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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9-30 20:03:5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凝眸處最癡絕

  意遲巷既有袁正定、關翳然這樣的出息子弟,建功立業,光耀門楣,也有穿不上官袍、混不著蔭封純屬混日子的,掙錢而已。

  今天曹耕心走在回家路上,就遇到這麽一個別說挑起家族大梁、不拆梁就該高燒香的紈絝子弟,家族對此人也談不上如何失望,反正意遲巷和篪兒街,這樣的官宦子孫和將種子弟,不在少數,只要逢年過節那會兒,少礙長輩的眼,別湊上去討駡,正月裡難受幾天,差不多就能快活一整年了。馬車緩緩停下,因為男人聽到車夫的心聲提醒,說曹侍郎今兒沒在衙門當差,男人趕忙伸出白膩手指掀開車窗簾子,他與曹晴朗是同齡人,今天車內帶著個衣衫華貴的狐媚子,她說是想要逛一逛傳說中的意遲巷,尋常車馬哪敢來這邊逛蕩,即便法無禁止,也沒膽子來這條巷子遊覽,男人就帶她來長長見識,這類行徑,屢試不爽,比春藥還管用。男人挪到車窗那邊,伸手提著彩衣國編織的簾子,瞧見了那個拎著紫葫蘆獨自散步曹侍郎,他先與女子吹噓了一通,自己與曹侍郎是怎麽個關係好,曹侍郎如今在咱們大驪朝中又是如何顯貴。意遲巷只有在早朝和黃昏兩個點,車水馬龍,人滿為患,這會兒還是很冷清的。男人把腦袋探出車窗,見四下無人,便大喝一聲,笑道曹大哥,得空就去我家酒樓喝酒,剛進貨了一批山上酒釀,其實滋味不比長春仙釀遜色,就是相對名氣小了些。

  走在梧桐樹蔭裡的曹侍郎停下腳步,轉頭望去,車窗那邊就像掛著一顆豬頭。

  曹侍郎便側過身,等到馬車緩緩靠近,拿酒葫蘆輕輕一敲那顆豬頭,笑眯眯調侃一句,韋胖子,這是帶弟媳婦歸寧,終於捨得回家啦?

  姓韋的肥胖男人赧顔,自己都還沒成親呢。他確實沒有與那女子吹牛皮不打草稿,與曹耕心確實是一起玩到大的發小,關係很鐵。

  曹耕心少年時倒賣那些不正經的玩意兒,都是這個傢夥在忙前忙後,如今也是唯一一個曹耕心喝酒記賬且從不催債的好人。

  而且男人有一個宗旨,不管曹耕心當了什麽官,從不求他辦事,見了麵就只是約酒,約上了酒,也隻聊年少趣事和糗事。

  曹耕心滿眼笑意,沒有挪步的意思,就站在路邊陪著胖子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好像一個恍惚,昔年白白胖胖的少年,就變成了蓄須的成年人,唯一的區別,就是又胖了幾圈。

  大概正因為掙錢不凶,再加上家族長輩這些年在官場不太景氣,有點走下坡路了,已經多年沒有一個有資格列席小朝會的頂梁柱,胖子只是在菖蒲河開了一間酒樓,相較於一般老百姓當然算是日進斗金了,可在高門林立的意遲巷,混得就連個所謂的高不成低不就都算不上了,在意遲巷那撥公認不務正業的顯宦弟子裡邊,都屬於不入流的,一些個後輩,只要是肯跑大瀆南邊生意的,前些年都擁有一兩艘山上的仙家渡船了,總之沒幾個瞧得起眼前胖子的。

  就在此時,又有數輛馬車路過此地,顯然瞧見了曹侍郎的身影,紛紛停下,一個滿身貴氣的青年掀開車簾,滿臉笑容與曹侍郎打招呼,雙方屬於世交,還是姻親,所以青年喊了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一聲關係親昵的曹叔叔。

  曹耕心都懶得斜眼一瞥,置若罔聞,隻顧著與胖子繼續閒聊,就這麽把那位生意做得很大的意遲巷晚輩晾在那邊,後者打招呼也不是,就此告辭也不是。在一幫朋友那邊折了這麽大一面子,青年根本不敢將不悅放在臉上,甚至都沒有識趣默默離去,就彎腰半蹲著車簾子和駕車馬夫附近,曹耕心還是得到胖子的小聲提醒,曹大哥你可別讓自己難做人啊,曹侍郎這才朝那支車隊斜眼望去,只是擡了擡下巴,示意趕緊滾蛋,一邊涼快去。

  那個家族有數人在大驪地方上擔任封疆大吏的富貴青年,根本不敢放一個屁,悻悻然躲回車廂內,甚至也沒覺得有什麽丟臉的。

  意遲巷子弟也分三六九等,官場履曆極其扎實的曹耕心,是毋庸置疑的第一等,故而那青年的父輩甚至是爺爺輩,如今瞧見了曹耕心,都是平起平坐談笑風生的,閒聊時若是曹耕心翹起二郎腿,不是沒家教,是自家人不見外,相互間串門拜年喝酒那會兒,這還是曹耕心有意執晚輩禮,不願坐主位罷了。

  胖子笑道:「何必這麽不給面子,難堪得教我這種旁人都要摳腳。」

  曹耕心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微笑道:「這幫小王八蛋,兜裡有倆臭錢就把尾巴翹到天上去,酒樓生意做得那麽大,都不知道請曹叔叔喝酒,不請喝酒也罷了,也不知道看在我跟他姑姑差點訂了一樁娃娃親的份上,把酒債給結了,只是路上瞧見了,輕飄飄喊一句曹叔叔,能值幾個酒錢,天底下有這麽好的事情?」

  胖子疑惑道:「曹大哥,你今天不是剛把酒債都還清了嗎?」

  曹耕心誤以為聽錯了,「什麽?」

  胖子解釋了一番,原來連同他在內的酒樓,曹耕心在菖蒲河那邊欠下的所有酒債,都被一個自稱陳好人的外鄉豪客給結清了。

  曹耕心臉色不變,略微思量一番,笑道:「約莫是想要跟侍郎這頂官帽子套近乎的,無所謂了,就當沒有這麽一回事。」

  胖子將信將疑,誰膽兒這麽肥?真當大驪糾察官員是吃乾飯的?最不濟整點字畫古董什麽的,雅賄都不懂?非要鬧出這麽大的陣仗,菖蒲河酒樓能是個藏得住話的地方?問題是提著豬頭亂找廟也不好啊,誰不知道我們曹侍郎是出了名的喝酒收禮不辦事,桌上好好好,桌外難難難。

  曹耕心擺擺手,「不耽誤你看風景,以後真遇到事情,就去找韓六兒,他能幫忙說上話,菖蒲河附近那塊地面上,他的六品官,能當三品京官用的,都是一起玩到大的自家兄弟,知根知底,你臉皮也別太薄了,跟你說個不是道理的道理,碰到難事了,太把兄弟當兄弟了,就等於沒把兄弟當兄弟。就說去年年關那麽個事,芝麻綠豆大小,聽說某人還把自己委屈得關起門來喝悶酒,喝得滿臉鼻涕眼淚,你膈應誰呢,何況本來就是你占理,也難怪最後鬧到家裡去,會被韋伯伯覺得你是個拎不清的,天底下的新交情,都是從麻煩他人中而來,再奔著找機會幫人解決麻煩而去的,我都不知道你在怕個什麽,真要像你這麽怕麻煩別人,有本事就別掙酒樓的這種熱鬧錢啊。」

  胖子悶悶道:「我爹就從不跟我說這些。」

  曹耕心氣笑道:「腦子長在自己脖子上,多用用。」

  胖子點點頭,「曉得了,我以後肯定多想想。」

  曹耕心笑道:「有空就多回家,跟你爹喝個小酒談談心,大不了就跟韋伯伯承認自己就是沒出息好了,好歹是親生兒子。而且你是真有孝心,比起那種街坊鄰居裡邊面孝心不孝的,不比他們強多了?還有就是記得趕緊成親娶妻,啥都別管,隻需讓韋伯伯抱上孫子孫女了,到時候你看他在你這邊,有沒有笑臉?」

  胖子嗯了一聲。

  曹耕心一本正經道:「最後我還得提醒你一句。」

  胖子說道:「曹大哥你說,我聽著呢。」

  曹耕心壞笑道:「咱們意遲巷是出了名的道路平整,你這輛馬車可別整得一路顛簸啊。韋伯伯年輕那會兒,就鬧過大笑話。」

  胖子驀然瞪大眼睛:「我爹?!」

  畢竟印象中,當了很多年禮部郎中的父親,那可是飽讀聖賢書的正人君子,刻闆迂腐得嚇人。

  曹耕心說道:「可別說是我說的。」

  胖子放下窗簾,被曹侍郎這麽一揭短,好像一下子就不那麽怕父親了。

  連曹耕心都不能例外,一個個都是被父輩們打大的,唯一的區別,就是抽出一條玉腰帶、還是用刀鞘、馬鞭或者是戒尺。在外邊惹禍還好說,尤其是同齡人之間鬥毆之類的,長輩們幾乎都不太管,鼻青臉腫都無所謂,但是有兩種事,肯定要挨揍,一種是仗著家世,讀書不學好,膽敢頂撞家塾先生,這類情況滿是將種門戶的篪兒街那邊居多,再就是欺負差不多年齡的女孩子,一頓暴揍肯定管夠,兩條街巷的官員們公務再忙,這撥身穿黃紫的將相公卿,回到家都要家法伺候。

  曹耕心獨自走向家中,好像以心聲「自言自語」捫心自問一般。

  馬先生,陳平安是不是已經猜到真相了?當時在小院內故意不說破?因為賣你這個師兄的面子?就沒跟我計較什麽?

  一位在槐黃縣城擔任曹督造多年幕僚的老夫子,語氣淡然回復一句,他心思細膩,先前小院內就在對你處處試探,肯定猜到了,否則就不會幫你結清酒賬,算是默認了你的這樁富貴險中求,至於我,一頭見不得光的陰靈而已,能算什麽師兄,有什麽面子可言。曹耕心揉了揉眉心,頭疼不已,小心翼翼詢問一句,會不會落下難以補救的後遺症,是我貪大失大了?那位不見蹤跡的老夫子冷笑一句,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再來後悔有什麽意義。曹耕心開始耍賴,馬先生,那塊「地支」玉牌,當初可是你給我的線索,按照文脈輩分,你又是陳平安的師叔,真被秋後算賬,你可得幫我兜著點啊。

  那位姓馬的老夫子默不作聲。他與那位小師弟,沒臉相認。

  就像曹耕心在小院與周海鏡說的那句話,酒都有假的,何況是言語。

  這是一場豪賭。

  因為根本就沒有那麽一封信,國師崔瀺就沒有囑咐曹耕心什麽,自然也就沒有授意曹耕心負責掌握大驪地支一脈的舉動了。

  至於那塊「地支」玉牌,以及那棟荒廢多年的院子,確是身邊這位陰靈泄露給曹耕心的一條重要線索,等到曹耕心卸任窯務督造返回京城為官,再花費多年,處心積慮,從刑部密庫那邊「校檢」而來。

  而這位幕僚,姓馬名瞻,曾是大驪搬遷之前山崖書院的一位教書先生,當年是山長齊靜春的師弟,跟茅小冬一起趕赴寶瓶洲,馬瞻也是文聖的弟子,卻不是那種親傳的入室弟子,其文脈身份,類似如今擔任禮記學宮司業的茅小冬。但是與茅小冬的境遇,一念之差,雲泥之別。

  一個已經是能夠次次參加中土文廟議事的讀書人,關鍵是還能與恢復文廟神位的先生時常見面,一個卻淪為僅僅是死後魂魄不散的鬼物,籍籍無名,如今幾座天下談及文聖一脈,年輕一輩,估計皆不知文聖曾有弟子馬瞻。老秀才曾經來到京城和春山書院,就在人雲亦雲樓落腳,從頭到尾,馬瞻都沒有露面,這輩子最敬重的先生,也未找他。可能早已知道大驪京城猶有鬼物馬瞻,先生可能不知道,可能是知道卻假裝不知道。

  馬瞻如今還有一個隱蔽身份,是大驪京城內那座祭祀曆代君主帝王廟的廟祝之一。

  在京城,唯一能說上話的,就是如今在都城隍廟擔任夜遊神的楊掌櫃,這自然是藥鋪後院那個楊老頭幫忙安排的一條退路,成了山水神靈,就可以繼續庇護家族香火。他們楊家祖祖輩輩傳下來的一座藥鋪,後院的那個老人,雖然名義上姓楊,小鎮百姓也都將其視為楊氏長輩,其實與桃葉巷楊氏並無關係。

  馬瞻最後說道,崔瀺當年故意把人不人鬼不鬼的我,留在你身邊,輔佐你管理一座龍泉窯務督造官,崔瀺肯定就是在等這麽一天,陳平安很聰明,當然猜得到,所以只要你以後能夠用好地支一脈,陳平安就願意當那封書信是真實存在過的。

  曹耕心好奇詢問一句,「夫子你落得這般田地,當初算是崔國師故意為之吧,這麽多年,你就半點不記恨他?」

  馬瞻淡然道:「咎由自取,怨不得他。」

  先生的《榮辱篇》曾有言,傷人以言,深於矛戟。

  其實有些不言不語,更傷人心。當然馬瞻並不覺得先生不見自己,有任何問題,一句「咎由自取」,就是馬瞻對自己最好的蓋棺定論,馬瞻連陳平安都不願見,更何談先生?只是內心深處,馬瞻更希望是先生尚且記得自己,只是自己不敢去面見先生。

  曹耕心感慨道:「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這是出自亞聖的名句。

  故而馬瞻說了幾句文聖教誨,「先生有言,從道不從君,禮以順人心為本。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君子養心莫善於誠,緻誠則無他事矣。」

  曹耕心何等靈光,當然聽得出來,這麽多年一直生活在愧疚當中的老夫子馬瞻,每一句話都是意有所指,第一句從道不從君,是稱贊國師崔瀺,第二句是自己如今的唯一追求,至於最後一句,當然是說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陳平安。對這個小師弟,從之前馬瞻與曹耕心的對話當中,就可以看出老夫子的認可,激賞之情,溢於言表。

  曹耕心笑道:「到家門口了,進去喝幾杯?」

  馬瞻搖搖頭,「我這等見不得光的鬼物,當個看門的廟祝就夠了,不宜踏足你們這些高明之家。」

  曹耕心便不再挽留做事說話都一闆一眼的老夫子。

  馬瞻突然問道:「曹耕心,以你的身份和才智,何必如此急於求成?」

  曹耕心抖了抖袖子,擡起骼膊,作持杯飲酒狀,「人生不滿百,且盡手中杯。」

  馬瞻沈默片刻,搖搖頭,「你是練氣士,說甚人生不滿百。」

  曹耕心一拍腰間酒葫蘆,笑眯眯道:「什麽神仙,酒鬼而已。」

  職責所在,馬瞻與曹耕心告別,立即返回帝王廟,另外那位廟祝遞來一封書信,說是一位名叫荀趣的京城官員送來的,指名道姓送給馬瞻。這封不好說是請帖還是家書的密信,設置了一層並不高明的山水禁制,信封上寫著「師兄親啓」幾個字,落款是師弟陳平安。

  打開信封,信上內容就只有三句話。

  先生有言,生死俱善,人道畢矣。誠邀師兄至落魄山,面見先生。先前不宜在大驪京城敘舊,先生對馬師兄甚是想念。

  馬瞻將信紙放回信封內,坐在寂寥冷清的門房內,老人伸出手掌,輕輕撫平桌上的信封,老淚縱橫。

  當初老秀才來到京城,在人雲亦雲樓這邊現身,在巷口那邊,老秀才時常撚須,好似等人。

  後來文聖去了一趟春山書院,更是等於在大驪官場公開身份了,在那之後老秀才就不去巷口了。

  等到關門弟子提了一嘴,在陳平安這邊萬事好說話的老秀才,難得跳腳急眼了,駡駡咧咧,說這個馬瞻,成何體統,明知道先生都到了京城,就這麽幾步路,都不知道來找先生敘舊,天底下當學生的,有這樣的尊師重道?難不成還要我這個當先生的去找他?不見不見,見個屁的見!

  也就是陳平安,換成左右,或是茅小冬,估計就要去幫著先生駡人了。陳平安繼續勸先生,說何必與馬師兄置氣,把當先生的氣量和胸襟拿出來。

  老秀才好像是真生氣了,隻說不見,堅決不見,誰替馬瞻說情都不行,不像話,以前多好一學生,雖說跟小冬一般,時常先生一問學生三不知,笨是笨了點,但是勝在尊師重道啊,當年搬椅子都輪不到茅小冬的,如今馬瞻這小子當大官了,架子比天大,就不認先生了……陳平安就要強拉著先生一起走趟大驪京城的帝王廟,老秀才哪怕都被最寵溺的弟子拽著骼膊了,依舊站如松,不去,別說離開巷子,今兒只要出了院門,我不得給馬瞻當學生啊。

  當時陳平安只好作罷。

  說自己這個所謂的關門弟子,原來在先生這邊也說不上什麽話,當得一般。

  老秀才只好反過來安慰關門弟子,說根本不是一回事,可不能這麽覺得啊,咋個還跟先生生氣了,果然我們都得怪馬瞻,瞧瞧,先生不見他才是對的吧……

  最後老秀才歎息一聲,與陳平安解釋一句,說馬瞻需要過自己的心關。

  陳平安在旁笑著,說猜到了,學生就是關心關心先生。

  落魄山。

  劉十六和白也一到,就又在年譜上邊增添幾筆的白髮童子,閒來無事,獨自跑到山頂,皺著臉,悶悶不樂的樣子。

  那可是一個大活人的白也唉,好不容易見了麵,都沒聊上一兩句閒天,真是丟人現眼。

  當年在那座青冥天下的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更為鍾情蘇子的詞篇,而他的道侶,那位道號「天然」的女修,修行資質一般,她卻是堪稱癡迷白也的詩篇。

  為了她的這個喜好,在家鄉天下搜集到更多的白也最新詩篇,從不求人的吳霜降,與玄都觀,華陽宮,還有那座詩餘福地,欠了不少人情,當然都還了,至於這類買賣劃不劃算,吳霜降說了算。

  至於為何偏好蘇子,吳霜降說蘇子是苦中作樂,故而豁達。反觀白也就太順遂了,屬於樂極生悲,但是白也確實才華無匹,尤其勝在仙氣足夠多,浩浩蕩蕩,人生得意者喜歡,失意者也喜歡。

  今天終於見到了「書外」的白也,她反而不好意思了。

  她當下這副皮囊,也確實有點寒磣。

  白髮童子坐在集靈峰山巔的白玉欄桿那邊,長籲短嘆,愁煞個人。

  自己若是有隱官老祖的臉皮就好了,這會兒估計都與白也先生喝酒了吧。

  朱斂散步至此,身形佝僂,雙手負後,腳踩一雙針線細密的布鞋,是暖樹讓小米粒分發給所有人的,都有份。

  白髮童子背對著老廚子,揮了揮手,算是打過招呼了。

  朱斂走近欄桿,眺望一幅由濃墨轉為淡筆的層層山水遠景畫卷,問道:「編譜官,有心事?」

  白髮童子嘆了口氣,「虧得隱官老祖沒在場,不然我就糗大了。」

  「男女關係,屋內有屋,樓上有樓,局中人說不清道不明,如犯死罪,最難自證清白。」

  朱斂笑道:「愛情是個叫任性、小名頑皮的孩子,一長大就改名叫責任、別名默契了。」

  白髮童子嘿了一聲,咧嘴笑道:「老廚子,終於看走眼一回了吧,我對白也,只是單純的崇拜,怎麽會涉及男女情愛。」

  朱斂笑道:「我也沒說你喜歡白也啊,仰慕而已。人間自詡才子之輩,誰不崇拜白也幾分?像我,就一樣得事先醞釀好腹稿,才有膽氣湊到白也的跟前去。」

  朱斂心知肚明,她之所有沒有跟白也多聊,還是擔心來自青冥天下玄都觀的白也,會招來太過高人的視線,順帶著連累吳霜降。

  白髮童子,如今給自己取了一個化名,箜篌。

  明明想要兩竹相依偎,心中悔教夫婿覓封侯,竹籃打水一場空,女子空歡喜一般。

  白髮童子搖晃著雙腿,「被一個人太喜歡了,被喜歡的那個人,好像就不太懂得怎麽喜歡對方。」

  簡而言之,就是被寵壞了。習慣了與人索取,不懂付出。她問道:「是不是這個道理?這可是我想了很多年才想出來的!」

  朱斂笑道:「對也不對。」

  白髮童子疑惑道:「怎麽講?」

  朱斂趴在欄桿那邊,「有些道理,其實你不是不懂,只是得我這種外人來說,你才覺得能算個道理,否則就要心虛了。」

  白髮童子自嘲道:「哈,是外來的和尚好念經?」

  朱斂搖搖頭,緩緩道:「我曾經在家鄉那邊,一個人游曆江湖,漫無目的,某次在登山途中,遇到一位白衣抱綠琴的下山老僧,人間千山萬水,既然碰到了,想必就是緣法,我們就各自停步,談了一點佛法,結果聊得很投緣,從夕陽西下一直聊到大日沈山,我最後有感而發,說老和尚念經有口無心,在市井是一句貶義的話,但可能在佛門之內,其實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他說我既有佛緣,也有慧根。」

  只是聽老廚子娓娓道來說些自己的陳年舊事,白髮童子便聽得心境祥和了許多。

  白髮童子問道:「朱老先生,以前在家鄉,有那麽多女子喜歡你,就沒有對誰心動過嗎?就一直是她們錯付你辜負?」

  朱斂笑道:「當然有過動心啊,不過多跟女子容貌、家世沒關係,無非是花開花落,走過看過錯過,回頭再看,記住而已。但要說那種讓人想要結為夫婦白頭偕老的動心,好像還真沒有過。富家女驕縱,小家碧玉非要穿金戴銀,珠光寶氣,畢竟不太討喜,但是有些畫面,確實美好,記得有次在廟會集市上避雨,群女跑到檐下躲雨,唯有一婦,荊釵布裙,站得稍遠,略帶老繭的纖細手指,輕輕捋過鬢角發絲,氣態賢淑,她不用姿色如何驚艶,就已經很動人了。少年郎總是追求傾國傾城,如我這般的老男人,隻求驚鴻一瞥的賞心悅目而已。」

  白髮童子竪起大拇指,「朱老先生,說句真心話,論及男女情愛的學問,你不比隱官老祖遜色絲毫!」

  朱斂笑著搖搖頭,「這怎麽能比,我跟公子的差距,差了很多個你和陳靈均呢。」

  白髮童子嘿嘿笑,若論溜須拍馬,老廚子能排第二,至於第一,如今已成定論了,必須是賈老神仙啊。

  朱斂見她不信,便指了指遠處山水,「同樣一幅畫卷,是凡俗夫子看見了,還是修道之人落在眼中,覺得好看?」

  白髮童子說道:「當然是肉眼凡胎瞧見了,更覺好看。」

  朱斂點點頭,「所以說啊,少年情思如潑墨,嘩啦一下就傾瀉在了紙上,滿是寫意,妙在層層暈染,局中人看不真切。若是一場男歡女愛,曆曆分明,嚴謹如工筆畫,言行舉止纖毫畢現,敢問妙在何處。」

  白髮童子思量一番,忍不住贊歎道:「有嚼頭!」

  朱斂雙手負後,微笑道:「在我看來,真正有嚼頭的男女情愛,就是啞巴吃黃連,旁人攔不住,不吃還不行。」

  白髮童子點點頭,以拳擊掌,「記下了記下了,必須學納蘭玉牒做筆記!」

  朱斂一笑置之。

  白髮童子以心聲說道:「同樣是畫卷裡邊走出的,好像就只有朱老先生,在隱官老祖那邊,更換過好幾個稱呼?」

  朱斂稱呼陳平安,曾用老爺,少爺,公子。

  到底還是女子更心細。

  朱斂微笑道:「又不是名字,怎麽順口怎麽喊。」

  白髮童子也懶得計較這些,說道:「有人說過,真正的人間絕色,女子見到了,不是自慚形穢,而是只覺得我見猶憐。老廚子,真是這樣嗎?」

  朱斂認真想了想,「我這個人臉盲,記不住女子的容貌。」

  白髮童子笑道:「老廚子你這麽賤,這麽不練劍。」

  若說周首席跟小陌有一場無形的大道之爭,那麽白髮童子跟老廚子,一個是隱官老祖的麾下頭號心腹猛將,一個作為落魄山的大管家,其實也算對手。

  朱斂哈哈笑道,「年輕那會兒,確實練過幾年劍術,是不是殺人技不好說,反正江湖上都說我耍劍,蠻好看。」

  青鸞國禮部尚書「李葆」的書房內。

  李寶箴很快就穩住心神,雙手攤開,「我做了什麽?好像什麽都沒有吧。柳蓑求死,與我何關。陳先生還得感謝我幫忙釣起這條魚,時日一久,柳蓑這種人,被他成長起來,還是很危險的。無所求,就意味著沒有任何線索可循,惡意純粹,就意味著柳蓑的道心純粹,他越晚出口,咬人就越疼。」

  陳平安笑道:「李織造,你這就叫賊心虛。」

  李寶箴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椅把手,問道:「你這份隔絕天地的手段,是……神通?」

  如果說心聲都用不上,李寶箴還能稍微理解幾分,但如果是自己的……念頭呢?冥冥之中,李寶箴無比確定自己的想法,都被陳平安一並攔阻下來。

  先前看到陳平安的第一眼,李寶箴確實有點心慌意亂,下意識就想要搬救兵,當然是大哥李希聖了。

  時至今日,李寶箴依舊並不確定這個大哥的大道根腳,他只知道一點,自己不管遇到誰,攤上什麽事,碰到什麽難關,只要李希聖出面,那就都不是事。

  這份心態,倒是與白帝城柳赤誠如出一轍。管你有事沒事,反正都有師兄在。

  陳平安沒理睬李寶箴,走到桌邊,看著那兩隻碗,點頭笑道:「很形象了。顧璨要是瞧見,估計會將李織造視為知己。」

  李寶箴臉色微變。

  小陌懷捧綠竹杖,背靠房門,面帶微笑,看著那個自家公子的同鄉同齡人,果然是一樣米養百樣人。

  按照聖賢語,君子可欺之以方,還有一句差不多意思的市井老話,寧惹君子不惹小人嘛。

  陳平安轉身靠著桌子,雙手籠袖,望向柳蓑,「你是怎麽想的,還是被李寶箴說中了,對我只是持有一種純粹的惡意?」

  柳蓑說道:「李寶箴肯定殺我,那我就必須自救,這是我家老爺給我出的最後一道題目。」

  陳平安問道:「解了題,渡過難關之後呢?柳先生可是對你早有安排?」

  「我家老爺沒有什麽安排。」

  柳蓑搖頭說道:「我會加入陳先生的落魄山,當一個完全不存在的人,沒有期限。」

  陳平安一時啞然,怎麽攤上這麽個混不吝的。

  柳蓑說道:「如果境界高了就可以心想事成,人間就不是這個人間了。三教祖師要十四境做什麽,浩然何必有中土文廟,青冥又何必有一座白玉京。我去了落魄山,陳先生當然可以不用柳蓑,我也絕對不會在任何事情上畫蛇添足,但是落魄山必須有一個類似柳蓑的存在,以防萬一。如果落魄山不曾創建下宗,崔先生不曾離開落魄山,去往桐葉洲開枝散葉,落魄山有我沒我,確實沒有什麽區別。」

