步自他身邊擦肩而過。一縷淡淡的清香順著風飄至鼻端。

  她心中一凜,忽地停住腳步。

  「什麼事?」夜神問。

  「沒什麼。」她搖搖頭。

  「那就走吧,天都快亮了。」他道,越過她大步向山下走去。

  她瞇眼瞧他高大挺拔的背影,目光閃動,忽然"哎喲"一聲跌坐在地。

  夜神一驚,立馬回頭,飛奔到她身邊著急地問:「怎麼了?」"有釘子紮了我的腳。」

  「讓我看看!'他蹲下來抱住她的腳左右檢視,「在哪裡?」北斗卻不答他,而是閃電般一伸手,拉下他蒙面的布巾。

  「是你?!」時間彷彿凝在這一刻,連秋風也識趣地不再撥動滿山的紅葉。

  兩個人都成了雕像。她完好無損的腳仍被他握在手裡,一動不動。他始終垂著頭盯住她的腳,似乎想要盯出一朵花來。

  她仍不敢相信,緩緩抬起顫抖的手撫向他的右臂,忽用力一握,「絲--」他抽痛,倒吸一口涼氣,猛地抬頭看她。月光下那張臉如此英俊,赫然就是宣赫。

  她愣了半晌,忽地發出"呵"一聲怪笑,「真好笑!世上難道還有比這更好笑的事嗎?」他張著嘴,呆呆地卻不知說什麼好。

  「你一定在心裡笑話我吧?」他搖頭,「我沒有。」

  「你衝開穴道想必費了不少功夫,所以才會趕得這樣氣喘籲籲滿頭大汗?你一定在心裡怪我多此一舉吧?尤其多此一舉又愚不可及的是竟在你臂上劃了一刀,你一定在埋怨我對不對?」

  「我沒有!」

  「不過也多虧了這一刀。要不是聞到金創藥的味道,我現在已經坐上你的馬車了。我真傻!宣赫就是夜神,夜神就是宣赫。這兩個人從沒一起出現過,可是有宣赫的地方就有夜神。這麼多蛛絲馬跡為什麼我就從來沒有發現過?我好蠢!你一定常常在心裡嘲笑我的愚蠢對不對?」

  「我沒有!」他叫道。

  「你昨夜為何不敢要我?為何把我推開?啊,我明白了,反正以後多得是機會,何必急在這一時呢?等你帶我遠走高飛了,愛怎麼樣便怎麼樣。反正我早已被你玩弄於股掌之間,餘下的日子除了繼續被你玩弄還能怎樣呢?」

  「我沒有!我沒有!」他拚命搖著頭,可是來來去去除了這句話,他也不知該為自己辯護什麼。

  「沒有什麼?」她冷笑道,「沒有玩弄我嗎?你敢說你沒有玩弄過我?你一會兒夜神一會兒宣赫,用兩個身份在我的生命中穿梭來去,冷眼看我猶豫彷徨,你是不是覺得很好玩?讓我以為你遊手好閒不務正業,讓我以為你胸無點墨手無縛雞之力,讓我為你操心著急恨鐵不成鋼,還班門弄斧地把我那點微末本事傳授給你!很好玩是不是?或者你還嫌玩得不過癮,居然連私奔也玩起來了,你一面用夜神的身份說服我私奔,一面又用宣赫的身份跟我上演一場生離死別的好戲。現在,你終於玩得滿意了嗎?貝勒爺,捉弄我是不是讓你很有快感?」

  「我沒有捉弄你!」宣赫大吼,「因為你無論如何也不跟我——不跟宣赫私奔,我才會出此下策的呀!看到你那麼痛苦,你以為我心裡好受嗎?我害怕昨天晚上,我怕你看到我胸口的傷發現我夜神的身份便再不肯跟我走!我好害怕你知不知道?你怎麼可以說我玩弄你呢?」

  「就算現在沒有,你敢說你以前也沒有過嗎?」"我……」他垂下頭,不知該怎麼回答。

  「宣赫,哦不,應該叫你夜神,如果我現在沒有發現你的身份,你打算把我帶去哪裡?你打算一輩子都在我面前蒙著你這張臉嗎?你以為遮住臉你就會變成另一個人就可以帶我開始另一種生活嗎?或許你是可以,但是,你有沒有想過我的感受?」她仰起頭,忽地吃吃笑道,「傻話!我的感受?只要你宣貝勒玩得高興了,我的感受又算得了什麼?」閉上眼,垂下淚來,「宣赫,我恨你!」

  「老婆,「他擔憂地凝視著她,「你不要這樣好不好?」"啪!」她一揚手打了他一巴掌,雖不算重,卻如此清脆響亮,讓他的心塌了一角。

  「請不要再叫我老婆,貝勒爺,我擔當不起!」她冷聲道,然後便轉身下山。

  「你要去哪裡?」他慌慌地問。

  「還能去哪裡?自然是回府上,做貝勒爺您的奴婢!」她道,頭也不回。

  ******回府的路上,她堅持走路,不與他一同坐馬車。無奈,宣赫也只得棄車步行,遠遠地跟在她後面。

  貝勒府。

  北斗一進門,嫣紅即滿面喜色地迎上來,「小姐,有一個驚喜!」她卻提不起勁,淡淡地問:「什麼驚喜?」

  「保證是極大的驚喜!快去前廳!」於是她便去了。

  「我的星兒啊!」一個熟悉的溫暖的懷抱迎面而來,讓她呆立當場。

  「娘!」她用力抱住母親,一時間百感交集,幾乎落下淚來。

  雲夫人回頭指著廳中的另一人說:「多虧畫眉姑娘用一升明珠把我從和府換出來,我們母女才能相見啊!」北斗這才發現,原來畫眉也在此,悄悄立在一旁注視著她,目光複雜。

  「大恩不言謝。」她道,「但我銘記在心。」畫眉輕輕搖頭,「你根本不必謝我。我這樣做原也只是補償而已。」北斗揚了揚眉。

  「少福晉請借一步說話。」"跟我來。還有,請不要再叫我少福晉。」北斗叫嫣紅安頓好母親,自己帶著畫眉往後院的下人房行去。

  畫眉環視著她窄小簡陋的房間,歎一口氣道:「你今日落得這步田地,可說跟我脫不了干係。」

  「為何這樣說?」畫眉低頭沈吟了半晌才輕聲道:「我身份複雜,雖拿雲大人的好處,卻也是武鈺的人。」北斗輕歎道:「我已料到。但你縱有千般不是,卻也是身不由己,我又怎能怪你?」

  「還有,我也為十四阿哥和宣貝勒做事。」"啊?」她微怔,「這麼說你也知道他的另一個身份?」

  「是。」畫眉點點頭,「宣貝勒就是夜神,這我早就知道了。他向來行快仗義不求回報,我幫他查探案情也是心甘情願。」北斗呆了一下,自嘲地笑笑,「原來只有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枉我還做了他半年的妻子,可見世上最不瞭解他的就是我!」畫眉歎一口氣,「但你卻是這世上最讓我羨慕和嫉妒的人!」

  「什麼?」

  「沒有。」畫眉搖搖頭,「你救我一命,我卻如此回報你,可算忘恩負義之至。我今日來就是想和你做個了斷,你讓我生,我便生。要我死,我也絕無二話。」北斗苦笑道:「你何須如此?此事並不怨你。若無我父自己先種下的因,又怎來後邊的這些果?」畫眉也是感觸良多,沈默了一會兒,「今日或許是你我最後一次見面了。皇上在郊外給我置了一座別苑,我明日就要搬過去。以後再像現在這樣自由出門只怕是不太可能的了。」

  「你真的從此以後就成為皇上的……可是卻無名無分啊?」

  「我一個風塵女子,能有這樣的歸宿已是不知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了,我還敢奢望什麼?」畫眉自嘲地笑笑,便告辭離去。

  門口,她遇見宣赫。她朝他點點頭打個招呼,然後便擦肩而過。從此以後便是兩個陌路人。

  經過她身邊,宣赫低聲道:「謝謝你。」坐上馬車走得老遠,畫眉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

  只有她最清楚,那一升明珠,其實是宣赫送去和府的,只不過由她代為出面而已。

  此生,我也有機會得到一個男人這樣情深意重地對待嗎?她撫著胸口自問。然而答案卻沈在水底浮不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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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6:59


  萬壽宴。舉國歡慶。

  端王府一家自然都是座上佳賓。尤其是宣赫,更是受到點名相邀的無上榮幸。但他執意帶北斗同行,沖淡了福晉臉上不少喜氣。

  壽宴開在陽春園,與席者足有三千人眾。后妃王公,文武百官,無不爭相以敬壽獻壽禮為榮。各處未有榮幸與會的官員派人送來的壽禮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其間尚不乏各色美女。席開三日,名食美饌不可勝數。觥籌交錯間,一百零八道各地名菜陸續被送上來。這便是滿漢全席,中華美食之瑰寶。每上一道菜,侍立一旁的禮事太監便唱一道菜名。

  「大好河山--」乾隆帝坐在席首,一身赤金蟒袍映著滿面紅光,顧盼之間神采飛揚,哪裡像個六旬老人,倒像正當壯年。

  「眾愛卿不要拘束,來,嘗嘗這道大好河山!」乾隆拿起筷子率先嘗了一口,立即擊掌讚道:「好好,果真不愧為大好河山啊,恰如我大清江山,一片繁華鼎盛,不正是朕盤中的佳饌盛饗嗎?」於是席下便一片叫好一片山呼萬歲聲。只有宣赫垂首坐在末位不為所動。

  與席座位分為三個等級,第一等為王公之席,距皇上最近。第二等是大臣之席,第三等則由如他這樣尚無功名在身只靠祖宗蔭庇的格格貝勒及額附人座。但就這第三等席位也有三百多號,分好幾個檔次,人人來了,自然都往前邊擠,期望能顯眼一些引皇上注目。只宣赫不與他們搶,一來就坐在末位,少不得便受到幾個自詡才華蓋世的貝勒的嘲笑。尤其這末位已排到園子外側的御溝之旁,嘩嘩水聲由足下流過,伴著他一臉的頹然,一臉的落寞,更是成為眾人的笑料。

  「哎呀,宣貝勒,你怎麼一來就坐在溝旁?當心被溝裡的水沖走哦!」

  「我看啊,宣貝勒只怕就抱著這樣的打算吧?免得一會兒說錯了話,失了面子卻無處可去!」宣赫面無表情地任他們嘲笑,一聲都不吭。而作為侍婢立在他身後的北斗也是一聲不吭。

  這時禮事太監又唱:「佛跳牆--」乾隆道:「好,佛跳牆,這道菜名取得好!」說著站起身,信步向席下走來,走到第三等席位方才站住,慌得各格格貝勒立即起身拜下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此時有太監搬來座椅,乾隆便端正坐下,「平身。都坐下吧。朕可有許久沒同你們這些年輕人好好聊聊了。年輕人朝氣蓬勃,與之一談,朕也似乎要年輕十歲呢!來來,今日大家不要拘束,各自暢所欲言,有什麼心裡話或是有什麼治國平家的大道理都講出來給朕聽聽!」眾人一聽,都是又緊張又興奮,知道一生前程都繫在這談笑之間,立時便爭先恐後,使出渾身解數,恨不能把這輩子所讀的書全都搬出來。

  只有宣赫坐在後面,垂著頭顧自吃著菜,彷彿置身事外。北斗就更是面無表情冷若冰霜。

  這時又上來一道菜。

  「烏龍吐珠--」聽到菜名,兩人都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那句戲言,齊齊地朝盤子裡望去。只見是一盤鵪鶉蛋,裹著一層酥皮,澆上烏黑的醬汁。然而一剝開那酥皮,便露出裡邊瑩白如珍珠般的滑嫩蛋白,恰應了菜名——烏龍吐珠。

  宣赫抬頭望向她,正好接觸到她茫然的目光。她垂下頭,輕聲歎道:「原來烏龍也能吐出珍珠。」他張了張嘴,正待說話,忽聽一個溫和而威嚴的聲音喚道:「宣赫。」他回頭,見喚他的竟是乾隆,不由得一驚,忙站起身恭敬口道;「皇上萬壽無疆福與天齊。」

  「好!」乾隆欣慰地直點頭,把他從頭看到腳,越看越是神色迷離,「果真是一表人材啊!若是永璉在世怕也就是這個模樣吧。宣赫,說起來你是朕的親侄子,又是先皇后的親外甥,這親上加親的關係原該比別人更親一些,可為何你只在小時來宮中玩過幾次,長大了卻不來了呢?幾年未見,倒害得朕今日猛一見你還以為是潘安再世呢!」說著便撫掌笑了起來。

  旁邊立即一片附和的笑聲,不過紛紛投向宣赫的目光卻恨不能把他千刀萬刮。只有跟過來立在一旁恭聽的端王夫妻滿臉的得意。

  宣赫垂頭答道:「回皇上,微臣確也懷念兒時歲月。只是宮中格格們年歲日長,微臣也須有所迴避。」乾隆笑道:「年輕人嘛,當然得在一起多玩玩,你以為我是那麼不開通的皇帝嗎?」又是一陣附和的笑聲。這時一個格格說:「皇阿瑪,您怎麼讓他來宮中玩?您不知道他風流浪蕩臭名昭著嗎?」

  「是嗎?」乾隆道,「可為何朕聽到的不是這麼回事?有人說宣貝勒文武雙全,是個不可多得的奇才呢!」宣赫聞言心中一沈,面色凝重起來。

  「宣赫,你可知這個大力舉薦你的人是誰?」"臣不知。」

  「這個人你也認識,她雖不是朕的親生女兒,卻勝似親生愛女。」宣赫一聽,即知是蕊馨格格。暗歎糟糕,麻煩來了。

  果然,皇上接著道:「朕初時也不信,還特地找永琰來求證。嘿,他對你的評價可更高啊,宣赫。朕今日既已知你是不可多得的奇才,就不能再讓你留連在市野之間,一定得為朝廷效力。這樣吧,朕這位愛女對你也是頗有好感,正好你們男未婚女未嫁,朕今日就做個月下老人,把她許配給你如何?」只聽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人人對宣赫這天外飛來的好運都艷羨不已。端王與福晉就更是喜形於色。要知道蕊馨可是皇上面前的紅人,貌美如花不說,又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全無一般公主身上的嬌氣,娶了她實在比娶一位真正的公主不知要強多少。

  北斗悄悄立在人群之外,一直低垂著頭。聽到皇上的金口玉言,她不由微笑一下。真好,她想。他就要做駙馬了,她真為他高興。

  緩緩地,似有一根細細的弦自心中扯出來,「砰"的一聲斷了,留下一個小小的洞。

  血一絲一絲地滲出。

  洞在迅速擴張,忽然"嘩"一聲缺了一個大口,鮮血奔湧而下,止都止不住。她握拳緊緊地壓在胸口,想要堵住那個缺。然而根本就起不了作用。血向四面八方噴薄而出。心是碎了。

  奇怪的是,為什麼竟一點兒都不會痛呢?

  人群中,宣赫"撲通"一聲跪下,「謝主隆恩!但請恕微臣受之不起。微臣是已婚之人,家中已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能委屈格格千金之軀做偏房?」又是一陣倒抽涼氣的聲音,不過這次來自端王夫婦,其他人倒是一付看好戲的神情。

  乾隆不悅地沈下臉,「你又何時來的明媒正娶的妻子?」"雲北斗,與微臣成親半年,夫妻恩愛,早已誓言終生相守不離不棄。」

  「雲北斗?不就是逆臣雲覆雨的女兒嗎?」

  「正是。」乾隆聞言大怒,「好個宣赫,竟敢明目張膽違逆朕的旨意,將早已被貶為奴的罪臣之女仍留在家中庇護,你可知該當何罪?」宣赫朗聲答:「罪當削去八旗戶籍,停食君俸,貶為庶民,三代不得為官。」

  「好,好,你倒瞭解得很清楚!」乾隆不怒反笑,「勇氣倒著實可嘉,今日若不成全於你,卻不顯得朕太過小氣?」忽然一個人影疾奔上前,「撲通"跪下,「皇上,此事全是奴婢的責任,與貝勒爺無關。奴婢願一死承罪!」旁邊一太監怒喝道:「大膽,聖上大壽之日,竟敢說出如此不祥之字!」乾隆揮揮手,歎道:「雲北斗,自獵場一別,今日再見,卻已物是人非啊。朕也是愛才之人,不忍見你滿腹文采帶進閻羅殿,是以才網開一面留下你的性命。卻沒想到你枉讀詩書,竟識不清自己的本分,你可知該當何罪?」

  「奴婢之罪,全在皇上一念之間。」

  「答得好!」乾隆點頭讚道,心中著實對她激賞不已,「平身吧!聯現赦你無罪。你已不再是奴婢身份啦。好,趁著今日這少年精英都齊聚一堂,朕也來做做你的大媒。這堂下凡是未成親的公子貝勒,任你挑選!」當然,只除了宣赫之外。這句話雖未明言,但眾人都心知肚明得很。總之,這一對鴛鴦,皇帝老兒今日是拆定了,大不了她回家自盡便是。

  宣赫側頭看她一眼,忽道:「皇上,她是有夫之婦,怎可再嫁?要選,也惟有選微臣一人!」乾隆沈下臉,面子上實在掛不住,心想這個宣赫未免太不識趣,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屢次拆朕的台,今日若不給他點顏色,天威何在?」宣赫,既然蕊馨與永琰都說你是奇才,那朕今天就考你,若你答上來了,朕便成全你們。倘答不上來,那你這奇才便是假的,你便算欺騙了他們,也是欺騙了朕。欺君之罪該當如何,你應清楚得很吧?」

  「罪該當誅。」乾隆點點頭道:「三國時曹丕以七步詩決生死。朕今日也來效仿一下古人,給你七步。不過卻得比古人高明,七步之內,須得猜出一謎,對上一聯,作出一詩!」眾人一聽,都不由大吃一驚。這豈不是明擺著要把人送上絕路嗎?端王更是嚇得面無血色,撲倒在地,老淚縱橫,哭道:「求皇上開恩,恕小兒一命吧!」福晉更是全身顫抖,幾乎暈倒。

  北斗倒是由絕望中沈靜下來,心道,反正難逃一死,能與他死在一處,倒也算了無遺憾。

  誰知宣赫不慌不忙地站起身,「請皇上出題。」乾隆瞇眼看他,目光裡倒透著一分欣賞。

  「第一題是謎,謎面是個'乜'字,射四書八句,不相連。」眾人一聽,都傻了眼。這謎也未免太過刁難了吧?

  只見宣赫抬腳,跨出一步,站定,朗聲答道:「子路率而對曰:是也。夫子莞爾笑曰:非也。直在其中矣,是也。今也則無,何足算也?」乾隆面上浮現一絲微笑,「猜得好!第二題,是一句下聯,朕偶得之,卻一直想不出好的上聯。今日你就來幫朕這個忙。聽好了,這下聯是:悟如來想如來,非如來如是如來。」剛一念完,只聽周圍一片低低的讚歎聲,他臉上不由露出一分得意之色。再看宣赫時,他已邁出一步,再一步,停住。

  「求自在不自在,知自在自然自在。」宣赫不緊不慢道,側頭望望北斗愕然的臉,只覺一顆心悠然自在得很。

  乾隆的笑容僵在臉上。他良久得不到的上聯宣赫竟在兩步之內對出,而且其意境竟似更勝一籌。他點頭,「不錯,真是很不錯,足以當得奇才二字。看來第三道題應該也難不住你。」他四面張望,尋思著該出什麼題。忽然目光落在園外的御溝上,雙眼一亮,道,「就以這御溝為題,作一首五言絕句。記住,你只剩下四步!」北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握緊冒汗的雙拳,看他跨出一步,又一步,再一步,不由得閉上眼,不敢再看。

  宣赫邁出最後一步,停下,面色凝重緩緩吟道:「水自御溝出,流將何處分。人間每嗚咽,天上詎知聞?」此言一出,與席之人都是臉色大變,心道宣赫這膽大包天的狂徒,竟在壽宴之上借詩直諷宮中豪奢淫逸不察民情,豈不是不想活了?

  乾隆更是面色難看得嚇人,幾欲發作,但終於還是壓下怒意,哈哈笑道:「不錯不錯,好一個直言進諫的諍臣,好一個出口成章的奇才。如此人才若不為朝廷所用,豈不是朕的損失?朕年事日高,身居此位已有力不從心之感。宣赫,你可有意輔佐於朕?」此言一出,滿坐震驚。雖然皇上沒有明說禪位之事,但這輔佐二字,卻也相去不遠了。端王與福晉對視一眼,又開始昏頭轉向,不過這回是興奮得發昏。

  宣赫正自凝眉思索該如何婉拒皇上的這番好意,乾隆又發話了。

  「難得你們二人都才貌雙全,實在是絕代佳配,令人好生羨慕。朕今日也做做成人美事,就免去你的罪罰,許你們夫妻相守。不但如此,還再給你錦上添花一筆,特把愛女另許配給你,讓你坐享齊人之福,也算成就一段佳話。」

  「聖上英明!」端王夫妻喜得不住叩首謝恩,幾乎就要抱頭而泣。這下兒子又是高官又是美眷,看來花落自家幾乎已是板上釘釘啦。

  誰知宣赫這不領情的傢夥竟然道:「謝皇上隆恩。只是這齊人之福微臣只怕無福消受,微臣只需一妻便此生足矣!為免耽誤格格青春,還請聖上收回成命。」這下任是乾隆修養再佳,也忍不住火冒三丈,一拍扶手站起來,喝道:「宣赫,你屢次拒絕朕的提親,究竟是何用意?難道你真想從八旗子弟中除名嗎?」宣赫跪下道:「請聖上裁奪,微臣絕無怨言。」

  「你!」乾隆閉上眼,身子搖晃了一下,終於歎一口氣,頹然揮揮手,「走吧,都走吧,從此以後不要再讓朕看到你們!」

  「謝主隆恩!」宣赫叩首後,緩緩站起身,朝怔怔地立在一旁的北斗伸出手。

  她望著他,目光如此迷惑,似乎在望著一個陌生的人。但終於她還是走向他,輕輕地把自己的小手交到他溫暖厚實的大掌之中。

  乾隆遠遠地望著他們相攜離去的背影,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年少時正與皇后富察氏新婚,恩恩愛愛,纏纏綿綿,一時間不由得百感交集,暗歎:問世間情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許。罷,罷,就由他們去吧。至於蕊馨那裡,只能叫她對宣赫死心了。

  ******夜,貝勒府。北斗靜靜地坐在池塘邊,目光呆滯,神情淒然。

  貝勒府已解散,五十幾個下人各自打發了去處,好好一個大家庭一夜之間樹倒猢猻散。她是一個災星,誰靠近她誰就倒黴。雲家家破人亡,貝勒府分崩離析,只因為有她。

  王爺埋怨她,福晉恨死她,下人們對她都無話可說。而她自己,更是永遠也無法原諒自己。

  「老婆,老婆?」遠遠傳來宣赫的呼喚,她聽了,卻連眼都沒眨一下。

  一會兒,宣赫尋來,與她一起坐在柳樹下,輕聲道:「你怎麼了?為什麼還不去收拾行李?我們明天就要離開京城了啊!」她仰頭望著灰暗的蒼茫天穹。一朵烏雲緩緩飄來,飄到她的頭頂,飄至她的心上。

  「還有什麼讓我驚奇的,索性一次都來個夠吧!」她說,聲音輕飄無力,仿若失了魂般。

  「沒有了,我保證再也沒有了!」她深深地吸氣,忽又微笑道:「就算再有什麼,我也不會感到驚奇了。」歎一口氣,垂頭靠在樹桿上。

  「老婆,你不要這樣好不好?」他又用那種軟軟的聲調哀求道,一邊伸出手去撫她的肩。

  她卻肩膀一抖甩開他的手,站起身來冷冷地道:「宣貝勒,奴婢身份低賤心理脆弱,經不起這樣激烈的跌蕩起伏,尤其經不起你這樣一次二次的愚弄。如果這是一場遊戲,你還是找別人玩吧,我可玩不起!」

  「到這個時候你還說這樣的話?老婆,難道你還不明白,我只要你啊!」

  「要我?」她苦笑一聲,頹然道,「要我有什麼用?我能給你什麼?我不過是個不折不扣的掃把星,我帶給你的全都是災禍,除此之外,就什麼都沒有!沒有!」

  「我不在乎,真的,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他道。

  「可是我在乎!」她大吼,眼淚不由自主地滑下來,「為了我,你從貝勒變成平民,變得一無所有,甚至連以後翻身的機會都斷得乾乾淨淨。你讓我成為一個罪人,你讓我的存在成為一出悲劇。我活著除了連累你之外還有什麼意義?你告訴我,有什麼意義?」

  「難道兩個人相愛會沒有意義嗎?」他心痛地道,「無論是貝勒還是平民,也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這些我都不在乎。我當了二十年的貝勒,過了二十年豪奢的日子。也做了三年的夜神,干了三年所謂行快仗義的事。可是我最快樂的時光卻是從遇見你才開始的。我看到你的身影就會喜悅,聞到你的氣息就感到幸福,聽到你的聲音就忍不住微笑。你說,這一切跟財富跟地位有什麼關係?只要你愛我我愛你,還有什麼會沒有意義呢?」然而她卻用冰冷的聲音說:「你錯了,我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你。宣赫,我恨你!」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他呆呆地立在原地。

  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隨即,轟隆隆!劈下一道巨雷,暴雨傾盆而下。他仰起頭任更大的雨點打在臉上。

  已經是第二次了,她說她恨我。

  他的身子往後一倒,直挺地挺躺到草地上。雨點落在身上,不一會兒就濕透了全身。

  她說她根本就一點兒都不愛我。

  他不由得苦笑起來。雨水落進他的嘴裡,澀澀的,就像淚水的味道。咦,難道老天也會流淚?

  那麼她會愛誰呢?夜神嗎?她說宣赫我恨你,而不說夜神我恨你,那麼可不可以理解成她愛的就是夜神?可是夜神不也是我嗎?她明明說她不愛我呀!

  他抿著唇,傷腦筋地皺緊眉頭。雨水流不進他的嘴,便另尋出路灌進鼻孔嗆進喉管。他猛側過頭劇烈地咳嗽。

  不!她是喜歡我的!否則她怎會在壽宴之上寧願為我而死呢?若非她愛我也像我愛她一樣,她又怎能如此?而且,俗話說因愛而生恨,若是無愛,又怎會有恨呢?

  他又微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咳嗽。雨水在臉上縱橫交錯,不時注入鼻孔、嘴裡,甚至眼裡。

  突然之間,雨就停了。

  他咳著喘著抬眼往天空看去,卻看到一把畫著荷花的紙傘。

  笑容在臉上僵住,甚至連心臟都停止了跳動。他的目光慢慢落下來,落下來,然後便接觸到她溫柔的酸楚的又飽含無限憐惜的目光。

  「老婆!」他輕喚,可是聲音似乎哽在喉頭出不來。

  北斗深深地吸氣,抬起頭眨著眼,暈散眼裡的熱辣和酸澀。

  「你不知道下雨了嗎?還躺在這裡幹什麼?」語調硬邦邦的,聽不出任何情緒。

  然而他卻笑咧了嘴,「老婆,你在心疼我嗎?」她撇開頭道;「我才沒有!」

  「你有!別不承認了,我又不會笑話你!」她沈下臉怒道:「你還說沒有笑話我?你現在不正在笑嗎?笑我像個白癡!」

  「沒關係呀!」他說,「你也可以笑回來嘛,難道你不覺得我比你更白癡嗎?下著暴雨還傻乎乎地躺在這裡動也不動,咦?難道你做過比這更傻的事嗎?」她哭笑不得地白他一眼,「起來,白癡!」

  「可是我起不來嘛!」他賴在地上撒嬌,「老婆,你拉我好不好?」殷殷地朝她伸出一隻手。

  「裝蒜!」她罵,可還是伸出手去拉他。

  他握住她嬌嫩的手掌,卻並不站起,反用力往下一帶。她便一聲驚呼撲倒下來,被他抱個滿懷。傘脫手飛出,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墜到地上,滾了兩下,靠著柳樹停了下來。

  「討厭!你害我也淋濕了!」她拍著他的胸口想要站起來,然而他卻緊緊摟住她的纖腰,打死不鬆手。

  「淋濕就淋濕嘛,有什麼關係呢?反正有我陪你!」他道,又恢復一臉邪邪的表情。

  「我可不想陪你!放開我!」她怒道。

  他卻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下面,伸手拂開貼在她臉上的滴水的髮絲,「老婆,你生氣的樣子好可愛。我簡直喜歡得不得了!」她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從初次相見開始,你就不停地惹我生氣,就只因為你想看我生氣的樣子是嗎?」

  「是!」

  「混蛋!」她氣得大叫,使勁拍打著他的背,「放我起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他忍不住大笑,可一看到她扭曲的臉,又趕緊閉上嘴,把頭埋在她的肩頭,卻仍止不住地全身顫抖,哼哼悶笑。

  「笑,笑!笑死你算了!」她嘟著嘴,恨恨地擰了他一把。

  「哎喲!」他呼痛,止住笑聲,輕咬一下她的耳垂,耳語道:「老婆,你又生氣了哦!我真是愛死你了!」

  「討厭!」她軟軟地罵,張嘴向他的肩頭咬去。雨水流進嘴裡,滿滿的都是甜蜜。

  「俗話說,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不相愛。老婆,你又打我又罵我還咬我,是不是愛我愛進骨子裡了呢?」"胡說!我才不愛你,我討厭你!」

  「好吧,討厭就討厭吧!」他從善如流地點點頭,「那麼你愛的是誰呢?」她眼波流轉,想了一會,「夜神。」他撇撇嘴,「那還不就是我嘛!」

  「才不是!」她瞪大眼為夜神辯護,「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壓在我身上賴著不起來!」"哦?那他會怎樣做?」

  「他只會遠遠地,用他那雙沈靜的眼淡淡然卻又飽含深情地望著我。」他不滿了,嘟著嘴道:「難道我的眼不夠深情嗎?」

  「如果是夜神的話,他才不會像你這樣嘟著嘴發牢騷,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一樣。」他眨著眼,心裡有一絲酸氣冒上來,竟荒唐地吃起另一個自己的醋來,「夜神夜神,你才跟他見過幾次,就這樣瞭解他了?」

  「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沒聽說過嗎?」他撐起上身,板著臉氣悶地道:「跟夜神就傾蓋如故,跟宣赫就白頭如新。費了這許多功夫,宣赫還是不如夜神。怪不得你寧死不跟宣赫私奔,反倒是夜神一說,你就趕緊答應了。哼哼,幸虧夜神恰好就是宣赫,否則你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的懷裡?」她推開他坐起身,撇撇嘴道:「什麼幸虧?我倒覺得真遺憾夜神就是宣赫,否則我現在豈不是就躺在別人懷裡,哪裡還用得著跟你在這糾纏不清浪費時間?」

  「浪費時間?」他怪叫,幾乎不敢置信,「你說你跟我在一起是浪費時間?那麼你在客棧裡打暈我後跟我說的那些話都是假的嗎?還有,手臂上的傷口血液交融也是假的嗎?」她淡淡地道:「假作真時真亦假。有些事情你就不要太當真了,這樣大家都會過得輕鬆一點!」

  「輕鬆?哈哈!」他仰天大笑,忽地一躍而起,怒道,「雲北斗,原來你才是玩弄別人感情的高手!我、我……」氣得話也說不出來了,憤憤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走。

  北斗抹去臉上的雨水,朝他的背影眨眨眼,忽笑道:「宣赫,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感受了吧?」他如遭雷殛般定住,傻傻地回頭問:「什麼感受?」

  「當然是被欺騙的感受,「她雙手背在身後,緩緩地走向他,「被人戲弄的感受,被人蒙在鼓裡的感受,被人把心提起來又摔下去的感受。還有,「她立在他面前,仰起頭湊到他耳邊呢喃道:「被人狠狠地報復的感受,你都明白了嗎?」他慢慢咧開嘴角,綻放出一朵極燦爛的笑容,「我明白!我全都明白了!」忽地一把抱起她,狂喜地轉著圈子,「我就知道,你是喜歡我的,你是愛我的!」忽又停下來嘟著嘴嗔怪道,「小心眼的女人,就這點小事也要報復我!」

  「哼!」她神氣地昂起頭,「這是提醒你,叫你以後小心一些,千萬別惹到我,否則我會很用力很用力地報復你!」

  「我好怕哦!」他笑。忽又沈下臉,掐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問:「說,你是喜歡宣赫多一些還是喜歡夜神多一些?」

  「唔--」她皺眉認真思索,然後問:「你現在是宣赫還是夜神?」"當然是宣赫!」

  「那我喜歡宣赫多一些。」他滿意地點頭,「嗯,算你識時務!」打橫抱起她,「走嘍,咱們去洞房!讓那個夜神見鬼去吧!」她卻噘起嘴,不滿地道:「不行!夜神偶爾回來一下也是不錯的!」

  「貪心的女人!」他邁進房間,「咚"的一聲,抬腳踢上門。

  門外,大雨已悄悄地停住。池塘邊,柳樹下,頑皮的輕風吹著那把小花傘,讓它悠著轉著便墜入塘裡,驚起一圈漣漪。

  最後一滴雨落在傘面上,停了一停,然後順著荷花瓣輕輕地滑落在池中。荷花在風的撫慰下溫柔地搖擺著,綻開一朵幸福的微笑。

  尾聲兩輛馬車一前一後行走在官道上。前邊的車上載著雲夫人與嫣紅。小馬揚鞭趕著馬。

  後邊駕車的則是小牛。車內,一方小小地空間,瀰漫著如濃烈甘醇一般的醉人氣息。

  「喂,你這個敗家子,你現在已經不是貝勒爺了,沒有俸祿可拿了,你居然還給我這麼奢侈包兩輛馬車?你想要我們這一大家子人都喝西北風啊?」北斗板著臉訓斥。

  「老婆,我想要跟你獨處嘛!」宣赫涎著一張臉撒嬌,唉,仍是沒一點長進!

