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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28:25

籐萍 - 大好河山【滿漢全喜之一】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
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
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
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

朔平府品安坊的才「女」君知「姑娘」,
與坊間的打雜的傻丫頭,阿盼娥。
無意間的月下相逢,只一次的插花照影,
君知便成為阿盼娥一心效仿,誓死效忠的知己。
懵懂癡傻的阿盼娥,只知憐惜「小姐」的孤寂,
並不知道在君知端麗沈靜的面容背後,
隱藏著帶來血雨腥風的天大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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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2:30:33



  清乾隆三年十月

  高宗皇帝第二子,孝賢純皇后嫡生兒,永璉皇子殤,年九歲。

  十一月,高宗皇帝詔:「永璉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聰明貴重,氣宇不凡。皇考命名,隱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極後,恪守成式,親書密旨,召諸大臣藏於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是雖未冊立,已命為皇太子矣。今既薨逝,一切典禮用皇太子儀注行。」

  永璉旋冊贈皇太子,謚端慧,稱端慧太子。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日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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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2:31:00


  朔平府的人都知道,品安坊的君知姑娘,是一位才女。

  品安坊,是朔平府最大的書坊,這裡出書,出字畫,出硯台,出筆墨,出宣紙,出各種與書相關的東西,甚至包括焚香的爐子,和扇風的團扇。

  品安坊十一年來,風骨聲譽揚名朔北,運營井井有條,掌管這一切的君知,即使朔平府的人很少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女子,也斷定她必是才女無疑。

  但君知很少在朔平府露面,只是她掌管下的品安坊,一日一日地生意興隆,一日一日的主持著市井之間文人學士們的清談話題,主持著一些詩詞歌賦的聚會,或者才子名人的到訪。

  品安坊絕然是個清淡風雅的地方,在江湖上,也大有名聲。

  君知君知,那是一位眼高心慧的才女,君知我不知,因此,由於微些兒神秘,微些兒好奇,微些兒震驚於她的成就,她有個好聽的綽號,叫做「淩孤女」,唐李商隱有詩:「可要淩孤客,邀為子夜吟。」由此可見,人們對這位才女,多麼好奇,多麼想與之一飲一談,而作人生幸事。

  但是君知依舊神秘,很少有人見過她的面目,很少有人能接近這個女子的心,很少有人能見到她在品安坊出現……

  君知……我不知……

  ☆☆☆

  朔平府的苦力街頭。

  一個女孩提著個籃子,往街邊的苦力堆中走去。

  苦力們聞到一股菜香,貪婪的目光盯著女孩手中的籃子,那裡面是包子和飯團,還有一壺茶。

  「阿盼娥又來送飯了,我好餓。」一個苦力摸著肚子說。

  旁邊一個新來的撞了一下他的臂膀,低聲說:「不如搶了,怎麼樣?」

  「搶了?」苦力匪夷所思地看著新來的這個,「阿盼娥蠻得跟瘋子一樣,你搶了她的包子飯團,看她不和你拚命!何況……」他低低地,「人家討生活也不容易,她是個賣豆腐的。」

  「賣豆腐的?」新來的苦力邪笑,「不知長得什麼模樣,漂亮嗎?」

  「不怎麼漂亮,賣豆腐的女人,能漂亮到哪裡去?」苦力低聲說,「她給她爺爺送飯來,那老頭老了,拉車拉不動了,一整天也接不到一次生意,唉,可憐啊……不過這世上有誰會花錢雇個一隻腳已踩進棺材裡的老頭?萬一拉到半路就嚥了氣,還要給他收屍。」

  「我們老了,大概也是這樣的下場,還不知道有沒有福氣有個這樣的孫女,來給我送飯呢……」另一個苦力懶懶地說。

  「……你瘋了你幹什麼啊你!這包子是我的!你放手!」突然那一邊響起一個女孩尖銳的聲音,大吵起來,整個苦力堆哄哄然一片。

  「你看,你不搶,別人搶了去,誰都餓。」新來的苦力嘲笑,「這世道……」

  「你放手你放手!這是我爺爺的!啊──」苦力堆裡響起驚人的尖叫,讓人忍不住要掩耳朵,沒聽過女人可以尖叫成這樣的,接著就看見那女孩死死地拉著那飯籃子,被一把從人堆裡推了出來,「彭」的一聲,飛出去摔在地上,頭上撞出了血,她爬起來,又尖叫一聲:「爺爺……」衝進人群裡。

  「天啊,她就不能叫小聲一點兒,這樣的聲音,活人都給她殺死了。」苦力們堵著耳朵,對這樣的戲碼顯然都已經習以為常,只是帶著憐憫或者幸災樂禍的眼光,看著人群中的女人和老頭。

  「不許你踩我爺爺的腳……你去死你去死……」一聲更恐怖的尖叫,阿盼娥更加徹底地被人一腳踢了出來,「嗯」的一聲,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軟軟的,清清的味道,微略有一股書氣和墨香。阿盼娥摸著撞了兩次的頭,第一次的傷因為第二次的撞擊流了更多的血,抬起頭,被她撞到的是一位撐著油傘,穿著長衣的女子,她很高,沒有挽髮髻,一頭長髮披散了下來,流落在腰際,看起來很美。

  「嘿嗯嘿……」阿盼娥裝笑,「對不起了,這位姐姐,我不是有心的,弄髒了你的衣服,不過我也賠不起。再見了!」她生怕這富貴人家的小姐要她賠衣服的錢,溜得比兔子還快,大叫一聲:「放開我爺爺!」她衝進了人群裡去。

  被她撞到的女子吃驚地看著她像兔子一樣逃走,再看看自己腰際沾染的血跡,撐著油傘走近了一步,「這位姑娘……」她的聲音微略有些低沈,但很好聽,有一種暮鍾悠揚的感覺,雖然很低沈,卻傳得很遠,很清晰。

  「不要踩我爺爺的腳!」阿盼娥只當沒有聽見背後人的呼喚,加快速度衝進人群,可能因為她逃走的速度太快了,居然一下子衝進人群,搶走了人群中的老頭,抱在懷裡,「不許欺負我爺爺!」她護寶似的抱著瘦小的老頭,籃子早已經被打翻,地上散落著包子和飯團,老頭用淒涼的目光看著那些已經吃不到嘴裡去的飯團。

  「寶福。」撐著油傘的長衣女子低低呼喚了一句。

  「是!」一位跟在長衣女子身後的中年男子應了一聲,站了出來,「吵什麼吵什麼?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這位大爺,他搶了她爺爺的飯團,正在廝打,不小心就打到了您那裡,真是不好意思……」有個精乖的角色討笑地解釋,「我們一定避得遠遠的,再也不擋爺們和姑娘的道……」

  寶福瞪了那個苦力一眼,轉向阿盼娥,上下看了她一眼。這是個十五六歲的小丫頭,臉上倒洗得乾淨,一張乾淨的臉,秀氣稱不上,卻很靈動,「你叫什麼名字?」

  阿盼娥大聲回答:「賣豆腐的阿盼娥,你去北街頭問,沒有人不知道我的!我的豆腐是響噹噹的嫩,第一流的便宜,都是用最新鮮的黃豆和最好的……」

  「好了好了,」寶福頭痛地打斷她,「幾歲了?」

  「十六。」阿盼娥狐疑地看著他,「幹什麼?」

  「我家太……我家小姐,是來這裡挑丫頭的,你十六了,又是賣豆腐的,想必買東西你很拿手。」寶福袖手說,「長得倒也四正,過得去,可有意思要做丫頭?」

  「丫頭?」阿盼娥搖頭,「不行,我有豆腐攤,沒空做丫頭。」她懷裡的老頭無力地笑了一下,「傻丫頭,賣豆腐,就憑你那點兒力氣,一天才做多少豆腐?賣幾個錢?爺爺沒本事養你,倒要你養……咳咳……不如上大戶人家做丫頭去,還可以……混個溫飽……」

  「我都十六了,怎麼還要爺爺養?本就該我養爺爺,阿盼娥沒本事,還要爺爺出來幹活,本來就是阿盼娥的不對。」阿盼娥大聲說,回頭對寶福揮揮手,「對不起,我沒空,你找別人吧。」

  這樣好的機會,她居然不要!旁邊的苦力都恨不得此刻化為女兒身,跟著這油傘長髮長衣的女子走,有飯吃,又有美女可看,簡直是天大的福氣,她居然不要!

  「你這丫頭!你可知品安坊請丫頭,從來都是擠破頭的嗎?只不過坊裡暫時缺個買東西做雜務的小丫頭,你居然還不肯?」寶福端著架子,都有些啼笑皆非,回頭看向背後的油傘女子,「小姐。」

  穿長衣打油傘的女子微微一笑,低聲道:「是擔心爺爺沒人照顧嗎?」她對著牢牢抱著爺爺的阿盼娥說。

  阿盼娥一呆,登時大聲說:「要請我,除非連我爺爺一起請了,不然我就不幹活。」

  這老頭已經半身入土了……寶福輕蔑地看著地上瘦小的老人,卻聽見耳邊女子塵然的聲音,「寶福,請他們祖孫過來吧,這裡不合適他們。」

  「是……可是……小姐……」寶福連忙說,可是,要請個半死的老頭做什麼?

  撐著油傘的女子轉身,頎長的身形,長長拂地的衣袖,轉身過去的時候,一陣微風輕輕飄起她的衣袂,阿盼娥看得呆了,好美的女人!她的容貌在油傘下看不清楚,但是這一轉身,飄浮得宛如仙境裡的天人……

  「寶福,我們走吧。」女子低低地說,「阿盼娥,明天,收拾東西,到品安坊錄名,記住了。」

  「記住了。」阿盼娥大聲回答,呆呆地看著那女子飄然遠去,依然回不過神來。

  「這丫頭,遇上貴人了……」背後的苦力們既嫉又妒。

  突然有人「啊」的一聲叫了起來:「品安坊的小姐,難道她就是──朔平府的君知姑娘?」

  天啊──阿盼娥只覺得被驚雷劈中!她居然被大半個北方都聞名的才女君知姑娘請去做丫頭?她知道品安坊的丫頭都要有詩詞歌賦的底子,她什麼都不懂,而且她也從來沒有做過夢,可以去品安坊工作……

  天啊!真是太好了!她抱著爺爺傻笑,傻笑到,忘了她自己是誰。

  ☆☆☆

  第二天,阿盼娥扶著爺爺走到朔平府最大的書坊──品安坊的門口,一走近門口,迎面而來的是一股書香,若是讀書人聞到了,必然覺得整個人都雅了,但給阿盼娥聞到了,只覺得整個人都俗了──她本是個賣豆腐的丫頭,聞到「書」的味道,只會越發覺得那不知是什麼東西,越發覺得,她自己只怕也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更不知道,品安坊這麼委屈地請她,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的。

  「阿盼娥姑娘?這邊請。」門口的小書僮機靈的領著阿盼娥和她的爺爺往裡走,「寶福在等你呢。」

  阿盼娥「姑娘」?阿盼娥呆了一會兒才知道是在叫她,她只被人叫做「臭丫頭」、「死丫頭」、「阿盼娥」、「賣豆腐的」等等等等,從來沒有被人叫過「姑娘」。

  「那位……小姐呢?」阿盼娥扶著爺爺往裡走,東張西望,一路在尋找她昨天看到的好美的小姐。

  「小姐?」書僮呆了一呆,「什麼小姐?」

  「君知姑娘啊,」阿盼娥很自然地把「姑娘」兩個字說出口,然後自慚形穢,人家那樣才叫「姑娘」,自己這樣從頭俗到腳,居然也被人叫做「姑娘」,「我昨兒還見到她的,現在為什麼沒看見她?」

  這丫頭還真不會說話。書僮詫異地看著她,哪裡有人一腳踏進品安坊開口就問君知姑娘在哪裡的?這野丫頭,土丫頭,土到了連臉色也不會看,話也不會說的地步?「小姐不在府裡,你別找了,寶福在房裡等你,快進去吧,寶福脾氣不好,惹惱了他,到時候會扣你工錢。」

  「哦。」阿盼娥答應了一聲,扶著爺爺慢慢地走進品安坊的大門,寶福是品安坊的總管,正坐在裡頭的一間房裡算賬,算盤打得辟里啪啦,抬頭看見阿盼娥來了,「來得這麼早?來這裡登個名,就算是咱們坊裡的人了。」他把個冊子推了過來。

  「不用簽賣身契?」阿盼娥傻傻地問,「我聽外面的姐妹說,做丫頭都要簽賣身契的。」

  寶福瞪了她一眼,「在品安坊不用!不簽賣身契還不好?」

  「哦,不簽賣身契就是好的?」阿盼娥還想問,被爺爺緊緊地拉住了,爺爺說:「寶福,你們品安坊真是大好人啊,我祖孫倆,下輩子做牛做馬都會報答你們的……」

  「不是我寶福好,是我家太……咳咳,是我家小姐好,對你們這些俗人,你,還有你,看你們都俗成什麼樣子了!賣豆腐的!做苦力的!哼,不是我家小姐心太好,誰管得了你們在外面是餓死還是撐死!」寶福不耐煩地說,「快去換身衣服,真是髒死了,丫頭,你去廚房跟著吳媽,專管上市場買東西,你爺爺,嗯,去和柴房的胡伯一起掃地,好了,事情就這樣,你們各自好好幹活,不要到處問七問八的,知道了嗎?」

  「知道了。」阿盼娥和爺爺一起回答,然後面面相覷,看來這品安坊,也不像外邊傳說的那麼清高。阿盼娥雖然沒有見過什麼大人物,但也見過不少小人物,這個「寶福」的口氣,在她這俗得不能再俗的人耳裡聽來,叫做「官腔」,真奇怪,品安坊和朝廷似乎沒有什麼關係,為什麼,品安坊的大管家,嘴裡卻是一口官腔?

  君知姑娘在哪裡?不是她管事嗎?阿盼娥第一天進入品安坊,就一肚子疑惑,感覺這品安坊,處處都不對勁!而要她說哪裡不對勁,她又說不出來。

  昨天那位很美的小姐,絕對不是幻覺,她那麼輕飄飄地一轉身,阿盼娥還記得呢,今天為什麼不見了?寶福很怕她的,很聽她的話的──人呢?

  「爺爺,我先扶你去柴房。」阿盼娥小心翼翼地扶著她的爺爺,小心翼翼地走入後院。

  ☆☆☆

  眼一睜,人世的一切都是灰,看不到過去,也看不到將來……生活就像死水一樣,連掙扎,都泛不起多少水花。

  人生──自從十一年前的那一天夜裡,就已經徹底地,被扭曲了。

  品安坊裡,菩提樹下。

  一個人盤膝而坐,面對著夕陽,她不想睜眼,就這麼讓餘輝照著,照著她尊貴端莊的臉龐,她一身的長衣,她一頭的長髮──她就是那大江南北都盛傳的品安坊的才女,君知。

  君知──我意否?君知──爾不知。

  如果告訴別人,君知其實並不是一位才女,不知人們是什麼樣的反應?或者,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個男子,人們不知是什麼樣的眼神;又或者,告訴人們,君知──其實是十一年前死去的那位已經被人忘記的高宗皇帝乾隆的第二子,不知人們又會是什麼樣的臉色呢?

  十一年前死去的皇子,謚號端慧的太子,如今,叫做君知的「女人」。

  她其實並不是她,而是「他」。

  高宗端慧太子,如今,長衣長袖,絲發披肩的「女人」,這其中,究竟發生了什麼,讓他的眼睛,灰沈如此,看不見任何璀亮的光?

  他並沒有死,他活著,並且活得很好,可是,他卻不能以自己的名字而活,他只能作為「君知」而活。

  他本叫做「永璉」,愛新覺羅。永璉,但如今,他叫做君知,外號「淩孤女」。

  這樣的話,無論是什麼人,都是會悲哀的吧?

  曾經死去的──端慧太子……

  十一年前,當未死的他從棺材裡被人救出的時候,那個後來成為他師父的人憐憫地望著他頭頂被人砍落的刀痕,說:「永璉,你知你未來的命運嗎?」

  九歲的孩子奄奄一息,頭頂心十字刀痕清晰可見,那是一個人,砍了一刀之後,再斬了第二刀,生怕他不死,而他,卻真的不死。

  「我……」九歲的永璉永遠不會忘記蘇佳氏持刀向他砍下的樣子,她是三阿哥的娘親,為了三阿哥,她狠心持刀砍向自己這個二皇子……當時他年紀還小,不知道貴為皇貴妃的蘇佳氏,為什麼要動手殺人?很久很久以後,當他成為「君知」之後,才知道,那一天,皇貴妃在乾清宮「正大光明」匾後,發現了皇上親手的詔書,傳位自己。

  當他被活埋救起的時候,救他的人這樣問他:「永璉,你知你未來的命運嗎?」

  九歲的永璉只回答出一個字:「我……」

  三年之後,當十二歲的永璉再一次被師父問到相同的問題的時候,他回答:「我知我今生不姓愛新覺羅。」

  師父微笑了,輕輕地撫摸著他長出長髮的頭頂,那長髮下覆蓋著驚人的傷,那個傷,是清宮翻天覆地的秘密,「永璉,你知道,在你死後,皇上封了你做太子嗎?」

  「不知道。」十二歲的永璉回答得鎮定,不見一絲一毫的驚容。

  「你想做皇帝嗎?」師父問,慈祥地微笑著。

  「不想。」永璉抬起頭,柔軟的長髮披向身後,他看起來有點小居士的氣質,「我知我今生不姓愛新覺羅,我知,不流血者,不能為帝。」十二歲的永璉望著師父,「我不願流血。」

  師父有些驚異地望著這個小小的皇子,謚號端慧的太子,當今皇上,也許真的瞭解這個孩子的本性,賜了他這樣合適的名字。「那麼,你想復仇嗎?你恨蘇佳氏皇妃嗎?」

  「我不恨。」永璉回答,「我知今生,手裡不沾一滴血,我知流血的痛。」

  師父歎息,「永璉,你是人世的觀音,慈悲的心腸,卻不是為帝的天子。」他的手輕輕撫過永璉的頭頂,慈祥地說:「當朝的男子,都要剃髮,永璉,你若要入塵世,頭髮,是不能留的。」

  永璉不理解師父的意思,抬起頭看著他。

  「剃了發,就顯了傷,你可知你當年被活埋入土,中間有多少人欺上瞞下,明知你未死,仍把你埋進了土裡,這其中被瞞的也許只有一個人,就是你皇阿瑪。」師父慈祥的說,「讓人看見了這個傷,朝廷是要起變動的。」

  「那永璉不剃髮。」永璉睜著純淨的眼睛。

  「傻孩子,你不可能不懂,除了女子,這世上的男子,都要剃髮,這是你祖宗的規矩,你忘了嗎?」師父歎息,「你不能一輩子待在九蓮山,這個地方,不是久居之所。」

  「師父。」永璉望著師父,他聽得出,師父有話要說。

  「永璉──你是觀音寶相,菩薩心腸。觀世音菩薩男身化女相,普渡眾生,為世人垂淚,你可有毅力,做這人世裡的觀音,化女相,看世情,用你的慈悲,化解世間的戾氣,而不姓愛新覺羅?」師父這一番話顯然已經想過許久,並非一時衝動,而在為這個死而復生的太子,設想一條和常人一起生活的道路。

  「做女子?」永璉迷惘地看著師父。

  「做女子,從今以後,你不是愛新覺羅。永璉,高宗三年十月,愛新覺羅。永璉已死。你不願為帝,不願復仇,若要逃離那些宮廷裡的紛爭,就只能做與永璉完全不同的人。」師父慈祥的說,「你的墓穴裡無屍,三年以來,殺害你的兇手們,早該已經發現了。」

  「做女子,就一定可以不流血嗎?」永璉問。

  「不一定,也許可以,也許不可以,一切,看你自己了。」師父微笑,「也許日後,你長大了,懂得什麼叫做皇帝,你的心也會熱,那時候,你就不再是這人世的觀音,而是人世的妖孽。」

  「師父,我做女子。永璉發誓,這一生一世,不讓任何人流血!」小小的永璉眼睛裡充滿了堅定與信念。

  「日後,你再也不是永璉,我給你起個名字。」師父再次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頭頂,「你知你今生不姓愛新覺羅,你化身女子,日後,就叫做君知如何?」

  十二歲的永璉,眼眶突然湧出淚水,他未必明白這一刻的決定將決定他今生如何的命,但也知道,這一聲君知,這一生,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孩子,你不願意嗎?」師父慈祥的聲音,「莫哭啊,不願意,師父不會勉強你。」

  「我願意。」流淚的永璉對著師父磕了個頭,「從今以後,我是君知,不是永璉。」

  師父看著流淚的孩子,帝家的孩子總是特別早熟,普通的孩子,十二歲的時候,何嘗懂得,什麼叫做悲哀。他也未曾想過,這是他第一次看見永璉流淚,也是最後一次。自此之後,無論經歷多少困難挫折,永璉也不曾流過淚,因為,他是這人世裡的觀音,他的人生,早在九歲的那一年,就已經終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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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2:43


  阿盼娥把爺爺扶進品安坊的柴房裡,這裡卻也窗明幾淨,但真正的柴房還在臥室之後,爺爺暫且在那裡休息。隨後阿盼娥自己去找那個叫做「廚房」的地方,品安坊書香清雅,到處都是書房,但就是條條彎彎全是小迴廊,書房委實太多,繞得阿盼娥眼花,走來走去像走入了迷宮,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了。

  人家說品安坊學問頂天,真是沒說錯,單是這些書,倒下來恐怕也壓死她了。阿盼娥羨慕地邊走邊看,有人能把這些書全部都看完嗎?真是了不起的英雄。她卻不知道她看來看去的都是品安坊的白本子,也就是說,這些本子都是空的,給人買回去寫字描字用的。

  廚房廚房,到底在哪裡呢?阿盼娥轉啊轉,終於在小迴廊之間找到了一個出口,大喜之下衝了出去,「廚房……」她叫了兩個字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在這個地方特別響亮,不,她的聲音本來就響亮得有些過分,聲音在小迴廊之間迴盪,讓她的聲音立刻小了起來,心虛地左邊看看,右邊看看,看究竟外邊是不是廚房?

  「吳媽──」阿盼娥氣若遊絲地呼喚著,小小聲地呼喚,生怕再大叫一聲,整個品安坊都要地震了。

  沒有人。這個地方好像處在品安坊很偏僻的角落,迴廊的盡頭是迴廊,路到這裡沒有了。

  如果是有教養有品德的「良家少女」,看到路沒了,自然走回頭路。但是阿盼娥從來就不知道「教養」為何物,她的行動全憑「天性」,而不是「禮教」。路沒了,但是她看見迴廊的對面明明還有一間房子,不知道為什麼迴廊就是沒有通到那裡去,而且她好像看見裡面是有人的。必須找個人問一下廚房到底在哪裡,她毫不猶豫地翻過迴廊,跳了出去,落在外邊沒有路的花園裡,繼續她尋找「廚房」的歷程。

  坐落在花園中間的是間獨立的房子,居然沒有任何走廊或者小道通到這裡,使得這間房子顯得有些怪異。但是在阿盼娥的眼中,除了它不是「廚房」之外,裡面很可能又都是那種一本一本的「書」,那會讓她看得全身起雞皮疙瘩,因此若無必要,她是萬萬不想進去的。

  裡面有人,她剛才轉走廊的時候看見了,一個穿著月色衣服的人,不知道在裡面做什麼,但是她圍著這房子轉了好幾圈,裡面居然一點聲音也沒有,死一般的寂靜,這讓腦子裡經常是一片空白的阿盼娥感覺到不對勁。裡面太靜了,連外面風吹落葉的聲音,都好像會奪走這屋裡的聲息,而且這怪房子居然沒有門,讓阿盼娥怪異地想起大戶人家院子裡的狗洞,難道這屋子裡的人,也是通過地洞進去的?

  大樹上掉下了三片葉子,之後這屋子終於引起了阿盼娥的好奇,她爬上樹,趴在窗戶上往裡看,這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

  哇──

  她看了一眼之後,就目瞪口呆地呆在那裡──屋裡的人,也正站在窗戶前,往外望,她這一探頭,正巧和屋裡的人眼對眼地湊在了一起。

  「君知……君知姑娘……」阿盼娥傻笑,「我不是故意的,我聽裡面沒有聲音,以為裡面的人死掉了……」她突然發現這樣說話好像不太對,「啊,不是不是,我不是說你死掉了,我以為裡面的人死掉了,是這樣的,剛才我從那邊過來,以為裡面的人是個男人。啊,不對不對,我不是說君知姑娘、君知小姐是個男人,也不是說君知小姐死掉了……」她一緊張,腳下沒踩穩,搖了兩搖,差點沒掉下去,尖叫一聲,扒住房子的窗台,兩隻腳拚命地試探,到底樹枝哪裡去了?

  屋裡的人顯然開始有些錯愕,隨後啞然失笑,阿盼娥看著「她」長髮披到腰,不知道為什麼始終不曾挽髮,「她」這樣一笑,笑得真像她在畫上看的觀世音菩薩,隨後君知伸手,把她從窗戶外面拉了進來。

  沒想過,輕飄飄像天人一樣的「姑娘」有這麼大的氣力,阿盼娥跌進房間裡,「哎喲」一聲,她昨天撞到的頭還沒有好,現在跌進來一撞,又流血了,「我的衣服……」

  一隻手拿著一塊柔軟的布按住了她額頭的傷,長髮長衣高挑的君知用手帕壓住了她的傷口,「你的衣服沒事。」

  君知的聲音很低,微略帶一點啞,不是清脆悅耳的聲音,聽在耳裡,卻很溫柔,溫柔而帶著憐憫似的莫名的空,聲音在耳邊,感覺,卻像在十萬八千里之外。

  阿盼娥抬起頭看著「她」,她的長髮垂了下來,看不清楚面目,但隱約在長髮之間的眉目端莊尊貴,君知生得並不清柔秀麗,也許才女本不能十全十美,但是「她」有一份懾人的端莊,讓人不敢輕侮。

  「『君知小姐』,我又弄髒了你的衣服……」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在找廚房……」

  「廚房在你剛才來的方向。」君知耐心地解釋,「從小迴廊往回走,繞過庫房,穿過境花園,井邊的房子,就是廚房。」

  「啊!啊?」阿盼娥聽得目瞪口呆,這麼說她豈不是完全走錯了,還要橫穿整個品安坊,才能到達廚房?等一下,她突然忘記了廚房的事,「咦?小書僮給我說,小姐不在這裡啊,為什麼你會在?」她疑惑地看著君知,君知月色長衣,活生生一個人兒站在面前,難道居然會有人看不見?

  這小姑娘腦子裡是空的,想到什麼,嘴裡同時就說了出來。「她」再次啞然失笑,「我回來了,他們還不知道,如此而已。你是昨天那個女娃,阿盼娥,是不是?」君知的笑看起來也是空的,那麼溫柔,卻那麼遠。

  「哦。」阿盼娥腦子裡的事不會連接起來,她絕不會把「別人不知道君知姑娘回來了」的事實,變化為「她是怎麼進來的?」這種疑問,她只要知道小書僮錯了,就足夠了,「我是阿盼娥,我十六歲了,不是女娃。」她大聲說:「我是來幹活的。」

  「是不是女娃,不看人年紀的。」君知微笑,「我帶你去廚房,以免你又迷了路。」

  阿盼娥無端地有些臉紅,她不是很懂君知話裡的意思,「那『君知小姐』是女娃嗎?」

  她這樣傻問,君知忍不住笑了,「不是,『君知小姐』不是女娃。」他放開壓住她額頭的手帕,血已經止住,「走,我們從這裡走。」

  他領著阿盼娥,從這間獨立的房子的地下通道,慢慢走出了房子。

  一直走到了走廊上,阿盼娥才偶然想起,咦?為什麼房子會有狗洞?可是跟著君知忙忙地往她完全不認識的路上走,她一下子就把這個疑問忘得乾乾淨淨。

  ☆☆☆

  眾人看著君知帶著阿盼娥走向廚房,眼裡流露著各種各樣的不可思議和不可理解的神色,卻由於種種原因,誰也沒有開口問。

  因為君知這麼一帶,大家對阿盼娥也就特別客氣,她在這裡落戶,居然一點麻煩也沒有過。自然,對於阿盼娥本身而言,她是一點也感覺不出來的。

  然而對於「幹活」而言,阿盼娥卻是非常機靈也非常有天分,在她一片空白的腦袋中,畢竟有一片特別靈光的地方,那就是──買菜。寶福真是看對了人,讓阿盼娥上市場去買東西,那真是精打細算,連買帶送,一兩銀子買了三隻雞十斤青菜兩個蘿蔔一條排骨兩條魚,蔥姜韭蒜另送,當阿盼娥回來的時候,品安坊的人都當她是搶回來的,用防賊的目光看著她,並且差點叫人關了大門以免鋪主人追上門來要債。

  但阿盼娥就有這本事,幾天下來,品安坊也習慣了──原來銀子是這麼個好東西,一點點就可以買這麼多東西,為什麼原來都不知道?

  阿盼娥真是個好東西──省錢啊!大家都這麼想,寶福真是做了次大好生意,請了這麼個丫頭,勤快、聽話、能算賬、卻又腦袋空空,說什麼她都不會記住,當真是個寶。

  但是他們都不知道,阿盼娥心裡一直有個疑問──她在品安坊塊一個月了,很少見到「君知小姐」,這讓她很想念,但是她更大的疑問是──她沒看見品安坊賣書啊!偌大一個品安坊,書名滿天下,但是,前來的客人似乎吃飯聊天說「書」的多,買書的沒幾個,那錢呢?坊裡的錢從哪裡來?為什麼寶福看起來總是一副很有錢的樣子?對人說話,也總是那麼凶的?反倒是「君知小姐」人很好,但「她」又常常不在,不知道去了哪裡。

  真奇怪啊,不賣東西,也能有錢?這就是阿盼娥這一個月想不通的事情,所以她拚命地給品安坊省錢,真怕它一不小心,就倒閉了。

  「阿盼娥,過來,寶福叫你去給客人倒茶。」遠遠的有人叫。

  「好啊,我來了。」阿盼娥洗了一半的菜,擦了擦手,就往前廳跑──她知道坊裡一來奇怪的客人,寶福就會叫她去倒茶,大概因為她笨吧,阿盼娥自己也知道的,她沒廚房裡吳媽那麼聰明,只要被她聽到一個字,她就能編出個三打白骨精的故事來。

  進了前廳,她一眼望見了一位好尊貴的少爺,穿著一身錦繡的衣服,背後兩個隨從,站在那裡瞪她,讓她心頭打一個突,好凶的兩個人。

  「阿盼娥,叫你倒茶,茶呢?」寶福看她掛著條圍裙,手肘上都是菜葉渣滓,忍不住大皺眉頭,「品安坊的丫頭,怎麼能這樣沒有規矩?快去把手給我洗了,送茶上來!」

  她丟了品安坊的臉!阿盼娥嚇了一跳,「是、是。」轉過頭,她就要往來路奔。

  「不必了,少爺不喝外邊的茶。」那好尊貴的少爺的一個隨從說話,聲音也是凶凶的,像老虎說話一樣。

  「阿盼娥,你下去吧。」寶福不耐煩地揮揮手,「沒事了。」

  「哦。」阿盼娥無端被人叫來,又無端被人趕走,奇怪地看了寶福和那好尊貴的少爺一眼,突然心頭微微一跳──這個少爺,長得有些像──君知小姐。她認人的本事和買菜的本事都是第一流的,這個少爺看起來比「君知小姐」年輕一些,只是「君知小姐」看起來像慈悲的觀世音菩薩,身上像打著菩薩的烙印一樣,她看見「君知小姐」很多次了,都感覺「她」走路輕飄飄的,不帶塵,就算偶爾在院子裡走走,也空空蕩蕩,像院子裡根本沒這個人。

  想著,阿盼娥低頭往回走,眼前一暗,迎面有人!她本能地向後一跳,「撲通」一聲摔在地上,抬起頭來,進門來的人正是她剛才想了許久的君知!

  君知吃驚地看著她,每次見她,她總是跌倒在地,不是一頭的血,就是一頭的包,如今還帶了一身的菜,對著門裡的人點頭示意,「她」把阿盼娥扶了起來,拍掉了她身上的塵土,「怎麼了?」

  阿盼娥聞到「她」身上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很好聞,皺著鼻子嗅了幾下,「我來倒茶,忘記端茶盤子了。」她老實地說。

  君知啞然失笑,拍了拍她的肩,「不必喝茶,你下去吧,等有事再叫你,好不好?」

  她的長髮微微傾覆在阿盼娥的手背上,阿盼娥有些失神地望著「她」端莊素雅的臉龐,那樣修頎的身段,那樣慈祥的眼神,「君知小姐」好有氣質。她羨慕了,如果她也有這樣好的氣質,就不愁嫁不出去了,「好。」她小小聲地說,心裡有些留戀,不想離開好味道的「君知小姐」。

  「去吧。」頭頂的聲音像來自金頂的綸音,雖然溫和慈祥,卻隔著雲端很遠很遠。

  「哦。」阿盼娥乖乖地走開,寶福走過來關上了門,把君知小姐關在了房間裡。

  ☆☆☆

  「二哥。」門關上,那「好尊貴」的少爺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好久不見了。」

  進門的君知緩緩抬起頭來,眼前的少年豐姿颯爽,富貴雍容,很像十三年前某個他至親至愛至敬至畏的男人,如果自己沒有死,大概,如今也會是這個樣子。

  「這位是……」他的眼依然帶著空曠的慈悲,他的瞳依然是浮雲的憐憫,即使見到了最不想見的人,君知的眼睛依然如故。

  「這位是盾郡王永璋,小姐,不,公子,他是您的親弟弟,您還記得嗎?」寶福小心翼翼地說,「永璋郡王。」

  君知緩緩放下袖子,他的衣袖迤邐緩長,衣袖一垂便顯出他纖雅的腰肢和風吹欲起的神韻。做了十年的「女子」,他早已經把女人的柔和靜揉入了骨子裡,即使要他換上一身長衫,恐怕仍然是風吹柳骨的味道。這一放,連永璋都有些呆,那感覺並不是弱,卻是男男女女都要膜拜的聖靜。只聽他說:「永璋?我記得。」

  永璋等著他往下說,等著他露出驚愕或者害怕甚至冷漠仇恨的神情,但是君知沒有。他抬起頭來對著永璋一笑,就說了那五個字,沒有了。

  「二哥,說實話,自從『端慧太子』死後,皇阿瑪鬱鬱不樂。」永璋走近一步,「三弟這些年遍訪名士,征騎四下,費時九年,才知品安坊『君知』之真相。二哥可知,你額娘淑佳皇貴妃自你死後又復生下你七弟永琮,皇阿瑪偏好嫡子,本想封永琮為太子,但七弟亦是早亡,這幾年來皇阿瑪與你額娘都鬱鬱寡歡,如果二哥能隨我回宮,必能使皇阿瑪與淑佳皇貴妃重展歡顏,甚至,二哥可能登基為帝。」永璋撩開衣裳下擺跪了下去,「請二哥看在永璋一片孝心,跟永璋回宮吧。」

  寶福臉上肥肉一動,看著他這位端莊素婉的「太子」一他是永璉額娘金佳氏的心腹侍衛,當年永璉被活埋,正是他看在眼裡,通知了永璉的師父前去救人,此後隨「君知」江湖漂泊,雖然官腔難改,卻對這位故去的「太子」忠心耿耿。

  君知從不願回到過去,但是寶福時時刻刻,不忘這位「小姐」曾是太子,是當今皇上惟一將他的名字書寫在「正大光明」匾後的太子啊!這個江山、這個天下,本就是屬於端慧太子的,太子是絕代之才,憑什麼──要一生淪落在這書坊裡喬裝成女子?他是天之子!本就該有榮光環繞錦袍加身,就應該治國安邦,為什麼要在這裡荒廢?

  「永璋。」君知的聲音輕若浮塵,「若我要回宮,十三年前便已回了,何必等到今日?」他走了一步,背對著永璋,「皇阿瑪自有皇阿瑪的眼光,他要誰為嫡,就是誰為嫡。永璋,即使你手中有我,也是無用的。」君知轉過身來,他比永璋略高一些,垂下眼看著他,「當年我死,他不曾立你,如今即使我復生,他也不會為了我立你。」

  永璋臉色微變,卻聽君知慢慢地說:「沒有用的,皇阿瑪如果會為了誰而改變立嫡的人選,他就不是皇阿瑪。永璋,你明白嗎?」

  寶福也臉色微變,太子他……十年來依然不曾改變當初換妝做女子的初衷,也許是當年的兩刀驚破了他的心,使他對宮廷對權力如此漠視,如果恢復身份的結果是不得不走入那個波譎雲詭的圈子,他寧願換妝做君知!也許是打小習慣了,他竟不覺得這一身裝束是恥辱!是皇家男子的恥辱!寶福看在眼裡痛在心裡啊!