  陳平安沈默片刻,微笑道:「聽著很有道理,有百利而無一害,可我偏不答應呢。」

  柳蓑說道:「那我就耐心等著,選擇在槐黃縣城那邊潛心修行,等著陳先生覺得我有用的那麽一天。一旦有用,必是大用。」

  陳平安問道:「那我就更好奇了,圖個什麽?」

  柳蓑伸手指了指陳平安的布鞋。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李織造,你猜得出答案嗎?」

  李寶箴搖搖頭,這個柳蓑大概是瘋了,這還怎麽猜。

  不過他發現此刻的陳平安好像變了一個人,準確說來,是終於變回了一個人。

  這讓李寶箴緊綳到幾乎要斷裂的心弦,稍稍緩和幾分,好歹能喘口氣了。

  「就像一隻微不足道的螻蟻,但因為是踩在陳先生的鞋背上,那這隻螻蟻就就可以借勢看到更遠更高處的風光。」

  柳蓑眼神炙熱,沈聲道:「我相信有朝一日,只要跟隨陳先生的腳步,就可以做成一件我現在完全無法想像的壯舉,柳蓑不求青史留名,不求任何虛名實利,但是在將來某個足可稱之為『大關節』的時刻,天地間必須得有我柳蓑的一席之地,可能是做了某件事,說了某句話,在那浩浩蕩蕩的歷史洪流當中,柳蓑能夠證明自己,來過人間一遭,並且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河流的走向!」

  小陌覺得挺有趣,聽君一席話,不虛此行,便以心聲說道:「公子,確是柳蓑的真心話無疑。」

  陳平安再次轉身,低頭彎腰,凝視著桌上的兩隻碗,一碗白水一碗墨汁,伸出手指蘸了一滴墨汁,移動手指,手指肚的那滴墨汁,在白碗水面之上,將墜未墜,他背對著李寶箴和柳蓑,嗓音帶著笑意,「你們兩個,猜一猜各自希望對方的生死,你們在心中給出答案即可,反正小陌聽得見,無非是四種答案,並不難猜,無非是李寶箴生柳蓑生,李寶箴死柳蓑活,李寶箴柳蓑皆死,李寶箴柳蓑皆活。如果雙方答案不同,卻被李織造猜中了,就可以活,柳蓑會死。反之李織造死,柳蓑可活。但是如果真有那麽巧合,你們的選擇一樣,皆死。」

  李寶箴冷笑道:「玩物喪志,更何況是操-弄人心。再說了,我是大驪命官,你說殺就殺?!你當自己是誰?!」

  陳平安只是凝視著即將落入白碗的指尖墨汁,「那換一個更容易的猜法好了,你們兩個肯定都精通術算一道,相信難度就會很小了,假定這四種可能性,你們猜中其中任何一個,都可以是正確答案,雙方都可以活下來,那麽你們覺得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多少?零,四分之一,二分之一,一?公平起見,正確答案,肯定就在四個選項之中,你們不如猜猜看這種可能性的大小?誰猜中了就可以馬上活著離開這間書房,李織造繼續兼任你的尚書大人和幕後君主,柳蓑你甚至可以即刻起就加入落魄山,當然還有一種選擇,就是暫時不加入落魄山,來換取一個青鸞國尚書李葆的壽終正寢、無疾而終。你們可以猜了,先到先得。」

  柳蓑竟然乾脆閉上眼睛,又擺出一副等死的模樣。

  李寶箴還在那邊心思急轉,猜測所謂的正確答案。

  門外響起一陣敲門聲,李希聖微笑道:「寶箴,你別猜了,陳先生出的題目本身就是錯的,自然就沒有所謂的正確答案。」

  李寶箴確實無心聲無念頭能夠傳給大哥,但是擋不住李希聖能夠算卦。

  陳平安嘆了口氣,眼神示意小陌不用攔著,李希聖這才推開門,看見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發髻間趴著一個小傢夥。

  只是施展了障眼法,李寶箴和柳蓑都瞧不見那個跟隨陳平安離開落魄山的蓮花小人兒。

  虛驚一場。

  陳平安微笑道:「以後勞煩先生多管管李織造,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畢竟有一而再,就肯定有再而三。」

  李希聖笑著點點頭,「我來勸他。」

  李寶箴如獲大赦,這間屋子是片刻都不想多待了,趕緊起身,來到李希聖身邊。

  李希聖說道:「寶箴,做事情還需善始善終,明日你先將青鸞國禮部事項交接一下,然後就回大驪織造局。」

  李寶箴點點頭。

  李希聖其實有些頭疼,完全可以想像將來李寶箴在元嬰境瓶頸之時,與一頭心魔顯化的陳平安,相對而坐如對弈,在那兒反複猜測答案和爭吵不休。如果自己再晚來片刻,可能還有幾個真正意義上的術算難題等著李寶箴,此題只是一碟下酒菜而已。一個不小心,李寶箴就會道心失守,淪為光陰長河那條長鏈旁披掛野狐皮的上古隱者一般下場,表面勘破「不昧因果」都無用,不知「觀自在」,何談「大自由」。

  李希聖以心聲說道:「鄭居中跟余斗離開白帝城,去天外了。」

  陳平安疑惑道:「去天外做什麽?」

  兩人一起走出書房,李希聖與陳平安大致解釋了一遍白帝城的境況。

  陳平安問道:「這場比試,勝負如何?」

  李希聖說道:「各自不勝也不敗吧。」

  有些內幕,李希聖不宜更多洩露天機。

  比如在那白帝城,鄭居中與余斗笑言一句,來都來了。

  背劍穿法衣,跟隨師尊一同跨越天下的余斗,則當場回復一句,正合我意。

  反正雙方見了麵,一個字都不願多說。

  倆十四境,而且還是十四境當中屬於很能打的那種,火氣都不小。

  這場言簡意賅的約架,至聖先師沒攔著,道祖也覺得沒什麽。

  陳平安說道:「這就是說只要余斗坐鎮白玉京,就算是鄭先生都要輸?」

  李希聖點頭道:「最少暫時是如此,以後如何,無法推衍演算。」

  陳平安眼神古怪。

  李希聖笑道:「實事求是,有一說一,我有什麽好難為情的。」

  不復見一雙金色眼眸,陳平安擡起雙手揉了揉臉,無奈道:「李寶箴到底怎麽回事,怎麽給李先生當弟弟、給小寶瓶當哥哥的,換成別人,我今天可不慣著他。」

  一旦被陳平安列入心中的某份名單,就像昔年的正陽山,那麽李寶箴的織造官就算做到頭了。

  李希聖顯然更無奈,「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過你放心,肯定下不為例。」

  陳平安原本想要多說幾句,只是想到對方是李希聖,就算了。

  一些個類似「驕奢淫逸,所自邪也」、「聰明人只會越來越難教,不早點小懲大誡,可能某天就要大義滅親」的淺顯道理。

  李希聖大概是猜到了陳平安的心思,笑道:「放心。」

  陳平安驀然擡頭。

  李希聖和小陌也隨之擡頭望向天幕。

  天外一戰,竟然導緻浩然天幕漣漪陣陣,大如巨湖的層層光暈隨之蕩漾開來。

  陳平安喃喃道:「我還以為會是一場比較和氣的『文鬥』。」

  比如將戰場選址在類似在至聖先師或是道祖的道場之內。

  李希聖說道:「戰場確實位於一處秘境之內,是道祖隨手拋擲出去的,只是比較靠近浩然天下,不過余斗跟鄭居中,都沒什麽可藏掖的了。」

  白玉京二掌教,曾經的真無敵一說,唯一會被拿來說事和詬病的,可能就只有他不曾與兩人真正打過,故而算不得真無敵。

  浩然天下的小夫子,禮聖。劍氣長城老大劍仙,陳清都。

  至於白帝城鄭居中,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已經同時擁有三個十四境。

  尤其是最後者的「鄭居中」,更是宛如直接摹拓「道祖」而來。

  鄭居中之心,術,道。

  三者兼備。

  這件事,遲早都會天上天下皆知。有了這份鄭居中自己心目中的大道雛形,就根本無所謂外界的「天時」如何了。

  但即便是陸陸續續知曉這個驚人消息的山巔修士,暫時還不清楚更深層的一個事實。

  人和堪稱極緻之外,鄭居中猶有一份隱蔽的地利,因為鄭居中的道場,等於同時在白帝城所在的浩然天下,還在合道十四境之一所在的蠻荒天下,也在道祖離去後的青冥天下。

  關鍵是三教祖師在的時候,鄭居中就能夠做到這一步,等到三教祖師散道之後,鄭居中又會如何?

  打個比方。

  山巔修士的境界高低,如一尊巍峨法相矗立在大地之上,人間每一位飛升境和十四境,當然各有各的了不起,但是幾乎所有山巔修士,都是各走道路,才有各自的境界,其法相高度,終究不曾觸及天幕的瓶頸所在。

  但是鄭居中的法相高度,就像只是因為有三教祖師擋著,才「只能只有」那麽高。

  李希聖問道:「有沒有帶酒?」

  陳平安點頭道:「喝什麽酒?」

  李希聖笑道:「我們家鄉的糯米酒釀就可以。」

  陳平安便從袖中摸出一壺董半城的糯米酒,遞給李希聖,忍不住笑道:「看似將就,可不便宜。」

  就因為有一塊「驪珠」的金字招牌,再加上小鎮龍窯燒造的民窯青瓷酒壺,如今都快賣出仙家酒釀的價格了,還真有人買。

  李希聖喝了一口滋味綿柔的糯米酒,說道:「我不是說鄭居中的壞話,撇開他的那顆道心不談,鄭居中一心想要術外求術,道上得道,你我因為各自的修行路數,都要忌憚他幾分,還有所有目前的和將來的十四境修士,同樣需要小心再小心,因為誰都不清楚,自家腳下所走的一條獨木橋,有無可能哪天就會與鄭居中的道路沾了邊,莫名其妙便起了一場大道之爭。」

  陳平安點點頭。

  李希聖笑道:「心有戚戚然。」

  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好似人間萬年以來,就數鄭居中最自由。

  李希聖說道:「念頭一事,效果如何了?」

  陳平安說道:「念頭自然生發,比當年崔師兄少了一大半,盡量收束念頭,比崔東山多了至少半數。」

  李希聖點頭道:「很厲害了。」

  前者難在「自然」二字,後者的收束和止念,可不是尋常練氣士的坐忘凝神。與白玉京道官的心齋,佛門的坐禪,也有差異。

  李希聖笑道:「寶瓶跟著崔宗主他們一起乘坐渡船返回家鄉,我去護道一程。」

  陳平安連忙緻謝一句,李希聖沒好氣回了一句,你是她哥啊。

  小陌忍住笑。

  陳平安瞥了眼天幕,深呼吸一口氣,收回視線,與李希聖作揖告別,李希聖與之作揖還禮。

  李希聖率先離開青鸞國,去往寶瓶洲南端的老龍城。

  小陌突然以心聲說道:「公子,我想收柳蓑為弟子。」

  陳平安好奇問道:「他是劍修?」

  小陌搖頭道:「不是。」

  陳平安恍然,小陌可不止是精通劍術,所學駁雜,教一個中五境的柳蓑,綽綽有餘。

  小陌說道:「我收柳蓑做不記名弟子,他跟落魄山沒有關係。」

  陳平安點頭道:「你收徒我放心。不過你得先晾他幾天……算了,沒什麽差別,你跟柳蓑直說就是了。」

  柳蓑足夠聰明,而且心思重,恰好碰到小陌這樣的師父,好像是一樁柳蓑命中該有的仙家緣法。

  帶著小陌返回落魄山,陳平安先去了一趟竹樓,然後趕緊去見君倩師兄。

  山上,謝狗竟然恢復了真容,以白景姿態,與君倩師兄在那邊喝酒,可謂豪飲,再無半點嬌憨少女模樣。

  瞧見了返山的小陌,白景也只是打著酒嗝,眯眼而笑。

  陳平安喊了一聲君倩師兄,劉十六笑著點頭,讓小師弟和小陌都坐下,一起喝酒。

  陳平安欲言又止。

  君倩笑道:「白也被魏山君拉去披雲山見大先生了,小米粒跟著一起耍去。」

  陳平安就沒想著要去披雲山見白也。如此待客,就太不落魄山了。

  可能就算小師弟要去,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都會攔下,沒必要如此落了痕跡,好友白也,向來不喜客套。

  白景和小陌,與君倩都算舊識,遠古歲月裡,當然算不上什麽朋友,相對而言,君倩跟小陌更熟悉些。

  君倩說道:「小陌先生,在這邊小酌,喝過了酒,隨時可以去往青冥天下,老觀主在明月皓彩那邊等著你,萬年未見的老朋友了,可以接著喝第二頓。」

  小陌笑著點頭,「可以陪君倩先生多喝點。」

  浩然天下,青冥天下,蓮花天下和最新五彩天下,跨越天下的道路,相互間還是相對比較穩固的,就像是被築起堤岸的光陰長河支流。

  小陌此次訪友,除了與碧霄洞主敘舊,還有自家公子叮囑的兩件事,其中一件事,與劉宗主的道侶「賒月」有關。

  先前碧霄道友造訪落魄山,曾經與崔宗主做了一筆買賣,以神通帶走了那塊青石崖的「真跡」。

  龍鬚河畔那片坑坑窪窪「座位」衆多的青色石崖,小鎮百姓俗稱為青牛背。

  曾經仔細勘驗過驪珠洞天各處山水的崔東山,竟然也未能瞧出半點古怪來,結果就被老觀主收走了。

  怪不得崔東山沒能撿著這個大漏,一來境界不夠,二來在這驪珠洞天舊址內,能稱之為古怪神異的人事和地方,還少了?

  少年郎少不更事,總有看走眼的時候嘛。

  那片青崖,就是一塊曾經墜入藕花水底的月宮鏡,鏡內藏有一輪品秩很高的遠古舊時明月。靈犀一點,精神萬古。

  至於此寶如何一路輾轉到驪珠洞天,落地生根化作石崖,肯定跟世間最後一條真龍有關了,昔年龍女嫁妝之豐,舉世皆知。

  至於顧璨說給劉羨陽的那個猜測,不能說離題萬里,其實確實被他猜中了一部分事實,與道號洞庭的靈飛宮宮主湘君,舊白岳齊雲山有關。

  只不過賒月最重要的合道契機所在,兜兜轉轉,仍然是回到了明月皓彩當中,物歸原位一般,就隻差沒有物歸還主了。

  上次老觀主是花了大價錢買走的那片青崖,陳平安就想要重新將其買回來,先前是崔東山殺價,這次就換成了小陌。

  若無小陌,估計都沒得談。

  至於第二件事,與女子武夫岑鴛機有關。

  因為碧霄道友當時在山門口,與那個每天在集靈峰神道走樁的岑鴛機,竟然還跟她聊了一句,問她是不是叫岑鴛機。

  她的姓氏「岑」字,作「山小而高、峻極之貌」解,鴛機就更通俗易懂了,就是市井坊間的織錦機,詩家寓意移花影。

  陳平安之前在過雲樓,詢問陸沈,岑鴛機,連同她所在家族,早先是不是他陸沈牽線搭橋,才搬遷到的龍州,再來落魄山。

  陸沈只是裝傻。

  小陌遠遊之前,再次提醒謝狗。

  白景只是揮揮手,示意有她在落魄山,陳山主閉關絕無意外。

  等到小陌走到院內,化虹飛升衝天而去。

  白景始終坐在桌旁,她一皺眉,悶了一大口酒。

  君倩哈哈大笑起來,「我就說吧,他不會吃醋的。」

  陳平安笑道:「倒也未必。」

  白景眼睛一亮,恢復貂帽少女的模樣,「當真?」

  陳平安說道:「猜的,不作準。」

  謝狗揉了揉貂帽,撇撇嘴,「問朱老先生,就作得準。」

  青冥天下,兩輪明月共懸。

  如美人之雙眸,凝眸處是人間。

  身材高大的老觀主走出茅屋。

  蹲在地上的道童有些奇怪,還有需要自己師父親自出門待客的人物?

  屋外有個滿身寒酸氣的乾瘦道士,擡了擡眼皮子,只見一道璀璨劍光劃破天幕,轉瞬即至明月中。

  是一張陌生臉孔,收斂了劍氣,黃帽青鞋綠竹杖,瞧著人畜無害,青年容貌。

  老觀主一見面就笑問道:「可曾被她睡了?」

  小陌無奈道:「不聊這個。」

  老觀主卻沒有放過這位好友,「早就勸過你,看開些,你睡她她睡你,有什麽兩樣,誰睡誰不是睡。」

  小陌說道:「碧霄道友,你再這麽聊天,我就走了。」

  屋裡屋外的兩個弟子,都好奇萬分,不知對方是何方神聖,能夠讓師父如此不見外。

  他們的師父,可不是一個喜歡跟人開玩笑的道士。關鍵對方竟然還能撂下一句走人。

  老觀主大笑著伸手抓住小陌的骼膊,「走,喝酒,依舊是自釀的酒水,看看手藝比起當年,有無精進幾分。」

  小陌以心聲說道:「有兩件事,要與碧霄道友打個商量。」

  「不就是那柄古鏡的歸屬,和一個小姑娘的根腳嘛。」

  老觀主埋怨道:「道友,萬年未見,重逢不易,怎麽一見面就聊這些瑣碎事,無趣至極。你真要願意扯閒天,哪怕是聊貧道的那個便宜師侄也好啊。」

  老觀主所謂的便宜師侄,當然就是上桿子喊師叔的白玉京陸掌教了。

  陸沈有五夢七心相,其中一夢一心相,很難分清楚是一是二。

  此外躲起來好似一條漏網之魚的白骨真人,以及已經被陸沈收回的儒生鄭緩,是五夢之二。

  藕花福地,曾經得到那隻銀色蓮花道冠的「呆若木雞」俞真意,還有那只能夠勘驗文運的黃雀,是陸沈在修行路上,由大道顯化而生的七心相之二。

  小陌被拉著坐在一張木桌旁,桌面如水紋微動,細看之下,竟是有別於蓮藕福地的另外一座藕花福地。

  落座之前,小陌不忘與那青年道士笑著自我介紹一番。

  剛剛成為老觀主大弟子沒幾天的王原籙,滿臉受寵若驚,身穿棉布道袍的乾瘦道士,其實早就束手而立在桌旁了,聽到那位前輩的介紹,王原籙趕忙稽首,就差沒有以頭點地了。

  老觀主笑著點評自己的這位開山大弟子,「焉兒壞,好苗子。」

  王原籙覺得這兩個說法,都跟自己沒關係,只是沒膽子反駁。

  小陌點頭道:「修道資質之好,實屬罕見。」

  「至於屋裡那個幫著煉丹的,不提也罷,唯一可取的,就是修道還算勤勉了。」

  「大器晚成,不耽誤他成為後起之秀,修行一事,只要達到資質這道門檻,就要比拼後天努力和一點運氣了。既然有了勤勉修行的道心,又是碧霄道友的記名弟子,運氣能差到哪裡去,想必未來山巔,肯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屋內那個忙著煉丹的小道童,聽見了這番暖心話,差點沒感激得當場落淚。

  老觀主咦了一聲,「道友好像還沒喝酒啊。」

  小陌伸手一拍桌子,笑道:「如碧霄道友所說,我們先忙正事。」

  當然就是喝美酒了。

  老觀主一揮袖子,桌上擺滿了自釀的三種酒水,還有三碗白碗。

  三種年份的仙釀,分明名為百年,千秋,萬歲。

  小陌聽過碧霄道友的解釋,就先拿起一壺百年酒,不著急喝其餘兩種酒水,人生幸事之一,就是苦盡甘來,漸入佳境。

  揭了泥封,小陌倒滿一碗酒水,仰頭滿飲一口悶,再倒了兩碗,都是一口飲盡。

  與碧霄道友釀酒與飲酒,從不知勸酒為何物。

  老觀主亦是如此喝酒,陪著小陌,連幹三碗。

  老觀主突然皺眉道:「怎麽回事,那把飛劍?」

  小陌笑道:「剝離出去了,送給了一個資質很好的小姑娘。」

  王原籙已經挪步,去茅屋檐下那邊蹲著雙手插袖了,聽得眼皮子打顫,飛升境純粹劍修,做事都這麽豪爽嗎?

  老觀主擡起手,掐指一算,「這個小丫頭片子,資質是好,屬於那種應運而生的天材了。你這把本命飛劍,若是認了師徒名分,倒也不算白送。」

  小陌搖頭道:「沒有師徒名義,無所謂的事情。」

  老觀主哈哈笑道:「不愧是道友,如此才對味。」

  桌上的百年酒,數量反而最少。

  由此可見碧霄洞主的待客之道。

  小陌一拍腦袋,立即起身,從袖中摸出兩件見面禮,走向茅屋那邊,分別送給檐下的青年道士,和屋內的煉丹少年。

  都沒跟這位出手闊綽的山上前輩如何客氣,一個是真心窮怕了,一個是打小就心大。

  等到小陌返回座位,老觀主以心聲問道:「何時才算還完債,真正恢復自由身?」

  小陌意氣風發,伸手指了指滿桌子酒水,「一張桌子兩道友三種酒,豈不是早就自在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問道:「你有沒有見過鄭居中?」

  這傢夥在天外跟余斗幹上了。真打肯定是真打了,不過雙方都有默契,不會往死打,畢竟犯不著。

  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的,除了壓箱底的幾手絕活不宜過早抖摟出來,否則就算是那種點到即止的切磋道法,道行深淺,手段多寡,殺力高低,防禦強弱,就都差不多有數了。

  小陌搖頭道:「暫時還沒有跟這位鄭城主打過照面。」

  老觀主隨口說道:「那把古鏡你帶回落魄山便是,至於那個叫岑鴛機的女子,根腳來歷,大緻與青冥天下翥州某個宗門,有些淵源,不過岑鴛機的前身,來頭不如那個叫朱鹿的那麽大,讓陳平安不用多想就是了,過去的事就過去了。陸沈一向是在大街上拉屎不擦屁股的。」

  小陌都沒有道謝,只是擡了擡酒碗,一飲而盡。

  很理所當然的事情。

  顯而易見,陳平安還是小覷了小陌跟老觀主的私誼。

  老觀主沒來由笑道:「遙想當年,那麽一長串隊伍,跟在個頭別木簪的道士屁股後頭,走在路上,如蛇蜿蜒,很是懷念啊。」

  小陌點點頭,記得當年走在隊伍最後邊的「啞巴」少年,就是如今的道祖。

  當時跟在「仙尉道長」身邊的那一小撮早期「道士」,幾乎都得道了,最不濟也是個地仙。

  老觀主喟歎一聲,「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小陌說道:「不管是求道之心,還是打架本事,你都不如他。」

  客人的這句話,雖然是……大實話,依舊聽得屋內少年汗毛倒竪,身體緊綳,就怕外邊掀了酒桌就幹架一場。

  王原籙雙手插袖,瞪大眼睛,呆呆看著那個哪壺不開提哪壺的前輩,學到了學到了,竟然還能這麽當訪客?

  他們心知肚明,這可是師父他老人家最不愛聽的一句話了,沒有之一!

  陸沈不敢說,女冠吾洲同樣不敢說,白玉京天仙道官不敢說,甚至整個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都沒誰敢說吧。

  不曾想老觀主只是舉起酒碗,灑然笑道:「喝酒喝酒。」

  小陌眼神清澈,微笑道:「但是我隻跟落寶灘碧霄洞主是朋友。酒好,道友更好。」

  老觀主放聲大笑,心情暢快。

  在落魄山那邊,沒能見著陳平安和裴錢,李槐就帶著狐魅韋太真回到了祖宅,可惜早年的街坊鄰居多是搬去了州城。

  也好,省得李槐解釋什麽。其實小時候穿開襠褲那會兒,虎頭虎腦的李槐,就經常跟婦人婆姨們湊一堆,聽她們聊家長裡短。

  林玉璞和董半城,一起走了趟牛角渡,接到了一位來自大驪京城的同窗。

  是早就已為人婦、連孩子都已成親的石嘉春,婦人當然不可能再像小時候那樣扎倆羊角辮了。

  石嘉春玩笑道:「董水井,不仗義了啊,我在京城都聽說過你的大名,這麽財大氣粗了,就不會幫我租下一條仙家渡船,顯擺顯擺,好讓我裝一回山上的有錢人?」

  董水井笑道:「財不露白。」

  林守一冷笑道:「石嘉春,你可能還不清楚,前些年還是董半城,如今咱們該稱呼他一聲董半洲了。別說讓掛在他名下的渡船捎你一程,就算讓董半洲白送你一條山上渡船都不算什麽,就是從他指甲縫裡摳出點小錢。」

  董水井沒好氣道:「林玉璞閉嘴吧你,別忘了你小子還欠我一百顆神仙錢,非得我跟你收點利息才開心?」

  石嘉春嘖嘖出聲,使勁打量著董水井,「以前上學那會兒,我總覺得自己才是最會打算盤的,以後肯定能做大買賣掙大錢,都瞧不上銅闆兒,每天隻數碎銀子,不曾想最後還是你最有錢,看不出來,真是看不出來,早知道那會兒就跟你拜個把子了。」

  董水井笑問道:「是去落魄山那邊住下,還是我幫你在縣城或者州城找個地方?」

  林守一說道:「肯定去州城啊,仙家客棧都姓董,「石嘉春嘆了口氣,眼眸含笑,調侃道:「早知如此,當年在學塾那會兒就粘糊你了,甭管是大驪京城,還是仙家渡口,如今在哪兒買東西還需要看價格呢。」

  董水井滿臉無奈。

  石嘉春掩嘴笑道:「我還有個女兒,尚未找到好人家,上次京城婚宴,你肯定見過的,董水井,有沒有想法?」

  林守一笑呵呵道:「董半洲,還楞著做什麽,趕緊喊丈母娘啊。」

  董水井黑著臉,「羊角辮,別太過分啊,開玩笑也要有個限度,別學林玉璞。」

  石嘉春回過神,驀然瞪大眼睛,直楞楞盯著林守一,「林玉璞?好個林守一,記得元嬰還沒幾年呢,就夠嚇唬人的了,如今竟然是玉璞境的神仙老爺啦?!」

  董水井點頭道:「可不是,如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平時說話橫著呢。」

  石嘉春還是孩子氣,捧腹大笑,好不容易止住笑,伸手揉了揉眼角,擺手道:「不開玩笑了,董水井,幫我在小鎮找個落腳地兒就行,處州城離著落魄山還是太遠了,我不比你們這些當神仙的,雲裡來霧裡去的都是家常便飯,這一路暈船,暈得我比懷孕還難受,實在是遭罪。住在小鎮就好,熟門熟路的,每天還能散散步。」

  董水井點頭道:「我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有宅子,不過掛在別人名下,你可以挑一棟。」

  林守一笑呵呵。

  石嘉春就選了桃葉巷的宅子,董水井祭出一艘符舟,說石嘉春暈船,讓境界更高的林玉璞幫著掌舵。

  到了桃葉巷那處宅子門口,董水井打開門,繞過一堵仙家石材打造而成的影壁,進了前院,問石嘉春滿不滿意,石嘉春說小時候做夢都想住這邊,有什麽不滿意的。董水井再將一串鑰匙遞給石嘉春,說宅子空得久了,只是讓人定期打掃,所以很快就會有幾個州城客棧的女子,趕來這邊打掃庭院。林守一還是笑呵呵,石嘉春就是嘖嘖嘖。吃力還不討好的董水井憋屈不已,笑駡一句。

  林守一問貴府有沒有備好的茶葉,董水井說自己也沒來過這裡,不清楚,想喝茶就自己找去。

  林守一去翻箱倒櫃,約莫是今年新茶尚未上市的緣故,就沒找著,他們就與石嘉春聊了會兒,然後去找李槐。石嘉春沒有跟著,說自己逛逛去,她出了院子,獨自散步在故鄉,騎龍巷壓歲鋪子跟草頭鋪子相鄰,早先都是石嘉春她家的産業,後來因為舉家搬遷去了京城,就轉手賣給了陳平安。

  眼角已有魚尾紋的婦人,在壓歲鋪子花錢買了幾塊糕點,石嘉春眯眼而笑,味道依舊很好。

  這些年的相夫教子,沒什麽不好的。

  至於昔年學塾同窗們,一個個飛黃騰達了,她隻需替他們高興就是了。

  石嘉春走著走著,沒來由有些傷感,想念齊先生了。

  先前聽林守一說陳平安也在一個小村子開館蒙學了。

  不知為何,石嘉春沒有半點意外。

  記得年少時,她曾轉頭望向窗外,看到一個黝黑消瘦的草鞋少年,在門外徘徊不去,少年瞪大眼睛,約莫是皮膚被曬得黝黑的緣故,襯托得少年一雙眼睛格外明亮,他好幾次張嘴又抿嘴,擡起手背擦了擦額頭,終於喊出一聲齊先生。

  齊先生走出學塾,站在少年跟前,身材修長的教書先生,微微彎腰低頭,羞赧的草鞋少年雙手遞出一封書信。

  刑部侍郎趙繇,喊了處州刺史吳鳶一起喝酒,沒有選在處州刺史官邸,而是挑了一棟酒樓,戶部清吏司郎中關翳然,則喊來了寶溪郡太守荊寬。從一國計相轉任刑部尚書的馬沅,官帽子最大,他又是上柱國馬氏的家主,所以坐主位。

  在一處塵封多年的小鎮舊學塾外邊,曾經同樣在此教書多年的老夫子,轉頭望去,就看見了那個身材魁梧的漢子。

  馬瞻嘴唇微動,輕聲喊道:「君倩師兄。」

  君倩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等到見著了先生,可別說不出話來。當年我們這撥人裡邊,就數你跟小冬,在先生這邊,最會拍馬屁,還誠懇,先生愛聽。我們幾個在這件事上,其實都不如你們倆。」

  馬瞻鬆了口氣,笑道:「如今有了陳平安,我跟茅師弟就可以休歇休歇了。」

  君倩瞪眼道:「什麽?」

  馬瞻立即改口道:「是小師弟。」

  當年在先生那邊,也沒見你這麽喜歡跟我們這些師弟擺譜啊。

  君倩說道:「小師弟跟你們倆還是不一樣,他那不叫拍馬屁。」

  馬瞻笑問道:「那該算什麽?」

  君倩認真想了想,也沒想出個更合適的說法。

  裴錢與師父分別,離開青杏國酒花渡後,她獨自回到了槐黃縣城,走在一條再熟悉不過的小鎮巷弄裡,記得小時候去學塾上課,時常有一隻白鵝在這邊蹲點似的,雙方追逐打鬧,如江湖仇家見了麵,分外眼紅,幾乎每天都要過過招。打得興起了,扯住白鵝的脖子,就往牆上丟去,小老弟走你一個……當然她會注意力道,如此旗鼓相當的高手,畢竟難尋,必須珍惜。

  只是後來鬧出過一樁賠錢了事的小小風波,她就帶著騎龍巷左右護法,繞道而行了。

  那會兒師父不在家,小黑炭就覺得也沒什麽可說的。

  書上說了,由奢入儉難,以前裴女俠在南苑國京城一個人闖蕩江湖,她可是每天把委屈當飯吃的,頓頓管飽,可不能到了師父家裡,每天光顧著過神仙日子了,就受不得半點小委屈嘛。

  說是這麽說,可到底是難以釋懷的委屈事,誰讓小黑炭記性好。

  只是等到跟著小師兄走了一趟劍氣長城,見著了師父,小黑炭就真覺得沒什麽了。

  那座傳說中的劍氣長城,果真比雲海還高哩,到了晚上,頭頂就是三輪明月,天高地闊!

