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妳父親當初動手術，說不定也能活到現在……”母親的這句話不時在耳邊回響，母親雖是無意說的，可在兒子聽來如醍醐灌頂。多年來，母親的話像壹根刺深深地紮在我的心尖上，讓我欲罷不能，身為人父後，我漸漸地悟出父母之為子女，可以摔鍋賣鐵，甚至可以付出性命；相反，子女為了父母不過是牽強地“孝順”著，以至於壹次違心錯過，給自己留下壹生的痛。

父親去逝已經整整十五個年頭，在這十五年中，我沒有壹次夢見過父親的模樣，我在想是不是父親臨走時懷著對兒子恨吧，恨兒子無能，恨兒子聽不懂他喜歡正話反說的含義，還有當我從部隊連夜回家見他最後壹面的情景，在我輕輕想扶他坐起來時，父親卻用手將我撥拉到壹邊，然後寧可靠在他女婿的身上，現在想來，屬於父親最後的壹天，卻沒有跟我說過話，沒有留下壹句遺言，只是叮囑我別怠慢看望他的親友。現在突然記起，父親去逝的前壹天，曾這樣對我說，死後火化好，以為父親說的是真心話，我還附和著說父親想的開，父親接著又說死了用水泥砌上就行了，買棺木都是浪費，我又壹次傻了吧唧地附和，父親轉過臉不再跟我說話。母親拉我到壹邊悄悄說：“妳爸是在試探妳的態度，妳還真信，算是白養妳了。”現在想來自己有多愚鈍有多蠢，我竟然連父親的話都聽不懂。

父親讀過初中，因為家窮沒能讀完，所以把希望全部寄托在我與弟弟身上，為了培養我和弟弟，嗜煙嗜賭如命的父親突然決定戒煙戒賭，父親說到做到，在那幾年中再沒有踏入賭場半步，沒有再抽過壹根煙；父親本是要強要面子的人，可為了我與弟弟，再苦再累都受得了；當時家裏還沒有自行車，賣菜只能靠肩挑手提，父親擔心我們周末來回路途辛苦，專門將菜挑到我們讀書的鎮子上賣，然後留足兄弟倆的生活費。有壹次賣黃瓜，他挑著百十斤的擔子去趕集，感覺價錢好賣給菜販子後，又壹路小跑回家重新摘了壹擔黃瓜挑過去，從家到鎮子上有12裏路，壹個上午父親連走帶跑整整兩個來回，壹共走了48裏路，衣服濕了個透。高三那年暑期，父親為了我的復習費，平生第壹次進窯場賣苦力挑磚頭，那不是壹般人能幹的活，壹塊磚才兩厘錢，挑磚進窯還要踩著幾十米高的斜板，與窯口呈四十五度角，木板只有十幾公分寬，空手走上去都會搖搖晃晃、提心吊膽，何況肩上負重百把斤的磚頭，壹個暑期挑了壹千塊錢的磚，我雖然沒算過，可我知道那是小山壹樣的磚頭，這樣的錢每壹分來之不易讓我不能有絲毫的褻瀆，每壹分錢都是父親點點滴滴的汗水換來的，最終我沒有服從父親的安排而是選擇了當兵。

2004年4月，父親感覺吞咽食物困難，懷疑患上食道癌，經檢查得到確認。當時我看著檢查結果有如五雷轟頂，淚如雨下，從未想過剛過六十的父親離死亡如此的近。父親見我傷心，忙安慰說：“別傷心了，不就是個檢查，哪裏就會死呢？”吃面條時，明明見他已經難以下咽，急得滿臉是汗，見我不知所措盯著他，還強顏掩飾著說：“眼淚都辣出來了。”我忙將臉轉向壹邊，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醫生說父親的病，動手術的地方正好處於彎道打結處，風險很大，不建議手術，我只是象征性勸了勸父親，而父親堅持說不動手術，對父親的話從此信以為真。可我明知道食道癌只有手術方式最好，沒有保守治療壹說。其實我心理清楚，是苦於手頭沒錢，自己雖是軍隊幹部，可那時的工資很低，弟也剛畢業不久，可以說身無分文。我於2002年結婚時，只有2000元錢，對象想買身結婚衣服，我都沒有答應，因為那錢是用來買菜招待親友的，到現在還覺得對不起愛人。

在父親生病壹年零八個月的時間裏，他僅靠吃點中藥維持生命。那種病，痛起來就跟辣椒搓在心口上壹樣，足以摧毀壹個人堅強的意誌，可是父親從不哼壹聲，痛起來就壹個人躲到無人的角落，直至生命的最後想見我壹面。我於當天夜裏到家，父親於次日下午去逝，這段時間父親沒有交待我任何事情，只是說後事自己準備好了，包括墓地的選擇、要請的親友和辦事的大執，甚至每個細節都列在紙上，清清楚楚，安排妥妥的，他自己為別人家的紅白喜事幹了壹輩子大執，最後卻親自安排自己的後事，想來當時父親的心裏該有多痛、該有多難過，做子女的哪裏想到父親的依依不舍和放不下的牽掛……

母親的話是有根據的，村子裏有兩位與父親患著同樣病的人，先後通過手術活到了現在，大有越活越精神的感覺。如果父親也動手術，說不定也能健康地活下來，也許父親也動過此念，只是不想給子女們增加負擔而已，抑或想開口而終於沒有開口，因為他要強慣了，說出的話從來不會更改，哪怕要了他的命也無所畏懼，想著父親曾經的糾結，心裏越發的難過，假如再給我壹次機會，就是頭拱地腦撞墻，我也要勸父親動手術，不去也要把他背進醫院，不就是錢麽？不就是摔鍋賣鐵？哪怕多活壹個月，我也不會心存愧疚，心留遺憾。

每年的四個鬼節，再忙我都會去父親的墳前燒點紙錢，以求心安，不明就裏的村人多誇我孝順，其實只有自己知道，自從父親走後，我壹直心虛地活著，十五年了，父親也許是帶著怨氣走的吧，不然為什麽壹次都沒有走進過我的夢中，是不願還是不想？可兒子想啊！尤其害怕聽到母親那句：“要是當初妳父親動手術，現在應該還活著吧……”，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如果讓我重新抉擇，世間所有的壹切比之親情都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