  「二哥,我不是這個意思。」永璋有些狼狽,漲紅了臉,「你怎麼會這麼想?我只是想請二哥回宮,讓皇阿瑪高興……」

  君知拂了拂衣袖,停住,「永璋,很高興見到你長這麼大,我這裡是書坊,你若進來談書,品安坊自然掃榻相待;若談其它,還是請回吧。」

  「『小姐』……」寶福叫慣了小姐,縱然心中依然管他叫「太子」,但嘴裡的習慣改不掉,「盾郡王是好意……」

  君知的目光向他掠來,帶著大慈悲的憐憫,「寶福,想回宮的人,是你嗎?」

  寶福張大了嘴,看著目光憐淡的君知。

  「品安坊開業十年,穩定恆長,若無內人相邀,永璋又怎麼會知曉朔平府的君知就是永璉?」君知一語道破寶福的熱心,「寶福,我知你為我不平,但是……唉……你呀……」君知一聲歎息,沒再說下去。

  永璋的目光在他們兩個之間流轉,有了微些變化,「二哥,我的意思已經清楚地說了,你若有意答允,三弟自會派人來接你。」他這句話落在前頭,讓人一聽就知道品安坊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監視之下,否則君知答允與否,他又怎麼能知道?即使知道了,又怎麼能立即派人來接?

  君知的目光停留在寶福的身上很久,直看得他低下頭去,才回答:「好。」

  ☆☆☆

  阿盼娥從前廳走出來,繼續回去廚房洗菜。

  「今天坊裡來了個俊公子,和小姐單獨談了好久。」廚房裡的三姑六婆在講話。

  「胡說,寶福明明也在房裡的,怎麼能說『單獨』呢?」

  「寶福一心只替『小姐』想,那怎麼能算一個人?今天來的公子據說來頭好大的,外面帶了許多侍衛……

  「那咱們家『小姐』有福氣了,若是嫁給了這位公子,品安坊日後不怕人丁單薄,也不怕人家說咱們是『姑娘』當家的好欺負!好歹也找個靠山!」

  「是啊是啊,『小姐』若嫁給了今天這位公子,當真是萬幸了。『小姐』這麼好的人品樣貌,居然這麼多年嫁不出去,這世上哪裡有天理啊?」

  「哇,如果『小姐』嫁了,日後生出個女娃出來,和『小姐』一個模樣,那該有多好……」

  啊?阿盼娥越聽越糊塗,從「『小姐』、寶福和俊公子在一起談了很久」,因為「寶福是『小姐』的人」所以寶福就不算一個人,變成了「『小姐』和俊公子談了很久」;然後又能變化,變成「『小姐』如果嫁給那位公子……」隨後情況直轉急下,成就「『小姐』嫁給了姑爺以後如果生了女兒……」

  『君知小姐』要嫁人了?阿盼娥一邊洗菜一邊滿腹狐疑,可是剛才看見他們一點也不像在談婚事啊,『君知小姐』還是原來那個樣子,一點新娘子哭哭啼啼的樣子都沒有。她見過隔壁的胡姑娘嫁人,嫁的時候,哭得天都塌了地都裂了,好像人生從此終結再也沒有希望的樣子,因為她要嫁的是隔街殺豬的。但是『君知小姐』看起來一點也不傷心啊。

  她的味道很好聞。阿盼娥低下頭,輕輕地嗅了一下胸口留下的微些氣息,像一點點墨香,一點點白雲和菩提的味道,是慈悲的氣息。抬起頭來,三姑六婆的議論已經從「如果生了女兒……」到了「哪一種藥物最滋補最能安胎……」

  「『君知小姐』──不能不嫁人嗎?」阿盼娥突然插口進去。

  吳媽用詫異的眼神看著她,像看著一頭豬,「不嫁人?身為『女人』,嫁不出去是恥辱!你難道不懂嗎?『君知小姐』老大不小了,再嫁不出去的話,就要成品安坊的笑柄了。」

  「可是……你們不會捨不得嗎?她一個人站在院子裡的時候,好漂亮好漂亮,好像院子裡的菩薩。」阿盼娥虔誠地說,手裡握著一把白菜,「我好喜歡她。」

  吳媽嗤之以鼻,「咱『小姐』的漂亮,那是菩薩給的,菩薩要咱『小姐』普渡眾生,才給了『她』菩薩相貌。你洗你的菜吧,咱『小姐』那是氣質,是畫兒也畫不出的氣質,你賣豆腐的,能賣出那味道來嗎?」她菜刀一剁,「今兒做些滋身健體的菜,『小姐』如果要嫁了,就要有個好身體,好養出白白胖胖的大娃娃,『她』男人呢,才會喜歡『她』……」

  阿盼娥不知為何,聽到「『君知小姐』的男人」,總會忍不住有一種特別排斥的感覺。

  「君知小姐」,那是天上的仙,怎麼可以嫁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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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3:14


  「篤篤篤──」

  敲門聲,這聲音是夜裡品安坊的丫頭給『小姐,送夜宵。

  「吱呀」一聲門開了,長衣長髮的「女子」即使在夜裡看來也似菩薩而非女鬼,略解的羅衫,露出「她」曲線均勻的肩。送夜宵來的阿盼娥猛地一怔,那肩,在月下泛著細膩的光,線條單薄得讓她的心突然一震,突然好想抱住這「菩薩女子」好好哭一場。

  君知見她怔怔地看著自己,莞爾而笑,這丫頭腦子裡特別空,特別不能藏心事,「怎麼了?」

  「啊──」阿盼娥突然驚醒而叫了一聲,手裡端的盤子差一點「噹啷」落地,幸好君知眼疾手快一把接住,否則吳媽一晚的心血就要見地板去了,並且可能她自己還要來擦地。

  「我我……我覺得小姐的肩讓人看起來想哭……」她張口結舌,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我……我來送夜宵,是吳媽做的,特地做給『小姐』吃的。」好不容易把要說的話說完,阿盼娥空自一雙眼睛精靈流轉,卻詞不達意。

  她的意思是說,她感覺他很孤伶嗎?君知微怔了一下,不自覺地拉緊了自己的衣襟。他原本沒有留心衣裳已經滑過了肩膀,「我沒有叫夜宵,吳媽怎麼會做了夜宵叫你送來?」

  阿盼娥臉上有些紅,「吳媽說……」

  「吳媽說什麼?」君知聞著盤子裡東西的香味,漸漸皺起了眉頭。

  「吳媽說,『小姐』要在這個時候開始補身體,日後才能給姑爺生個胖娃娃。」阿盼娥鼓起勇氣說完。她的嗓門本就很大,這一正氣一說,倒是整個院子,說不定整個品安坊都聽見了。

  寶福在隔著一重院子的房間裡聽見,「噗」的一聲,一口茶嗆在咽喉裡,差點要了他才四十四歲的一條老命。

  君知吃驚地望著阿盼娥,這丫頭總能讓他吃驚,總做出一些驚人之舉,「補身子?這是誰的主意?」

  「吳媽。」阿盼娥說,又趕緊搖搖頭,「不,是我們大家的主意。」

  大家的主意?姑爺?孩子?儘管君知才智不差,也是繞了七八道彎才知道她在說什麼,望著這單純明快的小丫頭,一時間他也不知該說什麼好,居然愣住了。

  「我擱在這裡了。」阿盼娥小聲地說,把盤子放在桌上,轉身準備離開。

  君知的目光落在那夜宵上。補身子的補品?他哭笑不得,女人啊女人,這腦子裡到底想的是什麼?微舉衣袖,他拂了一下亂過額際的髮絲,搖了搖頭。做女子,還有這等麻煩?他換妝十年,居然從未想過。

  「『小姐』……」突然有個細微的聲音傳來,君知的目光自盤子轉到門口,阿盼娥回過頭來,滿臉是欲言又止的神態。

  「有事?」他記得這個小丫頭,特別癡茫、腦子裡不裝事,也不懂體面和教養,是特別純的人。他心裡對阿盼娥親切些,因為他知道其它選進來的丫頭都有種種複雜的心事,獨她沒有。

  「我喜歡『小姐』。」阿盼娥轉過來面對著君知低聲說,眼裡都是崇拜的神色。在她眼裡君知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女人」,是她賣一輩子豆腐都趕不上的成熟,就算她和君知一樣念完這屋子裡所有的「書」都不能和「她」比肩的有氣質。

  喜歡……我?君知怔然。

  在阿盼娥眼裡,「君知小姐」過了很久,才微微一笑。

  「她」微笑起來的樣子極端素,彷彿眼望的都不是人,而是足下雲濤滾滾裡的茫茫蒼生。阿盼娥望了「她」好久,才咬了咬嘴唇走了。

  傻丫頭,她好羨慕他呢!君知合上房門,什麼也沒有說。

  ☆☆☆

  阿盼娥是個傻瓜!進品安坊的第一天,大家已經有共識。

  這幾天,品安坊的三姑六婆們有了一個新的共識,阿盼娥是個大傻瓜!

  她居然學「君知小姐」散發。一頭烏髮柔順光滑地落在身後的腰際處,隨著「她」的動作和著長衣長袖略略飄蕩,整個一個踏舞欲飛的感覺。阿盼娥的頭髮一樣烏黑秀麗,但是不知為什麼,也許是氣質的差別──她散發看起來就像個女瘋子。那一頭長髮跟著她跑過來跑過去像野馬頸後的鬃毛,怎麼樣都美不起來。

  「阿盼娥,你能不能把你那頭頭髮給我綁起來?品安坊的丫頭不能像你這樣沒有教養。你知不知道你帶這一頭毛出去買東西,外邊的人要怎麼笑話我們?快綁起來!」寶福看著阿盼娥的新髮型氣得快瘋了,指著她大罵。

  「哦……」阿盼娥低著頭,她對君知懷著一種越來越崇拜的心情,每逢看著「她」在院子裡散步,阿盼娥總會有很想接近卻又覺得自己太俗接近不起的複雜心情。

  「寶福,不要用這樣的口氣和她們說話。」君知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阿盼娥感覺那種好聞的味道從背後縈繞到她的鼻子裡。接近了心中的菩薩,她很害怕「君知小姐」看不起她,她是這麼俗、這麼土又這麼笨,雖然她很希望很希望變成「君知小姐」那樣的「女人」。

  「阿盼娥,你和我過來一下,好不好?」君知的聲音低沈而略略有些啞,但卻入耳極舒服。阿盼娥低頭跟著君知走,她自己的聲音又大又吵又難聽,不知道怎麼樣才能用那樣好聽的語氣說話,即使聲音不好也無所謂。

  看著君知的鞋子,一雙月色緞的鞋面,上面沒繡什麼,只有緞面本身的一縈碎花。隨君知的腳步沾上了點灰塵,卻不知為何偏顯得出奇地出塵──如果阿盼娥懂得說的話,那是一種──出塵到心痛的感覺,就像那天晚上她看見君知的肩。

  這丫頭──入魔了。君知看著她低頭望著他的鞋子發呆,「阿盼娥,你喜歡你爺爺嗎?」

  「喜歡。」阿盼娥猛地抬起頭來大聲說,但是她隨即困惑,不明白「君知小姐」的意思。

  「你喜歡你日後的夫君嗎?」君知對上她的眼,微微一笑。

  「……喜歡。」阿盼娥遲疑地說。

  「你喜歡天上那些漂亮的雲霞,那些飛過的鳥,甚至天上那些藍藍的顏色嗎?」君知再問。

  「喜歡。」阿盼娥呆呆地看著君知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

  「所以,『君知小姐』也只是你喜歡的一種。」君知柔聲說,「一個人本可以喜歡很多很多,也有很多很多值得你去喜歡。阿盼娥,你很年輕,你還那麼小,不要把全部的感情,都投到你喜歡的一個東西上,好不好?」他知道這丫頭對他的感情並非男女之情,更非愛慕,但是那種誇父追日般的崇拜一樣是會傷人的。

  「『君知小姐』……」阿盼娥並非完全懂君知此刻的話,只看得懂君知此時的目光如天光一樣清亮。突然之間,她福至心靈地說出一句話:「我覺得『君知小姐』和別人都不一樣。」她不亂跑的時候那頭長髮也很順和地貼著她的背後,這讓她看起來也很寧靜。

  君知有些驚訝,這丫頭總能讓他吃驚。

  「像被人趕走的……嗯……」阿盼娥猛地警覺自己又開始亂說話了,「不是不是,我不是說『君知小姐』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啊,我只是想說『君知小姐』看起來很可憐……」她越說越混亂,滿臉驚悸地看著君知,就怕「她」立刻生氣了。

  像被人趕走的小兔子?他心裡猛地一震,像「咯拉」一聲什麼東西碎了。可憐?這個詞讓他一下子掩住了心口,壓抑住那種有什麼東西要從身體的心靈深處湧出來的感覺,目光登時淩厲了起來。

  阿盼娥沒見過「君知小姐」的目光有這樣奇怪,她盯著「她」,像她剛才放了一把妖火,像她剛才殺了人,做了一些荒謬絕倫的事情──她像見了鬼一樣看著「她」。不自覺地,阿盼娥退了好幾步,心裡的恐懼升高了無數倍,她說錯什麼了嗎?

  「以後──不要說『可憐』這兩個字好不好?」君知的聲音這一刻幽浮若死,隨即一笑,笑若鬼魅。這一說一笑,君知看起來詭譎妖厲,一點都不像平時的「菩薩女子」。

  阿盼娥不自覺地慢慢向後退,靠在了院子裡的一棵大樹上,驚愕而且不知所措地望著君知。她說錯什麼了?

  嚇著她了。君知也退了一步,掩心的手沒有放下。他長袖卓立,衣袖在胸前飄蕩著,許久也不曾說話。

  「『君知小姐』……」阿盼娥的聲音沒入耳內,「我聽過人唱歌,說『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她」的表情看起來很困惑,「但那是個男人唱的。」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君知的氣勢緩和了下來,這一句說得……他的手放了下來,「阿盼娥,你曾經讀過書嗎?」

  「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阿盼娥說,「他種的蘑菇都開了傘灑了菇絲不能賣了,好的蘑菇連一袋都不夠真可憐。」說了一半,她又突然驚醒過來,她又胡扯到哪裡去了?「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說『可憐』,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說賣蘑菇的,我只是突然想起來……」她的臉本是白的,此時嚇得直接變成了青的。

  「君知小姐」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居然笑了。「她」歎息了一聲,摸了摸阿盼娥的頭,「『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阿盼娥,你真是個癡子。」阿盼娥不理解地看著「她」,那個菩薩般的「小姐」又回來了,但又似乎有些不同。

  是蒼天要這個孩子不能體會悲哀嗎?那真是個有福分的孩子。

  ☆☆☆

  「郡王,二皇子居然還在人世,雖然他看起來不想翻回當年皇貴妃砍他那兩刀的事情,但是一旦這件事讓皇上知道了,那郡王和貴妃娘娘則後患無窮。依卑職的意思,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一刀砍了了事。」永璋背後的一位侍衛說,他是宮內專門跟隨永璋保衛他安全的帶刀侍衛,龐胡。

  「你當寶福是傻的嗎?」永璋冷笑,「他為什麼冒這麼大險招咱們來,就讓咱們來砍人?」永璋一摔袖子,「他一直存著永璉是太子的心思。他對金佳氏皇貴妃忠心耿耿,對皇上忠心耿耿。這十年他沒告訴皇貴妃太子健在,是怕皇貴妃思子心切,露了馬腳。額娘刀砍永璉,一溜下來,宮中的太醫、使女、太監、仵作,哪個不是得了額娘的好處,否則能查也不查清楚就把活太子弄到棺材裡去?如果金佳氏皇貴妃知曉太子未死,宮裡這些做了孽的下人、我額娘、我,都是她的敵人。她這嬌生生的女人家,能應付得了?所以寶福根本就不告訴她。她什麼也不知道,這才能安安穩穩活了這十三年。這一次他認了君知就是永璉,是看準了咱們需要個把柄!」他的拳頭在桌上一捶,「皇阿瑪遲遲不立嫡,永璇永瑆鋒芒漸露,咱們若再沒有個優勢,那就要輸了!」他咬牙切齒地道,「永璉是皇阿瑪最疼愛的兒子!皇阿瑪到如今都記著他!我手裡若有了永璉,至少也是個逼宮的利器!」

  小小年紀,這一番話說出來,竟也面目猙獰得可怕。

  「寶福莫非清苦的日子過膩了,卻把永璉往咱們手裡推來?」龐胡問。

  「他比你聰明多了。」永璋冷笑,「他盼著我帶走永璉呢!我想拿永璉做利器,他想拿著我永璋做利器。我若牢牢地掌握永璉,宮裡自是我一時佔優並且形勢打亂;但龐胡,若是我掌握不住永璉,那局勢可就翻倒過來,永璉手中有我,額娘便不敢將他奈何,到時候他把舊事翻了出來,說是額娘害了他,你我、額娘、當年所有牽連之人一起完蛋!不要說逼宮立嫡,咱們連命也保不住!你懂不懂?」

  「二皇子不知是否身有武功?若是他並無武功,要牢牢掌握,交給龐胡即可。」龐胡請纓,「我不信連一個軟綿綿的兔子哥都看不住。」

  「嘿!永璉從小既『端』又『慧』,是否有武功我不清楚,但既然他敢這副樣貌出來混,沒有三兩下底子,他敢嗎?」永璋繼續冷笑,「他斷不是個好惹的角色!」

  「所以郡王還在觀察,至今還沒有下手擄人?」龐胡問。

  永璋頷首,「永璉的消息千萬保密,若是讓別人知道了,吃不了,得兜著走!

  「是。」

  ☆☆☆

  「把頭髮梳起來吧。」君知的聲音變回那種空空的慈悲,他的手攏起阿盼娥的長髮,輕輕地在她的頭頂上挽了個髮髻,自她身後的大樹上折下一樹花枝,插在了她的發上。

  「別把你的心,都用在『君知小姐』身上,好不好?你看。」他拉著她走到花園裡的水池邊去照影,水裡映出兩張臉兒。阿盼娥烏髮斜挽,鬢邊一朵紫花顫顫地開放,她從不知道自己挽成這樣的髮式、插上一朵紫花竟然是美的。身邊長髮長衣的「女子」素宛依舊,即使有一片花瓣落在了「她」身上也是褻瀆的。

  「阿盼娥也很美,不必學『君知小姐』,是不是?」

  阿盼娥愕然地看著水中的倒影,水裡的女子長眉靈目,烏髮蓬鬢,雖非絕美,卻已經是「秀麗」。回過頭來她望著君知的眼眸,人說空幻如花,水照魂分,這一刻阿盼娥似乎領悟到一些什麼,剎那間長大了。

  她……也有她自己,不必做著追逐菩薩的傻子。菩薩來點化她,告訴她她可以長大了,那一枝紫花插上頭的時候,阿盼娥脫離了孩子的稚氣,知道了這世界上,還有一個自己。

  靜靜的水潭照著兩個影兒,突然之間,阿盼娥笑了,君知也笑了。

  一切追崇羨慕的感情,都在這會心一笑之間變成了極清極清的舒暢。

  她不會再用看偶像追星星那樣的心去看待「君知小姐」,在阿盼娥的心中,「君知小姐」從天上的仙,降成了地上的人,但卻是她從十六歲這個時候開始以一千分一萬分的心,去尊重去愛戴的人!

  女娃長大了。君知笑若紅塵,站了起來,「我回去了。」

  阿盼娥「啊」了一聲,她這一次沒有跟在「小姐」後邊,而是笑靨如花,「謝謝『小姐』。」

  君知一笑回頭,月色長衣長袖,長髮垂腰,緩緩離開了這個院子。

  阿盼娥抬頭看著滿樹的紫花,無比開心。她知道她剛才所擁有的一瞬間,可能和「君知小姐」相處過那麼多年的人都不可能擁有。她會把剛才君知為她挽髮插花,同潭照影的一瞬間永遠留在心裡,從今以後,即使「君知小姐」叫她去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去死。不是因為盲目的崇拜,而是因為──阿盼娥這一生都沒有被人這樣溫柔地對待過,也從來沒有人會用這樣細微體貼的方法去讓她瞭解。

  她在紫花插上頭的那一刻,從腦袋空空的傻丫頭,變成了君知的「士」。當然她根本不懂得什麼叫做「士」,士為知己者死,你以國士待我,我便以國士報你,這些阿盼娥都是不懂的。但是從這一刻起,她確確實實成了君知的「士」,這份同阿盼娥的脾氣一樣淩烈的感情,此後終身都不曾變過。

  ☆☆☆

  夜了。

  君知回到他的房間裡。今日無端被阿盼娥一句「可憐」擊破了他十三年來死寂的心,他早該不介意了,可是那骨子裡的皇家的傲,卻如跗骨之疽,一再地放他不過。他差一點就耐不住那點壓抑了十三年的苦,但是他卻知道,那簡單的女孩嘴裡的「可憐」並不是他所想像的意思……她只是很簡單很簡單地說「可憐」罷了,她不瞭解那種──從骨子裡翻起來的陰冷的淒涼……

  帶領她看見她的「自我」,破解她的迷惑,可是他的迷惑,「君知小姐」的迷惑,又有誰可以為他破解?

  支起鏡子,望著鏡中人柔靜並重的身段與端正繾倦的眉目,他真的不知道這十年「女」身,他究竟是活出了天堂,還是走入了地獄。永璉、君知、菩薩、太子……他究竟是哪一個?阿盼娥還可知水裡的那個影兒便是自己。而他照著鏡中的「長髮女子」,卻根本就不知道「她」是誰!

  很可憐嗎?像被趕走的小兔子……也許他真的還是當年那只死裡逃生的小兔子,對著未知的種種恐懼簌簌發抖,卻執著著一點傲骨,深深地憎恨「可憐」這兩個字!

  「啪」的一聲,他扣下了鏡子閉上眼睛,嘴裡卻說:「是誰?出來吧。」

  「二皇子耳目靈敏,想必武功不弱。」窗外飄然而過一個黑影,「我奉盾郡王之命,請二皇子回宮。」來人虎背熊腰,英氣勃勃,正是龐胡。

  「軟請不成,便要用強嗎?」君知唇角微翹,算是做了一個笑的表情。

  「不敢,卑職『請』二皇子回宮。」黑衣龐胡一伸手向鏡前的纖柔身段抓來,不信這樣靜素的人兒能有多大的能耐!

  勁風四射,震得君知桌上的鏡子「格」的一聲碎裂,屋內床縵飛揚,桌椅「咯咯」作響,幾欲散架。君知翻手點穴,他的勁力並不淩厲,只是恰到好處的一縷指風破開了龐胡的鐵掌,隨後四兩撥千斤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龐胡雖然明知這俏生生的「二皇子」決非省油的燈,卻也措手不及他會有這樣敏捷老辣的反應──君知這翻手一扣簡直就像已經在對陣中扣過千次萬次似的,這若不是在實戰中鍛煉出來的身手,一個整日坐在書房裡的人絕無可能有這樣老練的反應!他估錯了二皇子的能耐,幸好,郡王他做了萬全的準備。

  君知扣住龐胡手腕的時候指尖微微一痛,他的反應何等敏捷,抬指、揚擊,套在他手指上的一個東西飛了出去,正撞上了龐胡的脖子,帶起了一陣尖銳的哨風。

  龐胡閃身相避,那激飛出來的東西是君知的指環,他手腕上帶有的鋼刺剛才必然劃破了君知的手指,他很有自信。這飛環一擊雖然意外,但只要鋼刺毒藥發作,不怕君知不手到擒來。他想著,突然「咚」的一聲……龐胡大惑不解地昏厥過去──他分明記得他閃掉的那個方向沒有柱子嘛……

  君知指環脫出,本來連綿第二指就要點出,突然看見龐胡斜飛,一頭撞在旁邊突然立起的一塊木板上──因為他專心閃避,這木板出來得無聲無息,龐胡後腦撞上,居然毫無防備地昏了過去!

  那個拿著木板的人──阿盼娥!君知吃驚地看著這個丫頭,她舉著一塊洗衣板,咬牙切齒地盯著地上的「飛賊」,又一板打在他的肚子上,「『小姐』的閨房也是你可以亂闖的嗎?打死你!打死你!採花大盜!」

  啊?這丫頭做的事總能讓他吃驚,採花大盜?虧她怎麼想出來的?她沒看見剛才房間裡發生的事?她在他和龐胡交手的時候走近的吧,他居然沒有留心。

  打了幾板之後,阿盼娥大概發洩完了心中驚愕和憤怒的情緒,迷茫地抬起頭來,「『君知小姐』,我剛才聽他說……二皇子……」她還沒反應過來,人已經被君知拉進了房間──永璋既然定計擒他,必然不會只有龐胡這一個傢夥,必定暗處還有他人!

  阿盼娥只覺得全身一暖,人已經在君知的懷裡,他護著她,眼睛望著窗外。他的氣息就在她的鼻端,阿盼娥顫抖地抬起頭來,這具纖細的身段雖然纖柔,卻並不弱,抬起頭來,君知流散的長髮下頸項曲線優雅,但一直掩藏在衣領長髮下的喉節,也清晰可見。

  二皇子……君知小姐──他不是小姐!她如果這個時候再看不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就是個徹底的白癡!一驚覺「君知小姐」不是女人,她又驚又羞,整個人都熱了起來,更加感覺得出──現在抱著她的這個身體絕不是女人的身體!

  天啊!她……她居然給君知送安胎補身的──補品!阿盼娥一手掩住自己的嘴巴,咬住衣袖以免自己尖叫出來,「君知小姐」是個男人!「君知小姐」是個男人!她一定瘋了,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難道全朔平府的人都在做夢,全大清的人都在做夢嗎?

  窗外星月寥寥,恍若無人。君知屏息靜氣地靜聽了一陣,外面有人,卻潛伏在院子外面,可能一時半刻還沒有發現龐胡這麼迅速地淪陷了。低下頭,他放開驚得臉色蒼白的阿盼娥,她是個平凡的姑娘,可能不習慣這樣的驚魂。

  「『君知……小姐』……」阿盼娥顫抖地指著他,「『君知小姐』……」她的嗓子一向驚人,今天卻驚過了頭啞掉了。

  「阿盼娥,幫我保守這個秘密好不好?」君知微閉了眼,即使在秘密暴露的時刻,他閉眼的樣子依然端莊素雅,「『君知小姐』並非女子,說穿了驚破半邊天,這個干係太大了。阿盼娥,可以算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嗎?」

  「阿盼娥絕不洩漏『君知小姐』的秘密!」阿盼娥驚愕過了之後,臉頰上泛起一片紅暈,那是激動過後的熱潮。她才不管君知小姐是男子還是女子,這樣出塵得令人心痛的人,這個給她挽髮帶她照影的人,總是帶著一種被「驅逐」過後的感覺,讓她憐惜讓她愛戴讓她尊敬!「君知小姐」是女子,她為「她」死!「君知小姐」是男子,她也為他死!她有這種強烈的感情,這就是一個「士」對主人的感情──只不過阿盼娥不會說而已!

  她──居然毫不介意?君知驚愕地睜開了眼睛,這個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女子。她的眼睛好烈,說話的聲音雖然啞掉,卻依然在耳邊震響:「就算有刀子架在阿盼娥的脖子上,阿盼娥也不會說的!」

  不必這麼激烈啊!君知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想說什麼,望見了那雙義烈的、眼睛卻無法說出口。那是一雙絕烈絕艷的眼睛,通過那眼可以看見阿盼娥可為他生為他死的感情,可怕的那感情不是愛戀,如果是愛慕還可以死心,那感情是士情──他做了什麼,讓這個女子可以這樣執著地尊他為主?「不必這樣……」他開口,嗓子莫名地也啞了,竟像是被阿盼娥的義烈激啞的。

  「『君知小姐』──是我的神啊。」阿盼娥低聲說,「我想對他好,因為他對我很好很好。」

  我想對他好,因為他對我很好很好?君知的心劇烈地跳著,難道一次挽髮,對阿盼娥來說當真就那麼重要嗎?這種感情不是愛,但是他……君知和袖掩住心口,當他難以承受心裡或者外界湧來的感情的時候,就習慣性地掩心──「阿盼娥……」他不知能說什麼,只能沙啞地喚著她的名子。

  「君知小姐」不是女子,但在阿盼娥眼中他仍然是長衣素袖的菩薩,只是女菩薩變成了男菩薩。她的眼清澈如昔,並未為這改變而改變什麼,全然不知君知死寂了十三年的心被她這一雙艷烈的眼睛帶熱了起來──他本是這世上的無情菩提,身化女相,發願普渡眾生,這一生的自我早已放棄,不談男女,何求情愛?更不曾幻想過當人知道他不是女子的時候仍能不變的感情,但是,他居然在不經意之間,就絕然擁有了!

  指尖的麻木已經漫過了手腕,他早該察覺的,卻被阿盼娥突然的義烈震驚得全然忘記,而此刻三道黑影已經悄悄地來到了窗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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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4:26


  無聲無息中,一條近乎看不見的細絲被擲了過來,在空中打了一個圈,無形無影地圈住了君知的脖子。外面三個黑影同時用力一拉,君知立時警覺,一手扣住那條幾乎看不見的細繩,強力抗拒著。

  這條細絲,正是天下有名的天蠶絲,刀劍不傷,水火難侵。一旦給它勒住了,主人用力一扯便可以讓人身首異處。當然此時外邊的三個黑影並不是想要君知的命,只不過想制服這個看起來沒什麼殺傷力的「太子」而已。

  阿盼娥撲了過去,她才不管也不知道什麼「天蠶絲」,那條天蠶絲在月光下泛起一道亮光,她撲過去一口咬住那條線,然後牙齒一和,「登」的一聲,她居然咬斷了江湖中傳言斬不斷的「天蠶絲」!

  細絲斷去,君知反應敏捷,感覺絲線一鬆立即放手,外邊的三人卻看不清房裡的動靜,仍自用力。結果天蠶絲一斷,三個人「哎呀」二聲全跌坐在地上,摔成了一團。君知眼見機不可失,浮身出窗,長袖一拂,點了外面三個人的穴道,品安坊外必然還有永璋的人,但是此時也顧不得那許多,低下頭來,他裂指一劃,在剛才被毒針所刺的指尖處開了個十字口,放入口中吮吸。他錯過了逼毒的最佳時期,此時亡羊補牢雖然未晚,卻也免不得花費許多手腳。

  三個突然之間被制住的黑衣人滿面不服氣的神色,惡狠狠地瞪著阿盼娥,好似她一下咬斷了天蠶絲是不可原諒的罪過,天理難容罪無可恕豈有此理荒唐可笑,刀劍難傷的天蠶絲居然被這個女人輕而易舉地用牙齒咬斷了!這世上還有天理嗎?誰能知道,阿盼娥雖然是個土包子,但好歹是個女孩,她的衣服還是要自己做的,所以咬斷線的技巧自然是不在話下,而人的牙齒的咬和之力往往比利器的砍擊力更為有力。天蠶絲雖然又細又堅韌,卻也擋不過阿盼娥的牙齒一咬──只不過以前並沒有人想到用這樣野蠻的方法來弄斷它而已。

  「君知小姐,」她看見他弄破了自己的手,放在嘴裡吮吸,忍不住關心,開了門出去,「你受傷了嗎?痛不痛?要不要緊?」

  龐胡鋼針上的毒刺是麻痺之毒,大概他只是想生擒,並不想毒死他這個二哥。這個毒就算沒有解藥,過個幾天也是會好的。君知放開手指點了點頭,「沒事,一點小傷。」他的聲音慈和,像空開的蓮花,「阿盼娥,幫我把這些人抬進房間去,不要驚動了別人。」

  阿盼娥立即照做,她做慣粗活並不覺得這幾個男人讓她抬不動,拖拖拉拉,拉拉扯扯,也就把人都弄進君知的房間裡去了。不過雖然她很賣力地在拉人,卻也免不住偷偷地想:「小姐」的房間,裡頭塞了許多大漢,好像……不怎麼好……

  君知微徽閉目,藉機把侵入到手臂的毒藥逼退到手腕,暫時這隻手臂是不要做事了。他在九蓮山五年學藝,遇得名師,武功造詣本就極高,並且他雖然開立品安坊,卻有大半時間行走江湖結交朋友,因此單憑龐胡之流和區區毒藥,是不可能將他奈何的。也正因為「君知小姐」一身武功了得,寶福從來不擔心他會出事──君知如果出事了,即使寶福在場也沒有用。

  阿盼娥把地上動彈不得的人都搬進屋子裡去了,他望著她忙碌的背影心裡不知為何微微一鬆,彷彿這丫頭在,就能給他一些紮實的東西,有些東西存在著並且永遠不會變,那是一種安心的感覺。

  就在他心裡微微一鬆的時候,陡然間背後風聲一動,他分神地看著阿盼娥把最後一個人搬進屋子裡去,驟不及防,居然一下子被一個人從背後扣住拉進了懷裡!這樣敏捷無聲的身手,即使他潛裝江湖這麼多年也很少見,這是一等一的身手,永璋從哪裡收羅來這樣的絕世高手?

  「喂……你……」阿盼娥聽到風聲,有個東西「呼」的一下在空中轉了幾轉,回過頭來卻看見君知被一個白衣人扣在懷裡,那白衣人眼神微邪,目光掠過她的面頰的時候一股徹心的冷,卻也有些俊俏的風流。

  「放下『君知小姐』!你是……你是什麼東西!」阿盼娥剛剛把人藏進屋裡,外面居然莫名其妙又多了一個人出來,如果他和裡面的人是一夥的,那「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一定被他擄去了!這怎麼可以?她奔過去拿起地上的洗衣板,和白衣人對峙,張開嘴就準備大叫一聲「來人啊!」

  「阿盼娥,禁聲!」君知低聲叱道,這院子裡發生的亂七八糟的事,若是讓書坊裡其它人看見了,成何體統?他作為一個「女人」,這日後的風言風語可就起之不盡說之不完了。

  「你快放下我家『小姐』!快點!」阿盼娥看見白衣人把君知牢牢地扣在懷裡,君知毫無反抗之力,她膽戰心驚完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家『小姐』是良家『女子』,你這樣把『她』抱在懷裡,『她』以後……以後嫁不出去了」……快把『她』放下來!「

  君知身在險境,聽見她的話仍然忍不住吃驚,這丫頭總是會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說出一些亂七八糟的話,還有一些不著邊際的想法。良家『女子』?她……不是已經知道他並非女子,但看她驚慌的眼睛,這話出於內心,絕不是虛言恐嚇。

  白衣人仰天哈哈一笑,「我看你這院子裡鬼鬼祟祟,這許多大男人躲在屋子外面奈何不了一個大『小姐』,不如我親自出手來試試。」他低頭在君知的頸項邊嗅了一下,「好一股書卷氣,你家『小姐』想必是個『才女』,大概就是那個叫做君知的『女人』了,對不對?」

  阿盼娥驚得瞪目結舌,指著他,「你你你……」她一時詞窮,居然不知道要罵他什麼,一雙眼睛憤怒地要噴出火來。

  君知看著阿盼娥的表情,委實忍不住唇角微翹,被人強力扣在懷裡,天下大概也只有他還能這樣淡而處之,「『顏郎』顏少傾?」他的聲音依然慈悲,帶著世外開花的寂然。

  白衣人微微一怔,朔平府的『才女』君知他是早有耳聞了,不否認他「顏郎」顏少傾此行赴朔平府就是想一親芳澤,他顏少傾也不是什麼好貨色,風流之名天下皆聞。但卻不知道,這位俏生生觀世音菩薩般的「姑娘」,居然連看也未看,但憑他一開口就認出了他!「『君知小姐』,我們見過?」

  聽他的語氣,他只是被潛入品安坊的黑衣人鬼鬼祟祟的行動引來的,也並沒有聽見龐胡和他的對話,更不知道這個被他扣在懷裡的人並非女子。君知微微一笑,笑是對著阿盼娥笑的,讓她安心。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笑起來仍然是那樣如浮生、若紅塵。突然之間,扣住君知的白衣人臉色大變,「你……」他飛快地放開了扣住君知的手,緊扣住手腕,倒飛十丈,「過脈針!」他一落又起,倒飛上院子的牆頭一閃而去。君知耳邊清晰地聽到他傳音,「你居然是九蓮夫子的弟子,『姑娘』讓顏某佩服了!」

  阿盼娥「噹啷」一聲丟下洗衣板,對著君知撲了過來,「『小姐』,他有沒有傷了你?那個……那個色狼!採花大盜!他居然把『小姐』抱在懷裡!真是太太太、太可惡了!」

  君知一手掩住頸項肩側,剛才他用九蓮夫子嫡傳的「過脈針」心法,把手腕處的毒藥逼上肩頭,破膚而出,像針一樣刺入顏少傾扣住他肩頭穴道的手心,從而逼走了他。但是毒藥內傳,浸沒了大半經脈,他此刻半身麻痺,靠他自己的能力卻不能再把毒壓下去了。聽聞阿盼娥仍然滿口「採花大盜」,他仍忍不住嘴角微翹,這丫頭!無論情況多麼糟,有她在的話,悲哀也會變得讓人忍俊不禁起來吧!「阿盼娥,和我回房,你關上門。」

  「哦。」阿盼娥聽話地關上門,望著房裡一地的大漢,雙雙眼睛都圓溜溜地盯著她和君知,她搬過君知桌上的許多「書」,一本一本地攤開扣在那些人臉上,讓他們什麼也看不見!這樣偷窺「君知小姐,『的閨房,罪無可恕!