  返回家鄉的時候,大白鵝說我們心裡的每一個委屈,就是稻田裡的一棵稗草。

  大白鵝還說,只要一個人的心田足夠寬廣,就可以不用去管幾棵冒頭的稗草了。

  裴錢覺得大白鵝說得挺有道理,至少有自己師父的一成功力!

  今天走下騎龍巷的層層台階,裴錢先去草頭鋪子跟趙登高和田酒兒打過招呼,聊了幾句,發現鋪子這邊多出了個二掌櫃的道士。

  對方自稱是林飛經,並無道號,如今拜師於仙尉道長,不是什麽二掌櫃,只是在這邊打雜。

  裴錢走入隔壁的壓歲鋪子,站在櫃台後邊闆凳上看書的小啞巴,瞧見了師父,嘴唇微動,聲音細若蚊蠅。

  裴錢隻當沒聽見,都是給人當弟子,這一點,真不像自己。

  自己小時候,每次喊師父,從來震天響。

  石柔在店鋪後院那邊忙著,裴錢挑開簾子,來到後院,笑道:「石掌櫃。」

  石柔輕聲道:「回了啊。」

  裴錢嗯了一聲,「師父讓我們近期都回一趟落魄山。」

  石柔問道:「你們吃頓飯再上山?」

  裴錢點頭笑道:「本就踩著點進鋪子的。」

  石柔看著那個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子,如今知書達理得就像書香門第裡走出的,這在前些年,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裴錢還是小黑炭那會兒,那是真鬧騰啊。

  裴錢從袖中摸出一份禮物,壓低嗓音道:「石柔姐姐,路上順帶買的,先去了隔壁,酒兒姐姐也有一份的。」

  石柔趕忙停下活計,搓了搓手,笑著接過手,跟裴錢道了一聲謝。

  老龍城上空,一艘來自桐葉洲的跨洲渡船,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坐在船欄上,眉眼笑意,絮絮叨叨個不停,嗯,那就叫諂媚,欄桿旁站著一個懸酒壺佩狹刀的紅衣女子,大概這就叫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這般場景,把一旁謝謝給看得很是羨慕,又不敢流露出來,於祿詢問崔東山,這艘渡船會不會停泊某處雲海中,因為聽說那邊有一種罕見的雲腳魚,他打算拋竿垂釣一番,崔東山說照理說是不停的,不過沒事,咱有錢啊!

  曹晴朗在給鄭又乾傳授一些訓詁竅門和讀書心得,崔東山轉頭說又乾啊,這可是你曹師兄好不容易琢磨出來的獨門心法,可不能左耳進右耳出啊。

  鄆州嚴州府那邊的村塾,今天下了課,蒙童們一哄而散,摸魚的摸魚,有放紙鳶去的,各自成群結隊。

  思路客趙樹下在走樁,寧吉有些為自家先生打抱不平,因為又有退學的蒙童了,都是第三個了!

  最早是個喜歡駡街的潑辣婆姨,強行拽走了自家孩子,前不久又有個埋怨先生不該亂打戒尺的,今天是一個家長嫌棄學塾課業安排不靠譜的,都轉去了浯溪村那邊上學,炊煙裊裊裡,青山綠水間,陳平安躺在竹椅上休歇,揉了揉眉心,紙上得來終覺淺,教書真是不容易,他還得經常帶著尿褲子的孩子一起去溪邊,幫著洗褲子,也有些藉口上茅厠的蒙童,膽子是真大,一去就不回村塾了,隻顧著鄉野間玩鬧,一瞧見青衫布鞋的教書先生過來逮人,要麽躲,要麽撒腿跑得飛快。不過好在更多的,還是一張張稚嫩的臉龐,一雙雙清澈的眼眸,有模有樣,每天都在念書識字,每天都有琅琅書聲。

  陳平安轉過頭,怔怔望向檐下的那串鈴鐺,陳平安緩緩收回視線,輕輕閉上眼睛,雙手疊放在腹部,竪耳聆聽,鈴鐺好似留客,在與過路的春風說著悄悄話,叮咚叮咚叮叮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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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7 21:58:5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章 明月中酒還行

  白玉盤飛在青雲端。

  天人清且安。

  約莫是小陌的劍光太過矚目,御劍速度太快,必然是一位大劍仙現身,便有多位修士在諸州各自道場內御風而起,想要來這邊一探究竟,畢竟青冥天下的成名劍仙,是有數的,要論劍仙,自然還是浩然奪魁。

  青冥天下這邊常有修士御風駕臨明月中,將那輪如今與皓彩共懸在天的舊時明月,作為一處遊覽勝景,白玉京對此並不太過約束,但是修士不可在月中久待,攜山上器具佳肴擺設一番,欣賞十四州版圖景象,作為一盤下酒菜,喝頓酒還是可以的。

  老觀主斜瞥一眼,嫌棄他們打攪了自己與小陌喝酒的雅興,便雙指並攏,朝這邊、那裡,就是那麽屈指一彈,砰砰砰。

  發出一種類似扇子摔中蒼蠅的聲響,將那些仙人起步的青冥道官打回地面,那位飛升境還好,身形一晃,就識趣回退,略顯灰頭土臉,一些個仙人境可沒這麽輕鬆了,就像當頭挨了一記結結實實的悶棍,好不容易止住身形後,眼冒金星,穩住道心,他們不敢駡駡咧咧,只能腹誹不已。

  其中有一位御風起自翥州的玉璞境,境界不高,卻有一件御風至寶,速度極快,身形如一金蛇騰空蜿蜒飛升向明月皓彩。

  這要是一頭撞上老觀主的那記「彈指神通」,估計要受傷不輕,至少那件寶物是保不住了。

  小陌看了那女冠一眼,便也彎曲手指,彈出一線劍光,劍氣並非直直而去,而是如游絲飄忽,瞬間蔓延出去千萬里。

  最終劍氣裹挾住那修士所駕馭的飛梭寶舟,輕輕一拽,將她連人帶寶物一並拖回人間大地的一處山巔。

  驚魂未定的年輕女冠,趕忙收起那條屬於鎮山之寶的符舟,她朝那輪明月皓彩,遙遙打了個道門稽首,作為緻謝。

  見到小陌出手了,老觀主就拿起酒碗,抿了一口名為千秋的自釀酒水。

  在遠古歲月裡,小陌對待人間的女子練氣士,就一向比較寬容。

  老觀主點頭道:「可惜小陌你醒來得晚了,被玄都觀那邊搶先一步。」

  小陌笑道:「按照當年碧霄道友在落寶灘提出的那門脈絡學問設想,我如果醒來早了,就未必能夠見到公子,沒辦法陪著公子走上那麽一遭,在寶瓶洲鎮妖樓內,也就想不到先前那條適合自己的合道之路了。」

  老觀主微笑道:「是這個理。」

  萬年沒見,小陌性格底色依舊不變,不過說話嘛,長進太多了。

  小陌那一手妙至巔峰的劍術,宛如春日放紙鳶,一線界青天。

  這麽一鬧,本身就在皓彩中幽居修道的一位白玉京天仙,就坐不住了。

  老道士出門之前,習慣性掐指一算,奇了怪哉,不似以往,今兒終於是宜出行了。就立即趕來這邊拜訪碧霄洞主。

  明月皓彩中,除了碧霄洞主的這處臨時煉丹道場,還有一個鄰居,是一座肉眼可見靈氣濃稠如水流的白玉道宮。

  主人是白玉京玉樞城的天仙道官,先前得到二掌教余斗的一道法旨,可以在此修行,扣除白玉京最高樓上清閣某本書上的大量功德,換取一條捷徑,希冀著打破仙人境瓶頸,在遠離人間的明月道場之內,行拔宅路數,證道飛升。

  說是鄰居,可真要串門,其實無異於陸地上的跨越數洲的一場遠遊了。

  小陌依舊陪著碧霄道友坐著不動,王原籙輩分低,已經在檐下那邊站起身待客。

  至於屋內那個坐在闆凳上煉丹的少年道童,最不喜歡迎來送往,乾脆換了個坐姿,拿身上斜背著的那隻大葫蘆對著屋外。

  老觀主身材高大,長髯飄飄,確實仙風道骨,老道士哪怕此刻是坐著喝酒,身高都與站著的弟子王原籙差不多了。

  來者是玉樞城的三把手,老道士名為許祖靜,手捧拂塵,身份類似一座宗門的掌律祖師,不過卻是個出了名的軟心腸。

  老道士是玉樞城上任城主的親傳弟子,道齡悠悠,可惜資質算不得如何出彩,當然所謂平庸,是相較於白玉京同輩道官。

  那個三十歲就看遍玉樞城藏書的張風海,就是這位老道士的唯一一位小師弟。

  在老道士就要開口說話的時候,老觀主淡然道:「許祖靜,說浩然雅言。我這道友,來自浩然,聽不懂青冥這邊的話。」

  當然難不住老道士,打了個稽首,「白玉京玉樞城許祖靜,拜見碧霄洞主。」

  老觀主依然坐著。

  小陌起身拱手還禮,微笑道:「道號喜燭,名陌生,劍修。浩然落魄山記名供奉。許天君,幸會。」

  老觀主伸出一隻手掌。

  許祖靜落座桌旁,小陌有意拿起一壺萬歲酒款待客人,因為聽公子說過,玉樞城與神霄城,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中,相當不錯。

  至於有會不會慷他人之慨的嫌疑,自己跟碧霄道友何時需要計較這個了。萬一酒水不夠,就埋怨碧霄道友釀酒偷懶了。

  王原籙剛好從竈房那邊拿開一隻白碗。

  白碗一上桌,酒水就跟上。

  王原籙霎時間內心溫暖,小陌前輩,必須投緣!

  這些日子,乾瘦道士在此修道,總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擔心自己哪天離開明月皓彩,單獨「下山」曆練,就會被人套麻袋。

  原因只有一個,師父他老人家實在是太不會「做人」了!

  就說剛才的「打蚊蠅」,人家都沒真正登門打攪,走在趕赴皓彩的路上而已,就被師父劈裡啪啦打回地面,礙著你了?

  師父你是抖摟了一手神通廣大,人人敬畏,不敢多說一個字,弟子以後可是還要走江湖的。

  許祖靜道了一聲謝,喝了一口酒,仙釀入口,刹那之間,靈氣滾滾從喉嚨湧入肝腸,如瀑布直瀉,一路洞府竅穴氣象一新。

  老道士忍不住贊歎道:「好酒!」

  老觀主卻不領情,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喝過一壇酒,有事說事,沒事就趕緊走人,我還要與小陌敘舊。」

  許祖靜笑道:「就是來這邊與前輩拜個山頭,若是再能與前輩多聊幾句遠古故事,就更好了。」

  耳聞總是不如親見,後世翻看老黃曆,總是不如書上親曆者口說。

  老觀主呵了一聲,倒是難得沒有直接下逐客令。

  許祖靜就只好幹坐著,默默喝酒。所幸小陌見這位玉樞城天君仙官不善言辭,就主動聊了幾句,例如先前御風道官都是誰,什麽身份,來自什麽山頭。如此一來,酒桌氛圍就沒那麽沈悶了。

  許祖靜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青冥天下事就是白玉京的自家事,許祖靜又是玉樞城唯三能夠參加白玉京議事的道官,聊起那些 ,如數家珍。

  許祖靜慢慢喝完一壇尚不知名的仙釀,就起身告辭。

  小陌就拎了兩壇萬歲酒跟兩壇千秋酒,作為地主之誼的臨別贈禮。

  許祖靜趕忙道謝,倒是毫不客氣就收下了。

  老道士與對方已經熟絡到稱呼對方為小陌先生了,連道友都已省略。

  對於這位青年容貌的劍仙前輩,老道士的印象,就是劍術奇高,脾氣極好,是個講究人。

  明月皓彩那座白玉宮闕道場內,除了閉關的許祖靜,還有一位親傳弟子和再傳弟子,都是玉樞城資質極好的道官。

  尤其是那位老道士的再傳弟子,還有「玉樞城張風海第二」的美譽,放眼整個五城十二樓的幾個年輕輩分當中,此人資質之好,可以排在前三。這還是因為年輕道官當中,有人道號「青山」,是道祖的關門弟子。所以許祖靜此次在明月中開辟道場,專程將這位再傳弟子帶在身邊。

  只不過老道士心知肚明,與當年小師弟張風海的「玉樞城余斗」、「白玉京余斗第二」、「白玉京小掌教」等說法相比,是……完全比不了的。

  在許祖靜施展縮地山河的神通後,老觀主微笑道:「許祖靜都不知道自家道場,已經被你看了個底朝天。」

  小陌笑道:「山河已改禀性難移。」

  雖說萬年之後,無論鬥法問道還是問劍,比起萬年之前的隨心所欲,要束手束腳太多,規矩重重,但是小陌離開陳平安身邊,確實更像曾經的劍修小陌。

  老觀主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萬年之後,修道之人和凡俗夫子,宛如共披一件法袍,名為規矩,法袍神通是人情世故。

  老觀主笑道:「要不是劍氣長城出了個年輕又記仇的末代隱官,白景與你,就可以分別占據一日一月,交相輝映,如果你們能夠攜手躋身十四境,還是純粹劍修,所謂神仙道侶,不過如此了。萬年以來,獨一份的。可惜了。」

  昔年蠻荒三輪明月,老觀主腳下這一輪名為「金鏡」、別稱「皓彩」的昔年居中明月,既是賒月那個小姑娘名義上的道場,卻也是小陌的沈睡萬年之地,所以誰是真正的明月主人,還真不好說,如果陳平安一行劍修不曾合力搬徙皓彩至青冥,再假設賒月不曾去往寶瓶洲,那麽等到白澤返回蠻荒,將小陌喊醒,又不曾剝離心性成為如今的「小陌先生」,估計賒月就要乖乖更換道場了,雖說玉鈎已落人間,反正天上還剩一輪月。

  有一處僅剩地基的道場,名為蟾宮,地基之上的數百座綿延建築,都在遠古登天一役中,被夷為平地。

  小陌當時醒來之時,曾經取走一座月宮遺址,類似一座京城的宮城。

  陳平安會以小陌的名義轉贈劉羨陽,作為一份婚禮的賀禮。

  所以要說天底下最熟悉明月皓彩的修士,其實是今天到此故地重遊的小陌才對。

  按照老觀主原先的猜想,相信周密一定曾經留下後手在蠻荒,比如至少會幫助小陌和白景這兩位遠古劍修之一,當然更大可能還是修道資質相對更好的白景,讓她率先合道十四境純粹劍修,及時補上劍客劉叉的那個空缺。

  因為無所謂輸贏,兩不偏袒的老觀主就不耗費心神和道行去作演算了。

  周密登天在後,實則「散道」在前。

  只是這場散道,與周密當年吃掉一頭頭蠻荒大妖路數相同,比較鬼鬼祟祟,不夠光明正大。

  托月山大祖,身死道消,後來托月山被與陸沈借取境界的陳平安斬開,蠻荒公認的新任共主,劍修斐然還很年輕,又有半截劍氣長城不曾被陳平安徹底煉化搬走,再加上老瞎子和十萬大山的存在,這就導緻斐然的共主身份,始終有名不正言不順的嫌疑,斐然處境與托月山大祖雷同。

  但是蠻荒天下沒有了一座托月山,就是一種影響巨大且深遠的「道上讓路」。

  就像浩然天下沒了至聖先師和文廟,青冥天下少掉了道祖和白玉京,在這段「空白」歲月裡,道路上,誰都可以爭上一爭。

  這就意味著蠻荒妖族的登頂之路,暢通無阻,此後百年千年,蠻荒大地之上注定龍蛇「起陸」,群雄「過渡」。

  白澤只要離開那座浩然中土神洲的雄鎮樓,重返蠻荒,境界提升一事,就由不得白澤自己想要「壓境」的意願了,身不由己。

  兩座天下戰爭一起,生靈塗炭,蠻荒和浩然這一來一回期間,早就開始著手合道一座天下「苛政」的王尤物。

  繼承周密吃書建造一座不夜城的離垢,如人間某座藏書樓更換主人而已,離垢等於繼承周密留在蠻荒那些創造文字、天下雅言的全部文脈遺澤,加上離垢同時恢復遠古「書生」本色,與數座天下的「顯學」反其道行之,我離垢北面稱王。

  被白澤指點出一條大道、於水法之外別開生面的曳落河新主緋妃。

  再加上無名氏、官乙這撥遠古大妖重返人間,必須各自收徒,相信弟子的人選,就由不得他們自主選擇了,周密肯定早有安排,每一對師徒雙方,在某個期限之內,一個竭盡所能傾囊相授,養肥了徒弟、師父才能吃飽,一個必須為了活命而拼命修道,雙方互為砥礪大道的磨刀石,最終誰能吃掉誰,就要各憑本事了。

  但是不管誰存活下來,蠻荒都會多出一頭殺力卓絕的王座高位大妖,甚至是一個十四境修士。

  我周密在蠻荒曾經吃掉多少個十四境和飛升境,百年之內,肯定翻倍還之蠻荒。

  如果只看表像。 從浩然賈生變成蠻荒文海的書生周密,是一切既定規矩的破壞者和創建者。

  那麽反觀與之起了一場大道之爭的年輕隱官,陳平安只是循規蹈矩,是規矩之內的最大既得利益者。

  那麽得益於規矩庇護者,往往孜孜不倦維護舊規矩,追求的,就是一種允許局部搖晃的大框架穩定。

  老觀主伸出拇指摩挲酒碗,桌上白碗輕輕旋轉,碗內酒水隨之起漣漪,笑道:「天道傾塌,八方開旋,時耶命耶?從古如斯。主客相搏,為之奈何?複歸為一,時也命也。」

  王原籙伸長脖子看著桌上的酒碗,欲言又止。

  小陌輕輕點頭,碧霄道友收了個好徒弟。

  因為那個青年道士覺得師父所謂的「復歸為一」,這個說法可能並不準確。

  小陌微笑道:「書上說了,人若能忍辱負重,家族子孫必有晚發。劍氣長城與公子,屬於相互成就。」

  老觀主笑呵呵道:「以前朱斂喊的老爺,如今道友稱呼的公子,劍氣長城的二掌櫃,數座天下的陳十一,南綬臣北隱官,綽號說法一大堆。不曾想每天在條陋巷踩著雞屎狗糞的泥腿子,也成了陳公子。」

  小陌說道:「天行健地勢坤,君子以厚道而自強,行願無盡,在人間有一席之地,並不奇怪。」

  當年那個路上領銜而行的第一位道士,就曾在道路上建造行亭無數,雖然簡陋,卻可以遮風避雨。

  何況那位頭別木簪的道士,每傳下一條道脈、一門術法,也是一座無形的路邊行亭。

  老觀主一笑置之,轉移話題道:「小陌,我本來可是連兩份賀禮都備好了的,例如那座火海與煉劍台猶存的太陽宮,我一開始就想著送給哪天與你結為道侶的白景道友,現在嘛,對不住,已經歸屬王原籙了。」

  檐下插袖的乾瘦道士聞言心一緊,那件寶物都落袋為安了,師父你老人家可別反悔啊。

  小陌笑道:「沒事,都是身外物。」

  當初作為收徒禮,送給王原籙一座巴掌大小的袖珍宮闕,即是傳說中早已被打碎的太陽宮。

  把道號「金井」的荀姓道童,給眼饞得不行。

  上古陸地真人有云,龍潛淥水坑,火助太陽宮。

  淥水坑是浩然陸地水運共主淡淡夫人的道場,曾是遠古五至高神靈之一水神的避暑行宮,之一。

  但是太陽宮的品秩,是要比淥水坑高出一大截的,相傳此地除了是火神的主要道場,還曾是持劍者的鑄劍場所之一。

  按照少年的說法,這座太陽宮,是自家老爺一衆家當中排名前五的寶貝。

  只要活得夠久,道行夠高,家底就會厚得可怕。

  小陌是如此,老觀主更是如此。

  白景的家當,比不得碧霄道友,比小陌是肯定要闊綽得多。

  王原籙聽到那位前輩的言語,頓時鬆了口氣,前輩就是前輩,果然神仙風采!

  師父怎麽會有這樣的朋友,難不成是一種性格互補?

  其實這還是王原籙太不清楚小陌的過往,以為這位前輩客客氣氣,跟誰都「好說話」,就真的好說話。

  大妖仰止和朱厭,就一定不覺得小陌是個好說話的。

  老觀主之所以能夠與小陌成為摯友,很重要一點,就是小陌在遠古歲月,很喜歡跟人問劍,所以對脾氣。

  當初小陌為了躲避白景,不得不造訪落寶灘,問劍有幾場,碧霄洞主就贈酒幾壇,雙方可謂痛飲。

  「自出洞來無敵手,得饒人處不饒人」的碧霄洞主,豈是浪得虛名。

  而小陌光是與幾乎所有妖族都要敬稱一聲「白老爺」的白澤,就打過兩次架。

  一次是覺得常年與小夫子厮混在一起的白澤,做事不像話,境界不太行,得砍他一砍。

  還有一次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不過這場問劍,是與碧霄道友一起釀酒之後的新故事了。

  只因為小陌不理解白澤既是同道妖族,為何要幫助人族出身的小夫子,在浩然山頂鑄造九鼎,銘刻妖族真名無數。

  那會兒天庭已成「作古」,人間已經劃分天下,人間底定了,當時的白澤,早就通過一場登天之役證明自己的術法高低,尤其是能夠賜名這一門本命神通,讓妖族修士頭疼不已,就曾有一撥遠古大妖覺得不允許有這麽一號「道士」活著,故而在白澤某次單獨游曆天下的時候,有過一場精心設伏的圍剿。

  至於結果,比如其中沈睡萬年的官乙,就去養傷了,其餘沒去養傷的,自然下場更慘,真名都被白澤剝離出去再抹除了,一個個被迫兵解離世。

  妖族圍毆白澤,就跟海瀆真龍圍殺陳清流一般無二。

  數量越多,後者戰功越大。

  老觀主咦了一聲,「此物是送給白景的,又不是給你的,還是說你們如今關係不同以往,已經這麽不見外了?」

  小陌苦笑道:「這個話題,碧霄道友繞不過去了是吧?」

  老觀主以手指輕敲桌面,碗中酒水開始晃悠起來,借此混淆天機,再以心聲微笑道:「貧道只是替吳宮主著急而已。」

  陳平安與甯姚。劉羨陽和賒月。或是小陌跟白景。還有那幸運兒徐隽和道號複戡的朝歌……

  人間每多出一雙如此天作之合的神仙眷侶,那麽吳霜降在十四境的道行,嘖嘖。坐享其成,水漲船高!

  只說那個出身大潮宗的年輕鬼物徐隽,為何能夠在不到甲子光陰之內,真以為只是他根骨清奇,資質卓絕,並且洪福齊天?

  要知道徐隽並非是那種城府深沈、算無遺策的練氣士,修行路上,做事情更多是滿腔熱血,一往無前。

  當然徐隽自身的道心之堅韌,品行之醇正,做事是非分明,確實令人側目。

  但是這種人,是白玉京道官還好說,或是某座頂尖宗門的祖師堂嫡傳弟子也好說,但徐隽的修行起步卻很低,身份卑賤,況且開竅也很晚,在大潮宗內,徐隽修道之初,可謂舉步維艱,別說是什麽天才、道種,當年比起那些紛紛破境的同門師兄弟,修道資質就連中下都算不上,只能是墊底。

  故而事實上,徐隽的每一步登高,都是吳霜降的幕後謀劃和暗中護道,才有了徐隽一次次的化險為夷。

  在吳霜降所謂的閉關合道十四境期間,吳霜降,可能是陰神出竅遠遊的吳霜降,就一直在偷偷給大潮宗的年輕人搭橋鋪路。

  當然吳霜降給的,徐隽次次都能接得住,本身就能證明徐隽的不同尋常。

  當年本是世仇的大潮宗和兩京山聯姻,徐隽與兩京山的女子開山祖師結成連理,雙方道齡懸殊,境界懸殊,誰敢相信?