  她無奈地翻著白眼,「想獨處這輩子有得是時間,何必非得急在這一時?你總得學會過日子吧?」

  「那還不簡單?我會做生意嘛,保證能賺好多好多銀子!」

  「你別吹牛啦,還做生意呢,連賬都不會算!當初那三家店要不是有我撐著,早被你虧得連褲子都要當掉!」

  「是哦,老婆你好厲害!」他小鳥依人般地靠進她懷裡,「幸虧我有你,要不我還怎麼活得下去呢?老婆我好愛好愛你喲!」北斗受不了地拍他一下,「真噁心!」

  「別裝了,其實你喜歡聽得很,對不對?」他摟緊她的腰,嘿嘿偷笑,「要不你怎會選擇宣赫而不是夜神呢?」北斗忽問:「為什麼一直瞞住我你的身份?」他笑道:「如果我一早告訴你宣赫就是夜神,那我們的日子還有這麼精彩嗎?」她側頭想了一會兒,「唔,有道理。」他得意洋洋,「我本來就很有道理嘛!」

  「哼,給你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了!」她不滿地睨他一眼,「哪,我問你,你的武功是誰教的?為何連王爺福晉都不知情?」

  「嘿,這個嘛,自然是有點隱情的。其實我的這位師父你也認識,來過府中幾次的。」北斗凝眉思索,忽雙眼一亮,「賽華陀?」宣赫立即雙手合十,回頭朝京城方向拜了拜,「師父啊,這可不是徒弟告訴她的,你不能怪我!」一轉身張開雙臂把她抱個滿懷,讚道:「真聰明。說起我那個師父呀,脾氣可古怪得很,自從七歲那年給我看過一場病後就纏上我,夜夜偷溜進府來教我武功,卻又偏不準我公開與他的關係。咦,這事可苦惱了我好多年。直到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才得知,「他湊到她耳邊,把嗓門壓到最低,「我師父原來是我外祖母少年時的老相好!見到我後他便把對外祖母的一腔熱情傾注在我身上,卻又害怕別人發現他這點心思,所以只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啦!」

  「那——既然你身懷絕學,為何卻要以草包形象出現在眾人眼前?」他的眼神一黯,歎一口氣道:「你也知道,宮廷之中向來是父子相殘兄弟鬩牆。聖上在登基前曾與我阿瑪有隙,後來雖表示寬宏大量不予追究,但阿瑪知道皇上其實是記恨在心隨時準備抓他的小辮子,所以幾十年來一直都小心翼翼地做一個平庸而知足的無權王爺,以此昭告天下他並無奪嫡野心。但我從小就十分清楚,他的野心根本就從未滅過,只是把希望轉移到我們幾個子嗣身上。好在兩位兄長都並無多少過人之處。而我,自然也是一樣平庸。惟有如此才可消除皇上對阿瑪的戒心,免除一些無妄之災。」她皺著眉搖搖頭,「但皇上似乎並未對你心存戒心啊,否則他怎會執意招你做額駙,並屬意你輔佐政務呢?」

  「唉,「他輕拍她的面頰歎道,「雖然你冰雪聰明,但對於這勾心鬥角的權力之爭,你還是太過天真。你可知倘若我答應了皇上,那才是真成了他心中一塊欲除之而後快的大心病!事實上,所謂禪位之說,根本就是皇上用來測試朝臣的忠心度以及選拔新人才的一種手段而已,真正的繼位者早已內定。你想想,大清百年基業萬里河山怎可輕易拱手讓給旁人?偏就有那許多野心勃勃之人輕易上了皇上的當,一個個前仆後繼搶著給自己招來殺身之禍!」

  「是啊,「她垂下頭,黯然道,「我們雲家就首當其衝。尤其是我,都已家破人亡了卻還看不清事實!」

  「我不是在說你!」他滿臉歉然,對自己的多嘴懊惱不已。

  她苦笑道:「你看,我這樣不通世務,又心存功利,性子又凶又冷,可說沒有一處令人稱道的地方。告訴我,我究竟有哪一點值得你如此待我?」

  「這很重要嗎?」"當然重要!」她瞪大眼,「我非知道不可!」他微笑,「讓我想想。」"想多久?」

  「一輩子。等到我們頭髮全白,兒孫滿堂的時候我再告訴你好不好?」

  「不好,我現在就要知道!」忽然"籲--」的一聲,馬車停下,外邊響起一陣歡呼聲。

  「終於來啦!」兩人掀開車簾一看,原來是府上的下人們,一個不少,都站在路邊的林子裡等著他們呢!甚至鵑兒也在,垂著頭,滿面愧色。管家上前道:「貝勒爺,少福晉,雖然貝勒府已散,再容不下我們這些人。但人要知恩圖報,主子於我們有恩,我們又怎可一走了之?所以大家一商議,決定追隨二位主子一起南下,開山種地,依舊侍候貝勒爺和少福晉。」宣赫與北斗對視一眼,都忍不住眼眶中有些發熱。

  「好吧!」宣赫笑道,「那咱們就大隊人馬一起下江南,開出一片新天地!只不過你們以後要記住,再不要叫我們貝勒爺和少福晉,要叫……」

  「要叫少爺和夫人!」管家接道。

  「對對,要叫少爺和夫人!」眾人齊聲附合。

  小牛在一旁笑道:「等到有了小少爺,少爺就要升級成老爺啦!」"哈哈,「大夥笑問,「少爺,我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小少爺啊?」

  「這個得問夫人!」宣赫攬緊北斗,低頭輕聲問:「夫人,什麼時候?」北斗紅了臉,拍掉他的手,但笑不語。

  這時鵑兒走上前,怯怯地道:「少福晉,哦不,少夫人,我、我、對不起……」"你做過什麼要說對不起?」北斗笑道,「我怎麼一點不記得呢?」

  「我,我……」"好啦!」宣赫擺擺手,「陳年舊事就不要再提了!準備上路吧。今後大家一起同心協力,沒有什麼難關是不能渡過的!」

  「還有,「鵑兒著急地說,「王爺和福晉要我幫他們捎個口信,說等找到地方安頓下來就寫封信回家報個平安。如果,如果有什麼難處的話,也不妨寫信回家求助。」

  「好啊,「宣赫笑道,「我這就寫信回家找阿瑪多要點銀子!」北斗打他一下,斥道:「你剛還說什麼同心協力渡過難關呢!」

  「嘿嘿,老婆我開玩笑的!」他湊到她頸旁耳語,「你以為你家那個殺千刀的這麼沒出息嗎?」她杏臉飛紅,翻翻白眼不再理他,逕向前走。他便亦步亦趨跟隨在後。

  談笑聲中,大隊人馬啟程上路。

  空中傳來啾鳴聲。眾人抬頭,見是一群大雁,排成人字形,振翅飛向南方。

  忽然,北斗面上浮現出欣喜的笑容,「我找到翱翔天際的感覺了!」"哦?」宣赫眨眨眼,四面一環視,「跟這一大堆人嗎?」

  「是的!因為我發現,我根本就不是獨自高飛的鷹,而是一隻適合群居的雁。只有在大家溫暖地扶持下,我才能快樂而穩健地飛翔。尤其重要的是,我身邊有你的陪伴……」宣赫,你是對的,只要有愛,生命就有意義!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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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7:19

鴻雁 - 玉簪飛龍【滿漢全喜之六】

犯,犯錯了!她竟然又犯錯了!
當著這七阿哥的面,她接二連三地出錯。
先是聽見了不該聽的對話,
然後是不該救他的時候救了他,
哎,無三不成禮,這次連人都賠給他……
她只是一個小事迷糊大事更加糊塗,
平時除了種葫蘆什都不會的宮女,
為什要把這種大事牽到她身上?
最倒黴的是自己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
難道她,真的要愛上這位爺了?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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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7:31


緣起

  西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兔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已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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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8:59


  寂靜的夜,可以清楚地聽到窗外的風聲。沒有燈光,只有月光映著雪色,把窗紙也染上淡淡的青光。

  「姐姐,你睡著了嗎?」玉簪身後的人翻了個身,難以成眠。

  「還沒……」她遲疑了,含糊地應了一聲。

  「我就知道姐姐也是睡不著的……姐姐,你說皇上會把皇位傳給哪位皇子?」

  透著興奮的聲音讓她淡淡地皺了皺眉,看看身前看似熟睡的影子。她壓低了聲音,聽來模糊得像一聲輕歎:「這種事和咱們沒關係的……」

  「怎麼會沒有關係呢?」新皇登基,必會重選秀女入宮,而她們這些入宮已久的宮女便有機會離開皇宮了。」又不是什麼得寵的奴婢,還有什麼好留戀的呢?」

  很久沒有出聲,她終於低低地道:「睡吧……」

  「怎麼睡得著呢?」

  聽見歎息,玉簪微微合上眼。」你若再不閉上嘴,怕不用等出宮,就先掉了腦袋……」

  身側傳來歎息,便聽不到聲音,她卻慢慢睜開眼,盯著晃在牆上的樹影,一夜未能成眠。

  ******

  玉簪是一個宮女,一個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宮女。她知道,在偌大的紫禁城裡,她秦玉簪不過就是個記錄在冊的名字罷了。現在不會有人注意她,以後也不會有人記得她的存在。

  管教她們的"姑姑"曾說過:「美麗就是女人的一切!一個女人若生得不美麗,倒不如投胎做了草木,雖只是一春之美,卻還得了萬歲爺的讚美。」姑姑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她沒見過的憂鬱,讓她記起嚴厲刻薄的姑姑原來也曾是個和她一樣做過美夢的小宮女。

  「絳雪軒"外那株皇帝最愛的海棠花她從沒見過。因為她不特別美麗,所以一進宮就被派到西苑。就連皇上和那些受盡寵愛的貴人們她也只是在每年的臘月"冬嬉"之日才能遠遠地看上一眼。

  雖然她是漢人入旗,祖上三代都沒人出過關親歷過"塞外冰雪",但旗人自喻"冰雪之子",把冰嬉定為"國制"永存,她還是知道一二的。每年臘日是西苑最熱鬧的時候,她愛瞧熱鬧,和她最好的宮女綠兒卻是厭惡非常。」近不得貴人身邊,又有什麼好瞧的呢!」這個"貴人"倒不指望是皇上,可要是被哪個阿哥、貝勒瞧上眼那也是飛上枝頭啦!

  玉簪知道綠兒心裡想的是什麼,就像綠兒知道她心裡想什麼一樣。從她進宮認識綠兒快有八年了,就算是陌生也變成熟悉,疏離也變成親近,不管怎樣都會是一輩子的姐妹吧!可是隨綠兒再怎麼想,也不過是做些白日夢罷了,她們不過是些宮女啊!

  像她們這些不出眾的宮女,十三歲入宮,好命地跟上個好主子,大了指個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宮去;要不就老老實實地不生事非,混到二十七八打發出宮也算太平;最怕是惹出事來魂斷紫禁城,葬於荒郊化做白骨,待家裡人最終知道消息時連個墳頭都找不著。

  還能有什麼奢求,只盼平平安安地過個幾年出得宮去也就是了。

  她踮著腳,攀上一枝半綻的梅花。還未折下,突聽一陣陌生的腳步聲,進來的是個暴躁粗魯的聲音:「十二實在是太過分了!仗著是納喇皇后所生,就瞧不起咱們這些個做哥哥的。其實有什麼了不起,皇后?!不過是個不受寵的斷髮皇后罷了,就連葬制都是擬照歷代皇貴妃。比起七哥你的額娘孝純賢皇后還不是差遠啦!」

  玉簪猝然鬆手,花瓣似雪樣落在她的身上。她躲在樹後撫著胸口,一臉驚懼。不是吧?!她只是個小小的可憐的沒人要的小宮女啊!不會這麼倒楣聽到什麼不該聽的秘密吧?!

  「我說老九,你最近的火氣可是越來越大了……不是早就告訴你冬天不要進補太多嗎?」溫和卻難掩椰榆的聲音讓她不自覺地發抖。不知為什麼,竟莫名地畏懼起這個有著溫文優雅聲音的男人。

  「七哥又開玩笑……」有些懊惱,卻拿面前的斯文男子沒轍。」皇阿瑪說要'禪位'那可不是個笑話,瞧瞧現在朝野上下哪個不是躍躍欲試?偏七哥你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永琮回頭,眼中笑意愈深。」皇阿瑪萬壽乃是八月,還有近一年的時間,你倒是著哪門子急呢?」

  只不過,父皇真的要禪位?!那個自詡"十全武功""澤被萬世"

  的大清帝王啊!雖然身為皇嗣後選人之一,他愛新覺羅。永琮躊躇滿志、野心勃勃,欲放手一搏,但現在真的是好時機嗎?!這點就連他自己也非常疑惑。

  輕輕彈去肩上沾染的一瓣梅花,永琮恢復淡淡的表情道:「若你還是氣不過十二弟,就約他摔跤好了。既教訓了他又不怕皇阿瑪降罪,豈不是一舉兩得。」

  九阿哥永恩撇了撇嘴,「永基那小子哪兒敢和我比試呢?倒是七哥你……真不明白你到底在想些什麼。現在除了六哥、八哥、十二外還有誰能和你爭呢?老十、十三他們雖是意向不明,但也不見得就會幫著六哥他們,十一那個書獃子根本就不用理會。十四、十五、十七那幾個又根本都是毛孩子,連爭的資格都沒有。七哥到底還在擔心什麼呢?!」

  「老九你是真糊塗還是假糊塗?難道竟看不出……」

  「姐姐!」一個大嗓門大大咧咧地傳過來,讓永琮皺起了眉,目光銳利如劍。風過技搖處有微弱的呼吸,顯然是他疏忽了。只是沒想到向來少人的西苑也有這種專聽人是非的狗奴才。

  目光閃爍,沖永恩一點頭,就聽老九一聲大吼;「出來!」

  聲音大得險些震破永琮的耳膜。他掏了掏耳朵,輕鬆地退了兩步。嗯!果然還是九弟"獅子吼"有氣勢。

  如果可以,真的是不想出去。但那冰劍一樣的目光活似一根針刺進玉簪的背脊,然後一直麻上頭皮。

  「綠兒,這次可給你害死啦!」心裡嘀咕著,不得不一步步蹭出來。

  「大膽狗奴才!鬼鬼祟祟地躲在那邊做什麼?是偷了東西還是想做些別的?」

  她也不想鬼鬼祟祟地躲起來啊!難道偷聽很好玩嗎?那可是會掉腦袋的呢!如果現在裝聾子是不是太遲了?跪在雪地上,她吞了吞口水,吶吶道:「奴才奉命來折梅花,走著走著實在是太累,所以……」不行吧!如果說她剛剛打了個盹,什麼都沒聽見壓根就沒人會相信吧?說不定還會當場被殺人滅口!不是沒可能啊……

  「折梅花……」永琮帶著笑的眼掠過她肩上、發上的梅花瓣,微微瞇了起來。

  「七哥,我瞧這奴才可疑,不如……」永恩大聲吼著。

  不、不、不如什麼?不會吧?她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啊!

  一個宮女,一身淡青的棉袍,未施胭脂,長得倒還算白淨(怕是嚇白的吧?),頰上泛著凍紫,顯然是在外面很久了……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奴才。青鞋白襪,甚至連旗頭都沒戴,臉上的慌張畏怯也和平常見的奴才沒什麼兩樣。只是那雙眼睛轉得倒快,看來也不是個沒腦子的。

  「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罷了……」(是哦是哦,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女罷了!)"何必放在心上呢!況且看她也不是個沒分寸的奴才,當知禁宮森嚴,妄言閒話入內延者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定行正法!這個她清楚得很……所以,她會是個嘴最嚴的人。)雖然小宮女沒吭聲,但那雙眼睛卻明白表示對他的話是聽得一清二楚的。

  永琮一笑,正待轉身。突聽"唧唧"之聲,他眉輕揚,停住腳步。

  「哪來的蟈蟈?!」永恩挑著眉,最後也和他七哥一樣把目光定在那小小的宮女的臉上。

  「回爺,是奴才……」不是吧!好容易逃過一劫,不會因為小小蟲兒就喪了命吧?

  「你也養草蟲?」聲音略揚,永恩開始感興趣起來。

  宮廷內外養蟲成風,宮裡倒還好些,民間除瞭解悶還有斗蟲搏彩之風。這九阿哥永恩就是箇中高手。此時聽了蟲鳴,不覺動了好奇之心。

  小宮女養蟲倒也不稀奇,只是不知這奴才是用什麼養的蟲呢?」你用的是陶罐還是石罐?總不至用的是澄泥罐吧?」古燕趙子玉製的澄泥罐最是難得,料她一個小小的宮女也得不到。

  「回爺,奴才用的是葫蘆……」小小的葫蘆捧在掌心,小巧玲瓏不說,四周還雕以花鳥,既通氣又雅致。

  「咦!這葫蘆倒精緻。」永恩仔細端詳,臉上有了笑意,「哪兒來的?

  「奴才自己做的。

  「你自己刻的?手藝倒是不錯……」眉輕揚,目光落在小宮女身上,想想又不好開口。

  「永恩!」永琮微笑,知道九弟轉的什麼心思。永恩皺了下眉,把葫蘆放回她手上,還是不捨地瞧上兩眼。

  蟲鳴唧唧,聲顫而長,沒完沒了,似閨中怨婦的低泣,讓他不自覺地想起些什麼——

  「額娘,養這些個東西做什麼?怪鬧人的。」

  「琮兒快入尚書房了,額娘養這些小蟲兒解解悶。」

  ……宮中的女人啊!

  他忽然有了知道她名字的興致。」奴婢叫玉簪。」明明是這看似和善的七阿哥救了她一命,但好奇怪,她就是不敢看他,總覺得那張溫和的笑臉背後掩蔽些什麼。

  「玉簪"漢人的名字,看來是漢人入旗的了。怪不得派到西苑這種地方了。

  永琮笑笑,仍是莫測高深的神情。永恩皺了皺眉,不明白七哥又在想什麼,不過知道個名也好,以後也好翻後賬。」我說玉……什麼的,就是你!七阿哥心善饒了你,你可別自己想不開,硬要往死路上趕……」

  「奴才知道。」伏在地上,不敢看遠去的背影,直到綠兒跑過來扶她,她才發覺自己流了一身冷汗,連牙齒都在打顫。

  倒楣!她只是個安安分分的小宮女啊,老天爺不要作弄她嘛!

  ******

  「蹙鞠"又稱"蹴鞠之戲",即為兩隊於冰上作"搶球"比賽。其激烈拼搶驚心動魄處有詩贊曰:「珠球一擲,虎族紛來。」

  又因各王子貝勒以賽揚威,故在"冰嬉'之中最為引人注目。

  每次穿上冰靴站在冰面上,那種感覺就和十年前第一次踏上冰面一樣,既興奮又緊張。六哥和老八、十二他們去年輸了"蹙鞠"賽,今年可是鉚足了勁。但他絕對不會、也不能輸。

  望向彩旗簇擁處,永琮優美的薄唇揚出自信的微笑,「老九,皇阿瑪看著咱們呢!」

  「你放心好啦!七哥,咱們黃龍隊什麼時候輸過呢?!」

  「咳咳……」淡青的帕子摀住嘴,玉簪隨手正了歪"暖耳"(即耳套)。

  遠遠地,她便認出他。雖然穿著和旁邊的官兵沒什麼兩樣,她卻一眼就認出了他。七阿哥永琮——去年贏了蹙鞠賽的人——事實上,自從七阿哥和九阿哥參加蹙鞠賽就從沒輸過。

  想必那些嬪妃官眷眼中所看的就是他們吧?!縮了縮身子,玉簪抬頭看太液池南岸白塔山腰的慶霄樓。皇太后每年必於慶霄樓上看冰嬉,雖然未必會看得到她,但她總是有些心虛。

  兩軍對峙,永琮仍是滿面笑容,朝著對面的六阿哥永泰、八阿哥永璇、十二阿哥永基打招呼。

  「七哥好!」十二阿哥永基淡淡地應了聲,臉上的笑卻是冷的。六阿哥永泰卻是冷哼一聲,連看都未看他。倒是八阿哥永璇揚著眉,仍是一臉的灑脫飛揚,「還是快點開賽的好,也省得在這兒挨凍受罪啦!

  永恩一挑眉,可不像永琮一樣仍帶著笑。」七哥和十二哥可要小心了,可別像去年一樣累得起不了床,誤了明兒個的'較射'賽。」

  永璇忍笑扭頭,永基已冷哼道:「九哥才要小心了,莫大意栽在咱們手上,失了蹩鞠狀元,可要讓人恥笑了。」

  「多謝十二弟的提醒,九哥我會小心。要是真敗給了十二弟你,九哥我可不止被別人笑,連自己都要笑掉大牙啦,哈哈。」

  「又來了!」玉簪皺著眉,暗自好笑,每年開賽前都是這樣唇槍舌劍,冷嘲熱諷的,要不是御前侍衛及時開球,怕要扯上一天呢!

  珠球飛擲,眾官兵在笑聲中馳逐爭搶,表面上看來,好像眾皇子和普通官兵沒什麼兩樣,但實際上,球一旦落在某個皇子手上時,也只有另幾位皇子敢於爭奪——事實上,也沒哪個不要命的敢和皇子爭。

  「這邊!」永恩叫著,珠球成弧形飛來,卻從他身邊掠過飛得老遠。珠球飛處,眾人追逐,而劃在最前面的正是永璇和永琮。

  糟了!怎麼會飛到這邊來呢?玉簪身子一矮,躲在灌木叢後。

  「六哥,承讓了!」永琮朗聲大笑,俯身撈球,卻突聽一聲尖叫"小心!」心神一凜,已辨出身後風聲有異,他慌忙就地一滾,避過猛烈的撞擊。而偷襲他的永泰也跌倒在地。

  「六哥,可要保重身體了,「他冷笑,抬頭看見樹叢後淡青的身影一閃而過。是誰?!無暇細想,他跳起身,對著人群衝了過去。」永恩,球在這邊!」

  永泰"哼"了一聲,面無表情地揉著疼痛的肩頭,看著樹叢呆了片刻,也衝了過去……

  ******

  蹙鞠賽後,乾隆帝於重華宮設宴。而宴會的主角卻……

  「七哥,你去那裡做什麼?真是的,難道你還想要皇阿瑪等咱們不成?」

  「你別吵了,只是看一看,不會誤了時辰的。」永琮目光一閃,快步上前。看腳印卻是一個女子。但不知是嬪妃官眷還是宮中的宮女?雖沒什麼報恩的念頭,但好歹該知道是誰喊的那一聲。

  目光定處,枯枝上掛著一條淡青的帕子,他伸手扯下,見是極尋常的棉絹,沒繡什麼花只在左下角繡了個小小的"玉"字。難道是……眉心舒展,不知怎地,他又露出那種莫測高深的笑來。

  「拜託!七哥,算我求求你好不好,求求你不要那樣子笑,讓人心裡直發毛……」

  「什麼時候老九你的膽子也變得那麼小啦?」

  永琮笑著,隨手把帕子塞進懷裡,「快走吧!再不走真的是要遲了。」

  「可不是!要是讓六哥他們趕前討了皇阿瑪的歡心,咱們可白贏了比賽。」

  「姐姐,回去吧!」熱鬧難道比命還重要嗎?昨天看的還不夠,今天又來,真不知道玉簪是怎麼想的。

  「噓!小聲些。」雖然是有些後怕,但想想,還真的是很刺激!」你看那三座旗門,門上方懸著的綵球就是用心滑射的,靠近御座處的旗門,上懸球名日'天球';下懸球名日'地球'只有最先射中天還應地球者才能得勝。」

  「我知道,看了好幾年,要連這個都不知道可真是白癡啦!」綠兒喃喃地道,「我寧願和蘭兒斗草蟲也比這個好玩……」

  那一頭——

  「又要看幾位哥哥大顯身手啦!」永基笑著,眼中卻全是冷消之色。

  永琮笑笑,也不開口。只半瞇了眼,揚弓搭箭。手一鬆,快箭如電疾射而出,命中綵球。身畔永泰冷哼,數箭飛出,卻只有一隻羽箭射中綵球,不用猜,永琮也知道箭上必刻著永泰的名字。

  「六哥的身手更勝往年。」永琮含著笑,再舉羽箭。長箭搭弓,眼角瞥見永泰古怪的神色。心中一動,隨著他的目光望去,卻見遠處小坡上一條淡青的影子。

  永琮不假思索立刻拉弓勁射,羽箭飛出,卻未如他所料射落羽箭,只把箭射得歪了一點。

  「糟了,「目光掃向面無表情的永泰,卻聽他只是低低哼了一聲,「可惜了一條性命。」

  「姐……姐姐……」綠兒顫著聲音,嚇得連哭都忘了。

  「我還活著?」聲音倒還算鎮定,但一雙抖得厲害的腿卻洩露了她怕得要死的秘密。

  「好像——沒事吧!沒缺胳膊沒斷腿,也沒見哪兒流血……事實上,我想……那支箭根本就沒射中你!」

  「你確定只有一支箭?」在得到肯定的答覆後,玉簪腳下一軟,癱坐在地上,「好險……」目光落在釘在她腳邊的長箭上,喘著粗氣卻說不出話來。

  「姐姐,你不覺得咱們該離開這兒嗎?」再不走的話,她可能真的會哭。

  「你說得不錯!咱們是該離開……可是,我走不動……」真沒用!原來她連綠兒都不如,綠兒也只是聲音透著哭腔而已。

  綠兒咬了咬唇,突然蹲下身,「我背你。」

  「你先走好了!」好感動,誰說宮裡沒有人情冷暖的?最起碼還有一個綠兒對她好。

  玉簪忽然縮了縮身子,她的手無力地搭在綠兒的肩上,「對不起,姐姐連累了你……」

  呃!綠兒征了怔,抬起頭就見兩個華眼男子。這是?目光落在男子腰佩的龍形玉環,綠兒當下矮了一截,「奴才該死!

  「不知者無罪,你起來吧!」永恩倒是難得大方,「怎麼?嚇得走不動了?」

  「昨兒個還以為你的膽子很大呢!沒想到今天一支箭就把你嚇成這般模樣。」帶笑的聲音讓王簪的頭縮得更低。是老天罰她胡思亂想?!老天!她的膽子何曾大過?昨兒個喊上一嗓子也是糊里糊塗的,要是重來一遍,她一定會安安分分半聲不吭……

  玉簪垂著頭,靜得像是這裡只有她一個人——別傻了!說不定這位七阿哥根本就是來試探你,看你有沒有到處胡說八道的呢!

  「我可以叫人來幫你……」光看這雙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些什麼了。永琮忍不住想笑,原來宮裡也有這樣心思單純的人,倒也算是難得。

  「這個,是你的吧?!」

  一條帕子落在她面前,讓她愕然抬頭,撞上一雙黑亮的眸子。恍惚了下心神,她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不會吧!她已經是個任人欺負的可憐宮女,不會有比這更糟糕的事發生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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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9:26


  乾隆三十六年(1771),正月裡,帝因六十壽辰兼明年皇太后聖壽,下詔普免全國額征地了錢糧。同時,召王公重臣重申"禪位"之事。消息傳出,如春雷乍響,朝野震驚。自是有歡喜的,有驚慌的,有從容的,有狂熱的,有淡泊的,也有不信的……

  「皇上禪位究竟是真是假?」

  「什麼真真假假的?」打哈哈、裝糊塗總比禍從口出來得好吧!

  「我聽說朝中重臣已有人寫了萬言書欲勸皇上收回成命呢!」

  「是嗎?有這事兒嗎?」

  「老兄,咱們這樣的交情還要這樣子打哈哈嗎?」

  「世事難料,老兄你又何必太認真呢?」

  「其實皇上年歲大了,就算不禪位,也總要立嗣的。」

  「是嗎?皇上是這個心思嗎?那皇上打算立哪位皇子為嗣呢?」

  「老兄,你這是在為難我嗎?萬歲爺的心思咱們做臣子的哪裡猜得到呢?再說……就算猜到了,那也得裝著不知道,難道還滿世界裡亂嚷嚷?」

  「那倒也是,可究竟要立的是哪位阿哥呢?」

  「老兄,告辭啦!咱今兒個壓根就沒見過,我也什麼都沒說過……」

  「可不是,咱們是沒見著也沒說過話……可皇上究竟要立誰呢?!

  ******

  與此同時,六阿哥府邸。

  「主子,恭王爺,德貝勒已經回去啦!」

  「嗯。」低低地應了一聲,仍任黑暗掩去他所有的情緒。

  一身黑衣的漢子抬起頭。看了一眼暗影裡的身影,唇齒微動,終是沒有說話又垂下頭去。

  「鷹,恭親王的話你都聽清了是吧?」

  遲疑了下,鷹還是恭聲道:「是,奴才聽清了。」

  「很好……那麼你覺得他們所說的是真是假?」

  「至少表面上看來,他們的確是真心輔佐主子的。」

  「真心?嘿!」不過是賭徒押籌碼罷了,「那麼你也說你主子我有先帝之風,英明睿智,果絕穩重了?」

  「這……回爺,屬下不敢妄評先帝,只是就眾阿哥而言,主子的學識不及十一爺,沈穩不及七爺,武功不及九爺,就算是灑脫也不如八爺,論智謀也未必勝過各位阿哥多少。所勝者乃是陰狠絕決,無婦人之仁,此方為成大事者必須。」

  「果然是鷹,連假話都不會說,「深沈的聲音帶了些笑意,「如果真是信了那些奴才的話,早晚爺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長身而起,在燈光下現出一張冷漠的臉龐,正是六阿哥永泰,「很好,現在隆科多和年羹堯都已經出現,何愁大事不成?!」

  鷹心頭一凜,想起前朝'隆'、'年'二人的最鍾下場,不由得一陣心寒,卻只把頭垂得更低。

  移步窗前,永泰猛地推開長窗,寒風撲在臉上,他的眼在星月之下卻越發的亮。」老七,咱們這次就好好鬥斗吧!」

  「小弟,你想清楚了嗎?」纖纖玉指輕彈,尾指上的指套閃著金光。」咱們是親姐弟,姐姐才不遺餘力地幫你。難道你還以為姐姐是要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好處?!」皇五女純孝公主噙著笑意以輕描淡寫的語氣說著殘忍的事。」那幾個高手可是你姐夫花重金買下的,你若贊同姐姐的話,就馬上讓他們開始行動;若不領俏情,那姐姐就當什麼話都沒跟你說過,只當那些個銀子是扔進河裡聽個響也就是了。」

  「皇姐,這種事可不是開玩笑的,若讓人知道會掉腦袋的。」皇十三子皺著眉,一臉擔憂地看著一直不開口的永基。

  「十三,你莫開口!讓你十二哥自己拿主意。」純孝公主微瞇著似笑非笑的眼,「拿主意可要趁快,別等人家成了太子,你才後悔。」

  十二阿哥永基突然一拳捶在桌上,茶杯翻倒,弄濕了暗紅的綿緞桌布,像血一樣在他眼中慢慢綻出花朵。」好!正所謂無毒不丈夫,欲成大事,豈可有婦人之仁。」只要他能登上皇嗣之位,一雪母后死後受辱之恥,死個八個人又算得什麼——反正,也不是多親的兄弟……

  夜,無邊無際地漫延著,而陰謀似乎永遠是在這樣深沈的黑暗中醞釀而成。危險將至,卻沒有人知道。而天,還沒亮……

  ******

  雪後初晴,天氣卻不冷。風拂過耳畔,似乎已聽得到春的呢喃,春天終於快來了……

  難得出宮,綠兒一臉興奮。見著什麼都是大驚小怪地又笑又叫——怎麼看都不像是個小太監。玉簪從她手裡扯回慘遭蹂躪的衣袖,好生無奈。好不容易說服了御膳房的小太監得以冒名出宮,若讓這瘋丫頭鬧出事來,可不止自己倒楣,還要連累別人。

  「綠兒,這是大街上。」

  目光下移,她忍不住臉紅。就算是那些個肚兜釵環漂亮得讓人心動,可也要顧著自己是穿著太監衣服啊!也不想想兩個小太監站在攤子前看些個肚兜脂粉的成什麼樣子。也難怪那些個大姑娘小媳婦遠遠地站著指指點點卻不敢上前。賣東西的小販也是一臉不悅,要不是看在他們是宮裡出來的,早就開口攆人了。

  「我說小綠子,咱家看這些東西實在是不適合各位主子。咱們還是往別處瞧瞧吧!」清了清嗓子,她一把扯下綠兒死巴著不放的東西,硬是拖著她遠離眾人的白眼。

  「姐姐啊!那個是人家想買的啊!」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買去她看中的東西,綠兒忍不住抱怨。

  「你別胡鬧啦!也不瞧瞧自己穿的什麼衣服。要買也快點麼,還挑個沒完沒了也不怕人瞧……」突然住口,王簪扯著綠兒避到邊上。

  「喲,好痛!」綠兒苦著臉,「那個不是七……」幹嗎摀住她的嘴啊?!她又沒說錯什麼,那的確是七阿哥啊,「晤晤晤……」綠兒瞪著一雙大眼,不滿又哀怨。

  「別吵!你忘了七阿哥是識得咱們的嗎?」迎著綠兒控訴的目光,她想了想,鬆開手。的確好像想得太多了哦!怎麼會記得呢?她們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就算是見過她們也未必記得!就算記也未必認得出啊!她們又不是什麼天香國色,誰會費心記得她們呢?

  想想,她對綠兒的笑多了些不好意思。正要離去,眼角卻瞥見一些不該出現的……那是--」刺客!」

  ******

  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面對這般無奈而惱人的場面永琮還真是頭痛。原本和九弟從"寶瑞齋"出來時還是好好的,怎麼突然就有人大叫"刺客"?然後不知從什麼地方蹦出一群穿黑衣,戴面紗的刺客。有人要殺他,他不覺得奇怪。反正身邊有永恩這個高手,再加上他身邊的魯圖爾更是身手不凡,尋常人根本就近不了身。

  可是,為什麼事情最後還是變成這個樣子呢?眼瞅著那些個刺客快被侍衛消滅,可誰知一個刺客突然直撲過來。永琮是沒把來人放在眼裡,可偏還有個哭得稀里嘩啦的小女娃傻兮兮地蹲在邊上。說時遲那時快,眼見明晃晃的鋼刀要落在那小丫頭身上,叫他想救出來不及,只來得及打出一枚銅錢,希望能將刀鋒偏上一分半寸。

  而就在此時,一道藍影衝出,恰恰撞在黑衣人身上。黑衣人腳下一蹌踉,身子一歪,那一枚原該打在他手腕上的銅錢好死不死地就打在那人背上。」啊……」一聲慘叫讓永琮皺起眉,見那人痛得跳腳正讓黑衣人一掌打在胸口,一口鮮血噴出仰面倒下,險些壓著那個小女娃。

  「成事不足……」他低喃了一句,那頭永恩已大笑出聲。

  笑?!居然還笑得出?難道在這些阿哥眼裡,像她們這樣的賤民是死不足惜的——可恨啊!玉簪抬起頭,也不知是氣還是傷,臉漲得通紅,一口血噴在薄雪上,染成斑斑紅梅。她一個小宮女幹嗎多管閒事呢?就算瞧見什麼不該瞧的也只該當做沒瞧見啊!喊什麼"刺客"?就算小女娃當著她的面被殺,也不該強出頭啊!反正不認不識的,死了也不關她的事嘛!

  「咳咳……」一隻小手在拚命地擦著她嘴邊和臉上的血,「哥哥,哥哥,你不要死啊!」

  沾著鼻涕眼淚的小臉映在眼中,玉簪又怒又怨的心忽然平靜下來。」別怕,哥哥不會死的……如果咱們死了,七阿哥豈不是要背上妄顧百姓死活的惡名……他又豈會讓咱們死呢?!」

  聲音虛弱,但能說出這樣的話,還算頭腦清醒。好奇怪,這是從哪冒出來的小太監,剛才叫"刺客"的人好像也是他吧?

  永琮皺著眉,在侍衛的簇擁下越發顯得從容而冷靜。相形之下,和他對峙的黑衣人眼見同伴越來越少,縱是藝高人膽大,也禁不住心裡直犯嘀咕:「七阿哥,咱們也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你又何必苦苦相逼?!」一腳踩在腳下的肉墊上,黑衣人倒也滿有氣勢。

  「是嗎?」永瓊微笑,不見半絲火氣,神態悠閒得倒似與人品茗閒聊。

  讓黑衣人恨得牙癢癢的,就連玉簪都開始覺得這位七阿哥該殺了,「七阿哥,你可別逼虎跳牆!」刀架在小丫頭脖子上,再順手扇了個耳光,「別吵,死丫頭……」

  眉心微蹙,永瓊沒開口。永恩已跳腳怒吼:「打小孩子,你還是不是個男人啊?」

  黑衣人"哼"

  了一聲,根本就不看他,「七阿哥,你怎麼說?」永琮一笑,目光越過他,看見遠處匆匆趕來的官兵。」好!你放了他們,我準你平安離去。」大庭廣眾之下,斷不可傷了百姓,自毀名聲。

  「你叫你的人讓出條路,待我離開自會放人。」黑衣人堅持,根本就不相信他的承諾。

  永琮一笑,揮揮手,圍著他的侍衛便散開。

  一腳踢開腳下的小太監,黑衣人抓住女娃,要走卻覺得有人扯住他的褲腿。」你要人質,帶我。不要為難一個小孩子……」她、她、她在胡說什麼?難道自己已經瘋了,「你難道沒瞧見她又要哭了嗎?你若要帶著她,只是累贅而已……」

  黑衣人皺起眉,看看手上咧著大嘴的女娃娃,再看看搖晃著站起身的小太監,終於放開女娃。然後一手揪住玉簪,「行!沒想到太監裡還有你這麼有種的好漢。」

  「過獎。」玉簪淡淡地說,臉上的笑卻苦兮兮的。

  ******

  被扯著退入小巷,雖然有些頭暈,腳下打絆,但頭腦還算清楚。巷子外的嘈雜人聲更是聽得一清二楚——

  有人在大叫:「不要放走了刺客!」

  還有人叫:「大膽賊子,九門提督在此,還不到手就擒!」

  「姐姐……」那是綠兒在叫,她精神一振,又聽到一個淡如和風的聲音,「趙大人,本王已經答應放過那名刺客。」

  「你聽到了!他們不會追你啦,你不如放了快逃命吧,北京城裡胡同連著胡同,只要你鑽進了胡同,任再多的官兵都抓不著你。」

  「不用你說,大爺知道。」黑衣人凶巴巴地吼著,拐進一條小胡同卻又突然停下腳步,「老大。」

  玉簪瞇著眼看看背對她的藍衫客,不明白碰著B黨的黑衣人幹嗎聲音發顫?是太高興還是害怕?

  「只有你一個人活著?」聽不出是男是女的低柔聲音,卻透著森冷與詭異。

  「是……屬下無能。」黑衣人的身子似乎發抖,連抓著她的手都小力了許多。

  藍衫容笑笑,「受傷了?過來讓本座瞧瞧。」

  「謝……謝謝老大。」鬆開手,黑衣人不經意地回頭,只一眼,玉簪有了種古怪的感覺。那種眼色,好像是種恐懼是種絕望是種淒厲,但怎麼可能?那人可是他的同夥啊!就算要害怕,也該是她這個隨時可能會被殺人滅口的人吧!