  君知看著她那樣理所當然的動作,委實忍不住好笑,「阿盼娥,可以幫我做件事嗎?」

  「只要是『小姐』說的,阿盼娥一定做。」阿盼娥低聲道。

  君知微微解開肩頭的衣裳,露出了那天夜裡月下讓阿盼娥一見心痛的肩,肩上一個細微的小孔,是剛才「過脈針」施用過後的痕跡,毒液從這裡刺穿了顏少傾的手掌,但毒也從君知的手腕蔓延到肩頭,若急劇蔓延到心脈,那就非常麻煩了。「可以幫我,從這裡把毒吮出來嗎?」

  他的聲音響起來,阿盼娥注定無法抗拒,悄悄兒抬頭看著君知,她在這個時候意識到他是個男子,悄悄地微紅了臉,「『小姐』……」

  君知微笑,「既然知道了,日後就不要叫我小姐了,彆扭。」

  阿盼娥咬著嘴唇,不知道該叫他什麼。

  「叫我君知。」

  她應了一聲伏過頭去,唇齒輕貼在那均勻得讓她心痛的肩上,唇下的肌膚細膩冰涼,她為他吮毒。一邊吮毒,一邊聞到了君知身上屬於他的淡淡的氣息,她從未以男人的角度去評判君知,當鼻端縈繞著君知淡淡的氣息的時候,她才真正地意識到唇下的人──他是一個男人。

  作為男子,君知太過纖柔,總有一種風吹得倒雲托得起的輕,眼前所觸的均勻纖細的鎖骨和肩,就讓她有一種好想好想憐惜的感覺。心裡對「君知小姐」的感情微微地變了,湧上了一股暖意,讓她想對這個喬裝了那麼多年女人的人很好很好,不為什麼,只因為他是君知。

  阿盼娥──有淡淡的女兒香,換妝多年,今天是他第一次主動擁女子入懷,這小女子很小,完全不懂事,卻堅持著一定要對他好。溫暖而健康安全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吧,心在跳──畢竟他也從來沒有被一個女人的唇齒貼過肩頭,從而能夠清晰地感覺到她的心跳和她的熱氣。

  「好了。」阿盼娥用手帕擦掉被吮吸出來的毒液,突然害羞了起來──君知的肩上被她吮出一個紅紅的吻痕,那實在、那實在……唉……

  君知卻一點兒也不在意,拉上衣裳,「替我送一個信去給寶福,告訴他請人把地上這些人都送回去。」

  「哦,」阿盼娥應了一聲,她也沒把「把這些人送回去」變成「為什麼寶福知道這些人的地址?」這種問題,走了兩步她回過頭來,「君知,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君知理好衣裳,看起來端莊依舊,聞言揚眉,「嗯?」

  「什麼叫做『二皇子』?」阿盼娥的臉上全是疑惑,秀麗的眉緊緊地皺在一起,「是戲台上說的……那種……壞人嗎?」

  壞人?君知愕然,皇子是一種壞人嗎?他還是第一次聽見有人這樣給尊貴富貴的皇子下這樣的結論,但要說回來,歷朝歷代的皇子太子世子們,出色能幹的沒有幾個,連不造孽作惡狐假虎威的,似乎也不多。

  「壞人?」君知慈悲的眼微微空幻了一下,「也許是吧。你……聽見什麼了嗎?」

  阿盼娥遲疑地看著他,「君知不是壞人,我聽見他叫你『二皇子』。」她突然笑了一下,「只要是君知做的事,一定是對的。」她毫無芥蒂地笑了,就像她毫無芥蒂地接受他是個男子,沒有懷疑、沒有鄙視、沒有問為什麼,只是這樣簡單地對他好,「我去找寶福。」

  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君知和袖掩心。

  不要這樣……固執地對他好,他會淪陷的。而且對於願做菩提無情來去的他來說,世情只有大愛,如果心不平靜,渴求什麼波瀾,那麼他維持了十三年的平靜就會被他自己親手打碎。

  如果那些潛藏了十多年的感情脫韁而出,無數的痛苦將隨之而來,被放逐的小兔子的恐懼、對親人的愛恨、自傷自厭自恨自憐的感情翻湧出來──他會瘋狂,非但不能成為這世上的觀音,恐怕將成為這世上的妖孽。

  我的心……好熱……君知靜夜扶桌,一手掩心,長長的袖子在夜風裡微微飄浮,躺在地上臉上蓋著書本的人從縫隙裡看見那微微飄浮的衣袖,全然不知這纖柔老練的人到底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

  ☆☆☆

  「寶福、寶福!」阿盼娥的大嗓門一放開了全品安坊都能聽見,寶福被她嚇得從床上滾了下來,差點一頭撞在地上,「幹什麼?」他大吼一聲怒火沖天,現在是半夜啊!阿盼娥這野丫頭瘋了?

  「啊,不是,寶福啊……」阿盼娥的聲音登時變成縮小的氣若遊絲的氣聲,「『小姐』說……」

  外邊的門一個個打開,三姑六婆們探頭探腦,不知道君知的院子裡發生了什麼事需要阿盼娥叫成這樣。偏偏最重要的時刻,阿盼娥的聲音壓低了下去,誰也聽不見。

  寶福突然大叫了一聲:「他們竟敢這樣下手!『小姐』怎麼樣了?」

  阿盼娥被他嚇了一跳,「沒有沒有,『小姐』很好。」

  門「砰」的一聲打開,寶福和阿盼娥急匆匆地趕向君知的院子。

  三姑六婆的門又開了,面面相覷,腦子裡同時浮出四個字──採花大盜?

  ☆☆☆

  第二天一早。

  永璋在朔平府的臨時住所。

  「盾郡王,昨夜去擒拿二皇子的人都被送回來了。」傳話的侍衛不敢看永璋的眼睛。

  「什麼?昨夜一共去了十七人,居然抓不住一個女人似的兔子哥!」永璋震怒,把手上的杯子用力一摔,連水帶杯摔碎在地上。

  「潛入品安坊的人今天早上都被寶福送回來了,還有十三個在外頭不知道被誰點了穴道,潛伏在品安坊後的樹林裡,今天早上都傷風了。」侍衛小心冀翼地說。

  「永璉!」永璋怒極地在桌上一捶,「我不把你拿到手,我不姓愛新覺羅!」

  侍衛噤若寒蟬,不敢再看暴怒的三皇子──英明神武的盾郡王。

  ☆☆☆

  品安坊。

  三姑六婆們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君知頸項肩頭若有若無的一個吻痕。

  無論君知走到哪裡,都會有竊竊私語在背後,偏偏那痕跡壓在衣領邊沿,更容易引起人無邊無際的幻想。

  「昨天晚上……」姑婆甲悄悄地說。

  「『君知小姐』……」姑婆乙繼續咬耳朵。

  「採花大盜……」姑婆丙神秘兮兮。

  「『小姐』的終身啊……」姑婆丁掬一把老淚。

  阿盼娥走來走去都聽見她們在君知背後竊竊私語,當她第八次走進廚房,第九次走出廚房,第十次聽見吳媽在為「小姐」的清白垂淚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大叫一聲:「那個……那個痕跡是我咬的!你們不要亂猜亂想,『小姐』才沒有……才沒有像你們想的那樣!」她卻忘記了昨天晚上不知道誰也滿腦袋都是「採花大盜」。

  「阿盼娥?」三姑六婆用恐怖的眼光看著她。隨即流言就變成了「昨天晚上……『君知小姐』……和阿盼娥……好恐怖……真不知道『君知小姐』是這樣的人……怪不得『她』嫁不出去……原來『她』喜歡女人……」

  等這流言傳到寶福耳朵裡的時候,「噗」的一聲他再次把滿口的茶噴了出去,上一次阿盼娥送補品他只是嗆得半死,這一次他不得不找人給他捶胸,以讓他換過一口氣來活下去。哎喲他的太子爺誒!難道他就寧願在這裡被人糟踏亂說是非,都不肯回宮去做他的堂堂太子嗎?

  「『君知小姐』……」竊竊私語突然中斷,大家噤若寒蟬。

  院門開,走進來是長髮長衣的人兒,他一走進來院裡就會多一股出塵的氣質,仿若人間暫時變成了仙境,而他就是仙境裡的菩薩。

  「寶福,我想和你商量件事。」君知走過去,走進寶福的房間,隨後關起了門。

  「我想離開品安坊一陣。」君知說,「永璋虎視眈眈,我若留在這裡,品安坊必定後患無窮。」他略略沈吟了一下,「我想回一趟九蓮山,師父忌辰在即,我想回去拜祭一下他老人家。」

  寶福的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失望之色,「『小姐』真的不考慮回宮?我聽說貴妃娘娘病了,」他臉上難得浮起深沈的神色,「今年皇上陪同皇太后小住江寧府,過幾天拜祭明太祖陵,『小姐』既然路過,不妨……也去看皇上一眼……畢竟他是『小姐』的親爹,都十三年不見了,難道『小姐』當真是鐵石心腸,老死都不見爹娘的面嗎?」

  君知的眼流著明光,「如果只是見爹娘,君知何嘗不想……但寶福你莫天真,皇家宮內事,一旦沾上了,就算是親生兄弟、親生爹娘那又如何?只為了一個」權力「二字,嬌女子可以拿刀。她明知孩子無辜,卻不得不做,一切也只因為她想更好更穩當地活下去而已。」他輕歎了聲,「你說,若你是皇阿瑪,面對這麼檔子事,你是認了我然後給純惠皇貴妃治罪株連九族好呢,還是當我從來就是死了好呢?皇家最尊貴,皇家最要顏面,無威何以治天下?不聖如何道禮儀廉恥?皇阿瑪再疼惜我,也不可能為我而動搖他的威嚴。」

  「『小姐』……」

  「皇阿瑪再疼惜我,也已經是十三年前的事了。他怕早已忘了,而我也早過了需要疼惜的年紀。」君知拍了拍寶福的肩,「這麼多年來我很感激你對額娘忠心耿耿,但是寶福,坐天下……是要付出許多代價的,我不願流血,為帝者必無情善用知人能任,而君知能做到者,不過無情而已。」

  「可是『小姐』!」寶福突然「咚」的一聲給君知磕下頭去,「寶福不求『小姐』能做天子,寶福求『小姐』回宮看看你額娘好不好?她……她病得快要死了……如果能夠讓她知道『小姐』還在人世,或許……或許還有一絲希望……」

  寶福……君知的身子微略僵了僵,寶福對額娘──那是一生都不敢說出口的愛戀吧,如果不是為了額娘,寶福不會這麼多年忠心耿耿地跟著自己,如今他的懇求和額娘的病──能夠不答應嗎?「寶福,別這樣。」長衣長髮的人扶起了地上磕頭的大肚子男子,「我去。不過只見額娘,我不願見皇阿瑪,好嗎?」

  慈悲。寶福從君知的聲音裡聽出的是大慈悲,因為憐憫他、憐憫額娘所以答允,他懷著那種對世人苦痛的憐憫──而他自己卻沒有感覺到那種親情。帝家的孩子啊,和親生爹娘的感情竟是如此淡漠,因為「端慧太子」小時候帶著他長大的是奶娘,而不是額娘。

  「『小姐』,你要一個人去嗎?」寶福低聲道,「你一個孤身……『女子』……行走在路上恐怕不方便,多一個人去像樣點。叫阿盼娥和『小姐』一起去好不好?寶福雇一輛大車,你們假扮了回娘家的夫人去京城。」君知不能剃髮,所以就不能換男裝,否則一個單身男子上路也沒這許多麻煩。

  阿盼娥?君知微一沈吟,「好。」阿盼娥看起來像很能吃苦,而且她對他的事總能全盤接受不會多問。更主要的是,有她在就好像有些什麼東西一直都在,永遠不會變,很安心的感覺。

  ☆☆☆

  第三天一早,一輛馬車先離開了朔平府。夜裡,一個黑影帶著另一個黑影,在永璋皇子仍然睡覺的時候,登上了那輛馬車。馬車隨即揚鞭,趕往京城。

  「君知小姐」……不,君知公子剛才身穿夜行服的樣子很利落,一點也不像品安坊院子裡那個月色鞋上略略沾了一點灰塵的長衣女子,娉婷與繾倦都揉進了骨子裡。他剛才一隻手就把自己帶了起來,像飛一樣趕上了馬車,路上數個起落完全不帶風聲,連衣袂之聲都沒有。

  「君知,喝茶。」阿盼娥第一次和「君知小姐」獨處在馬車裡,僵硬地捧過一杯茶。

  君知看了她一眼,不覺笑了,「第一次出遠門,害怕嗎?」

  「不害怕。」阿盼娥的身體僵硬僵硬的,那只是緊張,「我怕君知被人欺負,其它的我都不怕。」

  被人欺負?君知啞然失笑,也只有這個丫頭才會優心忡忡地整日擔心他被人欺負,在她心中他仍然是一個纖纖弱質一摔就碎的瓷器,即使她已經知道他是個男子,而且是個武功高強的男子,「我們去一趟九蓮山,然後轉向京城,去看一個人。」

  「哦,」阿盼娥根本不知道「九蓮山」是個什麼地方,既然君知說要去,那就去,「早知道衣服應該多帶一點。」她抱怨地拍了拍身上抱的包,那眼光顯然是責怪它太小了。

  君知難得身穿男裝,黑色的綢緞緊貼著身體,顯得他修長而且筆挺的身段,纖細而不顯弱,一頭長髮隨意挽了個髻,用一條緞子紮著。阿盼娥看得呆了一呆,君知公子果然不是女子,只需要換一身衣裳,那種娉婷的味道就變成了靜利。她見過許多男人,見過殺豬的賣菜的、也見過體面的男人,俊秀的富貴的,甚至像君知這樣武功高強的人她也見過,有個唱「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的男子也很瀟灑。但是她沒見過像君知公子這樣皎柔的人,不是陰柔是皎柔,純亮的不刺眼的充滿了光輝的柔,那種光大概就叫做慈悲吧。

  「望著我做什麼?」君知覺得她望著他發呆的樣子很是可笑,微微一笑,「癡子。」

  癡子。君知總是這樣稱呼她,她不知道那兩個字裡面是否有寵溺的意思,但是只要君知這樣微笑地望著她說她是「癡子」就足夠了。她不在乎他說的是白癡還是傻瓜,她本來就是白癡或者傻瓜,只要君知看著她微笑著對著她說話,她就會好開心好開心了。

  馬車轆轤,長夜寂寂,冷風飄飄,星影搖搖欲墜。

  一輛馬車離開了朔平府,一路直上九蓮山。

  ☆☆☆

  九蓮山下。

  君知說上山之後是沒有東西吃的,所以在山下要買好乾糧。九蓮山是個荒涼的地方,未必出名。在阿盼娥眼中看來,這個地方既不能種菜,又不能養雞,滿山荒草連樹也沒幾棵。除卻山頂上那一撮濃綠,整個山就是個石頭荒草堆。

  但是「君知小姐」卻要來這裡拜神仙──他說要拜師父,君知是菩薩,君知的師父就是神仙老爺爺。

  「姑娘,你到底要不要這塊烙餅?」店裡的夥計已經等她付錢等得很久了,卻發現她仰望著九蓮山發呆,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要了就付錢啊!」

  「啊──」阿盼娥被他嚇了一大跳,手上的銀子「噹啷」一聲掉進夥計的檯面上。那夥計的怒臉登時變笑臉,「啊,這位小姐,不必這許多。但小姐既然打賞小的,小的也就謝過了。」他笑嘻嘻地把銀子在身上擦了擦,用剪子剪下抵烙餅錢的一小塊,其餘的收進懷裡。那一張油臉登時變得又圓又亮,對著阿盼娥笑得像一朵花。

  「我沒有要給你那麼多,快把銀子還給我!」阿盼娥大叫一聲,她掉下的銀子足有十兩,買這烙餅也用不了一弔錢,這夥計欺負她是個小丫頭,居然堂而皇之不還她。算錢惟阿盼娥最精,這夥計簡直撞正大板,只見她一把抓住店小二,嘴裡一口氣地說了下去:「我剛才在你店裡買了兩塊臘肉三錢胡椒三塊饃饃,已經給了你一錢銀子,現在我另買烙餅你該給我打折,我在你店裡買了這許多東西這烙餅應該打八折,算起來應該是八個銅板,我已經給了你一錢銀子,你應該找我十五個銅板,然後把剛才那錠銀子還給我!」

  店小二一聽臉都綠了,「你這丫頭買東西不給錢,世上哪有這回事?銀子既然已經付了,怎麼還可以要回去?你是哪家的丫頭這麼沒有家教?給你主子丟臉了。」

  「你這裡的臘肉胡椒饃饃烙餅都不是最新鮮的貨色,我沒再給你扣價就已經不錯了,按饅頭鋪的規定你這樣騙人銀子是不可以的!」阿盼娥指著他的鼻子,「我告訴你們掌櫃的,告訴你們饅頭鋪行,說你們這家店騙錢。」

  「我們掌櫃的?」店小二不屑得看著她,「姑娘是外地的吧,我們掌櫃的正在後院抱美人,我呢,也就不給你引見了。」

  「旺財饅頭鋪的掌櫃……」阿盼娥提高聲音叫了起來,登時路邊的行人紛紛掩耳,她的聲音實在有些嚇人,只聽鋪裡一陣咒罵,一個肥頭大耳的男人走了出來,「什麼事鬼叫鬼叫的?叫成這樣還能做生意嗎?」

  阿盼娥指著店小二,「他拿走我銀子不還我。」

  店小二忙辯解:「沒有,是這丫頭自己給我的。」

  掌櫃的一隻肥拳捶在板台上,「買東西就要付銀子,不付銀子呢,姑娘就不要買東西。」肥掌櫃斜著眼睛看著阿盼娥,這姑娘倒也秀麗,「姑娘買了東西不給錢,不如把人當下來,在老爺店裡做事?」

  阿盼娥「砰」的一聲拍得比肥掌櫃的熊掌還大聲,「饅頭鋪行有饅頭鋪行的規矩,饅頭鋪行當古掌櫃沒有教過你們,賣東西訛詐客人的銀子,是要給行當裡開除的嗎?」

  肥掌櫃臉色有些變,這丫頭居然深知行當的行情,「來人啊,抓下這個丫頭!她買了東西不給銀子!」

  「好!」店小二捋起袖子,一手抓向阿盼娥的肩頭。這小姑娘有些呆,算起賬來伶牙俐齒就像變了個人,簡直就是行當裡的奇才。

  「住手!」說話人的語氣卻很自在,彷彿在一邊看了許久了。

  肥掌櫃抬起頭來,眼前一亮,一角衣袖揚起的風微微拂到了眼前,隨之而來的是一縷輕散的髮絲,素腰長衣的「女子」似乎在眼前已經站了許久了,如今才讓人感覺到她的美。

  「君知……」阿盼娥心虛地低下頭,她和人討價還價地吵起來,居然讓君知看見了。她是這麼俗,又是這麼野,現在還加上一條這麼視錢如命,他一定更看不起她了。

  「『姑娘』,這是您家的丫頭?她她……」肥掌櫃下面那句「買東西不給銀子……」還沒說出口,君知微微一笑,笑淡如風,「掌櫃的,您不好欺負我們家女娃,這銀子究竟是怎麼回事,您最清楚了,是不是?」

  好厲害!肥掌櫃被他一句話「您不好欺負我們家女娃」堵住了嘴,臉色登時有些發青,「她……」

  君知截口,「我道總是店小二可惡,掌櫃的總是清明的。」

  他這第二句說出來,肥掌櫃睜著一雙豬眼,被他連扣了兩頂大帽子,這「小姐」言辭素雅人品出塵,斷不會是什麼好惹的角色。沈吟了一陣,他不得不黑著一張臉,「張三,把東西還給人家。」

  店小二仍有些不捨得,「掌櫃的……」

  「叫你還就還,不還我他媽的趕你出去!」肥掌櫃怒罵。

  「是是是……」店小二惡狠狠地瞪著阿盼娥,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銀子還給了阿盼娥。

  君知……阿盼娥看著那錠回到自己手上的銀子,望著君知執雲挽素的風姿,臉上悄悄一紅,扭捏地躲在君知背後。

  野丫頭居然害羞了?君知啞然失笑,對著肥掌櫃微微點頭道別,拍了拍躲在他背後的阿盼娥,「上路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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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4:52


  九蓮山。

  九蓮山上無九蓮,惟有荒草半邊天。

  山頂的一撮濃綠只是一棵大樹,莫約就叫做冬青,是望墳之樹,長生於沙石黃泥之地。

  君知對著樹下一抔黃土上香,那堆土醜醜的,連個牌位都沒有,裡面死的大概就是君知的師父。阿盼娥端著剛才從九蓮山下買來的一些烙餅饃饃,一碟一碟地擺放在黃土堆前,倒上清茶,然後退後幾步,看著君知焚香。

  香火之煙繞鼻而來,她看見君知持香喃喃自語,像對墳裡的死人說話,她卻聽不見什麼。

  「師父,君知多年未來拜祭您老人家,此行名為拜祭實為避禍。逃避了十三年的事終於找了上來,君知知道此後災禍連綿再不能有安逸的日子,也可能日後再不能拜祭您老人家……」君知一邊焚香一邊緩緩地對已經死去許久的故人說,「君知立誓做世間觀音濟世,此身既然連綿災禍,也就不願與他人牽扯,願獨立孤行於世……」他深吸了一口氣,繼續說:「此生此願,終身不改,如違此誓,君知立身化魔,為世人所不齒。」頓了一頓,他又說:「此行即轉京城探母,皇城權力糾結、刀血深藏,額娘念子心切眾兄弟各有肚腸,君知近來心神不寧,京城之行不知是否能全身而退……」把香插上墳頭,他閉上眼睛,「君知辜負師父遺願,十三年修為仍未能化解當年悲憤,此行見母不知能否抵抗心中十三年的恨……恨……」他說到此處心頭猛然驟跳起來,一團灼熱抑在心中,「十三年前蘇佳氏刀砍,十三年後永璋猶未放過君知,此去京城必人父君兄弟利害之網,君知有志淡泊卻……卻不知是否能抗心中之魔……」他猛地睜開眼睛,「我不願流血!我知道流血的痛!但……但……」他的手緊握成拳,但傷害他的都是當年至親至愛之人,他不是真菩薩可寬容所有的罪孽,若他再不能忍受這樣的利用和傷害,或許──他控制不住心裡的苦痛,他會恨……然後會……成鬼……

  阿盼娥自然不懂君知心裡種種的苦痛,看見他突然顫抖起來,她小心地給他披上一件衣裳。

  身上一暖,君知猛地抬起頭來,入目是阿盼娥關懷的眼神。他呆了一呆,心頭再度一熱,這是一種不同剛才的熱,這熱是因為他的心呼籲接受更多的溫暖,十三年大空大悲,從未有人對他如此好過,好得如此簡單,不要代價、不要他付出,只要他肯接受,那個人就會好開心好開心了。

  他害怕這個熱,有人對他越好,只會顯出他年幼時深深重視的人對他的殘忍──他曾那樣天真地疼愛過永璋,那樣天真地相信過皇貴妃,那樣崇拜地愛過皇阿瑪,可是這些相信和愛帶來的是刀傷、是利用,即使連最疼愛他的皇阿瑪也不曾救得了他……披著披風他再度顫抖起來,阿盼娥奇怪地看著他,臉上微微一紅,突然用身體抱住了他,「君知,你冷嗎?」

  他的心猛地一跳幾乎讓他不能呼吸,他不冷,身上很溫暖,抱著他的人嬌小婀娜,沒有一點雜念。她仍然把他當做需要憐惜的東西,只會說:「我怕別人欺負你,其它我都不怕。」她所說的「可憐」,大概就是她……始終覺得他是需要人憐惜的人……

  「我不冷。」君知勉強抑制住心頭一陣陣灼熱翻湧的感情,他憎恨被人可憐被人同情,但是接受到那種溫暖的憐惜,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更多……他已經獨立孤行得太久太久了。

  「但是你在發抖。」阿盼娥仍然抱著他,「我等你不發抖了就放開你。」

  「我不發抖。」君知輕輕掙開了阿盼娥的手。

  阿盼娥睜大眼睛看著微笑得有些勉強的君知,她第一次覺得他很單薄,不是他不夠強大,而是他的心──就像這九蓮山上的一棵冬青,在風裡雨裡搖搖欲墜,卻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想到要去扶他一把。她不知道他剛才在說什麼,但是她並不笨,君知不是因為冷才顫抖,她也不是因為怕他冷才抱他,只是她──不想看見他發抖,所以抱住他不讓他顫抖。她懂得顫抖的感覺,當魏老爺家的大黃狗叼走了她用第一天賣豆腐賺的錢買下來的包子的時候,她和爺爺一天都沒有東西吃,那個時候她沒有哭,也是這樣顫抖。當悲哀的感覺太強烈的時候,反而是哭不出來的,人會突然看得很淡,突然對過去和未來都漠不關心。她雖然很簡單,卻活得很艱辛,許多事──也許並非她自己一定要懂,卻往往事到臨頭的時候已經懂了。

  她懂君知的感受,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

  別這樣看著我。君知側過頭去,她的眼光讓他覺得自己一無所蔽,她極堅強地愛著那只被趕走的小兔子,怕它受傷害。可是他卻好憎恨這種因為憐惜而起的感情,另一方面他卻也情不自禁的受這個感情的牽引和迷惑──他不是傻瓜自然知道這傻丫頭對他的心,他知道阿盼娥對「小姐」崇拜對「公子」眷戀,她用複雜的感情傾盡一生地對他好……這些……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不要!他不要這種熱,他要更淡、更冷、更超脫一些的感情去面對未來不知的事,他不要崩潰!

  阿盼娥見君知臉上一陣紅暈,隨後他轉過頭去,他說,「阿彌陀佛。」

  「阿彌陀佛。」只這四字,阿盼娥就知君知和她的距離依舊好遠,遠得連剛才相擁的體溫都像假的。隨後一陣心涼,她眼中突然一熱一酸,掉下了眼淚她卻仍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

  不該抱住君知,她太……不配了……

  九蓮山上寒風瑟瑟,不解事的阿盼娥只能這樣想,她不該抱住君知的,她不配!

  ☆☆☆

  京城。

  「阿盼娥,今天晚上我要出去一趟,你在客棧裡等我,不要到出走好不好?」君知的微笑空幻如花,如菩薩拈指微笑,「如果四更天我還沒有回來,你就不要等我,直接回品安坊去。」

  「你要去哪裡?」阿盼娥看著他難得穿那一身黑色的夜行服,不由地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你要去……殺人嗎?」

  殺人?君知已經漸漸習慣她這腦袋裡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君知像會殺人的人嗎?」他微笑,「君知從不願見流血。」

  「那你半夜去……幹什麼?」阿盼娥吞吞吐吐,「以前那個唱『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的哥哥半夜出去就是去殺人的。」

  君知已經是第二次聽見她提起那個「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的「哥哥」,有些奇怪,她難道也認識武林中人?「殺人?你見過人殺人嗎?」

  「當然見過。」阿盼娥理所當然地說,「我看到那個哥哥一劍殺了他的好朋友。」

  君知微微一震,「你不害怕嗎?」

  「我當然不怕!」阿盼娥大聲說,「他的朋友甘心被他殺死,他都沒有反抗!」她的眼眸熱了起來,「菇生絲的哥哥提了一壺酒,和他好醜的朋友一起喝酒,說了好多好多的話,然後他那個好醜的朋友哈哈大笑,說『既然如此,死在你手下卻也不妄!』然後他站起來張開手,這樣。」阿盼娥面對君知張開手,做了一個彪悍的十字,「他說,『你拿了我的頭去吧』,然後菇生絲的哥哥一劍過來,他朋友的頭就掉下來了。再然後菇生絲的哥哥對他朋友的屍體磕了三個頭,長嘯一聲就走了。」

  「你不怕嗎?」君知凝視著她,她分明目睹了一場絕烈的江湖慘變,卻居然毫無懼色,這丫頭難道天生的石頭心腸嗎?

  「我不怕,我知道為什麼他的朋友願意被他殺死,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朋友!」阿盼娥大聲說,「如果是君知的話,我也不會害怕的。」

  君知全身一震,義烈!這女子,這小女子,居然知道什麼是義烈!什麼是生死以之的義烈,什麼是禍福不避的士情……那個裡面有愛,卻比愛更堅強更不可摧滅,她……何苦對他如此!「我如果回不來,你不要找我,回品安坊去等我,好不好?」

  「你要去哪裡?」阿盼娥疑惑地看著他,「你不會回來了嗎?」

  「我……努力回來。」君知一笑,自窗口翻了出去。

  君知出去的樣子有些奇怪,阿盼娥不知道什麼叫做「離別之絕」,但是她這一次卻不相信君知的話。他不會回來,她有這樣不安的感覺。

  「姑娘,送熱水了。」客棧的小二開門送進洗漱的熱水,卻發現房裡觀音菩薩似的小姐不見了,那丫頭對著窗戶發呆,一雙眼睛迷茫得好像不知道今天晚上是元宵。

  「姑娘,送熱水了。」小二放大聲音再叫了一聲,「乓啷」一聲響,阿盼娥整個跳了起來,「幹什麼?」

  小二的目光從被她打翻的茶盤上收回來,力圖要表現出一個笑臉,卻免不了僵硬之色,「嘿嘿,嘿嘿,姑娘,送熱水。還有,這茶盤子一弔錢。」

  「胡說!這明明是假的紫砂,怎麼要一弔錢?何況它用了這麼久已經舊了……」

  ☆☆☆

  紫禁城。

  元宵之夜,皇城裡也鬧花燈上元宵,道旁宮女太監假扮的市民吆喝著花燈,努力地製造著節日的氣氛,皇親貴族們就在這燈火流離星月交輝的靡靡粉香倩影裡漫步。

  大清繁華廣宇、帝王之相金玉之鄉在這紫禁城元宵夜裡特別的顯眼。

  笑聲鬧聲隱隱可聞。

  君知飄然攀上乾清宮的屋頂,這裡反而寂靜,所謂「萬人空巷」,人都鬧元宵去了。

  屋瓦下靜靜的傳來一絲絲藥香,幾許丫鬟的腳步聲,如果不是君知靈敏還未必聽得出來。

  「主子請起了,吃藥了。」丫鬟輕柔的喚聲。君知悄然翻下屋簷,房內檀香繚繞,床內人似乎病得很重,並沒有回答。

  裡面是他的額娘。他從小不是額娘帶大的,對母親也沒有特別刻骨銘心的感情,她是皇阿瑪最愛的女人,一生就圍繞皇阿瑪轉為他付出一切為他生兒育女,卻連一個兒子都留不住。莫名的心微微痛了起來。

  額娘──是一個溫柔的詞。

  丫鬟等了許久不見皇妃回答,先自退了下去,想必是過一陣子再來請起。

  好機會。

  君知雙手輕輕地托起了屋簷下的一塊窗欞,「咯」的一聲輕響,他把窗欞擱在屋樑上從空當裡穿了進去。

  落地輕悄無聲,走三步,到了皇貴妃的床前,一股藥香撲鼻而來,裡面的人全無一點生息,似乎病得很沈重。一股莫名的震撼自指尖傳上心頭,他和袖掩心,心頭又熱了,壓低聲音,他輕輕地說:「皇額娘嗎?」

  床內的人發出了一聲似乎是掙扎出來的歎息。

  「永璉……給額釀請安。」十三年不曾吐露的字眼離唇而出,他自己也似深深地震撼了,整個臉色都白了。

  床內人掙扎著發出了「嗯」的一聲。

  君知陡然發覺不對,一把撩開了床幔,床內人容顏端麗正是他的額娘!但她臉色青白唇角帶血,一個字都說不出來,分明已是危在旦夕!

  他震然一驚,這……這不是病,額娘的臉色白中帶紫,這是中毒!而且看她紫氣漫上雙目,眼看已經毒入膏肓無藥可救,怎麼會是這樣?她……她是當朝皇妃皇阿瑪最愛的人!

  「皇額娘!」他失態地撲過去緊緊抓住她的雙肩,「怎麼會這樣?皇額娘你不要死!我是永璉,我還沒有死,你怎麼能死?我是永璉啊!」

  金佳氏雙眼無可避免地留下了淚,她說不出話,望著這個遲來的卻來得那麼湊巧又那麼不湊巧的孩子,她落下了兩顆哀傷至極的淚,淚中宛若帶血,卻對著君知無限淒涼地微微笑了,她在說她很高興、很高興在臨死的時候看到這個……本以為已經死去的孩子……她很高興……

  「皇額娘!」君知大叫一聲,呆若木雞地看著她含淚閉目死去,死在他的手裡!他心裡已經隱隱知道了是怎麼一回事,猛然轉過頭來,門外一人對著他怡然微笑,朝服官頂,卻是永璋!

  一陣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皇上駕到──皇上駕到──」一聲聲如鐘鳴、如斧擊,一聲聲擊在他胸口,他明白了,這一場見母,分明就是一場陰謀……他和寶福都被利用,而兇手就是他這些年幼時的兄弟,他知不止永璋一個人,永璋不夠才氣不能設這樣的局,這裡面……必然牽涉了太多太多的人。望著那遠遠過來的鸞駕,他明白,他活著讓太多的人膽戰心驚,親兄弟怕他奪權、純惠皇貴妃怕他報復、宮內人怕他回來、當年活埋他的人害怕他追究,他活著……遲早皇阿瑪都是要知道的,與其讓皇上驚喜,不如讓他驚怒,這樣的話,「端慧太子」就永遠是謚號,而不是年號……

  一瞬間,君知明白了許多事。額娘的病是局起,誰暗自下毒,傳送消息給寶福,利用他對額娘的感情,逼迫自己上京探母,永璋在朔平府一旦知道自己不在了,就立即回京。他知道自己必然是到這裡來了,今夜元宵是探宮佳日,料準自己必來,毒死額娘嫁禍自己──如此,皇阿瑪親眼所見當年的愛子化為妖孽,縱然活著,也是人世的妖患了。

  即使──皇阿瑪不會立即殺他,他也必然落到知會皇阿瑪這件事的功臣手裡──看情形,這功臣就是永璋了。

  「皇上駕到乾清宮──」

  太監尖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君知抬頭,十三年不見的英武的步履踏進門來,容顏雖然蒼老了許多,帝王尊貴之氣卻更濃郁了些,那是大清的高宗皇帝,他的親生父親!是他年幼的時候以為自己長大後將會成為的人,十三年後,那人英武依舊,而自己卻一身流衣成了最不可能成為的……假女人……

  乾隆顯然驚愕與憤怒交集,他正在遊園,永璋卻急急通知他病重的金佳氏已死,居然說什麼當年的永璉未死,說他自墳墓裡爬出來禍亂國家,已成妖孽殺害親生母親,下一步就是殺害他這個親生父親!死而復生的永璉什麼都殺,而且他男不男、女不女,若讓世人看見了必然要丟盡皇家的臉面,若不殺此妖孽,紫禁城將要大亂了。他自不信什麼死而復生的妖孽,但踏進門的一剎那,他就看見這個驟然抬頭的黑衣人。他慈眉端目,容顏宛若年輕時的金佳氏,他若不是永璉,是誰?難道當真有墳裡殭屍這回事?

  「大家都別過去!端慧太子的殭屍弄死了皇貴妃,皇貴妃已經西去了……」不知道誰在外面囔囔。

  永璉……他惟一封為「太子」的兒子!乾隆驚怒過頭反而不曾發作,只是牢牢地盯著這個十三年不見的兒子。他的確不曾剃髮,一頭長髮如水,雖然一身夜行服,卻洗不去他渾身那種刻到骨子裡的靜與柔!那是……那的確是──女人的味道!乾隆倒抽一口涼氣,指著他,「你──」

  黑衣人微微地笑了,笑得苦,「皇阿瑪。」

  「你、你……」乾隆望著床上人的淚與血,驚憤過頭的震怒終於發作,「你是人是妖?害死親娘,你還是不是人!」

  害死──親娘?君知的眼剎那間轉為無邊無際的空茫,他──甚至不曾給他一個解釋的機會,他們聯合起來害死他,然後害死他娘,最後還希望他爹親自下令殺死他的兒子──而那些希望如此的人,就是他爹的另一些兒子,他的親兄弟。

  不要逼他。他不是菩薩,他可以忍別人來殺他,他可以不要流血而寬恕那些猥瑣的小人,但是把他逼上絕境──君知就不存在,他就變成了永璉,君知不願流血──而永璉卻和眼前這些殘忍好殺惡毒卑鄙的人流著相同的血!