  何況這兩座頂尖宗門,只說各自的下宗,都曾被對方毀掉了。更不談歷史上那些本該前途不可限量的修道好苗子,諸多意外夭折了。

  當時坐在婚宴主桌之上的大修士,光是當時位列青冥天下十人的,就有四個。余斗,陸沈,吾洲,孫懷中。

  其實還有一個徐隽的忘年交,純粹武夫,被譽為「林師」的武道第一人,鴉山林江仙。只不過林江仙當時沒有顯露身份,隨便挑了個角落位置喝酒而已。

  吾洲與朝歌,兩位女冠,她們是相識已久的好友。

  作為賀禮之一,吾洲除了送給兩宗共主的徐隽一門煉物道訣,還傳授給早已淪為鬼物的徐隽一道極為上乘的鬼修術法。

  這個福緣深厚、且艶福不淺的徐隽,有一句口頭禪,「已經很好了。」

  還有一些雖未親臨婚宴卻送去名帖賀禮的貴客,例如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國師白藕等。

  一座天下,幾乎有頭有臉的宗門、道官,都不吝賀詞和賀禮。

  每一位得道之士的道賀和落座,既是徐隽和朝歌這對新婚夫婦的顔面有光,更是吳霜降的一份大道裨益。

  以後等到陳平安與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成親,亦是同理。

  吳霜降的分身之一,之所以會待在飛升城,自然是有所求的。

  關於此事,道祖肯定一覽無餘。

  但是道祖之外的白玉京,就未必有人能夠獲悉此事了。

  只因為吳霜降的那個兵家修士身份,太過扎眼,甚至都不是什麽障眼法,吳霜降擺明了要憑此這條舊路合道十四境。

  可別忘了,如今在浩然武廟之內,猶有兩尊只因功德有瑕、才導緻陪祀地位降低的兵家「殺神」,分別姓吳與白。

  那頭化外天魔,當初悄無聲息逃竄到浩然,一路輾轉至劍氣長城的那座牢獄,最終在那邊落腳。

  試問萬年以來,何地戰事最頻繁?

  老觀主之所以有此「定論」,是靠猜,而且就是字面意思。

  畢竟試圖去大道推演一位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絕對不是什麽討喜的事情。

  至於道祖會不會將此事泄露給誰,例如二弟子余斗?肯定不至於。

  想起一事,老觀主說道:「那個道號『守陵』的傢夥,他沒有早早將王原籙收入麾下,嘴上說是美玉不雕琢,其實就是故意賣我一個面子,欠了他一個不大不小的人情。」

  老觀主微笑道:「青神王朝有個少年劍修,資質極佳,只是苦於沒有明師指點。」

  小陌說道:「趁著白也先生尚未返回玄都觀,今天喝過酒,我趕緊走一趟青山王朝,指點對方一番劍術,當成親傳弟子,能教多少就教多少。」

  老觀主搖頭道:「不用那麽較真,你只需教幾手湊合的劍術,就足夠那小子受益終身了。」

  小陌說道:「既然教了,就得認真。」

  老觀主點點頭,也沒有多說什麽。既是道友,無需客氣。

  老觀主輕輕一跺腳,再雙指並攏,隨便一抹,桌上便水霧升騰起一幅山川形勢圖。

  老觀主笑問道:「可曾看出一點眉目?」

  小陌只是掃了一眼,點頭道:「天文垂象,神仙布局。顯然是有道齡足夠的高人指點。」

  雖然小陌並不清楚桌上那幅地圖,顯示著大潮宗和兩京山以及所有藩屬山頭的分布,但是小陌的道齡和眼界擺在那裡。

  所以小陌一擡手,桌上便懸起一座與之相對的星圖,北斗群星渾天儀,那是已經黯淡萬年之久的紫薇垣。

  並未因為周密的登天,入主舊天庭而重現光彩。

  只要不是一,別說半個一,大半個一,事實上,哪怕與那個一,相差只在毫厘間,哪怕周密的修為,已經相當於十五境練氣士,能夠掌控舊天庭一衆神位的補缺和更疊,依舊無法成為這座天市中央「紫宮」的真正主人。

  故而周密依舊無法成為……十六境!

  老觀主泄露了一些天機,「兩京山的開山祖師,就是朝歌那個小丫頭片子,她曾是『朝天女』戶籍出身。只不過如今青冥天下,連同兩京山譜牒修士在內,知道這樁陳年舊事的,屈指可數。」

  「所以徐隽是必須死上一次的,不死如何能夠以英靈姿態,走上一條虛無縹緲的登天神道。」

  「紫宮旗直,就有天子出。呵呵,天子。朝歌這個小姑娘,野心勃勃的同時,她還不至於太過人心不足,這是對的。」

  小陌笑道:「論心計,還是如今修士更強。」

  老觀主點頭道:「彎來繞去,人間不知耗費了多少心力。」

  「何謂『道化』?」

  難得遇到一個願意與之痛快喝酒和隨意談天的舊友,有感而發,老觀主來了一場自問自答。

  「陳平安的祖宅之於泥瓶巷,就是一種道化。李希聖所在家族府邸之於福祿街,亦然。一座落魄山之於驪珠洞天舊址,更是。」

  「首先得不挪窩,不是簡單的水上浮油,一葉浮萍於洄水打旋兒,不是紅燭鎮那些連登岸都不被允許的賤籍船戶,而是如一顆釘子深深契入地理和心坎,帶著強烈的精氣神,能夠真正長久影響到一方水土的習俗人情和世道人心。但是這種道化,依舊是暫時的,淺顯的,並不牢固,雪上痕跡罷了。」

  「三山九侯先生曾經在陳平安祖宅隔壁屋子落腳,待了沒多久,齊靜春的舊學塾,開館蒙學約莫甲子光陰,青童天君所在楊家藥鋪的後院,待了一萬年,等到人去樓空,就成過眼雲煙了,只是殘存著些藕斷絲連的『心與事』脈絡,皆算不得道化。」

  老觀主抖了抖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更重要的,是並未形成一座關起門來循環有序的小天地。」

  「當然這是他們有意為之,非不能,實不願。如我在東海觀道觀一般,在大泉蜃景城故意留了一個井口,沒有真正關門。」

  「知道為何至聖先師為何打不過道祖嗎?就在於浩然天下哪怕獨尊儒術,卻還是有著諸子百家。」

  「對至聖先師而言,每一家學問,都是一份負累。一樹之外百花開,風景絢爛,主人就得付出每天瞧見一庭院好風景的代價。」

  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就曾以本命飛劍之一的「嬋娟」,道化皓彩,以此扯斷明月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之後劍修豪素在此居住一段時日,就是為了抹掉那份「道痕」,免得青冥天下的大修士來此觀道,憑此脈絡,推衍出一把本命飛劍的更多真相,早早研究出一種壓勝舉措,這會讓豪素與人問劍之時,早早失去先手優勢。山巔練氣士,除了極個別,都很樂意手握幾種專門針對劍修的殺手鐧手段。

  老觀主一揮袖子,呈現出一幅幅蠻荒各地的山水畫卷,「至於這種路過,別看當下變化很大,其實當地如人受傷,很快就會自癒,逐漸消弭影響。」

  是劍氣長城的那幾個劍修,做客蠻荒,一路走走停停,走過的十個地方。

  宗門白花城,古戰場遺址龍泓,大岳青山,雲紋王朝玉版城,春澗山,仙簪城,酒泉宗,曳落河,托月山,明月皓彩。

  當年在北俱蘆洲那處秘境內,做客浩然的玄都觀的「孫道長」,曾經為陳道友傳授過一個類似的道理。

  在那之前,陳平安就曾思考一個問題。

  不是那種淺嘗輒止,而是嘗試著追本溯源。

  在蒼筠湖地界的水神祠廟,陳平安與杜俞偶遇,混熟了之後,就曾詢問後者一個關於大俠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困局」。

  只說前不久,暫時名不見經傳的柳蓑,在青鸞國書房內,他見到陳平安之後的那番說辭,無非是想要證明自己「來過人間」。

  老觀主轉頭問道:「王原籙,為師且問你一問,足足一萬年,歲月夠久了吧,為何在這期間,人間聰明人多如牛毛,英才豪傑無數,成就十五境大道的,就依舊只有之前三人而已?難道只是多出一個一,就那麽難?」

  退回原位蹲著的王原籙,看似雙手插袖,實則在袖內仔細研究那件見面禮,肯定是法寶品秩起步,半仙兵都不是沒有可能?

  要不是送禮的小陌前輩還沒走,以王原籙的一貫行事風格,就跟得了一塊金子似的,非要咬上一口,看看有無牙印來確定真假。

  聽到師父的這個問題,王原籙老老實實回答道:「三教祖師功德圓滿,修行無漏,為人間開辟出三條大道,是為立教稱祖。」

  小陌笑了笑。

  老觀主說道:「說人話。」

  王原籙小聲嘀咕道:「書上看來的道理,怎麽就不是人話了。」

  這個曾經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的乾瘦道士,出身米賊一脈,在所有人跟前都是唯唯諾諾,只在差點錯認了祖宗的某位熟人那邊,才膽氣橫生,說話極有魄力。當然,遇事能躲就躲的道士,真遇到那種躲不過去的,只要王原籙選擇出手了,就絕對是下死手。

  老觀主笑呵呵道:「有客人在,你是為師的開山大弟子,好好表現,袖裡的那件仙兵,捂熱了沒有?如果為師沒記錯的話,你還沒有給拜師禮?」

  王原籙一聽贈禮竟是件仙兵,立即精神抖擻起來,霎時間變得口若懸河,好像不多說幾句都對不起這份貴重禮物。

  「三教祖師,他們本就是修行路上天才中的天才,又有先手優勢,就像那位人間最得意,寫了一句詩,『舉頭望明月』,後邊寫詩的人,再寫與明月有關的詩詞,就沒法子了,很吃虧。寫仰頭看明月,沒啥意思,不被駡抄襲都算輕巧的了,至多是寫低頭看明月,才算有點新意,可是寫這種水中月,到底不如寫天上月,來得氣魄大,換成修行,道,就小了。」

  「他們各自占據一座天下,大道運轉完整如一,天地陰陽三才五行,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一切有靈衆生都在道上走著,難逃窠臼,任你練氣士千千萬,修行路數萬萬千,飛升境只是在山巔,十四境還是在人間。」

  小陌點點頭。

  老觀主問道:「那你覺得如果三教祖師再活一萬年,如何才有機會躋身十五境?」

  王原籙沈默片刻,輕聲道:「最好是換一塊地盤,類似最新的那座五彩天下,必須足夠大,大到能夠承載大道。煉劍,習武,三教合一,修遠古神通,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四條道路。」

  「蠻荒天下的托月山大祖,為何就不能躋身十五境?」

  既因為當年陳清都攜手觀照和龍君,聯袂問劍托月山,讓這位人間妖族共主錯失了合道蠻荒天下的最佳時機。

  更因為在那之後,有屹立不倒的劍氣長城,和紮根蠻荒的十萬大山,導緻蠻荒天下「大道不全」。

  托月山大祖遲遲無法登頂,這就給了後來的周密可趁之機。

  而這兩處,與碧霄洞主位於桐葉洲的東海觀道觀,或是類似中土龍虎山的浩然頂尖宗門,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的玄都觀、華陽宮,是截然不同的情況。

  這些宗字頭,哪怕有十四境修士坐鎮,與文廟和白玉京,依舊存在著名實清晰的主次之分,君臣之別。

  但是劍氣長城和十萬大山則不然,屬於硬生生從蠻荒天下剮去了一大塊地盤,與托月山的道,屬於分庭抗禮。

  老觀主笑問道:「小陌,知道為何道祖會出現在白帝城嗎?」

  小陌這個新稱呼,老觀主喊得很順口。

  小陌搖搖頭。

  老觀主感歎道:「鄭居中是個很奇怪的人,一直想要證明自己不是道祖。」

  小陌問道:「若是想明白了,不管答案是與不是,鄭城主都要來個反客為主?」

  老觀主哈哈大笑,果然就得這麽閒聊談天。

  小陌疑惑道:「能成?」

  老觀主撚須笑道:「成與不成,總要試過才知道。」

  就像他在觀道觀,以整座藕花福地與道祖坐鎮的蓮花小洞天,問道數千年之久,試圖來個顛倒乾坤的天翻地覆,不一樣沒成,但是這個過程本身就是修道。

  就說如今青冥天下,長遠來看,對白玉京威脅最大的,在老觀主眼中,其實就是張風海與武夫辛苦聯手的那座閏月峰。

  與白玉京分道揚鑣,既有名又有實,這才是一種真正的道化天地。

  大掌教寇名如果走一條師尊道祖的老路,就算他「一氣化三清再合道為一」,重返白玉京,就很難躋身十五境了。

  除非余斗早早來個仗劍遠遊,將辛苦在內、張風海領銜的那撥練氣士,全部來個斬草除根,再將閏月峰夷為平地,徹底打爛。

  但這並不符合余斗的做事風格。

  因為余斗喜歡就事論事,只在事上論對錯。

  簡而言之,在余斗看來,整座天下,沒有什麽白玉京內外之別,甚至沒有什麽山上山下之分。

  只要是犯錯者,落在余斗手上,不管你是誰什麽身份什麽背景,當下認錯與否,以後改錯與否,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況且辛苦與張風海,無法長久相互扶持,抵禦余斗的一次次截殺,那麽如果憑空多出一個攪局的鄭居中呢?

  如果天下大勢,由不得陸沈不入局,紅塵因果牽扯繁重,再難維持一條天地虛舟之境,只能自降大道一個台階,或是必須更換道路,此後被大勢裹挾不得脫困,青冥十四州,「陸沈」一州甚至是數州,陸沈又該如何自處?何談跨入那個看似只差一步的十五境?

  毋庸置疑,鄭居中是一個極為純粹的求道者。

  但是這不妨礙鄭居中來個破罐子破摔,讓整個青冥天下,都布滿他「散道兩個、甚至是三個十四境鄭居中」之後的濃重道痕。

  足可讓青冥天下更換天地了。

  一旦鄭居中猶有後手,再來個破而後立?

  這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棋盤「兌子」,余斗和白玉京的棋子數量,當然極多,但依舊有數,數量不是無限的。

  一旦對弈,余斗手邊棋罐裡的棋子,就會越來越少,偶有增加,大勢上依舊是入不敷出,減了又減。

  但是鄭居中,只要保證自己不被誰斬殺,不至於落個身死道消的下場,那麽如此一來,鄭居中哪怕當下棋子數量遠遠不如白玉京,但是他的棋盤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是浩然、五彩和蠻荒,且棋罐裡的棋子數量,可以持續增加,越來越多,增了又增。

  青冥天下新起一座武廟,我鄭居中宛如畫像居中懸掛的第一尊神靈。

  等到天下大亂,十四州的硝煙戰火,就是供奉這座嶄新武廟的無窮香火。

  老觀主擡頭望向遠處。

  怕就怕,人間鄭居中與在天周密早有勾結,是同道中人。

  這種勾結,不是說那種面對面的議事。

  果真如此,相信鄭居中肯定早就去文廟功德林了。

  而是一種心頭靈犀的默契,雙方根本無需言說一句話一個字,甚至不耽誤他們在一時間互為敵手。

  只需我行我素,各行其是,但是終有一日,殊途同歸。

  老觀主手指一點桌面,指尖處凝出一隻螞蟻,水紋漣漪如一朵荷花開,最終定型為一幅脈絡分明的畫卷。

  那隻螞蟻,就像爬行在一大張紙上,墨跡濃重,螞蟻置身於一座處處碰壁、必須經常繞道而走的繁瑣迷宮。

  老觀主微笑道:「牽線傀儡,不知自己是牽線傀儡者,就是自由。」

  「道無補償。或是能夠超脫文字和語言藩籬。又或者憑藉一己之力拖拽世道人心向上。就都是一種大道。」

  悠悠萬載,倏忽而過,喝水早就忘記了挖井人。

  飲酒何須知道釀酒人是誰,酒還行,就可以了。

  小陌舉起酒碗,笑道:「愁來再愁,有酒喝酒。」

  老觀主哈哈大笑,「小陌,如今勸酒本事,不得了哇。」

  小陌不敢貪功,解釋道:「只是跟公子學了幾成本事而已。」

  老觀主聞言立即轉頭阿忒一聲,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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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8 08:15:5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假無敵真無敵

  歲除宮。

  岸邊鸛雀樓,水中歇龍石。

  吳霜降親自待客,出門迎接師徒三人,他們悄然而至。

  飛升境劍修,女子鬼仙寶鱗,青冥天下候補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吳霜降已經施展了隔絕天地的手段,防止隔牆有耳,當然這堵牆有點厚就是了,一邊是歲除宮一邊便是白玉京。

  寶鱗神色淡然道:「吳宮主,他們是我新收的弟子,呂蟻,邱寓意。這麽多年,就隻收了他們兩個弟子,以後就交付你們歲除宮了。」

  兩位年輕劍修,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歲除宮宮主,眼中都充滿了好奇。

  倒是沒什麽畏懼臉色,畢竟他們是寶鱗的嫡傳弟子。

  師父都敢與那位真無敵問劍一場接一場,做徒弟的,總不能只是見著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縮縮吧。

  吳霜降笑著點頭道:「我會親自為他們傳道,將來等到他們擁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開宗立派了,會分出兩座山頭兩條道脈,一脈劍修,一脈符陣。符籙陣法一道,我勉強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這個吃飯的山巔道官,我當然遜色不少,但要說躋身天下一流之列,還是可以的。相較而言,丘寓意更適合兼修符陣,呂蟻可以專心練劍。」

  寶鱗從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說道:「一定要教會邱寓意這些。」

  吳霜降接過手,笑道:「醜話說在前頭,我當然能教,可以保證不比某人親自傳授差,但是問題在於以丘寓意的資質,他窮其心智和山中歲月,都未必全部學得會,估計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過等到以後開山立派了,丘寓意傳下的符陣一脈香火,收個好徒弟就是了,親傳弟子不行,就寄希望於再傳弟子。」

  在白玉京還只有三城六樓的歲月裡,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摯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斗,精通符籙的「垢道人」劉長洲,道號「天墀」的陣師邢樓,女子劍仙寶鱗。

  結果就是余斗成為道祖的二弟子,最終進入白玉京擔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氣樓樓主姜照磨的前身,就是劉長洲。

  那麽今天寶鱗送給吳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載道法,自然就是陣師邢樓的畢生心血了。

  寶鱗以心聲問道:「吳霜降,你上次說,要想動搖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個殺力足夠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須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現在是不是可以與我照實說了,除了你,還有玄都觀孫懷中,最後一人是誰?華陽宮的高孤?他與你一樣,在必要時候就可以躋身十四境?」

  吳霜降搖頭道:「孫觀主並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就在這三人之列。

  寶鱗幽幽歎息一聲,問道:「我與他是私仇,你也算,孫觀主和高孤……好像還是。」

  吳霜降搖搖頭,「只有你我是那種純粹的私仇,孫道長和高宮主則並非如此。」

  寶鱗也懶得刨根問底,既然心意已決,就不計較這些了。

  高孤雖然弟子衆多,但是他此生無道侶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個小弟子,出身幽州弘農楊氏,高孤一直將其視為己出。

  而玄都觀孫道長的師弟與師侄,尤其是師姐王孫與她那個師弟的關係,就連寶鱗這種最不喜歡打探山上消息的劍修,都有所耳聞。

  雖然天地隔絕,但是江風依然撲面,輕輕拂動女子劍仙的鬢角發絲,一雙秋水長眸,眼神異常堅毅。

  這位飛升境巔峰的女子劍仙,就算做了鬼,依舊深愛道侶,此心不移,千年複千年,此情不減絲毫。

  吳霜降轉頭望向江水東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

  當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麽接下來到底是誰家的天下,就不好說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歸,真無敵余斗住持白玉京事務一百年,陸沈尚未夢醒,道祖關門弟子青山短時間內無法服衆。

  缺一不可。

  吳霜降笑道:「余斗若是不足夠無敵,我如此大費周章,謀劃了這麽多年,如此處心積慮針對他,但是始終不敢與之正面厮殺一場,豈不是比跳梁小醜還不如?」

  天下人,處處拿「真無敵」說事,只因為唯一能夠詬病余斗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何況真無敵這個綽號,本就是當年外界送給余斗的說法,並非余斗自封。

  察覺到天外的異象,寶鱗神色複雜,好奇問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很厲害,但是他真有這麽厲害嗎?」

  「鄭居中到底有多厲害,不成為他的大道之敵,是永遠不知道那個真相的。」

  吳霜降沒有擡頭,笑道:「道心,道法。鬥心,鬥力。鄭先生都很擅長。」

  寶鱗唯有沈默。

  吳霜降說道:「寶鱗道友,既然是精誠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帶你去個地方,我們歲除宮裡邊,這麽多年以來,好像除了小白,還沒有誰去過,比起祖師堂和鸛雀樓,此地的門檻要高出很多。」

  寶鱗點點頭,「長長見識也好。」

  吳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寶鱗跟著挪步,白霧茫茫中,來到了一處山水秘境,小天地內竟然沒有一絲靈氣。

  至於宛如一雙璧人的兩位年輕劍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雲遮霧繞,山腳有一座鋪子,有個容光煥發卻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曬著日頭,抽著旱煙。

  吳霜降笑著與寶鱗解釋道:「此山名撮合,這間鋪子叫定婚店,還是人間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內有一張做工精美、繁瑣至極的架子床,吳霜降每年親手打造出一個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來。

  是他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之一。

  吳霜降笑著打招呼,「蔡先生,我身邊這位貴客,是劍修寶鱗。」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寶鱗,輕輕嘆息一聲,眼神憐憫,緩緩道:「如你這般情根深種的女子,不多見的。」

  寶鱗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種博聞強識的修道之人,一輩子就只是專心練劍而已,所以什麽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沒兩樣。

  吳霜降從袖中摸出一隻寶光流溢的綢緞袋子,輕輕放在桌上,「白玉京那邊,近些年盯得緊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點點頭,「無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頭髮,就成。青絲一物,從來不在數量。」

  說到這裡,老人便擡起眼簾,望向寶鱗的發髻。老人原本渾濁的眼神,霎時間熠熠光彩起來,如見至寶。

  吳霜降笑道:「寶鱗道友,你是否願意裁剪下一縷青絲贈予蔡先生?」

  寶鱗竟是半點不懷疑吳霜降的用心,也不詢問對方索要自己頭髮的用處,直接雙指並攏,割下一縷青絲,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與血肉,甚至是發絲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敵之手,很容易就會招來一場防不勝防的飛來橫禍。

  吳霜降與寶鱗坐在桌旁,老人已經收起裝滿女子發絲的那隻綢緞袋子和寶鱗的一縷青絲。

  吳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間姻緣簿子的遠古神靈,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職掌的,就是或牽起那根紅線,於我們人間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絲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鎮撮合山定婚店,用來煉制紅線的幾種關鍵材料之一。女子動情越深,青絲品秩越高,煉制出來的紅繩當然就更好。」

  其實吳霜降說得還是不夠詳細,世間的癡男怨女,或是由愛轉恨,頭髮都可以煉制為紅繩,只不過男子發絲的品相不如女子。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

  不過這裡邊存在一個悖論,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陽壽,就是罕見的高齡了,再者如何保證一份情愛眷念,不會隨著歲月的推移而由濃轉淡?其次,山上的練氣士,往往清心寡欲,結為山上道侶的男女,用情深與淺,並不因為當了神仙就更深沈,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寶鱗、還有如今就在歇龍石練劍的程荃這般的,實屬罕見。

  蔡先生欲言又止。

  吳霜降點頭笑道:「如果能夠早點獲得寶鱗道友的青絲,當年那樁牽紅線,神不知鬼不覺,說不定真就僥倖做成了。」

  寶鱗疑惑道:「吳宮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幫那兩位大修士牽紅線?」

  吳霜降面帶笑意,以心聲說道:「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與道號『純陽』的道士呂喦。」

  一個青冥天下以殺力著稱於世的十四境女修,一個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鄉雲遊道士。

  蔡先生瞥了眼寶鱗的發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吳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險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寶鱗道友,至少十幾年不用出門了。」

  寶鱗沒覺得這有什麽,只是好奇問道:「為何當年不與我直說?」

  吳霜降說道:「一來是涉險行事,我方才說了『僥倖』,一著不慎就會樹敵,落個弄巧成拙的慘淡下場。吾洲跟呂喦,招惹了誰,都不好受,何況還是同時兩個。再者當年你我還不是盟友,我不願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況你是劍修,城府又淺,加上隱蔽天機的手段一直是短闆,我和歲除宮很容易因小失大。」

  寶鱗笑道:「吳宮主直接說我愚笨就是了。」

  吳霜降點點頭,「劍修不用太聰明,太聰明的成為不了純粹劍修。」

  寶鱗感歎道:「吳宮主,你真敢想!」

  那位道號純陽的呂喦,她只是聽說過一點未經證實的傳聞。可是吾洲這個婆姨,脾氣如何,舉世皆知,你吳霜降也敢算計?真不怕歲除宮被法寶如雨落給直接砸沒了?

  吳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為例外就行了。」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後知後覺的純陽呂喦,道心堅韌,興許還可以慧劍斬情絲,與吾洲不當什麽道侶。

  但是女冠吾洲,卻未必捨得親手斷去這樁姻緣,說不定還要捏著鼻子感謝吳霜降的當月老,牽紅線。

  寶鱗無奈道:「這種話,你說還行。」

  吳霜降說道:「余斗只是因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與誰勾心鬥角。」

  寶鱗感到一絲彆扭。

  吳霜降微笑道:「都說久病成醫,那麽長久為敵,雙方便成知己。」

  一般練氣士,可能事後聽聞鄭居中與余斗問道一事,興許還會調侃一句,背劍穿羽衣的真無敵,好不容易出門遠遊一趟,就這麽沒有牌面嘛,當年停步於倒懸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劍氣長城見陳清都,如今連鄭居中這麽個山上晚輩,道齡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釁一番、鬥法一場了。

  但恰恰是吳霜降這種注定要與余斗不死不休的山巔大修士,同樣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謀劃已久。

  吳霜降笑道:「修道之餘,閒來無事的時候,我曾經做了幾場加減法的小遊戲。」

  寶鱗說道:「洗耳恭聽。」

  吳霜降沒有賣關子。

  說在那蠻荒天下,最被山上練氣士認可的存在,排第一的,當然是白澤。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舊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劍修綬臣。

  但因為崇拜白澤的多,恨白澤的也為數不少,故而兩者加減之後,那個作為結果的數字,或者說比例,未能與綬臣拉開距離。

  至於浩然天下,山上練氣士,獲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極。

  甚至不是禮聖,而是白帝城鄭居中!

  隻說人間多少不在譜牒之列的山澤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將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唯一的聖地?

  恨鄭居中的練氣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無幾,甚至真正意義上反感白帝城和鄭居中的譜牒修士,還是不多。

  但是禮聖,談不上恨,可是厭惡那些繁文縟節和重重規矩的練氣士,自然不在少數,這種對規矩、對文廟的內心排斥,當然都得算在禮聖頭上了,這就導緻排在第二的禮聖,就與鄭居中差距很遠了。

  青冥天下這邊,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就沒有哪位道官,擁有鄭居中或是白澤這樣一騎絕塵的人心所向。

  陸沈能排第一,但是與之後的九人,差距不會太大,隻說後者加在一起,大緻也能敵一個白玉京陸掌教。

  寶鱗疑惑道:「計算這個,有什麽意義?」

  吳霜降笑道:「所以說只是個打發光陰的小遊戲。」

  蔡道煌雖然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情複雜至極。

  小遊戲?!