  她這頭犯嘀咕,那頭黑衣人走近,右手一翻,白光眩著她的眼,呆了那麼一秒,她下意識地想要叫,但只出了半聲"危",雪亮的匕首已直刺而出,驚變突起,藍衫客卻似早已料到他的行動。微一側身,指間藍芒一閃,黑衣人已發出一聲慘叫,仰面倒下。藍衫客轉過身,一張泛著銀光的金屬面具掩住面容,而閃著寒光的眼中卻帶著種古怪的神色。

  「你、你……不要過來!」王簪驚惶地後退,卻跌倒在地。往後挪著身,看著他越過在地上打滾哀嚎的黑衣人,她後悔極了。叫什麼呢?如果黑衣人殺了他可能倒是她的福氣呢!再近一步,藍衫客突然頓住回步,看一眼玉簪,突然撥身而起,躍上屋脊,轉眼就消失在她的視線裡。籲了口氣,就聽見腳步聲,一驚,一顆心提到嗓子眼。待瞧清了來人才鬆了一口氣。

  「七哥,人在這兒呢!」有人停在她身邊,卻沒有開口,「是不是死了?」

  沒有!她還沒有死噢,可是,不睜開眼會安全些吧?她微微睜開一條縫。看見一人背對著她長身而立——七阿哥永琮。

  「七哥,這人還沒死,好像要說什麼話……」永恩蹲下身看著一臉痛苦的黑衣人。

  那人還沒死嗎?千萬不要又說什麼秘密才是,會害死人的。她皺著眉,眼角晃過一抹藍影,心上驚跳,她幾乎可以肯定是那個藍衫客去而復返。該不該提醒他們?該不該?

  腦子亂成一鍋粥,身體卻自動撲了出去撞在永琮的身上。同時背上劇痛,人還未落地已先疼暈了過去……

  彷彿有人在叫,她卻聽不真切。只恍惚覺得有人緊緊地抱住她。

  「七哥,你沒事吧?」永恩叫了一聲,目光落在七哥懷裡的小太監臉上。

  「好眼熟……」心中一動,永琮除去他的帽子,再以衣袖拭去她嘴角上的血跡,「是她!」倒也巧了,怎地偏是她三番五次地出現在他身邊?莫不是……

  「七哥,這傢夥還沒死,好像要告訴咱們主使者呢!

  揚起眉,永琮收斂心神,淡淡道:「我不想知道。」

  「七哥,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什麼人了?」永恩搔著頭,看著永瓊臉上的笑,嘀咕了一聲。

  永琮一笑,沒有答那話,只是說:「永恩,你把這小宮女帶回府裡,我先進宮。」

  「喲!七哥……喂!我說魯圖爾,你們主子走你倒是留下幫幫忙啊……何勇!」永恩看看被塞進懷裡毫無知覺的女人,大皺眉頭。不是吧!他堂堂皇子,不算是要抱也得抱個美人啊,無端端要他抱個穿太監衣服的小宮女?哼,算這奴才有福啦!抬頭瞪幾個發呆的侍衛,他不由地吼了一聲:「你們都傻了?!還不快來幫忙!」

  ******

  人生就是一場戲。每個人都在扮演不同的角色,勝負的取決不過是看演技的優劣罷了。而在這個大舞台上。每個人的演戲方式都是不同的。

  不能說十二弟的戲演得不好。最起碼,一身狼狽、輕傷掛綵,聲淚俱下,論行頭、扮相、神情絕對是遭遇刺客的三兄弟中最逼真的一個。倒是他和六哥,雖然遭遇刺客,卻都是一身整齊,神清氣爽,連根頭髮都沒亂。不過想想,要他像十二弟那樣在"三清茶宴"上當著王公重臣的面做出那種神情……還是算了!

  耳中聽著十二弟的哭訴,永琮的目光卻落在那只竹茶爐上。

  那只竹茶爐,工精料貴又古樸素雅。正是父皇初次南巡訪無錫惠山"聽松庵"僧人性海自製的竹茶爐。想來若非當世只有三隻,便也算不得珍貴了。

  他眼中雖看的是茶爐,心思卻不在茶上。父皇素來愛茶,每逢"三清茶宴"必親煮"三清茶"。看看鍋中煮沸的雪水,他總有種感覺。父皇要排位元的消息就像剛添的那把松實,讓本來就快開的水沸騰起來。而他現在就在這鍋中,注定要和他人一起為名利煮個焦頭爛額,體無完膚。或許,到最後,誰也佔不到便宜,只有那個煮茶人才會是最大的得益者。

  他淡淡地蹙了蹙眉。是誰說過他皺眉的樣子像父皇?的確有幾分像,只是少了幾分威儀。可是天下像父皇那樣的人又能有幾個呢?怕是他到了六十歲時早化做了一堆白骨,哪會像父皇這般硬朗得不像個老人,甚至可說老奸巨滑得像只成精的老狐狸……嘴角勾起一絲笑,這些話若是說出來,怕早定了大不敬之罪殺頭了事,哪還用在這裡勾心鬥角呢?

  「梅花色不妖,佛手香且潔。松實味芳腴,三品殊清絕。」乾隆吟詩時,永基亦不得不住了口,待上前攙扶,已落了一步。

  「看來皇阿瑪已得佳句,胸有成竹了。」十一阿哥永煜生性淡泊,倒是與諸皇子最沒有利害關係和權利之爭的一個。

  乾隆笑道:「可惜你們紀師傅不在京裡,三清茶宴失色不少……」轉目看到永基,皺了下眉,「既是受了傷又受了驚,就先回去歇著,傳御醫給你好好瞧瞧,抓刺客的事就甭惦記了。」

  「是,皇阿瑪。」難道是漏了什麼破綻,惹皇阿瑪疑心?恭順的聲音掩不住心虛,永基滿腹狐疑。

  永琮卻忍不住好笑。十二弟此番做作雖是掩飾了買兇的事實,實則卻是下下之策。欲成大事者,豈可無"泰山崩於頂而色不變"的沈穩與膽色?這次十二弟真是要被皇阿瑪輕蔑了。

  雖然心裡清楚案子交到九門提督,最後終是不了了之,不過也說不定這才是最好的結局。畢竟現在還不到揭底牌、王見王的時候。

  那邊吟詩聯句,詩作唱和,風雅鬧趣,這頭卻自有人暗中勾搭,竊竊私語……只見永泰與恭親王、德貝勒幾個笑談風生。永琮不覺微笑,對看過來的永泰微一頷首,笑了笑,再轉過來看面前的和中堂。這和中堂近日可是頻頻示好,不僅送上漢白美玉為他壓驚,還要送美人到府上要為他紅袖添香,去問解憂……倒真是體貼得緊。雖然和中堂此人所作所為未必全合他的心意,卻絕對是一大助力。

  永琮拿定主意,含笑低應,遠遠飄去的目光更透了幾分陰沈。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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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29:56


  大清朝的皇親貴戚,王公大臣之子依照祖訓都是由皇帝親自指婚的。永琮的側福晉是烏拉納喇氏,小名蘭馨。對於永琮,她表面上是和永琮一樣淡淡的,相敬如賓,客氣溫順。心裡卻是對他著緊得很。她一直想不明白,明明該指為正室的,怎麼旨意下了卻是個側室?思前想後,總覺得是堂姑姑——已故的納喇皇后害了她。一個側福晉,看來又不是很受寵,膝下又未生得一男半女,別說日後扶正立後,就連個側福晉的位子怕都難保。所幸永琮似乎真的把男女之情看得淡,數年來竟未曾納過妾更未見他寵幸過哪個丫頭,就連那些個蜚短流長的閒話也未曾聽過。總算讓她放心不少。

  但今兒個也不知是衝撞了哪路神仙,竟一窩蜂似的來了兩撥子人。心上定了定,蘭馨低眉看著張總管,「爺真的吩咐你好好照料那位受傷的姑娘?」和中堂送來的兩個美人她不怕,也自信論容貌她絕不會輸給哪個女人。但,永琮還未曾這般重視過哪個女人。

  「回福晉,奴才聽說上午救了爺的就是這個姑娘……還聽跟著回來的那個姑娘說,她們是宮裡的宮女,以前就識得七阿哥的。」張總管低眉順口,眼角卻瞧著清主子握緊的手。」主子,依奴才看那位姑娘的容貌……只勉強看得下去……」

  「是嗎?」

  蘭馨的聲音多了些笑意,「你下去吧!既是爺吩咐你先別告訴我,那你就當著從沒來過就是了。」隨即她的目光微斂,「那位姑娘既是救主有功,府裡可不能虧待了那位姑娘,你可要好好照顧那位姑娘。」縱是心裡發慌,恨得牙癢癢的,表面功夫卻是做得一流。

  等到張總管走了,蘭馨立刻垮下一張笑臉,聲音裡也帶了哭腔,「嬤嬤,永琮他真的不要我了……」或許他從未曾想要過她吧?

  「怎麼會呢?像主子這樣的美人,難道七阿哥他瞎了眼睛不成?」才四十出頭的仇嬤嬤是蘭馨的奶娘。雖現在是在阿哥府裡,但眼裡除了她服侍了十九年的主子外根本容不下別人。

  「長得漂亮又怎樣?永琮這三年來進我房裡的次數數都數得出,這次又來了幫小妖精,更難得進我屋了。說不定過些時候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了。」她打了個冷顫,眼淚忍不住流出來。」若是永琮知道這次遇刺的事是……」

  掩住她的口,仇嬤嬤一臉的驚慌,走過去打開門看了看,「主子,有些話可是不能說出來的,要留住七阿哥的心,你還是當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垂下頭,蘭馨不再開口,許久,才發出一聲歎息。

  ******

  對玉簪而言,一時的衝動竟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是一件挺可笑的事。似乎只是睡了一覺再醒過來她竟是從宮女降做了阿哥府裡的丫頭。雖然還是有些迷迷糊糊的,但憑女人的直覺,她幾乎是立刻就察覺了福晉對她的敵意。為什麼呢?她可算是救了七阿哥的命但不至讓那美麗年輕的側福晉成為不幸寡婦的人啊。

  綠兒說她後心中了一刀能活命算是她命大,好端端地逞什麼英雄——但好歹算是七阿哥的救命恩人,就算是七阿哥貴人事忙,忘了該有的賞賜也實在不該把她們扔給福晉修理,害得她們日做夜做,比早先在西苑時還狼狽。想想仇嬤嬤那張冷冰冰、沒表情的臉,綠兒就忍不住抱怨:「還以為七阿哥是個懂得知恩圖報的人呢!還想著姐姐飛上了枝頭,綠兒也可沾沾光?!誰知道……」

  「你又做夢啦!」像綠兒這樣的話,聽得多了都有些麻木,但玉簪還是忍不住道:「那些個丫頭整天胡說八道也算了,怎麼連你也來笑話我呢?要是我真存了攀龍附鳳的心,那就叫我遭天打雷霹,不得好死!」是她多嘴,是她衝動,如果她早知會讓自己受傷吃苦,就算刀架在脖子上,她也不會叫那一聲,更不會管那個小女娃啊!

  「攀龍附鳳有什麼不好?!」綠兒冷笑,覺得玉簪真是虛偽,「人活著誰不想往高處爬?難道非要一個個活得窮兮兮苦哈哈才好嗎?」綠兒憤憤地回頭,瞥見玉簪一臉驚色,還未醒過神已一頭撞上來人。

  「呀!」好、好俊的人……她張了張嘴,聽見玉簪福身道:「奴婢見過八阿哥,八阿哥吉祥。」咦?這就是那個有名的風流惆攪的人阿哥?從前只是遠遠地瞧過,今兒個一瞧果然是很好看呢!

  「面生得很啊!莫非你們就是上回救了我七哥的宮女?」永璇瞧著她們,卻在心裡頭打著小算盤。還好他沒打算和幾個兄弟去爭那把會害死人的"龍椅",要不然那天遇刺的人裡頭說不定就有他一個啦!想起來也真是讓人沮喪。明明是親兄弟,卻要為那些無謂的東西自相殘殺。如果他也和老十-一樣鑽在書堆裡不問世事,倒也好了,可惜卻是偏偏做不到……也罷,胭脂醇酒中打混,日子好過,何苦自找麻煩?!

  「對了,你們主子和九阿哥他們在哪兒?明明約好了一起來看七哥的,老九倒先跑來了。」

  聽他喃喃自語,玉簪猶豫了一下,「回八爺,奴婢剛剛聽到張總管吩咐人送點心到湖心亭……」

  「湖心亭?!」永璇怔了下,然後笑了,「記得七哥搬進阿哥府那年也是臘月,湖面上結著厚厚的冰,滑得很,兄弟幾個在湖心上瘋了一天,晚上又放了好多的煙花……十二還讓爆竹蹦著了手,現在手上還有一塊黑呢……」悵然回神,永璇一歎,似笑非笑的神情,「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玉簪走在前面,聽得清永璇說的每一個字,卻不曾吭聲。綠兒張了張嘴,要說什麼卻讓她一把扯住。

  「爺,前面就是湖心亭了。」玉簪看永璇走遠了些,便在綠兒耳邊低聲道:「有什麼話回去再說,你可別害了自己還要連累別人……」

  話未說完,永璇已低笑出聲。她臉上一紅,身邊綠兒不悅地瞪她,涼涼地說:「好像每次闖禍的那個人都是姐姐你吧?!」

  當初還以為認個沈穩不多話的姐姐也好在宮裡有個照應,誰知這看似精明的姐姐竟是個小事糊塗,遇著大事就更沒腦子的人!真是的……還教訓她?讓她說什麼好呢?

  是嗎?好像真的每次都是她闖禍哦!差點被絆倒,卻突然聽見有人出聲喚她,抬眼看去竟然是九阿哥永恩,就算不想也得應聲上前,「奴婢見過主子,九阿哥吉祥。」

  「喲!這不是那天在大街上哭得死去活來,硬賴著跟回來的丫頭嗎?」永恩放下手中的棋子,看著那個跪在後頭的丫頭口齒微動。更覺有趣,「有什麼話說大聲點兒,那麼小聲誰聽得著啊?」

  「奴婢……」瞥一眼臉色煞白的玉簪,綠兒忍著氣大聲道;「奴婢是說沒想到九爺的記性這麼好,連奴婢這樣的下人都記得。」

  當她很想哭嗎?如果不是瞧著這個九阿哥對那個哭得在地上打滾的小女娃沒轍,她才不會裝哭呢!說來說去,還是姐姐不好,救了個主子卻什麼好處都沒撈著。

  「九弟的記性原本很好嗎?」永琮自棋盤上抬起頭,慢悠悠地道:「七哥原來還以為你記性不好,忘了剛才自己把棋子下在哪兒了呢!」

  永恩搔頭一笑,難得地紅了臉。順手拂亂了棋子,「算了,永恩甘拜下風,還是八哥陪你下吧!

  永璇一笑,上前隨手拈起幾枚棋子,指上用力,竟破了幾片浮在湖面上的薄冰。」若論棋藝,眾兄弟中除了六哥又有誰是七哥的對手呢?這盤棋,我看不下也罷。」

  永琮笑了,起身望著湖面。」若是沒有下棋的對手,棋藝再高又算得什麼?既然八弟不想下這盤棋也就算了,反正今兒個贏的賭金也不少了……你們幾個還不快謝了九爺的賞賜!」

  「好啊!七哥你倒是大方,早知道不如我自己做了這個人情,也省得輸得這麼慘啦!」瞧也不瞧跪了一地的奴僕。永恩搭著兩個兄長的肩,半真半假地開著玩笑,「七哥贏了賭金,總要請我好好吃一頓才作數!」

  永琮揚眉一笑,「倒不如叫你八哥請你上'醉仙樓'也喝上三天三夜的花酒豈不更快哉!」

  永璇微怔,隨即大笑,「還是七哥瞭解我!待會兒咱們就一醉方休好啦!其實醉臥紅粉鄉,不問凡塵事於我並不是一件壞事……你說是嗎?七哥!」

  永琮一笑,不予置評。卻回身瞧著仍跪在地上的玉簪,「怎麼不去領賞?是嫌你九爺賞得太少了?」

  「奴婢不敢。只是在府裡,根本就用不著……」及時收住話頭,玉簪總算還有三分理智,「謝爺賞賜。」

  上前到幾上取了錠金元寶,待要後退卻聽見永琮問:「身子可全好了?」她怔了一下才反應出是在問她,「回爺,奴婢的身子不礙事了。」

  「那就好。」永瓊盯著她,忽然笑了,「你很怕爺嗎?怎麼總是低著頭?」

  「是!」情急下搭了腔,玉簪又不知該說什麼了。真的有些怕,可這樣子倒像說爺是多可怕似的,要說不怕呢?一個奴才不怕自己的主子又好像是不大對頭……眼角上瞄,瞥見永瓊嘴角含笑,她還真是犯難了。」奴婢嘴笨,不會說話,只知道做奴才的就該守著自己的本分,尊重敬畏自己的主子是應該的。」

  「因為我是你的主子,所以你該怕我。也就是說主子叫你做什麼你就會做什麼啦?」看玉簪點頭,他笑裡的嘲諷之意更濃,「原來你倒真是個忠僕!也難怪會捨命救爺了。」

  玉簪淡淡地皺起了眉。沒錯,她是很想要什麼賞賜。可是有些話還是要說清楚吧?」爺,奴婢當時只是想救那個小妹妹,壓根就沒想別的……至於後來……」是她頭腦發熱,昏了頭,「爺的賞賜奴婢不敢領。」

  「是嗎?」永琮忽然問,「這麼說不論當時是誰你都會擋那一刀了?」

  玉簪眨了眨眼,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當時沒想……但如果重新來過,奴婢不會……」

  「喲!這奴才倒也算老實!」永恩撫掌大笑,

  「總比那些個嘴乖會說的強得多。」

  永琮沒搭話,只深深地看了玉簪一眼,便轉身走了。永璇一笑,沒像永恩那樣緊跟著,反折回來瞧著玉簪,「你別怕,其實我七哥沒表面上那麼冷的,絕不會因為一句半句話就懲罰你。」

  是嗎?玉簪怔怔地瞧著他們的背影,忽然回頭,

  「綠兒,我剛剛又說錯了什麼嗎?」

  「你說呢?」綠兒翻了翻白眼兒,實在是不想再說什麼。」其實爺對你真算是不錯啊!還請了御醫來瞧你……還有那個八阿哥,就算是九阿哥也很好啊!不管是哪個主子對姐姐你有意,都是天大的好事了!」

  哭笑不得,玉簪疾步而行,卻避不開綠兒的魔音入耳,迫不得已回身道:「你又胡說什麼?爺他們那是什麼樣的人?我又是什麼樣的人?天和地一樣的,就算是現在做夢也嫌早啊!」

  「什麼天啊地啊的?不要忘了七阿哥的命可是你救的!這戲文裡頭為報恩而以身相許的事多著呢!」

  腳下再一次踉蹌,差點跌倒,玉簪回身搖頭,

  「戲文裡以身相許的事兒是多,可那都是貴公子落難千金或是落魄書生和大小姐的事,我沒聽說哪個恩人是又醜又老,身份又卑微的。」如果她現在長得漂亮些年輕個兩年或是什麼落難千金的話,倒也可以做做夢。

  「可惜啦!」綠兒一歎,「算了!遠遠地瞧瞧那些個主子,做做夢也就是了。說真的,還是嫁個普通人的好。」

  「咦?這話可不像是綠兒你說的!難道你有什麼事瞞著我?」

  「我哪有啊!」綠兒笑著,靈巧地躲開她。沒瞧見不遠處的樹後一人悄悄地起身,使勁地揉著扭了的後腰。

  「這些個丫頭,還真是沒個規矩。」

  直起腰再揉了揉脖子,張總管嘴上抱怨著,不是他這做奴才的放肆,這爺也真是的,不看他多大年紀了還要他做這種監視人的差事。

  ******

  「她們真的沒有出府半步?」永琮皺著眉,英俊的臉上帶了幾分陰沈。

  「回主子,奴才盯得牢,可以肯定那兩個丫頭確實是沒出府半步。再說,這些日子側福晉交待的事兒也多,就算那兩個丫頭真有心,怕也是沒工夫。」

  「蘭兒?!」聲音帶了笑,「你是怎麼跟側福晉說的?」

  「奴才完全是照主子吩咐做的。要不然側福晉也不會對那兩個丫頭恨之人骨,讓她們沒日沒夜地做苦工的。」

  慢慢地轉過身,永琮懶懶地倚著窗,「蘭兒這幾日可曾去五公主府上?」

  「沒有!自從上次五公主來府上之後,側福晉就一直沒出去過。就連五公主下帖子請側福晉過去賞花,都推掉了。」

  「賞花?!也是,蘭花該開了……」嘴角噙著冷森森的笑,讓跟隨多年的老頭子也低下頭不敢多看。

  「如果側福晉要出去,不要攔著,只要偷偷地跟著也就是了……再有,也不用盯得那麼緊了,若她們沒什麼行動,遊戲就玩不下去了。」揮了揮手,卻見著張總管還是站在跟前,「還有事?」

  「是,爺。」張總管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遲疑著開口:「這些話奴才也不知是當講還是不當講,只是奴才盯了那兩個丫頭幾天,實在是瞧不出哪兒可疑。也不過就是兩個愛慕虛榮、貪圖富貴,整天想著攀龍附鳳的小丫頭罷了,實在不用爺費那麼大心思的。」

  「攀龍附鳳?你的意思是……」不是沒見過那樣的丫頭,只是她會嗎?

  ******

  不論是宮裡還是阿哥府,一到了晚上,就顯得陰森怕人。有時候睡不著,玉簪就想老家那個小小的院子。可能當初爺爺決定入旗的時候從來都沒想過他的決定根本就沒能使後輩活得更好些吧!就算是入了旗也還是下三旗的窮人,惟一的好處是讓她頂著旗人的身份入了宮吧?

  娘領了銀子卻眼淚汪汪地看著她不肯放手的樣子,她永遠都忘不了。可是八年過去了,娘現在過得可還好嗎?年幼的小弟又……

  抬頭看看彎得像鐮刀的下弦月,玉簪伸手揉揉凍紅的鼻頭。可能人活著真的是挺麻煩的,要是小貓小狗就不會想這麼多了。

  夜好靜,在宮裡時還有個蟈蟈陪著她,現在就連那蟈蟈都沒了,早知道會碰著這檔子事,出宮時帶著葫蘆就好了。記得白天在迴廊那兒看見過侍衛,怎麼到了晚上竟瞧不著了?難道都睡下了?皺著眉,玉簪還是穿過園子,沒走空蕩蕩的迴廊。

  或許,不該這麼晚還閒逛的,還是回去睡的好。

  她擰著眉,抬起頭,突然張大嘴又猛地伸出手——不能叫!不能!就算再看到十個八個黑影也不能亂叫。招來了人首先死的那個就是你。眨著眼,她小心地退了一步。」我什麼都沒看見……」低喃著,她的後腦勺抵在樹上,緊張地嚥著口水。

  樹?!眼珠子轉來轉去,她猛地跳開,也沒細瞅就要大叫,卻讓人一把扯著捂上了嘴。糟,糟了!欲哭無淚時,響在耳邊的卻是帶笑而懶洋洋的聲音,「瞧你這副見鬼了似的表情,難道爺長得真的是很嚇人嗎?……不是?那就是你做了虧心事,自己嚇自己唆?!」撒開手,永琮退了一步,笑著看她,「不要再搖頭了,難道嚇得連話都說不出嗎?」

  「奴婢只是以為爺是和他……」手指僵著,指也不是收也不是。她好像又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想到了不該想的呢!

  「你是想說以為你主子和剛才的黑影是一起的吧?!」月色如水,可以看清她臉上古怪的神色,她那種帶點惶恐、畏怯的表情娛樂了他,讓他沒有被人撞破秘密的緊張,反是覺得好笑得很。

  是誰說過先帝雍正爺為了爭奪皇位養了一大批的殺手?是誰說知道太多的秘密只有死路一條?是誰說千萬千萬不能多管閒事?玉簪又開始覺得腳軟,如果現在暈過去會比較好吧?突然爆出的大笑讓她傻了眼,本來不靈的腦袋更是一團漿糊。

  「爺……」玉簪膽怯地看著他,再瞧瞧鬼魅一樣突然出現的侍衛,她覺得自己的腦袋真的不太牢靠了。

  揮了揮手,摒退侍衛。永瓊正色看她,平板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像你這樣總是喜歡亂闖亂撞的人,早該作好被人滅口的準備才是。」

  玉簪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所有的腦細胞都活躍起來。逃——可是腳發軟,怎麼逃得掉呢?那就殺死他!她的身子發著抖,手卻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懷裡的匕首。倒也巧了,若不是她,這匕首早該要了他的命。不過,現在也不算晚吧!

  「怎麼!想弒主?」永琮的聲音淡淡的,卻讓她的手一抖,再也握不住。

  勉強後退一步,她心慌意亂地吼了出來:「我、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啊!如果不是我,你早就死了……」

  「是哦!原來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近身低語,他的呼吸噴在她的耳根。

  有點癢……玉簪紅了臉,「爺終於是想起來了!就算是您忘了報恩、打賞,又不小心把咱們扔給福晉修理,那也都算了。可是你要是想……可就是太沒良心啦!」她頓了頓,又可憐兮兮地哀求:「奴婢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真的不會多嘴多舌,胡說八道的!」就算想說也沒地方說啊,不是嗎?!

  「真的不會亂說?」

  「不會!」他支著頭看她的神情有幾分怪異,但只要不殺她,隨他怎麼怪好啦!

  「不如這樣,你以後就侍候爺好了,這樣你洩了密爺也好方便取你的性命——怎麼樣?」

  不是吧!這樣還要殺?玉簪抬眼看他,卻一不小心跌進一口深潭。這樣深幽明亮卻映著她平凡的臉。

  爺——他真的是長得很俊呢!她迷迷糊糊地想著。待笑聲遠了才醒過神來。一巴掌打在臉上,「又在做夢啦!爺怎麼會瞧上你呢!你這樣一個又醜又老的女人,沒準比爺還要大呢?!」是夢嗎?可是會痛呢!

  ******

  綠兒怪她說話不老實,當面一套背人又是一套。話裡的意思好像她和爺已經有了什麼似的。害得她直想大喊冤枉,要是早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就算是打死她她也不要出去啊!難道給人陰陽怪氣地瞧著會很舒服嗎?初到府裡,那些個丫頭欺生,再加上仇嬤嬤瞧她們不順眼,倒有大半是不和她們好的。現在連那一小半都不理她們了。見了她遠遠地就躲開,背著她小聲嘀嘀咕咕的……她們不理她,也就算了,要是連綠兒也不理她,那她可真的要哭啦!

  張總管剛把她調進爺房裡,便有人來傳話,福晉召見。玉簪是有些不安的,綠兒只瞧著她冷哼:「怕個什麼勁?聽說那個側福晉老早就不得寵了,你一個正得寵的倒怕她不得寵的做什麼?」

  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玉簪只能苦笑。她不過就是個宮女,哪來的得寵不得寵?說句實話,她是做夢,尤其七阿哥笑著瞧她的時候——她是什麼樣的人?八阿哥又是什麼樣的人?她憑什麼做夢呢?

  見著了福晉,她恭順有禮,仍能感到福晉的目光冷冷地刺在她身上。甚至就讓她那樣跪了一個時辰。倒是仇嬤嬤說了不少話,但說來說去總歸是一個意思:「侍候好主子,守著奴才的本分,再來瞧著爺平日見了哪些人,好稟告福晉知道。」有沒有搞錯?讓她替福晉監視爺,說不定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呢!

  綠兒雖然惱她,但看她一臉倦意,也就懶得鬧她。把她推到炕上躺著自個兒利落地收拾屋子,「綠兒……」玉管有時候覺得比自己小上幾個月的綠兒真的是白叫了她一聲姐姐——她這個姐姐真的是很沒用。

  「有話就說,一個勁地叫你有完沒完啊!」綠兒也不看她,只拿話嗆她。

  「綠兒,你別生姐姐的氣了嘛!」

  被她從後面一抱,綠兒也沒了法子,「哪個有閒工夫生你的氣?倒是你呀!自己做什麼想清楚了,咱們姐妹一場,我難道不想你好嗎?」說著說著,綠兒的淚又來了。

  「別哭了,姐姐錯了……」眼淚就是最厲害的武器,玉簪想不投降都難。

  「姐姐啊!你要爭點氣,要是能懷上主子的種,不也就成了福晉!到那時候……嗚……你手舉那麼高是什麼意思啊?!」

  手舉得再高,到底還是捶在自己胸口上。」姐姐和七阿哥真的是……」看看那雙含淚的眼,玉簪哀歎,「隨你怎麼想好啦!」

  天!她也想有個好歸宿啊,但那個人絕對不會是七阿哥,她這個官女哪有那麼好的命呢?!

  「爺小心……」

  「侍衛大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其實,那湯也不錯……」上次她偷喝了那麼一口,味道不錯啊!

  「爺,燙嗎?奴婢真是該死,怎麼竟忘了加涼水呢?」

  「張總管,這幾朵花漂亮吧?我花了一上午的時間修剪呢!」

  「花是很漂亮……可是你該伺候的好像是爺而不是伺候這些個花吧?'

  「……」I

  「呀!奴婢不是故意睡著的……這燈怎麼會熄了呢?呀呀……奴婢這就去關窗,保證風不會再吹進來的。」

  「你到底有沒有用啊?一點小事也做不好,你還當什麼丫鬟啊!」

  「爺,奴婢是無心的……」

  「爺,奴婢該死……」

  「爺,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頭一次,永琮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判斷可能出了錯。怎麼看,那個常常發呆,莫名其妙做錯事的宮女都不像是探子呢!想想,要是他是六哥,也不會用這麼個人吧?她或許真該慶幸自己一直守在西苑而沒跟過哪個主子,就她這樣的奴才早八百年就杖責至死了。

  回頭細想,甚至要懷疑那天救了他的人究竟是不是眼前的這個女人。相形之下,那個綠兒都比她更像個樣子。

  「玉簪!」他叫一聲,笑著看她驚跳而起,又是一副受了驚嚇的表情。真是白浪費了心思在她身上,結果一點用處都沒有。

  「聽說昨兒個側福晉召你過去問了很久的話啊?」似乎是漫不經心,卻將她一臉的心虛看在眼裡,記在心上。

  「回爺……」她的語氣心驚肉跳的,「福晉只是教奴婢如何服侍好爺的起居……」心虛!可是她真的沒說什麼啊!雖然福晉逼得緊,但她只是透露一點點七阿哥和美人下棋、賞花、飲酒這樣的小事,至於那些個夜宿香閨的大事,她可一點都沒說。

  「是嗎?爺還不知道蘭兒還會侍候人呢!說說,側福晉都教你什麼了?」拋開手中的書卷,永琮還真有了興趣。

  「這個,就是……對了!福晉告訴我爺您是不吃羊肉的,還有爺看書的時候要靜,誰求見都不見的,還有晚上看書寫字的時候要勤挑燈芯,還有還有爺身上的玉是很重要的,一定要仔細收好了……還有,還有……」還要說些什麼啊?

  瞇起了一雙笑眼,永琮笑著打斷她,「這些都是側福晉告訴你的?」夫妻三年,怕是蘭馨從不知他是不吃羊肉的吧?更別說侍候他看書寫字。就算是同床共寢,也從不曾讓她親手服侍。就連他身上的玉是他額娘留給他有著特別的意義這些事,蘭馨也從不知道……一個格格,哪裡懂得這般細心待一個人呢?!

  「是——是福晉教的。」聲音在他的注視下越來越小。永琮笑笑,起身背對著她。她慌忙取了衣服上前侍候他更衣。冷不防地,永琮抓住她的手臂。一雙黑眸牢牢地鎖住她,「我有沒有告訴你,在這棟房子裡你的主子只有一個!」不管是惡意還是善意,他不喜歡有人對他說謊。尤其——是她!

  永琮神思一恍,為那個"尤其"而好笑。撒了手,看見她不安的神情,他唇邊露了一絲笑,「若閒著沒事就到園子裡逛逛,要不就和綠兒一樣多向張總管討教府裡的事情。」

  「咦!」這像是爺說的話嗎?還是又是另有深意?玉簪皺著眉,看著永琮的背影,還沒從他剛才的話裡醒過神來又陷入不解。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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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0:19


  其實她是有些怕爺的。那樣溫和的笑卻讓人猜不透心思。連帶著讓她對爺說的話都得三思再三思,生怕沒聽出什麼弦外之音來。

  隨手折了枝柳枝兒,扯片嫩黃的柳芽放進嘴裡,微澀的清香溢滿齒頰。

  三月天,原該是和這春風一樣飛揚的心卻滿是煩躁不安。她知道這些天綠兒和張總管走得很近,像和中堂送來的美人這樣的事兒都是綠兒打聽出來的。

  「巴結上總管總是好處多多,最起碼幫著你打聽出情敵的底細啦!」情敵?!綠兒說這話時惹她白眼。壓根就沒得比的又怎麼做得上一個"敵"

  呢?頓了下,玉簪的笑比嘴裡的柳葉還澀。怎麼會存了"比"的心呢?難道她心裡還是真的存了那樣的心思?

  像這位沐婉雲姑娘就是和中堂送來的美人之一,雖說容貌不及側福晉。但性情溫婉和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連對她們這些下人都有禮得很。玉簪最喜歡的是她閒談的笑,真和她的名字一樣——天邊飄過的白雲,好像沐姑娘念的詩,哪像她的名字。

  找不到綠兒,玉簪就蹲在湖邊。雖說是初春沒什麼好瞧的,但聽聽琴聲也是不錯的。嫋嫋琴音,隔水傳來,再襯著水榭園林,更是一種享受。難怪皇帝特別喜歡承德避暑山莊如意洲的一片雲劇樓。她還記得姑姑曾念過萬歲爺的兩句詩。好像是什麼"白雲一片才生峋,瞥眼蛐雲一片成。」吧?可惜她這輩子也沒那個福氣上"一片雲"聽戲。

  不知何時琴聲竟歇,她抬頭才發現沐姑娘的貼身侍女站在她面前,「玉簪姐姐,我家小姐請你過去。」

  「咦?」遙望沐婉雲微笑頷首,就是不想去也不好推辭。只好緊走幾步上前,「沐姑娘的琴彈得真好聽。」

  她的讚美只是讓沐婉雲客氣地點頭,「早就想和玉簪姐姐說說話,可惜一直沒有這個機會。」

  「一個奴婢哪受得起姑娘這樣稱呼呢。」是啊!她真的是老了,就算是奴婢也是個老丫鬟嘍。

  「怎麼會呢!姐姐是爺身邊的人,咱們理應多親近親近才是……對了,幾天未見七爺,他,可還好?是不是都在燕姐姐那兒?」

  她們是不是都誤會啦?她這個丫鬟真的不是像她們想像中的那麼得寵。主子的事她又怎麼會清楚呢?那抹淡淡的笑看在眼裡,似乎沒那麼順眼了。這位沐姑娘和她們爺還真是像——一樣的笑。

  「主子不常在家,玉簪也不知道爺到底會……」

  「是嗎?」聲音冷淡了幾分,指尖挑動琴弦,帶出一絲嘲弄,「聽說側福晉也很寵你,常常召你閒聊啊?」

  「福晉只是問問爺的起居飲食罷了。」是不是人和人相處都是這樣?以前待在西苑裡可沒覺得這麼累。

  ******

  玉簪覺得自己快要被這些主子逼瘋了。好容易逮著綠兒的影,就忙著抱怨。

  「有什麼好抱怨的?人家不找你打聽難道要找咱們這些個不得寵的小丫鬟問嗎?」

  「綠兒,怎麼連你都說這種話?我何曾得寵了?不過是讓人使喚的丫頭,哪來的寵不寵的……」

  綠兒頓了下,折好被子轉過頭看她,「你這樣叫不得寵,那我和蘋兒她們幾個連書房的門都進不去,那咱們又算什麼?」

  「書房有什麼了不得了,還不是一堆翻都翻不完的爛紙頭!」

  「用就表示爺他很信任你啊!」綠兒看著她,忽然酸溜溜地來了一句,「說不定過不了多久,你就成了咱們的主子呢!」、

  「你--」瞪著她,玉簪又氣又怒卻說不出話來。到底什麼時候綠兒和她這麼生分了?」咱們"?!難道她竟已被排擠出她的圈子了嗎?

  目光一閃,看她默聲不吭地坐在椅上。綠兒忽然慢吞吞地說道:「你不喜歡爺嗎?」

  「我……我不知道!哪個女人不是想嫁個好丈夫,舒舒服服地過下半輩子呢?咱們是姐妹,沒有秘密。坦白地說,爺那樣的男人只要是個女人都會喜歡,可是再怎麼想也不過是個夢啊!」

  不過是一場夢,是的,沒錯。像她這樣的女人,憑什麼去做夢呢?她不配啊!在爺身邊的可以是雍容華貴,身份高貴的福晉;可以是清婉脫俗的沐姑娘;也可以是艷麗嬌媚的燕姑娘;但絕不會是她這個一無是處的醜女人……

  ******

  一口茶噴在玉簪身上,永恩禁不住抱怨:「我說五簪,你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要說到這泡茶,你可還真該向七哥以前的丫頭學學。對了,你從前的那個丫頭叫什麼來著,回頭叫她教教玉簪這丫頭。

  拂去衣上的茶漬,玉簪倒也不在意。只專心看戲台上的大戲。反正任誰被吐了十來回不習慣也習慣了。

  永琮喝了一口茶,看著棋盤淡淡地皺了眉,「前些日子永璇相中了她的手藝,就給了永璇帶回府裡了。

  「七哥還真是的,要送人不早送了我,難道咱們不比八哥還要親?」瞪著含笑瞧他的永璇,永恩自顧自地抱怨:「我記得那丫頭的模樣倒真是生得好,尤其是一手茶藝……」眼角上瞄,永恩忽然笑了,「七哥這麼大方,怕是最後府裡頭只剩了這個做事糊塗的玉簪伺候了!