  乾隆見這黑衣人又笑了,笑得居然讓他心痛,只聽他低聲說:「額娘不是我害死的。」

  「給我拿下端慧太子!」乾隆充耳不聞,這死而復生的妖孽讓他恐懼了,連連倒退,站在重重侍衛背後,他厲聲指揮,「給我拿下這逆子!」

  誰也──不曾相信過他,誰也不希望他活著,即使是曾經愛過他的人。他活錯了嗎?君知──不!永璉突然淒絕艷絕地冷冷一笑,「我從不願傷害任何人,即使──別人曾經殺死過我。」他重重地看了永璋一眼,那一眼讓永璋居然輕微地不安起來。「我也從不願回到這個地方,我知道這裡不會有人歡迎我。」他的眼自空茫變成了血色,一滴血淚劃過眼眶,「是你們逼我回來!是你們──逼我──流血。」他緩緩地從床榻上站起來,「讓開!」他語氣平緩地說,直視著乾隆和永璋,「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若死在這裡,老天也會覺得對我不公。」

  永璉的聲音輕而妖,在屋裡繚繞,震懾得居然誰也不敢動手,他筆直地向前走了一步,千萬支長槍對準了他的胸口,他走一步,那些槍卻退一步。

  「拿下這妖孽!重重有賞!」乾隆揮袖震怒,他怎麼能明白呢?他永不能明白永璉的苦痛,正如他永遠不能明白為什麼某些花會有毒──那不是為了傷人,而是為了自衛啊!不需掙扎求生的人是不能理解的。

  「師父,對不起……」永璉陡然一聲厲笑,一手握住了擋住他的三支槍頭,一震手,三名侍衛被他的「過脈針」心法震傷,倒跌出去。乾清宮登時陷入了一片殺伐之中。

  血、血、血……

  血色元宵,燈月如血,如妖……

  ☆☆☆

  阿盼娥在客棧裡等,元宵的月很大很圓,但看起來似乎不怎麼吉利。她心裡感覺君知不會回來,等的心情分外的奇怪,等著一種她分明知道不會回來的東西。時間一分一分的過去,君知回來的可能就一分一分的小,她有一種錯覺,君知像一隻風箏,放出去了斷了線就不能夠回來了。

  外邊突然喧嘩了起來,她這客棧和紫禁城離得很近,皇城裡的聲音。

  「紫禁城裡來了妖怪!你看那道紅光!那就是妖怪駕的雲……」

  「胡扯!那是宮裡的火把!笨蛋!那裡!你看東邊的牆頭,那個黑黑的一團才是妖怪,你看他一頭長髮,是男還是女?」

  一頭長髮?男的……女的?阿盼娥困惑地微微轉過頭來,紫禁城的牆頭與她的窗口只隔著一條朱雀大道,她的眼力素好,那牆頭上一身黑衣、架過侍衛一輪刀劍的人腰如紈素,長髮披流,似男似女的身段,不是君知是誰?他──為什麼變成了皇宮裡的妖怪?她的腦子並沒有弄清楚是怎麼一回事,身子就自己動起來了。她看見有刀砍在了君知的身上,她的血突然熱了,她推到了油燈,把油燈推倒在床上。

  一把火燒了起來,房間裡許多易燃的被褥錦帛立刻變成了熊熊大火,阿盼娥望了客棧一眼,搬起凳子砸下一條木腿,浸了燈油燃起火把,她拆散頭髮披上一件君知的月色外衣,低頭從客棧裡奔了出去。

  「起火了!起火了啊!」客棧裡突然驚聲叫囔了起來,各位客人夥計紛紛起來撲火,有人眼尖看見阿盼娥奔了出去,大叫:「攔住那丫頭!她放的火!」

  紫禁城牆頭激戰的人只見對面的房屋有一間突然起火燃燒,隨即人聲鼎沸,元宵節大家鬧花燈去了,街上黑漆漆的無人。卻有一個披著月色長衣散著頭髮的人幽靈一般自街上奔過,手舉火把,在夜裡分外顯眼。

  她奔了過去,奔向遠遠的城外,客棧裡的老闆、夥計和客人們大聲呼喝,成群地追了出來,聲勢反而比牆頭上的還要浩大。

  原本牆頭上的激戰,卻被這突然發生的事衝擊了一下,雙方都頓了一頓。侍衛們看不見眼前傷痕纍纍的人眼裡突然亮起的恨──她在引走他們的注意力,她引走他們的人──他已經看到有一部分禁軍順著阿盼娥的方向追了過去。永璉陡然清叱一聲,他的眸中血色如暈卻突然清晰起來,亮如月!突然刀光驟亮,侍衛們不知這瀕死的人還能反擊,倉皇接了兩下,定睛再看的時候那人已經消失在牆頭。

  ☆☆☆

  她其實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是舉著火把跑出去很久了以後她才感覺到夜風很涼腿很酸,才知道燈油流下來燙傷了她的手。後面的人越追越近,她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追她?一直跑到了城門口,她才知道她放火燒了客棧,而且夜裡城門封閉,她跑不掉了。

  一隊官兵模樣的人帶著兵器把她團團圍住,客棧的人紛紛怒罵把東西丟在她身上,阿盼娥舉著火把,站在人群中間,她的心不在這裡,她舉頭看著紫禁城牆,她關心的人已經離開了吧?「咚」的一聲一塊石頭砸到了她的額角,一陣眩暈,她睜大眼睛,卻是一個看熱鬧的小乞丐猥褻地躲在人群背後往她身上丟東西,嘴裡嘻嘻而笑,「女瘋子!女瘋子!」

  血自額角流了下來,很痛。她沒生氣,只在想君知不知道脫險了沒有?她沒把「君知去了哪裡?」「君知為什麼變成了紫禁城裡的妖怪?」這種問題放在腦子裡,她只全心全意地在想他不知道脫險了沒有?她看見一刀砍在君知身上不知道他痛不痛?

  突然腿上一陣劇痛,她驚跳,卻發現把她團團圍住的官兵嘴裡不知道在罵罵咧咧一些什麼,紛紛舉槍向她刺來,千百支槍頭,第一支刺穿了她的右腿。火把「啪」的一聲落地,她不知道該怎麼抵擋這些亮閃閃的東西,只有用雙手蒙住了眼睛,心底電光火石的閃過一個問題:她要死了嗎?被這些長槍刺死?

  她要死了嗎?君知呢?他平安了沒有?她蒙起了眼睛,在刀槍刺下的最後一瞬突然又放下了手,她要看君知是不是平安了?他是不是真的走了?沒有被人抓起來吧?

  萬眾利器的銳光中,她仍瞇起眼睛看著牆頭,彷彿那裡吊著她的心、她的魂,而她這一望就算被屠戮千萬次都不能改變,旁觀的人群也不禁隨著她的目光望了過去。

  牆頭上空空蕩蕩什麼都沒有,回過頭來,那瘋瘋癲癲的女子被十來支長槍刺中身上,倒在血泊裡,應該是不能活了,她卻仍盡力睜著眼在人群裡搜尋著什麼,她沒有找到,卻臉有喜色,過了一陣子,終於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女瘋子!

  倒黴!放火的女瘋子!

  看完了一場血腥的屠戮,人群漸漸散去了,那些禁軍們忙著搜索「妖孽」也沒來理她。人群散去,就讓她靜靜地躺在那裡。

  她……還沒有死啊……

  人群散盡之後,黑夜寒風瑟瑟,一雙手把她抱了起來,不在乎她血跡斑斑的身體,悄悄地把她帶離了那個遍地鮮血的地方。

  那天眼見過屠戮的人後來想起來都覺得很奇怪,似乎少了什麼,想了許久才發覺那些槍向她刺下去的時候那女瘋子居然連叫也沒有叫一聲,而第二天一大早去看的時候她卻已經不在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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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5:25


  阿盼娥清醒的時候,耳邊吹著熟悉的曲調。

  「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那曲子翻過來倒過去吹的只有這一句,睜開眼睛,吹簫人冷顏白衣,一雙眼睛烏黑如墨,正是她見過一劍殺死他朋友的那位「哥哥」

  「不要動,你傷得很重。」白衣人冷冷地說。

  「他……呢?」阿盼娥努力睜大眼睛。

  「他走了。」白衣人淡淡地說,簫聲停了,他一手持簫,「你好好療傷,你身上的傷雖重,但都是皮肉之傷,大概休養上三五個月,就會痊癒的。」

  「君知……公子……平安嗎?他也……受傷了……」阿盼娥迷糊地說。

  白衣人露出了一個鄙夷的表情,「他走了。」頓了一下,他淡淡地說:「他沒有救你。」

  阿盼娥卻鬆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嘴邊卻露出一個真心實意的笑。

  白衣人卻有些詫異,「你不恨他?」

  「恨?」阿盼娥睜開眼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麼要恨?」

  「你……」白衣人語氣頓了一下,淡淡地說,「算了,你是個傻瓜。」

  阿盼娥重新閉上眼睛,「嗯,我是傻瓜,只要他平安就好。」她閉目含笑睡去。

  白衣人凝視著這個貌不驚人的小丫頭,「嘿」的笑了一聲,她只要那人接受她的付出就會開心了啊,她什麼都不求,自然也什麼都不會失去,無論他做了多過分的事她都不會傷心。

  要拋下這樣的丫頭,也需要很大的狠心吧,他本來很不齒那人,但現在卻微微有些佩服起來了。無情如此,加上他辣手傷殺大內禁軍一百三十八人,帶傷而走,他當真不做菩薩,卻要成魔了。

  魔,大概在昨夜子時,他們在這丫頭身上刺下第一槍的時候,就破除了枷鎖。

  ☆☆☆

  江湖渺渺,日月滔滔。

  高宗乾隆十六年,前端慧太子永璉失蹤於紫禁城牆頭,同日一瘋癲女子被處死於京城城門,血流三尺。

  但那已經是四年前的事情了,如今是高宗乾隆二十年,天下尚為安定繁榮,除了數省水災頻繁,幾處兵戰未息之外一切無事。倒是朝中人事更叠頻頻,幾部尚書、御使、巡撫、大學士、總督調來降去,竟似無一日安寧。

  朝中權高人遠,百姓之間大體無事,日子過得倒也順暢得意。

  朔平府、品安坊。

  「阿盼娥,我要的是書本子!什麼是書本子你還不會嗎?不是這些,這些是咱們大清康熙爺編的《康熙字典》,我要的是裡頭沒有字的那種!」品安坊的寶福這幾年清瘦了許多,眉宇間帶了一些鬱鬱氣,但吼起人來嗓子依舊驚人。

  「哦、哦。」紫衣的阿盼娥慌忙應是,「我立刻去換。」

  「喂!左轉,那裡是牆……」寶福的阻止還沒說完,只聽「彭」的一聲,捧著一大摞書被遮住視線的阿盼娥一轉身一頭撞在門框邊的牆壁上,「嘩啦」一聲書本子掉了滿地,她自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天!」寶福一手遮住眼睛,老天派遣這麼個丫頭是來折磨他啊!「阿、盼、娥!」他咬牙切齒地吼。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直覺地說。

  寶福一口氣被她哽在咽喉中,看著那坐在書堆裡仍然兩眼迷茫的丫頭,突然歎了口氣,「算了算了,你下去吧,這些東西我來收拾。」

  阿盼娥已經一本一本地把書本子又摞了起來,聞言燦爛地一笑,「阿盼娥是領工錢的,所以一定要幹活。」仔細地看清楚門的方向,她小心冀翼地抱著那些書走了出去。

  這個──傻丫頭!寶福歎了口氣,自從四年前受了那場重傷,眼睛似乎不怎麼好使,許多東西似乎看不清楚,大夫說是那時候被砸到了頭又流血過多的後遺症,調養來調養去都不見好。他的眼神黯然,小姐自四年前一去就不曾回來,不知是生是死,問這丫頭,她也只會笑顏燦爛地說小姐要她先回來等他,卻也沒有說他什麼時候回來。問救回這丫頭的「孤生簫」賀孤生賀公子,那賀公子冷眉冷言的,說來說去也只是淡淡的一句:「他走了。」四年了,品安坊依舊鼎盛興旺,但那個靈魂般的菩薩「女子」卻已經消失得很久很久了。

  阿盼娥是個死心的丫頭,「小姐」啊「小姐」,你撂下一句話要她等你,她真的會等你一輩子,而且她──不求任何東西,只因為是你要求的,她就做得那麼開心。寶福又歎了一口氣,心情再度黯然,那皇宮啊,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他真的後悔、遺恨當年逼他回去看額娘,早知道是這樣慘烈的結果,與其如今活得這般辛苦,不如他在九歲那年便死了。

  窗外悠悠的簫聲揚起,「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寶福嘴角揚起微微的一點笑,這四年來至少有賀孤生照應著品安坊和那丫頭,雖然大家心裡都不安定,但至少日子過得還算平坦,也沒有大風大浪,就這麼過去了。

  阿盼娥抱著書籍往品安坊的書庫走去,賀孤生就坐在院子中君知那間沒有門的房子的屋簷上吹簫,寶福在房間裡打算盤。五月的日光悠悠淡淡,鳥鳴和蟲鳴一起在枝頭,阿盼娥的腳步由近而遠,伴著她哼的賀孤生的旋律,「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她也不知她唱錯詞了。

  日子就彷彿這腳下踩的日光那麼淡而簡單,間或有吳媽的幾聲尖叫,嘮嘮叨叨說阿盼娥今天的菜買錯了。

  生活,原本可以淡若如此,如果心是快樂的,那麼什麼樣的日子都是快樂的。只怕心裡充滿恨,那怎麼樣的日子都不會快樂。五月的熏風拂哭了楊柳,紛紛揚下許多楊花,帶起一個人青色的衣袖,他站在遠遠的側房屋頂的柳樹之後,誰也看不見他,只是看他落腳的枝幹上摩擦的痕跡,就知道他常來,是個時常的偷窺客。

  「極浦一別後,江湖悵望多。相忘誰先忘,傾國是故國。」他的嘴角微微一挑,低聲道:「相忘?相忘……」

  破了誓、立下心,去憎恨去報復那些曾經加築在他身上的痛苦,四年來,他做到了,只是破身為魔的他再也沒有資格踏進這個房屋,再也沒有資格用那種溫柔去微笑。他當年選擇離她而去,即使她被刀槍加身也不曾回頭,如今……又怎麼有力走進這裡?相忘……也許人背負了太多的恨化為魔之後,對於所牽扯的東西的最好的結局,就是相忘。

  一別之後,改變的東西太多太多,他拋棄了當年所擁有的,即使如今近在咫尺,也已經沒有能力穿破那層隔閡,惟一能做的……也許,只有相忘而已。

  ☆☆☆

  「書本子。」阿盼娥自言自語,走進書庫,望著一摞一摞一叠一叠不知道盡頭在哪裡的書,歎了口氣。她最怕這些書了,賀孤生也想教她讀書,怎奈她天生的不是讀書的材料,教她讀「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她就有本事念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然後興沖沖地畫了張山上有白鹿海裡有黃鵝的圖畫來讓賀孤生看,等著他表揚她很風雅。

  當「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變成「白鹿一山盡,黃鵝入海遊。」的時候,賀孤生也不知道該讚她改詩的本事了得呢,還是孺子不可教也?總之之後他寧願對著牆壁吹蕭都不願對著阿盼娥說到一個「書」字。對牛彈琴猶可願也,但對著阿盼娥談詩比焚琴煮鶴還慘。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阿盼娥一邊搬書一邊自言自語,也只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她才會這樣問自己,「他為什麼不回來呢?是他叫我在這裡等他,他不會騙我的。」

  書庫裡一片寂靜,只有那灰塵的氣息靜靜地撲入鼻來,沒有人能回答她,縱然這裡有千車萬車的學問,也不能回答她。

  「啪啦」一陣亂響,她爬到書架上拿本子,卻一腳踩空連同幾百本書本子一起滑落下來摔成一堆,「啪啦啪啦」許多本子連綿不絕地砸到她至今還有一個疤痕的頭上,眼冒金星地抬起頭來茫然地看著頭頂,沒有人扶她起來,沒有人按住她頭上的傷讓她不再流血,也沒有人好溫柔地對她微笑著說她是「癡子」,沒有人為她挽髮,沒有人給她插花,什麼都沒有。

  自己費力地爬起來,把掉在地上的書一本一本的擺回架子上,擺到最後一本,手一軟那本書「啪」的一聲跌到地上翻開來,裡面有許多字,許多字她都不認識,但是她知道那些字寫的都是悲傷的感覺。拾起來放上書架,努力地微笑了一下,茫然地抬起頭來,那穿過屋樑的陽光裡灰塵靜靜地跳舞,無論她做了些什麼,這屋裡依舊什麼都沒有。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她喃喃自語,搬走了她要的那些書本子關上了門。

  君知為什麼還不回來呢?屋樑外凝視的人捶了一下屋樑,因為他……已經不是你要的那個君知,他是……一個殺孽滿身陰險毒辣的……壞人……

  壞人。阿盼娥你還記得嗎?壞人。

  ☆☆☆

  一兩、二兩、三兩……一弔錢、兩弔錢……寶福打著算盤,品安坊本是靠著君知行走江湖暗自相助的那些受恩人資助而存在的,但如今君知既然已經不在了,那麼生意對品安坊便是很重要的。寶福不得不打點精神認真算賬。

  「寶福,寶福,」小書僮四年以後已經變成了大書僮,慌慌張張地進來,「外面來了一個蠻漢,一口咬定要見『君知小姐』,不讓他見他就要闖進來。」

  「什麼?」寶福今日銀子算來算去都短少了幾兩,正在煩惱,聞言揮揮袖子頭也不抬,「叫賀公子去頂著,『君知小姐』不在,都這麼多年了難道還不知道『君知小姐』已經不在品安坊了?」

  「賀公子剛才郊遊去了。」大書僮尷尬地說,其實賀孤生是被阿盼娥氣的──他每逢聽阿盼娥把他的「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念成「寧願菇生絲,不一袋可憐。」就要暴走,從剛才一怒之下就不知道去哪裡了,按照他的脾氣大概要十天半個月才會消氣回來。

  「啊?」寶福算盤一推,他已經算不清楚,這一吵短少的銀子從三兩兩錢變成了三兩三錢,讓他大動肝火。「我去看看。」

  「寶福,書本子。」阿盼娥好容易找對了本子,捧著一大摞書走了過來,眼前一暗,一個人也同時向寶福的房間走了過來,她眼睛不好,一慌,「啪啦」一聲,那些本子再次跌落滿地,估計本子有靈也要憎恨落到阿盼娥手上──讓它們「千摔萬跌出庫房,辟里啪啦若等閒。」這些本子還真擔當不起。

  誰這麼凶?阿盼娥難得皺眉,抬起頭來。眼前是一個白衣飄飄的男子,她看了好半天才認出是好多年前那個夜裡把君知摟在懷裡的那個「色狼」顏少傾──她擅自改了別人的名號自己也不知道。「你是……色狼?」她直覺地問。

  色狼?顏少傾自從被君知「過脈針」所傷,對這長風倚然的「女子」就念念不忘,這四年閉關苦思破解「過脈針」的內功心法萬事俱備,才前往品安坊要人。結果非但人人都說君知不在了,而且這小丫頭還一張口就叫他「色狼」!他是堂堂「顏郎」少傾,多少江湖女子的夢中情人,什麼色狼?簡直是侮辱他的人格!當下眼睛一翻,「你家『小姐』呢?叫『她』出來。」

  「你是壞人,『小姐』不見你。」阿盼娥難得細聲細氣地說話,因為她不想和這個壞人說話。

  這是什麼回答?顏少傾「嘿」的一聲冷笑,「答得好!」隨著這一聲喝,他一腳對著阿盼娥踩了下去,準備把這礙手礙腳令人討厭的丫頭一腳踩成對穿!

  「住手!」寶福大喝一聲,他原是宮中侍衛,武功也自不弱,這一掌劈來顏少傾也不得不閃避後退,讓阿盼娥逃過一劫。

  阿盼娥自地上爬起來,看著寶福和「色狼」打成一氣,就算她是什麼都不懂的土包子,這時也知道寶福岌岌可危了,這白衣服的「色狼」好像很厲害的樣子,但她卻不知道如何幫手。回過頭來,大書僮滿面驚悸地躲在柱後,他在品安坊十幾年沒見過這樣的場面,嚇壞了。

  讓我來……阿盼娥抄起地上的本子沒頭沒腦地往顏少傾頭上丟過去,她的力氣不小,這若是砸到了身上也頗為生疼,但是顏少傾何等武功,袖袍略振本子一一反震回來,只是稍微分了他的心卻絲毫不能傷害他。

  寶福的武功在侍衛中就未必是第一等,在顏少傾手下本過不了三五招,但顏少傾存著貓戲耗子的心,閒閒打鬥,一邊慢條斯理地說:「『君知姑娘』,我聽得出你人在屋裡,不要躲藏了。我數到三,你還不出來就不要怪我把這油頭油面的老小子砍成冬瓜蘿蔔似的兩塊。一、二、三!」他說到做到,數到「三」立掌一劈,一掌對著寶福砍了下去。他的掌力能破山開石,這一掌當真砍下去把寶福砍成兩塊毫不希奇。

  阿盼娥尖叫一聲驚天動地,她搬起一塊石頭砸了過去。

  顏少傾橫袖一振,那塊石頭被他揮了出去,猶如石矢直擊阿盼娥的額頭,電光火石之間阿盼娥就會死在這一撞之下!寶福怒吼一聲,卻在顏少傾一雙手下根本脫身不出。大書僮撲過來大叫一聲把阿盼娥撲倒在地,那石頭險之又險擦著阿盼娥的額頭而過,在她的舊傷疤上擦過了一道更加醜陋的血痕。

  顏少傾五指如矢,一把抓向撲過來的書僮,阿盼娥合身相護,書僮慘叫一聲:「阿盼娥!」

  顏少傾嘴角掠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左掌往寶福頭頂拍落,右掌五指準備在阿盼娥背上抓出五個洞來。這丫頭說他是「色狼」他仍然記得!

  千鈞一髮!幾個人的性命危如累卵。

  「格拉」一聲,大門洞開的聲音!

  顏少傾陡然警覺一陣寒意自背後直上頸項,左掌右手凝力不發,他驀然轉過身來,只見品安坊內一間廂房大門洞開,一個人站了出來,冷冷地說:「住手!」

  「『小姐』!」寶福、阿盼娥、書僮同聲大叫,六隻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那憑空如鬼一般出現的人。

  顏少傾瞇起眼睛看著這和大門一起洞開出現的人,他一頭長髮依然不挽,依然一身長衣,只不過當年的女妝換成了男裝,他此刻身上穿的是青色長袍,那股子靜柔俱在的繾倦消褪了不少,眉目間掠起一股淩厲之色,不復見空花菩提的慈悲。門開風過,掠起他袖袍一陣一陣地飄拂,那風標的味道依然清極眉目!

  「你──居然是個男子。」顏少傾震驚之下,喃喃自語。

  永璉沒有一眼往阿盼娥和寶福那裡看去,只道:「你已經見到我了,可以走了。」

  「女子為妻,男子為敵!」顏少傾冷笑了一下,「我很遺憾你不是女子。」他為「君知」苦練一門內功,如何肯就此了結?「今日無論你是男是女,都要祭我『拔線』之功!」

  永璉瞳孔收縮,他的內功心法名為「過脈針」,如今顏少傾既名「拔線」,顯然是針對他的「過脈針」而來。突然冷笑了一下,永璉背袖負手,「品安坊不是我久留之地,若要動手,三日之後落石坡,日落之時。」

  顏少傾重重地一甩袖子,「好!我敬你是個對手!」他一言既畢一掠而起,眨眼之間自品安坊牆頭消失。

  「『小姐』!」寶福震驚地看著四年未見的人,他沒見過永璉會這樣冷笑,笑得陰冷如斯,彷彿一口古井漣灩了百年月光後留下的寒氣。

  「君知……」阿盼娥怔怔地追上一步,她看見君知了,但他卻似乎離她更遠了。那背袖負手的人不復有那樣慈顏微笑的溫柔,一轉身只見他無邊無際的冷,無邊無際的陰寒。

  「不要過來。」永璉陡然喝道。

  阿盼娥被他嚇到,呆呆地站在原地,滿面困惑地望著他。

  「不要再過來了。」永璉淡淡地道,「永璉天生不是君知,君知不可能不是永璉,既然是命,我認了。」他慢慢地舉起一隻手,彷彿從這清白如女子的手上望見了無數的鮮血,「回去吧。」

  阿盼娥不知道他在說什麼,疑惑地眨了眨眼睛,展顏一笑,「我一直在等君知回來,君知回來了我好開心。」

  永璉微微一震,這丫頭永遠不知道現在正在發生的是最傷心的事,她永遠不懂得什麼叫做悲哀。「君知沒有回來,回來的是永璉。阿盼娥,你明白嗎?」他這四年來幾乎不曾用這樣的聲音說過話,即使想勉強溫柔起來,語調依然是僵硬的。

  「不明白,你回來了啊,我好開心。」阿盼娥笑著撲了過去,居然讓她一下子抱住了永璉,「我等了你好久好久了,你回來了我好開心!」

  你……永璉的心猛然震撼,不能自制的和袖掩心,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這樣?你怎麼都不會變?他向前走了一步,阿盼娥從背後抱著他拖住了他的腳步,愉快的聲音從背後響起,「你留下來不走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

  「『小姐』──」寶福呆若木雞地看著他。

  書僮用疑惑的眼睛望著他和阿盼娥,他還不清楚「小姐」究竟是男的還是女的。

  有些濕濕的東西浸潤了他的衣袖,是阿盼娥額頭上的血,每次見她,她好像都要流血。他現在身上沒有止血的巾帕,現在的他只能讓人流血不會給人治傷。阿盼娥的血慢慢地浸透了他的袖子,他冰涼的肌膚感覺到了那血的熱,他的手不自覺地捋起了她額前的長髮,露出了剛才擦傷的那個危險的、毫釐之差就會要了她的命的傷口,血染紅他蒼白的手指,是溫的。

  阿盼娥抬起頭來,她笑靨如花,眼淚一顆一顆地滑過臉頰,蒼白的臉卻笑得很美。「君知留下來好不好?我們大家都很想你,還有我──也很想你……」

  心裡有一根弦很痛,細細的痛,卻痛得牽腸掛肚讓人無法呼吸。永璉低下頭,誰都看見他眼中一滴淚滴落在阿盼娥的臉頰上,那一刻猶如菩薩垂淚,也如魈鬼滴血,他低聲說:「傻瓜,回來的是永璉,不是君知,怎麼會──留下來呢?」

  她看見了他垂淚的那一刻,他的眼睛先溢滿了亮光,然後那亮光太多了掉了下來,落在了她臉上。那亮光掉落的瞬間,她本已經模糊的視線更加模糊,卻被那眼淚的光照亮了瞬間,看見他的眼神──看見了她自己的眼淚就自己掉了下來。

  總是讓她想哭的君知,終於有一天讓她徹徹底底地抱住他哭了起來,只是這一次的哭和以前的哭不一樣,這次不是為了心痛不是為了憐惜,卻是──遺恨!是遺恨,遺恨她終於失去了他,在他垂淚的那一刻,她知道她失去了他,即使她願意付出再多他也不會再接受,因為他是永璉,不是君知。她真的不想懂,如果能永遠都不懂,那有多好?那有多好?

  「別哭。」被她抱住的人沒有像從前一樣微笑地稱呼她一聲「癡子」,只是輕輕一推,她就從他身上被移開,只聽他低聲說:「以後別為了我掉眼淚,不值得。」

  阿盼娥跪倒在地,淚眼模糊。

  「『小姐』,『小姐』!」寶福失神地追了過來,「『小姐』──」

  永璉緩緩地從阿盼娥身前離開,自寶福面前走過,推開品安坊的大門,走了出去,隨後細心地帶上了門。

  輕微的「格拉」一聲,門關上了,在阿盼娥和寶福眼中便是永遠地關上了。

  書僮疑惑的眼神一直不得明白,「『小姐』他做了什麼事要離開我們?我們有什麼不好?」

  阿盼娥跪地,她一生沒有哭過這許多眼淚,聞言苦苦的笑了,「他不是嫌棄我們不好,他只是嫌棄他自己不夠好……他是壞人……」她閉上眼睛,「他自己覺得自己是壞人。」

  寶福蒼涼的眼神看著這傻丫頭,她傻嗎?她卻懂永璉的心,不錯,永璉──的確是自厭自憎,所以他不肯回來──他的恨不讓他回來,而讓他越走越遠。

  永璉這幾年來做了些什麼呢?做了什麼讓他再也不能回來,只能穿著非男非女的衣著在陰暗的影子裡遊蕩,像那種半夜裡不得其門的回家的鬼,沒有人能寬恕他的罪。

  ☆☆☆

  「高宗十八年,賊子入闖大內謀反,傷紫禁城內侍衛統領三十八名,持械侍衛和宦官五十九人,牽連儀慎親王永璇、成哲親王永瑆,皇上震怒降罪十七人,其中盾郡王永璋驚駭成疾,這些年來神志不清不能理事,亦不能存帝位之想。舒妃葉赫納喇氏年少得寵生,純惠皇貴妃蘇佳氏因子失勢──所以朝局大變,朝臣起落不定,皆因宮內大局未穩……」說話的人微微冷笑,「寶福,你比我瞭解他,你以為這些是巧合嗎?」

  寶福微微張大嘴巴,看著在外邊浪蕩了一圈回來的持簫人。持簫人冷顏烏髮,一張臉依舊冷冷淡淡,吐出來的字眼卻恁傷人。

  「你說『小姐』他……他謀反……」

  「是,他謀反。」賀孤生的情緒紋絲不動。他並非說謊,他說的是實事,這些消息是他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江湖上最會打聽消息的「潛地鼠」傳出來的,絕非有假。

  「他並不是想真的謀反。」寶福滿目蒼涼,「他只不過是……」他搖了搖頭沒說下去。永璉只不過是……得不到親人憐惜的孩子,至親至愛的人毀了他最後一點對人性的幻想,所以他恨。他恨那些傷害他和他額娘的人,他想要他們痛苦,他不甘心只有他一個人被遺棄,所以他要宮內人人都苦。

  「謀反就是謀反,無論他心裡想什麼。」賀孤生冷冷地說。

  寶福啞然,賀孤生說得無情,但實事就是如此,謀反……就如瘟疫,被牽連上了即使是親生兒子也是不能被原諒的吧?

  阿盼娥聽著他們男人的對話,心裡糊糊塗塗的。謀反,那個微笑起來誰也沒有他溫柔慈悲的君知,會謀反嗎?什麼叫做謀反呢?是殺人嗎?她並沒有寶福那樣震驚的感覺,也許她不太瞭解所謂「謀反」是怎麼樣嚴重的事,她只想到一件事──他不被人欺負的話,他是不會傷人的。摸摸臉,永璉那一滴垂淚落下的感覺依稀還在臉上,他哭的時候,心情一定很難過,這四年來一定沒有人對他好,他發抖的時候一定也沒有人抱他。

  「寶福,那個落石坡在哪裡?我想去找君知。」她抬起頭看著寶福,「可以嗎?」

  這傻丫頭!他心裡只怕不會有你,他變得太多了,你是真傻還是假傻?仍然要去嗎?難道不知道去見了他之後依然只會是一場傷心?「落石坡在朔平府郊外鳳尾山下,傻丫頭,你真的要去嗎?」

  「我想君知。」阿盼娥笑了一下,「寶福你不想他嗎?」

  「我當然也想。」寶福這兩天對阿盼娥說話都特別和氣,因為她受了傷,也因為她受了苦。有幾個人能像她一樣等了一個自己最重視的東西四年的人,在發現自己等的那個東西已經面目全非的時候卻還能像她這樣笑的?

  「那你為什麼不想把他找回來呢?」阿盼娥很奇怪地看著他,又望了望賀孤生,「你們都不想把他找回來,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啊。」

  「……」寶福張口結舌地看著她,她哭過了卻仍然相信永璉會回來嗎?

  賀孤生冷笑,「我去。」他冷冷地補了一句,「我去看顏少傾和他究竟誰是勝者。」

  「我和你一起去!」阿盼娥笑靨如花,像聽不出他其實並沒有要永璉回來的意思。

  ☆☆☆

  鳳尾山落石坡。

  等阿盼娥和賀孤生過去的時候,落石坡上只有一個人。

  白衣抱劍,一張臉黑得不能再黑。

  顏少傾?他贏了?贏了為什麼滿臉黑氣?如果輸了,那勝的人在哪裡?

  「『小姐』呢?」阿盼娥就當沒看見他一張俊臉已經變成馬臉那麼長,奇怪地問,目光四下打量。

  「『小姐』?」顏少傾像是在這裡受了很多窩囊氣終於找到發洩口,「我還想問你們,他人呢?」

  阿盼娥不解地眨眨眼睛,頓了一頓之後終於恍然,「他沒來?」

  顏少傾的表情像是被人無端遺棄的小媳婦似的,惡狠狠地瞪著她,像她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賀孤生卻仰天一聲笑,「好!好!好!我本料定今日之戰必無結果,卻不知他居然不來!立身為魔,連諾言都不守了!如此人物,天下有幾個困得住他?他想要什麼又會有什麼得不到?只是道消魔長,越無羈絆卻是走得越遠越不能回頭呢!」他袖袍一拂,對著阿盼娥說:「他不守約,畢天之下,還有你一個人在等他嗎?」

  阿盼娥望著賀孤生奇異的眼睛,毫不猶豫地回答:「君知叫我等他回來,我一定等他回來!」

  義烈的女子!愛新覺羅。永璉何德何能能得她這樣無怨無悔的一聲諾?他負她情、毀君父、背然諾,他在她為他死的時候背身而去,他讓她空等四年終不回來,但是她卻自始自終相信他不曾負過她!她想著他、念著他,為他憂、為他苦,只是他的一滴淚就讓她可以為那個男子心痛一世嗎?阿盼娥!我才是第一個發現你卓烈的人,為什麼你的眼睛自始自終都不曾追逐過我?賀孤生冷笑一聲,「他騙了你。」

  阿盼娥搖了搖頭,「不,他不是騙我。他只不過心裡很苦,不能回來。如果我不等他的話他就永遠不會回來了。」她閃閃亮的眼睛看著賀孤生,「你們都不要他回來。」

  「你們都不要他回來。」賀孤生心裡猛然一震,這女子當真有望穿人心的本事。是的,他自然不會等他回來。畢竟他想要的只是這個小小的女子,而不是那個長髮長衣的魔。那樣的魔他不想惹也惹不起,縱然賀孤生千等的自負,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即使你願意等的話,他也未必會回來的。」

  「但是只要我等了,就一定有希望。」阿盼娥笑顏燦爛。

  每當她這樣笑的時候賀孤生總要懷疑她是故意的,一手抓起她,他不管顏少傾在鳳尾山等得如何黑的臉,嘴裡扯出簡單的兩個字,「回家!」

  「喂!告訴我君知到底在哪裡?喂!怎麼可以就這樣走了?」顏少傾的聲音在後面大呼小叫,他的輕功雖佳卻終是遜色了那麼一點點。追不上賀孤生,顏少傾突然停足,「『孤生簫』賀孤生?品安坊居然有天下第一人做靠山!」

  兩邊等他的人都絕塵而去,樹後緩步側出一個人,青衣隨風而飄,長髮披立。望著遠去的人他略略挑了一下嘴角,賀孤生,天下第一人……早該想到的,所謂「寧願孤生死,不意哀可憐。」阿盼娥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為她震撼,連天下第一人也一早知道她的好,賀孤生暗中跟隨著阿盼娥很久了吧?久得能在紫禁城的官兵長槍之下把她救回,能陪伴她在品安坊度過四年的日子。

  永璉自嘲而又苦澀地一笑,望了一眼自己的手,當日他狠心離她而去是不願讓她平白犧牲,無論如何為了她為他拚死的情要活下去,原本立下了心在報復過一切之後就立即隨她而去。怎奈她大難不死,而自己一番辛苦活下來的情也成了見死不救的狠毒。舉起袖子略略遮眼,他閉上眼睛,不知道日後究竟會是怎麼樣的下場──他是一個壞人,壞人。

  撲啦!鴿羽破空之聲,一隻信鴿落在永璉的肩上。

  閉著眼睛的人眼都不睜伸手摸下那只信鴿,從它的腿環上取下一個東西,握在手裡他一時也沒瞧,倒是對著長空低聲說了一句:「阿彌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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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n00559922
王室 | 2019-3-30 12:36:24


  「天啊!」在場的那麼多人,在永璉的眼神氣勢之下居然無一人敢阻止他,直到兩刀入胸。在阿盼娥衝過來抱著他野獸一般悲號的時候,賀孤生才驚醒,掠過去點住永璉胸口流血的幾處穴道,但……要怎麼救?傷勢太重!這匕首長達四寸,全部沒胸加上接連兩刀,永璉下手極狠分明不存在要活下來的任何念頭!