  當年半個家鄉的驪珠洞天,就是這麽個差不多的小遊戲,最終決定了誰是那個一!

  決定了青童天君擺下那張賭桌留下的最後一人。

  但是那會兒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為孫子胡灃泄露這份天機,一切福緣造化,只能自取。

  小鎮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龍窯都會燒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

  先抓鬮。

  這就已經有了命好命壞之分。

  但這並不能決定最終的結果。

  還得命硬。

  驪珠洞天墜地之前,是一場小考。

  墜地之後,與天地通,才是大考。

  人間得道的練氣士,可以道化無數術法神通和奇景異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響世道人心。

  那麽人心當真不會逆推回去再「合道為一」嗎?

  若是當真不會,這邊的閏月峰辛苦,蠻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與至聖先師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擺渡客,為何存在?

  寶鱗問道:「合道十四境之後,風光如何?」

  吳霜降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寶鱗再問,「合道之路,唯有一條?」

  吳霜降指了指高處,反問道:「現成的例子就擺在天外,你覺得呢?」

  寶鱗又問,「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時走三條登頂大道?」

  吳霜降搖頭道:「只能說明至多是三個十四境的『自己』,單獨來看,若是兩條大道之間架起橋梁,同樣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為兩條江河的彙流『合龍』。我甚至一直懷疑,這就是『合道』之說最早的意義所在,所以與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劃入某個單一的範疇。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視為三種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還有一點最為緻命,就是再難轉去合道天時、人和了。」

  「反之則不然。」

  「但是每個十四境修士,腳下可走的道路,數量多少,與修士合道之後的殺力高低,並無絕對關係。」

  「合道之路,也分新舊。」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蘭錡,她是天下煉師的開山祖師。故而後世便有了一個「武庫禁兵,設在蘭錡」的說法。

  蘭錡是女修,吾洲也是。這位女冠,竟是最終將自己都煉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虛」,形態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而十豪之一,猶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練氣士,他是人間第一頭陰靈鬼物。

  而徐隽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條道路的盡頭,就有一個空懸出來的位置,在等著後世的某位練氣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動讓位於離垢。

  寶鱗問道:「蔡前輩,冒昧問一句,你們當年是如何看待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躋身天下候補之列的女子劍仙,今天的寶鱗,更像是一個終於碰見兩位老學究的蒙童,充滿了疑問,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沒什麽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問,跟問道於盲沒什麽兩樣。」

  寶鱗愈發疑惑不解。

  老人只得解釋道:「我當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個無限。」

  寶鱗倍感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無限』,也能看全?」

  吳霜降笑道:「我們應該首先慶幸整座人間,並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書。」

  誰能改動一字,便可獲賜千金。

  老人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能說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見,越接近無限。但是……」

  吳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別『但是』了,今日處境,多說無益。」

  老人點了點頭。

  寶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進我秋風祠,入我相思門。

  能夠成為秋風祠主人的,必然是一雙真正的癡情種。

  所以這才使得秋風祠現世多年,至今無人可以占據。

  而這座秋風祠,其實就是吳霜降與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卻保留下一本姻緣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礎上,合力修繕、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況柳七又不是什麽易於之輩,大妖仰止對此體會最深。

  寶鱗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頭?對我來說,很無所謂的事情。」

  摸了摸發髻,覺得這個說法有趣,那般場景更是滑稽,寶鱗自顧自大笑了起來。

  她都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麽開懷而笑了。

  吳霜降笑著搖頭道:「一縷青絲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發絲數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吳霜降眯眼而笑,雙手十指交錯,稍作思量,便知緣由。

  曾經親手斬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合道所在,卻是一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桐葉洲。

  一處前不久才有訪客來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內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頂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為出奇之處,在於古碑,上寫「地」字下寫「天」。

  石碑內容是一行竪寫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頂部,擱放著一把銹跡斑斑的銅錢劍。

  一碑一劍,將秘境內的煞氣悉數鎮壓,困在山坡地界不至於外瀉,一旦無此壓勝,別說是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葉洲萬里山河,都會被這股磅礴煞氣「一洗而空」,如決堤的洶洶洪水漫過千山萬水。

  一個身材魁梧卻身形模糊的男子,穿著一件粗布麻衣,來到山坡底部,緩緩登山,一步一個腳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輝,被男子一次次揮袖打散金光,古銅錢劍的劍氣激蕩不已,開始在石碑頂部蹦跳,同樣被男子一擡手再下壓,將那把古劍強行貼在石碑頂部的「地面」。

  山頂那邊,現出一個同樣模糊的身影,卻是女子,手挽一隻竹編籃筐。

  就像上次見到誤打誤撞進入此地的鬼物鍾魁,她好像覺得自己應該記起什麽,卻偏偏就是記不起來了,今天這種縈繞心境揮之不去的古怪念頭,依舊讓她微微皺眉,還是歪頭想了想,依舊無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沒有絲毫漫漶的磨損痕跡,但是其中蘊含的道意,卻隨著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減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銅錢劍,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觸及古劍,天地就會「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當時是一個「書生」,幫忙收拾了爛攤子,還與她說了一句,說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好像是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男人怔怔看著她,她茫然看著男人。

  這是一場萬年之後的重逢。

  男人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輕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搖了搖頭,皺了皺眉頭,怔怔看著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些傷心和愧疚,喃喃道:「記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沒事,我始終記得了。」

  她問道:「為什麽不早點來這邊找我呢?」

  男人輕聲道:「以為你不在了。」

  沈默片刻,他擡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啞道:「以為你只能在我這裡了。」

  女子手挽竹籃,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撫摸男人的臉龐。

  男人握住她的略顯冰涼的纖纖玉手,攥在手心,輕輕搓暖幾分,自言自語道:「待我如何,都沒什麽。我是你的男人嘛。」

  萬年之前,技不如人,謀求落空,該是什麽下場,就遭什麽罪,男人從不在這件事上有什麽怨言。

  頂天立地大丈夫,受點委屈沒什麽。

  被共斬就共斬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記憶混亂,肉身分離散落各地,都沒什麽。

  但是被共斬後,他有過很長一段時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經與三教祖師有過約定,不許牽累道侶,他們答應了。

  後來恢復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過後,得知她走火入魔,還曾在人間,準確說來是冥間,闖下一場大禍,隨後她便自行兵解離世了,他並不懷疑這是三教祖師的什麽算計,何況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證此事並無任何陰謀,所以他只是詢問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罷,都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其實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練氣士,兵解離世得越是覆水難收。

  男人低頭凝視著她,「但是你受苦,我很傷心。」

  她嫣然一笑,「想來總有為難處的。」

  比如還能見到你,一個她暫時還是記不起是誰的男人,大概就歸功於這座看似殺氣騰騰、責罰深重的禁地了。

  若無此地可以棲息,人間不管陰陽兩界,都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男人沈聲道:「我不管這些。任他們有萬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擡了擡那條挽竹籃的骼膊,柔聲笑道:「不知為何,竹籃內始終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不增不減。」

  男人驀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舊需要如此凝神端詳,才能發現竹籃內確實存在著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將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輕輕點在女子眉心處。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處,散若一朵蓮花開。

  刹那之間,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攙扶站穩,讓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面朝西方,雙手合十,低下頭去,心懷虔誠,喃喃低語,「謝過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華陽宮。

  山巔祖師堂附近,有一個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結茅修行,閉戶著書,道士在年少時一棵手植松樹,樹皮早已作龍鱗。

  今天這個駐顔有術的道士,喊來了三位親傳弟子,道齡大的,已經將近三千年,年紀小的,真實年齡不過百年。

  分別名為尹仙,南牆,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華陽宮之外最大的翠微宮宮主。

  女冠南牆,是大木觀的觀主,玉璞境瓶頸,劍修。

  高拂年紀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嬰境停滯多年,在地肺山和華陽宮都無任何世俗職務、頭銜。

  但是高拂在當年結丹之時,就被師父領到山頂,親手種下一棵年幼松樹,那會兒松樹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傳,還有一個外人。

  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道士,他從華陽宮祖師堂另一側的藏書樓走出。

  樓內藏書一萬卷,山中覽古三千年。

  書樓名為萬卷樓,是華陽宮初代祖師的讀書處,要說藏書萬卷,在山下還算藏書豐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麽。

  可是樓內所藏皆是山上的靈書秘笈,當然絕大多數都是那種版本有異、內容相同的道書,即便如此,仍是極為可觀了,故而懸匾額「天下壯觀」,名副其實。

  此外萬卷樓的頂樓,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這個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為看書的回報,就是當個看門人。

  可事實上,誰敢擅闖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幾人,能夠活著走到山頂,站在書樓外?

  由此可見,宮主高孤,一點都沒有把這個外人當外人。

  石桌松蔭下。

  四人剛好各坐一方。

  尹仙幾個,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高大道士。

  師尊不道破身份,就沒誰敢去問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連最籍籍無名的小道觀,裡邊那些尚未授籙的所謂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舊注虛觀道士,化名毛錐,道號『白骨』。」

  三位嫡傳弟子頓時悚然,心弦緊綳起來。

  雖說這屆青冥天下候補十人的人數,確實有點多,但是沒有誰覺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夠。

  事實上本次的許多候補,在歷史上都曾躋身正榜十人,或者說公認有實力入選,只因為各種原因不曾登評而已。

  而這次榜單上唯一一個只有道號而無本名的候補,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的五夢之一!

  高孤開門見山問道:「毛錐,你覺得他們三個,誰適合當下任山主?」

  毛錐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華陽宮的宮主?」

  高孤說道:「是山長。」

  「如果只是當個地肺山的山主,南牆相對合適。」

  毛錐便直截了當說道:「高拂資質足夠,其實要比南牆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過孱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落在姓陸的手上,稍微試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歲除宮那個姓吳的,更可憐,恐怕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師尊,外人這麽說小師弟,真沒事嗎?

  女冠南牆聽到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舉薦」自己擔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這個化名「毛錐」的傢夥,可別是想與自己結為道侶吧?否則一個玉璞境,來當地肺山的山主?虧你想得出來!

  「至於尹仙,年紀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師重道,最少在我看來,一無是處。」

  尹仙鬆了口氣,毛錐調轉矛頭,說自己幾句難聽話,老天君倒是全然無所謂。

  不曾想那個毛錐又開始貶低小師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這個師父當得太不稱職,總是心不在焉,不願對他悉心雕琢,闆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聽說和見過外邊的風雨,年輕氣盛,眼高於頂,百年修行,太過順遂了,旁人對他捧臭腳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實年紀不大,就已經滿身腐朽氣,跟塊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覺得白玉京張風海就那樣,就是覺得劍氣長城的陳隱官未必名副其實,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這兩個,再結了仇,沒了作為高孤關門弟子的身份庇護,在外邊狹路相逢,哪怕跟他們境界相當,高拂還是怎麽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著返回山中,我可以給高拂磕幾個響頭,道個歉,以後他走出門,我可以趴在地上,拿雙手給他鋪路,靴子沾了丁點兒灰塵,就算我道歉的誠意不夠。」

  「太平盛世裡邊,沒什麽,隻需躲在山中安穩修行,占據一座洞天作道場,得個飛升境了,再出去吃虧,也不算太容易死翹翹。可一旦亂世到來,他來當山長,被人一巴掌打死還好說,就怕連累整座地肺山和華陽宮,都變成一頁老黃曆。」

  「高孤,我就納悶了,你是怎麽想的,你就這麽總喜歡拿他跟另外某個弟子作對比,一個大活人,怎麽跟死人比?」

  毛錐說到這裡,笑道:「我說完了,可以回去看書了吧。」

  至於那個被毛錐說得比師兄尹仙更一無是處的高拂,並沒有生氣,只是面朝山外那邊,滿臉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毛錐說師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萬確,師父就是喜歡拿他跟那個死了的小師兄比,從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所以很多的小錯,其實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師父多說幾句話,哪怕挨幾句駡也好,但又不至於讓師父對他感到失望。

  毛錐剛要站起身。

  高孤說道:「那就讓高拂當山主好了。」

  毛錐氣笑道:「好個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論,浪費我口水麽?」

  高孤笑道:「一個外人的指手畫腳,聽聽就好了。」

  毛錐站起身,朝那高孤豎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後再想讓老子放個屁,就算我毛錐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選,已經有了。華陽宮的新任宮主,毛宮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幾句?」

  毛錐死死盯住那個高孤,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一屁股重新落座,輕聲問道:「何至於此?」

  高孤站起身,「你們三人繼續聊著,我還有事。尹仙,隨我下山,邊走邊聊。」

  尹仙眼眶通紅,站起身,打了個稽首,「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師徒兩個,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顫聲道:「師尊,都怪弟子愚鈍,時至今日,還是未能證道飛升。」

  高孤淡然道:「道士隻談境界高低,沒什麽意思。這麽多年來,地肺山裡裡外外,都是你在打點,不對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這麽個弟子,是為師的福分。」

  尹仙寧肯聽不見這些暖心的言語,哪怕晚幾十幾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這輩子都聽不見這種話,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師父還在。

  高孤笑了笑,伸手輕拍身邊弟子的骼膊幾下,「為師就是這麽個冷臉冷話的拗性子,喜歡跟自己跟外人犯彆扭,你們這些當弟子的,就只能多擔待些了。」

  尹仙霎時間老淚縱橫,情難自禁,竟是舉步維艱,剛要想要穩住道心,強打精神,陪著師父下山去。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後率先坐在台階上,微笑道:「尹仙,陪師父一起看看舊風景。」

  高孤輕拍膝蓋,擡頭微笑道:「人身難得,良劍不終朽於匣。眼大如天,月黑風高夜,掩鼻人間臭腐場。」

  「尹仙,你們千萬別讓這座地肺山,淪為這般只會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氣,得道的仙氣,當然得有,俠氣,熱肚腸,同樣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爛泥潭裡邊打幾個滾兒的俗氣和膽氣,你們要多珍惜這樣的傻子,好好護道,讓這撥華陽宮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

  地肺山是一處公認的絕佳道場,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擁有一座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

  山外靈氣彙聚成雲海滾滾,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過吞吐的,並無清濁之別,皆是天地間精 粹的靈氣和道氣。

  浩然龍虎山天師府,與青冥地肺山華陽宮齊名。

  同樣是各自天下獨一份的高真輩出,羽流雲集。

  地肺山中宮觀殿閣、樓台法壇、茅庵道院、丹井橋梁各種大小建築,僅是記錄在冊的,就多達八百餘處,號稱屋舍總計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每逢廟會期間,來此祈福消災和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多達數十萬人。

  現任地肺山的山主兼華陽宮的宮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號「巨岳」的高孤。

  其實地肺山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喧賓奪主的事情,曾有道觀,力壓華陽宮一頭,搶去山主頭銜。

  是等到高孤接任宮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脈奪回山主稱號。

  今日地肺山地界,開了一道大門,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亂真。

  大門之內的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數萬道官都已遷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宮觀的祖師堂並不存在,其餘建築、景象,甚至是流轉有序的天地靈氣,都與真相無異。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煉氣,都是有真實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門了,就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一絲一毫的靈氣,都會一一歸還高孤。

  地肺山之外的練氣士,在今天紛紛過門登山,浩浩蕩蕩,魚貫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數千人之多。

  上山之前,門口會有華陽宮道官,給每位外人分發一顆丹藥,當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論身份和境界,幾乎所有遠道而來的道官都會默然收下丹藥,再打了個稽首,作為對華陽宮的緻謝和還禮。

  地肺山華陽宮自初代祖師開山立派以來,就訂立一條祖師堂規矩,後世曆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舉辦一場道會,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都可以來地肺山聽取華陽宮宮主的傳道。

  與此同時,每一位進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練氣士,都可以無償獲得一枚華陽宮秘制的珍稀丹藥。

  故而歷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許多練氣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澤野修和小國道官,絕大部分,純粹就是為了那顆對他們來說堪稱價值連城的丹藥,專程趕來地肺山。與此同時,也不乏資質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樁仙緣的道官,在地肺山聆聽華陽宮宮主傳道之後,修行路上渡過難關,打破瓶頸,勢如破竹,勇猛精進。

  等到傳到高孤手上,道會規模擴大,且有了分類,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練氣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會。

  所以六十年之內,高孤每隔二十年,就會親自住持一場道會。但是最出奇之處,在於高孤的傳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

  因為高孤每次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卻隻講中五境的修行訣竅,為中五境練氣士傳道,卻是說上五境的修行風光,等到為上五境練氣士「授業解惑」,就轉去說下五境的修道關鍵處。在高孤成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為這麽不著調,給華陽宮招來非議無數,但是久而久之,加上每一場道會,都會贈送不同品秩的獨門秘制靈丹,所以即便所傳道法是虛,於己修行一無是處,可丹藥卻是實實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著,轉去折算賣錢,或是贈送給晚輩,都無妨。

  虧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認的煉丹第一人,否則光是這筆丹藥損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頂尖宗門都折騰不起。

  當高孤坐在台階上的時候,其實猶有一副高孤陽神身外身,就站在萬卷樓的頂樓廊道內,與另外一個白骨真人憑欄而立。

  因為已是十四境,所以這些年來,高孤偶爾外出,都不是陰神陽神俱全的真身。

  高孤說道:「亞聖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那個劍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種劍氣十八停。」

  亞聖曾經游曆青冥天下多年,最後從這邊帶走了那個元雱。

  白骨真人點頭道:「單論煉氣一道,亞聖是最頂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開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學不到。不知道那個阿良是怎麽做到的,讓劍修都能學。」

  白骨真人好奇問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煉丹吧?」

  高孤說道:「也算,也不算。」

  白骨真人輕輕跺腳,疑惑道:「不會真是煉化了這個吧?」

  高孤道號「巨岳」。

  青冥天下,山運遠遠多於水運。

  以地肺山作為一條祖龍山脈,煉化地肺山以及隨之蔓延出去的衆多支脈。

  高孤笑道:「真要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白玉京會聽之任之?」

  白骨真人見他不願多說,就不再多問。

  畢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

  高孤問道:「如果你要斷絕陸沈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夠成為自己,再無半點後顧之憂,你會怎麽做?」

  白骨真人伸手撫摸欄桿,沈默片刻,緩緩道:「依葫蘆畫瓢,學蠻荒天下那邊的老大劍仙和老瞎子,在閏月峰躋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講理的大道庇護,穩步穩固境界,不斷道化周邊天地,成了氣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臉面,多出一塊疤痕。各大宗門,在青冥十四州境內紛紛揭竿而起,不斷脫離道官譜牒,自立門戶,與白玉京徹底劃清界線,憑此……

  似乎想要說出一個最恰當的比喻。

  高孤接話說道:「切割天下。」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與「師侄」陸沈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複盤和論道。

  要殺陸沈,何其難。

  一人道法分出五夢七心相,氣象何等壯觀。

  但是更早之前,陳平安看似無心隨意的「校書」一說,恰好命中陸沈的軟肋。

  三千年來,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陸沈卻始終超然獨立於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書,順其自然的陸沈,可以隨意翻看書籍內容,也可以隨意合上。

  這就是翻書人的好處,但陸沈一旦必須親身入局,宛如成為一位筆耕不輟的寫書人,陸沈處境,就是一場……被請君入甕!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會是陸沈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爛泥潭。

  任你陸沈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結果做什麽都是錯,此死局之無解,無解在即便天下大勢可平,唯有陸沈一顆道心不可平。

  市井坊間,有些人會有潔癖,或是一種極其強大的、屬於自我約束的強迫症。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無瑕,其實就是一種最大的潔癖。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觀的孫懷中,歲除宮的吳霜降,劍仙寶鱗,等等,這些與白玉京很不對付的大修士,與陸沈其實都關係不錯。

  陸沈在這座天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余斗,能夠以殺止殺,有錯糾錯,與其自身道心無礙,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劍,或現身十四州,或坐鎮白玉京,說不得真被余斗平定大亂,真就憑此功德圓滿,躋身十五境了。

  但是唯獨陸沈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

  若說大掌教寇名的無為,是一種最契合道祖以無為大有為的化境,但是陸沈其實與師尊道祖,本身就存在著一種極為微妙的大道分歧。

  只要天下大亂,你陸沈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無法高出作為師尊的道祖,陸沈終究還是一個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煙四起,十四州紅塵滾滾,陸沈必然會浸染因果無數,還怎麽合道十五境,如何順勢補缺道祖留下的位置?

  明月道場中,碧霄洞主曾經有過一番大道推演,一條條脈絡相互牽引,由點及線,由線及面,如果順著那位老觀主的脈絡走下去,陸沈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絕代佳人,一覺醒來,變成了個滿臉麻子的女子。

  最終一塊棋盤之上,除了高孤這撥注定要與白玉京、余斗掰手腕的大修士,還有閏月峰辛苦,鴉山林江仙,山海閣楊傾,徐棉,米賊餘孽王原籙,脫離白玉京、自立門戶的張風海,還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號複勘的朝歌……他們都將是白玉京和陸沈的仇寇。再將這塊棋盤竪起如牆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滿心厭惡的「疥壁」,就那麽擋在陸沈的道路之上,繞不過,陸沈除非打破牆壁,才能繼續大道前行。

  「幾乎所有人,都無法用實力支撐起各自心中某個最大的想法。」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萬年以來,看遍歷史,屈指可數,蠻荒周密,思慮縝密,無所不用其極,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離去,竟然還能反哺蠻荒。白帝城鄭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計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樁萬年未有的壯舉了。綉虎崔瀺,將事功做到極緻,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年輕一輩裡邊,好像唯有斐然和張風海了,徐隽只能算半個,他更多不靠自身,還是得看運勢。」

  白骨真人終於插話一句,「不還有個名氣很大的末代隱官,陳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

  高孤笑著搖頭,「他太過婦人之仁,心慈手軟。當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當然了,他畢竟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所以將來他會如何,未來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

  「白玉京,成也余斗,敗也余斗。」

  「青冥天下,無錯也是余斗,有錯也是余斗。」

  「真是豪傑。」

  「以前一萬年,以後一萬年,道祖,余斗,尚未確定的某人,真豪傑,僅此三人而已。」

  白骨真人嘆息一聲,「余斗確實無敵。如果把陸沈換成余斗,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憑差遣了。」

  高孤微笑道:「與他為敵,不枉此生。」

  書樓內白骨真人與那松蔭中的毛錐,幾乎同時說出一句「何必至此」。

  高孤卻同樣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岔開話題,說了一句可算讖語的話。

  「毛錐,我幫你選好開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暫時還不曾趕來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著就是了。」

  白骨真人輕輕點頭,「高孤,你們一走,人間就愈發寂寞了。」

  高孤灑然笑道:「毛宮主,多學學我。今天人不說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夢可成真。」

  白骨真人無奈道:「學不來。我這個人比較悲觀。」

  高孤說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

  白骨真人愈發無奈,「高孤,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高孤點點頭,「確實非我所長。」

  白骨真人低頭一瞥,調侃道:「也不短,可惜了。」

  此話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間橫飛出去,一架骷髏真身差點當場粉碎,好不容易站穩身形,所有關節咯吱作響。

  此次道會,按例是高孤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

  一講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的魂魄學問。

  二講練氣士人身小天地之內,關於那些「儲君之山」氣府的開辟和搭配。

  三講白玉京掌教陸沈的說劍篇和齊物論。

  好像與高孤的以往傳道不太一樣。

  此次道會所說內容,似乎三種境界的練氣士,都用得上。

  高孤坐在山巔一張蒲團上,身前是一隻香爐,高孤在傳道之前,身體前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銅爐內,點燃一炷山香,香霧裊裊升起。

  數千道士隻需在地肺山中隨便挑選一地即可,身份各異,一座地肺山,聆聽高孤傳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異皆有。

  「山下凡俗,人身蘊藏三魂七魄,宜如膠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奪魄。白晝不可凝視某物,容易傷神。」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飛,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與此無異。我輩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煉氣,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腳下,路上。之所以與俗子不同,在於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齋,有坐忘,有屏氣凝神,呼吸吐納靈氣,煉外物化為己用,勾連兩座天地,結金丹,塑元嬰,魂飛身外即天外,陰神出竅遠遊,魄降至腳踵作真人別竅呼吸,陽神與地脈牽連,返璞歸真,起橋登天,就有了長生。」

  只是今日傳道的開頭,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

  一座虛假的地肺山,數千道士聽得全神貫注,一些個原本只是奔著丹藥而來的,就都開始聚精會神。

  那座真實的地肺山,與弟子並肩坐在台階上的那個高孤站起身,面帶笑意,喃喃低語。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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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10 17:05:3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多餘即是溫柔

  陳平安帶著郭竹酒和謝狗,還有掌律長命,一起進入蓮藕福地,要先去一趟尚處於封山狀態的狐國。

  同乘一艘符舟,穿過層層雲海,謝狗實在無聊,悶得慌,就站在船頭,呼呼喝喝的,一次次遞出手掌,驅散兩邊的雲海,或是在雲堆裡打出個窟窿。

  小陌去了青冥天下喝酒,她心情不太好。

  陳平安從自家壓歲鋪子要了些糕點過來,打開食盒,遞給郭竹酒一塊杏仁酥,郭竹酒雙手接過,高高舉過頭頂,謝過師父賞賜,這才混圇吞下,陳平安又給她和長命都遞過去一塊桃花糕,笑著讓郭竹酒慢些吃。長命坐在山主一旁,眯眼而笑。

  人間勝景,山河如一幅壯麗畫卷。

  美哉此畫也。

  謝狗收起拳法,做了個氣沈丹田的手勢,坐在自家小山頭的盟主身邊,問道:「郭竹酒,那個曹慈真有那麽拳法無敵?連我們山主都贏不了?」

  在陳山主這邊,謝狗不方便稱呼郭竹酒為盟主。

  陳平安其實門兒清,不過對於這些拉幫結派的座座小山頭,山主大人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假裝不知。

  郭竹酒點點頭,「必須厲害啊,打得過師父,能不厲害嘛,曹慈簡直就是厲害得一塌糊塗,必須武道無敵,不過歸根結底,曹慈還是占了比我師父年紀更大的便宜,他若是晚生幾天幾個月的,說不定就要跟在我師父屁股後頭吃灰塵了。」

  若是曹慈拳法不厲害,輸拳的師父如何自處?

  謝狗使勁點頭,深以為然。

  長命以心聲說道:「公子,福地尚無本土劍修出現。」

  作為這座蓮藕福地身份隱蔽的「史官」,掌律長命這些年一直密切關注著整座天下的走勢。

  陳平安同樣以心聲言語道:「可能是對我的一種大道排斥,議事結束,我就會收起那個用來觀道的符籙分身。」

  終於得到確切答案的掌律長命,小心翼翼建言道:「公子,不再等等?」

  陳平安搖頭道:「命裡無時莫強求,我就別拖延福地第一位劍修的誕生日期了。人心貪得無厭,道心反受其咎。」

  長命還是不忍心自家公子就這麽放棄一樁天大福緣,繼續勸說道:「公子怎麽就是貪心了,天予不取才會反受其咎,就算晚幾年出現劍修又如何,我就不信這方天地,當真體會不到公子的誠心,說不定對方就是在等明天秋氣湖……那場議事的結果?」

  陳平安點頭道:「是有這個可能的。」

  他在觀道蓮藕福地這座天地,想來這座天地也在觀察自己。

  少年時背劍誤入藕花深處,在南苑國京城落腳,曾在心相寺遇見那位修佛只在平常事的寺廟住持,老僧就曾有過類似的言語。

  大概就如長命所說,陳平安也在等那位劍修的現世,這座天地虛無縹緲的大道,冥冥之中,也在等他這位落魄山山主、福地名義上主人的言行。記得那位浩然賈生就曾在大政篇內有一語,君子言必可行然後言之,行必可言然後行之。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想要維持九個符籙分身的正常言行、思考和游曆,很吃錢的,每個舉動,每句話,甚至是每個念頭,都需要開銷我在村塾那邊真身的天地靈氣,耗費靈氣,不就是一顆顆神仙錢嘛。等到清明節過後,玉宣國京城那邊私事一了,我就會全部收回,然後就要閉關,爭取早點恢復上五境修為。」

  七顯二隱,結陣有結陣的好,可以防止任何一粒心神出現意外,以防萬一收不回來,但就是需要一直消耗陳平安真身的靈氣積蓄,如果單純是一具符籙分身游曆山河,如斷線風箏一般飄蕩在天地間,其實並無這份額外支出,分身能夠在外逛蕩多久,取決於符籙材質的優劣。

  長命無奈道:「公子的這個藉口,實在是太蹩腳了些。」

  收起全部的符籙分身,不過是某件事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了。以公子幾近大家的符籙造詣,就不能再祭出一副寄托心神的分身?