  這算什麼意思?玉簪垂著頭,看上去沒什麼卻還是在心裡頭咒著這每次一來就胡說八道的九爺。

  永淙抬頭瞧了他一眼,平聲道:「玉簪這丫頭雖沒別的好處倒也還算是忠心,你若要就帶回去好啦!

  「不行啊!」不用玉管出聲,永恩倒先怕廠,「我說七哥,我可不像你那麼招人恨。沒事塞個這樣的丫頭給我就算沒碰著刺客也先被她泡的荼毒死啦廠'

  「九弟的膽子怎麼這麼小?」

  永璇轉過身來笑道:「豈不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我看像玉簪這樣的好姑娘倒是難得,若是七哥肯割愛,我倒想收入房中……」

  她沒聽錯吧?!玉簪擰著眉,連本來聽得挺好的大戲也覺得鬧人了。這八爺也真是的,好好地來聽戲班子唱戲也就算了,怎麼還跟九爺瞎起哄呢?」八爺,您可別開玩笑了。奴婢哪有那個福分呢?」

  「怎麼沒有?」永璇瞇著一雙笑眼,倒真是和七爺有那麼幾分像,「除非你心裡惦著你家七爺,才瞧不上八爺我的一番心。」

  臉上一紅,瞧著永琮皺起的眉,玉簪也急了,「爺是爺,我是我,哪像八爺想的那樣呢?!玉簪雖然卑賤,但也未必就命中注定一世孤苦為奴啊!以後出了府,總也會碰到我喜歡的人。就算他只是一個種田的、殺豬的、或者也只是個奴才,但只要他對我好,我就跟他一輩子……」

  永琮抬頭看她,臉上多了幾分古怪,「難道八爺不好嗎?跟了八爺不比在外頭吃苦受罪來得強?」

  「八爺好那是八爺的事!奴婢只是一個小丫頭,沒那麼大的福分。」玉簪低著頭,「這世上好女人太多,總不見得幾位爺也個個要娶回府裡頭吧?」

  水琮看她許久,突然不再說話只低下頭去研究著那盤棋。倒是永璇一攏摺扇,「好丫頭!爺得不到你的心還真是一大遺憾。你說是不?七哥。」

  不說話,目光溜過她的臉,永琮忽然笑了,「老八,別在七哥面前耍花樣,要不然可要小心啦!」永璇真以為他會把這個丫頭放在心上嗎?縱是救了他的命也不過是個奴才啊!不過、不過就是一個奴才罷了……

  ******

  綠兒近日的行徑好生奇怪。像現在這樣,明明是迫在她身後出來的,卻七拐八拐地跟丟了人。

  玉簪一個人在"天橋"

  閒逛。在茶館聽說書,再吃了一碗油茶面,看賣面人的老人捏著孫猴子、豬八戒,擠在人群裡看賣藝的小猴子對著她敬禮;炸"貓耳朵"

  的燙著了手;賣唱的大姑娘遭了人調戲;掄流星錘的漢子失手砸了自己的腳……

  京城裡最繁華的地方,有著千奇百怪的事兒,就連氣味都混著那種熱鬧。

  隨著人群熙攘,玉簪最後停在一個小攤子前發呆。眼中所見哪怕是最不起眼的小乞丐也知道自己想做什麼,而她呢?她到底想要些什麼呢?

  四月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瞧著攤子上的東西卻發著呆,直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撞到她身上,她才醒過神來。」姑娘,你沒事吧?」她打量著跌在地上的女人,心裡有種奇怪的感覺。

  「我沒事。」被玉簪扶起來,她忽然面色一變,撥開玉簪扭身就跑。

  「姑娘,你……東西掉了!」玉簪慢吞吞地撿起地上的絨花,身子還未站穩,就有人一把扯住她。驚魂未定,一條鐵鏈當頭套下。

  「你、你你要做什麼?」突然被衙役圍住,她的腳都軟了。」這朵絨花……是我在地上撿的!」就算偷,也得愉什麼金飾之類的啊!

  「本官知道!是你的同伴剛剛留給你的嘛!」領頭的衙役看著她,冷森森地笑著。

  「我不認識她的!什麼同伴呀?你們別推呀!我是七阿哥府裡的丫鬟!放開我,放開啊……」

  ******

  是她倒楣嗎?連上個街都無緣無故地被關進大牢裡。膽怯地縮著身子,玉簪覺得自己真要變成綠兒那樣的愛哭鬼了。」放我出去!」瞥見一點火光,她合身撲在鐵柵欄上,嘶聲叫喊。

  「想出去?容易啊,姑娘。」拿著油燈的是一個斯文男人。」只要肯交出《石頭記》,立刻就放姑娘出去。」

  「什麼石頭不石頭的?!我根本就沒有!」可惡!一群混蛋!

  「姑娘是沒有,可姑娘的同伴有啊!如果姑娘肯勸她交出來的話,我願意再給姑娘一萬兩白銀。」

  一萬兩白銀?!玉簪真的是呆了,讓那男人以為有機可趁,「一萬兩!夠你們花一輩子的了。」

  「你別說了!銀子我是很想要……如果我有什麼石頭的話,一定賣給你……好了好了!你快放我走吧!我真的是七阿哥府裡頭的丫鬟……」

  「七阿哥?!」男人回了身,「你們真的沒有抓錯人?」

  「胡爺,咱們確實看到她和那個女人在一起了,不會錯的。」

  「你確定?」聲音壓低,卻掩不住怒意,「可她說是七阿哥府裡的丫鬟!丁全,你聽好了,我不管她是什麼人,我只要那本《石頭記》。要是出了什麼事,可別扯到我身上來!」男人拂袖而去。

  丁全轉過身,一臉陰沈,「你真的是七阿哥府裡的人?」

  「我說了很多遍了,是你們不信啊!你要是還不信就去問問七阿哥,我玉簪可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呢!要是讓他知道你們這樣對待他的恩人,那就有你們好瞧的了。」

  「七阿哥的救命恩人?」本來不大的眼瞇成了一條縫,讓玉簪陡生寒意,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

  漢子露出獻媚的笑來,「是小人太莽撞,以致得罪了姑娘。」是她太敏感,還以為他要……

  「沒關係,既然知道錯了,就勞煩差大哥放我出去。要是再晚了,七阿哥會罵人的。」但願只是她敏感,可是心裡的不安卻越擴越大。

  「怎麼能讓姑娘自己回去呢?理當是小人親自護送姑娘回府的。」笑是獻媚的,連聲音也是討好的,但王簪就是覺得不妥。

  四月的大,也是該暖了。怎麼她就是覺得冷呢?

  ******

  月光不是很亮,星星也不是很多,偶有烏雲飄過掩了月光……

  這樣的夜啊!抱了抱肩,玉簪悄悄地後返幾步。」差大哥,這條胡同不是往阿哥府的。」

  「北京的胡同都是連著的,走哪條還不都是一樣?一樣,都能到十八層地府!」

  知她不肯再往前走,丁全也不再裝作笑臉。猛地轉身一把鋼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不怪我狠心,誰叫你是阿哥府的人。老子可不想放了你倒害了自己。」

  明晃晃的鋼刀揚起,她下意識地閉眼尖叫。不會這麼倒楣吧?!如果她現在開始信佛,老天爺會不會劈下一道雷打死這混蛋?!她模糊地想著,好奇怪黑暗中浮在她眼前的竟是一張噙著嘲弄笑意的臉。就算是不說話也能讓人知道他的不屑。這麼死——太不值了吧?

  她猛地睜眼,一頭撞過去。不知是那人沒防備還是她力氣真的大,兩人竟一起倒在地上。

  痛!她咧著嘴,手腳並用爬起來喘著粗氣靠在牆上。卻沒見他動一下。」你、你……你別裝死啊,有膽過來,姑娘殺了你!把你砍成爛泥……」吞了下口水,連心跳聲都特別清晰。小心邁出一步,猶豫一下,停在他身邊。就著月光看見他張大的眼和嘴……

  玉簪用手摀住嘴,一聲低喘哽在喉間。她的腿又開始發軟,「你、你死了?」沒人回答,他是真的死了?壯著膽子,她蹲下身,伸出食指,沒半點鼻息。那刀,還有這粘濕的觸感……她縮回手,在月光下攤開一手血腥。」我……殺了人!」她傻了似的癱在地上,身子抖個不停,因此沒看見一隻手從後面慢慢伸過來,突然落在她的肩上。

  「啊!」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大的嗓門,這麼尖的聲音。連她自己聽著都直起雞皮疙瘩。但她就是停不了,直到那人一把扯住她尖叫:「姐姐,姐姐……」一耳光轟在臉上,她晃了下回過神。才看清面前的竟是綠兒。眼淚一下子就流了出來,「綠兒,我殺了人殺了人殺了人啊……」

  「你別叫了!難道想要所有的人都聽見嗎?」綠兒的手是暖的,臉上的關心、擔憂也是那麼真切,她怎麼會有種陌生而不安的感覺呢?」是綠兒?」綠兒該哭的啊,該抱著她抹她的淚,然後哭成一團倒讓她來安慰的啊!

  「說什麼傻話呢?還不快走!」綠兒扯著她,出了胡同她才發現胡同口的另一個人。先是嚇了一跳,卻看見綠兒上前和他說話。模糊的光線下,綠兒的笑,好美!原來綠兒的笑也會那麼好看?

  玉簪胡思亂想著,忍不住抽搐了下,忙捂上嘴。但那人已回過頭來。雖然看得不是很清楚,但卻有種很熟悉的感覺,這人她見過。可是她見過的人,尤其是男人根本沒幾個——會是什麼人呢?

  「走吧!」短短兩個字,卻讓她的身子一震。

  「他的聲音……」很好聽,在男人中也算是低柔了吧?

  「似曾聽過吧?他在戲班裡唱武旦的!」綠兒衝著她笑,「是前陣子爺請進府裡準備給皇上賀壽的戲班子?」怪不得眼熟了。

  「可,好像從前就見過似的。」小聲嘀咕著,卻見那人回頭看著她,似乎是對她笑了笑,但那雙黑得讓人看不透的眼眸卻讓她的心泛上一絲不安。

  ******

  玉簪沒想到永瓊會等她。在角門處和唱戲的阿鷹分手後,她仍是抽抽嗒嗒的。倒是綠兒一個勁地在她耳邊嘮叨,叫她一定記得對誰也不能講那個鷹的事情……其實這種時候,她又怎麼有心情去管別人的閒事呢?就算是綠兒和那個阿鷹有什麼關係,又為什麼會出現在那兒,她一概不想知道的。

  穿過園子,就瞧見原地打轉的張總管。瞧見她們倒似得了寶貝,「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們可回來了……你這是怎麼了?弄得這麼狼狽!是遇著劫匪了還是怎麼著的……哎呀!算了,快點吧!爺等著你呢!」真不是他這個下人受抱怨。明明是爺自己叫撤回監視這兩個丫頭的人,現在找不到人反倒向他發脾氣,他一個總管也不是好當的,難道要整天看著這兩個丫頭嗎?

  「呀!」玉簪心裡發虛,「我回房洗把臉。」

  「還洗什麼臉啊?!再返會兒爺非把我這把老骨頭折了!」張總管推她,永琮已聞聲而出。

  「你這是什麼樣子?」讓永琮抓住胳膊,再陰森森地一問。真是嚇掉了她半條命。

  「我、我……」"我"了個半天,玉簪的眼淚先流了一臉。

  看她流淚,永琮倒怔了。記憶裡除了仙逝的皇額娘外還真沒一個女子當著他的面哭的。他皺了皺眉,聲音倒是低了,「你這算是心虛還是害怕?莫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不過是一個丫頭,倒擾亂了他的心緒。到這種時候他也不得不承認八弟是看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對這個丫頭是有些特別的。

  「爺,爺-…我、我殺了人!」玉簪哽咽著,張總管倒抽了一口氣,綠兒只能撫著頭暗叫頭痛。

  永琮卻突然冷靜下來。盯著她滿是淚痕的臉,沈聲道:「你再說一遍!」她會殺人?殺了什麼人?是碰到了什麼事?目光落在她沾了灰塵汙演的衣服上。他皺起眉,「可受了傷?」

  「爺,玉簪殺了人,殺了一個官差啊……」玉簪邊說邊哭,好久才把事情交待清楚。她拍著鼻子打著嗝,又要抹眼淚擦鼻涕的。

  永琮皺了皺眉,遲疑了下還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回身對一直沈默站在身後的侍衛道:「魯圖爾,你馬上去瞧瞧,看看那人是否真的斷了氣。」

  陰沈的神色讓綠兒打了個冷戰,眼角不自覺地瞥向他放在玉簪背上的手。

  「你們也去歇著吧!」

  「嗯!」玉簪應著又抬起淚汪汪的眼,「奴婢還沒伺候爺睡呢,怎能先歇著呢!」

  永琮沒說話,看著她卻忽然笑了。那笑,少了三分嘲弄,卻多了些暖意。就那麼一會兒,玉簪真覺得心臟都停止了跳動。等永琮轉了身,她才捂著砰砰狂跳的心恍恍惚惚地跟了去。

  ******

  「爺!」玉簪怯生生地喊了一聲,其實很想瞧瞧爺,最終卻只是垂著眼簾看著自己的腳尖。

  「你還愣在那做什麼?爺不是說了只是要你暖暖床,可沒讓你一整夜都睡在上頭。」

  四月天,哪裡還用得著暖床呢?玉簪磨磨蹭蹭地上了床,掀開被子。永琮又道:「你穿著衣裳上床倒是想蹭一身灰不成?」

  「奴婢不敢。」聲如蚊鳴,臉上如火一樣燒著。瞥見永瓊紋絲不動,雙眼只落在手中書卷上,玉簪猛地直起身放下紗幔,飛快地除下外衣鑽進去把臉埋進錦被中,因而錯過了永琮唇邊的淺笑。

  一顆心跳啊跳地快跳出嗓子來,她捂著臉只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燙。鼻間浮著淡淡的熏香,這是她早上出門時燃的,是爺最喜歡的味道。滑順如絲的錦被摩挲著她光裸的手臂、腳趾,癢癢的如她心底的騷動。

  「爺!」好久,她終於喚了一聲,聽著永琮淡淡地應了一聲,她輕聲道:「爺,我殺了人……」

  「這,你說過了。」淡淡的語氣聽不出什麼情緒。

  她拉下被子,露出一雙眼,隔著紗幔什麼都是隱隱約約、模模糊糊的,「我殺了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擱下手裡的書,永琮回過了頭,「那又怎樣?」

  「我是兇手!你該……」

  問她的罪啊!雖然怕,雖然不甘心,但她做錯了事,就算是無心之失。也必須付出應有的代價。先前心慌意亂時讓綠兒拉了回來,現在想是她的失措竟給爺帶來了麻煩。

  「你很想爺把你送去衙門嗎?」他起身,聽著她倒抽氣的聲音,卻只是微笑。欠身坐在床沿上。

  「爺,你……」離得太近了。她縮成一團,透過被角看清他唇邊的笑,爺又在耍她了——伺候爺一個多月了,總算能分得出他那種笑是什麼含義。

  「魯圖爾還未回來,你又怎麼知道那人一定是死了呢?一個壯漢哪會那麼沒用,竟叫你一個弱女子說撞死就撞死了?就算是手裡有刀也不見得那麼巧就撞在刀上割斷了喉嚨……你先躺著吧!等爺累了好伺候爺歇著。」聽她憋著氣不敢呼吸,永琮只覺得好笑,起身又坐回了桌邊。

  探出頭,玉簪呆呆地睜著眼。隔著紗幔才敢這麼大膽直視他的瞼。爺的額娘一定也是個美人兒,要不然怎麼生得出爺這麼英俊的人?不知爺念的是什麼書?什麼"道啊道,公啊公,大同什麼的……」她聽不懂,但是爺的聲音真是好聽。

  側目相看,聽她的聲音微弱而均勻,想是睡著了。永琮笑笑,放下手中的書踱步到床前,伸手撩開紗幔。知道她本來就是個守規矩的人,果然就連睡相也是規規矩矩的。她側著身,蜷著腿,長髮技在枕上,眉卻是輕蹙的。

  永琮搖了搖頭,長指捏著眉心,不由地笑了起來。明明是毫不出眾的女人,怎麼就是看順了眼?也罷,既是順了心思,就收了她又何妨?

  慢慢坐在床邊,拇指拭過她眼角的一滴淚,「或許你是一個美麗的意外,值得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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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31:42


  玉簪驚醒時天還沒有亮。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是在哪兒。臉上紅暈未退,就聽見永琮壓低的聲音,「九門提督的動作倒是越來越快了……你還曾見著那屍體?」

  「沒有。」聽聲音是魯圖爾,「屬下到時,九門提督的人已經在那。屬下原是要瞧個仔細,卻又聽著有人提起玉簪丫頭的名字,惦記這頭……主子放心,奴才這就再去打聽打聽……」

  「不用了!怕是趙大人這會兒正往府裡來呢。」話剛說完,便聽見嘈雜的人聲、急匆匆的腳步聲。

  永琮抬起頭,看著幾乎是緊跟在張總管身後的男人笑了笑。」趙大人好早啊。」舉手止住要說話的張總管。他笑著受了男子一禮,「平日上早朝也不見趙大人這麼早過。還真是難為趙大人這麼有心竟起個大早來府裡請安呢!」

  「哪裡哪裡,其實下官早就該向八爺請安的……只是--」男人笑笑,打起官腔,「下官今日到府上乃是為緝拿殺害捕快的兇手。」

  果然是為她而來!心裡咯登一下,玉簪擁被而坐,心裡又慌又亂地沒個主意。外頭又說了些什麼竟全沒聽進耳中。好半晌,自言自語道:「斷不能讓爺為難……」原就是她做錯了事,怎麼能連累爺呢?

  起身穿上衣服,仔仔細細地折好被子。把散亂的發挽起,就連留在木梳子上的青絲都一根根地理好。梳好頭把梳子放進懷裡。指間一縷青絲綰作結,猶豫半晌還是夾在書裡。待會兒爺看書的時候便會翻著,或許會記起該是她的頭髮。哪怕只是怔上一怔,便任窗外的風吹走,落在水面上,刮在花枝上……也是好的。

  指尖抵在門上,正聽見永琮漫不經心地笑道:

  「趙大人弄錯了,我這阿哥府人有得是,但就抓的兇手……」

  「是嗎?可據證人所說,那個疑凶確實是府上的丫鬟。而且那個叫玉簪的丫鬟還自稱是七阿哥的救命恩人呢!

  手上用力,酸木枝的門甚至沒發出什麼聲音。沒有看清眾人的臉色,天邊淡淡的曙光染亮了黯黑天際的一角,於是在那濛濛黯色裡,她只聽見自己微顫的聲音,「我就是玉簪。」

  就這樣,一個人總該為自己做的事付出代價。沈重的木枷壓住了她的肩,她甚至沒有回頭去看。只恍惚聽到張總管不滿的聲音,「這算什麼?竟然到阿哥府裡抓人!」

  沒有爺的聲音——其實也好,省得聽到爺的聲音,她會忍不住哭……

  ******

  天色一點一點地亮起來,猛地推開窗子,陽光流竄,瞬間溢滿整間屋子。永琮坐在桌前,甚至可以看到陽光裡塵埃浮動。手指無意識地翻動,一件東西落在眼前。這是——

  綰作同心結的青絲,拂過鼻間,就和它的主人一樣,什麼味道都沒有。一個女人,平凡得讓人記不住,卻有著他不明白的心思。她該知道如果她不出去,再大的官也不敢真的搜皇阿哥府。她明明怕得要死,就連夢裡也未曾有個安穩,就連剛才的聲音也是發顫的,卻怎麼還有勇氣走出去呢?

  將青絲塞進荷包裡墜在腰上,襯著溫玉交疊地放著,荷包面上的花也似活了。觸摸著金絲繡成的花朵,他啞然失笑。這算什麼?定情信物?!他竟做出這種事,若是讓老八老九知道怕真的要笑掉大牙了。

  ******

  「你真的要我這麼做?」蘭馨問著,背對他的身子輕顫著,扶在椅背上的手緊緊握住。

  目光慢慢地自她的手上移開,永琮慢條斯理地道:「九門提督的趙大人是五額駙的門生,這事由你出面是最好不過了。」

  摹地回身,蘭馨的胸口起伏著,聲音也和她的眼神一樣難掩憤怒,「為什麼要救她?那殘人行兇殺人,死有餘辜。爺不治她敗壞阿哥府名聲之罪已是寬大,為什麼還救她呢?」

  「行兇殺人?你覺得她是那樣的人嗎?」

  「她是什麼樣的人,難道爺很清楚嗎?」尖利的聲音頓住,蘭馨喘息著極力讓自己平靜下來,「不管她是什麼樣的人,既是犯了錯就該得到應得的懲罰。」

  「如果,「目光定在她的臉上,永琮慢吞吞地說道:「我一定要你出面保她,你肯不肯?」

  「爺為什麼要救她?!如果爺能給我一個理由,我會照爺的吩咐去做……」

  永琮笑了,平靜地道:「我的理由很簡單,要你保她因為她對於我而言並不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而是我將要納入房中的侍婢。」

  「你——假的,「蘭馨倉皇地跌入椅中,她直直地看著永琮。」你在騙我!就算你要女人,也不可能要那樣一個年紀大模樣差又一無是處的女人!」

  「一無是處?」劍眉飛揚,永琮笑吟吟地若有所思,「可是我就是想要她這個一無是處的丫頭。蘭兒,你我夫妻三載,你總該知道我的脾氣。這件事,就麻煩你了。」他微微笑著,施施然負手走了出去。

  一直呆坐在椅中,直到再也聽不見一絲半點的腳步聲,蘭馨突然癡癡地笑起來,「麻煩……麻煩!」她猛地抓住桌上的景泰藍花瓶用力地砸在門上。」永琮!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我是皇上指給你的妻啊!你怎麼可以用那樣一個女人來羞辱我?怎麼可以……永琮,我絕不會讓那個小賤人活著回來奪走你的心——絕不會!」

  ******

  是她流年不利,倒楣到家了吧,竟三番兩次被關進這間陰森森的牢房裡。玉簪縮了縮手,把自己蜷成一團。轉動的眼珠想看又不敢看。會不會有鬼?聽說冤死在牢獄之中的人會冤魂不散,是了,否則那些低低的哭聲是從哪兒傳來的呢?一定是鬼!

  「鬼大哥,我知道你們死得冤枉,可是我也是冤枉的……你們要找替死鬼可別來找我……」閉緊眼,她斷斷續續的聲音帶了哭腔。

  「很害怕?」

  「不害怕?把你也關幾天看你怕不怕?」猛地睜開眼,她瞪著面前的官兒。是要審她嗎?不是該升堂的嗎?

  「你若是害怕,就乖乖交待七阿哥如何指使你殺害官差又如何將你窩藏,本官自然放你出去……」

  睜圓了一雙眼,玉簪定定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笑起來,「大人是在開玩笑吧?你這樣子教我說話會讓人說我做假供證的。」那位大人臉色怎麼那麼難看?該不會是讓她蒙對了吧?

  趙平氣得臉色鐵青,對著她的一臉傻笑,竟說不出話來。

  「好一個刁奴!竟讓趙大人也束手無策!」回過頭,趙平雙眼一亮,「蘭馨格格……不,是蘭馨福晉啊,趙平沒有想到會在這兒見到福晉。」

  「我也沒有想到。」蘭馨低喃,沒想到乍見這個她幾乎連面目都記不清的人,竟會記起那麼多未嫁之前的事。轉向一臉驚喜的玉簪,蘭馨目光驟寒,「如果不是為了這個觸犯法紀,損壞王府名聲的刁奴,本福晉也不會到這種地方來。」

  刁奴?這是說她?看來她是沒什麼指望了。玉簪在心裡歎著氣,看著趙平一臉黯然地施禮離去。剛說了一句"奴婢給福晉請安。」仇嬤嬤已衝上前,一耳光抽在她臉上。這一巴掌,打得她臉上火辣辣地痛。

  錯愕、委屈、震驚,種種情緒衝上腦如血液倒流讓玉簪整張臉漲得通紅,「玉簪做錯了什麼嗎?」竟然追到牢裡來打她。

  「是你做錯了太多的事,竟連究竟為哪樁事打你都不知道。」冷冷地看著她。蘭馨悠悠地道:「本來,永琮是要我出面保你的——真可惜,他料錯了我。蘭馨可不是那種任他擺佈的奴才,怎麼會順他意救一個讓我恨之人骨的賤人呢?!」

  好絕的字眼噢,但是她究竟做了什麼讓福晉恨她人骨呢?睜著一雙茫然的眼,玉簪搖了搖頭,「奴婢不明白……就算奴婢錯手害人性命,給爺和府裡添了麻煩,可也不至於讓福晉您那樣恨我。」

  掩口輕笑,蘭馨絕美的面容因陰狠的目光而顯得猙獰。」殺個把個人,算得了什麼?就算你殺了滿城的人,又與我何干?像你這樣卑賤的奴才,做出什麼事我也不會奇怪……」

  玉簪聞言睜大了眼睛倒吸口氣,聽到蘭馨又道:「玉簪,我原以為你是個乖巧懂事、守本分的奴才,才放你留在爺身邊,甚至還每月多賞半兩的例錢;可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信任與恩寵的呢?好啊,你幫我看著爺,看著那兩個狐狸精——爺今個和這個賞花了,明兒和那個下棋了……可你怎麼就忘了告訴我你是怎麼勾搭上爺的——不要臉的賤貨!」

  「我……」一個耳光打掉要出口的辯解。玉簪張著嘴,看著蘭馨發著抖的手指,怎麼也說不出話來。

  「你也不瞧瞧自己是什麼樣的貨色,也配讓爺納你為侍婢……」玉簪腦中"嗡"的一聲,福晉又說了什麼,她根本就聽不到,滿腦子迴盪的都是那一句"爺納你為侍婢"。大清例,王爺、貝勒的眷屬中除了正福晉、側福晉外未經皇上親自賜封的統稱侍婢。侍婢——那就是爺的女人了?是她昏了頭?什麼時候她竟成了爺的女人?

  她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突然有什麼抽在背上。痛得醒過神,才發現牢房裡不知何時又多了兩個衙役。其中一個正擺弄著手裡的皮鞭,惡狠狠地看著她。」福晉叫人幫你打扮打扮,也好讓你配得起咱們眼光獨到的七爺……」蘭馨掩著口笑得花枝亂顫。

  「福晉……啊……」真的是她倒楣?在宮裡姑姑講的故事裡的事都能發生在她身上。玉簪咬著唇,直咬出血來,卻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然而才出口半聲,突如其來的昏眩猛地就抓住了她……

  ******

  好——痛啊!

  被冷水潑醒,玉簪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昏了一百年那麼久。無力地抬頭,她只是奇怪蘭馨原來瞧著那麼好看的一張臉現在怎麼就這麼不順眼呢?

  「你很怕鬼是不是?你說自己是冤枉的,求那些鬼大哥千萬不要來找你是不是?可是被你殺死的官差,他不來找你又找誰去呢?」慢慢挪開身子,讓玉簪看到她身後的長板。

  瞳孔收縮,然後放大,玉簪嚥著乾澀的咽喉,覺得自己快要窒息地狂亂地搖著頭。她終於發出一聲尖叫:「啊--」

  乾隆三十六年四月的一天,九門提督的大牢裡上至官差,下至囚犯,很多人都聽到那聲可怕的尖叫,還有那原該動聽卻讓人發毛的笑聲。

  「那是一個噩夢!」多年後,仍有人堅持自己的判斷。

  ******

  忍不住笑啊!就算是想停也停不住,「那個賤人,現在怕是要發瘋了,叫得那麼恐怖。」

  「主子!」仇嬤嬤叫了一聲,好怕先發瘋的是自己的主子。從前主子雖然任性,發脾氣打罵奴婢也是常有的事,但似現在做得這麼出格,還是頭一次。

  「嬤嬤不開心還是覺得蘭馨做得不對?」笑盈盈的臉卻帶著三分煞氣,「沒叫人現在就宰了她已經是她……不過,相信過了今晚,她就算是不死,也讓那具屍體嚇瘋啦!」笑聲未歇,突地有人鐵鉗一般抓牢她的手,一記響亮的耳光甩在她的臉上。愕然抬頭,對上一雙閃著寒光的冰眸,正是聞訊而來的永琮。」我真是沒想到你的心居然這麼狠!」

  蘭馨被甩進椅中,腰背狠狠地撞上椅背。她呻吟了下卻仍是倔強地瞪著他,「我就是這麼狠,就是這麼狠!夫妻三載,你怎麼竟不知道?看來是咱們夫妻的溝通太少了!」

  低低地哼了一聲,永琮臉上又現出那種冷淡卻又嘲弄的笑,「我早該知道……原本以為你洩露我的行蹤令我和九弟遇刺之事乃是無心之失,現在看來,你是故意要殺死我這冷落嬌妻的惡夫了?!」

  「不!」蘭馨的身子開始發抖,再也做不出那種強硬的神情。」我沒有……我不是故意的!你是我的丈夫,我怎麼會想讓你死呢?!」

  「不會?那你有沒有想過玉簪真被判殺人之罪,京中人會怎樣講我這七阿哥?你想過嗎?」

  「我,「被他吼得寒膽,蘭馨往椅中縮著身子,好像要把自己從他的視線中變小變沒。」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啊……」

  哭聲從他身後傳來,永琮頓了下身子,雙目微合卻終是頭也不回地離去。任門在他身後無聲地閉合,將他與她隔成不同的世界。

  w******

  六阿哥府。

  「七弟真是少見,怎麼竟突然有雅興來看六哥呢?」仍是面無表情的一張臉,永琮卻分明看到他眼中暗藏的精光。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又怎會來求這個明裡是兄弟,暗裡卻早已勢不兩立的六哥呢?」明人不說假話。當著六哥,永琮也不客氣。永琮此次來是有求於六哥你。」

  「有求?!莫和六哥開玩笑了,六哥無才無德,有什麼能幫七弟你呢?」

  「六哥若不能幫永琮,永琮也不會來麻煩六哥你了!」永琮溫文地笑了,好似沒聽到永泰的拒絕,

  「永琮知道六哥府中多得是能人異士。其中有一個叫高寂的,乃是我大清國數一數二的仵作。還要請六哥將那高寂借我一用,幫一點小忙……」

  濃眉一揚,永泰放下手中的茶盅,正色地看著他,「七弟要借高寂一用不難,但不知七弟可是為今早上的事呢?」

  果然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永琮一笑,道:「果然是什麼事也瞞不過六哥。」

  「你也別捧我。只告訴六哥你為什麼要為個奴才費這麼大的心思?」真是如傳言中的英雄氣短,兒女情長了嗎?他不信!老七不可能是那種貪戀女色的人!只是老七,你心裡究竟想的是什麼?

  沈默片刻,永淙迴避永泰探究的目光,「玉簪不是奴婢,是我房裡的人。」第二次說這樣的話,且是當著六哥,才知原來自己想要她的心竟是這樣的真切。

  永泰一怔,隨即大笑,「沒想到七弟還是個多情之人!好,我即刻寫了帖子叫高寂去九門提督重驗屍體。七弟你自管回去等著好消息。」好個老七,竟拿這樣的話來敷衍他。一個小小的侍婢怎及大好名聲?!不過,若讓十二這小小的借刀殺人之計得逞,自己也不見得有多大的好處。不妨順水推舟賣老七這個人情。

  「如此多謝六哥。」永琮含笑道謝,知道自己是欠了一個大人情。」六哥這份人情,永琮會記住的。」

  「自家兄弟,哪來這麼多的客套話?!」永泰拉著他的手一直送到大門口,才拱手道別。待永琮去遠了,方收回目光斂去笑意。」鷹,你說老七他是真喜歡那個丫鬟?你現在就去牢裡盯著,我倒要看看老七有多喜歡那個宮女!」

  「是!」沈聲低應,一直隱於角落的男人抬起頭,一雙眼難掩淡淡的憂悒。

  ******

  好靜,這裡究竟是牢房還是墳墓?這樣的靜——剛才隱約的哭聲都到哪兒去了?玉簪不敢卻無法移開目光。不知從哪來的風吹進陰寒的牢裡,吹得長板上的屍體的衣服輕輕地飄著,活似隨時都會跳起來捏碎她的咽喉。

  手指無意識地緊緊抓著鐵柵欄,她的眼不敢稍眨,生怕在她眨眼的工夫那具屍體就跳起來。

  為什麼沒有人?哪怕是那些街役來打她又或是福晉罵她也好,就是別留她一個人……

  「姐姐……」遲疑的聲音,她呆了好一會兒才知道是有人在說話——而且是在叫她:「綠兒!」手指滑下鐵欄,玉簪頹然跌倒在地,才覺出背上火辣辣的痛。

  「姐姐,怎麼會傷成這樣?」抹著淚,綠兒扭頭叫:「差大哥,麻煩你打開門讓我進去瞧瞧她。」

  「我沒事,綠兒……別看!別看那邊……」撲上前抱住綠兒,玉簪仍在發抖。

  「那是--」掩住欲出的驚呼,綠兒恨聲道:「福晉果然夠狠,這種事她也做得出。」

  「你……」怎麼竟知道是福晉?玉簪抬頭看看背對著她的男人,猶豫了一下才想起是綠兒跟她說過的那個唱武旦的阿鷹,但是,「他怎麼也來了?」

  綠兒臉上一紅,未開口,突聞"唧唧"之聲。

  「呀!差點忘了!這是爺差我帶來給你的。」

  「這個,好漂亮!」雖然光線不足,還是可以看清楚手中的蛐蛐籠。瞧仔細了竟是金絲編織,橢圓形,有底有梁還有鉤,甚至還有一個小小的天窗。既小巧玲瓏又秀雅可人。玉簪真是從未見過如此漂亮的蛐蛐籠。究底還刻了字,仔細辨認卻是"天寶"

  二字,於旁邊尚有密密麻麻的小字一時瞧不清楚,只有什麼"貴妃纖纖啟籠窗"之句。

  「我聽張總管說這只蛐蛐籠乃是大唐的那個什麼楊貴妃用過的,這旁邊乃是萬歲爺親書,原是賜給咱們爺的額娘孝賢純皇后的心愛之物,今天爺又把這個寶貝賞給你,足見爺對你的寵愛之心。」

  精巧的金絲籠突然之間變得沈重,幾乎讓她無法負荷,「別胡說了!」

  「什麼胡說?連爺自己都親口說你是他的人了,難道還有假嗎?你可別又說什麼不敢做夢的鬼話來蒙我!