  乾隆驚駭過頭,站在那裡整個人都似僵了,這時候突然張口結舌地說:「刀……刀……」他極力吞下一口唾沫,極力定了神,「刀斷了。」

  賀孤生眼色一亮,雙指一鉗,從永璉胸口拔出一節斷刃。永璉手上內家勁力甚強,求死之志一烈,匕首的刀刃承受不起居然斷了半截在他胸口,如此,那第二刀刺下傷勢就不甚重,只是淺傷兩分。如果只有第一刀的重傷,或許還有希望。

  「來人啊!」乾隆厲聲道,「去找大夫,朕不要他死!去找大夫!找不到就招御醫!」

  「是!」旁觀的眾人悻悻地應了一聲,這下子永璉死不了,又是心頭一塊禍患。

  ☆☆☆

  數日之後。

  「永璉,給我醒過來……」

  有人在他耳邊冷冷地重複,永璉的意識浮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聽見了,又似乎沒有聽見。他不要醒,活下去真的……太辛苦了,大多數與他相關的人都不願意他活著,即使有她苦苦地留他,可是他真的不能容忍自己傷害了她如此多之後仍能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那十一支長槍,她的一雙眼睛,還有她失掉的那些快樂,虧欠太多,竟多得讓他無顏說愛,無顏……活下來。他自己不能原諒自己,不是因為別的什麼。

  「愛新覺羅。永璉!你再不醒過來,我一雙手掐死你!阿盼娥被你嚇瘋了!你活著害了她一雙眼睛,死了還要害她一輩子嗎?你給我醒過來!」

  說話的人語氣譏誚冰冷,正是賀孤生的聲音,聽到「阿盼娥被你嚇瘋了」,飄浮在不知道什麼地方的魂魄突然回歸了肉體,他陡然睜開了眼睛。

  賀孤生倒是被他嚇了一跳,永璉傷勢沈重,他也只是對著昏迷的人發火,卻不知道他竟然這麼快就醒了。

  「阿盼娥……」永璉低聲說,一口氣換不過來,他再度閉上眼睛。

  賀孤生哼了一聲:「她瘋了,她打了你爹。」

  永璉的神志並不十分清醒,「什……麼……」

  「她打了你爹,當今的乾隆皇帝。」賀孤生冷冷地說。

  永璉這次是真的醒了,「她……她……」

  「她為你打抱不平。」賀孤生的眸子微微暖色了起來,「這樣一個好丫頭,我不理解你怎麼能拋下她就走,而且你丟棄了她兩次!兩次!」

  永璉低聲說:「三次。」

  賀孤生默然,包括這一次永璉拔匕首自裁,他一共丟棄了她三次,一點也沒有錯,「但她還是只為你拚命。」

  「她是個傻丫頭。」永璉微微笑了,低聲道,「我……我很捨不得……」

  「捨不得你還是丟下她不理,她雖然單純但也不是不知道什麼是傷害!你很好!」賀孤生冷冷地看著他,「我本想挖了你一雙眼睛給她的眼睛陪葬。」

  「你挖吧。」永璉低聲說。

  賀孤生冷哼:「我不挖死人的眼睛。」

  永璉閉目微微一笑,只低聲說:「你該挖的。」

  「她會找我拚命。」賀孤生冷冷地說:「她連你老子都敢打,嘿嘿!」

  「她愛君知。」永璉緩緩地說。

  「不要再說永璉不是君知,我知道你自覺虧欠她太多,但你若借死來逃避,才是繼續害了她!她會陪你死的。」賀孤生一勺東西塞入永璉嘴裡,臉色黑得不能再黑,愛一個女人愛到侍候情敵的地步,他當真失敗極了。

  嘴裡湧進來的是苦藥,永璉嗆了一口,咳嗽了起來,賀孤生滿面不耐煩,卻怕一不小心噎死了他,阿盼娥卻要和他一起死,還要耐心照顧他,當真是他「孤生簫」一輩子想也沒想過的事。

  「她人呢?」永璉低聲問。

  「在大牢裡。」賀孤生簡單地說,「她行刺聖駕,打了皇上一個耳光,然後問他:」你為什麼不疼他?『「,苦笑了一下,賀孤生歎息,」你老子大概被她一句話問蒙了,居然找人救活了你,不讓你死。「他卻不提他也救命有功。

  「為什麼不讓我死?」永璉繼續低聲問。

  「因為他是你爹。」賀孤生冷冷地說,「想你死的人固然不少,想你活的人也不是沒有。」

  「是嗎?」永璉輕聲問了一句,似乎微微顫抖了一下。

  「我最多想挖了你的眼睛,不想要你的命。」賀孤生補了一句,黑著一張臉,「不要以為沒有人希望你活下去。」他再一勺苦藥塞入永璉嘴裡,「這藥,藥材是你老子給的,藥方是最好的大夫開的,藥湯是阿盼娥煮的。她在牢裡整天做的就這個,別擔心她,你爹並不想為難她,只不過做個形式罷了。」

  「是嗎?」永璉依然輕聲地問。

  賀孤生終於發現這個傢夥為什麼牽動那麼多人的心了。就他這單單兩個「是嗎」就給他一種心痛的錯覺,彷彿這傢夥吃了許多許多苦,終於得見天日一般,居然讓人有些鼻酸,「她在等你,等你回品安坊。」

  「品安坊……」永璉心中浮起往日許多許多圖畫,想到阿盼娥的安胎藥,吳媽擅傳的流言,唇角微翹,微微一笑,他能回去嗎?能嗎?

  賀孤生的手落在他肩上,「你忍心讓那個傻丫頭再白等一次嗎?」

  永璉只是那樣微笑,沒有回答。

  ☆☆☆

  阿盼娥在牢裡煎藥,專心致志。那濃郁的藥味熏得獄卒們頭昏眼花,卻不敢阻止她。

  永璉是個瘋子,他的女人更是個瘋子。

  那天她居然打了皇上。

  那天永璉倒下之後,皇上整個人都呆了,這丫頭衝了出來,一連幾聲慘號簡直就像她被剮了層皮,本聽說是個瞎子,卻不知道怎麼就看見了,劈頭給了皇上一個耳光問:「你為什麼不疼他?」簡直瘋得夠嗆,皇上被她問傻了居然也沒生氣,就那樣呆呆地看著這瘋丫頭。

  隨後雖然被關進了大牢,但是卻囑咐萬萬不可以動她一根手指,她要什麼就給什麼,要做什麼就讓她做什麼。所以她執意要熬藥給永璉吃,誰也不敢說不,只能任那種難聞之極的藥味在整個大牢裡瀰漫。

  永璉他為什麼要這樣?他說負我──是什麼意思?阿盼娥一邊扇火一邊苦苦思索。她的眼睛在極度的刺激下重見了天日,但是視線依舊是極度模糊的,她卻也不在乎。能煎藥就行了,能看見他就行了,她對人生從未要求許多,但是他為什麼要死呢?

  他還記著當年京城的事嗎?那都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久得她已經快要忘記,雖然說很多人刺了她,但是她也沒覺得很疼。為什麼他要一直記著?如果他不喜歡她被人刺,那就更應該快點忘記,為什麼要一直記著?

  「還有──我負了她一輩子,負她的情、負她的義……那十一槍本該是我受的,四年零八個月十八天,永不能忘……」

  永璉,為什麼要死呢?是我逼的嗎?因為當年你沒有救我,所以你很早很早以前就決定有一天要為那件事死?可是我沒有想過……要你救我……阿盼娥扇著扇著,漸漸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我知道大家都欺負你,讓你難過,但是不管別人對你怎麼樣,不管你做了什麼壞事,還有我一定會疼你,你不要總是以為自己是沒有人要的小兔子,只有早早的死掉所有人才會開心。

  我從來沒有怪你不救我,也沒有怪你做壞事,也沒有怪你不回家,我只是很想你。你如果覺得對不起我,那麼……你就回來吧,我喜歡看見你在我身邊很近很近的地方。阿盼娥一隻手輕撫上唇,那天夜裡的吻依然那麼熱,永璉、永璉、永璉……

  一陣焦味……大牢裡的獄卒暗自叫苦連天,這瘋丫頭一天也不知道要燒糊多少藥,那些藥可都是皇上親自挑選的名藥!這瘋丫頭整天對著爐子發呆,一天到晚扇扇扇,有時候獄卒都在懷疑,她是不是想把整個大牢都燒了然後越獄?

  藥又糊了,阿盼娥怔了一怔,「獄卒大哥……」她抬起頭來叫。

  「來了來了,新藥爐、新藥材、還有上好的長白松木。」獄卒扮著一張「純樸」的笑臉把早已經準備好的東西奉了上來,「姑娘你繼續燒,繼續燒,別客氣。」

  原來獄卒都是這樣的好人。阿盼娥繼續扇火,眼神仍是癡癡的,滿心滿眼的都只有她那一個永璉。

  ☆☆☆

  乾隆滿心煩惱,這個兒子,不能眼見他死,卻又不知道拿他如何是好,那大牢裡的丫頭也是不知該如何處理。一時負起手在堂內走來走去,只覺得人到了木蘭府處處不順,以後就算木蘭府盛產麒麟瑞獸天女散花,他也是萬萬不來的。

  「皇上可是煩惱永璉之事?」身邊的那位清貴雍容的皇子沈聲問。

  「朕該拿他怎麼辦?」乾隆濃眉緊蹙,「有誰可以告訴朕要把他如何處置?」

  「解鈴還需繫鈴人。」清貴的皇子清雅地道,「皇阿瑪這個問題,還當問永璉才是。」他淡淡地道,「他自己應該最清楚他造成的形勢,雖然我不清楚這騎虎難下的局勢是他故意造成的,還是無心的。」

  「太醫說他頭頂心的傷痕是刀傷,年幼而成,幸好下刀之人氣力不足不善刀法,所以才留下了一條命來。」乾隆眉頭緊蹙,「那是什麼人這麼大膽敢傷朕的皇子!」

  清貴皇子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皇阿瑪難道當真心中無數?」

  乾隆陡然轉過身一雙眼睛淩厲地盯著他。

  「永璉死了,誰得利最大,自然就是誰了。」皇子淡淡地道,唇色有一絲青白,「永璉是嫡子,是老二,他死了自然輪到老三。四年前是誰第一個說永璉害死親娘?四年後永璉禍亂朝局,瘋的又是哪一個?皇阿瑪,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這些話你一個字都不能給我洩漏出去!聽見了嗎?」乾隆壓低聲音,陰沈憤怒地說。

  皇子優雅地下跪行大禮,「遵皇阿瑪旨。」

  「起來起來,不必行這麼大禮。」乾隆煩惱已極,轉了個身,「永璉這孩子吃了不少苦頭,他會恨朕恨皇宮大內,恨你們兄弟,如果從這兩刀算起,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嗯。」皇子帶著尊貴的表情,漠無感情地應了一聲。

  ☆☆☆

  永璉傷得雖然很重,但畢竟是外傷,他的武功底子極好,休養了一個月就已經大體無事。這一個月他留在木蘭府,陪聖駕的皇宮大臣們自是離他越遠越好,以免一個不慎惹禍上身。他的病房裡除了賀孤生幾乎沒有人來過,阿盼娥日日專心煎藥,只要賀孤生告訴她永璉在好轉她就笑顏燦爛,雖然擔心,她卻更怕永璉擔心她,所以一個勁地努力讓自己在牢房裡過得很好。

  「魚兒水上遊,狗兒洞裡走……」自永璉大好起來,她的心情也越來越好,永璉不但沒死還每天喝著她煮的藥湯,想到這些她就會笑瞇瞇的,「我等『小姐』來,日日不煩憂……」

  「好難聽啊。」獄卒們竊竊私語,「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這丫頭不要熬藥、不要唱歌?她、她、她真有殺人於無形的本事。」

  「除了等二皇子自己趕快好起來把這個女人領走,還有什麼辦法?難道你敢放她走?」

  獄卒正在竊竊私語,突然「吱呀」一聲牢門開了,一個人進來,細心地反手扣上了門。

  光線一亮即滅,門關了起來沒光,看不清楚來人的臉。

  「什麼人?」一個獄卒拔刀衝了上去,大喝一聲。突然他的聲音小了起來,「什麼人──還不給端慧太子讓路?」

  來人衣發飄拂,頎長的身材,正是讓木蘭府驚心動魄的永璉。

  永璉?阿盼娥陡然忘了自己在扇火煎藥,「啪」的一聲手裡的蒲扇跌了下來,「君知!君知!」她撲到牢房的柵欄面前,興奮地向他揮手,「我在這裡!」

  傻丫頭,就為了見他一面值得這樣開心嗎?永璉半蹲下來凝視著她、凝視著她的一雙眼睛。

  「君知……永璉!」阿盼娥笑顏燦爛地望著他,似是對於知道他的真名叫做「永璉」覺得很得意。永璉微微咬住了唇,她面對著他的時候為什麼總能這麼滿足?這麼開心?

  「阿盼娥。」他本有千千萬萬句話要說,說到唇邊卻什麼也不及「阿盼娥」三個字好,頓了一頓,仍然只是輕聲地說:「阿盼娥。」

  「嗯。」阿盼娥伸出手穿過欄杆伸進他的衣袖裡握住他的手臂、手腕,感覺著他身上的溫暖,「你的傷好了嗎?我每天都很認真地熬藥,你有沒有吃?」她一見他就忘了什麼生生死死的事,只是單純地關切他目前的整個人,過去的事情,即使是昨天的她也都忘記了。

  她居然什麼也不問,不責怪他尋死,也不責怪他是個活得那麼失敗的男人,只是關心他的身體好不好,藥有沒有吃?永璉緊緊地握住欄杆,感覺她手的溫熱,「你的眼睛怎麼樣?能看見東西嗎?」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大體上還能勉強維持平靜。

  「可以可以,我這不就看見你了嗎?」阿盼娥拚命點頭,對於自己的眼睛毫不在意,「你的傷──」

  「已經好了,我怎麼敢不好?我聽說……聽說你每天燒掉了好多藥。」永璉笑了,聲音卻越發顫抖起來。

  「我不是故意的。」阿盼娥頓了一頓,「我們什麼時候回品安坊?我好想你,寶福和吳媽都很想你。」她似突然之間想起來,「你別再死了好不好?你讓大家都很害怕,那樣不好。」她低聲說。

  就只是這樣嗎?永璉的手鬆開欄杆抓住她的肩膀,顫聲道:「你不恨我……不恨我那個時候沒有救你?你不怪我四年來總是不回去?你不怪我這幾年做了那麼多錯事殺了那麼多人……」

  阿盼娥秀麗而不艷麗的臉頰緩緩地抬了起來,認真地看著永璉,「阿盼娥可以為永璉死,是真的,不是假的。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永璉救,沒有。」她伸出手去觸摸永璉的臉,「永璉心裡難過,所以不回家,永璉殺的人都是壞人,我知道的。」

  困擾了他四年的心結在她心裡就這麼簡單?可笑他卻苦苦掙扎了四年,掙扎在憎恨與淡泊之間,原來真正淡泊的人是她,在她眼裡一切都這麼簡單,因為永璉心裡難過……他深吸一口氣隔著欄杆緊緊地抱住她,這是蒼天給他的寶!蒼天待他不薄!沒有虧待過他!一切的恨都是錯的。

  「永璉?」阿盼娥覺得他整個人都熱了起來,「你發燒了嗎?」她關切地問。

  這丫頭!好煞風景。永璉隔著鐵欄杆輕輕吻了一下她微啟的唇,這個吻也是一觸即分,卻如火一般熱,「癡子。」他低聲說。

  阿盼娥微張著口看他微笑的神態,她從不掩飾看他看到癡迷的眼神。過了一會兒,她驚醒似的大大地到抽了一口氣,伸手掩住了嘴,臉上微微一紅,她也沒多難為情,湊近永璉的唇也輕輕吻了一下,「我喜歡永璉。」

  「我也喜歡你。」永璉笑若紅塵,環抱著她纖細的肩不肯放手。

  「我知道。」阿盼娥笑顏燦爛,「君知愛我,君知──就是永璉啊!」

  「嗯。」永璉用力點頭。

  「永璉心裡不難過了嗎?」她問,抬起了頭。

  「不難過了。」永璉微笑,「大家都對我很好,就算大家都不要我,我還有阿盼娥。」他拉起阿盼娥的手按到他胸口被匕首刺穿的地方,那裡很熱,阿盼娥感覺得到他的心強有力的在跳,「再也不會了,以前……都是我不好。」

  「我一定會疼你的,別怕。」阿盼娥另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永璉的頭,那模樣有些像她在撫摸家裡的小狗,但永璉知道她心裡的意思,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獄卒們本來都喝著茶嗑著瓜子,不知不覺大家都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隔著鐵欄杆相擁的兩個人,就像他們的相擁讓人不得不凝視,不得不讓誰都靜下來。大牢裡一時鴉雀無聲。

  大牢的門微微地開了,有人本要提足中氣呼一聲,「皇上駕到──」卻被人輕輕地揮手制止,龍袍英武的人凝視著相擁相吻的人兒,似有些無可奈何也有些縱容憐惜,微微歎了口氣。

  永璉握著阿盼娥的手,緩緩回頭,「皇阿瑪。」他低聲叫。

  阿盼娥有些害怕,縮了縮身子,低聲說:「皇上對不起。」

  乾隆有些無可奈何地一笑,「知道錯了嗎?你不該打朕,打朕是要殺頭的。」看著這個一雙眼睛澄澈清明的孩子,要生氣也氣不起來,她只是個單純的傻孩子而已。

  「哦。」阿盼娥的手仍然穿過永璉的衣袖握著他的手腕,她似乎也沒在乎「打朕是要殺頭的」,「你可以不要怪永璉嗎?」她望著乾隆,「他只是很傷心很傷心,所以才會做錯事。」

  永璉笑了,伸手掠開她亂七八糟的頭髮,「傻丫頭。」她在,並且會一直愛他永遠都不變,這就是他當年一見她的時候就存在的感覺了。

  「永璉做了什麼錯事你都會原諒他嗎?」乾隆用和孩子說話的口氣問她。

  「當然會了,無論他做了什麼我都會原諒他。」阿盼娥笑靨如花,「永璉永璉永璉──哦──」她愛嬌地抱著永璉,不在乎那些欄杆,「我喜歡永璉。」

  永璉永璉永璉──哦──乾隆啞然失笑,也只有這種丫頭才會這樣毫不介意地說出口,就為了他是永璉所以無怨無悔,「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和藹地說。

  阿盼娥握著永璉的手腕,疑惑地抬頭,「永璉說他做錯的。」

  乾隆好笑,永璉說做錯了就是做錯了,連皇帝說不是都不信嗎?永璉只是──做了他認為他不該做的事而已,殺貪官酷吏,挑撥他和諸皇子后妃的關係。如若他那些其它的兒子們當真沒有什麼,永璉何從挑撥?他只不過把事實挑開在他面前,惹亂了一局棋。這些事本非是錯的,只是在永璉心裡他不該做這些。他自厭的是他做了違背他自己原則的事,錯的是永璉的心,不是那些事本身,「朕說他沒有做錯,你是信朕,還是信永璉?」

  「永璉。」阿盼娥乖乖地回答。

  永璉忍不住笑了。乾隆為之氣結,卻也忍不住好笑,「朕如果說永璉沒有錯,就不會治他的罪,你明不明白?」

  「哦。」阿盼娥不管乾隆在說什麼,目光轉到永璉身上,「我好想品安坊啊,我們什麼時候回家?」

  永璉微微一笑,「過一會兒回家好不好?」他抬起目光看乾隆,「皇阿瑪,你要治她的罪嗎?」

  乾隆看著這眼前的兩個人,只有連連苦笑的份,「朕如果要治她的罪,你當如何?」

  「帶她走。」永璉乾淨利落地回答,不見一絲遲疑。

  「你不求死了?」乾隆歎息。

  永璉沈默了一陣,「永璉此生無主……」他頓了一頓才接下去,「結死志,只為我對不起她。不求死,也只為我對不起她。」

  此生無主,生死由她。乾隆苦笑,「朕看來是不得不赦了你們兩個。」他搖了搖頭,「朕若殺了你們中的任何一個,另一個必要與朕瘋狂,若是殺了你們兩個,你們那朋友只怕也放朕不過。」

  永璉微微一笑。

  阿盼娥問:「皇上你原諒永璉了嗎?」

  「原諒,無論永璉做錯了什麼你都會原諒他,因為你喜歡他。」乾隆微笑,「朕也會原諒他,朕是他的爹啊。」

  阿盼娥也微微一笑,「皇上你終於肯疼他了嗎?他會很高興的。」

  「你若能帶她走的話,盡快帶她走吧,朕不能光明正大地放了你們。」乾隆的手搭上永璉的肩上,「永璉,朕對不起你,江山原本……」

  「永璉自知不是治國之才,皇阿瑪。」乾隆的手搭上來的時候永璉似是微微一震,阿盼娥立刻握緊了他的手腕,「永璉心性脆弱,易動感情,不是無情能忍的角色。」

  乾隆歎息,搭在他肩上的手略略緊了一緊,「去了以後,善待自己。」

  永璉點頭。

  「我會煮很多很多補品給他吃。」阿盼娥笑顏燦爛,「每天晚上都端到永璉房裡。」

  永璉立刻就想起了她和吳媽那碗安胎藥,「你難道還想讓吳媽做補品嗎?我可不敢喝了,誰知道你們在藥裡面下什麼東西?」他低笑。

  「以前我不是故意的嘛……」阿盼娥吐了吐舌頭,忍不住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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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6:46


  那一夜之後,永璉與大牢瘋女一起失蹤,要追尋也無從追尋起。

  朔平府品安坊。

  「寶福,你說怎麼辦才好?」阿盼娥苦惱地皺著眉毛,托著下巴看著寶福,像要巴巴地從他臉上看出一條陽光大道出來。

  寶福和阿盼娥對坐,他也一臉煩惱,「你問我我怎麼知道?」

  「我要怎麼嫁給永璉?人人都知道他是『小姐』,我怎麼能嫁給『小姐』?我不能假裝是男人娶了『小姐』啊。」阿盼娥煩惱地說。

  「我們可以搬家。」寶福悶悶地說。

  「我不要搬家,我喜歡這裡。」阿盼娥搖頭,「我們的家在這裡,搬走了我會想這裡的。」

  「那你要怎麼辦?」寶福無力地托著頭,這樣也不行,那樣也不行,她想要把全朔平府的人殺了滅口然後幸福地嫁給永璉,以達到她不想搬家的目的?他不要做她的幫兇……

  「我想這樣好了,」阿盼娥異想天開,一本正經地說,「叫賀公子娶了我們兩個好不好?然後他假裝死掉,這樣我和永璉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

  「啊?」寶福剛喝了一口茶,聞言茶水全然喝進了鼻子裡,他按著鼻子掐著咽喉咳嗽,「咳咳……阿盼娥,你要我死直說,不用這樣拐彎抹角的手段……咳咳……」

  「我說得不對嗎?」阿盼娥皺了皺鼻子。

  「沒有、沒有,你說得太對了,真是諸葛亮都想不出來的妙法子,你自己和『小姐』、賀公子說去,只要他們同意,寶福自然立刻著手籌辦婚事。咳咳……你千萬不要說你這妙法子寶福我也聽到過,千萬記住……咳咳……」寶福掐著咽喉,「我快要噎死了,先走了。」

  「你走得這麼快對身體不好的。」阿盼娥看著寶福像吃錯藥一樣逃走了,心裡大惑不解。

  窗外傳來一聲冷笑,阿盼娥轉過頭來,「賀公子?」

  賀孤生自然聽見了她剛才的妙法子,此刻卻有滿臉笑意──他不常笑,一笑必然有陰謀,但阿盼娥看不懂。「這個法子很好,你去給寶福說,我同意了。叫他立刻籌備婚事。」

  「我還沒有問過永璉……」阿盼娥不明白他為什麼突然那麼開心,怔怔地說。

  「不必問他了,要成親的是三個人,你和我都同意了,他還能有什麼話說?何況他現在寵你還來不及,怎麼會不同意?我們一切準備好了然後通知他上喜堂,你想他多驚喜啊。」賀孤生笑得陰陰的,眉毛微微地動著。

  「真的?」阿盼娥懷疑地看著他,賀孤生「啪」的一聲孤生簫敲擊在掌心,用毋庸置疑的語氣說:「當然。」

  ☆☆☆

  過了幾天。

  品安坊的氣氛很詭異。永璉不是不知道阿盼娥、賀孤生、寶福吳媽等背著他不知道在搞什麼鬼,但數年未歸,品安坊裡許多事務需要他處理,這幾日筆不停手,淹沒在樁樁書坊的人情事務之中,也無暇理睬那許多。他感覺得到大家的心裡都溢著喜氣,因而也未多想,每日裡阿盼娥笑臉盈盈心情愉快,望著她才像望著一朵鮮花,秀麗而生機盎然。

  「格」的一聲響,門悄悄地開了,阿盼娥探頭進來,「永璉,睡了嗎?」

  「沒。」永璉挑亮油燈,「你白天出去了?」

  阿盼娥的臉沒來由地紅了一紅,輕聲問:「你怎麼知道?」

  「你在不在,我會不知道嗎?」永璉微微一笑,「你不在我面前,就是出去了。」

  「啊?」她不知道自己真的一整天有空就在永璉面前轉,「永璉……」

  「有心事?」永璉一聽就知道這丫頭有話要說。

  「我今天去了一趟雙吉繡坊。」阿盼娥輕聲說。

  繡坊?永璉怔然,她去繡坊幹什麼?難道她……自己先準備起來了?「傻丫頭,」他輕歎,他打算處理完書坊的事就迎娶這個丫頭,「你去繡坊做什麼?」

  「我去做正經事。」阿盼娥有些緊張,「你和我永遠在一起好不好?」

  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冒出這句話,永璉溫和地低下頭與她額對額,溫存了一陣,才說:「我自然與你永遠在一起,除非我比你早死。」

  阿盼娥驚跳了一下,「不會的不會的。」她環住永璉的頸,吻了他的額,「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我只是想……想……」

  「想什麼?」永璉微揚眉。

  「我在想一個我們可以永遠在一起的方法。」阿盼娥笑著,「你永遠不要嫁,我也永遠不要嫁。我們兩個永遠在一起。」

  他是男人啊,嫁什麼嫁?永璉當真有些糊塗了,「想說什麼?」他低聲問,什麼嫁不嫁?她到底當不當他是個男人?有些傷他的自尊。

  「你和我都不嫁的話,吳媽她們會一直說一直說的,外面的人也都會一直說一直說的。」阿盼娥小聲地說,「但是你不能說你是個男人啊,一說外面的人就更加要在背後議論你,我不愛聽別人說你不好。所以我要想個辦法讓我們兩個都不用嫁,然後能永遠在一起。」

  永璉緩慢地升起不祥的預感,她的想法他一向猜測不到,她一向異想天開、莫名其妙,這次又要搞什麼鬼?

  「我們一起嫁掉吧。」阿盼娥環繞著他的頸,千般柔順萬般當真地說。

  永璉的臉色白了一白,果然……他委實有些冷汗,「阿盼娥,你不會要求賀兄他……」

  「是啊,我想叫他娶了我們兩個,然後他假裝死掉,我們兩個就可以永遠在一起了。」阿盼娥說。

  「你今天去繡坊,定了幾人的嫁衣?」永璉的臉色由白而青,這……這實在太荒唐太可笑了!他打賭賀孤生分明就是等著看他的笑話!嫁給賀孤生?這傻丫頭真的以為賀孤生有這麼好人可以對她「無怨無悔」地付出?他分明對他餘怒未消要藉機大肆嘲笑一番,天啊天啊!這笨丫頭!

  「兩個人的。」阿盼娥毫無所覺地回答,「賀公子說,他娶妻不分大小……」

  天啊!他不要再聽下去了,「阿盼娥,難道你覺得我不算是個男人不能娶你?你要嫁人一定要嫁給他嗎?」永璉一口氣說了出來,懷抱著讓他又愛又惱的人,當真不知如何說才好。

  「永璉當然是男人了。」阿盼娥疑惑地看著他,「為什麼這樣問?」

  「你要嫁,只能嫁給我,不能嫁給賀孤生。」永璉想劈開阿盼娥的腦子把她那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洗掉,「難道我不能娶你?為什麼要嫁給他?」

  「但是你是『小姐』啊,朔平府的『君知小姐』,怎麼能娶妻?」阿盼娥睜大眼睛。

  「我為什麼不能娶妻?」永璉「唰」的一下一把撕去了罩在中衣外的女衫,露出裡面的男子衣裳,「你究竟當我是什麼?是永生永世都不能做個正常男子的人?還是你可以為他死的只是小姐而不是永璉?」

  他好像生氣了。阿盼娥呆呆地看著他,「我喜歡『小姐』……」她有些委屈,卻也並不是太在意,「我知道『小姐』不只是小姐。」她輕輕地觸摸永璉的唇,她粗糙的指尖感覺到永璉唇緣的柔軟溫熱,「『小姐』像觀音娘娘,但是永璉是真的人。只有永璉才會讓阿盼娥看了想哭,永璉是讓人看了就想哭的人,因為永璉心裡很難過。」她溫柔地說。

  「傻丫頭……」永璉低歎了一聲。

  「我心裡……當永璉只是永璉啊,我討厭別人欺負永璉,別人都不疼你我疼你,你不要覺得自己沒有人要。」阿盼娥柔聲說,「我知道永璉是男人,但是……但是……」她忸怩地在永璉懷裡鑽了鑽,「我總會把永璉當成又是小姐、又是永璉,說永璉要娶我,感覺好奇怪啊。」

  這丫頭最後把他當成半男不女的東西。「我一定會娶你。」他絕不容忍因為這丫頭錯誤的印象而要委屈自己「嫁給」賀孤生?「你不要胡思亂想,婚嫁不是兒戲,我們兩個都嫁給賀孤生,這像什麼樣子?」

  「但是、但是賀公子同意的……」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說,「而且……而且……」

  「而且什麼?」永璉深吸一口氣,準備聽這丫頭的驚人之言。

  「而且喜貼已經發出去了。」阿盼娥怯生生地說完,不知道永璉是否更生氣。

  你、你、你……永璉實在不知道該拿什麼心情面對這個笨妞,難道他逼於無奈必須身穿嫁衣嫁給賀孤生?這就是他四年來罔顧這個小丫頭的代價?這代價未免也太……

  「我們請了朔平府那些和品安坊較熟的朋友。」阿盼娥天真無邪地看著永璉,「很多人以前你都見過的。」

  以前見過的時候,他還是「君知小姐」!難道他這一輩子都要扮女人不能做回正常的男兒身?天啊──

  ☆☆☆

  數日之後。

  品安坊「君知小姐」大婚。

  各位列席的賓客輕微地議論紛紛,君知也老大不小了,二十多了吧,今日能夠出嫁算是大幸,再過幾年再是才女也沒有人要了。

  聽說娶君知的是江湖中一位大大有名的人物,天下第一人,不知是什麼模樣,大家倒是抱著許多好奇的心態來的。聽說此人殺人成性,「羽翎刀」肖習習是他多年的好友,在他做出了作奸犯科之事後他也是一劍殺卻,並把他的頭千里帶回故鄉,埋葬在肖習習老母的墳邊。當真是兇惡之極,不講人情世故的煞神。

  雖然對君知相見不多,但君知是何等人物自然人人知曉,對她反而不予注意。

  聽說品安坊的丫頭阿盼娥也要一同出嫁,這可能是小姐的陪嫁丫鬟了。只是想不通,像阿盼娥這樣又粗又俗的丫頭,居然也能有這樣一天?當真是傻人有傻福,人不可貌相啊。

  突然一陣騷動,新郎官出來了。大家急急地望去,只見出來的人紅衣珠帽,相貌冷白俊俏,正是賀孤生。當下堂裡議論紛紛,都是暗自讚好,好一個俊俏男兒!君知有福氣了!

  「原來所謂『殺人如麻』的劍客就是這幅樣子?看起來還挺親切的嘛。」朔平府城西土地主摸著肥肥的下巴,「小五,你覺得他和我那丫頭相稱嗎?不如嫁了他做三夫人也不錯,品安坊有著不少銀子啊。」

  「這小的不敢做主,當然是問老爺您的意思。」

  「依老爺我看,君知必是清心寡慾觀音菩薩般的女人,這丫頭看起來也不會有多大出息,我那女兒嫁了過去,這品安坊的家業……嘿嘿……」土地主雙手磨擦地邪笑。

  外面的呼聲隱隱傳來,大概是新娘子的花轎到了,「咯咯」兩聲大約是左右花轎都落了地,隨著一陣嗩吶喜樂響起,兩位新娘子被左右媒婆扶著,姍姍走進喜堂。

  但看這兩位夫人蓮步姍姍娉娉婷婷的樣子,那該是多麼美好的人兒啊!

  賀孤生嘴邊帶著一絲絲惡毒的微笑,心裡估算著這兩個新娘哪一個是永璉,不大肆地嘲笑他一番,怎對得起他自己四年來幫他照看阿盼娥的辛苦?哼哼!眼見一位新娘步履微遲有些猶豫,他心下大樂──此人必是永璉!一把牽起那新娘子的紅花綢,對著天地拜了下去,心中狂笑,傳音於那「新娘子」,「你放心,我不會拖你入洞房的,但你這一世總要稱我一聲相公了,端慧太子!」

  新娘子沒有反應,但看紅蓋頭微微地顫動,似乎聽者也心情激動。

  哈哈哈!賀孤生終於為自己和阿盼娥出了一口惡氣,愛上阿盼娥那傻丫頭是他倒黴,阿盼娥愛上這心理變態的永璉也是她倒黴!一切都怪她愛得那麼真,讓人想爭奪都無從爭奪起,只因為她只為永璉所動,他人的一切全都不在她的心裡感應。

  一拜二拜三拜,送入洞房──

  入洞房之後,賀孤生面對著兩位新娘,臉帶微笑,用金匙挑開了兩位新娘的蓋頭。

  紅綢委地。

  兩位盛裝女子抬頭嫣然一笑,只見這兩人秀眉明目嬌美無雙,哪裡是永璉和阿盼娥,卻是這麼多年來一直苦苦追求他不成的江湖女俠「鴛劍」江流霞和「鴦劍」江流煙姐妹!

  賀孤生大驚失色,「怎麼會是你們?你們是怎麼進來的?」他的腦子快速旋轉,已經漸漸知道了到底發生了什麼非常不妙的事情……

  江流霞巧笑嫣然,「相公,我這一世一定喚你作相公,相公不必擔心。天地既已拜了,我姐妹就是相公的妻子,名分既定我姐妹也不求定要洞房,不如等相公真心疼愛我們再說如何?你看我這妻子是不是很溫柔體貼?」

  「永璉人呢?阿盼娥呢?今天是他的婚禮他怎麼可以要你們兩個來代替!天啊!天啊!」賀孤生頓悟他此後的人生將陷入茫茫的黑暗,再也見不到可愛的光明了,「他跑了?」

  「他們自然是成婚去了。」江流煙拉住賀孤生的手臂,「你老管他們兩個幹什麼?難道你要去鬧洞房嗎?」她咬著嘴唇嫵媚地笑,「我也會很溫柔體貼,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到哪裡成婚去了,因而也不能告訴你去哪裡鬧洞房。」

  這這這……天殺的永璉!賀孤生發現以前對他的印象統統都是錯誤的!什麼皎柔如緞的菩薩「女子」,什麼淒厲如鬼的魔,統統都是錯的!愛新覺羅。永璉根本就是個害死人不賠命的笑面虎!天啊天啊,誰來救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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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7:10

  白帝城荒五千里。

  朔平府外一個小小的月老祀。

  塵土遍佈,牆垣傾頹。這裡離城鎮太遠,除了當地的農家少男少女,少有人會來這個地方。

  永璉月色長衣,阿盼娥還是那身紫色碎花的丫鬟裝。

  「我……君知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阿盼娥為妻。以後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永璉雙手合十,面對著破碎傾頹積滿灰塵和蛛絲的月老輕聲說。

  阿盼娥看著他雙手合十對著神仙自言自語,就像多年前一樣。她的心此刻很踏實,永璉是她的,將永遠不會離開她。她情不自禁地從背後抱住他的腰,聽著他從胸膛裡微微震動發出來的溫暖的聲音:「我、君知永璉,當下對月老立誓,娶阿盼娥為妻。無論悲傷、不幸、疾病、災禍,不離不棄,無怨無悔。」

  「我、阿盼娥,對神仙爺爺發誓,嫁給永璉作妻子。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會疼他;無論他做錯了什麼事,我都會原諒他。」阿盼娥從背後抱著永璉,也輕聲說。

  永璉微微一震,她的話永遠不文雅,卻總是說得比他好。雙手緩緩放下來握住她環抱著他腰際的手,她的手一如既往的溫暖乾燥。握著她的手,熱力通過肌膚相傳,一種無可言喻的感動泛上心來,永璉執起她的手在唇邊輕輕地一吻。

  阿盼娥更加用力地抱著他,笑顏燦然,「永璉永璉永璉──哦──」她開心的時候卻不會用言語表達,只會這麼呢噥。

  「癡子。」永璉微笑,笑若紅塵。

  ☆☆☆

  此後大清國運昌盛,繁華不盡,朝野看來一片平靜,四邊戰亂漸少。

  「端慧太子」早已入史封箋,這世上的人不會再記起那紫禁城中曾有這樣一個早夭的太子,朔平府的君知自嫁給賀孤生之後亦銷聲匿跡,似乎就失蹤在那小小的品安坊中。再過幾年品安坊封門易地,搬去了德碩府,君知自此下落不明。

  ☆☆☆

  九蓮山

  冬青樹下。

  一間精雅閒適的木屋。

  此刻九蓮山上不僅僅只有那一棵冬青,已經遍地花開鬱鬱蔥蔥,鵝黃的巖梅爬滿了九蓮山上的巨石黃沙,代之以濃綠叢中點點嬌俏鵝黃。一片小小的青田,小菜才露尖尖芽,煞是令人心動憐惜。幾隻母雞凸胸腆肚地走來走去,一群小雞嘰嘰喳喳地跟在後面一窩蜂似的,全是爭先恐後的傻。

  屋內。

  「娘,你看我給爹爹梳的頭髮好不好看?」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站在一位長髮男子背後的小凳上,把他的長髮弄成大髻,插了朵小野花在上面。小女孩的頭髮也長長的,和爹爹的長髮一樣光滑柔順。

  屋外掃地的女子抬頭,大聲喝道:「九蓮不許欺負爹爹!快放下來,我打你了!」她作勢一揮掃帚,凶霸霸的。

  長髮的女孩做了個鬼臉,「才不怕你,爹爹會武功的,爹爹都沒生氣,你氣什麼?娘親小小氣,丟丟臉,捨不得爹爹給我玩。」她一雙眼睛伶俐動人,模樣長得像爹爹比較素雅,但脾氣不知道像誰,古里古怪嬉皮笑臉,這幾年來阿盼娥和永璉被這小丫頭折騰慘了。

  「你爹爹脾氣好,你娘親我不依,快放下來!」阿盼娥當真拿著掃帚衝進來。

  「娘──」九蓮嘻嘻地笑,「你地板掃了一半,那些垃圾都被你踩亂了,回頭又要重掃啦。娘,我教你,你應該這樣。」她從永璉背後的椅子上跳下來,一溜煙跑到阿盼娥面前搶過那把掃帚,殘風捲雲般往那些垃圾處掃去。她小小年紀內力修為已有小成,這一掃出去勁氣十足,把阿盼娥堆在門口的垃圾掃出了十萬八千里,大概山下的人又要以為九蓮山上山崩了。

  「咳咳,你這瘋丫頭!將來沒人家要你……」阿盼娥老大不服氣,揮著袖子扇掉那些塵土,拚命咳嗽。

  「九蓮!以後不可以這樣,罰你把屋裡屋外清洗一遍,練武功不是讓你欺負娘的。」永璉開口了。

  九蓮最喜歡欺負這個雲裡月裡似的爹,聞言撲入永璉懷裡開始撒嬌,「爹──娘才欺負九蓮,她只疼你不疼我。」

  「胡說,你娘哪裡不疼你了?」永璉撫摸著這小丫頭的頭,這麼任性啊,如果阿盼娥不疼的話,這脾氣是誰慣出來的?