  長命見公子不再言語,她只好祭出了一記殺手鐧,「公子,身為一位純粹劍修,有無進取心,成就高低,天壤之別。」

  陳平安啞然失笑,拈起一塊糕點細細嚼著,調侃道:「是周首席傳授給山門掌律的錦囊妙計吧,得嘞,你們倒是相親相愛一家人,以後再拉攏了老廚子和韋賬房,再起一個山頭,豈不是要將我這個甩手掌櫃的山主給架空嘍?」

  長命也覺得這個說法有趣,神色柔柔,笑了起來。

  既然公子心中有了決斷,她如果再不依不饒,就無趣了。

  謝狗跟見了鬼似的,咱們落魄山的掌律長命,還會這麽笑?真真嚇人哩。

  陳平安其實比較為難,自己要在霽色峰閉關,需要破境重返玉璞境,那就必須收回全部芥子心神。

  這場觀道:「天地間第一位劍修契合天時地利人和、應運而生」的大道裨益,陳平安當然不想輕輕放過。

  但是等到陳平安閉關,觀道過程就會必然出現一個空當,如果恰好在這期間,福地剛好誕生首位劍修,那陳平安就不光是尷尬那麽簡單的事情了。因為這意味著此方天地大道,並不認可年少時就曾背劍進入福地、如今更是成為「老天爺」的落魄山山主。

  老話說命裡八尺難求一丈。若是真是一位心無旁騖的純粹劍修,當然可以強求那二尺,偏要與天地在路上爭道。

  所以這也是先前陳平安帶著小陌走在大驪京城,散步期間,擡頭眼見著稚童放飛的紙鳶,陳平安為何會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而不是「我們」。

  撇開偶爾從某隻籮筐裡撿取「飛劍」說怪話,陳平安平時跟人說話,還是比較謹慎的。

  一旦與蓮藕福地的大道,強爭這二尺命,若是成了,親眼得見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當然是最好的結果,因為同時意味著此間天地認可陳平安和落魄山作為福地主人的身份。可閉關之前,若是始終不成,就又有三種結果在等著陳平安,第一,陳平安閉關期間,劍修誕生,就像福地大道與落魄山表態一句,「雙方井水不犯河水」。第二,陳平安閉關後劍修尚未出現,選擇繼續觀道,此方天地見他心誠,讓陳平安得償所願,這種結果其實也很好,好事不怕晚,同樣可以讓陳平安的東道主身份,「名實」兼備。

  第三,陳平安強脾氣上來了,福地一天不給陳平安這樁仙緣,陳平安就繼續觀道一天,那麽此處人間就一天都別想擁有一位本土劍修,兩邊都拖著,就看誰能耗過誰。

  宛如倆鄰居,徹底惡了關係,誰都不想主動退讓一步,起了一場意氣之爭的拔河,反正誰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如此一來,上代人的恩怨,就會一直傳到後代人身上,落魄山的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進入福地,不管是曆練還是遊山玩水,都會被天地壓勝,總會磕磕絆絆。名與實,落魄山和福地大道,等於各自占據其一,誰都拿誰沒辦法,但是都可以惡心對方一下。

  「修道之人的人心,瞞不過天心,人算敵不過天算。」

  陳平安以心聲與長命微笑道:「早知如此絆人心,何必當初要癡情。可不單單是男女情愛一事啊。」

  長命疑惑道:「公子是後悔將福地這麽快提升到上等品秩了?」

  就像一種拔苗助長,只因為太過寵溺某人,這個某人就會恃寵而驕,難以約束,有恃無恐,那就乾脆來個記吃記打都不記。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什麽後悔的,就事論事而已。」

  長命難得開玩笑,「公子說這話的時候,牙槽都咯吱作響了呢。」

  陳平安擡了擡一隻布鞋,笑道:「長命道友啊,你就別開這種玩笑了,尷尬得我都快摳腳了。」

  掌律長命伸出手掌抵住嘴,眼神柔柔,笑容溫婉。

  碩人其頎,螓首蛾眉,手如柔荑,巧笑倩兮。

  美哉此文也,美哉此人也。

  謝狗看了眼儀態萬方的掌律長命,官迷!在官帽子最大的山主這邊就笑得這麽狗腿!

  看來白景睡不著小陌,不是沒有理由的。

  虧得在落魄山遇到朱斂,她才稍微開點竅。

  陳平安卻有些心不在焉,自顧自想著心事。

  也曾想過,假設自己無法親眼觀道那個過程,那就肥水不流外人田,可以換個劍修,碰碰運氣,比如小陌。

  小陌是陳平安心目中的首選劍修。

  畢竟小陌差一點就能夠在鎮妖樓那邊,躋身十四境。小陌自己無所謂,陳平安還是很惋惜的。

  但是陳平安跟小陌商量此事的時候,小陌說自己對這種事沒有任何想法,何況他的練劍資質,也從不在這種事上有所增益,如果真有用,萬年之前,自己就不會與那麽多的道緣擦肩而過,早就是十四境的純粹劍修了。

  陳平安當時不願就此作罷,甚至搬出了個足夠厚顔無恥的理由,「小陌啊,萬一成了呢,萬一就是在等著一萬年呢,以後我再出門,身邊同樣是一個扈從小陌,飛升境劍修,跟十四境劍修,排場能一樣?」

  於是小陌就給自家公子,推薦了兩個自己心中的最佳人選,周首席,白景。

  說周首席同樣是福地舊人,境界又不低,既然是碰運氣,不如讓周首席試試看。

  而白景,是練劍資質足夠好,境界足夠高,早就是飛升境圓滿了,說不得這方天地就是在等這麽一位劍修,饋贈一份大道給白景,既能幫她躋身十四境,又能得到一份同等的報酬,躋身了十四境的白景,自然就成為了整座蓮藕福地的最大護道人。

  在這之後,小陌又提了兩個來此觀道的「候補」人選,「名副其實」的福地本地練氣士曹晴朗,家鄉來自劍氣長城的郭竹酒。

  他們境界還是太低了,所以就需要落魄山幫他們「開天眼」,才可觀道。

  在說「名副其實」這個成語的時候,小陌格外加重了語氣。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何況還是擁有萬年道齡的小陌。

  不愧是能夠與碧霄洞主一起釀酒的小陌,眼界見識,劍術學問,都很高啊。

  可能除了打不過白景,其實小陌就沒什麽缺點了?

  所以陳平安就有了一個新的決定,自己先繼續觀道不間斷,等到閉關,就讓曹晴朗補缺觀道。

  但是在這期間,陳平安有意帶上白景和郭竹酒一起進入福地,算是……與蓮藕福地混個熟臉。

  這還是郭竹酒第一次閒逛正兒八經的人間「福地」。

  前些年五彩天下出現了一連串的山水秘境,其中幾處,其實不比三十六小洞天和七十二福地遜色,但是都未曾被「封正」,一些個命名,還沒有在山上山下廣為流傳,別小看這種口口相傳,人間說出口的言語,既能衆口鑠金,也能有口皆碑,無形之中,就是一種另類的封正。

  謝狗小聲說道:「郭竹酒,聽說你的那個裴師姐,有幾手自創的拳招,氣魄極大,我聽一些大驪陪都、金甲洲戰場那邊傳來的小道消息,說裴錢的拳意,氣魄大得她只要一拳遞出,附近武夫瞧見了,都恨不得砰砰磕頭,以表敬意?」

  郭竹酒嘿嘿笑著。

  謝狗問道:「那她若是與曹慈問拳,或是與山主切磋,豈不是?」

  郭竹酒佯裝倒抽一口冷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曹慈是純粹武夫,但我不一樣,除了是純粹武夫,還是劍修,符籙修士。」

  謝狗恍然大悟,以拳擊掌,「原來如此。」

  咱們山主擇菜是一把好手啊,廚藝不差。

  難怪大夥兒每次吃著老廚子的豐盛美食或是山野清供,山主偶爾就會酸溜溜蹦出一句差不多意思的言語,我若是用心燒飯做菜會如何如何。

  飯桌上,除了老廚子附和一句,至多就是小米粒趕忙放下碗筷,飛快鼓掌卻無聲。

  按照她那本秘籍上的精妙學問,這就叫此時無聲勝有聲。

  但是飯桌上其餘人都不說話,吃飯的吃飯,夾菜的夾菜,喝酒的繼續喝酒。

  大概是當年求學路上,手持柴刀、時常釣魚的某個泥腿子,被傷過心了,以至於這麽多年過去了,還總是在這件事上糾結。

  至於為何落魄山人人心知肚明此事,偏偏一個個假裝不明就裡,桌上從不搭腔,都很有默契,故意讓山主憋著難受。

  當然是小米粒替好人山主打抱不平的結果。

  比如她跟著傳授拳法的老廚子在後山那邊逗留,小米粒就會此地無銀三百兩,說一句我家好人山主,手藝不比老廚子差哩。

  那麽曹蔭和曹鴦就瞬間明白了,大概陳先生萬般皆好,唯獨手藝……很一般。

  陳平安明顯不願意謝狗繼續掰扯這個,說道:「長命道友,你給竹酒介紹介紹福地的近況。」

  掌律長命點點頭,笑著解釋道:「竹酒,如今我們這座蓮藕福地,雖然已是觸及瓶頸的上等品秩,品秩已經到了升無可升的地步,但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很少,整座天下加在一起,暫時只能作個粗略估算,不過半百吧,而且他們看待騰雲駕霧遠遊山河一事,還是都比較慎重的,像浩然天下的地仙,陰神出竅遠遊,其實是一件很隨意的事情,但是高君作為福地第一位金丹修士,就將其視為畏途,始終不敢輕易嘗試,所以她這次外出曆練,又在披雲山那邊借閱道書、秘籍頗多,相信高掌門受益匪淺,返回湖山派潛靈修真,修行會更快。」

  謝狗嗤笑道:「井底之蛙,見燈如日。」

  長命不理會謝次席的插話,繼續給郭竹酒介紹這邊的風土人情,「至於如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各地山水神靈、精怪鬼魅,前者需要忙碌摸索如何以百姓香火淬煉金身一道的本命神通,且不便擅自離開山水轄境,已經有不少朝廷封正的正統神靈,不知輕重,擅離職守,山神涉水、水神翻山,犯了山水相衝的忌諱,導緻金身受損。淫祠山神水仙、鬼物陰靈之屬,同樣不太敢大搖大擺晃蕩人間,天地間的罡風無處不在,每逢雷電交加的天氣,對他們而言,都是比較難熬的難關。」

  謝狗哈了一聲,以示不屑。次席供奉,跟一山掌律,官位相差不多!

  我跟小陌在遠古歲月修行那會兒,成為地仙之前,不碰到個天庭雷部某司神靈,都不叫難關。

  掌律長命指了指一處山河,「狐國因為設置了一層山水禁制,所以知曉這處脂粉窟的福地本土人氏,暫時沒幾個。」

  一座狐國在此落地生根,那麽作為狐國之主沛湘,就有足夠的資格與高君和鍾倩,他們幾個,一起作為地頭蛇,參加那場一座天下的「山巔」議事。

  高君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第一人,是這場議事的發起人。

  也確實只有她能夠將各路群雄召集在一起。

  不單單她是此處人間第一位金丹地仙,也因為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她曾經遠遊各地,性格溫和,高君與不少練氣士、各地山水神靈都打過交道。不然換成別人說要舉辦這麽一場議事,偏偏此人境界獨高,若是行事風格再類似丁嬰之流,還怎麽議事,誰不擔心被一鍋端了?

  上代湖山派掌門俞真意,是福地歷史上,第一位嚴格意義上的修行道法的本土「仙人」。

  俞真意飛升過後,誰能夠成為最新的天下第一人,有人自認勢在必得,便是南苑國的太上皇,主動禪位的魏良。

  可惜這些年魏良一直停滯在龍門境瓶頸,兩次閉關出關,結果都未能一舉功成,無法成為福地的第一位金丹地仙。

  一步慢步步慢,欠缺的,不單單是因為魏良修道太晚,在甲子高齡才登山修行仙法,更重要的,還是天時地利,都在湖山派那邊的高君,而不在他。

  不同於志向高遠的高掌門,鍾倩其實是不太情願去攪和這種事情的,更願意留在落魄山那邊「點菜」。

  擔任落魄山右護法的小米粒就很暖心,幫著鍾倩從老廚子那邊求來了一本菜譜,每次點菜,有的放矢。

  這位福地的第一個金身境武夫,確實胸無大志,在落魄山混吃混喝的日子裡,每天散發的不是武夫拳意,什麽宗師氣度,而是每天出門見人,好像額頭上都貼著張紙條,上邊寫一句,你們都別扶我,躺著就很舒服了。

  來自上宗的一大幫大佬親臨道場,狐國這邊,沛湘親自「開門」待客,那艘符舟會落在沛湘一座別業的靜謐庭院內。

  沛湘在院內懸起了一盞狐國秘制的大紅燈籠,夜幕中寶光流溢,引人注目。

  此刻院內的落魄山「外人」,就只有兩位沛湘最為器重的親傳弟子,她們年紀還小,尚未結丹,但是根骨資質都很好,可算是狐國內出類拔萃的修道苗子,沛湘可學不來山主大人的那種高風亮節,作為狐國之主,唯一的元嬰境,她最喜歡掐尖,將狐國之內最有希望躋身地仙的年輕狐魅,都收為記名弟子,至於為一衆嫡傳弟子傳道一事,她能不能盡心盡力,會不會誤人子弟,是不是對自家狐國最好的安排,沛湘可不管這些,反正先摟到自己手裡再說。

  有幸被沛湘帶來覲見那位傳說中的劍仙山主,這兩位弟子,顯然都很緊張,她們俱是妙齡女子的曼妙姿容,一個咬著嘴唇,她胸前本是山巒起伏的風景,如水紋蕩漾而起,一個少女使勁攥著衣角,若非是件師尊親自賜下的法袍,估計都要被她扯破了。怪不得她們如此手足無措,隻說師尊沛湘,早些時候,她到了落魄山,不緊張?

  沛湘笑道:「不用這麽緊張,落在別人眼裡,就是你們小家子氣了,同等姿色的女子,小家碧玉再好,能比大家閨秀麽。」

  那個體態更豐腴些的弟子,她苦著臉心聲道:「師尊,我怕。」

  因為她曾聽說一件毛骨悚然的傳聞,當年陳劍仙在那座劍氣長城獨守城頭的時候,期間就有一頭玉璞境的蠻荒狐仙路過城頭,據說她只是在御風途中,低頭多看了眼那個脾氣極差、殺心極重的末代隱官,就被那位劍仙一把拖拽到城頭,若是一般男子,得手一位上五境狐仙,不說憐香惜玉當個通房丫鬟,就算要殺,殺之前,不得?可是只因為落在了那位末代隱官的手上,那頭狐仙就被陳平安當場手撕了……

  嘩啦啦屍骨血肉落了一地。

  最可怕的,是還有些狐國修士,言之鑿鑿,她們就跟親眼瞧見似的,說那位年輕隱官,當時在城頭,將狐仙頭顱拔下,拎在手裡,站在血泊裡,大口嚼著狐仙的頭顱,單手作碗,痛飲鮮血做酒水……

  沛湘笑道:「別信這些流言蜚語,都是瞎傳的,我們那位陳山主,其實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正人君子,你們瞧見了,就會知道什麽是『先生溫柔貌清俊,君子如玉劍如虹』了。」

  也怪不得弟子們如此膽戰心驚,不說她們,隻說劉十六的學生,桐葉洲精怪出身的鄭又乾,在見到小師叔之前,被劉十六帶見小師叔,不也慷慨赴死一般?以至於見到陳平安之前,鄭又乾甚至需要拐彎抹角詢問劉十六一句,師父,你跟那位小師叔的同門關係,還可以的吧?

  另外那個死死攥著衣角、白嫩手背青筋暴起的苗條少女,顫聲道:「師父,有你跟師姐待客就好了,我想回去煉氣做課業了,我們修道之士,一寸光陰一寸金哩,師父你放心,我以後一定會好好修行的。」

  對於修行一事,少女因為天生資質好,也很珍惜成為國主沛湘親傳弟子的福分,從不懈怠,但是要說如何勤勉,確實算不上。

  沛湘聞言哭笑不得,看把你們嚇的,稍後見著了陳山主,眼見為實,就會知道你們的誤會有多深了。

  另外那位女修瞪了一眼「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師妹,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師父的袖子,「師尊,師妹長得多好看,我見猶憐,楚楚動人呢,陳山主瞧見了,哪怕不喜歡,總歸不至於心生厭惡。我可不行,誰瞧見了都會駡一句狐狸精,可別讓陳山主礙眼,連累師尊落個待客不周就不美了。」

  沛湘氣笑道:「倆媚子,你們還講不講同門情誼了?!」

  但其實那些聳人聽聞小道消息的廣為流傳,沛湘是有功勞的,再加上幾位嫡傳弟子的暗中推波助瀾,那個從未涉足狐國的陳隱官,何止是凶名赫赫?

  狐國那些境界高些的練氣士,熟稔寶瓶洲的風土人情,她們還好說,覺得真相肯定沒那麽誇張,那些教旁人聽了背脊發涼的傳聞事跡,不得有些水分啊?

  但是越年輕的狐魅,越當真,以至於都說那位最恨妖族練氣士的陳隱官,只要進了咱們的狐國,就會胃口大開,饑腸轆轆。

  一路走,一路吃,一路「飲酒」。

  誰被碰上了就算誰遭殃,可以想著如何下輩子投個好胎了。

  沛湘就很喜歡在狐國舉辦祖師堂議事的時候,「偶爾」提上那麽一嘴,那位陳劍仙「又」做成了什麽壯舉。

  是她故意敲打某些人心不足的狐媚浪蹄子呢。

  這些年,她們總喜歡在沛湘這邊埋怨狐國封山,日子過得太苦了,不去紅塵裡走一遭,磨礪道心,太耽誤修行哩。

  沛湘祖師,那個陳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封山解禁了,我們狐國的徒子徒孫們,境界一高,躋身中五境,與躋身地仙,可是都各有一次蛻下舊皮囊的機會,按照狐國舊規矩,不過是將清風城許氏換了個對象,將狐皮作為貢品上供給落魄山,陳劍仙拿去煉制狐皮符籙,轉手一賣,也能掙不少錢,咱們狐國盡到了一份孝心,落魄山又能憑此添補些家用,豈不是兩全其美?何必如此封山,兩相耽誤呢。

  一個個說話喜歡含沙射影,綿裡藏針,你們有本事自個兒去集靈峰祖師堂訴苦去!

  別說靠近集靈峰祖師堂,你們這些牙尖嘴利的婆姨,隻需到了落魄山,能夠站穩,不管與誰開口說話不打顫,就算你們膽大!

  那艘符舟飄然落地。

  沛湘幽幽歎息一聲。

  這個陳山主,也太客氣了些。

  因為那艘符舟都沒有直接飄落在此院中,而是選擇在別業大門外落腳。

  沛湘讓兩位弟子別想著跑路,丟她這個師父的臉!

  她單獨一步縮地脈,來到大門外,沛湘施了個萬福,一番該有禮數的寒暄客套,她再領著陳山主為首的那撥落魄山譜牒修士,進入宅邸,沛湘擔心那兩位嫡傳弟子失態,叫陳山主他們看笑話,就幫著她們解釋了幾句,弟子為何會如此驚疑不定。陳平安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麽。

  路邊桃花深淺紅,總是慵懶依春風。

  臨近那座懸掛燈籠的院落,一處假山間的過道,兩邊假山最高處對峙如少女雙鬟,皆似螺螄旋纏,道路兩側和山頂,皆是種植荷花、牡丹和芍藥,花與葉攀援山坡,遊客遠觀此景如女簪花,天地和靈氣水運濃郁,漣漪陣陣,人走過道其間,仰視頭頂,蓮花亭亭,反在天上。

  一起過了那道懸額「鵲橋」的拱月形花門,進了那間雅靜院子,因為常去落魄山做客,知道陳山主的偏好。

  沛湘早就準備好了幾張竹椅,放在檐下,竹椅之間各擱放一條花幾,放置早就備好的茶水點心,果脯蜜餞之類的吃食即可。

  要說款待落魄山貴客,狐國盡到地主之誼,其實還是很省心省力的,沛湘不必大費周章,折騰什麽排場。

  終於瞧見了那位容貌不算太年輕、卻也不顯老的青衫劍仙,沛湘的兩位弟子,早已站在庭院階下,施了個萬福。

  那兩雙秋水長眸,極有默契,視線各自飄向一側,都不敢正眼看那個傳說中殺妖如麻當飯吃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

  陳平安只是笑著拱手還禮,既然說多錯多,就乾脆不說了。

  類似的虧,陳山主早年在岑鴛機那邊就結結實實吃過一次。

  各自落座,沛湘拿起自己那條花幾上邊的畫桿,她望向陳山主,陳平安點點頭。

  黃昏天色裡的階下庭院,出現了一幅堪稱巨制的福地山水形勢圖,山巒起伏,河流蜿蜒,各國州郡,山水道場,仙家門派,神靈祠廟,都被詳細標注出來,紅墨文字如朝霞懸空。若是境界不夠,眼力不濟,又想要徹底看清楚某地山水景象,沛湘就可以用手中畫桿「指點江山」,將某地風貌擴大百倍千倍。

  陳平安先剝了一顆柑橘遞給身邊的郭竹酒,先後報了幾個地名和人名。

  沛湘便以手中畫桿指向分別對應的門派、道場,其中就有南苑國魏氏的一處龍興之地。

  如陳平安所料,當時高君結金丹,第一個察覺到天地異象的練氣士,正是在龍氣濃郁之地開辟道場的魏良。

  魏良當時氣得暴跳如雷,道心不穩,差點就要走火入魔。

  落魄山曾經贈予魏良一隻內藏道書三卷的石函,但是按照約定,落魄山這邊只能保證幫助魏良躋身中五境。

  因為魏良還有個太上皇的身份,所以這些年,南苑國朝廷一直在暗中扶植和籠絡五岳山君和各路江河正神,希望以此來制衡湖山派為首的練氣士。

  陳平安說道:「人心不同,道脈各異,都習慣走老路。」

  長命點頭道:「當過皇帝的魏良,在登山修道之後,雖然成了練氣士,可他始終撇不下世俗身份,做任何事,就喜歡下意識往廟算和兵略那邊靠,不是說如此不行,只是過猶不及了,如果再不劃清界線,魏良想要結丹當地仙,還是很難。反觀高君,雖然也有一個湖山派掌門的身份,可她的道心和氣魄,確實要比魏良高出一籌。」

  昔年福地的天下十人,其中種秋當年循著鼓響聲,登上城頭,得到了一幅五岳真形圖,也就是如今的天下五岳的真正來歷。此外福地四國,又有各自君主住持封禪的五岳,於是就有了大小五岳之分。

  藕花福地從一座下等福地,變成蓮藕福地後,晉升為上等福地,最大的變化,就是天地間的靈氣,由近乎於無的貧瘠程度,轉為無比充沛的。隻說天下祠廟,各國朝廷封正的山河正神,供奉文武英靈的祠廟,再加上那些民間自行祭祀、山精神異占據一地顯靈的淫祠,已經孕育出一尊香火神靈的祠廟,多達百餘座。

  除了靈氣變化,福地武運同樣暴漲。

  但是由於藕花福地被老觀主一分為四,山河褪色如一幅幅白描圖,如程元山、唐鐵意這撥老一輩江湖宗師,變得魂魄不全,所以不管是修行一道,當年武學境界低微的湖山派高君,反而是因禍得福,船小好調頭,還是習武一途,反而被北晉國年輕武夫鍾倩,捷足先登,率先成為金身境武夫。再者,程元山和唐鐵意,相較於武學登頂和人間榮華富貴,其實都敵不過「證道長生,陸地神仙常駐人間,可與日月同輝天地同壽」的誘惑,已經偷偷摸摸轉去修行了。

  此次有資格受邀參加議事的福地成員,有大五岳山君,至於四國境內的小五岳,因為高君已經邀請了四國皇帝君主,這二十尊山君,就都沒有收到湖山派的請帖。反而是那些與各國朝廷關係相對沒那麽緊密的江水正神、湖君和某些始終不曾投靠某個姓氏的山神,得以列席議事。

  本來沛湘預想的座位安排,是陳山主坐在在中間,自己作為狐國之主,屬於「作陪」,落魄山掌律長命坐在陳山主手邊位置,然後是陳山主的嫡傳弟子郭竹酒,再是那個比較晚上山的貂帽少女,至於沛湘自己的兩位親傳弟子,當然是坐在沛湘這邊,如此一來,陳平安就剛好落座在居中位置。

  哈,除了陳山主,兩邊都是女子呢。

  只是不曾想掌律長命竟然直接讓座位讓給了郭竹酒。

  然後那個沛湘始終搞不清楚底細的貂帽少女,更是跳脫的性格,雙手按住椅把手,搖晃肩膀,帶著椅子先後退,再轉向,在靠內側門窗的廊道那邊晃悠悠「走著」,就這麽一路晃蕩到沛湘弟子的座位旁邊「坐定」,自顧自感慨,或者說從書山「搬山」照抄一句,「修道辛苦啊,真是累人,雲雨埋山,風波潮頭,別是人間行路難呐。」

  那位狐族女修懵懵點頭。

  畢竟是一位高不可攀的上宗仙師,「少女」還能夠跟在陳隱官身邊,貂帽少女以拳擊掌,哦豁一聲,「不料咱們還是同道中人,敢問這位姐姐,啥境界,多大歲數了?」

  那狐魅老老實實回答道:「歲數十九了,才是觀海境,瓶頸。」

  說話本來就嗓音不大,最後邊的「瓶頸」二字,少女說得更是細若蚊蠅。

  說完這兩個字,羞愧難當的少女便低頭望向地面。

  貂帽少女滿臉驚訝,「哦豁哦豁,姐姐不到二十就是中五境神仙啦,難怪可以成為沛湘祖師的親傳弟子,幸會幸會,我叫謝狗,道號梅花,剛剛成為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就是前幾天的事兒,這還是因為我的道侶,與陳山主關係好,算是走了親戚,才有的身份,我本人的境界嘛,不高,實在是太多太多年停滯不前了,所以我才會感嘆一句行路難嘛,牢騷話不說也罷。」

  少女狐魅一聽說這個道號「梅花」、姓謝卻不知叫什麽的姑娘,反正總不能是那個「狗」吧,也才是剛剛成為落魄山譜牒修士的新人,又自稱境界不高,少女便一下子放下心來,以心聲偷偷說道:「謝仙師,我叫丘卿,山丘的丘,將相公卿的卿,道號還沒想好,因為聽說天底下所有譜牒修士的道號,都需要與外邊的儒家書院那邊報備和通過嘛,想要挑選出個好聽的、稱心如意的、還能被師父說成是什麽『契道』的道號,實在是太難太難了,一來二去,就一直拖著了,對了,我的小名叫小腋,謝仙師你喊我小名就可以了。」

  其實沛湘給這個打小就愛笑的弟子取了個綽號,骼肢窩。

  「謝仙師,隔壁坐著的,是我師姐,她叫羅敷媚,道號『羽調』,師姐的修道資質可好了,不到三十歲,就已經是龍門境了呢。師父說羅師姐以後肯定可以結金丹,在我這邊,師父就從不說類似的話,都懶得騙騙我。師姐還有個小名,不過她最不喜歡別人這麽喊她。哈,叫醜奴兒,其實師姐明明長得那麽好看,也不知道師父怎麽想的,偏要這麽喊她,我平時就不敢。」

  謝狗有點措手不及,小姑娘家家的,你是真能聊啊,如今世道,當年由那個騷婆姨傳下一脈的狐狸崽兒,就都這麽沒戒心嗎?