  「爺……他真的這麼說?」怎麼可能呢?就算是天上掉餡餅也沒理由會砸到她頭上啊?一定是綠兒聽錯了。

  「你這是問得什麼話?難道以為我騙你不成?就算我騙你,這蛐蛐定可不是假的——你倒是說我上哪兒能找這麼個寶貝來哄你?!」

  一顆心狂跳,要說什麼卻偏是說不出。突聽外頭牢役恭聲道:「高大爺來了!」抬頭看卻是一個青衣人緩步而入。那人看來也是平常,但只看一眼就讓人膽戰心驚,遍體生寒。玉簪慌張地扭頭,正巧瞧見那人的目光落在鷹身上,微現驚色。然後踱到那長板前。甚至連瞄都不瞄她們一眼,就似他的眼中除了那具冰冷的屍體再也沒有他人的存在。

  一時之間,房裡沒有人開口說話,靜得連心跳聲都能聽到。過了許久,才聽見鷹低聲道:「差大哥,若是這位先生要驗屍的話,可否……」身後傳來乾嘔聲,鷹皺了皺眉,到底沒有再說下去。

  高寂回過頭,冷冷地瞧著他們,最後把目光落在玉簪身上。直看得玉簪又要吐出來才冷冷地道:「既然敢殺人,又怕什麼?」

  敢殺人自然是不怕,可那裡頭不包括她吧?玉簪低著頭只是乾嘔。綠兒卻自著一張臉回了一句:「你哪只眼睛瞧見她殺人了?!」

  冷冷地瞄了她一眼,高寂冷哼:「驗屍之後自然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兇手,現在說得再多也沒用。別以為七阿哥相求,我就會徇私枉法。」

  七阿哥?!她有沒有聽錯?怎麼這人瞧起來順眼了些……剛抬頭就瞥見高寂手上寒光閃閃的刀子,玉簪翻了翻眼又昏了過去。

  鷹皺了皺眉,看著綠兒手忙腳亂地扶起玉簪。忽然問:「她真是上次救了七阿哥的人?」記憶中,她不該是這樣軟弱。

  綠兒頓了一下,忽然慢悠悠地抬起頭,露出一種古怪的笑。」怎麼又問這個?你對她的事還真是感興趣……」

  不說話,看了她半晌,鷹面無表情的臉忽然浮上笑,「你最好的姐妹,總要知道一些——不是嗎?」

  「是啊!她是我的姐妹……」綠兒眼簾低垂,再落在玉簪身上的目光卻是怪怪的。

  ******

  黃昏,天色倒還未暗。綠兒默默地隨在鷹的身後,看著他拖得長長的影子。心裡頭緊一陣松一陣地隱隱不安。她終於停住腳步,澀澀地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鷹聞聲回頭,仍是平常淡漠的神情,又似根本沒聽清她的話,「你說什麼?」

  「我問你到底是什麼人?」綠兒微一垂頭,忽又苦笑起來,「雖然我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丫鬟,可我也知道你這樣的人根本就不是一個唱戲的。」

  見他皺著眉瞧她,綠兒沙啞著嗓子嘶聲又道:

  「其實你接近我根本就不是因為你喜歡我,而是為了玉簪和七阿哥。要是我猜得不錯,你冒充戲子進阿哥府根本是另有目的。」

  因鷹突然的逼近,她恍惚了一下,就已被扯入巷子深處,「你做得出,倒怕我說出去叫人聽著嗎?」癡癡地瞧著他的臉,綠兒禁不住流下淚來,「你只當我是個好蒙騙的傻丫頭,就藉著我接近玉簪,好利用爺對玉簪的信任——被我說中了嗎?」

  她淒然慘笑,「沒想到有一天你也會對我動刀子……你喜歡的人是玉簪吧?要不然那天見著玉簪的背影也不會一眼認出來,硬叫我跟著去了……我當時沒想那麼多,事後想起來,既然剛才那個仵作已證明玉簪沒殺那人,就必定是你殺了那人!你為了玉簪,就連官差也敢殺,可見你對玉簪情意之深。」忍不住啊!明知他喜歡的不是自己,怎麼竟是止不住對他的愛戀呢?

  鷹看著她,聲音平淡卻帶有一絲嘲諷,「你說得不錯,那人是我殺的,對我這樣的人而言,殺個人,原就是平常之事,官差又算得了什麼?綠兒,你平日是個粗性子的人,我實在沒料到識破我的人竟會是你。你說得不錯,我到阿哥府是另有目的,我是真的沒想傷你,但你實在不該識破我之後還當著我的面說穿……」

  鷹捏住咽喉的手掌緊了緊,綠兒閉上眼。淚水滑下臉頰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是啊!她一向是個粗性子的人,卻惟獨對他太過用心……牽動嘴角,她的唇邊綻出一朵淒涼的笑,如火般灼痛了鷹的眼,不知怎地手指竟鬆鬆地滑落。

  綠兒滑坐在地,捂著咽喉喘著粗氣,卻不曾露出半分怨色,只沙啞著問:「我只問你一句,你心裡對我可還存著幾分情意?哼,這話問得好傻!你不曾真的傷我,自是還念著你我之間的情分。」撐起身,她撲上前攀著他的背。」鷹,我不管你是什麼人,要做什麼事,只要你對我好,就算要我為你死,我也心甘情願啊!

  身子一震,輕輕擁著她,鷹終究只是一聲長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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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03


  沒有點燈,任黃昏的最後一抹斜光投入銅鏡,反著微光。蘭馨披散著長髮,掩著蒼白的面容,也掩藏了所有不欲人知的心思。

  「她回來了?」她沒有動,仍是直直地看著銅鏡。

  聽見身後仇嬤嬤歎息:「算那小賤人命大,竟有個什麼仵作為她開脫罪名——這趙大人也真是的,一個沒品沒爵的小仵作的話也相信。主子可沒瞧見那些個奴才怎麼把那賤人捧上天的呢?真是讓人氣炸了肺!」

  「是嗎?」蘭馨啟唇微笑著,鏡中的女人也跟著笑,黯淡的光中卻顯得幾分陰森。可以想得到的——那一群只懂得拍馬迎泰的狗奴才!

  她真是不甘心!竟讓那樣一個女人得了永琮的歡心。可是沒有關係,這世上哪個男人不是三妻四妾?商賈豪富尚且如此,何況是未來的太子——皇上。但只要她一日還是這府裡的女主人,她就有得是法子整治那些個狐狸精!

  「嬤嬤,這朵珠花可好?」手拈珠玉,她幽幽地笑著,垂下的長長的睫毛掩去了所有的算計。

  ******

  「綠兒,輕些,輕些。」玉簪苦著一張臉,眼裡含著淚,只差沒哭出聲來。

  綠兒垂著頭,臉上的笑帶著三分勉強,「姑娘再忍一下,藥馬上就上完了。」

  「綠兒?」訝然扭頭,玉簪怔怔地道:「怎麼這樣叫我?」

  遲疑了一下,綠兒淡淡地回道:「姑娘現在是爺身邊的人了,怎麼能不分大小,沒個尊卑呢?」

  「什麼大小尊卑?咱們是姐妹啊。」玉簪一時哭笑不得,「何況那件事說不定只是一時誤會罷了。」

  綠兒頓了下,抬頭看她,「你不是喜歡爺的嗎?」

  臉一下子飛紅,玉簪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不過是我瞎做夢呢!哪兒能當真呢?」

  綠兒呆了一下,忽然道:「爺來了!」

  「哦……」玉簪應著,根本沒反應過來。

  「我說爺來了!」聲音大了些,綠兒突然使勁扯壓在她身下的被子。

  「啊!」終於醒過來了?太晚了吧?就算是不想也沒法子的。綠兒沈著臉,看她"哎喲喲"地鑽進被裡,只露出一頭秀髮,再觸到永琮含笑的眼,不自覺地紅了臉。忙福了下身子,告罪而去。

  「奴婢給爺請安。」聲音悶在被子裡,含含糊糊的,永琮卻聽得出懊惱與無措。

  他不覺笑了,「就這樣給爺請安?這回可是爺救了你的命,難道你就這樣對救命恩人——連瞧都不瞧上一眼?」

  玉簪無奈地探出頭,先瞧見的卻是一張近在咫尺的俊臉,怔了會兒,便為那臉上帶了三分邪氣、戲謔的笑紅了臉。她吞吞吐吐、支支吾吾了半天,只叫了一聲:「爺……」

  永琮一笑,隨手拉上被子指下觸到光滑的肌膚,心中一蕩,但見玉簪一張紅透的臉更是好笑。」爺不過是幫你拉拉被子,你又在想什麼?」

  簡直不敢呼吸,被他觸過的肩頭都灼熱得如火燒著。」爺,我……」所有的聲音在那一剎那被他的雙唇封住,化做一聲含糊的呢哺隱沒唇間。

  如果這就是煉獄,她也心甘情願啊!好像靈魂脫離身體的飄忽感是從未有過的,有什麼把她的心漲得滿滿的,腦中卻是一片空白無法思想。

  「怎麼——你不喜歡?」略顯低沈的聲音,全不像爺平日那種帶著嘲弄的聲調。玉簪迷茫地抬起頭,她知道自己的臉一定紅得嚇人,就連聲音也顯得沙啞。」奴婢……」說不出話啊!眼前的一切像是一場無由的夢,讓她無法相信這是真的。

  「這可不是夢。」永琮笑了,環住她的手臂輕柔而小心,似乎生怕碰痛了她的傷,「現在哪,怕是整個北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叫玉簪的丫頭是七阿哥的新寵。」她的唇軟軟的,嘗起來竟是有著一股子清草的氣味。

  「還痛嗎?」他的長指滑過她的背,讓她不自主地顫抖。」以後不會再有人傷得了你。」像是一個保證或是一個承諾,讓她的心一瞬間熱起來。

  「爺。」她仰起頭還未開口,忽有人叩著房門,「爺,蘭兒有事求見。」

  永琮抬起頭,覺出懷中人的輕顫,沒有說話,卻輕輕拍了拍她的背,將她整個人又裹在被子中。

  門無聲地開啟,精心妝扮的蘭馨艷光四射,就連臉上媚意橫生的笑容都是引人注目。

  「奴婢……」裹在被子裡,幾乎是被永琮半抱在懷裡,玉簪又是尷尬又是心虛,卻起不得身。

  蘭馨微微怔了下,臉上的笑僵了片刻竟又笑意十足,「都是自家人,又何必多禮?我雖是正室,但若論起年紀,倒要叫你一聲'姐姐'啦!」蘭馨笑著,仰頭看著永瓊。福了下身,「蘭兒要恭喜爺了,有玉簪這樣的人伺候爺,蘭兒也就安心許多……還要恭喜姐姐你'因禍得福'!」

  是她多心?怎麼竟覺得福晉那一句"因禍得福"四個字生硬、尖利得像把刀子戳在心上?玉簪呆了半晌,竟是不能說上半句話。只覺得方纔的狂熱如漲起的潮水正慢慢地退去……是啊!她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她也只不過是個沒名沒分的侍婢啊!別說爺可能只是一時的興起,就算爺真的喜歡了她又能怎樣?她這樣身份的人別說自己的將來,就連她生的子女也是無法人玉碟,沒有將來的私生子啊!可是,她一個小小的宮女,又能有什麼別的選擇呢?

  ******

  就這麼糊里糊塗的,她成了爺的人。日上三竿,她仍睜著眼躺在床上,酸痛的身子和她的心一樣澀得像久不上油的門軸。好久以前,從她還沒進宮,天還沒亮就得起床幫著娘張羅前張羅後——她就一直想好好地睡上一覺,要賴在床上睡到大正午也不起來。

  娘說:「是你命不好生在窮人家,只盼你將來嫁個好人家,不愁吃不愁穿的。」

  十三歲進宮,鄰家的大嬸扶著娘,「你犯傻了,玉簪她娘,你們家玉簪那是命好,入了宮再不會餓肚子,要是命好讓皇上老爺相中了那可是娘娘啦!」娘娘?從前在家時還做著夢,可到了宮裡,天南地北的美人胚子,哪個會留意你一個不起眼的鄉下丫頭?在西苑裡一待就是八年,她以為自己就這樣了,只等著熬到日子出了宮,還是從前那個窮人家的苦命女。可沒想到……

  是她的福氣!誰不是這麼說?她一個平平常常的宮女,還奢望什麼?

  ******

  五月的時候,北京城裡很熱。阿哥府裡的園子正是一年裡最最美的時候。玉簪已經習慣了自己的新身份。但還是不習慣身邊丫頭的伺候——只怕這是她永遠都不能習慣的。

  「張總管這是在做什麼?」好奇那幾個花匠在忙什麼,玉簪停足站了好一會兒。

  「玉簪姑娘。」雖說玉簪讓爺收了房,卻到底是沒什麼名分。張總管還真是找不出什麼別的稱呼,「爺叫咱們在這兒種上一排葫蘆,說是姑娘到時有用的。」

  「爺他……」低垂的臉上難掩一絲羞色。前天爺見著她房裡那隻金絲蛐蛐籠還問了句話,知道她還是喜歡葫蘆。當時爺只笑她小家子氣,卻沒想到爺竟還記得這些個小事。

  「喲!十一爺您怎麼來了?」張總管的聲音讓她醒過神來。認出那華服男子是十一阿哥永煜。早前在宮裡時曾遠遠地瞧過一眼,知道這位阿哥文采風流,是眾阿哥中最博學多才的一個。

  「奴婢玉簪見過十一爺。十一爺吉祥。」眼角上瞄,她怔了怔,突然大叫:「是你?就是你!」

  十一阿哥永煜一愣,他身後的布衣少婦也驚了一驚,隨即卻恍然道:「我曾見過你。」

  「可不是見過!要不是你,我怎麼會被人抓到牢裡頭,無端端地惹來了一身官司。」好氣!雖說她是無罪釋放,可不表示那些罪就自受了。看那一臉困惑,玉簪心裡更有氣。也顧不得她是十一爺帶來的人,「你那是什麼表情?好像不關你的事兒似的,我倒問你那個什麼'石頭'不'石頭'的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還有那個姓胡的到底是個什麼混賬?!」最可氣的是她說出那姓胡的事兒竟沒見著九門提督去抓那個壞蛋回衙門。

  「姓胡的?」女子臉色一變,隨即歉然道:「我實在沒想到他們會錯抓了你……」

  「香菱,這不是你的錯,你實在無需自責的。」永煜柔聲細語地道。這讓玉簪一怔,已瞧出他對這叫香菱的女子大有情意,不覺動了好奇之心……

  待永煜隨張總管去書房見爺,玉簪就坐在叫香菱的女子對面,不眨眼睛地瞧她。越瞅就越覺得奇怪。若說年歲,這香菱怕也大不了她幾歲,模樣雖生得好,只是眼底眉稍儘是飽經滄桑的憂鬱,「你是十一爺房裡的人?」

  她的話讓香菱一怔,臉上不覺一紅,「不是,香菱不過是蒙十一爺仗義相救的苦命女子。」苦笑著搖頭,香菱低聲又道:「香菱一身汙穢,活在世上也不過是拖累人,又怎會再與人……」

  這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單那對深似秋潭的眼睛就讓人為之心生迷惑。玉簪有意相問又怕觸到她不欲人知的傷處,一時就只傻呆呆地瞧著她。

  香菱瞧著她古怪的神情,已猜出她的心思,「你是想知道《石頭記》的事?其實,你為它惹禍上身,也吃了不少苦頭,也該是讓你知道的。」哎,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紀,若自己也尚能保有幾分天真,該有多好……

  關於《石頭記》的故事,一講就是月餘。待斷斷續續聽了整個故事,玉簪也不知流了多少淚?香菱講的故事對她來說就像是遙遠的一個夢。那夢裡的人是癡的,顛的,狂的,亂的,瘋的,傻的——卻也是讓她羨慕的。而那編織了這個夢的人又何嘗不是癡的?

  聽得出香菱對那個寫《石頭記》的曹先生有多傾慕……幾許癡憐,也心疼香菱悲慘的命運。好好的一個女子怎竟嫁了那麼個粗俗不堪、滿身銅臭的丈夫,又被逼作了八載的細作,以盜取《石頭記》的手稿。該是怎樣強烈的感情、怎樣堅定的決心讓她在曹先生逝後不顧生命危險力保《石頭記》的手稿,東躲西藏熬過這近一年的光陰?!

  「曹先生書裡的香菱就是姐姐吧?」玉簪輕聲問時卻只得到一聲含糊的歎息。」既然十一阿哥願意幫姐姐,為什麼不把那個姓胡的書商抓起來?那樣這本《石頭記》也可以現身人間。」

  香菱抬頭看她,好像她問了一個蠢問題,「難道妹妹竟不知道這本《石頭記》是禁書嗎?何況胡大年財大氣粗,身後又有高官做靠山,要抓他談何容易?」

  也是,這次出了人命都沒把姓胡的扯進去。

  「我只盼在此等到紀曉嵐紀大學士回來,一切就好辦了。」

  玉簪皺了皺眉,忽然問:「這《石頭記》怎麼就是禁書了?我們爺書房裡頭的那些個書沒一本有這《石頭記》好看的。」

  香菱笑容乍現又歸於黯淡,「傻妹妹,世上的書都是教人功名富貴的,我家先生於悼紅軒披閱十載,嘔心瀝血之作,卻也歎'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世間男子,又有幾人能專情於一人?情癡一生呢?若讓世間女子都活得像這書中人,怕真要那些男人慚愧得不要活了……」

  臉色一白,因香菱的話觸動了心事。玉簪一時無法回應。是她太過奢求了,爺對她難道還不夠好嗎?她還想要些什麼呢?

  起身背對著香菱,恍惚見著花木搖曳間一條熟悉的人影。忙喊了一聲:「綠兒!」

  見那人遲疑了會兒,轉過身來,果然是綠兒。玉簪又驚又喜,和香菱說了一聲便跑了過去。

  不知是不是她自己多心,總覺得近來綠兒總有意無意地迴避著她,就是見了面也難得和她說上幾句話,「綠兒,總算見著你了。」

  「姑娘找我?」雖然是笑,卻冷淡生疏了許多。玉簪怔了半晌,強笑著拉住她的手,「不是說咱們還像從前那樣稱呼的嗎?」

  低垂的目光落在相握的手上,綠兒不動聲色地抽出手:「你是主,我是僕,總要有些分寸的。」

  「什麼主?什麼僕?」玉簪搖著頭,有些慌亂,「我不覺得咱們和從前有什麼區別,我還是玉簪,是那個和你一起生活了八年、親如手足的秦玉簪啊!」

  略顯動容,綠兒垂下頭,再抬頭時已是歸於平靜。」一樣嗎?真的還和從前一樣嗎?不是,咱們再也不能回到從前了……至少,我已經不能回頭了!」綠兒眨著眼,含笑的眼眸裡瀲灩出淡淡的水光。

  「綠兒!」玉簪追了幾步,終是停下腳步呆呆地看著綠兒遠去的背影。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不知道的事?怎麼好端端的姐妹竟會變成這樣子?

  ******

  暮色將晚,天下著濛濛細雨。玉簪靜靜地站在葫蘆棚下,忘了時間。暮色下,看得不是很清楚,但這葫蘆架上的每一根葛籐,每一隻小葫蘆她一清二楚。前些日子,爺陪著她賞葫蘆時還做了一首詩。她背了好久才記住:「纖塵不到淨銅鋪,承應清閒一事無。預計冬來藏蟈蟈,牆陰汲水種葫蘆。」

  她不懂做詩,也常聽不懂爺說的究竟是什麼。可爺擁著她時那種帶笑的低沈的嗓音總是讓她心醉不已。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爺對她那樣好,她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為什麼為什麼竟是越來越不開心?可能她真的是瘋了,竟也想像書中人那樣過日子——可是那怎麼可能?

  「玉簪姑娘,別忘了福晉可是在等你呢!」外頭的丫頭讓雨淋濕了衣裳,忍不住叫起來。讓玉簪記起外頭還有人,也記起福……還在等她。等她?不過是在拿她消遣罷了!其實已經好多次了,她不知道福晉還要玩她多久才肯罷手?難道她都不會厭嗎?

  門口仇嬤嬤豎起手指,示意她自己進去。玉簪牽起嘴角,不是苦澀不是嘲諷,只有深深的厭倦。

  臥室的門是輕掩著的。走近,玉簪記不得自己這是在重複第幾次的動作。臉頰貼在泛著冷意的門框上,可以看見艷色如血的鴛鴦帳內……這樣就夠了吧?她已經看過了。慢慢地轉身,手指滑落的同時,門輕晃了一下。

  「你是故意叫她來這兒的。」

  「誰?」蘭馨支起身子看他,眼中染著邪邪的興奮。

  「你的遊戲很無聊。」坐起身,永琮回身看她,冰冷的目光足以讓她的興奮盡退。

  「是嗎?這都怪玉簪那丫頭太不會配合了。若她膽子大些闖進來大吵大鬧的話,就不會讓爺覺得這麼無聊了。」甜膩的噪音露著惡意,蘭馨裝作愛嬌地從後環住他的腰。」爺現在要去哪?是要去安慰那個躲在房裡哭的丫頭還是再去寵幸別的女人?爺別忘了只有蘭兒所出才有資格錄入玉碟,爺不也是想讓蘭兒早日誕下皇孫以讓皇阿瑪開懷嗎?」

  永琮微微笑著,握住她環在他腰上的手,「這樣的語調,這樣的動作,可一點都不適合你。」

  「那麼爺以為什麼適合蘭馨?」手指被他一根根地掰開,她的聲音冷硬起來,「爺是想讓我當個不問世事,清心寡慾的居士?或是滿臉堆笑,裝聾作啞的擺設和只會應聲稱是的應聲蟲?永琮,我是你的妻,可不是什麼隨便的野女人!難道我在你心裡真的是比不上一個什麼都不是的宮女嗎?!」

  永琮回過頭,看著她因嫉妒、憤怒而扭曲的面容。然後笑了,「不錯!你烏拉納喇氏蘭馨,是皇帝親賜給大清帝國愛新覺羅。永琮的側福晉。不管是在這棟宅子裡還是整個大清國,你都可以頂著這讓人羨慕令你驕傲的頭銜。但是,蘭馨你應該記住,你嫁的是顯赫的姓氏,高貴的血統,無上的權利,卻不是那個褪去光環後的普通男人——憑著良心說,如果我不是皇子,你會嫁我嗎?不會!蘭馨,這世上的事不可能都隨你的心意,在你得到的同時已注定會失去其他的——這就是生在皇家的命!」

  「我不信,我不信命!」沈默過後,蘭馨突然仰起頭盯著永琮的背影,嘶聲大叫:「永琮!除了地位、名分,我要得更多!」

  無聲地笑笑,永琮轉身離開,他身後的吶喊無法讓他停下腳步。女人最先愛上的永遠是那個男人誘人的外在,而不是那個男人本身。若他不是大清國的皇子,又有誰會喜歡他呢?

  不,她會!那個說著"就算他只是一個種田的。殺豬的、或者只是個奴才,但只要他對我好,我就跟他一輩子"

  的小丫頭。她會!當初把她放在心上,不就是盼著真能有個人來真正地喜歡他嗎?!

  ******

  她的房間亮著燈,昏黃的光如墜落凡塵的一點星芒,有著脫俗的溫馨與恬靜。知道自上次牢獄之災後她就怕黑,入睡前總要點上燈,就算睡著了也每每驚醒。偶爾深夜到她房裡,也見她頰上帶淚,輕蹙的眉總是撫不平、展不開,全不似平日在他面前乖巧地笑。這讓他無法不去注意她越來越深的沈靜與那種他不留意時就湧來的薄似霧的輕愁。是何時,她已不再是那個單純、迷糊的少女而是一個常是心事重重的少婦了呢?

  當他驚覺,才發現自己在她身上是太過用心了。

  聽見身後魯圖爾動了下身,口中輕斥一聲。永琮皺了下眉,目光驟寒,慢慢轉過身,望著身後的花叢。」薩威,難道你不知道阿哥府的大門開在哪邊嗎?」如果不是知道他這侍衛的脾性,光憑他這鬼鬼祟祟、莫名其妙的行動,他早宰了他幾百次了。

  自花叢後走出。薩威慢慢拉下臉上的面紗,眼睛滴溜溜地亂轉卻又裝出一臉的神秘,「爺,奴才剛才進來的時候查過了,並沒有可疑的人物。」

  「你不覺得府裡頭最可疑的人就是你嗎?」永琮低哼了一聲,「這一身打扮,難道非要人把你當刺客抓了才甘心?」心中一動,記起那一夜她受驚的神情,漲紅的臉頰,又怒又急的語氣,可不真是把薩威當成刺客了。

  「主子!」薩威一臉受辱,眼角不由地瞥向永遠都沈默地侍立在主子身後的魯圖爾。雖然他不是侍衛中武功最好的,可他對主子的忠心可不比魯圖爾差!

  「主子,薩威此次帶回揚州何大人的書信。」

  永琮聞言回身,一臉喜色。大清帝國三分之一的賦稅是來自揚州。因此揚州知府雖只是小小的五品官,但卻頗有份量,再加上富甲江南的鹽商與江南第一大幫派鹽幫,算是錢勢結合,舉足輕重。

  將信紙折好,永瓊的嘴角又帶出那種嘲諷的笑,「除了這封信,何大人還說什麼了?」

  「何大人……對了!何大人好像曾說過他膝下有一愛女,才貌雙全,溫婉嫻淑……」忍不住笑啊!想是那何大人見主子年少俊朗,動了招婿之心。

  「果然!那老頭子還是想學做王莽。」

  「王……什麼?」薩威一臉不解。

  永琮也不答話,只說:「你先下去歇著,回頭到我房裡取信再去一趟揚州。」

  「爺!」薩威在心裡哀歎,真是倒楣!他是侍衛不是跑腿送信的……哎!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這麼苦命呢?

  回到書房,魯圖爾挑亮了燈芯,垂手侍立在身後。永琮坐了半晌,忽道:「你看爺該不該應了這門親事?」

  魯圖爾一怔,沒想到永瓊竟會問他這些事。猶豫了下才回道:「奴才不諳政事,不敢妄言。」

  「不敢妄言!」永琮低喃,忽地笑了起來。在他身邊,果真都是些本分的好奴才!每個人都規規矩矩地做著自己的分內事。他該高興的……卻怎麼竟是高興不起來?

  帝王之家,打他一出生,就和平民百姓不同。別說朋友,就連自己的親娘也要應制請安求見親近不得。從前眾兄弟同吃同住;同往上書房學習子史經集,治國大論;同隨巴圖魯苦練功夫,騎射之術;倒也還算親近,但年歲稍長,便各有了各的心思。明爭暗鬥,指桑罵槐,陰謀詭計的也就算了,偏臉上都掛著笑,一副骨肉至親的模樣,讓人瞧了卻覺心寒。

  他面上冷淡,旁人也只當他冷靜內斂、心有城府,卻不知他心裡幾多掙扎。難道真是為了天下權柄,便拋了骨肉親情不顧?

  但此時,他已騎虎難下,欲罷不能。卻怎地突生猶豫?當日皇阿瑪指婚蘭馨時他可沒半分遲疑。婚姻也不過是政治的需要,他又何必多想呢?

  長指捏揉著鼻樑,永琮無法再想下去。長歎一聲,驀然起身衝出夜色。魯圖爾怔了下,慌忙追了出去,待得近了才瞧見主子在花木間呆了呆便又走前去輕輕拉開門。不覺一聲低歎,警覺後他卻又是一臉漠然,恭恭敬敬地退到一邊,繼續他一生一世的忠誠守護。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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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28


  三更已過,天還未亮。她房裡的燈光昏昏然。燈架上的六角宮燈罩的是水紅色的薄紗。記得那天玉簪拿了水紅、翠綠兩色羅紗,他只漫不經心地說翠色的好看。她卻歪著頭說紅色的好,瞧上去喜氣……如今微光融融,滿室綺麗,倒像她泛上臉頰的紅暈。

  她睡得並不安穩,那樣蹙著眉,臉上猶存淚痕。是哭過了?為他嗎?永琮心中猶疑,卻不意將她驚醒。

  「爺?」她微感驚訝,有些恍榴,「怎麼這會子來了?我還以為……」

  「以為什麼?」看她起身披了件小衣,先忙著倒了杯茶給他。

  「沒什麼。啊,夜時叫丫頭泡的碧螺春還溫著。爺將就將就吧!」唇邊仍是淺笑,卻看不出她的心思。

  永琮牽了牽嘴角,忽然覺得這世上變得最快的真莫過於人了,還記得從前她的惶恐不安,嗔怒憤恨,那時候不管她想什麼都可以在她的瞼上一眼就瞧出來,哪怕是她再用心掩飾也是瞞不過人去。可是現在,究竟是誰讓她變成了這樣子?沈靜得不像是那個令他心動了的玉簪。眼前的她也只是一個精心描繪著微笑的面具再以虛偽面具面對他的女人罷了。

  「你沒有什麼對我說的嗎?」如果有一天,她也變得像蘭馨一樣工於心計,善於掩飾,那麼留她在身邊又有何用?!

  「爺想聽我說什麼?」婉轉淺笑,觸到他探究的目光不覺一驚,連笑都澀了起來:「其實,有些事情,爺是不必說的。玉簪明白,只要爺喜歡,奴婢就……」

  腕上一痛,她抬頭對上永琮陰沈的眸,「什麼事情是不必說的?你話裡的意思是在怪爺臨幸福晉了?!」

  「不是!」急叫一聲,她看著永琮的眼,然後垂下頭,「玉簪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奴婢,蒙爺不棄收做侍婢,已經是玉簪三世修來的福分了。哪裡還敢有什麼非分之想、爭寵之心呢?!」

  「這是你的心裡話?」為什麼心口空蕩蕩的?是失望嗎?原來他所要的竟不止是她的甘心付出和不求回報嗎?

  「真心話?這世上哪有什麼真心話呢?」玉簪淒然慘笑,忽覺腕上巨痛,才驚覺又是說錯了話。手上巨痛,又被永琮用力搖晃再加上那一聲大吼,她只覺得腦子混飩飩地一團亂。不由地脫口叫道:「爺到底要怎樣?難道你非要我說我心裡頭不痛快,嫉妒得快發狂、發瘋嗎?爺,我只是一個丫頭啊!有什麼資格去吃醋呢?別說那個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就算是外頭的青樓女子,也不干我什麼事啊!」

  「不干你的事?!」永琮沈著聲音,有一種讓人冷到骨子裡的寒意,「什麼叫不干你的事?你是我的女人,難道不該為我吃醋為我嫉妒嗎?」

  「我是爺的女人……」頹然靠在床頭上,玉簪癡癡地道:「要吃醋要嫉妒也要兩情相悅,互許終身才有那個資格啊!而我和爺算什麼呢?就算喜歡爺成了爺的女人,可在爺眼裡又算什麼?不過是爺身邊的一個女人罷了。」癡然凝望,她苦苦一笑,「爺連玉簪的真心都不想要,又何必非要聽什麼真心話呢?」

  「你……喜歡我?」問得生澀,永琮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問。

  「有什麼值得奇怪?難道爺不值得人喜歡嗎?」

  「是啊!堂堂大清的七阿哥,要錢有錢,要勢有勢,的確是讓女人心動。」

  「阿哥?爺是阿哥也好,不是阿哥也好,還不都是一個人?提那些個虛的又有什麼用?」玉簪自顧自地說著,卻沒瞧見永琮閃亮的眸。」其實爺不該收玉簪的。做個小丫頭,玉簪還可以做做夢;可真的成了爺的人,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兒!爺越對玉簪好,玉簪心裡就越是不舒服……玉簪是真的太不知足啦……是不是?」抬頭,她看著靠近的永琮笑。

  永琮卻是鐵青著臉,「你不願意做我的女人?」

  「不願意!」答得快,她忘了去瞧永琮那噬人的眼。」玉簪生得卑賤,打一出生就讓人安排了一生。被賣入宮,娘沒問過我願不願意;派到西苑,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轉到阿哥府,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就算是爺收了玉簪,不也沒人問我願不願意……可能,投胎做人的時候,閻王爺就忘了我願不願意,才弄成今天這般田地吧?」

  眼中凶狠之色先退了三分,永琮瞧著她忽然覺得心酸。世上何止是一個小小的丫頭身不由己?就連他自己不也是一出生就沒得選擇?!造化弄人,不論是出身高貴還是身份卑微,都有其可悲之處吧?

  「你說,不管我是不是阿哥,你都會會跟著我?」永琮的聲音有些沙啞,卻有種無法掩飾的熱情。

  玉簪卻沒察覺,「我會跟著爺——即便是爺給不起我想要的……」

  「你要什麼?」

  「爺的真心啊!」沒看他,玉簪只是自言自語,或者壓根就忘了他,「只要爺對我有寶玉對黛玉的一半癡心就好啦!哪怕是再多的女人站在他面前,也只看得見我一個,只對我一個人好。可惜,爺不是那種人。」

  「誰對你說得這些個亂七八糟的話?」永琮忍著氣,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香菱啊!」玉簪"呀"

  了一聲,回過神來看著永瓊,「爺,您這是要去……哪兒呀?」沒扯住人,她傻傻地瞧著掉在地上的東西,好一會兒,才撿起來。是封信呢,這是爺的?

  ******

  夏日裡天亮得早。剛到香菱寄居的小跨院,就聽著十一溫文的笑聲。皺了皺眉,永琮不由地停下腳步。從十一領著這叫香菱的女人來見他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一向愛書成癡的十一弟動了心——他喜歡的女人也是個活在書裡的人。

  既然十一弟喜歡,他也就不管那女人的身份有多複雜,又牽連了多少事,由著他們住進七阿哥府。可沒想到,這女子不懂分寸,連帶著把他的人都帶壞了。

  嘴角揚起,不知是歎還是笑。其實玉簪剛剛那些話,雖是讓人惱火,卻不也是他希望的嗎?現在終於有一個女人是喜歡他的人而不是阿哥的身份了,可他又真能給和給得起玉簪想要的真心嗎?

  「爺!」魯圖爾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卻不得不開口提醒。從前爺沒這麼煩惱的,就算是再惱人的事兒也會在談笑間-一解決。可自從爺收了玉簪那丫頭之後,就好像常常發呆,而那發呆的樣子還真是怎麼瞧怎麼像玉簪那丫頭。

  回過神,永琮暗自苦笑。待要進去卻聽見香菱幽幽的歎息:「北水三千,只取一瓢飲?!這世上的男人能有幾個是真情真意,一生只愛一個人的?陡是辜負了一片癡心付水流……」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永琮怔了一會兒,伸手入懷,面色突變,也不言語,轉身就走。

  ******

  「翠衣,現在是什麼時候了?」乍然驚醒,玉簪恍惚問著,目光落在桌上,卻驚得起身,「翠衣,我放在桌上的信哪去了?」

  「什麼信?姑娘!」翠衣上前幫著找,「我剛才瞧見綠兒姑娘來著,不如去問問她吧!

  「綠兒?」玉簪一驚,正見著永琮進了門。臉上更是慘白。

  放慢了腳步,永琮看她片刻。忽問:「你看完那封信了?」

  「看過了。」玉簪的嘴裡有說不出的虛弱與無奈。明明就是沒資格去在意的,卻為什麼偏偏要在意呢?

  「信呢?」看出她強作的笑臉後有掩不住的驚慌,雖起疑心卻禁不住要竊喜。她終究還是那個不善作偽的單純丫頭啊!