  「她整天只會說『九蓮,不許欺負你爹爹』、『九蓮,不要抱著你爹爹不放』、『九蓮,你把爹爹弄到哪裡去了』。」九蓮笑呵呵地看著永璉,「她一點都不疼我,她整天妒忌我抱著你不放!哼哼!」她對阿盼娥做鬼臉,「我就是不放,你來搶啊!」

  阿盼娥瞪眼,「你這小沒良心的!你爹爹是我的!」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九蓮,「是你娘等了很多年才等回來的,你不能和我搶!」

  「爹爹是我的,他是生我的!」九蓮緊緊地抱著永璉的腰,她們母女倆都一樣,都喜歡抱著永璉,「你不是他生的,所以爹爹是我的!」

  「你是我生的!連你都是我的,當然爹爹也是我的!」阿盼娥走過去抱住他們父女倆,一人親了一下,「不許鬧了,爹爹罰你清洗你就要老老實實地清洗。」

  「好了好了,兩位丫頭別鬧了。」永璉伸手阻止兩個女人之間的戰爭,「九蓮,你是爹爹生的,是最乖的丫頭對不對?」

  九蓮最愛聽奉承,這個爹雖然平常不動聲色但往往一擊即中,她人又聰明一聽就知道她爹有事要說。笑瞇瞇地在永璉懷裡扭了扭,九蓮眨眨眼,「爹爹,說吧。要九蓮做什麼?」

  永璉莞爾,對阿盼娥說:「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

  阿盼娥睜著依然不懂的眼睛,即使為人母多年,她的腦子依然是空的,腸子依然是直的,常常讓九蓮在背後偷笑。「是啊,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阿盼娥一臉糊塗,「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永璉若在喝茶定要一口噴了出來,他這個傻妻,哪裡有人上一句說「今年是乾隆三十五年」她下一句突然冒出個「我已經嫁給你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我知道,九蓮十二歲了。」九蓮笑瞇瞇地說。

  「今年是大清乾隆六十大壽。」永璉輕輕地說,「全國歡慶,紛紛慶壽,皇阿瑪已然兒孫成群了。」

  「你想回去看看他嗎?」阿盼娥輕輕地在他額上吻了一下,「我們也十幾年沒見過故人了。」

  「你總是很縱容我的。」永璉任她吻,也任另一個小丫頭爬上他身上抱著他的脖子,「我們去偷偷看皇阿瑪一眼,看看他老人家六十大壽好不好,身子安康不安康,算是盡了此生做人子的孝道,好不好?」

  「好。」阿盼娥捉住九蓮的手,把她從永璉脖子上拔下來,九蓮硬是不肯,母女倆在那裡較勁。

  永璉左右手各自提住母女倆的後心,輕輕一拉,把這兩個糾纏不清的人拉開,然後又把兩個人一起擁在懷裡,低聲說:「你們兩個啊,當真是一對母女。」一樣糾纏不清、一樣喜歡纏在他身上,好似他身上有蜜糖。

  「因為我和娘親都好愛好愛你嘛。」九蓮笑嘻嘻地說。

  永璉和阿盼娥面面相覷,聽著女兒的話,成婚多年的他們居然臉上都微微一紅。很愛很愛你,這話留在心裡,相愛成婚多年卻從來不曾說出口,居然十多年後被女兒說出來了。

  「我……很愛很愛你的。」遲疑了一陣,阿盼娥吞吞吐吐地說:「真的。」她抱緊了女兒在她臉上親了一下,「我也很愛很愛女兒。」

  永璉看著她們母女倆,此生得妻、得女如此,夫復何求?「我也很愛很愛你們。」他學著九蓮和阿盼娥的口氣,微微一笑。

  ☆☆☆

  乾隆三十五年春正月己卯朔。

  乾隆皇帝六十大壽。

  壽宴上人頭攢動。

  乾隆帝兒孫滿堂。

  「恭祝皇阿瑪壽吉平祥,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等各位皇子皇孫拜壽完畢,宴席開出來,正是那膾炙人口的「滿漢全席」。

  第一道菜,太監捧上一道大金盤,小心翼翼地擺放在皇上和眾皇宮貴臣皇子皇孫的面前。這第一道菜,就叫「大好河山」,卻是一道拼盤,是正菜前的開胃菜。

  這「大好河山」果然拼得氣勢盎然,四色乾果鮮果冷菜,色澤艷麗逼人眼目,將大清的萬里江山拼湊的波瀾壯闊。

  只是──

  「咦?」幾乎所有面對那盤拼盤的人都發出了輕輕的一聲疑問。

  蓮子。

  在那拼盤正中的蔥末中,清靈靈地落著一顆新鮮的蓮子。那蓮子帶著水澤,大約是在池塘裡新摘的,清新爽利,令人眼前一亮。

  「天……天啊,皇上,小的真的不知道這東西什麼時候掉進來的,小的立刻去換一盤,皇上恕罪!皇上恕罪!」端盤子來的太監嚇得臉色蒼白,「撲通」一聲慌忙磕頭。

  眼見各位皇宮貴臣都是滿臉詫異,這蓮子落在拼盤正中間擺放得如此端正,決非無心掉落,今日是皇上六十大壽,有誰如此大膽能不知不覺地在菜中放下一顆蓮子?萬一他放下的不是蓮子是什麼機關暗器,皇上已然殆危了!

  是誰?年長的想起十多年前的宮廷舊事,都暗自沈吟。

  蓮子……乾隆揮了揮手讓磕頭的太監退下去,嘴裡輕輕地說了兩個字。坐得近的幾位皇子都聽見了,那是「碧池」二字。

  碧池……大家的目光移到那蔥末上,蔥末襯著蓮子,分外鮮明。

  碧池已有新蓮子。大家都是讀過書的,自然都知道溫庭筠的詩,也知道這暗示著什麼,這大好河山原本應當是屬於誰的呢?這河山上的新蓮子……

  乾隆的心這一刻似乎飄得很遠,飄到很久很久以前,那時候他才三十多歲,有一個清晨,一個小阿哥跑過來,「皇阿瑪。」

  「永璉早起啊,今天天氣冷,多穿了衣裳沒?」他對著小阿哥笑,這是他最疼愛的孩子。

  「回皇阿瑪,穿了。」小阿哥也笑著,給他磕了個頭。

  「今兒立秋了,永璉陪皇阿瑪看荷花去,好不好?」他微笑。

  「好啊。」

  父子倆在前攜手共賞荷花,背後的鸞駕遠遠地跟著,富貴堂皇錦繡榮華,當時真是羨煞旁人的一對背影。

  時是立秋,荷花已敗,倒是蓮蓬亭亭玉立。他負手微吟:「像尺熏爐未覺秋,碧池已有新蓮子。」

  「皇阿瑪?」不解事的小阿哥疑惑地拉拉他的衣袖。

  「秋天荷花都結子了。」他微笑地拍拍永璉的頭,「朕也結子了。永璉,日後你有了孩子,就知道什麼叫做『碧池已有新蓮子』。」

  蓮子在眼。永璉你是在對朕說,你也有了你的蓮子嗎?你是在給朕祝壽嗎?乾隆回過神來笑了,「這菜不要緊,繼續上吧。」

  孩子,是這個皇宮──對不起你──

  ☆☆☆

  宮簷之下,一對父女相視而笑。九蓮的嘴湊近永璉的耳邊,「那個蓮子是我放進去的。」

  「卻是你娘摘的。」永璉提起她,躲開她要在他臉上親一口的企圖,幾個起落,輕飄飄地離開了這個載著他兒時夢想、少時幻滅的地方,不縈繞一點塵土,他已經和這個地方永遠地脫離了,身與心都是。

  「娘總是那樣笨笨的,她還不知道你要蓮子幹什麼呢。」精明狡猾的女兒笑嘻嘻地說。

  「你娘不笨,她只不過簡單而已。」永璉帶著女兒直奔那個有個人等他的地方,「等你長大了就知道簡單的人有什麼好,丫頭你的腦子也太複雜了。」

  「因為娘肯像一開始那麼簡單地對你好,無論發生什麼事都沒有變過,對不對?」九蓮眨眨眼。

  永璉微微一笑,「你還小,等你長大了遇到肯對你好的人,和你想對他好的人就知道了。」

  「哦?」九蓮開始疑惑了,她自認腦袋瓜聰明,爹卻不說她對。

  「永璉!九蓮!」遠遠地一個女子等在橋邊,踮起腳向他們揮著手。

  永璉對著他眷愛一生的女子走過去,摟住她的腰握住她的手,再牽著女兒,往遠處的淡煙流水處走去,長衣長髮,如煙如縷。

  九蓮,你不懂。當一個人笑顏燦爛不求你任何東西卻能為你生為你死,甚至在悲傷的時候為了你而笑的時候,人會從指尖震撼到心底的最深處,人會顫抖,會哭。那個時候再聰明都是無用的。

  你娘──是這種人。她並非像一開始那樣簡單地對我好,她是越來越……越來越貼近我的心地對我好,直到最後她成了我的心,替我承擔所有的快樂和優傷,也變成了我所有的快樂和優傷。

  她是個奇跡。

  「永璉永璉永璉──哦──」永璉突然被她們母女倆的歡笑聲驚醒,一抬頭只見那對瘋母女繞著大樹追追打打,阿盼娥叫著救命撲向永璉的懷抱,九蓮仗著輕功一路追殺她的娘。

  人影撲面而來,女兒微香依舊,永璉雙手接住飛撲而來的妻子,看著她奔跑得紅艷艷的臉頰,忍不住微笑,「癡子。」

  「你才是虱子!」阿盼娥跑得急了氣喘沒聽清楚,瞪了他一眼,「都是你教的好女兒,跳來跳去才像個虱子……」

  啊?永璉怔了一怔,忍不住大笑,他這個總是出人意料的妻啊!

  「爹爹──」女兒也撲了過來。

  嗯,左擁、右抱,人生無憾!

  一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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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7:32

余眇 - 佛跳牆【滿漢全喜之二】

《滿漢全喜》這個系列頗有新意,
以滿漢全席的菜名為小說的名字,
又以乾隆一朝的禪位為主線,
寫出各種風格不同的故事。

滿漢之別真的這樣重要嗎?
她雖然只是一個漢人教習的女兒,
卻不代表她不可以喜歡滿人才子的詞。
倒是他明明也有著一半滿人的血,
卻總是在滿漢之間執著他的悲苦。
可以啦,所有的苦難留給過去就好,
低頭有時候並不代表認輸。
魚翅冬筍淨鴨、刺參干貝水香菇……
這盅佛跳牆說的是什他心裡清楚,
那是她在催他,歸去同行江南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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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39:47

緣起

  公元1771年,乾隆大帝賀六十壽辰,舉國歡慶。

  時,國運昌盛,萬國來朝,民間富庶,滿漢芥蒂漸消。然而乾隆年事日高,但始終不見冊立太子,朝堂上下不免蜚短流長,謠言四起。

  當其時也,乾隆感懷故皇后(孝賢純皇后,富察氏)所生二嫡子早夭,所以一直沒有把冊立太子的文書放在正大光明匾之後,及至中年又因為身體健朗野心不息因而更加不願意談及此事。然而歲月倉促,畢竟年事漸高,力不從心,因此在六十大壽期前脫口而出"禪位"兩字。

  而在他的諸皇子中,有的已經死去,有的表面上對當皇帝根本不感興趣,還有的生怕招來殺身之禍敬而遠之。

  等到宮裡確實傳出了聖上金口玉言的"禪位"頓時風起雲湧,廟堂江湖如同春之驚蟄,野心和慾望一起飛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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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1:08

楔子

  青爐紅泥,爐上溫燙著江南紹興的黃酒,酒香盈滿室。瞇起泛有桃花風情的丹鳳眼,她珠唇含笑,未經描繪卻極其細緻的黛眉略微上揚。捧一本《花間詞》,翻一頁;溫一壺狀元紅,啐一口。那絲般烏髮散開,披了一肩。悠然自得,又不失女兒家特有的天真。

  紙糊的窗外一輪圓月,清明之中透出刺骨的冷意。風掠樹梢,輕拍窗欞,"嗖嗖"聲是深夜寒冬的哆嗦。鼓敲三更,傳遍寂靜的雪夜,分外淒涼驚心。

  「雲教習!雲小姐!快開門!大事不好了……先生,快開門!我是九貝勒家頤貞格格的丫環半真!快開門!格格也來了!」稚氣未脫的少女嗓音伴著三更的敲門聲急催如閻王令。

  不及梳妝整理,雲顏隨手取件裌襖披肩便開門衝向屋外。

  「顏兒,你穿成這樣出來成何提統?快回屋去。"提盞油燈,早到院裡一步的雲易鐸擺手示意女兒立刻回屋。

  「頤貞格格大半夜急著趕過來,先開門吧。"無奈地歎息一聲,知道辯不過女兒,雲易鐸急忙開門。

  「給格格請安……"不等雲家父女行禮,站在丫環身旁不停呵氣搓手的頤貞格格一見閨中密友就上前緊緊抓住對方的胳膊。

  「還請什麼安?都什麼時候了,快跟我走!」"走?去哪兒?''被向來性格魯莽的格格弄得一頭霧水,雲顏急問。

  「當然是去見頤慧姐姐最後一面,快點吧,宮裡的御醫說她熬不過今晚。"想是姐妹情深,說話者急紅的雙眼迷上一層水霧。

  「格格為什麼要我去見最後一面?」雖被傳來的噩耗嚇一跳,但雲顏顯然還是非常不解。

  「當然要去啦。頤慧姐姐出嫁前天天和我們在一起唸書,她和我一樣都由先生教學,你是先生的女兒,照你們漢人的禮儀應該算同門師妹。現在她要走了,你自然要去和她話別。"

  「格格,小人只是區區八旗漢宮的教習,怎敢自稱為貝勒格格們的師傅。頤慧格格的事,在下父女深感傷悲,但就算不說君臣之禮,也有滿漢之別,天寒夜深,還請格格快回。"雲易鐸的聲音裡有著躬腰時帶出來的卑微,然所說的每句每字皆都透出無畏的固執。

  「又是君臣、滿漢的一套,先生真囉嗦。"為老先生的不知趣生氣,頤貞格格嘟嘟嘴,"雲顏,你跟不跟我去?」去?熙慧格格出嫁四年,況且彼此並無往來,她已不記得她的樣貌,除她爹爹教過這位出嫁的格格念過幾個月的詩外,他們完全可以說形同陌路。父親一直拘泥於滿漢之分的執念,此去必惹他老人家不高興。不去?憑她對頤貞格格好動易怒個性的瞭解,其多半會半個月不理人。

  「格格快去吧,再在這兒乾耗,連你都見不到熙慧格格了。"聽出是委婉的拒絕,高高在上的貝勒之女氣得幾乎咬碎一口銀牙。

  「你真的不去?」"我只是區區漢人教習的女兒,不敢和大清皇族攀交情。"雲顏露齒一笑,冷冷的卻有些月光的無情。

  「雲小姐,你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我家主子什麼時候因你是漢人教習的女兒看不起你了?又什麼時候虧待過你……"

  「半真,和她這種冷血不講情義的人何必多言,我們走。"喝止與自己一樣心直口快的丫環,擁有大清王朝金枝玉葉尊貴身份的少女一扯滾邊狐裘披風,氣沖沖地上轎。隨行的丫環、侍衛前簇後擁,即使在夜深入靜時仍是一副王侯貴族的派頭。

  沈沈的歎息落在殘留著足印的雪地上,深深淺淺。雲易鐸收回眺望不速之客離開的目光,"爹原先還擔心你與那些滿人走得太近,照今天看來是我多心了。"

  「滿族與漢族究竟區別在哪裡?都是人。天下王土,能者居之。爹,對普通百姓而言,只要吃飽穿暖,皇上是誰又有何關係。"

  「唉,你一個女兒家都說些什麼。"不贊同地皺眉搖頭,當了近三十年八旗漢官教習的先生轉身進屋。

  女兒家就什麼都不能說嗎?雲顏怕冷地拉緊衣領,無表情地仰首望著明月。

  爹一定非常後悔教她讀書識字吧?把她教成世人眼中的離經叛道,念了書卻沒有讀書人該有的骨氣,更糟糕的是竟然完全脫離了尋常女兒家應有的矜持同命運。倒是熙慧格格,她記得爹以前曾說要她學習那位以溫文爾雅、知書達禮、擁有一切女子美德的格格。

  可惜……

  「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各人有各人的宿命,說熙慧格格是天妒紅顏也罷,說她雲顏是最要不得的女兒也罷,但凡還能抬首看到藍黑蒼穹中朗照的清月,便應知足。而世人所謂的榮辱、貧賤、癡慎……於清風明月間融為一地塵埃。

  靜靜地站在這無垠的天地間,四下一片月茫茫,寒意籠上她微蹙的翠黛,迷惘之極。

  為什麼自己就不能變成爹心中引以為傲的大家閨秀或小家碧玉呢?為什麼自己非要說些不符合女兒家身份的言論呢?為什麼要撒潑趕跑媒婆,不和其他女子一樣早早成婚育子呢?

  不想,只是不想。而不想背後深藏的究竟又是一顆怎樣不安寧的脆弱心靈呢?單純的倔強?不,真的僅僅只是不想就此草決注定自己相夫教子的一生。應該還有……但還有什麼呢?自己究竟在等什麼,自己究竟又渴望什麼呢?年芳十六,若過兩年仍不嫁,憑她孤芳自賞的脾性,怕是再也嫁不出去了。

  等,終究等得一場空罷了。

  她自嘲地笑笑,垂眼看花瓣零落成泥,眼裡閃過悲秋的歎息。俯身彎腰,凍僵的手指拈起雪地上的白梅,起身。

  好靜的夜,幾乎能聽到乘著月光的落梅輕飄如雪的聲音。隱約……不,已經分明如狂風捲至而來的是不斷因催鞭加急的馬蹄聲。毫無預兆的,她的心隨著奔馳於青石磚道的馬蹄聲而狂跳起來。

  她,站穩身形,轉首,抬眼。

  一人,一馬,急馳而至,掀起一陣大風。積雪飛揚,濺得她一臉一身,披肩的裌襖也因側身閃躲而掉落。

  吃驚騎手的風馳電掣,她的視線不由追隨剎那飛馳過的騎影。想是騎手感覺到某些不妥,緊勒韁繩,揮馬鞭的背影突然回首。

  黑暗中模糊的臉,朗月下微微發光的影,什麼都看不清楚。只是一雙璀璨似星月之光的瞳眸讓立在雪地的另一人一時無法動彈。

  一雙沈寂如夜的黑眸!沈寂得不見任何情緒,叫人無從猜測其深夜急馳的原由。沈寂得幾近於無情,恰恰為另一種叫人不得不為之揪心的悲哀。

  梅落鼻尖,拂去浸人心脾的暗香,雲顏好不容易重又鎮定心神。一抬腳,踩到一塊硬物,撿起細細辯認。

  「有緣識君。"雕花的翡翠玉飾,名貴精緻,多半是方才趕路的人無心遺落。人與物的緣分,能不能於某日將它還給擦身而去的過客?世事皆因緣,她心頭無端湧起一股惆悵。

  殘雪,落梅,明月。

  故人的消逝,無人可訴的心思……

  雲顏……只需當她自己想當的雲顏不就好了嗎?'何必追根究底?宇宙蒼茫,無端無由。她只是區區一個雲顏,不必以渺小人類的臂力揭開藏於青雲帷幕之後的宿命玄機。

  屋門"吱呀"一聲閉緊,然心扉卻開。

  滿漢、貧賤,相夫教子皆狗屁,她只當夜來寒窗下溫酒讀書的雲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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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1:33


  紅漆朱門,上方黑匾金字,方方正正兩個大字——謝府。午時未到的五月天,烈日當空,照得幽靜的小巷寂寥異常。門前並無家丁把守,也無惡狗看門,兩大石獅子獨自張牙舞爪,空瞪前方。

  「開門,奉老爺命請了小姐的新先生來,快開門。"帶路的丫環分明僅有十一二歲,但唇紅齒白的清秀樣貌加上一雙顧盼神飛的靈活大眼,看似分外伶俐可人。

  緊閉的大門先開一道縫,入眼的是一張肥厚下巴小眼睛的風皺老臉。一見扣門的丫環與從單乘軟轎上走下的女子,門內人小眼一瞇,便笑著急忙打開門,恭身迎客。

  「雲先生,快裡面請,小姐正在書房等著。老爺早上上朝後又要進都察院,不過午時不回府,還請雲先生為我們家小姐多費心。"

  「您放心。"被稱為"雲先生"的女子笑如春風。

  「請雲先生跟我到後花園,我帶先生去見小姐。"李管家肥厚的下巴因笑容輕顫,隨後朝小丫環揮揮手,"盈盈,把先生的行李送到她屋裡去。"

  「是,我放了行李就到書房侍侯小姐和先生。"機靈的丫環甜甜一笑,略嫌狡黠,快步沿鵝卵石鋪成的小道沒人花園深處。

  園中人工湖上的九曲橋,迂迴處有題了匾額的水謝,半隱在青竹後的紅亭,石砌的小山頂挺立的閣樓掛有木刻的對聯。碧波粼粼,沿湖三三兩兩的楊柳自是一種曼妙風情;桃花雖謝,然那些潔白素雅不曾聽說過名字的花樹帶來立夏過後飄浮在發光墨綠葉子間的餘香;花樹綠竹清水旁安置的玉石桌椅,及迴廊石壁轉角拓印的詩文更添浮華京雲罕見的風雅。隱約是江南大家的氣派格局,全不同於京城內其他王孫高官奢華俗氣的府邸。

  如此別具匠心的園林……雲顏享受之餘不由對謝府的主子產生些微的好感,至少她知道自己已經有願意長留此處的心意。

  雲淡風輕,好天氣。

  她邊聽管家一路簡略地描述府內各處,邊不由地滿足微笑。

  「雲先生,請,小姐就在裡面。"推開兩扇縷空雕花木門,李管家掛在嘴角的笑容浮上一層苦澀。

  似乎基於采光的考慮,謝家書房朝南的牆壁全部開窗,又是屬於南方風格的佈局,明朗的室內撒滿春末亮澤的金光。女孩就在一片金光的影中,倦縮於大大的紅木太師椅上,微垂首。聽到有人進屋她扭動一下身子,並無其餘動作。

  「花園的景致很美,謝小姐為何只盯著書房的青地磚看?」她走近她,輕聲問。

  沒有回答,女孩只是一味低頭。近看,雲顏才發覺對方要比同年齡的孩子更為瘦小。熙慧格格早逝,謝君恩又忙於朝中的事……

  她憐惜地伸出手,但一觸及女孩的秀髮,對方便彷彿非常驚恐地歪斜身子躲開。輕不可聞的抽泣聲,僅著單衣的小小身體微微顫抖,無法克制。雲顏詫異之餘惟有問管家,但空曠明亮的室內單單只有她們兩人,管家竟不知不覺地走開了。

  「謝小姐為何事傷心,不妨告訴我。"她收回手,溫柔地細語。

  女孩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依舊不說話。

  「被誰欺侮了嗎?還是有什麼不順心的事?」謝家的小姐這才猶豫地抬首,扁扁的臉上兩顆綠豆大的眼睛,即使長大也不會成為美女。她並未傳承其母熙慧格格花容月貌的長相,加上淚水花了臉,實在說不上可愛。

  「我是謝大人為小姐新聘的先生,以後將一直陪伴小姐,直到小姐出閣。"她掏出與衣衫同色的青絲巾,輕柔地為稚氣未脫的女孩擦乾淚漬。

  謝小姐眨眨眼,終於高興地笑了,但不等笑容擴大就一把抓住雲顏的手腕,表情認真地用手勢比劃。

  看不懂她的手勢,雲顏摸不著頭腦。

  「有話請直說。"聽懂她的話,女孩瞬間閃過受傷難過的表情,以手指指自己的喉嚨,再擺擺手。

  謝家的小姐不會說話?震驚!為什麼熙貞格格不告訴她呢?僅僅是出於她會因此拒進謝府的考慮嗎?

  「你不能說話?」她輕撫她的臉頰,得到點頭的肯定。

  輕輕歎息一聲,雲顏放柔臉部的線條。

  「不要緊的,至少你還能聽懂我的話,那麼以後……"輕脆如銀鈴的笑聲從窗外湛藍的天空中飄進屋內,打斷了一大一小的交流。

  「真是笨蛋,看她那個醜樣才不會是我爹的女兒呢。"書房的門被推開,方才被管家喚作盈盈的丫環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抿嘴笑得一臉得意,"啞兒,你可以出去了,真蠢,要你裝我都裝不像,老是哭,把我們謝府的臉都丟光了。"

  「是,小姐,奴婢該死。"啞兒飛快地跳下對她而言太過寬大的椅子,說話帶著哭腔,拔腿逃也似的離開書房。

  自己從一開始就被學生擺了一道,難怪謝府雖出重金卻無人願意進府任謝小姐的先生。摸摸額頭,雲顏苦笑不已。

  「這麼做很有趣嗎?」

  「不……不是很有趣,但也想不出比這更有趣的事情。"謝盈一愣,天真卻又殘忍的笑容僵硬之至,大大的眼睛充滿困惑和懵懂,隨之又生氣地大喊,"不用你多管閒事,我高興做什麼就做什麼,你以為你是先生就可以管我嗎?不到十日,你一定會同前面的先生一樣會急著離開謝府的。"寵壞的千金小姐……年長者露出不屑的鄙夷,冷笑數聲,一把揪住十二歲女弟子的衣領拖出門外。

  「放開我……你要幹什麼……放開我,我要喊人了……"揮舞四肢,謝盈驚慌地大喊,且不放棄拳打腳踢。

  「把你扔進湖裡。"一方是冷靜到可怕的語氣。

  「你敢!我叫管家立刻趕你走!」另一方則不服輸地反抗到底。

  「啊,沒關係,反正我也待不滿十天,不是嗎?」雲顏再一次露出使弱小一方為之憎恨的可惡微笑,卻又顯得異常有氣勢。

  「不,我不要!放開我!管家!管家……救奮啊……救命啊……管家……啞兒……"謝盈扯開喉嚨喊得嘶聲力竭,她完全被嚇住了。因為不管自己如何死命賴著不走,卻仍一步一步被拖向水光粼粼的湖邊。

  哭喊聲驚動了府裡近處的僕人,頓時,丫環家丁十數人驚訝地圍攏過來,可因為不知發生了何事,皆站在那兒乾瞪著眼。

  「快來救我啊……你們還愣著幹什麼……她要把我扔進湖裡……快來救我,要不我爹回來,你們誰都別想活,都抓進衙門……快呀……"一邊做最後的殊死掙扎,萬分害怕的小姐依舊一副刁蠻模樣,相比平日僅多了份淒楚的狼狽。

  「你們誰都不用管,我是你們家老爺聘來的先生,而且還是熙貞格格擔的保。你們家小姐不肯唸書,我當先生的要好好教訓教訓她,如果謝大人怪罪下來我自會擔著,和你們沒關係。"幾個想上前阻攔的家丁一聽這話就縮了回去,兩邊都各有所持,他們一時不知該聽誰的,直至看到管家跟著啞兒奔過來才鬆口氣。

  「雲先生,住手!」十步之外,李管家急急欲喚住已到湖邊的雲顏。可說時遲、那時快,新進謝府的女先生冷笑一聲,伸手,輕輕一推。

  「不要……"整個身子倒向湖中的人發出淒絕的尖叫。

  「小姐!」圍觀的眾人不禁也跟著大喊。

  「哇……哇……"驚天動地的哭聲。

  「小……小……姐……雲先生……"管家虛脫地跪倒在湖邊,感激零涕得只差沒給雲顏磕頭。

  緊緊抓住半個身子浸在水裡放聲大哭的謝盈,雲顏既好氣又好笑。同時也明白似乎做得有點過分,再不講理,對方還只是個半懂事的孩子。

  「不許哭,再哭我就放手了。"哭得更大聲,倔強的脾氣可見一斑。

  威脅者輕歎,倒又有些佩服只顧哭泣的人。

  「這是怎麼回事?」一個深沈的男音將所有的鬧劇終結。

  「老爺……"

  「爹……你快來救我啊……"才回府,連朝服還未換下的謝君恩緊鎖濃眉,默然的表情只在初始時閃過一絲驚異。見了謝府的主子,為自己的輕率有絲悔意的人更覺得不好意思,立刻將水裡的女孩拉起來。

  「爹,爹……"得救的女孩撲進父親的懷裡,哭得更起勁。

  「雲先生,你做得太過了,怎麼可以把小姐扔進湖裡,要是我們家小姐……"管家從地上爬起,當著主子的面一臉正氣地斥責。

  「管家,先不用護著小姐,想必是她先做了惹雲先生不高興的事。"微微推開撲在懷裡的女兒,謝君恩一副判官的無情,"盈盈,你自個兒告訴爹,你做了什麼事惹先生生氣了?」

  「我……"瞭解父親的鐵面無私,女孩畏懼地止住哭聲,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不,謝小姐並沒做惹我生氣的事。再怎麼樣,當先生的都不該和學生計較。"在對方審問般的直視目光下,雲顏微感忐忑,彎腰微笑地看著受了驚怕的女孩。

  「現在知道了嗎?你覺得有趣的事,別人不一定覺得有趣呢,啞兒方才也哭得很傷心。"睜大含滿淚珠的鳳目,十二歲已有美女雛形的謝家小姐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若被嚴厲的父親知道事情真相,她多半又會被禁足一個月。

  「梨花帶雨,你哭得。"見其知錯,雲顏又覺得對方十分可愛,起身略低首同謝君恩說話,"謝大人,小女子先行告辭。"揮揮衣袖,她看似悠然自得地起步,裙擺隨風輕搖。

  「爹爹,什麼叫梨花帶雨?」不解,女孩抬首問博學的父親。

  「這個……那個……"身為左副都御使一職的人一時啞然。

  梨花帶雨,那是夾在才子佳人故事中才有的詞眼,要他一平素沈默寡言的大男人如何為年僅十二歲的女兒解釋?

  「就是說因為你長得如梨花一樣好看,所以哭的時候也像經過雨水淋過的梨花一般楚楚可憐及美麗。"遠去的先生回首一笑為其弟子解惑。

  雨後梨花帶笑,謝盈仰首望父親,詢問所聞是否屬實。謝君恩點點頭,將深邃的目光投向遠去的倩影,又看看女兒。

  「快回房把濕衣換掉,然後陪你先生到府中各處逛逛。"

  「是,女兒這就去。"不改調皮地吐吐舌頭,向呆立一旁的貼身丫環啞兒招招手,謝盈跑得飛快,已無方纔的委屈。

  「老爺,這不好吧?那位雲先生……"管家上前勸說,遭到一府之主的冷眼。

  賢妻早逝,自己又忙於朝中瑣事,惟一的女兒缺乏管教是自然的,但多多少少也被府裡這批奴才給寵壞了。一年換了九位先生,這次要不是托了熙貞格格的面子請來在八旗王親貴族中頗有名氣的女先生,他還不知下一步該如何是好呢。

  「這一年來,府裡請了多少位先生?」"稟老爺,連此次的雲先生算在內共計十位。"

  「那麼有哪位像雲先生一樣可以讓小姐大哭,隨之又高興起來的嗎?」"沒有。""那麼在雲先生來之前,府裡除了我之外,又有誰能制服小姐嗎?」

  「也沒有。""這就是了,以後對於雲先生管教小姐的事,你們不許再多嘴過問。""是,奴才記住了。"

  「都散了吧。"揮手遣開眾僕,謝君恩兀自盯著湖中央的水光,不知所思。良久後,才深深長長地歎口氣,轉身走向書房。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立夏的夜仍余留著春季的干冷,拂過湖面的風吹進屋內,吹得燭火忽明忽暗。把帶來的行李草草地收拾完畢,雲顏頗覺寂寥地打量著除了必要的幾件傢俱外無什麼裝飾的房間。

  原以為自己會被趕出謝府,然一場鬧劇結束後她竟然留在了此地。因此也覺得謝府的主子謝君恩有點不可思議,女兒被她推進湖裡,他都能不生氣。都察院左副都御使嗎?說不定他還真是明察秋毫,已判斷出下午一場鬧劇的來龍去脈。然而她自己的脾氣似乎在這幾年來越發暴躁,缺乏耐心,常常使他人難受。

  對著跳動的火光瞇眼,她習慣性地閉目沈思。

  「先生,先生……"響亮的悅耳嗓音從遠處傳來,謝盈小跑著來到門前,"……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進來吧。"推門而人的女孩跑得微喘著氣,兩頰有淡淡的暈紅,昏暗的光線映著一雙水靈的美目,的確是令人憐愛的美人胚子。

  「先生,爹要我請你去飯廳吃飯。""讓丫環過來就可以,怎麼你自己跑來了?」見她身前身後無一名僕人跟隨,雲顏奇怪。

  吐吐舌頭,謝家惟一的小姐尷尬地笑笑,蹭步走到新進府的先生身旁。

  「那些丫環做事拖拖拉拉的,還不如我自己跑過來快些。冉說,下午的事我還沒謝謝先生,幸虧先生沒把我逼啞兒裝成我的事告訴爹,要不我一定挨罰。"會意地微笑,雲顏整整略起褶的衣衫,又將謝盈因奔跑而落下的兩綹絲髮夾於耳背。

  「你不怨我?下午我可是當著府裡一半僕人的面把你浸在湖水裡的哦。"

  「本來是有點怨啦,不過是我有錯在先,而且你又幫我在爹面前撒了謊,爹爹教過我要知恩圖報。"咦?看來謝家惡名在外的小姐雖看似性子惡劣,但本性不壞。因彼此初見面時產生的不愉快徹底煙消雲散,雲顏握住對方柔軟的小手。

  「走吧,別讓你爹等久了。""等等。"謝盈拖住抬腳的女先生。

  「怎麼了?」

  「那個……還有……"吞吞吐吐了半天,另一人輕皺眉現出一副超越年齡的老成,"……待會吃飯時,先生可不可以幫我求求我爹,不要再讓我背《三字經》?我從六歲時就開始背這個爛經,每個先生都要我背,好沒勁,還有那個《唐詩三百首》、《老子》、《詩經》……"

  「六年來每個先生都教你念這些,別的什麼都沒念嗎?」實在詫異,謝府前後十幾位先生竟然都只教這種悶死人的東西,難怪謝盈會想盡辦法氣走那些老八股。

  「沒有。"謝盈搖搖頭,不甘地嘟起嘴,"先生們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要我學我娘,什麼'克盡婦道'、'賢良淑德'……反正都是些我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都是些讓人不懂又無聊的東西!雲顏笑出聲,突然間感到同這個女弟子間頗為投緣。

  「過會兒我會幫你求你爹,但以後你不許肆意胡鬧。"

  「是,先生。學生一定謹記先生教誨。"中氣十足的回答又換來另一人愉悅的笑臉,一大一小攜手步向前院的飯廳。飯廳內除了伺候的兩個丫環外就只有謝君恩一人篤定地等著,見兩人進廳,表情無變化。

  「讓謝大人久等了。"出於禮數,雲顏笑不露齒。

  男主子沒開口,僅僅點個頭,比個手勢示意入座。上菜,盛飯……直到動筷前,都沒有人講話,活潑的謝家小姐也不敢在歷來嚴肅的父親面前造次。雲顏偷偷地以眼角打量著謝君恩,琢磨其少言寡語的個性。

  稜角分明的輪廓,緊繃的臉部線條,肅穆的神情使得原本頗為俊朗的相貌大打折扣,但又透出一種遠超出其年齡的威儀感。尤其是一雙直勾勾地凝視人和物的深色瞳眸,那目光似乎可以穿透一切有形或無形的物質,奪人心魄。他吃飯的動作與其說話的語調一樣,呈現出極為穩重的節奏感。伸筷、夾菜、張嘴……每一個細微的動作都把握得恰到好處,中規中矩,挑不出一絲可指責的地方……只是,卻總皺眉,如四合院裡的孤老頭一般,於是那雙令人無法轉移視線的雙眸叫偷窺者不由地感到一陣心悸的悲哀。

  「雲先生。""咳咳咳……"料不到自己偷偷打量的對象突然側首說話,她情急之下便被食物嚥著。

  「先生,喝湯!」眼疾手快的謝盈立刻把盛好的湯遞上,而謝君恩的眉則皺得更深。

  喝了救命湯,喘過氣的雲顏也未現出半分不好意思,僅僅朝謝家父女狼狽地笑笑。

  「雲先生的性子似乎有些過於急躁。"謝君恩的語氣太平,全聽不出他說此話的目的。

  「呃……"想不出任何理由辯駁。

  「小女生性頑劣,還望雲先生常常為她多考慮些。雖然先生有些做法未必不正確,但有時欲速則不達。"他停筷,稍嫌無禮的視線看得人渾身緊張。

  「的確。"知道對方意有所指她下午把謝盈推落湖中的事,本就頗有悔意的人當下承認。

  「雲先生在此長住,若有不便之處還請告知我或者管家,將謝府看作是自家一般。另外小女有任何冒犯之處,做先生的當然可進行責罰。"總覺得謝君恩說的每句話都酸得叫人生氣,但她也不便表現出自己的反感,僅僅勉強一笑,扯開話題。

  「這個自然,謝大人不介意我教些《三字經》、《道德經》之外的宋詞元曲吧?」

  「教什麼,怎麼教都是先生的事,我既然請了先生便把小女全全托付給先生了,只希望先生能將小女教養成一位行事得體大方的漢家名門閨秀。"漢家名門閨秀?多少有點叫她不以為然的可笑說詞,雲顏忍不住反問:"敢問大人,怎樣才算是漢家名門閨秀?」一時被問住,謝君恩怔怔地看著小自己整整一輪年紀的女子。

  「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還是擅女紅,出得了廳堂、人得了廚房呢?又或者只要一副含羞帶怯的嬌悄模樣?如果我沒記錯,故世的謝夫人熙慧格格並不是漢家名門閨秀吧?」絕對的沈默,謝君恩夾在手指間的竹筷抖動了一下後,落在餐桌上。"啪"的響聲,使得同桌的其他二人心臟漏跳一拍。

  「是我失言了,我還有公務趕著辦,雲先生請自便。"他倉皇起身,目光不再犀利,相反,閃過迷惑的驚慌。一揮袖,高挺的背影跨出門檻。

  「爹爹好像有點生氣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把飯吃完就走了呢。"方才不敢說話的謝盈輕聲道,"先生不該提起我娘的,爹爹從來不讓府裡的人提我娘。"

  「為什麼?」純粹是出於下意識的好奇。

  「我也不知道。"搖搖頭,十二歲的女孩流露出明顯的悲傷,"每次我問爹爹關於娘的事,他就只說我娘是格格,不該嫁給他這樣一個四品的漢官。"什麼意思?僅僅是因為漢人身份的自卑?雲顏疑惑。從第一眼見到謝君恩起,她就覺得這個人嚴肅得幾乎可以說是一個令人欲挖掘的迷。

  「先生,明天我真的不用再背那些個爛經嗎?」明明已經聽到父親的允諾,但謝盈仍不放心地最後確定。

  「當然,明天我教你念兩首宋詞。然後……"突然間想到了有趣的事,雲顏嘴角不禁上揚,"然後我們一起做個紙鳶,放紙鳶怎麼樣?」

  「真的?」有得玩,童心未泯的少女瞪大的雙眼綻放出興奮的光芒。

  「啊,但你要好好聽我講課。""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雲顏摸摸女孩的頭,不由得在心裡暗暗鬆一口氣。不管起初進謝府遇到何種不愉快的經歷,也不管澍君恩究竟對她會有怎樣的想法,只要能與自己所教的學生安然相處便是最好的。於是在謝府執教的第一日如此過去,有點莫名其妙,卻不能說毫無收穫。然而她說不上來……說不上來自己進府後真正的感受究竟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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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1:58


  紙鳶的長絲線被風吹得邊抖擻邊指向耀眼陽光的遙遠的另一端,幾欲掙扎出那一雙纖柔素手。女孩的歡叫聲伴著明媚的天氣,春日最後的一抹慵懶也在夏初的艷陽下消失殆盡,換成另一種使人身心為之一振的輕鬆快意。

  「先生……先生……飛得再高些……再高些……"幾乎要仰斷脖子的專注,謝盈銀鈴般的嗓音隨放飛的紙鳶飛往浩瀚的蔚藍天際。

  無意間,積累許久的鬱悶也隨風、隨紙鳶飄向彼端的未知世界。迎著陽光和風,雲顏瞇眼,唇線止不住挽起悠揚的弧度。放線、扯線,就見紙鳶因她五指的細微變化乘風而舞,穩穩地直上雲霄。

  「重來對酒,折盡風前柳。若問看花情緒,似當日,怎能夠?休為西風瘦……"腳步追著紙鳶,女孩。唸唸有詞,一下子頓住,似不知下文如何。

  「痛飲頻搔首……""……痛飲頻搔首。自古青蠅白壁,天己早安排就。先生,我背出來哦。"經一旁的先生提醒,一首佳詞終於落得個完整。

  「這是誰的詞呢?」笑眼醉人,雲顏抖下手裡的絲線。

  「是納蘭性德,他是滿人,和我娘一樣,是滿清的貴族。"讚許地微微一笑,雲顏將手裡的線軸遞給早就手癢癢的人。

  「飛得好高,先生……你看,我也會放紙鳶……啞兒……快看……我們的紙鳶已經變成一個小黑點了……"啞兒便也跟在後頭又叫又笑,一改昨日的膽怯害羞,畢竟是孩子生性。

  以帕子擦擦汗,雲顏停住腳步站在柳岸邊,愉悅地看著來回奔跑的身影,非常悠閒安適的心境。太閒散了,她倚著樹幹,未察覺遠處移近的人影。

  她,著一件鑲黑邊飾的無領寶藍色上衣,衣服外面結桔黃色帶子,垂在腰胯兩側與衫齊,隨風輕揚。衣袂飄飄,含笑的側影在風中看似如柳絲般輕柔,明亮的天空下更顯出一種動中有靜的安謐。微仰的頭,白皙的頸項,坦然自若的神情……

  如此……柔媚的光芒!