  在那規矩不重、練氣士想到什麽就可以做什麽的遠古歲月裡,人間大地上,早期好幾個世俗意義上的人族王朝、妖族國度,就都被那頭騷狐狸給禍禍掉了,當真差點 就被她憑此合道十四境了,隻差一步,然後就被看不下去的小夫子帶著白老爺,一起去找她「談心」,她好像提前得到消息,根本不敢見那個小夫子,就不知道躲到哪裡去了。

  這個婆娘最厲害的,就是極能蠱惑人心,男女通殺。

  在昔年道士和書生眼中,好些本可以大道走得到更高處的遠古地仙們,陸陸續續都遭了她的毒手,至於身在溫柔鄉樂在其中的那撥地仙們,英雄難過美人關嘛,反正最終都死在了那件繪滿牡丹、石榴花的艶紅裙擺裡邊嘍。

  記得她在老巢之外,第二道場,好像是在一個叫米脂的地方?蠻荒曳落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附近吧。

  可惜都是翻篇的老黃曆了。

  謝狗本以為這次醒來的道友中,就會有這頭曾經的天下狐族共主,可惜當時齊聚曳落河畔,謝狗始終沒有看到她的身影。

  至於謝狗為何這麽想念對方,當然是想著……砍死她,好從對方手上搶來兩個讓白景垂涎已久的道號,「竊鈎者」,「禍水」!

  此外這個臭不要臉的騷婆姨,當年自己剛剛躋身地仙,她就攔路,搔首弄姿,擺開一條條狐狸尾巴遮天蔽日,竟然想睡自己!

  千萬別以為白景的那麽多道號,都是她自己取的。

  陳平安問道:「沛湘,關於大五岳山君的大道根腳?你都查清楚了?」

  這件事,落魄山那邊沒有親力親為,只是讓沛湘和狐國幫忙查探底細和搜集情報。

  其實做這些,說是多此一舉,也不算有錯。

  別說是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是落魄山將福地關門一千年,任由一座上等福地蓬勃發展,再打開門,再假設高君領銜的「整座天下」,湧現出一大撥地仙的福地,來與今日的落魄山來一場「捉對厮殺」,勝負肯定仍是毫無懸念的。恐怕唯一的懸念,就只是落魄山這邊出動幾位劍修、武夫而已。

  沛湘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本冊子,「除了天下大小五岳的山君,各路朝廷封正的山水神靈,還有那些在民間香火鼎盛的淫祠,脫穎而出的山澤野修,比較有希望躋身中五境的靈鬼精怪,都已經被我一一記錄在冊了,我們狐國其實秘密派遣出九位中五境譜牒修士,專門負責盯梢。」

  陳平安接過那本不薄的冊子,笑道:「這裡邊就沒有敬仰樓的功勞?」

  沛湘赧顔道:「就知道瞞不過山主。」

  陳平安翻開第一頁,竟然還有一篇序文,其中就有寫到狐國與那座敬仰樓的合作。

  陳平安擡頭看了眼沛湘,翻到第二頁,是《大小五岳篇》,不著急瀏覽內容,又隨便翻了幾頁,第二篇是《帝王將相篇》,看篇頭的概括內容,最前邊四個,分別是南苑國皇帝魏衍,北晉國唐鐵意,此外還有松籟國的那位年少君主,北邊的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之後竟然被陳平安隨手翻到了……《人間美艶篇》,竟然還配有一幅幅花鳥彩箋底、工筆繪女子畫像的插圖。

  只是驚鴻一瞥,陳平安就看到一位身穿單色綢緞長裙的貌美女子,坐綉墩,側臉示人,她在花下捧書,畫像空白處好像還寫有一首詠美詩,讓陳平安印象最深的,還是拈書頁狀女子的那根翹起小拇指,戴著長長的護甲,流光溢彩,不似俗物。

  估計後邊還有類似神靈古怪篇、仙人煉氣篇和江湖武夫篇之類的章節題目,陳平安重新翻回到第二頁,看似自言自語道:「朱斂就不知道教點好的學問麽。」

  沛湘再次赧顔。

  讓狐國與敬仰樓合作,在序文內寫清楚「故事」主線,後邊正文篇章的分門別類等等,確實都是朱斂的出謀劃策。

  丘卿一邊與那位「相見投緣」的謝姑娘竊竊私語,一邊竪起耳朵,聽那位年輕隱官的言語內容,以及那個青衫男人說話的嗓音。

  嘿,根本不是她印象中的那種殺氣騰騰,嗓音溫醇,說話還蠻好聽哩。

  至於羅敷媚,她更是將全部心思都放在了陳劍仙那邊,一來害怕對方嫌棄茶水、果脯滋味寡淡,冷不丁冒出一句「加餐」,想要吃些細皮嫩肉的葷味……自己可比師妹離著他更近!再者她更好奇這樣遠在天邊的大人物,會是……怎麽跟人聊天的?

  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陳平安擡頭望向天幕一處,開始伸手揉著太陽穴。

  長命以心聲說道:「好像臨時改變主意,他們暫時不打算往狐國這邊來了。」

  陳平安點頭道:「隨他們去。」

  原來是朱斂臨時打開落魄山霽色峰大門,讓兩個落魄山的外人,進入了蓮藕福地。

  作為大管家的朱斂竟然都沒跟山主打招呼,事先事後都是如此,這可不是什麽常見的舉動。

  朱斂親自帶路,那倆外人就大搖大擺乘坐符舟去往南苑國地界了。

  謝狗瞥了眼那邊,收回視線,她以心聲好奇問道:「山主,誰啊,這麽牛氣哄哄的,招呼都不跟咱們打一聲?」

  隻說自己,如今好歹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下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就是前排落座的大官!

  陳平安笑道:「朋友。」

  長命笑著解釋道:「是龍泉劍宗的現任宗主,劉羨陽。還有白帝城鄭先生的嫡傳弟子,顧璨。他們都是公子的同鄉好友,一起玩到大的。」

  謝狗點點頭,難怪……不對啊,再要好的朋友,畢竟是落魄山的客人,朱老先生為何都不與咱們山主說一句?

  零點看書網長命只得繼續解釋道:「」

  陳平安有幾分心虛,「長命,劉羨陽要是在這邊,接下來做了什麽過火的事,事後都算在我頭上,反正按自家既定的規矩走。」

  謝狗嘖嘖出聲,之前山主你一口一個長命道友,這會兒咋個不加後綴了,也不喊掌律啦?

  長命眯眼而笑,柔聲道:「山主,我只知道朱斂到了福地,不知還有外人擅闖此地啊。」

  謝狗繼續嘖嘖嘖,哎呦喂,酸的呦。

  不喊公子喊山主,不是假公濟私是什麽。

  朱斂駕馭一艘符舟去往南苑國京城,顧璨以心聲冷笑道:「你倒是不見外。」

  「跟陳平安這麽見外做什麽。」

  顧璨沒說話。

  我也曾跟他毫不見外。

  劉羨陽故意在他傷口上撒鹽,笑道:「這能一樣嗎?你是陳平安的跟屁蟲,他是我的跟屁蟲。」

  顧璨扯了扯嘴角,「跟屁蟲,這個說法好,你就是個屁。」

  劉羨陽伸出一隻手掌,「鼻涕蟲,趕緊聞聞看,我這個屁有沒有帶著屎味。」

  顧璨一把打掉劉羨陽湊過來的骼膊。

  朱斂笑了笑。

  如果單單是顧璨,說想要進入藕花福地,當然沒問題,但是朱斂肯定會與公子知會一聲。

  可既然顧璨身邊還有個劉羨陽,就免了。

  如果說天底下還有誰能夠讓自家公子,打不還手駡不還口,恐怕除了山主夫人,就只有這個劉羨陽了。

  朱斂很少覺得自家公子如何幸運。

  唯獨早早認識了劉羨陽,朱斂由衷覺得自家公子是幸運的。甚至朱斂會覺得,缺了誰,公子都還是如今的公子,唯獨少年時人生路上缺了劉羨陽,公子就很難有今天的成就了。

  來落魄山之前,顧璨沒有去龍泉劍宗的猶夷峰,而是在那舊白岳地界落腳,在兩個女子去仙家渡口逛街的時候,他們找了一座酒樓喝了頓酒,結果就各自撇開了未過門的媳婦和身邊的婢女,劉羨陽說臨時有事,顧璨則讓婢女靈驗陪著餘姑娘。

  酒桌上,劉羨陽眼神幽怨,自怨自艾,說顧璨啊,哥都是快要結婚的人了,花酒都沒喝過一次啊,也不是有什麽花花腸子,哥就不是那種人,可見識到底短淺了,等到過幾天擺了酒席成了親有了媳婦,以我的人品,當然更得收心……

  顧璨一言不發,只是喝酒。

  劉羨陽繼續倒苦水,都說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可是哥心裡苦啊,跟你和陳平安都不一樣,你是在鶯鶯燕燕的書簡湖青峽島,小小年紀就見過大世面了,他陳平安是闖蕩江湖,不說什麽在脂粉隊裡偎紅倚翠,仙子,女俠,見得少了?最不濟總會碰過些狐魅艶鬼吧,再看看咱,人比人氣死人啊,一出門就是跨洲遊學,到了那處被譽為牌坊集大成者的醇儒陳氏那邊,每天接觸的,不是聖賢書籍,就是滿身正氣的君子賢人,都不曉得世間所謂的花叢是個啥呢。

  顧璨被煩得不行,說我請你去趟青樓,還是請你喝頓花酒,又或者直接在青樓喝花酒,你挑一個。

  說走就走。

  他們倆直奔落魄山。

  喝花酒,不得找個土財主和冤大頭啊。

  坑外人,那叫不講江湖道義,可要說坑自己朋友,但凡有一絲一毫的心理負擔,都算我們劉宗主沒把對方當朋友。

  陳平安緩緩道:「明天的秋氣湖議事,我們落魄山這邊,主要有兩件事,要跟高君他們開誠布公。首先,為『山上』立下幾條規矩,同時為這座天下擬定山水、凡俗和幽明界線。至於具體的內容,明天等他們都一一說完了,我會詳細談到。」

  「第二,幫助各國朝廷建造欽天監,傳授望氣術。」

  說到這裡,陳平安拿起花幾上邊的茶盞,是價格不菲的仙家器皿,抿了一口茶水,手托茶盞,「天下無不漏風的牆,得到望氣術的朝廷,一定會外泄,快慢而已,相信各路山水神靈很快就會掌握這門神通,他們知道了,整座天下就知道了,只是這門術法門檻較高,倒是不用擔心會天下泛濫。」

  掌律長命見山主不再言語,便幫著闡述道:「練氣士和純粹武夫,只要境界越高,就越容易被欽天監練氣士和神靈發現蹤跡。當然,練氣士肯定會研究出相對應隱蔽氣機的各類術法,但是只要在某地大打出手,練氣士祭出的術法手段越淩厲,武夫展露出來的拳意越高,兩者就越難遮掩痕跡。 」

  例如湖山派擁有十六位練氣士。其中就有兩人隱藏極深,如果不是當時陳平安造訪湖山派,一語道破天機,恐怕身為掌門的高君,都會一直被蒙在鼓裡,那兩位藏藏掖掖的練氣士,算是俞真意留給湖山派的兩顆暗棋,其中就有昔年天下十人之一的程元山。故而不管是練氣士的數量,還是平均境界,湖山派都是當之無愧的天下之首。

  而程元山這類一心想要獲得大自由的練氣士,想必都不願意人間出現望氣士。

  「山主此舉,不是防止山上的各類私仇,而是為了防止練氣士和武學宗師介入沙場太多,殺人太過肆無忌憚,畢竟本土仙師暫時不知紅塵因果對道心功德的深遠影響,隨手搬山倒海,術法如雨,肆意砸在甲士扎堆的戰場上,死傷無數,或是在戰場以外,以秘法神通製造各類看似『天災』實則人禍的手段,比如瘟疫,大旱,洪澇等。還有以後越來越多躋身煉神三境的武學宗師,動輒就是沙場萬人敵,其實這還好說,畢竟天下國運往往取決於武運,就怕這些宗師,在戰場外流竄作案,潛行別國京城大州和雄關重鎮,將敵國君主、武將肆意斬首,得手過後,一走了之,悄無聲息。」

  「所以各國朝廷有了一座精通望氣的欽天監,就可以對這些隱患進行針對性的預防和布局,哪怕當時無法阻止,也能事後追究和報仇。即便是在兩軍對壘的沙場上,也能進行一種類似『兌子』的互換,各憑國力底蘊和後手,互為先後手。當然,即便如此,仍然沒辦法完全杜絕那種殺力懸殊的一邊倒戰役,但至少可以讓視披甲之士如螻蟻的練氣士,和那撥自詡無敵的武學宗師,不得不心懷警惕,提醒自己可別陰溝裡翻船了,不小心就淪為某個躲在幕後同行的戰功,就此身死道消,頭顱滾地。」

  沛湘小心醞釀措辭,打好腹稿,這才輕聲問道:「山主,掌律,浩然天下那邊對一國之君的修道限制,福地這邊要不要照搬?」

  陳平安合上手中那本冊子,說道:「還沒有想好。」

  轉頭望向弟子,陳平安揚起手上的冊子,笑問道:「要不要當本小說看?」

  旁邊的郭竹酒擡起雙腳,布鞋輕磕著,聽到師父的問話,連忙擺手。

  陳平安將冊子收入袖中,沈默許久,才突然問道:「沛湘,你說他們是怎麽看待我們的?」

  謝狗早已盤腿坐在椅子上,雙臂環胸,哈哈笑道:「伸長脖子擡頭看天唄。」

  終究只是一座福地而已,上等品秩又如何,怎麽都得是那座五彩天下,最好是擁有一座白玉京的青冥天下,謝狗才覺得有資格讓對方知道自己是劍修。

  郭竹酒猶豫了一下,問道:「師父,你是在緊張麽?」

  陳平安點點頭,「是有些緊張。」

  郭竹酒問道:「比起當年倒懸山春幡齋的第一場議事呢?」

  陳平安笑道:「差不多緊張吧,緊張歸緊張,其實都還好了。」

  郭竹酒一手輕輕拍了拍師父的骼膊,一手揚起拳頭,使勁揮動,「師父,不用緊張,你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

  陳平安眯眼而笑,輕輕點頭,「有道理有道理。」

  沛湘完全不理解,她都不理解,她的兩位弟子,自然就更聽不懂了,甚至開始害怕,難道這個陳平安,是準備大開殺戒?

  察覺和猜到兩位弟子的心境,沛湘氣不打一處來,以心聲訓斥道:「別胡思亂想!」

  長命眯眼而笑。

  身邊男人,是擔心這座天下的有靈衆生過不好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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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11 18:58:1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白也詩無敵

  白也跟著劉十六到了落魄山,就不挪窩了,哪怕魏檗親自登門邀請了一次,白也都懶得開口說句客氣話,神色淡然,只是搖頭,就是再明顯不過的一道逐客令了,那位即將獲得神號「夜遊」的魏山君就立即告辭離去,根本不敢打攪這位人間最得意的修行。

  哪怕明知道文廟十哲之首的大先生,如今就在披雲山那邊,白也還是在山中落腳的那座府邸,深居簡出,只是偶爾會散步去往舊山神祠廟所在的山頂,看看風景,日出東海日落西山。

  不知為何,白也總能碰到那個有些奇怪的黑衣小姑娘,但是那個據說是落魄山右護法的小姑娘,也從不湊近聊天,就是遠遠站著,斜挎棉布包,第一次白也出於禮節,當然更是因為好友君倩的面子,與周米粒打了聲招呼,小姑娘抿嘴而笑,使勁點頭,懷捧綠竹杖和金扁擔,小手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

  白也總不能就這麽跟個小姑娘一直大眼瞪小眼,就擠出個笑臉,見她還是不說話,白也就自顧自繼續欣賞天邊的火燒雲。

  聽著身後那邊的腳步聲,小姑娘是躡手躡腳離開了,到了神道臺階那邊,就開始一路小跑,等到跑遠了再撒腿飛奔。

  第二次遇到小姑娘,是天邊泛起魚肚白的早上,也是白也早到,小姑娘晚到片刻。

  白也就轉身笑問一句,小米粒,有事嗎?

  小姑娘搖搖頭,撓撓臉,等到白也轉身憑欄而立,她又跑了。

  第三次,白也轉過頭望去,就看到只是默默坐在臺階那邊、一個個小小的背影,白也就愈發摸不著頭腦了。

  等到第四次,小姑娘好像是故意繞了遠路,從集靈峰那邊抄小路,先到了霽色峰的後山,然後飛快登山,然後躲在了舊山神祠的那邊,她根本就沒有冒頭,從頭到尾,只是蹲在原地,就不曾在白也這邊露面。等到白也走下山頂,才發現那個小姑娘繞過那座建築,將綠竹杖和金扁擔斜靠欄桿,她自己再爬上欄桿,開始自顧自嗑著瓜子。

  走在路上的白也,算是給徹底整懵了,自己這是被一個小姑娘給接連守株待兔了四次?

  問題是他直到現在,也不清楚小姑娘到底想要說什麽,做什麽。

  以至於連白也這麽萬事無所謂的一個人,到了山中住處,猶豫過後,都得去隔壁宅子請教好友君倩,詢問小米粒為何如此作為?

  若說小姑娘是想幫著誰討要一幅真跡字帖、或是有誰想要請教劍術之類的,其實都沒什麽,畢竟自己是做客落魄山。

  君倩爽朗大笑,幫好友揭開謎底,原來他之前與小米粒說了,說我那好友白也,你覺得在山腳那邊嘗過一次的小魚乾,滋味極好,但是你這個人臉皮薄,不好意思跟落魄山這邊開口討要,覺得跌份兒,加上你性格孤僻,不善言辭,平時總是板著臉瞧著對誰都是很凶的,連那魏山君都被你冷著臉嚇跑了,何況你這個人,尤其不願欠誰半點人情。

  所以啊。

  小姑娘就只是壯起膽子,假裝與你白也每次都是巧遇了,她想要變著法子,請你吃一頓小魚乾,僅此而已。

  後來她就怕打攪你賞景,所以就挪去了坐在臺階那邊,最後一次乾脆就不敢見你了,既想與你套個近乎,又怕自己連累好人山主和落魄山,在你這邊觀感不好。

  想到那個黑衣小姑娘的模樣,微微皺著眉頭,然後等到自己轉頭望去,她便抿嘴而笑,使勁攥著棉布挎包的繩子。

  虎頭帽少年的眼神和臉色,漸漸一並柔和起來。

  劉十六拍了拍好友的虎頭帽,埋怨一句,「白也啊白也,總覺得人間人皆有所求,這次是你不識相了吧。」

  可是世事就是這麽奇怪,等到白也想要還一個守株待兔的時候,小姑娘今天就只是忙著早晚兩趟的巡山了,然後就是去門口那邊陪著仙尉道長聊聊天解解悶,不然就是去老廚子那邊串個門,蹲在一旁看著老廚子編簸箕,心靈手巧,百看不厭。按時點卯,去竹樓一樓,陪著看書的好人山主和忙著針線活的暖樹姐姐,小米粒就只是負責發發呆,在廊道那邊打幾個滾兒,趴著看山外的白雲來了又去,在心裡邊幫它們取一個個的綽號。

  今兒第二場巡山的課業完畢,大功告成,只需睡個好覺,等著自己的那個叫「明天」的好朋友,就又不請自來啦。

  小米粒路過霽色峰神道臺階那邊,放慢腳步,抬頭看了眼山頂那邊,猶豫又猶豫,還是算了。

  再去那邊,做事情可就不夠老道了,說不得白先生以後嫌煩,都不樂意出門賞景了。

  小米粒肩扛小扁擔,手持綠竹杖,大搖大擺而走,沒事,還是開心比鬱悶多些,「鬱悶」兵力太少,「開心」兵強馬壯,些許鬱悶,就只好輸得丟盔卸甲啦,慘兮兮,兵敗如山倒!

  畢竟那位可是傳說中的白先生唉,以前是自己頭髮長見識短,孤陋寡聞了,看來是時候跟景清借閱那本《路人集》了。

  就是不曉得白先生為何被說成是「人間最得意」,竟然連好人山主也沒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小米粒想了想,轉頭看了眼山頂,靈光乍現,計上心來,沒有著急返回自己宅子,而是一路飛奔到山腳。

  她搬了條椅子坐在仙尉道長身邊,椅子稍稍側著擺放,好用眼角餘光瞄著山頂那邊的動靜。

  白先生每次下山,都是不急不緩的腳步,那麽到時候自己只要卯足勁,來個健步如飛,三步做兩步,估摸著就能恰巧在去往宅子的那條山路遇到,好計策啊,兵書沒白讀,好個現學現用的三十六計走為上!天衣無縫,不露痕跡!

  仙尉察覺到古怪處,笑問道:「右護法,看啥呢。」

  小米粒赧顔道:「麽的麽的。」

  仙尉怕她坐這兒無聊,就陪著小米粒東拉西扯了些,小米粒聽得津津有味,等到她回過神,趕緊轉頭望向神道山路那邊,糟糕,只瞧見白先生已經走下山頂,身形岔入那條去往綿延府邸的道路了。

  小姑娘皺著鼻子,小聲委屈道:「仙尉道長唉,誤我大事嘞。」

  仙尉緊張道:「咋個說?」

  小姑娘撓撓臉,笑臉道:「怪我自己聽得入神,分了心,可怪不著仙尉道長。」

  仙尉好奇問道:「小米粒,別不說啊,說說看,我看看能不能補救一二?」

  小米粒站起身,笑容燦爛道:「青山不改綠水長流,仙尉道長,明兒見!」

  仙尉起身問道:「真沒事?」

  小米粒咧嘴笑道:「麽事麽事。」

  小米粒剛跑出去沒幾步,停步轉頭提醒道:「仙尉道長,黃昏天,光線變暗了,看書可別太專注,稍微注意些啊。」

  仙尉笑道:「修道之人,雖說我暫時還只是半桶水的門外漢,但其實已經無需在意這種事情了,不過你放心,我以後肯定會注意的。」

  來到山頂,黑衣小姑娘嘆了口氣,來到欄桿旁,個兒矮的小姑娘,用腦袋抵住欄桿,埋怨自己,那麽多的兵書白看了。

  就在此時,耳邊響起一個帶著笑意的嗓音,「小米粒,在做什麽?」

  小米粒趕忙站直,眨了眨眼睛,竟然真是白先生,她有些臉紅道:「哈哈,鬧著玩呢,跟欄桿頂牛。」

  白也單手撐在欄桿上,腳尖一點,坐在欄桿上邊,伸出手,「一起坐著聊?」

  小米粒趕忙放好綠竹杖和金扁擔,自己一個蹦跳,一屁股坐在欄桿上,小姑娘攥著身前棉布挎包的繩子。

  白也故意沒有用眼光打量身邊的黑衣小姑娘,怕她再次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只是眼角餘光,將小米粒的神色表情和那個細微動作,一覽無餘。

  如果不是自己問了,君倩也說了答案。

  白也可能永遠不知道人間曾經有過這麽一份心思。

  好像可有可無,似乎忽略不計也沒什麽。

  就像白也這輩子喜好入山訪仙,去過很多名山大岳和更多不知名的山峰,但是肯定有更多的名山,都擦肩而過了。

  但是此時此刻的白也,抬頭望去,伸手扶了扶虎頭帽,只覺得……暮色裡的風景,好像不錯。

  一大一小,就這麽一起坐在白玉欄桿上。

  「小米粒,家鄉在哪裡?」

  「我的故鄉很遠哩,是北俱蘆洲槐黃國北邊的那個寶相國,黃風谷邊上一個叫啞巴湖的地方,是飯粒兒小的小地方哈,白先生肯定沒聽過的。」

  「那就是跨洲了,確實不近,你在落魄山這邊,會想念故鄉嗎?」

  「想啊,就是不經常,不過偶爾想起,就會很想,就是偶爾,這裡就是我的家了嘛。還會想起故鄉,一半原因,是因為我是在那邊土生土長和開竅煉形的,另外一半原因,是我跟好人山主就是在啞巴湖第一次見面的,後來有山上的仙師想抓我,不過那些仙師不是壞人,是想邀請我去當個小河婆哩。」

  當白也聽到小姑娘說到「仙師抓人」,霎時間眯起眼,只是很快聽到小姑娘說他們不是壞人,白也便釋然,眼神恢復如常。

  只是心中難免疑惑,既然小姑娘說了是抓人,何來後邊的邀請一說。小姑娘的想法和做法,似乎總是這麽天馬行空的?

  說到這裡,小姑娘就情不自禁地眉開眼笑了,雙手撐在欄桿上,輕輕搖晃雙腿,「好人山主出手闊綽,花了兩顆穀雨錢把我買下了,再讓我留在啞巴湖,我可不樂意,就想著跟著他一起吃香喝辣的,其實就是想要離開啞巴湖,找個讀書人,請他幫我寫個早就約好的故事,好人山主拗不過我,就帶我一起闖蕩江湖嘍,我們一起跋山涉水,故事多多,精彩紛呈,那會兒我就站在好人山主背著的籮筐裡邊,就好像是山上神仙的騰雲駕霧嘞。」

  白也微笑道:「原來如此。」

  「知道我會想念故鄉,上次好人山主去北俱蘆洲忙正事,所以就特意捎上我這個拖油瓶,我們一起御風跨海的時候,還坐上了一條稀奇古怪的夜航船呢,遇到了好多古怪的人稀奇的事兒,一長串,數都數不過來,虧得我們好人山主有一肚子學問,啥問題都難不住他。後來在骸骨灘那邊登岸,一路走啊走,就到了啞巴湖,去過一次後,現在就沒那麽想啦,以前覺得自家啞巴湖的地盤,可大了,原來是小小的,不過想還是要想的,反正不著急,過個幾年十幾年的,等到好人山主再去那邊忙正事,嘿,白先生,你知不道,曉不得,我的小道消息可靈通了,到時候我就跟好人山主說一說,他肯定會帶上我的。」

  小姑娘說這些,她滿臉得意,搖頭晃腦。

  「小米粒,你境界不高,但是在落魄山這邊身居高位,當護山供奉,就不會覺得受委屈嗎? 」

  「啊?!」

  白也笑道:「看來陳山主把你保護得很好。」

  小姑娘使勁點頭,朝白也竪起大拇指,「對的對的。」

  白也說道:「你們陳山主的那位齊師兄,曾經去找過我一次,當年齊靜春的大致意思,大概就是勸我不要那麽失意吧,多看看外邊的世道,不要總是被困在自己心中所覺得的天地。我後來看了,當時也沒覺得有什麽不一樣的。如此而已。」

  小米粒壓低嗓音,輕聲道:「好人山主說了,我們不能總是反復告訴自己一句,『就這樣吧。』好人山主還說,這樣不太好。」

  白也笑道:「陳山主的這個想法,很不錯。」

  小米粒一下子神采奕奕,自己以誠待人說真話,白先生非但不生氣,反而還誇獎好人山主了,開心!