  「信——被我撕掉了!」驀然回身,對上永琮驚訝的眼神,她急急道:「爺該知道一個女人吃起醋來是蠻不講理的……我一時氣不過就把那封信撕了。」

  「信,你真的撕了?」這丫頭想要護著誰?」那信若真是你氣不過撕了也就算了,只怕落在有心人手上,編派你爺一個私自結交外臣,問個謀逆之罪……」看她一張臉白得像紙一樣,永琮也不再說話,只靜靜地瞅著她。瞅得她心神不寧,手足無措。要開口卻聽得張總管一路大叫著過來,「糟了……」

  揚起眉,永琮低斥:「什麼時候連你這總管都變得不懂規矩了?也難怪府裡頭的人是越來越不懂規矩!」

  吞了吞口水,張總管苦著一張臉,「爺,那個姓趙的又帶著衙差來了。」

  永琮聞言,瞥見玉簪一臉怯意不由頓添怒意,

  「趙大人還真是把我這阿哥府當做是大雜院是他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啦!」

  見永琮震怒,玉簪心慌意亂地跟了上了去,才知這次竟是衝著香菱而來……

  玉簪這是頭一回見著一向溫文爾雅的十一阿哥也鐵青著臉,用斬釘截鐵、不容置疑的語氣喝斥:「有本阿哥在此,倒要看看哪個狗奴才如此大膽!」

  趙平賠笑道:「十一阿哥這樣可不好哇,下官也是秉公辦差,並無徇私枉法之處。若此事傳出去,只怕要有人說十一阿哥你仗勢欺人,窩藏犯婦,到時於十一阿哥臉面上也不大好看吧!」

  「好你個趙大人哪!」永煜怒極反笑,「你說本阿哥仗勢欺人也就罷了,還敢說本阿哥窩藏犯婦?難道這裡有什麼人竟是你九門提督懸賞的欽命犯不成?如此譭謗,到底是何人在你背後替你撐腰?!」

  趙平聞言一笑,「十一爺不會不知道那位香菱姑娘正是趙某身邊這位胡某人的逃妻吧?此女背夫偷情,挾帶私逃,實是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十一阿哥豈能為此惡婦蒙蔽……」

  「放肆!」口中喝叱,永煜扶住身邊搖搖欲墜的人,卻被香菱推開。

  「胡大年,你看著我!為什麼不看著我?」香菱的聲音和她的身子一樣搖搖晃晃的,「背夫偷情?挾帶私逃?你就是這樣說我的?好!好……你說得真是太好啦!」一口鮮血噴出,永煜慌了手腳,她卻直直地盯著胡大年,不動半步。」你聽好了!胡大年,從今此後,你我思斷義絕,兩不相干,別說什麼背夫偷情,就算我現在立馬當了婊子也不辱你胡家的列祖列宗……」

  料不到性子溫和的香美也說得出如此絕決的話,玉簪待要上前卻瞥見綠兒的身影一晃而過,正自遲疑突聽有人叫--」紀大學士到!」她心中一安,忙抽身跟著綠兒去了。

  「爺!」魯圖爾輕喚了一聲,卻被永琮止住。

  「隨她去吧!」玉簪,你莫讓我失望才是。

  ******

  湖邊,綠兒和鷹並肩而立,「你瞧,這個一定有用吧!我只認得那個七字,還以為是玉簪寫給七爺的東西,可又瞧著不像,就趁著玉簪不注意偷了出來……你別急啊!這可是我好不容易到手的,哪兒那麼容易就給了你。」

  鷹有絲不快,但很快就露出笑意。他耐著性子輕吻了她一下,趁她發怔已取了信在手。」果然和爺想的一樣。」若有所覺地回頭看了一眼後,他推了推綠兒。」你先回去,小心別讓人發現。」

  「不會的,你們的人都在……好了好了,我走就是,你別又生氣!」踮起腳在他臉上一吻,綠兒戀戀不捨地離開。鷹默默地看著她的背影也不動。

  玉簪慢吞吞地從樹後走出來,坐在湖邊,他也似沒瞧見,毫無驚訝之色。玉簪也不去看他。怔了半晌忽然幽幽一笑,「我早該想到綠兒變成這樣子都是因為你。女人真是傻,就算是知道沒有希望,沒有好結果,還是放不開手……我以為自己已經夠傻了,誰知綠兒她比我還要傻。」

  鷹看著她,忽然歎道:「我也很奇怪,她明知道我是在騙她,利用她,她卻還是要幫我。」

  他的一聲長歎,震在玉簪心上,「你若做完你要做的事,可會帶綠兒遠走高飛?」

  鷹猶豫了一下,「我不知道。」

  「不知道?這話你也對綠兒說了?」

  玉簪瞪著他,聲音尖厲起來,「綠兒的性子你也該清楚,像她那樣暴躁的人若是知道你對她根本就毫無情意,她是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那你呢?」鷹冷冷地看著她,「我看七阿哥也不是個多麼深情的人,你又怎能忍受他對別人的多情對你的無情呢?」

  「我,和綠兒不同。從小到大,就沒什麼人對我好過。爺他對我好不在乎我是個丫頭,我已經很高興了……何況,我早就知道爺他不可能只屬於我一個人。他是欲飛的蒼龍,不是一個小小的我就要得起的。」對他說這些,連她自己都覺得好笑,「你把信交出來,我不會告訴爺你的事。」

  鷹忽然笑了,「你就這樣要我交出信?難道不怕我翻臉殺你滅口?」

  「這裡是阿哥府,不是那麼容易讓人自如出入的。何況,若現在死了,倒也好了……」聲音慚低,低到他只能聽到一聲模糊的歎息。」若我沒猜錯,上次是你救了我一命,這次又怎會再殺我呢?想來你也不是一個無情之人,要不然也不會為了還巷子裡的人情就殺了那個官差。」

  目光乍閃,鷹問:「你怎麼知道上次在巷子裡的藍衣人是我?」

  「早先第一次見你就覺得你的聲音似曾相識,還有那位高先生不也說那官差是死在和上次同樣的毒針之下嗎?」玉簪淡淡地苦笑,「雖然我不算聰明,可也不是笨得像個傻子吧?看多了,聽多了,想多了,總是知道一二的。我不管你究竟是受命於何人,但你既然是我們爺的對頭,我就不想再瞧見你出現在這裡。」

  「這是在下逐客令嘍!」鷹笑著走近她,讓她暗生戒心,「你實在不該孤身犯險,要知鐵血無情的鷹可不是一個會憐香惜玉……」突然側身問避,鷹轉身看向那個偷襲他的冷面漢子。突然笑了一笑,「早就知道七阿哥府裡有位'滿洲第一勇士',今日一見果然不凡!」

  魯圖爾不吭聲,只牢牢護住身後的玉簪。

  目光閃動間,鷹又遭:「魯兄今日心有牽掛,實在不宜動手,不如改日再會……」

  「我這阿哥府真是成了不設防的城,可以任人來去自如嗎?」一聲冷笑打斷他的話,永琮慢慢地走出,「六哥還真是疼永琮,竟派了手下第一得力之人來探望永琮。真是難得,難得得很啊!」見著永琮,鷹不好狡辯,只淡淡地道:「七阿哥莫誤會,奴才不過是探望舊識,與我家主子沒什麼關係。」

  「探望舊識?既是探望怎不光明正大,反要委屈自己在我府上的小戲班裡做一個小小的武旦?你還真是夠朋友啊!」永琮冷笑連連,拍拍手,已有人押了綠兒出來,「你當我府裡的人個個都瞎了眼,聾了耳由著你們胡來嗎?」

  臉上火一樣地燒著,玉簪瞧著綠兒,雖然為難,還是開口:「爺!」

  「不用說了!」永琮回過頭深深地望她一眼。平聲道:「魯圖爾,你代我送客。就告訴六爺,此事就當還他的人情。至於這個吃裡爬外的狗奴才就逐出府去,永不錄用!」

  「爺!」玉簪一急,撲上前拖住永瓊的胳膊,

  「你這時候攆綠兒出府,叫她往哪兒去呢?」

  「這不關我的事。」永琮生硬地回答,轉目看她。」像她這樣的奴婢,不杖責至死已是網開一面——你,還是照顧好自己吧!

  「爺!」見他振袖而去,玉簪茫然回顧,忽覺這滿目蒼翠,入畫美景都在瞬間褪成一片慘澹的白。

  ******

  綠兒被逐出府。香菱、十一阿哥也遷入趕回京中的紀大學士府中。忽然之間,阿哥府裡好像就只有她一個孤伶伶——就連爺也很久未見。從前,她不覺得有什麼,但現在卻是覺得這屋子空蕩得嚇人,就連她的心也是空洞洞的沒個著落。這才知道什麼叫寂寞什麼叫孤單,從前抱怨人來向她打聽爺的去處,可如今,她連個打聽的人都沒有。

  聽說《石頭記》禁書之名已除,皇上還要命人續成完整的故事,更名為《紅樓夢》。其實,這都不是她想知道的,她不過想知道香菱究竟過得好不好,那個教了她這世上還有另一種活法的女子究竟有沒有得到幸福。

  可是沒有人能夠告訴她,她也不費心去打聽。畢竟,那是離她好遠的另一個故事。即便是眼下瞧著故事已終結,卻會在她不知道的地方繼續著它另外的續章。

  七月末,天氣很熱,即便是夜深人靜也是令人無法入睡。聽著外頭蟲鳴不絕,她一隻一隻地數著,那一隻是蟋蟀,叫起來是響亮的"咪""哆",那一隻是金鐘蟲,叫起來是"仍兒""仍兒"的銀鈴聲,蟲鳴卿卿,此起彼伏,好像也在奏一曲《長相思》。

  「長相思……」唇邊溢出歎息,玉簪推開窗,仰望中天明月。她不是那些個酸溜溜的文人,瞧見人吟什麼春花秋月,對景傷情的酸詩都會覺得好笑,但此時此刻,卻越是覺得如果爺也在賞月,會想到什麼?可會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叫玉暫的女子?

  按不下酸意上湧,就算爺要賞月,也不會是只他一人啊!不知相伴左右的會是哪個人?有美人相伴,對景小酌,又哪裡還記得她這個平凡無奇的小女子呢?

  玉簪幽幽低歎,也不加件衣裳,她漫無目的地在園子裡閒逛。湖心亭是爺最喜歡的地方,常和八爺。九爺在此下下棋。爺很喜歡和八爺、九爺在一起,從他舒展的眉心,不再嘲諷的微笑,她就看得出來。

  庭前百株牡丹是福晉的最愛,爺卻不喜歡,反愛她跨院後的那片竹林。八爺說過爺是氣清如竹,卻無奈深陷泥淖,想清高也清高不起來。八爺的話她似懂非懂,爺的那一聲歎息她卻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她第一次在爺的笑容裡讀出了一些莫名的無奈。園子角落的葫蘆架上已經爬滿了大小不一的葫蘆。還記得爺陪她賞玩葫蘆,外面細雨濛濛,棚下卻是喜樂融融,只是九爺莽莽撞撞地跌了進來,險些撞倒了一架葫蘆……

  笑生唇邊,卻有太多的苦楚。原來,這短短的半年已比她過去二十一年的生命有更多的回憶。甜蜜的,苦澀的,悲傷的,喜悅的,多到她想忘都忘不掉……

  「爺,其實我很希望你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而不是我攀都攀不上的阿哥……」

  「為什麼?難道你不是說過爺是不是阿哥都是同一個人嗎?」

  「不一樣的!爺是阿哥,就是我留也留不住,攀也攀不上的飛龍。怎麼能一樣呢?」她低喃著,忽訝然抬起頭來,「爺,是你……」

  「怎麼嚇成這樣?是爺相貌醜陋還是你做了虧心事?」永琮帶笑的聲音讓她恍惚記起許久前的一個月夜。」你這樣亂闖亂撞的怎麼得了,難保不會撞破了什麼秘密,真讓人殺了滅口。」長指滑進她的衣領,摩挲著她的頸。

  「爺……若真是有什麼秘密怕奴婢發現,奴婢不早就魂歸西天了?」

  「我有一個大秘密,很怕很怕讓你發現。」熱氣哈在她的耳邊,永琮的雙眼深如海洋,就是在平靜下也隱著詭橘的風雲。」你不喜歡爺是阿哥,那也不喜歡爺做太子,甚至登基做皇帝了?」

  「不喜歡!爺做了太子,做了皇帝,心裡就更沒有玉簪的地位了。」仰臉看他,月光下她的淚也晶瑩如珠,「可是,不管爺做了什麼,又或是心裡根本就沒有玉簪這個人,玉簪都會跟著爺一輩子……只要爺高興,玉簪就開心了。」一滴淚落在手上,猶帶著她的溫熱與情意,卻似火樣灼痛了他。手慢慢垂下,永琮不錯眼地看著她。他剛剛要做什麼?差點就親手殺了她——這個真心對他的女子!原本不就是想要一個這樣的女子嗎?可一旦真的對她動了心,才知她竟是他帝王之路的最大障礙。

  成大事者,該無情無義,心狠手辣,把身邊最親近的人都視作棋子,隨時都可利用也隨時都可遺棄。他真的能做到嗎?何止是對她?他難道真的可以讓自己的親兄弟下毒手嗎?縱是一道密令,三兩句話就可除去心頭大患。但午夜夢迴,他可還會睡得安穩?!

  無措!他從未有過這般迷茫困惑過,想不通卻不甘放棄。霧樣迷茫中,他卻確定一點,「玉簪,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跟著爺一輩子?」

  「是,爺。玉簪會在爺的身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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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2:53


  滿人尚武,素有"馬背上的民族"之稱。逢秋高氣爽,必行圍打獵以間武事,俗稱"木蘭秋彌"。今年"木蘭秋彌"本擬皇上萬壽節之後,但卻因一折奏章而意外提前。

  八月初,蒙古如吉必力滾達賴奏曰:「臣於行獵之時意外捕獲白□一隻。臣聞□壽達千歲,滿500歲者毛色即可轉白。值帝萬壽節將近,竟可捕到世上罕有之珍獸,實是奇獸顯靈,應時而至。」

  乾隆得奏,驚喜交集。自有朝臣於殿上大奏--」靈獸現世,乃為賀我君王萬壽無韁之喜。」、"此乃天降祥瑞,護我大清萬世基業。」、"足見皇上乃是天命所歸,不可輕言禪位"云云。

  阿諛奉承之言聲聲入耳,乾隆卻只淺笑相應,然後順理成章順水推舟順應民心地改了心意收回"禪位"之詔。第二日於干清殿手書太子之名於錦匣內收藏於"正大光明"匾後。只待日後傳位之時親啟詔告天下。

  表面上看來,「禪位"一事似乎終於圓滿解決。眼見天高海闊,風平浪靜,卻不知海面下暗礁密佈,暗潮洶湧……

  ******

  六阿哥府邸。

  「爺,您若是不放心,不如就由奴才往宮裡走一遭。」

  「不必!」永泰站起身,仍是面無表情的深沈,「宮裡是什麼地方豈容人大膽窺視皇帝密詔?」

  「那……」鷹垂下頭不敢開口。上次在七阿哥府失手被人送了回來,主子臉上很不好看。雖然沒有責罰他,地位卻終是不如從前。

  「皇阿瑪所立之人不是我就是老七。此次我搶在老七前向何大人之女求親,已讓老七懷恨在心,若真是讓老七做了太子,咱們也都甭想有好日子過了。」

  「要不然召集親王德貝勒商量。」

  「不必!」那群混賬只會說什麼大局已定,靜待佳音的蠢話,他才不要這麼枯等著……

  「不管皇阿瑪立了誰,但若那人不是真命天子,無福消受這天大的恩寵,也只有重立太子。」森然冷笑,目光落在低垂著頭的鷹身上,「上次你說七爺極寵的那個丫頭叫什麼——玉簪是吧?七阿哥是個重情意的人,只要抓著這個女人就可以引出老七。你帶回來的那個丫頭這次有用處了。」

  「是!」鷹應著,深沈的眼中瞧不出一絲情緒。

  ******

  「你說爺要帶那賤人去熱河行獵?」梳齒刺破掌心,蘭馨卻似未覺,「永琮,你欺我太甚!難道想要所有人都知道我烏拉納喇。蘭馨已失寵至此?!

  「主子,你莫氣壞了身子,總要想開些才是……」仇嬤嬤低聲勸慰,突聽一人冷哼:「什麼叫想開了?!」卻是五皇女純孝公主。

  蘭馨揚眉怒視,她的臉色極不好看,「你還來做什麼?」

  「妹妹這是說哪裡話?七弟得罪了你,我可沒得罪你。」孝純軟語笑嗔,自她掌心將梳子扳下,「咱們從婆家論是姑嫂,可從娘家論那就是姐妹。平日裡不比別人親近百倍?怎地今兒個有氣倒撒到姐姐的頭上了呢?」

  「你--」俗話也說"伸手不打笑面人"。這一番軟語,又用羅帕包她的傷口,倒讓蘭馨不好說什麼,「蘭兒近日煩悶,不便陪姐姐閒話家常,姐姐還是……」

  孝純一笑,截口道:「妹妹在煩些什麼?姐姐知道得很,其實妹妹今日煩惱皆因妹妹的心太軟了,若早些除去那個小賤人,又豈由得她今日張狂得騎在主子的頭上撒野呢?」

  話說在了蘭馨的心坎上,她不由地惱道:「蘭兒恨不得將那小賤人千刀萬剮,只可惜上次竟讓她逃過一劫!」

  掩去唇角冷笑,孝純只柔聲道:「做這種事怎能做得太明顯呢?不如姐姐教你個乖……」聲音漸漸低下去。

  「你要我買兇殺那小賤人?!」蘭馨猛地驚呼出聲,彷彿已聞得滿屋子的血腥,只覺得一陣噁心。

  「姐姐可什麼都沒說——這種事你自己要想清楚了,現在永瓊寵著那個女人,難保她一旦受孕永琮不會求皇阿瑪賜她個名分。這要是皇阿瑪一時心軟……」因妒成恨,買兇殺人而誤殺了丈夫也不奇怪呀!

  「不行!我絕不能讓那個賤人騎在我的頭上!」蘭馨咬著唇,終於道:「麻煩姐姐為我安排。只要殺了那個小賤人,花再多的銀子我都不在乎。」

  「主子!」仇嬤嬤急得要命卻插不上嘴。終於等到孝純公主起身告辭,忙跪在蘭馨跟前:「主子,你可別犯傻呀!這種事做不得的!若是出了什麼閃失,可會滿門抄轎的。

  「你胡說什麼?」蘭馨厲聲喝叱,也開始流汗。

  「主子,你就算不想老主子他們,你也要想想七阿哥呀!若是七阿哥知道你做這種事,可怎麼相見呢?

  「住口!」渾身發顫,蘭馨有些站不穩,只狂亂地吼著:「我為什麼要為他著想?他冷落我和別的女人風流快活時可曾為我想過?我……」一口氣轉不過來,蘭馨軟軟地昏了過去。

  ******

  「蘭兒——她昏過去了?」永琮看著張總管,臉上的笑也是冷的,「剛才見五公主時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五公主一走,她就昏了?

  「回主子,奴才瞧側福晉這次好像是真的。」

  「是嗎?」永琮只是冷笑,瞧得玉簪直覺得刺眼。

  她也不顧永恩對她搖手,開口道:「爺不去看福晉,這於情於理都不好!

  「是嗎?」永琮回頭看她,卻不似真的惱了,「你是要教我什麼叫情理了?

  「玉簪不敢。玉簪哪兒知道什麼大道理還要教爺呢?」她微微地淺笑,是從什麼時候起竟不再怕爺?竟也可以理直氣壯地講自己的道理,「只是玉簪以己度人,若我身子不舒服,爺卻連個照面都不打,那真不如死了算了……爺,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你不見玉簪,玉暫的心裡有多慌啊!」

  食指劃過她半張的唇瓣,看她如昨夜般羞紅了臉頰,平凡的臉添上三分嫵媚,「好,你讓我去,我就去。」他的溫暖猶存唇間,近乎自語的低聲飄在耳畔,她卻傻傻地瞧著他的背影,一顆心兒狂跳不已。

  「我是不是看錯了?那真的是七哥嗎?」永恩低喃著,看她連耳根子都是赤紅。不覺低笑,「你這是怎麼了?喝醉酒了?」

  是醉啊!醉得昏天暗地,昏昏沈沈……爺從前從沒這樣子對她。也不知怎地,自那夜後一切就不一樣了。他會拉著她的手說些從前從沒說過讓她臉紅心跳的話;也會有意無意地抱抱她,碰碰她;甚至一整夜留在她身邊,陪著她,在她驚醒時緊緊地擁她在懷……總感覺,他不再是從前的爺,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不可高攀的阿哥。而是一個正用心喜歡著她的普通男人。

  哈!這是夢吧?!大概一切都只是她做的一場夢。待醒了就什麼都沒有了……可是,這若真的是夢,那她就睡一輩子也不要醒好了。

  「爺,您來了。」進了屋,就見仇嬤嬤滿臉的喜氣。永琮問她蘭馨的病情,她也只抿著嘴偷笑,「還是福晉親自告訴你吧。」

  永琮皺眉,見蘭馨要起身,忙上前幾步把她按回床上,「別起來了,聽說你身子不舒服,可召太醫過來瞧了?」

  「王太醫剛回去。」蘭馨低應,臉上有種少見的溫柔。

  「這帕子……五皇姐的吧?」

  心上一緊,蘭馨故意漫不經心地道:「是啊!剛剛五公主來,見蘭兒手上傷了特意用羅帕為我包紮。」

  「是嗎?怎麼這麼不小心?」永琮執起她的手,語氣卻是淡淡的,「五姐都說了些什麼?」

  「也沒什麼,不過是女人閒話家常罷了。」蘭馨故意差開話題,「爺打哪兒來?」

  「湖心亭。正和九弟下棋,聽張總管說你人不舒服,玉簪那丫頭就催著我來瞧你。」

  「玉簪?」笑僵在臉上,「玉簪也陪著爺?」

  「可不是,說到玉簪這丫頭,她倒真是關心你……」

  「爺!」蘭馨的聲音有些尖利而突兀,「爺來探望蘭兒,不問蘭兒哪兒不舒服嗎?」

  「是該問!」竟一時忘了,「蘭兒哪不舒服?」

  「沒什麼。蘭兒身子很好,好得很……」不想說!不想這時候這樣子告訴他這個消息。手掌輕輕地覆在仍平坦的小腹上,她的唇上揚起一抹詭異的微笑。這個秘密,就成為那個染血之日的慶祝吧!或許,也是給他的安慰。

  w******

  夜色深沈,寂靜無聲,似乎所有的夏夜,該有的蟲鳴蛙叫之聲都詭異地消失在這個廢墟之中。黑暗之中,只有死亡的味道。閃著金屬的面具掩去可能原本熟悉的面孔,只留下在飄忽鱗火下的詭密。

  「真的這麼巧!」戴著面具的人捏著手中的紙絹,眼中淡淡的憂愁淹沒了圍繞在週身的詭秘氣息。」不算巧,而是早就預料的。」一個人自角落走出,面目森冷,正是前往大牢驗屍的高寂。」誰會想到六爺的得力助手竟是殺手組織的龍頭老大呢?鷹,你該高興才是,這次無論成功與否,都可像上次一樣把事情推到十二阿哥身上。而六爺正可置身事外。豈不正該大笑三聲……哈哈……」

  鷹躍下身,近距離看到高寂那張就算是大笑也不會牽動一塊肌肉的臉皮更覺可厭,「如果你不對著我笑的話,我會更感激你。」

  高寂一哼,劈手奪過鷹手中的紙絹,「五公主也算聰明,事先就找好了替死鬼。可惜她卻忘了'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活該被六爺這只黃雀吞掉。」

  「女人家,玩心計終是有所疏漏。」

  「女人?!女人又怎麼了?」高寂突然冷笑,有一絲怪異,「她會輸可不是因為她是女人,而是因為她不夠聰明!

  「不夠聰明?」鷹含糊地笑著,或許這世上就是有太多自以為聰明的人,才會弄出這麼多的事吧?若要他選擇,他倒寧願做個笨人、蠢人。

  ******

  皇帝往承德避暑山莊,雖是慣例,也盡量不講究排場。但那氣派還是令人歎為觀止。趕個大早,車子候在城門。先是瞧見皇上、太皇太后的車駕,然後是皇后,嬪妃又一應大小太監,隨身的宮女。各阿哥就騎著馬隨在皇駕之後。然後是那些個皇親貴戚,王公大臣……

  等到了正午,玉簪等得睏倦,方才輪到她們的馬車出門。走了老遠,回頭去瞧,城門那還擠著一堆人。夜深時,宿在天津衛行宮,躺下聽著隱約的車輪聲卻還是睡不著。身邊的丫頭打著呼嚕,和著外面的人聲倒顯出一種熏人欲睡的恬靜。

  要是綠兒在,也會和她一樣興奮得睡不著吧?不知綠兒現在可好?只得知她跟著鷹進了六阿哥府。卻不知可是已經成了親——若是她真能和鷹有情人終成眷屬,倒也算是一件美事……而她,爺這樣待她,她就什麼都不想了,這樣跟著爺一輩子也好……

  這一日,終於到了避暑山莊。永琮後來扶她下車。還不曾說話,她就已看得目瞪口呆。原來這就是避暑山莊?!

  「那、那是鹿啊!」她的尖叫惹得永琮微笑。

  身後永琮學著她的尖叫惹得她翻著白眼卻大笑,

  「我早就說一定要直駛'鹿圃'才能讓這沒見過世面的"丫頭大開眼界吧!」

  「可不是!瞧瞧她平日裡裝作老成的樣子,這回可裝不住了吧?!」永恩撫掌大笑。

  玉簪卻沒心思理他,只扯著永琮的袖子,「看啊,爺,真的是鹿呢!好漂亮!那還有一隻……都不怕生!那還有、還有……」永琮側目看她在草叢灌木中奔跑追逐著一隻跳躍逃竄的小鹿,聽著她歡快的笑聲,卻只是微笑,眼裡是從未有過的寵溺。

  「喂!我說你還要叫多久?」永恩從欄上跳下身,惱道:「這園裡幾千頭鹿呢!你總不會見一頭就叫一聲吧?」

  永璇笑道:「你管她會叫多久?就連皇阿瑪見了這景致都要心曠神怡,大吟'馴鹿親人似海鷗,豐茸豐草恣呦呦'了,何況是她呢?」

  那頭你一句我一句,玉簪卻只是傻笑。回頭瞧見永琮含笑看著她,微微一怔,轉頭之間已紅了瞼頓。

  ******

  山環水繞,重巒疊翠,草木蔥寵,雖沒紫禁城的宏偉壯麗,卻是野趣盎然,別有一番趣味。

  歇在避暑山莊,萬歲爺先宣了南府的戲班子。可巧是在玉簪聞名已久的一片雲戲樓。綠樹環抱,雲陰乍起,果是應了那兩句詩:「白雲一片才生嶇,瞥眼峋雲一片成。

  玉簪接著永璇的話搖頭晃腦念了兩句,引得永璇紅了臉,「好你個玉簪丫頭,平日就屬你八爺對你最好,你可倒好,竟拿八爺我開起玩笑來了。

  「那是八爺平易近人,玉簪才敢開玩笑。要是換了九爺,玉簪還怕那鐵硬的拳頭呢!

  「玉簪!」那頭永恩大叫:「學誰不好,偏要學八哥那油嘴滑舌的樣兒?!八哥,你可仔細七哥惱了你給你一頓好受的。」

  臉上一紅,玉簪瞥了眼永琮,見他並無生氣之意,這才安了心。

  「戲就快開鑼了,皇阿瑪他們也快來了,咱們都先到底下候著吧!」永琮淡淡地笑著,她跟了幾步,忍不住問:「爺,您不生玉簪的氣?」

  「生什麼氣?」永琮回頭看她,伸手理好她微亂的鬢角。

  「玉簪說得太多了,又不顧尊卑,未免過於輕浮。」

  永琮定定地看著她,忽然笑了,「不錯!這幾天話是說得多了……不過,爺喜歡!」他的唇擦過她的耳邊,聲音低得像一聲呢哺。看她羞得低下頭,永琮笑得更開懷,「帶你出來,就是想讓你開心,你現在這樣子,我看了也很開心。」

  「爺……」聲音裡有了些淚意,「您待我真好!玉簪知足了,再不會去嫉妒別人。」

  心中一酸,永琮擁著她吻去她臉上的淚珠,「你的嫉妒——爺也喜歡!」

  「爺。」玉簪怔怔地抬頭迎著他含笑的黑眸,便再也收不回來。

  的確是有些什麼在她沒留意的時候悄悄地萌芽了,而當她留意時,才猛然驚覺那種子已在心底裡生根長成了參天大樹。

  ******

  因為被爺寵著,恍惚成了玉簪的最大習慣。如果不是意外撞見綠兒,她仍會陷入這醉人的美夢吧?

  在避暑山莊見著綠兒她又驚又喜。要不是見著綠兒臉上那抹嘲弄的笑,她真要撲上去抱住她。驀然止步,玉簪怔了半晌,終於問:「還好嗎?」

  「好!」綠兒看她的那種透著一絲絲狡詐的目光是她陌生的,「雖然比不上姑娘你錦衣玉食,但也算是能吃飽穿暖,何況還不必受人氣,看人眼色。你說我怎麼能不好呢?」

  「那就好!」玉簪鬆了口氣,「鷹對你好嗎?」

  「好,好得很!多謝姑娘還惦記著他!」綠兒的語氣尖刻起來,「姑娘怎麼能忘了他呢?說起來姑娘能得到七爺這樣的寵愛可還多虧了我和鷹呢!要不是咱們,六爺怎麼能早一步向何大人求親。你說要等新福晉進門,你一個小小的侍婢又算得了什麼?」

  「你說……爺沒娶那位何小姐是因為六爺?」怎麼會這樣?她還以為爺是為了她——是她太看得起自己了!難怪前陣子爺忙得很,原來是為了這件事。到底是她誤了爺的事。如果不是她沒有及時阻止綠兒,那封信又怎麼會落在六爺的手上?

  「其實我倒沒想到七爺是個那麼多情的人,竟為了救你出牢獄而欠了六爺的人情。用鷹的性命和那封信還一個人情,也不知是吃虧還是劃算呢!」

  又是為她?她不過賤命一條,哪裡值得爺這般為她?!

  她——真是壞啊!這時候居然還竊竊自喜。為爺心裡有她;為爺不能娶那何家小姐;為爺失了先機,可能做不了太子;她這算什麼?明明說只要爺高興,她做什麼都好……到頭來,她卻還是在為自己打算。

  「姐姐,你今日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綠兒噙著冷笑的臉近在眼前,她卻覺得遙遠而陌生。

  「你真的是綠兒?」從前那個陪著她哭,陪著她笑,陪著她鬧,和她一起闖禍,一起讓姑姑罰的綠兒在哪兒?

  迎著她迷茫的目光,綠兒也有些恍惚,「我說過,我們已經不可能回到從前了……這,或許就是命吧!」

  命?!這世上真的有命嗎?如果真的有命?那她的命呢?

  站在迴廊下怔了許久,直到有人喊她才回過神來,「啊,十一爺!」

  揮手摒退相隨的小太監,永煜清瘦的臉上連笑都帶了幾分憂鬱。

  「奴婢見過十一爺。」雖然十一爺和八爺都是隨性的人,但那種書卷清華之氣卻是叫人不敢輕慢,玉簪也就一向疏遠而有禮。

  '其實我早就該見你的……只是前些日子病了一場,倒忘了這事兒。」永煜微笑著看她,「香菱托我向你辭行,說是有緣的話,總會再見的。」有緣再見?什麼樣的緣才能與她再見?

  「香菱姐姐走了?」意料之中,看十一爺這般模樣,倒是個癡情之人。悵然一歎,玉簪強笑道:「香菱姐姐說得也對,這世上人轉來轉去總轉不過一個緣字,說不定哪天她就又回到京裡了呢!」

  「她不會回來了。」永煜苦笑,「原先我還以為她會等著人續好了《石頭記》再作打算,卻沒想到到竟如此捨得下……她是不忍見那書被改得面目全非;難道就忍得下心讓我為她肝腸寸斷、鬱鬱寡歡嗎?實我也知道她放不下曹先生,可是先生已經死了,而我還是活生生地活在她面前啊!難道,她真的要一輩子活在書裡嗎?」

  玉簪心中一痛,脫口道:「既然捨不得,為什不留她?」

  「留她?」永煜忽然笑了,「她那樣的心性,若強留她在宮闈紛爭中。她又豈會快活?我自己倒想要跟著她去了,可她的心裡根本就沒有我,她有她自己的心思,我若強迫她又與那胡大年有什麼區別?讓她去尋她的夢,只要我知道她是開開心心地過著她想過的日子,也就夠了。」

  「因為要她開心,所以不留她。」那她呢?她留在爺的身邊,只會誤爺的事。若爺是個平常人也就罷了,偏爺有那樣的雄心——她只是爺的拖累啊!

  ******

  夜深了,玉簪深深地瞧著永瓊熟睡的面容。指尖輕輕劃過他高挺的鼻樑與薄薄的雙唇……」爺,您開心嗎?如果你成了太子,做了皇帝,會比現在開心吧?其實,做皇帝又有什麼好?又要看奏摺,又要訪民情,今兒個水災,明幾個天旱,後兒個又打仗……操的心太多了,單止那三千佳麗,六宮粉黛也夠讓你煩心的了——不是嗎?如果你肯陪著玉簪回老家去種一輩子田有多好……可惜,玉簪知道你不會!你生在皇家,長在皇家,就算將來死了也是葬在皇陵。

  「而我呢?一個小小的宮女,就算死了也不會有人傷心……不對,爺是會傷心的吧?多半張總管、八阿哥、九阿哥還有魯大哥也會陪著爺歎兩聲,然後各自散了去,干自己的事兒也就忘了玉簪這麼個人。可是,爺,玉簪不想你也那麼快就忘了我啊!哪怕你只為我傷心個一兩年,然後每每聽見蟈蟈叫或是瞧見……玉簪現在才知道,原來可讓爺記起玉簪的東西實在是太少了!

  一滴涼絲絲的淚滴在他的眼角再順著鼻尖滑下,倒似他的淚……永琮醒著,卻不睜開眼。這算是表白嗎?但後頭那幾句未免有些不祥。

  「玉簪知道爺天生就是當主子的,是不可能像玉簪那樣過日子的。都怪玉簪不好,壞了爺的事,若不是我,爺現在已經娶了那位何小姐……可爺你知不知道,爺娶不成那何家小姐,玉簪是很歡喜的……

  「現在玉簪想清楚了,就像十一爺說的,你去做該做的事,玉簪絕不會再牽絆爺……只求爺還記得有玉簪這個人就好了……」

  她的聲音漸低,最後成了隱約的抽泣。待屋子靜了下來,永琮翻身坐起,瞧著她滿是淚痕的瞼,嘲弄的薄唇溢出的卻是溫柔,「不牽絆——已經太遲了!」從她闖進他的生活,他的生命就已注定會有不同的結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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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33:20


  玉簪是下定決心要走的。可是……當她再次轉回到"鹿圃"時,她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走呢?或許,迷路只是她為自己找的一個好藉口吧?真的捨不得,捨不得那床柔軟的錦被;捨不得那些好吃的點心;捨不得那些個花花草草;捨不得這些用黑眼睛看她的鹿……就是捨得下爺?!

  她捨不下那些東西,卻怎麼連想都不敢想到爺呢?好怕——就這樣哭出來。可,為什麼不能哭?這裡又沒人……

  「我為什麼不能哭啊?」她嚷嚷,用袖子抹著臉上的眼淚鼻涕。鳥鳴乍起,一群鳥雀驚飛,連她不遠處的那隻小鹿都抬起頭瞅著她,然後迅速逃開。

  玉簪怔了怔,就聽見了一個帶著笑的聲音:「一個連動物都怕的愛哭鬼,怎麼能讓七爺著迷呢?」

  「鷹?」

  玉簪看著他,忽然就平靜下來淡淡地道:「動物其實是很聰明的,總是先一步感覺到殺機與危險,它們會躲得遠遠的;可人就不一樣了,有時候,明知道自己走的路有多危險,卻停不下來。」她站起身,打水擦乾淨臉,然後又道:「為什麼這樣看我?我雖然是一個沒見過多大世面又不識幾個字的宮女,可是我不笨,一樣知道哪些是該做哪些是不該做的,不像你明知道自己不對還不知道悔改……真是讓人失望!

  目光一寒,鷹冷笑道:「我是你什麼人?你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做人但求隨心所欲,別人的喜惡與我何干?

  「隨心所欲?你現在聽命於人,又何談隨心所欲?充其量不過是別人的一條走狗而已!」玉簪含怒傷人。鷹的臉色鐵青,握著創的手緊了緊,卻終究只是冷哼。

  玉簪也不理他正要走卻聽一人拍手叫好:「罵得好!真是痛快……」

  「什麼人?」被來人攔住路,玉簪怒叱。

  那人卻漫不經心地道:「許久不見,玉簪姑娘想是受盡愛寵,連膽色也大了許多。」走近一步,那人的臉晃在奪目的斜陽下,陰森的笑駭了她一跳,「你,你怎麼竟會在這?」這個活死人似的怪物。

  「難到玉簪姑娘忘了我也是六爺的手嗎?」高寂對她笑笑。

  那算是笑嗎?雖然玉簪在那張臉上怎麼也找不出笑來,但直覺他是在笑,「你們想怎樣?別忘了這裡是皇上的行宮,你們若要在此行兇,可是找錯地方了!

  「行宮?別說是避暑山莊,就算是皇宮大內,死個把個人又算得了什麼,有誰知道?不過,你放心。我們不會殺你——如果餌死了,魚又怎麼會上鉤呢?」

  看著高寂面無表情的臉,玉簪倒先笑了,「別做春秋大夢了!我不過是個小小的宮女,就算是我當著七爺的面死了,七爺都不會眨一眨眼。拿一個小女子來要脅七爺那樣的人,你不覺得愚蠢嗎?」

  「我愚蠢?是嗎?怎麼我不覺得?」高寂冷森森地對著她笑,「你該求著七爺英雄氣短,兒女情長,能讓你保住一條命才是啊!

  「可惜他不是要做英雄,而是要做天子……」玉簪低哺著,眼見高寂逼近,不願落人對方手中,扭身避開。誰知剛跑了兩步就有硬物打在後心,一個踉蹌已跌在草地上,頓時一陣頭暈目眩。

  而待她轉頭,一片陰影已悄悄地遮住她,「你做什麼?鷹!」聲音有些尖,少了幾分陰森多了幾分怒意。

  「拿開你的手!」鷹冷冷地看著他,劍鋒半露,眩著高寂的眼。

  高寂不情願地退了一步,陰森森地笑道:「我早瞧出來你是看上這個丫頭了。要不然上次刺殺七爺失敗……怎麼竟沒殺了這丫頭滅口呢?可憐那個綠兒還一心一意地戀著你……」

  「住口!」鷹冷喝一聲,耐著性子道:「咱們是來辦爺交代的事兒,可不是來要嘴皮子的。」

  「這個我知道,倒是鷹兄你可別因私忘公,誤了爺的大事才是。」高寂冷笑著,轉身離去。

  鷹看著高寂走遠,站了半晌才回身對玉簪伸出手。

  「你,「看著他木然的神情,玉簪微微口吃,「你——真的看上我了?」好奇怪的感覺。

  鷹古怪地看著她,然後笑了,「你以為一個殺手會真的看上哪個女人嗎?」

  那倒是!

  鬆了一口氣,玉簪突然跳起來,「那麼綠兒怎麼辦?綠兒可是真心地喜歡你,你怎麼可以不喜歡她呢……綠兒?!」她看著慢慢地自樹叢後走出來的綠兒。雖然心胸坦蕩,但想起那人說的話,總是有些不自在。

  「姐姐,多謝你的好心——但是,我的事不勞你費心!」冷冷的,甚至是帶著怨恨的聲音如箭一樣刺在她心上,讓她痛得幾乎喪失神志。八年來的點點滴滴如潮洶湧將她吞噬……

  ******

  待她回過神已身處一間小小的木屋。

  一盞油燈,面對她而坐的是一臉冷漠的綠兒。這是綠兒,這是綠兒呀!是那個笑口常開,喜歡說話,喜歡玩笑的綠兒呀!怎麼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呢?