  頭殼中塵封的某些東西隱約透露出悲傷的信息,謝君恩有剎那的怔忡,胸口不由地泛出一股酸澀。

  裝作漠然視之,他準備繞道。一甩辮,轉身。然恰巧,她回首。

  兩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驚訝過後,她對他露齒一笑。於是他的驚訝更勝,並夾雜著一絲絲不易察覺的迷惘。

  「紙鳶放得很高……"再三斟酌,他吐出一句話,表情有點尷尬的木然。

  「風大日頭高,很適合放紙鳶,而且雲小姐和啞兒都很高興。"見他慢步走近,她寒暄。

  想不出還能說什麼,他站停,靜靜地立於一旁。

  「謝大人是從都察院回來的嗎?」感覺不自在,她無話找話說。

  「啊。"再陷人難堪的沈默。

  「爹!」倒是眼尖的謝盈適時解了兩人的窘境,"快看,我在放紙鳶!先生教我的!」

  「老……老爺……"膽小的啞兒一見嚴肅的男主子立刻驚嚇得收住天真的笑顏,匍匐跪地請安。

  「啞兒,不要跪了,快來幫我拿線軸,我快拿不住了。""是……是……"驚慌起身,瞄一眼一言不發的謝君恩,啞兒忙又跑到謝盈身邊。

  「爹,這紙鳶是今天先生和我一起做的,好看嗎?」聽女兒這麼一說,謝君恩便也仰首,迎日光眺望。被光線模糊的臉,讀不出任何思緒。

  「紙鳶上提了字吧?」"是的,是一首納蘭性德的詞。"聽見沒有稱呼的問句,雲顏一愣後回答。

  「納蘭性德?」他彷彿極為想不通地重複一遍。

  「是的。"

  「自古至今漢人中著名的文入學士就已多如天上繁星,為什麼要教一個滿清貴族公子的惆悵之詞呢?」語氣中有顯而易見的不滿,眼神瞬間變得叫人不敢直視。

  「因為我最喜歡納蘭性德的詞,這和滿漢之分無關,文入學士無滿漢之分。"她毫無畏懼地回視,話語平靜。

  是無可反駁?是不屑駁斥?他又一聲不吭,凝視眼前之人。

  「大人似乎對滿漢之分有所介懷。"想起進府第一晚用膳時,他中途離去的不愉快,雲顏探問。

  捅到心之最柔弱的傷痛,他抿緊唇,嘴角的線條扭曲起來,卻又很快恢復原先的肅然。

  「可以問雲先生,今天教的這首是什麼詞嗎?」"《霜天曉角》。"沈吟,他苦笑。

  「謝大人笑什麼?」她不解。

  「啊……''他未加理睬,似被熟悉的詞句攝取了心魂,單單自言自語,"……自古青蠅白壁,天已早安排就……"

  「謝大人?」略感不好,她喚一聲。

  一語驚醒,他意識到自己片刻的失常。

  「嗯,的確是首好詞。"雲顏笑了,為他的贊同。

  「先生和盈兒繼續放紙鳶,我先回書房。"為她明眉皓齒的笑容所心悸,輕拍一下官服,他匆匆離去。

  這個男人……必定有解不開的愁懷。一言一行,一蹙眉,包括臉部所有貧乏的表情。言語的躊躇,眼神中壓抑的欲言又止……

  她又望向那乘風上青雲的紙鳶。

  如果人的一生也能像此時這只薄紙紮成的俗物殷一帆風順的話,那麼無傷心失意之人的世間又將會怎樣?也許她更希望自己就是碧空下斷了絲線牽絆的俗物,永久地淡漠了哀愁,直至墜地化為泥土。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紫禁城反射出金光的琉璃瓦耀得城內抬首的人睜不開眼,明晃晃一片的燦爛日光,似乎就是太平盛世最好的吉兆。然籠在這片金燦光芒下的都察院不知為何總瀰漫著一股使人壓抑的陰森,一板一眼的規矩,充滿死氣的沈悶建築風格,明明沒有刑場,可是鼻尖偏偏總能嗅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一干戴花翎的文官陸續踱步進來,或高聲闊談,或低聲耳語,大都在討論方才早朝時的各項奏議。

  「自從宮裡頭傳出'上頭'要'禪位'的說法後,這宮裡就分好幾幫子,每天有的沒的什麼都要爭。"

  「豈止,這些還都是明的,暗裡還不知怎麼樣呢。原官員之間就有不和,你聽今早上和大人同紀大人兩人的針鋒相對,其實皇上到底怎麼想大家都不清楚,何必呢。"

  「'撣位'?!算了吧、'上頭'這多半是考校眾阿哥來的……哎喲,這是我多嘴了。""……"

  「哼,一朝天子一朝君。換作是我,也想以'為國、為天下'的名義撈點油水。"

  「也對。今兒個皇上不是才下了一道諭旨嗎?準了陝甘總督勒爾謹在甘肅開辦捐監的請求,呵呵,明理人都知道這'捐監'是個什麼東西。"謝君恩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同僚們的議論。

  「禪位"?這種事無論如何同他這麼一個都察院四品官毫無關係,但……要是滿漢之間沒有鴻溝的話,自己此刻會在這兒嗎?

  知道想下去也無意義,他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加入眾人的談話。

  「按照勒爾謹的說法,甘肅土地貧瘠,時有災荒,年年要求朝廷救濟。而通過捐納的方式,讓那些無法考取功名而財力有餘的人向朝廷提供一定數量的糧食換取監生名號,於國於民,俱為有利。"

  「這捐納之風自明清以來就一直盛行不衰,說穿了就是以錢換取功名。唉,不管怎麼說,這捐監叫咱們胸前的這串朝珠都褪了色嘍。"

  「噓,話別亂講啊……這都察院裡也不是人人都憑支筆穿上這身官服的。那個王直望不就是靠著他家老爺子的銀子和聲名進了這裡嗎?人家現在可威風了,這次皇上就特意將其調任甘肅,出任布政使,委他以開捐收糧的重任。看來,以後他的仕途多半會青雲直上了。我們還是小心些說話好。"仕途青雲直上?然後又能怎樣呢?榮華富貴一朝散。

  心頭湧上無謂倦意的謝君恩假咳兩聲,其餘人會意,皆都噤聲不語。素來他的嚴肅和沈默使人敬畏,也令人難以接近。

  「謝大人怎麼看此次皇上調王宣望到甘肅的事情?」全都御史不怕唐突地走近他。

  一蹙濃眉,他緩緩地道:"不是還沒去嗎?」"呃?」聽者不解,"大人的意思是……"

  「哈哈哈哈……"另一官員在旁大笑,"秦大人也真是的,謝大人的意思是王宜望人沒到甘肅就是還未上任。既然未能上任,我們都察院也就暫時不用談論有關他在甘肅擔任布政使的事情。而且皇上給誰這個肥缺,更是輪不到我們有看法。"被教訓的秦大人咧一下乾癟的嘴,但因官階略低而不敢顯露絲毫的不悅。

  「王直望任布政使的事先別談論了,看看太陽,再不快點把今日的公務辦完,明天早朝時候小心龍顏大怒。"馬上有人出來打圓場,於是大家作鳥獸散。

  雙眉緊擰,謝君恩一人獨步。官場究竟是什麼?深陷其中的他自然清楚。

  捐納的黑暗,官官相護的複雜,不握刀的手在輕搖紙扇間就要了無辜百姓的性命……而自己最初是為何踏進這座天下人擠破頭也要一隻腳擠進門檻的廟堂呢?

  年少時的迷惘,最初的惆悵,還有那股不服輸的倔強都是因為那名女子吧?自己一定要堂堂正正立於"光明正大"匾額前與當今皇上相見的可笑執著,全為那女子!

  那女子……鶯飛草長的江南,有彩繪的紙鳶蕩在晴空,行走於柳岸的窈窕麗人……一切美景襯托中,她僅僅坐在窗前,露出一段白皙優雅的頸項。烏絲散落,批得香兼一身愁緒。眼神流轉間,氤氳薄薄的水氣,皆為思念的悲傷煙雲……又或者是一身素衣倚著盛放的桃花而立,斜風暮雨中,一身的淒楚……

  「……有緣識君……"她常出神地反覆念此四字,即使歲月流逝,卻仍無法帶走其幾乎算是愚昧的純真。也許正因為這不為世事變遷而放棄的堅貞,至死,她都保有自身那份特屬江南的靈秀之美……

  有緣識君,便此生只為君!

  她喚他——"君恩"!

  回神!

  竟然在這種時候莫名其妙地想到哀傷的以前,他悲淒地笑了。以馬蹄袖擋住過亮的天空,他自找原由地喃喃道:"原來……快到小滿了啊……"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過小滿,天空越變越高,也越發光亮起來。微暖的風吹得人渾身懶洋洋的,久了,便忍不住泛起歉意。書房朝南的一排窗戶敞開著,放肆的風吹得紙張在屋內飄得一室零亂。背書背得倦了,十二歲的謝家小姐趴在硬木的大書桌上睡得一臉無憂無慮。啞兒也蹲坐在一側角落,抱膝打著盹兒。

  掩了書卷,教書的先生也不生氣,僅伸個懶腰走出書房。扳扳手指頭,自己進謝府已過半月,除第一天的意外,一切都既平靜又順利。凝視波光粼粼的湖面,飄浮的荷葉碧綠碧綠的,就似名家宣紙上黛墨揮就的濃濃綠意。

  她仰首望天,勿自思量,瞇起的眼如兩輪彎月,"這個時候應該喝'竹葉青'才對。"

  「雲先生也喝酒?」她驚奇地睜開眼,看著身後突然來到的人。謝君恩應該已回府多時,不見嚴謹的官服,而是身著玄色立領直長袍,四開衩。未穿馬褂,剪裁正合適的長袍更襯得其修長。

  「竟然被謝大人聽到了。"她露齒一笑。

  他卻略微困窘,急急解釋:"正好路過,見先生一人獨站於此,一到先生身後就聽到先生說了那句話。"

  「嗯。"她點頭,"大人也喝酒嗎?進府這麼多時日,我不記得大人飲過酒。"

  「只在夜深無人時小小獨酌,但府裡的酒窯內有不少好酒,先生不嫌棄的話我讓管家為你挑幾壇。""那我先謝過大人了。"她微屈膝,行個謝禮。

  「明日一早我便要離府,估計二十日才能回京,小女盈兒就麻煩先生代為管教。""要了大人的酒,我自然會盡心盡力。"她半開玩笑。

  然而他又沈默,似已把該講的話道盡。

  習慣他的靜默,她不以為意地把視線投向泛光的湖面。

  「大人。"聽到她喚他,他應一聲。

  「等大人回府要不要試試小女子釀的'竹葉青,呢?」"咦?」他愣住。

  「一醉解千愁,大人的愁都凝結在眉宇間,看了叫人於心不忍。很多人喝了我釀的酒都會醉,醒來後便不會像先前那般愁腸百結。"鬢角的髮絲被風拂過,那迎著陽光的溫柔側臉卑單是微笑的余影。

  他震驚,不懂她為何能直指自己心裡的苦痛。就連當年他那個以委婉賢慧聞名於滿清貴族間的妻也不曾對他說過這樣的話——如酒般溫情的話,人口、人喉、人胸……全是不同的感受。

  「為什麼,這麼說?」"難道不是嗎?」她看著他的眼睛反問,目光清澈得可怕,然光線中的臉部表情不真切。

  不知如何回答,他扭首,緘默,眼裡的激動躲過她的眼睛。

  「那好……等我回來,必定喝一喝先生釀的可解千愁的酒。"

  「不過作為條件,大人要把途中聽到遇到的趣事編成故事講給小姐和我聽。"眼角的笑紋一皺,她看來是個既貪又有趣的大孩童。

  「此次出京並非遊山玩水,所以,"清楚口舌之能不是自己所長,他推拒,又因她含笑的眼眸而放棄,"……好吧。"

  「肯定?」她握有絲巾的纖手按住被風吹亂的發,一抬手,卻牽動了他沈寂許久的心弦。

  「嗯。"兩人並肩站在湖畔,午後的美景全都烙在眼中,什麼都看得見,又什麼都沒看進去。何處傳來清越的笛音,攜微風而至。剎那間,光陰凝在髮梢眼眉。發生了些什麼,又或是什麼都沒發生。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吃了端午的棕子,謝君恩才離開謝府,在雲顏為謝盈講解《離騷》的時候。好像習慣了父親常因公務顧不了自己的事實,謝家任性的小姐沒有表示出一絲一毫的不願意。除了忠心耿耿的管家,府裡其他人都投有送行。

  「老爺,您微服私訪可要當心啊。"頷首,謝君恩一向無話。

  「您老一大把年紀了,就別亂操心了,老爺身邊有我呢。再不濟,我好歹也是個武夫。"一張娃娃臉的侍從即使不笑,嘴角兩旁仍看得出深深的酒窩。

  「小於,嘴上無毛,辦事不牢。"老總管瞅一眼整天嬉皮笑臉的兒子,微有不悅。

  「什麼嘛……我可是您的兒子。"李青老大不高興地聳聳肩。

  「哆嗦什麼,還不快走?老爺已經上馬了,正等你。"

  「是,管家大老爺。"牽過一旁小廝備好的馬,一個翻身他便坐穩馬背,再一揮鞭,跟上先啟程的主子。

  「老爺,這次我們到哪裡去?記得前年到江南,那兒的姑娘才叫水靈呢。"江南?」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如藍"的江南!

  不搭話,謝君恩只覺得一陣胸悶。瞭解主子不喜多言的個性,二十出頭的青年自顧自地徑直往下說。

  「老爺的祖屋也在江南,還有老太太的陵墓。老爺您的祖籍是杭州,照這麼說小姐也算得上是江南的大家閨秀……可夫人又是多羅格格,小姐也就是皇親國戚……哎呀呀……小子我這下就糊塗了……"隱隱約約聽進幾個字,謝君恩面無表情地看看頭頂的青天。飄浮的白雲,放飛的紙鳶,朦朦朧朧解不開的惆悵心緒。

  此次微服私訪明裡是要他親自考核京城附近幾千縣城官員的政績、考察民情,然實際上這照理是巡撫分內的事情會落到他頭上,完全因為有權者近來不想在京城看到他的緣故。由於不懂退讓的行事風格,自己在朝中得罪的大小官員估計也不在少數了。前些年因皇上對其信任,各官員們便不敢說什麼,但自從近來傳出"禪位"的聖喻後,朝中的局勢便混亂了。都知道皇上年紀大,雖龍體安康,但也不知什麼時候突然就……只要自己認定的主子能登上至尊,一個左副都御使又算什麼?

  「……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故都;既莫足為美政兮,吾將從彭鹹之所居。"臨出門前,女兒稚氣的背誦聲猶留耳際,禁不住他又想起那個微笑的女子。街道上飄有粽葉的清香,他若有所感地一蹙眉,盈滿鼻尖的卻是那還未能人口的酒香味。

  「……老爺,這次為小姐請來的雲先生在滿人的貴族中很有名。我聽夫人家裡的丫環說,前兩年有不少貝勒爺、貝子們跟在她裙子後面跑呢……"聒噪的隨從繼續說著,未注意到主子瞬間的吃驚模樣。

  「雲先生嗎?只是無聊的傳言而已。"

  「才不是傳言。"與各官員府中的下人們混得極熟的侍從搖頭,"前兩年八貝勒家的三貝子還請了媒婆上門提親呢,不過被老八股雲易鐸用掃帚趕出了門。"

  「為什麼?」能與滿清皇家攀上姻緣,一個漢人教習多半高興得合不攏嘴。

  「這個三貝子早就娶了正室,他是想招雲先生為小妾。不過說實話,那些整天黏在雲先生身邊的公子少爺們心裡都打著這個主意。"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他不悅地冷嘲一句,無知的下人也未察覺。

  「是,小的和各府的下人們都熟。""那麼關於雲先生你還知道些什麼?」

  「多了,老爺知道雲先生為什麼年過雙十還沒嫁人嗎?」酒窩加深,說話者一臉得意,"聽說雲先生早在兩年前被某位公子破了身,所以不好意思再嫁……"

  「無知的奴才!」兩騎隔得遠,謝君恩揮出的鞭僅在說話者僵著表情的臉上留下道淺印。

  「這種壞雲先生清白的話也能隨便說的嗎?如果雲先生真是這種女子,還會有哪座府邸請她當家中小姐的先生?要是以後再讓我知道你同別家不成器的奴才們亂嚼舌根,小心我要李管家打斷你的腿!」

  「是……是……奴才該死……奴才知錯……"李青嚇得從馬上翻落,跪地不停地磕頭。

  「起來吧,快些趕路。"見多嘴的人是無心之過,他便不再追究,雙眉打成難解的結。

  雲顏,雲先生!年過雙十仍無婆家,背後的真正原因為何?而他何必為此耿耿於懷?他自認為是無情人,早逝的妻子是最好的證明。

  他賢慧美麗的妻……

  最終他辜負她,就像許多年以前那個男人辜負了他的母親一樣!

  結局都是抑鬱而終!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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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2:23


  謝君恩離府兩日,府中一切照舊,管家打點好謝府的上上下下。主子不在,謝府依然呈現出一派安定和幽靜。沐風,倚欄,雲顏看似漫不經心地側耳聽著謝盈有板有眼地背誦詩詞。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明明唸唸有詞的人是謝盈,可雲顏同時也在心裡默背,背到傷心處,胸口滋生出一股難忍的酸痛。納,蘭的詞細細品來,竟比李後主的更淒艷悲傷。後主的,詞充滿物是人非的滄桑及對故國往事的沈痛悲哀。而早逝的納蘭之詞,字裡行間卻透著無法比擬的抑鬱,每一個字都是一聲若有似無的歎息,天生的悲情。不華麗,如冷秋月華般清清亮亮且充滿深入骨髓的寒意。

  「先生,詞裡的謝娘是誰?為什麼納蘭要提她?」自莫名的哀傷中回神,她一笑,為學生解惑。

  「謝娘是晉代王凝之的妻子,有名的才女謝道韞。她曾因詠雪的名句'未若柳絮因風起'享有盛名。納蘭的這首《採桑子》是詠雪的,其中又將自己的妻子盧氏比作才女謝娘。盧氏死後,納蘭便生了不慕人世間榮華富貴,厭棄仕宦的心情。"

  「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未解兒女私情的孩童眨一下眼,黑漆光亮的眼珠靈活地一轉,"盧氏死,納蘭如此傷心難過,連官都不想當。但我娘死,我爹怎麼還繼續當官呢?而且從來都不在我面前提起我娘。"幾乎被問得啞然,她輕輕撫摸抬首仰視自己的天真臉孔。

  「因為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納蘭難過就不想當官,你難過的時候就會哭,我難過的時候就不喜歡說話,而你爹難過的時候也許大家都沒法看出來。他不在你面前提你娘,就是怕惹你難過,也怕讓自己難過。"

  「真是這樣嗎?經先生這麼一說,我倒覺得我爹其實一直都很難過。因為就算每個人難過的樣子不一樣,但高興時都會笑,我爹從來不笑。"不經意蹙起眉的模樣竟有七分酷似謝君恩,雲顏一念之間還以為看見了幻影。

  謝君恩眉宇間的愁她也知道,那份竭力抑制的憂悒分明正是納蘭詞字間透出的無盡傷感。而立之年就當上正四品的左副都御使,娶格格為妻,有皇親國戚的背景,仕途一帆風順,有足以使朝中許多官員羨慕的境遇,卻獨獨不見他展露笑意。

  「先生……先生……"謝盈搖搖兀自沈浸在思緒中的人。

  「啊,什麼事?」

  「我也姓謝,將來能不能成為像謝娘一樣的才女?等我死後,也會有納蘭那樣的才子把他的妻子比作我吧。"一怔,無法掩飾的笑聲溢出雲顏的朱唇,她這個學生的心思竟比自己兒時更古怪。

  「這就看你如何努力了,如果像現在每天就只惦記著放紙鳶的話,絕對成不了另一個謝娘。"

  「當才女很難嗎?」想到不能隨心地玩耍,另一人還沒開始就已經洩氣。

  「要天分,也要不斷地努力。""先生知道很多東西,先生算不算才女?」

  「當然算不上,如果我是才女就不會在這裡教例唸書,早就蓋座茅廬,在門前掛塊匾,然後不食人剛煙火地窩個十幾年,寫個幾本子詩詞集。"圓睜雙目,信以為真的女孩裝作老成地歎口氣。

  「先生,我還是不當才女了,聽上去才女果然不是普通人能當的。我就想在有風的時候放紙鳶,無聊的時候背背詞,有空的時候逗啞兒玩,還有最好能每天都看到樂呵呵的爹。"聽似很簡單的心願,然天底下又有多少人可以如此瀟灑度日?越成長,人就越發不由自主,與其說不願聽天由命,倒不如講是因受到太多貪求的慾望及經歷過的悔恨束縛。

  「小妮子,每個人都像你這麼想,大家早就餓死了。"爽朗的女聲介入談話的師徒,不等看清說話者,謝盈飛奔出水榭,撲進來者的香懷。

  「姨娘,您怎麼今天才來?有沒有幫我帶什麼好玩的東西?」

  「你就想著玩,我倒要問你有沒有跟你家雲先生好好唸書?」愛憐地捏捏外甥女小巧挺直的俏鼻,已是兩個孩子母親的頤貞格格仍最疼愛逝世姐姐的女兒。

  「有啊,我們念了很多納蘭性德的詞。剛剛我還背了首,您聽好……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怎麼樣?盈兒沒騙你吧?」揚起下巴的驕傲與自信令所有人不禁微笑。

  「你就只記得你的姨娘,眼裡沒有我這五舅了?」說話者端正的五官因舉止神態表現出的散漫而略顯輕浮。月白的錦袍外罩一件銀絲滾邊的玫瑰紫馬褂,掛於馬褂上的金銀牌又垂掛著耳挖子、鑷子、牙籤,以及戟、槍之類古代兵器樣式的數十件小東西,一副盛世貴族公子的打扮。

  「爹要我別和五舅親近,說五舅性喜留戀煙花之地,身上不乾淨。"向被其話語怔住的長輩扮個鬼臉,謝盈跳下頤貞格格的懷抱,乖巧地立在雲顏身側。

  童言無忌,其餘年長的三人都莞爾一笑。

  「給格格、五貝子請安。""你是越來越見外了,連同我們都要請安。"並不樂見閨中好友的彬彬有禮,頤貞笑嘲。

  「應該的,畢竟你是格格。"雲顏一笑置之,看向旁邊欲言又止的貴公子,"許久未見,五貝子可好?」

  「好……"好半天才擠出一個字,五貝子頤祥一反平日在眾女子面前的風流倜儻,有些愣愣的。

  見不得兄長的醜樣,已作他人婦的頤貞依舊不改少女時的魯莽。抿嘴一笑,她拉起不解狀況的謝盈抬步就走。

  「走,盈兒,你陪姨娘去挑些玉器、胭脂。""唉?可是先生和五舅怎麼辦?」頻頻回顧,小孩子永遠不懂成人間不用語言就可意會的世故。

  「他們有事要說,我們走我們的,隨他們去。"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一路都能聽到頤貞格格的大嗓門,目送一大一小遠去的兩人難堪地互望一眼。

  「頤貞的脾氣,唉……"頤祥先歎一聲,為自己妹妹的多言多語,並偷偷觀察雲顏的神情。

  「嗯,還是和以前一樣風風火火,直爽得很。"未顯一絲不悅,她自然地走上前,"不過,您倒是同以前有些不一樣了。"

  「噢?哪裡不一樣了?」他露出興味的笑容,一直他都喜歡和她說話,和她親近。

  「或多或少,減了往昔的年少輕狂。""怎麼說?」"若是以前,謝小姐照方纔那樣說您,您絕對會辯解一番,說什麼'人不風流妄少年'的酸話。"

  「的確是,老嘍。"發出爽朗的笑聲,即使被調侃了,他也沒有一絲不高興。

  「怕咱不是人老,是心老了吧?現在已經很少聽到您同八大胡同裡某位姑娘的風雅趣事了。"畢竟是舊識,不用避諱,兩人沿湖岸漫步。

  「已經錯了很多事,總不能永遠錯下去。"頤祥感慨地歎一句,一雙犯桃花的眼以含有深意的目光凝視過去的紅顏知己之一。

  瞭解他話語裡隱隱的試探,她曖昧地微微一笑,扭首賞花,避開他的視線。雪白的夾竹桃花襯著深得幾近墨色的葉子,竟有一股說不過來的刺目濃艷。熱烈的日光下,此時非彼時的時空差異令她的心落得一陣空虛。

  「……色香空盡轉生香,明月小樓塘。桃根桃葉終相守,伴慇勤、雙宿鴛鴦……"知她喜歡納蘭的詞,他吟兩句,可又因她頗有惱意的瞪視住口。

  這首《一從花》是納蘭詠並蒂蓮寫的詞,頤祥對著此刻的夾竹桃吟後半闕的深意就在於試探她對他的態度。他可以不忘過去的情,但這種輕佻的方法著實叫人無法接受。就算他們倆曾有過以知己相稱的歡笑時光,卻萬萬提不上所謂的雙宿鴛鴦、並蒂蓮、桃根桃葉之類用於形容夫妻情深的比擬。

  「五貝子今天是怎麼了?'……一種情深,十分心苦……'的詞都念了出來。"她冷笑。

  「有軟語,今何在?感歎罷了。"惹她不快,他只有隨意搪塞。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他的多情不專,懦弱、膽怯、狡猾同過去那個花名遍京城的"頤五公子"無一絲一厘的變化。她不屑地一笑,伸出玉手似要摘花,然憑空一頓後,修長的指尖只是輕輕劃過柔嫩的花瓣。

  「尊夫人可好?」語中分明帶刺,可也只有忍了,堂堂的貝子只有唯唯諾諾地道聲"還好"。"還是沒有變。"她苛責地直視他保養得當的臉龐。

  「什麼?」他惶恐,進宮見皇上也未必如此。

  不作正面回答,她搖搖頭。

  「要不是您遵從父命娶了吉格格,說不定我就對您動心了。""雲顏……"一激動,他欲握住她的柔荑,卻被她躲開。

  「差一點,只是差一點。"她平靜地強調道,"五貝子畢竟有著普通王孫公子不具有的體貼和溫柔,可惜……""可惜什麼?」他焦急地催問。

  「可惜終究是個流連榮華富貴的膽小薄情郎。"如挨了一個耳光,他羞紅了臉,喃喃地說不出話來。

  「說什麼滿漢之分,說什麼貧富有別,又說什麼身份懸殊……紅樓春宵之夜您沒提過這些一個字吧?後來要娶吉格格,覺得原先那些青樓中的紅顏皆為束縛就學了我爹的口頭禪。怎麼?貝勒府終於待不住了,又欲回首覓芳蹤?只是您那風華冠絕一時的艷紅姑娘已經死了兩年,怕是再也沒有哪位女子及得上她的情癡啦。"

  「何必?都是過去的事了。"端正的臉上升起幾欲拔腿就逃的困窘,早知會遭到此等不留情面的冷嘲熱諷,他斷然不會再打她的主意。

  「君恩薄如紙。"她斜睨他,柳葉眉挑起,怒意鮮明。

  「我……天色不早,我先走一步,還要麻煩雲先生捎個口信給舍妹,告訴她我先回府了。"完全為她懍然的氣勢所壓倒,撈不到任何好處的人惟有倉皇逃之。

  「不送。"冷如冰霜,等五貝子頤祥的身影消失,雲顏心頭仍大大不快。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她要叫讓這些視有情女子為玩物的王孫公子們出出醜!滿漢並無分別,貧富不是借口,身份更非差距,都是世間負心人隨口編的假道德……

  被自己無意間的憤恨嚇一跳,雲顏又兀自苦笑。

  已不是年輕氣盛的當年,如何又要為這原就不公平的人情世故憤憤不平?然,只因身為女子就該被無情地玩弄而不能有怨言嗎?如果是,她情願一生都不嫁,情願日日酌酒數黃花。

  君恩薄如紙!

  離去的謝君恩的沈默模樣無預兆地閃過雲顏的腦海,她開始想那個整日間不笑的左副都御使是怎樣的男子。翻來覆去地推敲,她只能肯定,謝君恩和頤祥絕不是一丘之貉。可是離家數日的他此時在何地,做什麼呢?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自己是怎樣的人?謝君恩默默輕搖手中的酒杯,濺出的酒滴於手腕上猶無知覺。無從揣測他的心思,陪同的七品知縣笑得一額頭的冷汗。

  「大人選-路想必辛苦了,您看,不如在下官的府中多竭息幾日。"不多言,他抬眼看官卑位低的人,早知會被識破身份;他就改道而行了。不知道都察院裡誰走漏了風聲,把他的行蹤透露給了部分官員,導致他這一路除了美酒佳餚外一無所獲。

  「不知下官今日讓人備的酒菜是否合大人胃口?下官聽人說大人是江南人士,特請了位蘇州名廚。"見上位者一直不接話,知縣越加慇勤。

  他點下頭,頗覺敗興,因極其厭惡於飯桌上說話談事。

  「大人請慢用,下官尚有公務未完,先行告退。"知縣善於察言觀色,知其不悅,識相地閉口。揮揮手,他遣退左右侍奉的婢女,一同走出謝君恩下榻的客棧。

  自己也就只是這樣的人,拿君王、國家的奉祿,卻又享受著貪官小吏的供奉,胸無大志,惟有在險惡的官場中沈浮。

  啐口酒,原該是江南名酒的女兒紅一入口全成了難以下嚥的苦藥。實在想……脫離此浮躁又虛空的塵世,脫離掉一出生便注定的所有不幸……

  雕花的門發出"吱呀"的聲響,跨進一對三寸金蓮,穿一雙繡有牡丹的薔薇色弓鞋,小巧玲瓏,惹人憐愛。往上看去,一身朱衣,袖邊鑲白緞闊干,襯得女子的肌膚越發白嫩。媚意流轉的杏核眼,不點而朱的櫻桃嘴,彎彎的月眉,標緻的美人臉。行如拂柳的優雅姿態及恰到好處的動人笑臉,足以打動大多數男人的心。

  「給大人請安。"鶯鶯軟語,盈盈一拜自有一番嬌媚的味道,酥人心骨。

  謝君恩自是一陣錯愕,實難料到突降而至的艷福。但在官場歷練多年,他隨之便想到了緣由。

  「知縣讓你來的?」"不,是艷紅我仰慕大人,特請知縣大人成全小女子。"唇紅齒白,吳儂軟語,自稱艷紅的女子執壺斟酒,有暗香盈袖。

  仰慕他?他有什麼可值得仰慕的?這女子……不愧出自煙花之地,擅言辭。他心裡暗暗冷笑,以手掌蓋住酒杯。

  「在下不勝酒力,今晚已經喝得多了,姑娘請回。"不解風情!就算不滿,風塵中打滾的艷紅繼續媚笑,不在乎他的拒絕。

  「大人難道不肯稍稍垂憐小女子一點嗎?」不想多有糾纏,他起身出屋,反將另一人留在屋內。不甘就此罷休,艷紅提起裙擺追出去。

  屋外近黃昏,景物皆籠上一層薄薄的暗色淡暈,新月爬上柳梢。知道初次相見的女子緊隨其後,謝君恩頗覺困擾地歎口氣。

  「姑娘何苦相逼?」終於和她說話了,她鬆一口氣,手指絞著絲帕,作出委屈狀。

  「賤婢命苦,只是想陪大人說會兒話兒也不行嗎?」憂憂怨怨的歎息,使暮色中的花草皆不住地顫抖,卻打不動某人的心。他以靜默得可怕的目光打量眼前的女子,如審貪官時的苛刻。

  「為什麼一定要是我?我和姑娘素不相識。姑娘只是知縣大人請來討好我的一煙花女子,我也不過是區區的芝麻官,何來仰慕之說?」啞口無言的女子以帕巾擦拭額頭上沁出的細汗,不知該不該放棄,再三猶豫後又心生新的計策。

  「我知道不是大人的官小,而是我的出身——煙花女子。但這不由我選擇,爹娘雙亡,無依無靠的我被表舅賣到妓院,這能怨我嗎?大人……"沒有落淚,然話語中的辛酸更勝哭泣叫人揪心。謝君恩僵硬的臉部線條終於有所柔和,他略微詫異地重新審視這個如花般的女子。

  「……我是別有目的才接近大人的,知縣要我討大人的歡心。我之所以答應前來,就是想借大人的力量脫離現在的困境。靠皮肉之相吃飯,豈會長久?不瞞大人說,我早想從良,無奈心有餘而力不足……"沒有歎息,可那下抿的唇線,皺起的柳眉都在歎息。

  「前些年我正紅,攢了銀兩準備贖身用,媽媽也答應放我從良。但……大人在京中當官,可認識一位姓賈名祥的公子嗎?」不明她為何轉移話題,他搖搖頭。

  「是嗎?」講述自己身世的女子淒涼地笑笑,自語道,"他……果然是騙我的……"謝君恩看著眼前人的一顰一笑,費解之餘只能站著不動。

  「大人……"女子一矮身,雙膝跪地,"求大人帶我去京城,就算大人嫌棄我出身不好,再把我賣給京城的妓院也是好的。"

  「姑娘這是為何?」他大大吃驚。

  「我要上京找人。""找那位賈祥公子?」

  「不錯。為了找這個負心人,就算要我永生永世淪落風塵我也不悔。"不用再加以詢問,他便能猜到其中隱情,可還是任她繼續訴說。

  「原本我去年就攢足了銀兩,準備為自己贖身,然後做點小生意餬口,可是萬沒想到去年元宵竟讓我遇到那個負心郎。他自稱是江南富賈的公子,上京趕考路過此地。我見他出手闊綽又懂書畫,便相信了。他在我院裡一待就是數月,平日間對我百依百順,又說不計我出身,只等考個功名博得家中二老高興時就提迎娶我的事情。當時我已被他哄得沒有了主意,只當自己遇到了良人。不想時日無多,他說要赴秋試,無奈盤纏用盡,家人又遠在千里之外救不了急。無計可施之下,便問我可否借他點銀子做趕考之用。當日我對他不再有疑,二話不說便將自己這些年的賣笑錢全部貼給了他。誰知他這一走,就再也沒有音訊。直到我托人到江南依他所說的地方找賈家,才知他所言全為謊話,江南根本就沒有做絲綢生意的賈家。"世態炎涼,人心不古,女子所說的遭遇只是尋常事罷了。可是……

  「大人,救救小女子吧。現如今,若大人不肯帶我離開此地,知縣便要強逼我做他的第十四個妾室。大人不知道,知縣先前的妾室不是被其逼瘋就是投湖自盡的……"說到傷心恐懼之處,艷紅潸然淚下。

  被遺棄的風塵女子,且被騙走半生積蓄,花顏欲凋零之際又逢惡官相逼。無論他是否相信女子漏洞百出的悲慘際遇,但毫無疑問地他靜止已久的心弦已經有點被觸動。

  「如果在京城找到那個負心郎,你又意欲側為?」他問她。

  「意欲何為?」女子茫然自問,輕搖頭。

  怕是什麼都做不了,愛、恨、情、怨……只待見了面,其餘的此時全然預想不到。他能理解她們期盼的苦澀、空等的悲哀,更理解欲恨還愛的嗔怨。歎的是,身為男子的他們只會一再辜負苦等的癡情女子。

  伸手扶起久跪於地的人,他既不說出自己的剛情,也沒有一絲憐憫。

  「我可以幫你贖身,帶你回府收留你,但你能吃得了苦嗎?」"艷紅不怕苦。"

  「我府裡的管家正缺個幫手,你就跟我回府吧。知縣那裡,由我出面說情。"

  「謝謝大人,艷紅給大人磕頭了。"感激涕零地磕了三個頭,她才起身拍掉沾在衣裙上的塵土。

  抬首,如勾的月亮已攀到蒼穹正中央。心境之悲涼……他想起雲顏溫情的側影,他眉宇間的愁啊……只有她說要用她釀的酒化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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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2:46


  客棧的廚房才升火,微服的知縣便已侍立於門外。店小二請了安後,邊打掃邊用眼角餘光朝店外瞟了幾眼。

  「小二,結賬。"有早行的客人吆喝。

  「是,爺,一共十二兩銀子。"小二點頭哈腰賠著笑,然此時早就候著的知縣大人做出與其一樣的表情動作。

  「謝大人,下官特為您餞行。"越過方才大叫著結賬的李青,左副都御使跨出店門檻。

  「正要謝知縣大人的盛情款待。"

  「哪裡,下官還要仰仗大人在皇上面前多多美言。"終於說出真正的目的,謝君恩暗暗歎口氣,他自己都前途渺茫。不多言,他接過客棧小廝遞至的韁繩。

  「大人,艷紅您就帶回京吧。"知縣指了指一旁兩名轎大等候著的一頂單人小轎,"這兩名轎夫的錢下官已經付清,卑職恭送大人。"

  「這兩日麻煩知縣大人,知縣大人不用遠送,在此別過。"他翻身上馬,也不看轎子內的女子。

  知縣識趣,揮揮手,兩名轎夫立刻會意起轎。轎過知縣身前,簾子微掀,露出半張描繪精緻的美人臉。知縣看一眼馬背上挺拔的背影,湊上耳朵。

  「此次真要多謝知縣大人成全。"

  「怎敢,只盼艷紅姑娘飛上枝頭成風凰,別忘替下官多多美言才是。"簾子落下,轎過。知縣目送兩騎一轎愈行愈遠,便也打道回府。棋子已經走到這一步,不過是小卒,但以後的事太難料,他只盼小卒也能立大功。官場就這樣,步步為營,最後才能獲得滿盤的勝局。

  天邊的朝霞映著雲彩,蒼穹一時變得瑰麗莫名,那浩然的廣闊氣度遠不是區區一介俗人可傚法的。行路者像是被感動了,抬抬首,歎一聲。

  「老爺,怎麼一大清早就趕路呢?咱們又不急劊回京。"李青納悶地問主子。

  「你想讓全縣城的人都知道知縣送了我一個艷妓嗎?」

  「呃……"語塞,得到回答的人撓撓頭又道,"奴才跟著老爺東奔西跑這麼些年,老爺一向不近女色,此次怎麼……"縮縮脖子,在主子幾許嚴厲的目光中噤聲。主人家的事不由底下的奴才多言,他家當管家的老爺子一直這麼說。繞是他性喜多話,此時也懂規矩。

  見李青不再吭聲,謝君恩得以解脫地籲一口氣。侍從心裡的疑問,他一個都回答不上來,也不想回答。

  「老爺……"半晌,悶不住的李青又開口。

  「嗯?」"那個照我們這個走法,什麼時候才能到京啊?」由於顧慮到轎夫走得再快也追不上他們的良駒,歸心似箭的主僕根本無法揮鞭。

  「到了前面的小鎮就辭了後頭兩名轎夫,雇輛車給艷紅。"

  「小的知道。"振了振精神,李青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後面的軟轎,突得轎子的布簾掀開一條縫,一對含怨帶羞的美目流轉間將視線落在謝君恩身上。然她很快就發覺李青無禮的探視,怒瞪一眼無知的侍從後,落下布簾。

  一路歸途,兀自陷入自己內心世界的謝君恩絲毫未發覺侍從與艷紅兩人間非善意的、"眉來眼去"。就算艷紅一再試圖與他搭話拉近兩人間的關係,然皆是枉然。不解風月,不懂情趣,謝君恩的沈默與木訥可使天下所有的美女嬌娘含恨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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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月。明月。曾照個人離別。玉壺紅淚相偎,還似當年夜來。來夜。來夜。肯把清輝重借。"輕脆的嗓音似夏夜拂過湖面的涼風,久久飄蕩著舒適的感覺。

  朗朗的星月下,師徒倆躺於水榭的紅漆長凳上。夜觀繁星,原有幾絲傷感的詞現被謝盈背來倒成了另一種風味,果然少年不識愁滋味。

  「先生,爹什麼時候才回來呢?他離府十一日,我都背了十一首納蘭詞了。"掰著手指頭,女孩悶悶地問。

  十一首納蘭詞啊……雲顏苦笑,伸手摸摸可愛學生的小腦袋。

  「應該快了吧,你天天盼,時間當然過得特別慢。"

  「可是人家想爹嘛,先生不想我爹嗎?」這叫她怎麼回答?她啼笑皆非,想了想後才道:"要是我小時候我爹離開這麼久,我自然也是想的。"

  「為什麼是小時候?」還處在問個不完的年紀,謝盈緊迫不放。

  「因為女孩子長大了總要嫁人,嫁了人就不能天天看到爹娘。自然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天天想著爹娘,到時候牽掛的就只能是夫君和兒女。"

  「那我爹豈不很可憐?我娘已經去世了,如果將來連我都不再想他的話,他怎麼辦呢?」"所以你要常常記得他,回來看他。"

  「先生,為什麼那些大文豪們寫的詩詞都喜歡把月亮和別離放在一起呢?我想我爹的時候,就從來想不到月亮,也不會因為看到月亮想到爹。"月亮和別離……應該沒什麼關係,只是心境的問題罷了。她望天空中一輪上弦月,輕輕擁住天真的謝盈。

  「月亮有時圓、有時缺,就好像人有時高興、有時難過。另外,詩人詞人們比較多愁善感,一到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常會備覺孤單,從而為同自己親近的人別離而難過。"

  「我懂的。"頗有慧根的孩童急忙說道,"是不是蘇東坡寫過的'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還有那句'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讚許地拍拍她的小腦瓜,雲顏起身,換了燃盡的盤香。

  「我能不能問先生一個問題?」雙手撐著兩頰,趴在長凳上的人搖晃著兩條小腿。

  「鬼靈精怪的,想問什麼?」吹了火,她合上黑瓷鳳頭狀的香爐蓋。

  「姨娘說五舅想娶先生當妾室,先生什麼時候進頤貝勒府?」竟然對仍不解兒女私事的謝盈說這些毫無根據的話,那個頤貞格格這些年依舊是無甚長進。然而面對充滿好奇的學生,無奈歸無奈,她惟有回答。

  「盈盈,先生教你的詩詞你可以忘記,先生的臉你可以忘記,但有句話你決不能忘。"難得的嚴肅神情讓調皮的人不由得認真起來。

  「無論別人和你說什麼,十分你只能信五分,剩下的五分要自己判斷才行。照你看,我會進你五舅的門當妾室嗎?」搖了搖頭,謝盈坐正身體。

  「不會,以前奶娘和丫環告訴過我,當人小妾的都是苦命人,不但被人瞧不起,還會被正室夫人欺侮。五舅媽的脾氣可壞著呢,今年拜年的時候,我看她叫看門的護衛把一個侍女用鞭子狠狠地抽了一頓,皮開肉綻的。"

  「對了,所以以後你姨娘若再要你為你五舅在我這裡探口風,你就告訴她,我準備一生不嫁。"

  「一生不嫁?可是先生……啊嚏……"打個噴嚏,揉一下鼻子,爛漫的嬌俏模樣。

  「看吧,要你披件單衣,你不聽。回屋早些睡吧,再過幾天就到十五了,有廟會,到時我帶你一起出府湊熱鬧。"

  「太好了!」雙手一撐,跳下紅木長凳,知道能出去痛快地玩一場的謝盈拍手歡叫著在九曲橋上跑了起來。跟著的啞兒和另兩名丫環小跑著追隨其後,獨留雲顏一人於水榭內。

  空落落的,心裡的滋味……真的可以一生不嫁嗎?此生情歸何處?都無所謂,因為不願將就的個性使然。冥冥中天注定,她不強求。

  為自己斟上一杯清酒,人喉,燙心。湖水映月,獨照她形單影隻。年少的荒唐啊……她和頤祥等一千王孫公子間的往事。合上眼瞼,蹙起眉,其實她終究是放不開心裡強要忘懷的傷感。

  數十年前的納蘭性德僅僅只有一個,愁滿緒、怨情癡、歎人世、擅文墨的滿清貴族公子的納蘭性德,啊……兒時的憧憬,少時的輕狂,在歷經萬般失望中才深深明白一切都只是自己少女閨閣時的無知夢幻。納蘭就是納蘭,絕不是舊時、現今或者以後的貴族公子可替代,更不是自己能夠隨意找一個幻影替代的。

  風過,水中月影搖晃,醉眼蠓隴中依稀可見當年那個穿綺羅,臨湖而立半抱琵琶吟唱春江花月夜的絕艷風華女子。

  「雲先生也喜歡頤祥貝子嗎?」"艷紅姑娘為何如此問?」戴氈帽、著長袍、穿馬褂,男裝模樣的她微笑著反問。

  「如果雲先生有心,賤妾甘願退讓。"美人就是美人,只是遞酒杯這一微不足道的動作在眾生眼中卻也有萬種風情。

  「哦,怎麼說?」"雲先生處處都勝艷紅一籌,廚藝、酒藝、才情、胸襟……清白的家世……"說到最後只餘落落寡歡和辛酸。

  「這些都重要嗎?艷紅姑娘的琴藝名聞京城,一笑傾城的風華絕代,又通曉詩詞歌賦……如果我是男兒身,定願將榮華富貴付諸煙雲,攜你纖手笑看天下風起雲湧。"

  「琴藝、詩詞歌賦都是假,惟有我這具受了汙的賣笑皮囊才是真。紅顏易老,又能留得住郎心幾許?」

  「何必呢?五貝子對您可算是死心塌地了,和他相識一場,我不曾見他為哪位姑娘像為您如此勞心費神。縱使他留戀花叢,可除了您,他可未曾為別的姑娘贖身添置房屋來個金屋藏嬌。您不用擔心我同五貝子之間有什麼,一直以來我們有的也只是聊聊天的知己情分。"她飲了她遞的酒,酒香醉人,是送艷紅的自釀香雪酒。琥珀的酒液,芬芳幽香,人口苦甜……眼前佳人正如此酒。

  「也只有雲先生這樣大胸襟的女子會為我這區區的風塵女子釀酒送書,不管以後艷紅際遇如伺,都記得先生今天的這份情。"一杯飲盡,她知艷紅飲盡的並非她贈的美酒,而是其叫人感情心酸的賣笑身世。

  「放心吧,五貝子不會負你的。"她輕聲安慰。

  「即使負了我,我又當如何?」苦笑,連飲數杯的人搖搖欲墜,"今天先生在,我請先生做我此生的見證。都說妓女無義,戲子無情。如有一天五貝子負我,我卻絕不負他,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縱然是玉碎瓦全的下場!現在想來,當年艷紅的歷練眼光更勝於她啊,也許風塵中打滾的女子本就慣然於人世的虛情假意……不,不應該因這種不公平的慣然就該被白白玩弄!艷紅的剛強遠烈於當時當夜的那杯香雪酒!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繁華的京城,舊夢如煙。當轎中美人以纖纖玉指撩開簾子的一剎那,謝君恩恍然。對方既不是兒時江南夢中依稀的倩影,也不是自己深感愧疚去世的妻,他竟陷於無能為力的過往而無法自拔。如今帶艷紅回京城又能彌補誰呢?

  「老爺,今天有廟會,我們去湊湊熱鬧吧?」一進城門就見街上人擠人,玩性十足的李青央求。

  「等先回了府再說。"歸心似箭,他想看到府中那一大一小的笑顏。

  「啊?」哀呼一聲,"老爺,艷紅姑娘是第一次到京城,帶她看看也是應該的。另外,您出來這麼些日子,兩手空空地回去,好嗎?好歹買些東西送小姐,讓她高興高興。"這個大嗓門!謝君恩瞄了眼落下簾子的軟轎,歎口氣,清楚轎內的人已經聽到他們的對話。

  「京城哪家鋪子有賣酒麴的,你帶路,再給盈盈買些糕點、綢緞。然後我回府,你陪艷紅隨處看看。"

  「是。"李青嬉笑著答應,"可是老爺,你為什麼要買酒麴啊?咱們府裡有的是好酒,不用酒麴釀酒的。"沒必要回答,他沈默地看隨從一眼,後者識趣地換個話題。

  「老爺,過兩條街有一家不錯的酒坊,那兒應該有賣酒麴的。"酒麴……他只能想到買這種東西送她,可是又為什麼非要送她東西呢?也許僅僅是因為此刻又想到了她說她會釀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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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人,這是您要的兩壇福建連江元紅酒,請走好。""飄香酒坊"的燙金匾額下老闆娘忙得不亦樂乎,"錢老闆,您今天要多少紹興越紅酒?我待會兒讓人送到您的飯莊。"

  「二十壇,您這兒的酒凡是嘗過的人都說好。錢我先付給您,待會兒可別忘了送酒。""您放心,今天一準送到。"

  「酒娘,我要的酒麴您幫我留了嗎?」清清亮亮的嗓音,明晃晃的日光下,一女子手牽身高過其腰的孩童微笑著緩步而至。

  「雲先生,您好久沒來了,都幫您留著呢,快裡面坐。"老闆娘連忙笑迎,為來人清理出一張空桌。

  「是嗎?最近生意好像很不錯。"雲顏也不客氣,拉著謝盈入座。

  「托您的福,生意越來越好了。"名喚酒娘的半老徐娘笑得合不攏嘴,"雲先生,您身邊的這個女娃長得可真標緻,是哪家跟您學念詩的小姐?」

  「謝家的。"無需說得太清楚,她含糊道。

  「先生,這就是您說的釀酒的地方嗎?」謝盈好奇地東張西望。

  「不是的,這只是賣酒的地方。像這樣大的酒坊,每日要賣上百罈酒,需要釀酒的地方和酒窯大著呢。等今天我拿了酒麴回府,我們就釀個兩罈好酒,等過年時你就能嘗到自己釀的酒了。"

  「嘿嘿嘿……"小鬼高興地乾笑幾聲,"到時候我一定把爹灌醉。""你啊,總是亂淘氣。"

  「先生不喜歡嗎?」被問到要點,她笑笑,捏捏可愛學生的小臉。

  「給,這是您要的酒麴。"取物的老闆娘回轉,"對了,要不要試試看我新釀的福建龍巖沈缸酒?是去年花好些銀子托人買的秘方。"

  「好啊,如果好的話,我也要試著釀幾壇。""謝小姐也要來點嗎?」看謝盈長得眉眼清秀,初見面酒娘便頗歡喜。

  「先生,可以嗎?」可憐兮兮的語氣。

  「少些吧。"自己多多少少有些寵謝盈,她暗暗歎口氣。轉眼間,酒娘端了一壺酒和兩隻酒杯出來。明明滿屋皆是酒香,然雲顏仍聞到了陌生卻醉人的另一種香韻。

  福建龍巖的沈缸酒,因在釀製的過程中,必須讓酒醅三沈三浮,最後沈人缸底而得名。具有不加甜而甘甜,不著色而艷紅,不調而芬芳三大特色,酒液呈清亮的琥珀色,甘甜醇厚。

  如初春時屋簷下曬太陽的貓,回想著曾經人口的甘甜香醇,她舒適地瞇起眼。

  「甜的。"小心翼翼啐一口後,對酒無所瞭解的女孩又驚又喜。

  雲顏也輕啐一口,卻不急於人喉,讓酒液在舌尖舌根徘徊一陣。酒過柔腸,她睜開眼看向等其說話的酒娘。

  「人口稍稍過甜了些,不過酒色和香味非常不錯。醇度稍差些,也許是新釀的時候還不夠的關係。"'

  「我也是這麼覺得的,看來還要再試試。我照樣寫了一張秘方給您,老規矩,要是試釀得好我分紅利給您。"

  「嗯。"她收好薄薄的紙張,眼快地制止再欲喝一杯的謝盈,"再喝,就等著我背你回府,也不用逛廟會了。"

  「噢。"兩頰已泛出淺淺紅暈的人顯然不勝酒力。

  「謝您的酒麴,我們還要逛廟會,過陣子我再來。"同酒娘話別的人正欲攜謝盈離開,耳畔卻傳來熟悉的嗓音。

  「喂,我們家老爺要買酒麴,把最好的酒麴拿出來。"李青衝著店裡大喊。

  「咦?李青!」謝盈隨之大喊。

  「小姐?雲先生?怎麼是你們?」看清準備出店門的兩人,李青吃驚不小。

  「爹!」見到久未歸家的父親,謝盈撲進同樣陷入驚詫的謝君恩的懷裡。

  「謝大人……"過於突然,雲顏一時無言。

  「雲先生,是帶小女來買酒麴的嗎?」這次反倒是不慣找話題的他先說了話,兩人默默相望,她不由地莞爾一笑。

  「陪盈兒逛廟會,順道來拿酒麴。剛才聽李青所說,大人似乎也想買酒麴。"

  「啊……"他有一絲的慌亂,正當不知如何解釋時,身後的轎簾一掀,走出一名令酒客們目光駐留不散的艷麗女子。

  「大人,不知賤妾可否有幸認識令千金同這位小姐呢?」重聚的歡快氣氛頃刻消散,從衣著打扮、言談舉止猜到艷紅身份的雲顏倒是不著痕跡地朝難堪的謝君恩及打量其的艷紅分別笑了笑。

  不該隨意猜測的,然她還是想到了某些王孫公子、官僚老爺們金屋藏嬌或娶小妾的所謂風流韻事……心,不知所謂地抽痛起來,酒香去盡皆剩無名的苦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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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室 | 2019-3-30 12:43:07


  「顏兒,你當真不再考慮考慮了?」雲易鐸鎖眉,試圖能有一次勸服倔強的女兒,"錢公子人品才華都不錯,正巧又是私塾的先生,你嫁過去一樣能教學生,不同於尋常人家的柴米婦人。"眼瞼微垂,她堅持不點頭。

  「唉……"長得幾乎可以叫人掉眼淚的歎息,"爹已經老嘍,你也老大不小了,是過二十的老姑娘了。虧得念過幾年書,又教了一兩年格格小姐們讀詩,現在還有好人家要。若再等個一兩年,等你想要嫁人時恐怕也沒有哪個好人家肯要了。

  她笑笑,無所謂的輕鬆模樣。

  「你……爹也是為你好啊,錢公子你也見過,還說他人不錯。"難為天下父母心,為了女兒的親事雲易鐸嘴唇已經磨破了幾層皮。

  「嗯,可未必我得為這個嫁他。"她悠然地為自己斟一杯清酒,聞一聞酒香。

  「顏兒!」吹鬍子瞪眼皆枉然,老爺子擺出一張愁苦的風霜老臉,"你爹我活不了多少年,我求你讓我安心地閉眼走。"笑不出來了,知道自己的終身大事一直是老父親心裡的疙瘩,她飲盡杯中酒。

  「前些年,我擔心你年紀輕又自視多念了幾本書才高氣傲,容易上那些王孫公子的當,進王候門當小妾,所以一直竭力阻止你同那些貝勒貝子們親近。誰知你倒是乾脆來個'帶髮修行',竟然不想嫁人。現在回過頭想想,也許當初答應了貝子們的提親也是好的,嫁人朱門當妾總比嫁不出去好。"一而再、再而三的勸說無效,老八股的先生不得已擱下狠話。雲顏不動氣,頗感寂寥地笑笑,連著飲了三杯從謝府取回家的山東即墨老酒,起身。

  「沒想到爹如今竟然說出這話,女兒不孝,怕是到時真的要讓您口眼不閉地走了。"

  「你……不孝啊……"氣得全身發抖,他指指桌上的杯盤,"哪家女子像你這樣?除了吟詩就只會把杯斟酒!」

  「女兒的惡名近鄰皆知,爹不用整天掛於嘴邊。"她手中的酒杯與硬木桌面碰撞出聲。

  「出去!一回來就氣我,以後不要你給我送什麼好酒,也不用你煮什麼好菜!」雙臂一抬,一桌的酒菜全散於地,紅綠混雜,杯盤狼藉。而翻桌面的老者,一個站不穩跌坐在圓凳上喘氣。

  雙眉打成結,知道任何言語在此時都只是火上澆油,雲顏看了生氣的雲易鐸一眼,揮揮衣袖,走出自家的院門。

  月光清亮,蟲鳴鳥寂,還有門扉掩合時的"吱呀"聲,皆勾起她淡淡的愁緒與滿肚子的失意。

  不想嫁人有錯嗎?一輩子的終身大事,僅僅與對方幾個照面就能決定?而且嫁人真的適合她這樣不受拘束的個性嗎?誠如他爹所言,她只會吟幾首詩、教幾年書、釀幾罈酒、燒幾碟小菜,光憑這些是當不成一位賢妻良母的。比如此刻,夜深人靜,會有哪家姑娘媳婦像她這樣獨自走在空蕩蕩的青石磚道上?

  夜間的晚風拂過袖底,全成空,了然一身的寂寞呵……她抬眼正視自己前方無盡的暗色之路,萬萬料不到弄堂轉角處某個人就在月華寵罩中。

  他不說話,遠遠地站著凝視著她,仿若等了很久。

  「謝大人……您怎麼……會在這兒……這個時候?」分明是自己開口說話的聲音,聽來卻不真實得像夢。

  「盈兒說你回家看看,護衛和丫環一個都沒帶,我見時候不早有些擔心。"沈沈的嗓音,給人以堅定的安心感。

  雲顏心微動,與他那雙漆黑深沈的星眸相望,隨即不自在地扭首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她環視四周,確定一切不是夢中的依稀幻影。

  「要大人煩心了,其實隨便吩咐哪個侍從捎個口信便可,您不必親自走一趟。"兩人並肩沿街朝謝府的方向走,她輕聲細語,恐驚了銀華月夜的靜謐。

  沒有立時回答,片刻後謝君恩才平淡地道:"昨日回府,直到今天都未能和先生單獨說話。先生還記得我離府之前,你我之間所立的約定嗎?」不經意地笑著,她看他。

  「我以為大人不是貪杯之人,原也只是個小約定,大人公務繁忙忘記了理當是平常事。"

  「約定即約定。"鐵錚錚不容絲毫餘地的語氣,正合他一板一眼的性格。

  「大人說得是,您看今晚月色不錯,不如我就趁此機會還了早些欠的酒債。""悉聽尊便。""大人,小女子有句話不知當不當問?」

  「有關此次我帶回府的艷紅姑娘吧?」就如他事先所料,艷紅一進府,府裡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在議論。最令人頭疼的是謝盈,晚間摟著他的脖子便胡言亂語。一個勁地追問他帶艷紅回府,是否是因想娶艷紅為妾。

  「差不多吧,我只想知道大人帶一名風塵女子回府的用意何在?」"先生怎看出她是風塵女子?」他的表露稍稍驚異。

  「眼角的滄桑,眼中遊移不定的風情,一抬足一舉手時無意流露的媚意,言談之中的輕浮……不瞞大人,我年少輕狂時曾女扮男裝跟隨一班紈褲子弟進過八大胡同。所以,凡是此中女子,我一見即知。"不得不再次細細打量眼中做出驚世駭俗之事的女子,謝君恩心裡五味雜陳。,"大人還敢將令千金托於我門下嗎?」她挑釁似的問一句。

  「啊,只要你不帶她進八大胡同。"抿緊的唇,認真的眼神,絲毫聽不出半點玩笑的意味。

  「大人準備如何安置艷紅呢?」"府裡缺個管事的女人,讓她當李管家的下手未嘗不可。""原來如此。"她唇角含笑,語意不明。

  同望明月當空,兩人各懷心思,古街漫長,結伴同行也不過半個時辰。奇特的是,兩人不約而同地選擇走謝府的偏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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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先進廚房做兩個下酒菜,大人您在水榭等我可好?」

  「我貪雲先生水酒一杯,沒想到會如此麻煩先生。"他惟有歉意地苦笑,"先生以後不必多禮稱我為大人,就直呼我君恩便可。"

  「於禮不合吧?」不似他為人的個性,她一時不便答應,畢竟她僅僅是他請的教書先生。

  「雲先生不像是那種拘泥於禮教的人。"兩人不由相視而笑,雲顏道:"那您也不必整日間稱我'先生',就喚我雲顏。"

  「自然,那我先至水榭處等你。"廚房內燭火映出下廚人窈窕的影,傳出鍋碗瓢盆的嘈雜聲,謝君恩一時未挪步,有些癡迷。

  兒時的江南夜涼如水,陣雨後夾有濕意的風吹過園裡微微傾倒的籬笆。鄰家養的大黑貓悄無聲息地輕躍上仍亮著燈火的廚房木樑。屋內竈旁生火的女子,以絲巾輕擦額頭的汗珠,文靜秀氣的眼眉間透露家道中落的悲傷。

  風動,影動,燭火動。

  清秀美麗的五官過早的浮上了憔悴和滄桑,全因苦苦的思念、期盼和寂寞。

  「君恩,趁天涼快,等娘燒了水,你就洗個澡。"不復當年黃鶯輕啼般的婉轉嗓音,她只是夜夜哭啞嗓子的活寡婦。。

  又或趁夜深無法入眠,她熬了綠豆蓮心湯放人園裡的井水中冰鎮……夜復一夜,直到他弱冠之年參加鄉試前的那夜,才無處尋覓每晚她伴隨廚房燭燈的身影。

  彷徨啊,在怨恨那男人負了自己的娘親時,自己也負了已逝的妻。而多年後的此時此地,他又為何情不自禁地欲接近雲顏呢?

  無從解!

  www。lyt99。comwww。lyt99。comwww。lyt99。com月西沈,暗色湖光映有樓閣燈影,萬籟俱靜,但聞得一記幾欲無聲的歎息。端上桌的白瓷大圓盤內拼裝著色香味俱全的五味下酒菜,啟了封的酒罈邊放著一把銀壺,兩隻晶瑩玉杯。乾燥的夜風吹散瀰漫開的陳酒芬芳,酒未入喉,已有三分醉夢的愁滋味。

  「廚房的竈火已熄,我見還有些豬肉、雞肉等剩萊,便做了這個五味小拼盤,您試試味道如何。"雲顏先為謝君恩斟上一杯"竹葉青",笑道。

  燈火搖曳,紅汁、白肉、青蔬、黃素、焦魚,色澤相宜。夾一塊碧綠的薑汁刀豆入口,脆嫩的口感有雞湯的鮮味,外帶些微的醋酸。。

  「雲先生……噢,雲顏,這薑汁刀豆味道正好,平日府裡的廚子做得不是偏鹹就是偏酸。"

  「也就這薑汁刀豆是我用晚餐時剩餘的刀豆,重新用雞湯、米醋、薑汁、香麻油調製的。其他四樣小菜皆未經我手調製,全用現成的。平日間不見您對飯菜有任何只字片語的評論,沒料到私底下還是有好惡的。"

  「又不是盈兒那般年紀的孩童,怎好意思為一筷薑汁刀豆橫眉豎眼。"以往嚴肅的神情有所緩和。

  雲顏啜一口"竹葉青",笑眼相望。

  「只是好惡,為何說不得?若您真的覺得我的手藝不錯,等改日您有閒,我下廚燒幾個您喜歡的小菜,如何?」

  「我倒是口福不小,先要了你的酒,現在又有機會見識你的廚藝。看來,月底除了給你教書的銀子,還要再加廚子、釀酒的工錢。"

  「有得賺總是好的,您不這麼想嗎?俗話說'千里做官,只為吃穿'。您當真是為國為天下走上仕途的?」三杯酒人肚,她話語間顯出譏嘲的真性情。

  「為國為天下?」四分酒意,他挑了挑眉流露出不屑,"為誰的國,為誰的天下?只為一君。黎民百姓,天下蒼生,他要其生便生,要其亡便亡,說什麼'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然滴水匯聚成海,豈不又要一個滄海桑田的變化?人生幾何,能經得幾個滄海桑田?我不過是途經廟堂之門的酸書生,終究榮華富貴一場空,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自也不求留個生前生後名。"不料官居左副都御使的人酒後吐真言,說出此番與其行為個性南轅北轍的話,雲顏吃驚不小,一時竟無法找到合適的言辭。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闕悲歌淚暗零。須知秋葉春華促,點鬢星星。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納蘭性德的詞原就過於纏綿悲傷,由謝君恩低沈沙啞的嗓音念來,愈發叫人心酸難受。眉宇間藏著的深愁全鬱結成一吐為快的汙物,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也只有念詞者自己清楚此間的深意。

  「君恩……"她不忍地輕喚一聲,喚回他略略渙散的神志。

  「有點好笑,都一把年紀了,卻要學少年風流的輕狂。"眼角沁淚,他用衣袖試去,自嘲地笑著。

  「心事太重,您何苦……"她低歎一聲,舉杯,"我敬您一杯,哪怕是舉杯澆愁也好,您若今夜醉一場,想來也是一種解脫。"

  「醉一場也是一種解脫,說得好!干!」一口飲盡的不是醇香的好酒,而是滿肚無處可訴的辛酸、悔恨和悲傷。他以只筷輕敲酒杯,和著節奏沈聲吟唱起另一首納蘭性德的詞。

  「蜀弦秦柱不關情,盡日掩雲屏。已惜輕翎退粉,更嫌弱絮為萍。東風多事,余寒吹散,烘暖征酲。看盡一簾紅雨,為誰親系花鈴。"不勸阻,她呆呆地握著酒杯,感懷詞裡的意境,不由也起一陣傷悲惆悵。深夜拂過湖面的風透著湖水的濕涼,慘淡的月也顯出微微泛白的冷,偏他們各自的孤寂比這兩者更冷。

  「十年前我一心想著科舉高中,不為別的,只為能到京城見一次生身父親,把我娘十數年苦等的癡和怨親口告訴他……"輕脆的擊碗聲止,趁著酒興謝君恩斷續地開始講述生平。

  「什麼鴻鵠之志,報國之心,全然沒有,僅僅就想是見那個男人一面。可惜官場深如海,一人便再也浮不上岸。平步青雲,娶格格為妻,生女……頤慧死的那夜我在和坤大人府中赴宴,急匆匆地趕回府,結果連最後一面都沒見著。生前,我忙於和官場中的各大小官員周旋,經常讓她守空房,她一句怨言都不曾有。死後,她也決不會說出一個抱怨的字。我和我爹一樣流著寡情的血,同樣辜負一位好女子的心。"

  「逝者已矣,您再悔恨也於事無補。不是還有盈兒嗎?我想頤慧格格死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未成人的女兒,只要您善待盈兒,相信頤慧格格死得瞑目了。"縱使知道自己的安慰言語不起任何效果,但她仍不能不說。

  「哼哼哼……逝者已矣……那活著的人呢?」醉眼朦朧,他搖晃著站起身。

  活著的人?懷著無法解脫的悔意痛苦一世?漫長無望的折磨!

  「那我這個活著的人又如何釋懷?滿漢之分!可笑啊……那個男人因為我娘是漢人而不得不遺棄我們母子倆。而我呢?就因為頤慧是滿清貴族的格格,而總是刻意地疏遠她……既然介意她是滿人,既然痛恨滿人,為何要娶她?為何要對那些滿人彎腰鞠躬?雲顏,你不覺得好笑?如此口是心非,道貌岸然……"無語,他抱著裝有半壇"竹葉青"的酒罈,一仰脖子,張大嘴,盡灌人。恨不得醉死,一醉解千愁,愁盡便不再醒來,人生如若如此,豈非真是一了百了?但太清醒了,醉不了、死不了,惟有苦。

  他欲醉,醉態畢露,然心卻一直不醉。而雲顏則欲哭無淚,為眼前的男人掙扎不出死境般的絕望心情而悲哀。

  「您醉了。"她輕輕道。

  雙手撐著桌子勉強止住搖擺的身軀,他笑得極為難看。

  「那能寂寞……芳菲節,欲話生平……夜已三更……一闕悲歌淚暗零……遇酒須傾……莫問千秋萬歲名……"重複的斷續的詞,無淚的痛哭!

  此一刻,雲顏終於透徹地明白謝君恩眉宇間的沈默與傷悲。這男人也許有點懦弱,常常彷徨著自己所做的一切;也許太過沈默,顯得過於無情無性……但重要的是他會自審,能懺悔,也敢於獨自默默地背負自己種下的罪之果。

  悔恨無用!勸說無用!酒醉無用!怕只怕,時光倒流後,他們,依舊會頑固地選擇以前所選擇的路。縱使滿懷歉意,滿腹的抑鬱,可心中的執著卻注定如今各自的悲涼。

  「雲顏……你告訴我,為什麼一定要分漢人和滿人呢?為什麼,我非得流著他的血呢?既然我是個漢人,為什麼非要娶個滿清的格格為妻呢?又為什麼,她活著的時候我不好好珍惜她,死後卻總忘不了她?」縱使有些見識,她仍被他問得啞然,想了良久,她才遞杯酒給有八分醉意的人。

  「飲了這杯酒,您能告訴我酒為何是冷的嗎?」"因為……沒有人去燙酒。"

  「便是這個道理,皆為咱們自尋的煩惱。夜深了,您還是回屋睡吧。"她扶住差點跌倒的他。

  「不……不……用了……這兒涼快,我今晚就睡這了。"大著舌頭,他推開她,躺在與欄相連的長凳上。雙眉皺成一團,打個酒嗝後說睡便睡。

  實在無能為力,雲顏回屋取了條薄被為他蓋好。惟有月下一人獨酌!

  謝君恩一醉吐盡辛酸悲意,偏偏她是醉不了的苦。凝望他沈睡中猶留有悲哀的臉,她想不憐惜同情都難。縱使堂堂七尺男兒,官居四品,只要是人自有胸口一塊柔軟脆弱之處!因此,她,雲顏,自也有無法釋懷的心結——"雲先生,您以後就喚我艷紅好了。"謝君恩帶回的妓院姑娘和以前那個情比金堅的青樓名妓有相同的名字。

  「艷紅……以前我也認識一個叫艷紅的姑娘。""不稀奇,每家妓院都有叫艷紅的,俗名,叫先生見笑。"她回她一句,笑得輕浮。

  她無語,死去的另一個艷紅說過同樣的話。

  同名不同人,同人不同命!她只希望,天下的好女子都能有一個圓滿的歸宿,卻懶得再在乎自己歸身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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