  「綠兒,你在怪我?我不明白,姐姐做錯了什麼事竟讓你這樣——恨我?」她是在恨她吧?

  綠兒抬頭看她,氣憤、悲怨、嫉妒、不甘、懊惱種種情緒讓她的臉變得古怪,「沒什麼好恨的。只怪自己的命不好,沒主子看上也就算了,竟連自己喜歡的人也是喜歡別人……」

  「綠兒!」當著她的面又何必說這樣言不由衷的話呢?

  「姐姐,你我相好一場。我也不想你有什麼意外。你放心,要是高寂敢來害你,我就算拼了命也要護你周全。」激動的語氣,眼神卻是冷冷的。玉簪不敢去看,只覺得心口一片冰涼。此時,她倒寧願綠兒跟她吵鬧,反會讓她覺得心安。

  「姐姐,若你不放心。那就趁著他們還未回來,先走吧!」綠兒突然站起身,臉上燃著古怪的熱情,「山莊就在附近,不如我送姐姐回去吧!」

  「好!」玉簪淡淡地應著,心裡無奈地哭泣。綠兒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綠兒……或者該說她和綠兒的友誼已經死了——像爬滿蚜蟲的快要枯死的玫瑰,再多的雨露也無法救活。

  ******

  星月無光,陰雲密佈,夜竟深沈至此?山嵐拂亂了發,隱約傳來雷聲,看來將要有一場大雨。

  「綠兒,有一句話要告訴你。」雷在身後轟鳴入耳,玉簪看不見那抹雪亮的刀光已近在咫尺,「我這輩子最幸運的兩件事——就是遇見了七爺和你。七爺是我想托付終身的男人;而你則是我的姐妹,我的親人。

  匕首頓在半空,一滴淚自空洞的眼中滑落,綠兒啞著嗓子問:「為什麼突然說這些話?」

  「因為我不想自己死的時候還有什麼遺憾,一定要讓重要的人知道我的心意才行……」玉簪回過頭,靜靜地看著她。一道閃電突起,將黑暗撕裂,寒光映入眼中,她的笑卻未減分毫。

  「認識我並不是你的幸運……你知不知道,剛開始我並不是真心和你好,不過是要找個能夠照應的人罷了……什麼姐妹呀?!簡直是笑死人啦!」綠兒仰頭笑著,卻有淚自臉頰滑落。

  「可是這八年來我這個被你叫姐姐的人從沒有照應過你,總是你在照顧我。你陪著我笑,陪著我哭,在我想家的時候哼曲給我聽,姑姑罰我的時候你偷饅頭給我吃,我們怎麼不是姐妹呢?這世上還有像我們這樣親近的姐妹嗎?」

  「姐妹?」綠兒吃吃地笑著,猛地一甩頭,「你走!我再也不要看見你!」

  「要走一起走。」玉簪伸手來扯,綠兒卻揮手斬下,衣袖如蝶在風中飄落。

  「你走!就算我們是親姐妹也就此恩斷義絕!」

  「綠兒!」淚水模糊了視線,玉簪傻傻地站著。雷聲轟鳴,雨一滴滴地落下,越下越大。

  綠兒伸手抹去臉上冰涼的水,冷冷地對她喊:「快走!再不走的話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玉簪看著她,沒說話。突聽一聲低喝:「想走,可太遲了!」高寂的臉在雨霧中更顯詭秘,「還以為你是個當殺手的好材料,誰知還是下不去狠手。你這樣怎麼能得到鷹的心呢?」他冷哼著,不再看臉色變幻不定的綠兒,只是衝著玉簪冷笑,「也好,七爺和鷹就快到了,就先在這兒把你解決了。」五指成爪,牢牢鎖住玉簪的肩頭。

  玉簪痛得慘叫一聲,貝齒咬破嘴唇卻不肯出聲求饒。眼見高寂舉起手掌。掌心漸漸變色,先是藍而後紅、暗紫、最後變得漆黑如墨。」我這'五毒掌'雖只練到第四重,但對付你這樣不會武功的女人,只要輕輕一觸,也就足夠了。玉簪姑娘,不知你是想讓七爺為你傷心欲絕地抱著你的屍首痛哭時中毒身亡呢?還是想讓他身中刀劍而死呢?我想玉簪姑娘是想看七爺對你情深意重的那般死法吧……」

  手指慢慢逼近,彷彿有針刺在眉心。那種壓迫感讓玉簪不禁閉上雙眼。剎那間,綠兒突然撲前,匕首無聲無息地刺出。

  風大雨大,原該是聽不見看不見的。但高寂卻突然縮手出指夾住貼上衣衫的匕首,回望綠兒的眼燃著火焰般灼熱。的光彩,「世上男人瞧不起女子,就是因為有太多的像你們這樣感情用事的蠢人!你以為你救得了她嗎?我只要一根手指,就可以殺死你。不過你放心,我會讓你們這對好姐妹一起上路,也好黃泉路上做個伴!」手上用力,指間匕首頓時斷作兩截。

  綠兒退了一步,又驚又懼。

  「是人就有感情,若人都沒了感情——你又從何而來?!」拼著一口氣,玉簪大喝,一張口狠狠地咬在他的手臂上。高寂吃痛放手,玉簪跌在地上掙扎起身,和綠兒互相攙扶著。」高寂,你武功高、人聰明,可不代表咱們就要任你宰割,你要咱們的命,可也要付出代價!」

  風雨之中,生死之間,高寂看著兩個一身狼狽的女子,忽然有一種好笑的感覺,「咱們?!你是忘了剛才還有人拿刀子要殺你吧?」

  綠兒一顫,不敢扭頭去看她的表情。卻聽玉簪揚聲道:「就算我死在她手上,她還是我妹妹——這是什麼都無法改變的!」就算會傷心,會憤怒,會怨恨,可那八年的點點滴滴在心,如何能夠抹煞掉?!

  「姐、姐姐!」綠兒看著她,忽然慘然笑道:「高寂,你說男人瞧不起女人是因為這世上有太多的感情用事的女人。我倒覺得不是,而是因為有你這樣狠辣無情,瞧不得別人好的女人才對吧?!」

  「你說什麼?」厲喝一聲,高寂的聲音有些發啞,卻有著令人寒心的殺機。

  「說什麼你心裡有數!別以為你戴了一張死人的面皮,把自己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就沒人認得出你是個女人……」一支寸長的鋼針掠過臉頰,帶著幾根頭髮釘在身後的樹桿上,綠兒不得不住口。手掌撫過臉頰,她怔怔地瞧著掌心的血轉瞬被雨水一絲絲地沖淡衝散。她雖然又懼又怕卻也有著無比憤怒,猛然推開玉簪,「武功高又怎麼樣?還不是和我一樣沒人要沒人愛!你想殺——就過來殺我啊!」

  「不要,綠兒。」玉簪驚叫,看一眼沒有動的高寂,猛地抱起綠兒就跑。她才不管這高寂究竟是男是女,她只是不想死在這兒啊!更不想連累了爺。

  沈默了許久以後,高寂終於抬起頭,雨水順著發滴落在唇邊,雨霧中鎖定目標。他不急,只一步一步地逼近,好像貓戲弄爪下的耗子,那種噬血的殘忍的快感化做一個令人膽戰心驚的冷笑。

  慌亂中回首一瞥,高寂陰森死板的臉如地獄的鬼魅如影隨形。玉簪突然用力一推綠兒,自己扭身朝著相反的方向跑去,「高寂,你要殺我還不快來!」跑了沒兩步,突聽綠兒一聲驚叫,高寂冷幽幽地低笑,「不如你乖乖回來讓我殺好了。」

  腳步一頓,玉簪僵立半晌慢慢回過身去。果然見綠兒落在高寂的手上。抬起瞼瞧她,綠兒慘然道:「你走好了,不用管我。」

  高寂森然一笑,語氣卻是十足十地嘲諷:「這種時候還說這種話,你這是真情呢還是犯傻呀?嗯哼,對了,你是知道她那個人的,你越是叫她走她就越不會走……八年的姐妹畢竟不是白當的。」

  目光落在玉簪的身上,他慢吞吞地道,「你是留還是走——都隨你!」鋼針尖利無比,只輕輕一刺已劃破了綠兒細嫩的粉頸。

  「不要!」玉簪喘息著喊:「你不過是要拿我威脅七爺,與綠兒毫無關係,你放了她,我過去就是!」一步、兩步……只要再近兩步……顫抖的手緊緊捏著手中的銀釵,雖不鋒利,卻足以傷人吧?三步、兩步、只要再近一步……

  玉簪心裡默數著,一雙眼牢牢地盯住高寂抓著綠兒的手。突然橫裡伸出一隻手將她抓住,「鷹!」高寂的怒叫讓兩個人心頭劇震。

  「鷹?」玉簪扭頭看著抓著她手臂的男人頓顯喜色,急叫,「快救綠兒!」

  鷹皺著眉看過去,對上綠兒哀然的眼卻仍是不動聲色。

  高寂冷笑,「鷹,你抓住玉簪姑娘做什麼?難道真是想讓我殺了綠兒嗎?還是你心裡早就打算好了,等著七爺和綠兒歸了西,就帶新歡遠走高飛吧?!」

  「高寂,你別胡鬧了。」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七爺他們隨時都會到,要是你誤了爺的事,會有什麼後果你自己可要想清楚。」

  「後果我自己清楚得很,不勞你費心提醒。」慢慢鬆開了手,高寂仍是一臉冷笑,眼中卻突然有了些悲淒。

  「你們真的想清楚了?」熟悉的聲音,哪怕只是低低的一哼,玉簪也會在幾百人裡辨出他來。可在這深深的夜色中,在狂風的呼嘯中,聽得卻恍惚得像一聲遙遠的夢。

  「爺!」玉簪哽咽地喚著,卻喚不來那人的目光。

  「你們想清楚得罪六爺的後果,可想過得罪了七爺我又是什麼樣的後果?!」永琮冷冷地道,自從現身就沒看過她一眼。

  是她的錯!她不該瞞著爺偷偷地跑出來,更不該落在鷹的手上拖累了爺。但,就算千錯萬錯皆在她一人的身上,還是想讓爺能再看她一眼啊!

  「沒想到七爺真是個多情之人,竟真的為了一個侍婢孤身犯險。」高寂冷笑,臉上卻面無表情,一雙眼卻轉個不停。

  「你不用瞧了,魯圖爾他們就在後面。」永琮淡淡一笑道:「你當我是九阿哥,只懂匹夫之勇嗎?」

  「匹夫之勇又怎麼了?」壯碩的身形如風衝過來。永恩惱道:「七哥不是匹夫之勇幹嗎跑那麼快啊?」

  「那是七哥惦記美人,哪像你是為了打架來的。」永璇的笑聲傳來,魯圖爾身後是一個玉簪沒見過的黑衣人,不!她是見過的——對了!是那夜與爺見面的黑衣人。怎麼這會兒還穿成這樣子?

  玉簪蹙著眉,等永璇出來,更瞪大了眼。這……其實下雨天打傘是很正常的吧?!但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這種氣氛,永璇居然還有興致打了一把杭州產的油紙傘,也、也不太正常吧?

  玉簪目瞪口呆地瞧著那傘上比翼蝶的時候,永璇卻瞅著她"呀"了一聲:「好好的一個姑娘,偏鬧得這麼灰頭土臉的,怎麼讓人看得下去呢?」

  鷹耐著性子看永璇珊珊行來,取出手帕拭著玉簪臉上的泥汙。玉簪卻鬧得滿臉通紅,「奴婢自己來。」要接帕子卻讓鷹扯著退了兩步。

  永璇皺起眉,倒難得有了幾分主子的架勢,「'現在七爺也來了,你們還抓著玉簪做什麼?還不快放人!」

  鷹揚起眉,還未說話。高寂已冷森森地道:「原本只打算七爺一個人來的,但既然二位爺也來湊熱鬧,倒也省了將來來麻煩!」突然一聲呼哨,尖利刺耳,遠處隱約傳來回應聲。

  永恩臉色一變,皺眉道:「這好像是那個'萬殺堂'的聯絡信號。」

  永琮低哼,有三分不屑七分警戒,「沒想到六哥會和殺手組織有關係,看來我是小瞧了他。」

  「七爺畢竟不過是一個普通人,又怎麼能什麼都知道呢?」高寂冷冷地瞧著他們。四周如鬼魅般出現的黑影漸漸將眾人包圍。

  「八爺,得罪了。」鷹放開玉簪,一掌劈出,卻讓永璇一個閃身避過。

  「我說鷹,你若要打架,那邊有人,我可是來照顧美女的。」永璇輕笑,已伸手扶住了王簪。鷹略一遲疑後轉身而去,「這位姑娘,也一起避避雨吧!永璇笑瞇瞇地衝著綠兒,綠兒一猶豫,還是撐起身子過來了。

  「玉簪,坐著。」扶她到大樹下,永璇微笑著,一把傘遮住風雨,自己卻站在風雨裡。

  「八爺。」玉簪叫了一聲卻不見他回應。只看到他憂慮的側臉。或許,玩世不恭、風流成性也不過是八爺的面具吧?而掩在面具下的是不為人知的另一面。

  在心裡一歎,玉管側目對上綠兒炙熱如火的目光。」你的臉好紅。」她下意識地低叫,伸手要摸卻被綠兒如避蛇蠍似的避過。這一避,原本不穩的傘便掀了開去。風雨襲來,活生生的阿修羅地獄便現在眼前。玉簪猛地站起身,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八阿哥的那把傘,遮住的不止是風雨,更是人世的殘忍與血腥吧?

  「玉簪!」開口叫了一聲,見她沒反應,永璇也只是一歎,然後道:「七哥功夫不錯,你不用擔心的。」

  「這世上就是這樣,我不殺人,人必殺我……」綠兒魔障似的低哺,驚醒了玉簪。只見綠兒臉上赤紅,一雙眼更是泛上血絲,不禁害怕。

  「綠兒!」她試探著叫了一聲,驚得綠兒回頭狠狠地瞪著她,像是見了仇人般雙手顫抖,呼吸急促,殺機迫人。好一會兒,才如夢初醒發出一聲急促的叫聲,扭過頭去,「什麼姐妹什麼親人?!都是騙人的鬼話!我恨你!只要你活著一天,鷹就永遠都不會喜歡我……」

  「綠兒!」玉簪吶吶無語。

  綠兒猛地扭過頭,「只要殺了你,就行了!」

  「玉簪!」永璇大驚,伸手去扯,卻見玉簪身子前衝,猛地推開綠兒。一驚之下突覺殺氣從背後人骨,一扭身,正好避開迎面飛來的鋼針。」這位是--」雖然狼狽,卻不失儀態。

  高寂低哼一聲:「我是誰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八爺能不能既救得了自己又護得了她們。」

  ******

  劍光交錯,劍氣透骨,即便是風雨也掩不住的血腥之氣浮在鼻間。

  「鐺!」雙劍對撞,永球直視鷹冰冷的雙眼,「你這樣的人才真是可惜了,竟要為虎作悵。」

  鷹一聲冷笑,有絲不屑,「誰是虎?即便六爺是虎,你七爺又何嘗不是頭狼?狼虎之爭,我也不過擇強而侍!

  永琮聞言一笑,「你認定六哥比我強了?」

  「不錯!就算七爺你別處勝過六爺千百倍,卻是永遠都比不上六爺的心狠手辣——七爺,你太多情了!」

  「多情?」手中長劍不歇,永瓊笑問,「就算是身為殺手的你也未必真是無情之人吧?」

  鷹心頭一震,內力便有鬆懈。被永琮趁隙又進三分,他急退三步,扭身看時,卻面色大變,永琮微怔,隨之望去也是臉色一變,兩人對視一眼,一齊飛身追去。

  「七哥!」永恩隨手砍下,跳出圈子,衝著魯圖爾、薩威叫道:「這兒就交給你們兩個了!

  魯圖爾點頭也不應聲,手中刀劈出,卻聽身後薩威的慘叫響起:「爺,你這樣對咱們,真是沒良心!」

  薩威的厲叫讓永思皺眉,搖搖頭又追了上去。待追得近些,便看見永璇和玉簪、綠兒三個在高寂的追殺下狼狽逃竄,而七哥和鷹又追在高寂身後,「哎,這個八哥,早叫他少近女色勤武功,偏是不聽,這下可好……」他喃著,不無幸災樂禍之意,待要逼近,驚變已起——

  「受死吧!」高寂嘶聲大喝,手中鋼刀直劈而下。

  絆倒在地躲閃不及,玉簪只能閉目尖叫……卻久久覺不出刀劈在身上的疼痛,只一個身子軟軟地向她壓來,耳邊更是聽到人驚叫:「綠兒!」她張開雙眼,正好抱住緩緩倒下的綠兒。一要都像中了魔咒,變得緩慢而遲鈍。綠兒慘白的臉,高寂愕然的眼神,明亮的刀光,妖艷鬼魅的血色……

  玉簪突然放聲尖叫:「啊--」撕心裂肺的一聲慘叫,消除掉所有的魔咒。

  高寂目光恢復冰冷,轉身對上鷹和永琮,「鷹,我已如你心願替你解決了一個麻煩。」分明看得出鷹眼中的殺機,他卻只是冷笑以對。

  目光轉處,永瓊面露不忍之色。卻只將目光放在高寂和鷹的身上,嚴陣以待。

  「你不該殺她……」她的癡纏,不是令他厭惡嗎?他喜歡的人該是那個心腸又好又軟的女人而不是這甘願隨他墜入魔道,變得瘋狂噬血的女人啊!可為什麼,他的心如此痛?好似誰活生生挖了他的心去一樣。痛得他只想——殺!

  「殺!」狂吼出口,手中長劍幻出光影,如狂風般夾著雨珠狂湧而來。永琮心神一凜,伏劍擋開數劍,才發現鷹的攻擊並不是對他一人,更多的是高寂。

  「遊戲越來越有意思了。」高寂哈哈大笑,回手攻向鷹,又不時攻向永琮。

  「有意思有意思!這麼有趣,怎麼能不算上我?」追上來的永恩合身衝入,纏鬥不休。

  「綠兒……」究竟過了多久,當她再恢復神志,終於喚出那個讓她心如刀絞的名宇時,懷中的身體已慚慚變得冰冷。是這風,是這雨,讓她的身體變得如此冰冷?她也希望啊,可是她知道不是。

  玉簪失聲大哭,卻根本說不出別的話來,只是不停地擦著綠兒臉上的水和不停從嘴裡冒出來的血。

  「鷹……」她將耳朵湊近綠兒顫抖的唇,終於聽到模糊的聲音。

  「你要見鷹?好好,我叫他來,我叫他來……」玉簪應著,嘶聲叫:「鷹!綠兒快死了……求你、求你過來看她最後一面……」

  哭聲入耳,鷹心神劇震,神思恍惚時竟未避開迎面劈來的鋼刀,刀鋒切入骨中的聲音沈悶而深沈……

  收勢不住,永恩長劍直刺而人,「喂!你這混蛋!這是打架不是玩呢!幹嗎傻站著不動……」正自罵著迎面一刀劈來,永恩慌忙側身,卻聽一聲低笑,一道人影自身邊掠過,絕塵而去。

  「混賬!還沒打完就想跑!」永恩大喝一聲,要追卻被永琮一把扯住。愣了一下,只見鷹撐著身子,竟未倒地。反運掌疾拍,逼出嵌在腰上的長劍。

  「喂!那是我的……」把一個"劍"字硬在喉間,永恩也禁不住在心裡贊上一句"真漢子"!

  好長的路……明明很短的距離,竟似乎是一條他這輩子走過最長的路。當鷹掙扎著來到玉簪的身邊握住綠兒的手,綠兒已沒有力氣再說半句話。嘴唇顫抖著,卻只是發出無意義的喘息。惟有一雙眼流出既悲哀又無奈的痛苦。

  鷹撫著她慘白的臉,突然笑起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的心願只是想要永遠和我在一起,現在已經可以了。再不會有什麼事會使我們分開……」他的淚水忍不住落在她慢慢合上的雙目上和含笑的唇邊……

  鷹抱起已經冰冷的綠兒,低低地在她耳邊道:「這次,我是說真的……」

  「綠兒!」嘶聲叫著,玉簪猛地起身,腳下一軟栽進永琮的懷裡。」爺……」她哭著叫了一聲,不忍再看鷹踉蹌的背影。」死的該是我,而不是綠兒……」她嗚咽著,才覺得頭開始發昏。

  「我不管是誰死,只要你平安就好。」永琮還是如一貫冷冷的表情,但看見她迷濛的眼神,突然用力搖晃著她的身子。」你聽好,我不管你轉的什麼心思。你休想再離開我半步!」

  爺是在生氣,是她神志不清,怎麼竟在爺的眼裡看到那麼多那麼濃的深情呢?玉簪模糊地想著,低聲道:「爺,我頭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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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3:33:48


  玉簪這一昏,就昏迷了兩天兩夜。她昏得不省人事,不知苦痛,卻叫永琮飽受折磨。從來沒有這樣慌過。想想鷹的瘋狂,他就覺得害怕。如果死的那個是玉簪,他……無法去想,連動一下心思都覺得痛。

  乾隆帝自詡"十全武功",除邊疆戰事外,更多次於避暑山莊宴見西北邊疆少數民族首領。稱之為"蒙古親播宴"。既是朝中懷柔安撫邊疆之策,又有歌功頌德、歌舞昇平之意。

  永琮此時滿懷心事,雖有永恩、永璇在身側議論,卻總是提不起精神。

  轉過長廊,卻見樹陰後走出數人。其中一人身著對襟黃馬褂,帽上嵌漢白美玉,神采飛揚襯著襟前雲海龍騰更見華貴之氣。正是六阿哥永泰。身後尚跟著幾個彪形大漢。其中一人手腕平舉,皮護腕上棲著一隻海東青。俊美剛健,英姿勃發,正是遼東進貢的名種。

  永琮凝目相看,記起玉簪險些因他本並不在意的兄弟之爭而斷送性命——怎麼也笑不出來。

  身後永璇附耳低語:「看來六哥有意在宴會上露一手了!就憑那只海東青,今天的'習燕捉天鵝'非六哥莫屬了。」

  永琮目光一凜,永泰已迎上前來笑道:「怎麼八弟也和老七走到一路了呢?咦!七弟怎麼這麼沒精神,莫非心有鬱結,無法成眠?」

  面色一變,永琮還未開口。

  永恩已撲上前,「你還敢說?!兄弟相爭,明刀明槍的誰怕你來!你怎能暗箭傷人連累無辜女子——你這卑鄙小人!」

  永琮、永璇雖知永恩為人魯莽,卻沒料到他會當眾喝罵。待回身攔他,永泰已鐵青著臉一耳光扇在永恩的臉上,「打你這不知長幼尊卑的混賬東西!到底是哪個在你背後替你撐腰讓你這麼沒規矩?!」

  讓永泰冷森森的目光一掃,永琮不得不開口:「永恩向來粗魯,六哥又何必和他一般見識呢?」話說了沒兩句,永恩已老虎一樣竄出來,當胸一拳打去,「誰要認你這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做兄長?!」

  躲閃不及,被永恩一拳打在胸口。永泰悶哼出聲,踉蹌後退,他身後的隨從搶上前來扶住,困住永恩,雖未真個動手,阻攔時手底下卻是毫不客氣。

  永璇見狀大惱,跳上前喝道:「好大膽的狗奴才,竟敢和主子動起手來!」

  永琮又氣又恨,卻不好上前動手,只疊聲地叫道:「住手住手……六哥,你還不快叫你的手下住手。」

  永泰撫著胸口,只冷笑不語。永琮氣得濃眉倒豎,正要動手,卻聽一聲清叱,回身瞧去正是禁軍統領。遠遠一人負手而立,滿面怒容,卻是當今呈上乾隆。

  ******

  「堂堂大清皇子,竟於大庭廣眾之下動起手來,粗俗不堪與市井無賴有什麼區別?你們是真當朕老得著不見聽不見了嗎?」乾隆龍顏震怒,拍案而起。

  這一下頓時驚得幾人跪伏在地,齊稱:「兒臣該死,還請皇阿瑪息怒。」

  「息怒?在朕眼皮子底下發生兇案,爾等竟欺瞞於朕,還讓朕息怒……你們、你們是存心要氣死朕啊!」

  永泰心上一驚,見永恩面露得意,不禁惶然跪前幾步,「回皇阿瑪,兒臣實在不知皇阿瑪所說之事。九皇弟口口聲聲怒斥兒臣已著實令兒臣困惑,現下皇阿瑪又指兒臣欺瞞之罪,兒臣更是惶恐……」

  話未說完,永恩已耐不住性子嚷道:「好一句不知道!你為了奪太子之位,派人擄走七哥侍婢在先,意圖殺咱們於後,如今還敢說什麼不知道?七哥,你倒是說話呀!」

  永琮抬頭,只瞧一眼便避開乾隆深沈的目光。腦中只是思緒急轉——值此"蒙古親潘宴"之際,皇阿瑪為何突然提及此事?

  「恭親王!」屋外有人"喳"一聲,進屋來呈上奏摺又退了出去。乾隆接過摺子,瞧上兩眼。」啪"地一聲甩在永琮面前。」你自己瞧瞧。」

  永琮捧起,只看了兩行,已變了臉色。千算萬算,總是沒料到蘭馨竟也摻在裡面……原來一個人恨起來,竟是可以狠到如此地步!

  「少年風流本不算什麼壞事,壞就壞在你專寵侍婢,冷落正妻,竟至蘭馨買兇殺人!像你這樣的皇子,大清國還真是頭一個。老六,你誤信匪人,引狼人室而不自知,你這主子倒也當得清閒!還有你們兩個,整日閒來無事,跟你兄長胡鬧,成何體統?!」

  「皇阿瑪,此事分明……」被乾隆一瞪,永恩慌忙垂頭,不敢再說。

  乾隆冷哼一聲,沈聲道:「此事就此了結,若我再聽哪個敢亂嚼舌根,定不輕饒!永琮,男子漢大丈夫,不能齊家如何能夠興國平天下?蘭兒做得不對,但她總是你的妻子,還望你好自為之……至於那個侍婢,她苦不醒,也就罷了。若是醒了,立即逐出山莊,永不得見!

  如晴天霹靂,永琮驀然抬頭,瞧著乾隆深沈的臉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過了許久,他才聽到一個乾澀的聲音沈沈地應了一聲:「兒臣遵旨……」

  ******

  「蒙古親潘宴"上。

  雖周旋於王公貴族中間,永璇卻不時回首看看。與永恩耳語:「盯著七哥,我瞧他從剛才出來後就不太對勁。可別出什麼亂子。

  永恩回頭瞧瞧,「也沒什麼啊!能說能笑還不是正常人一個。我說七哥才真是無情,明明心裡把玉簪那丫頭看得如此緊張,在皇阿瑪面前卻連情都不曾求一下……」

  「你個呆子!」永璇罵了一聲,也不好當著眾人面前發作,只好自己看牢永瓊。確實,七哥表面上一如既往,能言能笑,應對得體。但眉間那股少見的陰鬱之色卻叫人暗生不安,他總覺得好像這次要發生什麼大事了。

  音樂疾變,有內侍放出白鴿一隻,永泰身後隨從跟著放出海東青。鴿子初飛,飛不高。那鷹卻也不高飛,只在底下打旋。鴿子怕它也只有往高飛,那鷹一旋一族地也往上飛。鴿子被逼也只得飛得更高,待飛到高空,那鴿已毫無搏擊之力,此時,那鷹卻振翅高冰,頂摩穹蒼,直撲而下。只見那鴿子無路可逃,飄搖欲墜。眨眼間,一點白團,化做"天女散花",羽落如雪,血落如雨……

  歡呼四起,永琮卻長身而起急步退席。待到無人之處,他忍不住長籲出聲。自何時開始,他竟不忍見殺戮血腥?!

  「七弟!」

  他長吸一口氣,轉身見永泰慢慢走過來,「六哥特意跟出來,有何見教?」

  「咱們是自家兄弟,骨肉至親,說什麼見教不見教的話,豈不生分?」

  骨肉至親?!永瓊忍不住冷笑出聲,再也不願意虛與委蛇、逢場作戲。」六哥有話直說,犯不著再說這些客套話。」

  永泰一怔,想不到他真會撕破臉皮,好半晌,才森然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歷朝歷代為爭皇位而亡的皇子皇孫不計其數。就說先皇,咱們的皇爺爺為了帝位,害死了多少人……帝王之路,皆是鮮血與白骨鋪就。若你想得到天下,就必須付出代價。咱們總算是一場兄弟,六哥才對你說這些話。你才智雖高,無奈心腸太軟,若是想保全性命,還是放棄的好……

  永琮看著他,忽然笑起來,「若我現在說放棄,六哥你肯信肯放過我一條生路嗎?」看著永泰僵直的背影,永瓊又緩緩道:「我還記得十四歲那年,為了爭皇阿瑪賞賜的那隻金箭,六哥硬生生把我從馬上撞下去,讓我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區區一隻金箭尚且如此,何況是天下權柄?!六哥,你我雖非同母所生,但我一直敬你為兄,親近有加。若非那次斷腿,我還真不知道原來皇室之中本無骨肉親情……誠如六哥所說,咱們是自家兄弟,所以我才講這些話。我不是跟你耍勇鬥狠,也不是要勸你什麼。只是要你知道,以你的心性,就算是沒有我,皇阿瑪也未必會將皇位傳給你。」

  「說得好!」永泰轉身大笑,「如今到了這一步,便沒有什麼好說的了!咱們兄弟各憑本事,走著瞧好了!

  永琮冷笑,目光炯炯,竟是毫不相讓。

  ******

  黑暗的小屋,沒有陽光。那裡面的人和他心裡的秘密一樣只能存在於這無邊的黑暗之中。

  推開門,一線微弱的陽光也隨即透了進去。永泰慢慢走進房裡,門無聲地在身後合上。一個光滑而溫熱的身體滑進他的懷中,貼在臉上的唇卻泛著涼意。永泰微微側了臉,捧著這張美麗卻蒼白得像久未見陽光的臉,冰冷的目光有了一絲溫柔,「傷可好了些?」

  「高寂沒事。」聲音是淡淡的,卻顯得沙啞,「沒能完成爺交待的事,寂真是該死。」誤了事,該受的責罰不會只是一頓鞭子。以他的性子,就算是處死失敗的她,她也不會奇怪啊!只不過,現在她總還是有些用處的吧。

  唇邊勾起一絲笑。永泰柔聲道:「就算是你犯了天大的事,我又怎麼捨得殺你呢?難道你竟不知爺對你的心意嗎?」

  高寂的聲音透了一絲笑意出來,「這世上會為女人豁出命的男人有很多,可是其中卻沒有爺。其實,爺不用哄我的,寂喜歡的就是爺的冷酷。」喜歡這樣一個人是她的悲哀吧?可是她寧願要他的真心相對,也不要他像那些個男人一樣來哄她。

  「你以為爺是哄你?」他半真半假地笑著,「如果身子好了,明幾個就一起去木蘭圍場好了。

  「爺是想……」她頓了下,「爺不覺得自己太心急的嗎?或許七爺真的是個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主兒,真會為那傻女子放棄爭奪皇位呢!

  沈默片刻,他的聲音冷得像冰,「我不管他是怎麼想的,也沒閒工夫去等他做決定,我只要切切實實地知道他已經死了——就足夠了。」因她的沈默,他的聲音柔了些,「我知道這些年難為了你,但只要這次成功了,你就再也不必戴那張鬼面具,可以安安心心地跟在我身邊了。

  好美的一個謊言!難怪世上的女人都愛聽。她垂著頭,低低地笑著,「爺的願望就是命令……寂不會讓爺失望的。

  ******

  「你這是要走?」看著玉簪手中的小包袱,永琮冷冷地笑起來,「我還以為你會記得我說過的話呢!

  她記得——卻不得不走啊!

  「爺!」玉簪叫了一聲,已淚流滿面,「是玉簪對不住爺……玉簪總是給爺添麻煩!這次真的走了——再也不會給爺添麻煩了,還請爺多擔待玉簪以前的錯……」

  「添麻煩?不想牽絆?你若早這麼想,就該早些躲得我遠遠的!從第一次在西苑見著我就該躲著,為什麼還要在街上救我一命?就算救了我性命,你也該守著奴婢的本分畏著我怕著我避著我,不該讓我照著你的面還要偷偷喜歡上我……如今爺要你留在身邊你倒要走了!說什麼不該牽絆我?這真不是個好藉口廠'捏起她的下巴,永琮看著她淚濛濛的眼。」太遲了,我沒有辦法放你走。」她在他的心裡早已生了根,甚至已經重要到可以左右他的命運。

  「玉簪也不想離開爺。可是,不能不走啊!」一朵淺笑綻放在唇邊,玉簪冰冷的唇輕碰著他的嘴角,「爺,你是玉簪這輩子最重要的人。只要知道你過得好,玉簪就算不能陪在你身邊,也是好的。」

  猛地將她拉入懷中,永琮沈聲道:「要走——我和你一起走!」走!一個字出口,所有的煩惱都如煙散去,豁然開朗。

  「爺?」震驚,玉簪看著他臉上的笑,小心地問:「爺,你說什麼?」

  「你不是想要爺陪你回老家種田嗎?」

  她是想,可是……」爺怎麼能跟玉簪種田呢!爺是飛龍在天,是皇子,怎麼能呢?」

  「爺是龍,可是卻是一條被權勢、名利困死如擱在淺灘上的龍,而你,才是放我高飛的那個人!」

  「可是,「她的心好亂,「爺還有福晉啊!」

  「不要再提她!」永琮冷喝著,臉上的神情嚇了玉簪一跳,雖然爺平日不常提福晉,可也沒這樣的神情。

  「不要再說她!」永琮喘著氣,「她是屬於皇家屬於那個七阿哥的,而你則是那個普普通通的永琮的女人——我所要的所求的也只有你一個!」

  「爺?」玉簪輕喚著,還未開口,突聽外頭永璇的歎息:「七哥真是決定要走?」

  握住玉簪發抖的手,永琮面色未變,「你是知道七哥的,既然決定走,那就一定要走的!」

  永璇一歎:「七哥要走,我也不擋著,但怕七哥只有'死'路一條!」

  覺出玉簪的顫抖,永琮沈默片刻,淡淡地道:「若能得一世自由,死又何妨?!」

  ******

  木蘭圍場,即今河北省北部承德圍場縣。距避暑山莊400餘里,南連燕山群峰,北接蒙古壩上草原,層巒疊峰,林木蔥寵。,群獸棲息,是一個極好的天然獵場。

  蒙古吉必力滾達賴獻上的白□令乾隆驚喜異常。即令宮廷畫家義大利人郎士寧畫《瑞□圖》一幅,題六韻詩於上。又聞報圍場內有虎出沒,更為欣喜。遂親自督眾提虎。

  秋高氣爽,天高雲淡。茫茫草場,望不著邊際。浩浩蕩蕩的射獵隊伍,眾皇子身著緊身衣外罩坎肩騎著高頭大馬,後有隨從披弓架鷹,牽狗相隨,盛氣淩人,好不威風。御前參拜,三呼萬歲更是聲震四野,氣派驚人。乾隆捋鬚而笑,自侍從手中接過弓,搭上金箭,直射長空,以示圍獵開始。一時之間萬馬奔騰,聲勢浩蕩。

  永琮卻未上馬,顧盼許久,上前跪倒。低聲道:「兒臣去了,還請皇阿瑪保重。

  乾隆微微一怔,只道他仍為前日的訓斥不安。便上前親扶起身,「永琮,大好河山在你面前,你莫讓阿瑪失望。」一語雙關,語重心長。永琮沈默半晌,終於拜別上馬駛騁而去。

  「七阿哥果然是有皇上當年的風采。」身後不知是誰低聲說了一句,乾隆頷首,放聲大笑。

  在眾臣的隨聲附和聲中,數名侍衛悄悄離去,遠遠地跟在永琮身後……

  ******

  山中密林,已無法躍馬而行。永瓊跳下馬,撫著馬首聽它低嘶,不覺苦笑:「跟了我幾年,也該另找主人了。」一掌拍在馬臀上,駿馬長嘶一聲,飛奔而去。永琮回頭看看來路,嘴角牽扯出詭異的微笑,轉身奔入林中。

  過了片刻,傳來馬蹄聲和人言:「爺,看樣子是鑽進林子裡去了。

  「嗯。」點了下頭,永泰跳下馬。取下長劍鐵弓。」留兩個人在這兒看著,莫讓別人跟進來。高寂跟我來。

  「是,爺。」高寂跳下馬,凝視著他的背影,眼中流出複雜的神色。

  「老七,你別再逃了!現在你負了傷,連魯圖爾都不在身邊。若你乖乖現身,為兄饒你全屍。」永泰沈著臉,忽聽一聲輕笑,抬腳就追。穿過樹林,果在懸崖前看見已受傷的永琮。

  「六哥心腸還真是好,我還當六哥要把我碎屍萬段也好當作是讓虎吃了呢?!不過話說回來,我這一身的傷,怕皇阿瑪怎麼也不會信我是為虎所食吧?」

  「皇阿瑪信不信不要緊,反正你今天是不能生離此地。」永泰冷笑,揮手示意手下圍上去。

  看看逼近的高寂。永琮竟還有心情微笑,「玉簪告訴我你可能是一個姑娘家,我還不信。現在瞧見你看我六哥的神情,才真的信了三分。」

  高寂身子一震,目射寒光卻不再似最初的冷森。那頭永泰卻皺眉冷哼:「死到臨頭,還胡說八道!」

  永琮一笑,忽低聲道:「鳥盡弓藏,兔死狗烹,你要小心了……」

  高寂臉色一變,口中卻冷喝:「不要你管!」

  永琮避過迎面劈來的刀,還了幾招。身後卻又有一劍刺來,他一時間竟似慌了神,腳步一亂已被逼到崖邊。高寂目光一閃,搶逼上前,眼見一柄劍刺在他肩上,忽然一刀劈出,有意無意地磕在刺往他胸口的那劍上。緊接著她又一腳踹出,正中永瓊胸口,直把永琮端飛崖下。一瞬間,瞥見永琮略顯驚異的眼神,她忽然露出一抹笑。

  真是的,何必連那一聲拖得長長的"慘叫"都叫得如此充滿韻味呢……

  ******

  山風呼嘯著灌入耳中,鼓動著臉上的肌肉,永琮一歎,覺得自己還是昏迷不醒的好,至少不用這麼噁心得想吐……身子撞在網上,彈了下又落回網中。

  永琮一動不動地躺著,仍模糊地想著高寂的那一腳。本來還打算再挨上那麼一劍弄得更像回事呢?現在倒……

  身邊微微震動,永琮睜開眼看見一張滿是汗和淚,漲得通紅的小臉,不禁急著跳起身,卻牽動了一身的傷。而見他呼痛,玉簪更是緊張兮兮地跳起身,一個站不穩跌在永琮身上。」爺、爺,你沒事吧?」

  「如果你不哭,我會更好些。」永琮悶悶地回答,覺得玉簪真的是越來越愛哭。

  「我說七哥,你們要是親熱夠了,就快點下來。我可不想一會兒六哥的人來見著兩具屍體。」永璇涼涼地搭著腔。等兩人下來,便命人收好鋼絲網。

  「八爺!」玉簪臉一紅扭過頭去。

  卻讓永璇曬笑。」害什麼臊?七哥身上你哪兒沒見過……喲!好重的傷!」

  玉簪聞聲回頭,顧不得永璇一臉竊笑。只瞧著永琮身上的傷,「都是玉簪不好,讓爺受苦……」

  永琮一笑,擁她入懷,「傻瓜!這點傷算什麼……」他披上永璇遞過來的長袍,淡然道:「老八,這裡就拜託你了,九弟生性魯直,這件事你就不要告訴他了。」

  「我知道!」永璇一歎,看著玉簪先上了停在河邊的小船。他黯然道:「今日一別,不知何年何月再能相見。」

  「有緣總會相見。」永琮遲疑片刻,「現在六哥得勢,你和老九要小心了。」

  「七哥放心,永璇雖無心政事,可也不是任人欺淩之輩。六哥一時半刻還害不死我……只盼七哥心裡還有我們這些兄弟,常回來聚聚。」

  永琮一歎,回首河畔小舟"人生也是奇怪,機遇之巧妙,世事之難料常常不是我們能控制的。就像這小河,看似無奇,誰又想得到這小河通著大河,大河通著江,江連著海……但,不管我到了哪兒,永遠都是你的七哥,你永遠是我的好八弟!

  遙望輕舟隨水去,永璇長歎。環望兩岸青山,蒼翠滿目,卻只感寂落惆然……許久,終上馬絕塵而去。

  ******

  夜,無邊的黑暗。

  「你可瞧清了,那確實是他?」

  「衣服確實是。」

  「什麼意思?你是說——不可能!明明看到他跌下去的,怎麼可能不死呢?

  「怕只怕是金蟬脫殼之計吧?!

  「馬上派人去找!若一日不見著他的屍體,我一日不得安寧!

  對著那連背影都顯得憂心忡忡的人,她的唇邊溢出淺笑,「爺,不是我壞!而是只有這樣,你才能永遠留我在你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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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34:01

尾聲

  兩個月後,天津茶館。

  「老兄,你說的是真是假啊?咱大清國可還從沒給個未出生的娃娃封爵呢!這萬一生出來是個女娃娃,可不笑掉大牙啦?!」

  「你老兄什麼意思?當我是撒謊嗎?告訴你,我可是剛從北京回來的。這滿天津衛就再沒比我更清楚的了!」啜了口茶,男人斜著眼,一臉的不悅,「也不怪你沒見過世面。你可知這受封的是誰?那可是兩個月前於木蘭圍場不慎墜崖的七阿哥之子啊!這七阿哥你知道吧?點頭——那是知道啦!」再喝口茶,擺好了架勢,男人面露得色,「這位七阿哥那可是孝賢純皇后所出,最得皇上寵愛,甚至早已宮召立為當今太子,只待時機成熟便召告天下。誰知天妒英才……」

  「那個孩子,「怯生生的聲音,好似女子。

  男子正說到興頭上所以也不回頭,只不耐煩地道:「你急個什麼?我這還沒講到那兒呢!話說七阿哥英年早逝,皇上心痛欲絕。自光明正大匾後取下密詔,燒作灰燼,呼嗟哀歎,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

  有人輕笑,「說得好像你看著了似的。」

  「喝!這種事想也想得到了!就算皇上兒子多,死一兩個不打緊,反正還有兒子送終嗎!可那人心總是肉長的,哪個老子不疼兒女呢?再說皇上這頭正悲傷,忽有人奏稟皇上,說那七阿哥的福晉已懷有四個多月的身孕。皇上又悲又喜,當下便追封七阿哥為親王,又賜那未出生的娃兒為貝子。」

  「年紀輕輕的守了寡又懷了娃娃,日子怕不好過了。」

  「可不是,我遠遠地瞧了眼,那福晉模樣可生得好!」……

  「爺!」小角落裡有個聲音輕輕顫抖著,有女子低聲問:「你真的不後悔?」

  「你問了好多次。」男人溫然而笑,輕輕握住她顫抖的手,「爺懶得回答,不如等著魯圖爾他們回來,你問他們好了。」

  「可是……那是爺的骨肉啊!」

  蹙起眉,男子沈默了一會兒,才道:「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多我不多少我不少,不會改變什麼。」

  是嗎?女子垂下頭,不再言語。沈默中,聽見那人又在講:「皇帝老爺的壽辰那才是氣派……從北京西郊的暢春園輕西直門一直到皇宮,少說也搭廠五十段龍棚,那個戲唱得……」

  「爺,為我這樣平凡的女子,真的值嗎?」

  男人一歎,忽問:「你可知有一種花叫做'玉簪'?」

  「呀!」女子轉目相望,不知其意。

  男人一歎,低吟:「素娥夜舞水晶城,惺忪釵朵瓊瑤刻。一枝墮地作名花,洗盡人間脂粉色。」

  「爺,這是說我嗎?」頰艷如熟透的石榴,女子抬頭看著那抹溫暖的笑,一時竟癡了。

  街上,黃昏的餘光映著停馬街角的人——

  「大人,你在看什麼?」

  「沒什麼,好像是個熟人……」高寂淡淡地應著,面無表情的呆板面孔也彷彿流出一絲微笑。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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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3:59

七海 - 綠陰玉兔【滿漢全喜之七】

禁地?哼,我偏要進去看看,
誰攔得住我這個多羅格格?
哼,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呃,阿瑪?不讓他知道就好了。
哇!原本裡面藏了個美人兒哦?
難怪阿瑪不讓他見人,太美了!
可他是男的!難道阿瑪有……
這個問題得仔細觀察觀察,呼,還好還好。
他只是阿瑪用來對付政敵的人證,
這美的人,只當人證太可惜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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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4:12

楔子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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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3:54:41


  乾隆三十五年,初春。

  當最後一場雪靜靜地飄落在籠罩著皇家瑞氣的京城之後,過了幾日,等到雪化了,那種冷颼颼的讓人打從心底裡哆嗦的寒風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德郡王府內,丫鬟們換上了較薄且顏色鮮麗的春裝,彷彿花蝴蝶一樣在長廊花園之間穿梭著,尋找著本應在自個兒房裡刺繡做女紅,此刻卻鬧失蹤的主子。

  「格格……格格,您在哪裡啊?」

  「格格,格格,您別耍著奴婢們玩啦——格格,格格,快點出來吧——」

  穿著淡綠粉紅的可愛丫鬟們都忍不住要哭出來了,小小的腳也呼踏遍了那個出了名任性的格格平時會去的所有的地方,但就是看不到那抹彷彿烈焰般張狂的身影。帶著哭腔呼喚著主子的名字,丫鬟們不知不覺來到了王府內比較偏僻的西苑。

  顏色沈重的大門緊閉著,整個西苑都籠罩在一種陰森的氣氛中,讓本想繼續向前走的丫鬟們忍不住縮了縮前進的腳步。

  「怎麼辦?」粉紅色衣服的婢子看了看身邊年長的姐姐,少女卻咬住嘴唇,說出那個王府中眾人皆知的秘密:「這裡是王爺的禁地,王府中誰都不能進去。格格也知道這一點,應該不會在這裡的,我們還是快點離開吧。如果被王爺留下的人看到,我們就完了……」

  兩人拉起手快步地離開了那傳說中的鬼門關,奔遠了,年齡幼小的少女還是忍不住看了眼身後的西苑。那裡的院牆比一般院牆要高出兩倍,而且大門長年鎖著,似乎是……不想讓人進去,也不想讓裡面的什麼逃出來一樣。

  當今位高權重的德郡王鈕祜祿?重華,神色冷峻,聰明博學,才能卓絕,雖然對人人垂涎的權力沒有多大慾望,但蒙乾隆爺青睞,御賜郡王,也就得到了這般的風光。

  但是王爺生性冷傲,不苟言笑,加上俊美威嚴的樣貌還有渾身籠罩著的冷硬氣質,一般人見到就只有低頭畏懼的份兒,哪還敢造次。他不光對別人嚴厲,就算對自己王府中的人也都是板著面孔,規矩什麼的也比其他王府要多得多。

  王府的西苑,那是禁區中的禁區,不許任何人進人,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奴一直負責整理和打掃,就算有膽大包天的下人前去打聽,也打聽不出什麼來。而且最奇怪的是王爺上完朝回到王府總會先去西苑,大概呆上一柱香的時間才出來,風雨無阻。

  所以大家紛紛猜測裡面是不是藏了什麼人,但連人府最久的忠伯都未曾見過有什麼人從裡面出來過。如果真有人在裡面的話,那麼多年都沒有出現過,也實在是奇怪得很了。

  再說,德郡王也是少見的癡情人,他只有福晉麗虹一人,沒有任何側室,這在三妻四妾成風的親王郡王甚至大臣中,是非常少見的。這也就是為什麼郡王惟一的女兒——多羅格格如此得寵的原因。

  多羅格格鈕祜祿?瑞瓊,生性活潑奔放,不拘小節,雖然在某些時候率性可愛,但是大多數時候還是讓人頭痛不已。比如說今天,本來奴婢以為她在廂房中做福晉交待下來的女紅,卻不料婢子中途端茶進去時,才發現窗戶大開,早已人去樓空。

  已經鬧過不止一次的失蹤事件了,且格格每次躲的地方都不一樣,別出心裁,往往讓找她的人東奔西跑,卻總是摸不到她半片衣角。

  眼看著那兩個煩人的丫頭行得遠了,趴在西苑牆頭、毫無任何端莊氣質可言的多羅格格,咬著嘴唇,算是佩服了這兩個丫頭的找人功力。

  「唉呀呀,那兩個丫頭實在太厲害了……再這樣下去,我就不得不逃到王府外去了……」

  瑞瓊吐吐舌頭,遺傳自爹娘的秀麗容顏上滿是嫌惡。虧得她機靈,及時爬上了這棵大樹,跳到了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西苑圍牆上,要不然就被那兩個囉嗦的婢子發現進而再次被關回廂房學那該死的女紅去了。

  誰規定女子一定要會針線女紅賢良淑德樣樣不缺的?她瑞瓊天生就是野性子,誰又奈何得了?伸伸舌頭做個鬼臉,腳下卻因為太過得意滑了一下,還來不及發出驚叫,纖細的身子就直直地摔了下去。

  「碰咚」一聲巨響,好在周圍沒有其他人徘徊,要不這個臉可就丟大了!瑞瓊疼得哼哼唧唧,半天才從地上爬起來,揉揉肯定已發青的臀部,一抬頭,看到的就是阿瑪嚴令禁止人內的西苑裡的情形——

  梨花盛開!

  瑞瓊張著嘴巴,無法置信地看著就連皇家園林都沒有的千樹梨花——

  在春天略微有些寒冷的風中,搖曳挺立。

  不大的院子裡,觸目所及皆是優雅舒展開的枝條,重重疊疊,形成了巨大的純白色的網。枝頭儼然的花朵,風一吹過就引起一片白色的顫慄,極為不捨地飄下大片的花瓣,有一種格外淒楚的美麗。

  梨花是所有花中最單薄、最脆弱的,她一直認為它們之所以盛開就是為了凋謝那一瞬間的美麗。

  有時候,越是短暫的美麗就越是永恆,只有得不到的瞬間才是值得追逐的。

  拉拉身上淺藍為底千隻蝴蝶飛揚的繡衣,許是這滿天梨花的緣故吧,覺得冬日的嚴寒並沒有過去。風溫柔地吹過她挽起的髮髻,垂下的幾綹髮絲呵癢似的在耳邊頸旁拂動著,說不出的心煩。瑞瓊索性一把拉開髮簪,讓滿頭吸取了夜色幽黑的發隨風而揚,混著飛散的梨花,自由自在。

  這裡真的好美,也好靜。

  不明白父親為什麼不讓任何人接近西苑,就連她這個親生女兒都從來不知道這邊偏宅深鎖的秘密。聽偷偷窺視過的下人們說,這裡就只有一個又聾又啞的老僕照顧著,隔一段時日送一些食材過去,還有一些衣物。

  阿瑪藏了什麼人麼?

  心愛的小妾?腦海中剛剛躍出這個念頭,瑞瓊就立刻搖頭。依照阿瑪那種冷漠孤傲的個性,是不太可能做出「金屋藏嬌」這種事情來的。而且阿瑪貴為王爺,地位尊貴,就算是看上了哪個貌美的女子,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納為小妾不是麼?哪個王爺不是三妻四妾的,就阿瑪奇怪,只有額娘一人,而且還不冷不熱的,真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感情。

  嘟囔著,瑞瓊繼續探險,些許遷怒地撥開面前擋住視線的花枝,睜開眸子的一瞬間,就看到一團白白的東西上下滾動著,突破一色的花海,向自己這邊撲過來。

  「唉唉唉?」

  下意識地伸手將那玩藝打開,手指摸到一坨軟軟的、毛茸茸的東西,隨後就聽到重物落地的聲音。

  那是……什麼東西啊?

  吃驚地定睛看去,正好和充滿了憤怒與仇恨的紅色眼眸對了個正著,長長的耳朵不會叫的動物正齜牙咧嘴地衝她發難,隱約可以看見兩顆大大的門齒。

  王府中怎麼會出現這東西?難道是從廚子手裡逃出來的?現在可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瑞瓊兩眼發亮,想也不想身子就撲了過去,

  眼看著她凶神惡煞地撲過來,兔子自然不是白癡,後腿一蹬,飛快地逃離了她的魔掌。瑞瓊被它激起了不服輸的個性,咬著牙奸詐地笑著,摩拳擦掌。

  「你個小東西,本格格就不信抓不到你!」

  瞄準了兔子逃跑的方向,瑞瓊獰笑著堵在前面,奔逃不及的兔子果然一頭扎入她的懷中被她緊緊地抱住。

  軟軟的小東西不停地掙扎著,用紅彤彤的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完全沒有書本上所說的溫柔可愛,這麼壞脾氣的兔子,實在少見得很,瑞瓊卻好像被那雙凶狠的紅眼睛迷惑了一般,緊緊地抱著那壞脾氣的小傢夥,死不鬆手。

  「哎呀——討厭!你是從哪裡跑出來的呢?我可不記得王府裡有你這樣的小東西啊……」

  一把將它舉得高高的,陽光透過綻放著無數鮮嫩花朵的枝條透過來,為那不停掙扎的白色小東西鍍上了一層金粉,讓瑞瓊的眼睛忍不住瞇了起來。嘻嘻笑著,看夠了那兔子的掙扎之後,又緊緊地抱進懷裡,感受著屬於它的溫暖。

  真的真的好暖和哦……

  將臉頰貼在柔軟的毛皮上蹭來蹭去,感覺到那小小的爪子在臉頰上抓來抓去,瑞瓊笑出聲來。

  一向沒有人違抗自己,額娘百般寵愛,阿瑪不理不睬,其他格格貝勒貝子也都看在阿瑪的面子上對自己禮讓有加,下人們自然更不敢違抗。所以這樣的感覺是新鮮的,讓瑞瓊笑得很開心。

  忍不住抱著它來回轉圈,笑聲在梨花雪中迴盪。

  就在她笑得最開心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熾熱的視線灼燒著背部,抱著不安分的小東西猛地回頭,卻看到開得最盛的梨花樹下,靜靜地佇立著一個人。

  梨花一樣絹白的膚色,在枝條搖晃所形成的陰影下顯得格外不真實,極年輕極年輕的臉,尖尖的下頦在格外明亮的日光下直直刺入心目中,別有一種蒼白的銳利。寬大的白衣籠罩在身上,只用一條天青色繡金線蝴蝶的帶子鬆鬆地繫上,和身後長過膝蓋的烏髮糾纏在一起飛揚,揮灑出一色旖旎。

  遠遠的看不清容顏,但是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格外清爽的氣質,正如這刮起的風,乾淨而清冷。

  「唉!你……」

  叫出聲來的瞬間,懷中的兔子動了起來,猛地掙脫她的束縛,向前方的人跳過去。

  彎下腰來,也讓臉孔脫離了梨花的陰影,使得斜飛的劍眉、仿若秋水明亮的眸子穿過記憶中的江流,顯現出來。

  年歲不超過二十的男子,也是從來不曾見過的容顏,卻沒有剃髮,保留著前代的長度。

  怎麼會?

  兔子蜷縮在他的懷中,那個本來靜靜地佇立、彷彿和梨花都融為一體的人突然動了,瑞瓊只來得及看到白衣夾雜著黑色絲綢一樣的發,勾勒出一個好大的弧度,那道纖細的身影就向著被白色吞沒的房子慢慢走去。

  沒有看她一眼,彷彿她就是和那些毫無生命的岩石樓閣一樣。

  瑞瓊捏緊了拳頭,心中被不甘不願填塞得滿滿的,無法嚥下這口氣!

  不過,好奇怪……

  這才想起不對勁,為什麼阿瑪特地頒下命令,不讓任何人進入的西苑中會有這樣一個男子?他居然沒有剃髮,既不是和尚也不是道士,這在大清律例裡是絕對不容許的啊!阿瑪他身為郡王,怎麼可能知法犯法,或者說,這個男子身上藏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好奇一下子將她填得滿滿的,瑞瓊撩起礙事的裙擺,踢掉了行動不便的花盆鞋,赤著腳就向那道身影消失的方向衝去。

  那個人走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身高腿長的關係;瑞瓊眼睜睜地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在梨花雪中穿梭著,好幾次眼看就要碰到那綹烏黑的發,卻在千鈞一髮之際彷彿遊魚般地溜走了。同時還有一種奇妙的「鏘啷鏘啷」的聲響,若有若無地挑撥著瑞瓊暴躁的情緒,遊走於梨花之間。

  究竟是……什麼聲音?

  這樣一逃一追,兩個人就這麼在梨樹所圍成的迷宮中捉迷藏。不知不覺呼吸急促起來,每次伸出的手都和那動若脫兔的身影差之毫釐。感覺到腳痛得要命,踩到突起石子的瞬間,瑞瓊再也忍耐不住跌倒在地。

  「該死的……該死的東西……」

  憤憤地揉著自己受傷的腳趾,瑞瓊咬牙切齒地咒罵著該死的石頭、該死的逃跑的傢夥,如果不是他要逃,自己也不至於這麼辛苦。

  剛咒罵出聲,黑影就籠上了她的半邊身子。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就看到那張輕蔑冷淡的容顏。

  「你是誰?怎麼在這裡?你這傢夥看不到本格格摔倒了麼?還傻呆呆地站在那裡,還不快點過來扶我一把?」

  沒見過這麼沒有眼色的男人,瑞瓊氣鼓鼓地看著那張神色不善的容顏,清楚地看到那雙秋水眸子中映照出自己的怒顏。

  男子看了看她的穿著,慢慢地伸出手來,瑞瓊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冰冷卻細緻的觸感,帶著點梨花清冷的香味,卻沒有絲毫柔弱之感,相反,隱藏在蒼白皮膚下的骨架結實得驚人。慢慢地抬起頭來,就望人了一雙冷冷的、除了輕蔑就再也沒有絲毫感情的眸子中。

  如春天冰雪初融的深潭中映照的一彎殘月,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籠罩著一層迷濛的水氣,氤氳著獨屬於他的冷及傲,吸引著她的魂魄隨之墜落。長長的黑髮隨風飛揚,遮住了那個人一半的臉孔,只能看見高聳的鼻子、緊抿的嘴唇,還有看了讓人心痛不已的尖尖的下巴,別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

  還想多看一會兒,那個人卻突然一把將她半起的身子推到地上!

  「啊!」

  發出短促的驚叫聲,眼看著那傢夥唇邊勾勒出屬於蔑視的笑痕。

  「你做什麼……」

  「你以為你是格格我就會把你放在眼裡麼?別說笑了!」

  他的聲音非常年輕,帶著男人銳利的驕傲,也有一點梨花散落流水無情的悲傷和說不出的動聽。

  但是那個人的個性,實在是大有問題!

  雖然自己沒有什麼資格說別人,但是那傢夥的個性卻尖酸刻薄到了極點。撇去自己格格的身份不說,光是一個女孩子扭傷了腳踝,需要幫助……那傢夥身為男子卻落井下石地一把推開,實在是太過分了。

  「唉!你……你給我回來!」

  腳痛得要命,但是那傢夥卻抱起兔子繼續向隱藏在梨花深處的屋子走去,從男人肩膀上露出的火紅眼睛,也如它主人一般嘲笑地看著動彈不得的瑞瓊,擠眉弄眼。

  該死的兔子!該死的男人!該死的西苑!

  瑞瓊握緊了拳頭,驕傲以及女性強烈的有仇必報的心理泛起漫天大火,燒得眼睛發紅。

  如果我就這麼輕易饒過你們,我瑞瓊就拋棄那個尊貴的、引以為傲的姓氏!

  死兔子!死男人!我們走著瞧!

  不過,回想當時,握住對方手指的一瞬間,袖子中梨花的香味似乎還夾雜著什麼別的味道,讓瑞瓊神色一凜,也知道了對方大概的身份。

  果然是……

  那個人袖子中的正是阿瑪身上的麝香,那麼他也就是阿瑪藏起來的人了?

  要不是深知阿瑪的調調兒,瑞瓊可不擔保自己會不會往別的方向想。但是為什麼阿瑪要囚禁這麼一個人呢?好奇怪……

  想要追上去問個究竟,但是剛爬起來就覺得腳踝處疼痛入骨,微微一動便冷汗直下。看這種情形,今天能挨到出了這個迷宮一樣的西苑就謝天謝地了。如果讓阿瑪發現自己闖到這裡來,那麼恐怕不是責罵就能完事的。

  咬著牙扶著樹幹站起身來,瑞瓊一瘸一拐地向大門走去,渾然不知身後有雙晶亮的眸子,飽含輕蔑地看著她,直到她纖細的背影消失在西苑盡頭。風吹落,梨花無數,迴旋飛舞,有著說不出的恨意以及深藏在心中的秘密。

  過去的汙穢,只會在如此純潔而單薄的花兒面前越發顯得骯髒。

  ***

  入夜,阿瑪回來的時候果然先去了西苑。

  瑞瓊鼓著腮幫子,看著一邊不動聲色的額娘,心中填塞的全是不滿。雖然已經過了三十,但是依然美麗的麗虹慢慢端起面前的茶碗,靜靜地飲用著散發著淡淡清香的「楊河春綠」,伸手撚起特地從御膳房中拿過來的蜜餞餑餑,慢慢地放入口中。

  「額娘,你就不管阿瑪到哪裡去了麼?」

  嘟著嘴,瑞瓊抄起面前碟子中的蜜餞海棠,以一個格格、甚至女孩子家都不會用的粗魯方式吞了下去。麗虹微微皺了下眉頭,雖然不滿意她這種吃法,但是還是沒有太在意。

  「瑞瓊,你怎麼管起你阿瑪的事情來了?」頓了頓,正思索著用什麼詞彙來讓自己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心服口服——那邊瑞瓊已經吞下了第三個芝麻捲了,虎視眈眈地望著自己的額娘。

  「有什麼不對嗎?誰讓阿瑪每次上朝回來都會先跑去西苑?!他把我們放在什麼位置啊?且不說我,阿瑪他也不說先顧著您……難道說西苑裡真的藏了什麼見不得人的傢夥麼?阿瑪他究竟在想什麼啊?居然比我們還重要……」

  「瑞瓊!不得無禮!」麗虹厲聲喝斥著她的沒大沒小,瑞瓊伸伸舌頭,「哼」了一聲。

  「瑞瓊,你阿瑪的事情輪不到你管,他是朝廷中人人敬重的王爺,如此光明磊落的男子漢,又會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他不讓別人去西苑,可能是有他自己的苦衷,大人的事情,你小孩子問東問西的像什麼話?有時間管那些,還不如好好想想你身為多羅格格應做的事情。你的禮儀跑到哪裡去了?還有前兩天交待你做的女紅呢?整天跑來跑去成何體統?」

  瑞瓊「哼」了一聲,做了個鬼臉,扭過身子向大門那邊跑去。

  聽到身後額娘無奈的歎息——但這可不關她的事情。

  如果像其他格格一樣做什麼事情都要講究規矩禮儀,那豈不是會活活累死?喜歡自由奔放的生活,討厭受到約束,這才是身為滿族人特有的風格不是嗎?甚至當今的皇上都對自己這種野馬一樣的性子稱讚有加,那麼還有什麼好改的?

  不過下午遇到的那個人在阿瑪的心中看起來確實佔著很重要的地位,恐怕比她還有額娘還要來得重些,一想起那個在梨花中消逝的美人,就想起了自己的腳傷,雖然找大夫看過也敷了藥,此刻也感覺不到有什麼疼痛了,但心中就是不舒服,

  等著吧,一定要把你的真實身份揪出來!

  在心中暗暗下著可能會影響她一生卻渾然不覺的決心,瑞瓊心中的好奇夾雜著刨根問底的韌勁,決定明天等到阿瑪上朝之後,再偷偷跑去一探究竟。

  向自己的廂房跑去,因為想著心事,一時之間也奔得急了,沒有看清來人,便一頭撞了上去。

  平時她是絕對不會撞到人的,一來那些下人們都會躲著自己,二來她風風火火的性子也是出了名的,所到之處,遠遠的,人們就讓了開來,所以瑞瓊揉著撞疼的腦袋,滿含著怒氣的眸子狠狠地盯向不知死活的傢夥,正打算開口訓斥,卻看到更為銳利的目光射過來,怒罵之詞立刻換成了怯怯的稱呼:「……阿瑪……」

  沒有說話,渾身籠罩著威嚴氣勢的高大男子,只是用著冷冷的目光看著和自己性格頗為相像的女兒,似乎想將她看出個窟窿來。顏色淺淡的紗燈所透出來的光芒照得那雖上了年紀卻依然俊美的容顏清晰分明,明明是一模一樣的丹鳳眼,阿瑪所表現出來的就是不可忽視的大家風範,氣魄十足。

  靜靜地看了低著頭的瑞瓊一眼,他沒有多說話,慢慢地從女兒身邊走過。瑞瓊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聞到了一股淡淡的梨花清香,迎面而來。回頭,只見到阿瑪的深色衣服上,隱約有白色的東西晃動著,隨風飛舞著飄了出來。伸出手來接住,只見正是日間曾見過的梨花花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湧上心頭,瑞瓊捏緊了手中的花辦,身子忍不住在這夜風中輕輕顫抖。

  阿瑪他果然是去見那個人了……

  知道阿瑪做著她所不知道的事,有著她所不知道的秘密,但是她也沒有斥責的權利,更何況自己只是他的女兒,不是他的妻。

  但是!

  手指緊緊收攏,也不知道這種幾近瘋狂的心情是針對誰的,瑞瓊站在夜風中,似乎隱約聞到了由那個充滿了秘密的西苑飄來的香氣。

  這一夜輾轉無眠,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等阿瑪一上朝,瑞瓊匆匆忙忙爬起身來,也不叫伺候的人,就披散著頭髮穿著最輕便的衣服跑了出去。

  ***

  來到西苑門口,門如往日一般上了重重的鎖。只要輕輕推動那扇沈重的門,就可以聽見鎖鏈碰撞的清脆響聲。

  「啐」了一口,越發明白那個人對阿瑪的重要性,如果不是怕那個人跑掉,也就不用這麼大費周折了。

  知道自己沒有辦法撬開鎖,惟今之計就只有……目光轉向一邊高達三人的牆,喃喃地咒罵著,瑞瓊身手利落地爬上了旁邊高大的樹,躍到了牆頭上。

  從很高很高的牆頭跳下來,瑞瓊落在和昨日一樣的地方,長長地吐了口氣。因為已經有了一次爬牆的經驗,所以這第二次就順利得多。

  來到昨日腳踝受傷的樹下,瑞瓊眼睛一亮,看到那只壞脾氣的兔子窩在梨花樹下,睡得好不安穩。輕手輕腳地湊上前去,唇邊勾勒出一抹賊笑,隨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抓住兔子的耳朵,將那個小小的身子直直地拎了起來!兔子一下子從睡夢中驚醒,隨後立刻掙扎著,撲騰著想要掙脫敵人的襲擊,但是瑞瓊卑鄙地將它一把抱在懷中,緊緊地禁錮住,讓它連揮舞爪子的自由都沒有。

  「哼哼……你這個小東西居然敢和本格格作對,活得不耐煩了!」

  兔子一雙紅彤彤的眼睛充滿怨恨地盯著她,好像在說是自己一時不察中了奸人的道兒,瑞瓊笑得張狂,卻忘了兔子急了也是會咬人的!

  所以,那只兇惡的兔子,惡狠狠地在抱著自己的纖纖玉手上毫不客氣地留下大大的牙印,隨後在瑞瓊吃痛的慘叫聲中倉皇逃竄。

  瑞瓊又驚又氣,瞪圓了眼睛,二話不說跟著那毛茸茸的東西向內庭跑去,奔得急了,也不覺得亂花迷眼,反而幾個轉彎之後,就看到隱藏在花樹之後的飛簷玉柱,在花枝繚亂之下別有一番風雅。

  沒有任何猶豫地認定昨天驚鴻一瞥的人就在裡面,瑞瓊躡手躡腳地向那邊靠近,果然在被風吹起的白紗朦朧下,看到那抹幾乎和梨花融為一體的身影。

  走近一看,看到那個人一張素淨的容顏上睫毛顫抖,說不出的可愛可憐,幾片殘花落在他的頰上,越發顯得肌膚如玉,光潤動人。長過腰際烏黑亮麗的頭髮,僅用一條天青色的絲帶鬆鬆地繫住,幾縷散發隨風飄散,散在白色微微帶點淺藍的衣服上,是一碰就碎的脆弱。

  閉上眼睛睡著的他,沒了先前看到的銳利驕傲,只留下屬於皮相的柔弱,以及些許悲傷的錯覺。

  交疊的手指纖細修長,下面壓著一本《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看看翻飛的頁數,正是「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那一段。幾朵殘花落在微微張開的衣袖上,映襯得那籠罩在陰影裡面的手腕更是單薄。

  長髮垂落,有幾綹落到了那張梨花素面上,瑞瓊沒有注意到,但是那和落花完全不一樣的感覺讓睫羽顫抖,隨後她充滿好奇的容顏就落到了那雙溫潤的黑色眼睛中。

  一時間眼睛對上,兩兩相望,默默無語。直到兔子撲了過來,棲息於男子膝蓋之上,才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沈寂。

  伸手拉上敞開的白色外衫,男子冷著面孔,神色不善地看著這個不速之客,語氣惡劣。

  「你怎麼又跑來了?」不耐的語氣充滿了厭惡,而且還不等瑞瓊回答,那個男人就抱著兔子向內堂走去。

  說什麼也不能讓他這麼逃走,還有很多事情不明白。他的身份,阿瑪和他的關係,為什麼會將他藏在郡王府裡,似乎都隱藏了不為人知的秘密,所以瑞瓊下意識地伸手拉住了隱藏在純白袖子之下的手腕,和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光滑觸感,讓人一陣昏眩。

  「你站住,我有話問你!」

  飛揚的黑髮無法掩飾充滿了輕蔑的眼睛,男人冷冷一笑,手腕扭動著,明顯想要擺脫她的束縛。瑞瓊又氣又急,見抓不住,乾脆一下子跳上去,緊緊抱住對方的脖子,那個人發出低低的驚叫聲,顯然沒有料到她居然會這麼做,一個踉蹌,兩個人雙雙倒在長廊上。

  瑞瓊雙目炯炯,厲聲喝問:「本格格問你問題,你居然想逃跑?那,你老實說,你叫什麼名字,和阿瑪是什麼關係?你到底是……」大吼的聲音嘎然而止,瑞瓊揪住對方衣襟的手忍不住鬆開,目瞪口呆地看著面前的男人。

  「你……真的是格格麼?不,應該說,真的是女孩子麼?」

  些許揶揄的語氣充滿了譏諷,眸子意有所指地看著她的動作,男子好整以暇,並不慌亂。

  瑞瓊怔怔地看著他充滿嘲笑的臉,茫茫然地看著自己緊抓住他衣襟的手指,隨後才注意到自己做了多麼了不得的事情!居然……居然……

  「我……那個……我……」

  慢慢撐起自己的身子,就算瑞瓊性格多麼奔放,但畢竟還是女孩子。她搖搖晃晃地站起身,看著那不知道名字的男子,終於「唉呀」一聲,飛一樣地逃出長廊,向那邊的梨樹叢中跑去。一路上聽到「唉呀」「哇」的聲音接連不斷。

  瑞瓊拚命地爬上樹翻過圍牆,一直出了西苑向前跑了好久,她才喘息連連地想起來自己居然淪落到落荒而逃的地步。

  做夢也沒想到自己居然做了那種事情……居然……居然……

  一想起剛才那種情形,瑞瓊的臉就忍不住再次紅了起來。

  「格格,您怎麼了?」

  路過的侍女見她一個人呆在那裡臉色通紅不停地喘息著,擔心地詢問,瑞瓊鐵青著臉,揮開探過來的手,心想說什麼這事情也完不了。

  不一會兒又折回西苑,看著高高的圍牆,深吸了一口氣,翻身爬樹落在牆頭,卻不料向下一看,那美少年抱著那只脾氣暴躁的兔子正靜靜地站在圍牆之下。黑色的紅色的兩雙眼睛一齊看著正做出如此不雅動作的她,讓瑞瓊的火氣一瞬間消失殆盡。

  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種場面,瑞瓊僵著身子上也不是下也不是,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男子挑釁地揚起唇角,顯然目前這種情況下瑞瓊的模樣實在好笑,隨後極為年輕的聲音響起,冷冷地刺入瑞瓊的耳中:「你真的想知道你阿瑪和我的關係麼?」

  從牆頭上跳下來,瑞瓊直直地看著他,看著他清雅的容顏,以及那雙沈靜的黑眸,問出心中的問題:「你是誰?」

  憂傷彷彿黑紗似的輕輕地籠上了面前的容顏,對瑞瓊的、或者是對自己的嘲諷附著上男子上揚的唇角,清楚地知道也是時候將那個男人的罪行告訴第三個人了。

  「緇衣。」

  格外憂傷的眼眸望向梨花飛散盡頭的天空,飛鳥劃破一色純藍,帶來的陰影讓人忍不住擰住了眉鋒。

  「我的名字叫做緇衣……」

  無法想像的屬於他的痛苦鋪天蓋地壓迫而來,瑞瓊靜靜地看著他,似乎也被吸入了他那種無窮無盡的悲哀中去了。

  至此,兩個人的相遇,開始了屬於兩個人的命運,是想忘卻無法忘記的悲傷,深入骨髓,哪怕用盡一輩子的時間,也都無法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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