  興高采烈的小姑娘轉過頭,伸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說道:「白先生,跟你說個秘密啊,好人山主雖然曾經與人鬥詩是輸了,可他只要喝酒喝高了,才情很了不得嘞。」

  白也笑問道:「說來聽聽?」

  小米粒一下子回過神,身邊這位可是寫過很多詩篇的白先生,聊這個,是不是不妥當?

  所幸白先生善解人意,已經幫她解圍了,白也微笑道:「記得曾經不用真名,跟君倩一起訪仙問道於名山大川,也曾與一些偶然相逢的山中道士和世外高人……勉強算是鬥詩吧,結果他們聽了,都很不以為然,評語不高,反正處處是毛病,不是全然不押韻,就是換韻不妥,或者這裡撞韻那邊出韻,不合法度,連平仄都不懂。」

  小米粒驚嘆道:「是他們不識貨,還是他們太厲害啊?」

  白也笑道:「可能兩者都有吧。」

  小米粒說道:「反正好人山主說了,只有真正喝醉了,才能讀出白先生詩篇的神味,不醉就不行。」

  白也說道:「那你們陳山主的酒量一定極好,我猜他幾乎就沒怎麽醉過吧?」

  小米粒撓撓臉,「好人山主確實沒怎麽喝得大醉酩酊,很偶爾了,我曉得只有幾次,不過我當時都不在場,都是聽說來的。」

  白也不以為意。顯而易見,落魄山陳平安也好,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罷,根本就不是一個會如何崇拜白也詩篇的讀書人。

  君倩只是悄悄站在遠處,背靠欄桿,雙臂環胸。主要還是擔心白也不開竅,可別哪句話說得混帳,就讓我們小米粒哭鼻子了。

  白也轉頭看了他一眼。

  君倩示意你們聊你們的,不用管我。

  先前小鎮舊學塾那邊,解開一部分心結的師弟馬瞻,最終還是不肯來落魄山。

  君倩這個當師兄的,陳平安這個小師弟,對此都沒有強求。

  不過馬瞻身份已經變了,從京城帝王廟的廟祝之一,變成了大驪春山書院的講習。

  馬瞻當時並不清楚那場京城御書房的議事內容,所以覺得奇怪,畢竟這個小師弟身份再多,似乎都不宜插手這種大驪王朝事務。

  陳平安笑道,崔師兄是大驪國師,我如今也是了。

  君倩轉頭笑望向那個虎頭帽少年。

  去玄都觀修道和練劍,是對的,來落魄山一趟,也是對的。

  浩然三絕,白也詩無敵,錦綉崔瀺,劍術裴旻。

  好友白也,一心向道,仙氣浩渺,才氣之盛,浩浩蕩蕩,如銀河傾瀉人間,世間無人匹敵。

  公認人間最得意,白也確實詩無敵,劍術詩篇都在天。

  但是結果就如白也自己所說的那句話,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自家先生也曾勸過白也一句,修言大道人難得,自是功夫不到門。

  至於君倩與白也是摯友,先生又與白也始終同輩相論,按照先生私底下的說法,各算各的,計較這個作甚,當然了,真要計較也無妨,先生我這叫禮賢下士。

  君倩再尊師重道,當時聽到先生「禮賢下士」的這個說法,也有點綳不住臉色了,又不敢反駁什麽。

  老秀才就踮起腳尖拍了拍弟子的肩膀,可別覺得先生是在背後說白也的壞話,君倩啊,估計你是忘了,道祖有言,下士聞道大笑之。在先生看來,白也分明就是上士聞道的材質,也曾到了上士的心境,如今才卻才是下士,才是下士,便是這個劍術和境界了,若是能夠返璞歸真,再上一個臺階,有朝一日,心與天地通,天人合一,再再上一個臺階呢?那些山上神仙誇人前程好,總喜歡說一句大道可期,這個說法,半點不俗氣,大俗就是大雅。白也不算大道可期,誰能算大道可期?但是呢。

  說到這裡,老秀才跺跺腳,既然是一位已然聞道的下士,被己心所困,那就破罐子破摔,貨真價實些,不如真正腳踏實地,要我說啊,這人間大地啊,可不是看過、走過,就是歸我所有的,皆言修道之人,心無掛礙,從不拖泥帶水,遠離世間紅塵?那只是一般練氣士的正確做法,沒毛病!但是你的好友,他可是白也!豈能如此小家子氣,看遍名山,走過人間,失望至極了,就當真只是如白也所說,一介光陰過客暫歇於天地逆旅了,停步休歇個千年萬年的,不還是宛如刹那間,所以說啊,墨家钜子說得極好,有大學問,非無安居也,我無安心也!所以說嘛,心無所安,如何得意?只能是境界越高越寂寞。為何白也除了寥寥無幾的知己,誰都說他是人間最得意,他自己卻偏偏覺得是失意?一直在遠遊,白也看過太多,就太失望了,先生且不去管別人如何,只說他白也一人,這樣就不對。

  君倩覺得只要是自家先生說的道理,就肯定是對的。

  就想要將這些道理一一轉述給好友白也。

  老秀才卻搖頭,與學生直言現在說了毫無用處,白也是誰,道心何其堅韌,何況他什麽大道理不懂?先生這幾句話,輕如鴻毛,給人家撓癢癢都不夠。

  君倩滿臉無奈。

  老秀才笑著說了一句,可不廢話,不用著急,將來白也總有言下有悟的那麽一刹那,然後留住那份道心不退散即可,足矣。

  君倩如釋重負。

  老秀才最後提醒學生一句,君倩啊,禮賢下士這個說法,在白也那邊就別提了,太不討喜,容易傷了兄弟情誼,混不著酒喝。

  當時老秀才雙手負後,踱步離去,思量著下次該找哪個山上朋友問酒去,朋友太多,個個待客殷勤,擔心厚此薄彼,也愁人。

  且讓將來的白也捫心自問一句,當練劍至極致,我所求是何事?

  白也只需心一定,青蓮就花開了。

  天下壯哉我白也,真正人間最得意。

  再後來,就是文聖一脈分崩離析,老秀才自囚於功德林,等到天下大變,白也獨自仗劍遠遊扶搖洲。

  又後來,便是虎頭帽孩子站在滿樹梨花下,又被老秀才帶去了青冥天下玄都觀。

  君倩按照先生的囑咐,在白也躋身上五境之前,一定要帶著白也多走多看,名山道場要去,世俗間更要去。躋身上五境之後,飛升境之前,還要帶著白也出門幾趟,反正就一個宗旨,既不能讓白也破境太快,同樣不能讓白也單獨出門,只看他曾經所習慣看的風景。

  先生最後給君倩打了個比方,你們倆,將來外出覽景,就像重新在人間負笈遊學一趟,各自背著的書箱裡邊,一個裝著酒水,另外一個是道理,風景如醇酒,人事如理,這遊學一路觸景生情,拈一二道理當佐酒菜,行萬里路,看萬卷書,不光是白也會有所得,君倩你也會有收穫的。

  君倩靠著欄桿,看著那邊的虎頭帽少年和黑衣小姑娘,更多還是小姑娘唧唧喳喳說個不停,白也時不時說幾句。

  不過相較於曾經獨處時的白也,哪怕是待在君倩身邊的白也,白也今天的話,還是多了不少。

  此刻清秀少年的眉眼間再無淡淡的愁思。

  一顆赤子之心,一份童真有趣,相得益彰。

  一起嗑著瓜子,吃著小魚乾,小米粒每每聽見白先生說起當年的某件事,她就會聽得一楞一楞,一驚一乍,哇哇哇,哦豁哦豁。

  嗑過瓜子,少年就學小姑娘,將瓜子殼往山外屈指一彈。

  君倩雖然也不知道白也的道心,會不會有什麽不一樣,可能有些變化,也可能照舊,君倩都懶得去探究了,雙手抱住後腦勺,開始閉目養神。

  就在此時,幾個患難與共的酒友一起散步來到山頂賞景,有即將成為鐵符江水神的那座陸地龍宮遺址舊主,劍仙白登。

  還有一頭境界什麽都是身外物的鬼物銀鹿,以及流霞洲山上第一人荊蒿的嫡傳,玉璞境高耕。

  白登必須來這邊與陳平安商量自己補缺鐵符江水神祠廟一事,畢竟以後雙方就是山水近鄰了。

  其實高耕是不願再次來落魄山做客的,而銀鹿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必須返回落魄山。

  所以銀鹿就與白登一合計,覺得必須拉上好友高耕一起回落魄山……朋友間好有個照應。

  他們仨,實在是怕了那個道號景清的青衣小童,熱情好客,嗜酒如命,其實這都沒什麽,朋友不想喝酒,你陳靈均總不能按住我們的腦袋往酒碗裡撞去吧,可問題在於陳靈均這厮,禦江水蛇出身的大道根腳,如今才是元嬰,偏偏跟那位斬龍人是摯友,酒桌上對陳清流又打又駡的,不是拍肩膀就是拍腦袋,別說他們仨,就是酒桌上那位道號青宮太保的老飛升都怕這個啊,結果如何,一張酒桌,青衣小童當主陪,荊蒿就只好與陳清流兩個輪流當副陪,白登幾個賓客,不喝到位,能下桌,敢下桌?

  喝酒這種事,總是心情好或是不好的時候,再呼朋喚友喝上一頓,相互間言語無忌,調侃幾句,排憂解難,借著酒勁說幾句酒話或是不用打草稿的牛皮,可不能成為一種每天早晚兩次雷打不動的的課業啊!

  只是一頓早酒不喝,就搞得就跟不知上進的頑劣蒙童翹課一樣,哪怕頓頓喝仙釀,滋味能好到哪裡去?

  所幸白登和高耕這次做客落魄山,陳靈均擺了一桌酒,滿臉愧疚,扭扭捏捏,解釋說上次請他們喝酒,屬於落魄山賬房那邊的公款支出,不用自己如何花錢,如今屬於私誼,以後可能就沒辦法一天兩頓酒招呼哥幾個了,除非將那幾種價格昂貴的仙釀換成便宜幾分的一般仙家酒水,才能喝上早酒……三人面面相覷,差點激動得當場落淚,然後各展神通,勸說景清前輩,這種事情,高耕說等到白登補缺了鐵符江水神,咱們哥幾個再好好擺一桌,白登說等銀鹿成為落魄山正式譜牒修士,喝什麽酒,都由自己來負責,銀鹿就說高耕甭管公事私事,以後都常來寶瓶洲和落魄山,提前知會兄弟們一聲,早早把酒約上……青衣小童聽著這些暖心話,感動異常,一口氣連提了三個。

  銀鹿為了與那座蠻荒仙簪城撇清關係,已經正兒八經與落魄山打過招呼,經過隱官山主和掌律長命的雙方同意,如今正式化名曾錯,字日章,暫無道號。

  在槐黃縣衙的戶房那邊,已經錄檔在冊了。就此鬼物銀鹿成了落魄山暫不譜牒錄名的一名雜役弟子,屬於歷史上第二位。

  作為首位外門雜役弟子的落魄山新任編譜官,那個白髮童子如今有事沒事,就找銀鹿談心,要他知恥而後勇,好好修行,別丟了咱們落魄山雜役弟子這條道脈的臉,不然你銀鹿丟人現眼,修行懈怠,不當個人,就別怪自己這個當祖師爺的,翻臉不認人。

  不用每天那麽昏天暗地喝酒,高耕便終於有閒情逸致,去發現落魄山和藩屬山頭的風景優美了。

  小鎮西邊四十幾座山頭,細看之下,處處有神異,不過受限於境界,依舊覺得是霧裡看花,並不真切。

  今天來到山頂,就看到了坐在欄桿上的少年和小姑娘,還有站在另外一個方位的魁梧男子。

  除了護山供奉周米粒,其餘兩位都不認得,白登剛離開龍宮遺址沒幾天,銀鹿也是差不多的處境,被隱官大人關押已久,勤勤懇懇寫書,一個寫不好,就要挨上一板磚,其實出來望風沒幾天,所以他們都問高耕是否清楚對方的根腳,高耕只是搖頭說不知。

  銀鹿幾個,也沒想著跟那個虎頭帽少年套近乎,世外高人?有這樣的世外高人麽?

  雖說落魄山常有身份、境界都很嚇人的高人來此拜訪,但是他們再覺得真人不露相,恐怕也沒幾人出門在外,願意如此裝束。

  所以高耕他們就走到那個雙臂環胸的魁梧男子身邊,紛紛介紹起自己的名字和道號。

  君倩笑著拱手還禮,「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白登就覺得有些無趣,虛頭巴腦,眼前這漢子,除了可能確實聽說過高耕和青宮山,久仰誰的大名,自己?還是連化名都是新鮮出爐的曾錯?

  不過既然是身在落魄山,白登也不敢如何表露心情,至於高耕更是開始與那漢子掰扯幾句天氣和風景的廢話。

  山頂遠處欄桿那邊。

  「白先生,你跟君倩先生,是怎麽成為朋友的?」

  「比較投緣。」

  因為那邊一大一小的對話內容,都沒有用上心聲的手段。

  先聽到的那個稱呼,「白先生」?其實判斷不出什麽。

  天底下姓白的練氣士,數得過來?

  君倩?!

  若是浩然任何一個別處,也沒什麽,可是在這落魄山,在陳山主的自家地盤上邊……

  本來學那魁梧男子背靠一旁欄桿的高耕,霎時間挺直腰桿,動作飛快正衣襟,臉色肅穆沈重。

  銀鹿更是被小米粒的「君倩先生」,跟耳畔敲鑼打鼓一般,浩然劉十六,老秀才的嫡傳弟子之一,到底是什麽根腳,蠻荒天下山上,未必都清楚,但是仙簪城豈會不聽說一些山巔消息?銀鹿此刻心情複雜至極,既畏懼得肝膽欲裂,又有幾分「同鄉」親近。

  只有可憐貴為一座陸地龍宮龍子龍孫的白登,還被蒙在鼓裡。

  高耕和銀鹿都很糾結,要不要告訴好友那個恐怖的真相。

  遠古奇異最凶悍,只驅龍蛇不驅蚊。

  白登見到「此人」,跟瞧見斬龍人陳清流,有區別嗎?

  唯一區別,就是一個只是斬殺,一個殺了再吃、或是吞入腹內再絞殺嗎?

  陳清流三千年斬殺的天下蛟龍,可能都曾是這位魁梧男子早年「吃剩下的」?

  高耕與銀鹿屏氣凝神,一起與這位「君倩先生」作揖。

  這次他們倆都補上了師門,或是用上了舊道號,「流霞洲青宮山高耕,拜見劉先生。」「蠻荒仙簪城銀鹿,拜見劉先生。」

  君倩笑著伸手虛按兩下,「高耕,我們都是落魄山的客人,就不用這麽客氣了。銀鹿道友,我們可算落魄山的半個自家人,就更不用客氣了,你覺得呢?」

  高耕覺得很有道理,自己一顆道心終於守住不崩了!

  銀鹿道友覺得前輩劉十六說啥都是頂天大的道理。

  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遠處黑衣小姑娘又與貂帽少年有問答。

  「白先生,你打得過兩個拳頭鉢兒大的君倩先生嗎?」

  「以前打得過,現在打不過,以後打得過。」

  「等到小魚乾吃完呢?」

  「那還是打不過君倩。」

  玉璞境高耕心湖內,再次掀起了滔天巨浪。這顆道心,不要也罷。

  人間有幾個練氣士,敢說自己「曾經」與「將來」都打得過劉十六?!

  他還姓白!

  一頂虎頭帽誤我太甚!

  已是鬼物的銀鹿差點當場被嚇死,就這麽魂飛魄散。

  前些年,曾有浩然白也,就在那扶搖洲,一人劍挑幾王座來著?

  唯有白登真幸運,可以啥都不知道。

  早知如此,他們仨還不如陪著陳靈均喝頓大酒呢。

  君倩雙臂環胸,面帶微笑,「還有事嗎?」

  高耕與銀鹿就識趣拉著好友白登,各自拽著白登的一條骼膊,下山去了。

  來時從容,去時匆匆。

  白登一頭霧水,高耕以心聲顫聲說道:「喝個酒?」

  銀鹿斬釘截鐵附和道:「壓壓驚!」

  白登疑惑道:「你們怎麽回事?」

  走下神道,去往宅子那邊,白登問道:「不是去找景清道友喝酒?」

  高耕與銀鹿對視一眼,我們白登道友,傻人有傻福呐。

  銀鹿笑著解釋道:「何必讓景清道友破費酒水錢,哥幾個關起門來喝酒。」

  山頂那邊,小米粒好奇問道:「白先生,聽我們景清說,你是劍客,不是劍修?」

  白也笑道:「以前只是劍客,現在也是劍修了。」

  成為劍修,白也其實只有對一件事提得起興趣,爭取早點躋身十四境,好問劍於大道青天,還禮周密。

  至於頭頂戴著的虎頭帽,以前是被老秀才坑了,假傳聖旨,說至聖先師反復叮囑提醒,務必要等玉璞境才能摘掉。

  只是等到躋身玉璞境,白也逐漸習慣了玄都觀那邊劍仙一脈道官們的玩味眼神,不知是誰傳出去的,說他用心練劍,躋身玉璞境,就是為了摘掉那頂滑稽可笑的虎頭帽,白也就想著晚幾天也無妨,不然只是躋身玉璞境而已,難道自己還需要來一場「儀式」慶祝慶祝?等到躋身了仙人境,白也就又想著不如一鼓作氣躋身了飛升境再說,反正在這之前就不打算出門遊歷了。

  不曾想君倩說要帶他一起走趟浩然天下的寶瓶洲。

  一來二去,白也就始終戴著這頂虎頭帽了。

  在人間與誰為敵?問劍一場?只是誰敢主動找自己的麻煩?以白也的冷清性格,總不能吃飽了撐著故意為自己樹敵。

  要說收取弟子,給誰傳授學問或是劍術,白也其實更怕這類麻煩,曾經認真設想過這種場景,卻發現根本無從教起。

  「白先生,我考你一個謎語吧?一個人有兩個門打通的三間屋子,這個人站著的屋子,都是用得著的物件傢夥什,隔壁一間屋子,不太一樣,屋子可大了,有些有用,有些沒用,有些主人記得起來,外人都不清楚,有些連主人都記不住了,但是外人反而記得住。最後那第三間屋子呢,就更神奇了,有人有時覺得打開房門,裡邊是是彩色的,一定漂亮極了,有人有時覺得裡邊一定是灰濛濛的,甚至是黑漆漆的,一點意思都沒有,都不想打開哩。白先生,你猜猜看,三間屋子分別叫啥?」

  白也笑著不說話。

  小米粒安慰道:「隨便猜,猜不著也沒什麽,這可是我一大籮筐謎語中最難猜的,謎底難度,至少可以排前三!」

  白也說道:「謎底是不是昨日,今天,明兒?」

  小米粒眼睛一亮,將最後的小魚乾都遞給白也,由衷贊嘆道:「白先生,你猜謎的本事,跟好人山主一樣厲害!」

  白也笑著只是拿過一半的溪魚乾,問道:「是誰教給你的謎語?」

  小米粒嚼著魚乾,搖頭晃腦,後腳跟輕輕磕著欄桿,「幾乎都是好人山主教給我的,不過剛才問白先生的這個謎語,是我自己想出來的。」

  白也笑道:「小米粒,你有沒有聽過一個故事,天地間以一棵椿樹為界,分出南北,北冥有魚,南冥有池,魚化為鳥,背可載山岳江河,在其背小如芥子舟船,負重棲息於池,鳥隨海運而徙於南北間。」

  小米粒驚嘆道:「人間還有這麽大的魚啊,見多識廣的好人山主,都從沒跟我說過這個志怪故事呢。」

  白也點頭道:「這條大魚,體型龐然,可能跟啞巴湖酒水的名氣一般大了。」

  小米粒使勁點頭,哈哈大笑起來。

  白也問道:「小米粒,你會嚮往那種神通嗎?」

  小米粒使勁搖頭,「不會啊,我喜歡待在家裡,不喜歡出門遠遊。」

  只說冬春天,每天早上起床,她拳法不精,境界太低,連一條暖乎乎的被子都打不過,總要跟有倆幫手叫「困意」和「冷颼颼」的被子………每次跟它們打一場架才能艱難勝出。如果不是有清晨巡山的職責,她估計要睡到日上三竿,那會兒她也有了倆幫手,分別叫太陽公公和枝頭鳥雀。

  白也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伸手揉了揉小米粒的腦袋。

  小姑娘趕忙轉過頭,摸不得摸不得,個兒會長不高的。

  不曾想白也主動彎腰側過頭,小米粒伸手拍了拍虎頭帽,再歪著腦袋,哈哈大笑道:「今兒不長個兒,那就明兒再說吧。」

  白也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眯眼而笑,抬手輕拍膝蓋,只是沒有說什麽。

  君倩靠著遠處欄桿,是啊,今朝酒,峨眉月,明日愁,愁長三千丈,青冥浩蕩不見底,畏途巉岩不可攀,使得白也不得開心顔。

  小米粒眼睛亮亮的,滿臉漲紅,竪起耳朵,輕聲問道:「白先生,是在醞釀那種一說出口就可以千載留名的詩篇麽?」

  白也搖頭笑道:「既然練劍了,就好好練劍。先前就與君倩約定,以後我只會偶爾喝酒,再不作詩了。」

  君倩嘆了口氣。

  再無白也詩無敵,人間寂寞幾千秋。

  小米粒聽到白先生這麽說,就有點傷心,還有丁點兒失落。

  傷心,是小姑娘覺得白先生好像有些傷感。

  至於米粒小的失落,是因為米粒來見白先生,她是有私心的,哈,確實難為情。

  小米粒就是想與白先生熟悉了,好幫著自家落魄山討要一篇膾炙人口的詩歌呢。

  畢竟自己在落魄山這麽久了,還不曾立下寸功。

  暖樹姐姐總是表揚自己,裴錢也會經常將自己的功勞記在那本功勞簿上邊,可她又不是傻瓜蛋,知道她們是逗自己開心呢。

  不過沒啥,反正讀了那麽多兵書,三十六計背得滾瓜爛熟了,建功立業這種事,明天再說!

  今天能夠跟白先生聊了這麽多,已經開心至極!

  於是小姑娘就讓白先生伸出一隻手。

  虎頭帽少年還是摸不準小姑娘的想法,不過仍然笑著伸出手掌,猜測小米粒,是不是會從袖子或是棉布挎包變出瓜子、小魚乾。

  不料小米粒只是抬起手握拳,低頭呵了一口氣,再往白先生手心輕輕一敲,攤開手,如放一物,「哈,白先生,別傷心,我借你些開心和高興!」

  白也笑了笑,握起拳頭,揮了揮手腕,「那我就不客氣收下了。」

  不知不覺,光陰流逝,一大一小就這麽聊著,人間已是明月夜,落魄山中月色多。

  小米粒輕輕搖晃著雙腿,無憂無慮,在自己家裡看著遠方。

  白也問道:「小米粒,你說是不是人間很很多像你這樣的人,很多不像你們的人,我見與不見,你們都在人間,各有各的悲歡離合。」

  小米粒伸手撓著臉頰,自己是出身啞巴湖的大水怪嘞,靦腆道:「大概是的,吧?」

  沒有聽到白先生繼續說話,她轉過頭,再抬起頭,原來發現身邊的白先生,站起身,伸了個大大的懶腰。唉?白先生莫不是要作詩?書上不是有個說法,俱懷逸興壯思飛?

  白也低頭笑道:「不是作詩。不過以後白也遞劍,也算詩文。」

  小米粒使勁點頭。默默記下了這個說法,以後用得著。她曾經與劉瞌睡借過個說法,直到今天還沒還給他呢。闖蕩江湖,出門在外靠朋友,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嘛。

  虎頭帽少年伸出一隻手,昔年浩然白也,如今青冥天下的劍仙,朗聲道:「大運興沒,群鳥夜鳴,月下有謫仙,鼻息幹虹霓。山中諸君且停杯,請見我輩劍客揮手決浮雲,舉動搖白日,指揮旋青天!」

  君倩聞其大言,只是會心一笑,好友白也自然仍是白也,生平喜好以劍客自居,不過是腳下換了一條道路。

  書生底色,以平常心,結道果。

  最終成為真正的劍仙白也。

  就在此時,君倩聽到白也略顯尷尬的一句心聲。

  「君倩,我好像看到了某地某人剛剛成為劍修,我與之對視,見他心中開了一朵青蓮。」

  君倩一楞,然後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想來昔年觀道觀的藕花福地,如今落魄山的蓮藕福地。

  福地內的那位「少年劍修」,與福地外的劍仙白也,其實皆是見到了自己。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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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14 14:22:3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某年的雜花生樹

  落魄山頂,白也和君倩一坐一站,閒聊起了紅燭鎮的三條江水,其中就有玉液江。

  小米粒已經告辭離去,蹦蹦跳跳,肩扛金扁擔,手持綠竹杖,斜挎著的那隻心愛棉布包,裡邊暫時沒有兵力啦。

  白也聽過一些故事,笑道:「你那個陳師弟,倒是好說話。」

  君倩解釋道:「朱斂在玉液江出過拳,小師弟也去水府做過客,落魄山這邊再不依不饒,就有咄咄逼人的嫌疑了。」

  白也一笑置之。

  君倩說道:「最關鍵的,還是小米粒自己會心裡過意不去,落魄山做得越多,捅婁子越大,鬧得沸沸揚揚,她在山中獨處時沈默的次數就越多。膽子小,覺得外邊的江湖有些凶險,所以導緻不太敢出門,與膽子不小,只是不願意出門了,心境上,還是有區別的。所以小師弟在這件事上,其實考慮頗多,必須掌握好分寸,不能太過一廂情願。要知道這場風波,從一開始,小米粒就想著藏掖起來,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的,只是不湊巧被裴錢撞見了。事實上,小米粒一直想要說點什麽,但是擔心自己說不好,讓裴錢他們傷心,就只好一直擱在心裡了。」

  白也點點頭,「也是。將心比心,比較難了。」

  由此可見,先前白也說陳平安把她保護得很好,不算說錯。

  君倩笑道:「後來,朱斂給小米粒打過一個比方,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講了個道理,才讓小米粒徹底解開心結,據說聽過之後,小米粒捧腹大笑,開心得滿地打滾,覺得老廚子的某些說法,說到自個兒心坎上去了。」

  白也好奇道:「小姑娘的這種心結也能解開?」

  君倩點點頭,從袖中摸出一壇不知名的仙家陳釀,緩緩道:「能。朱斂先跟她說了個家鄉的山水故事,來形容這場風波,說江湖上有個家世顯赫的女子,受了情傷,她就害得某個負心漢家破人亡了,男子自己也被打斷了條腿,負心漢歷經千辛萬苦找到她,滿臉眼淚鼻涕訴說著自己的慘事,女子柳眉倒竪,咬牙切齒,說你只是瘸腿拄拐杖,我卻是心碎了,誰更可憐?小米粒起先聽著揪心,就問老廚子是真事嗎,朱斂說是胡編的,小米粒這才放心。然後朱斂就問小米粒還生不生氣,如果生氣,我就讓那位水神娘娘一瘸一拐來落魄山跟你道歉,小米粒被嚇了一跳,趕忙讓老廚子發誓可不能做這種壞事。然後朱斂才問小米粒,是不是這件事,如果咱們落魄山始終揪著不放,其實早就翻篇的右護法,才會在自己心裡一直不過去,但是呢,又不敢說什麽,怕被誤會是沒良心,所以根本不敢說什麽。小米粒使勁點頭,於是朱斂就跟她解釋,返鄉的山主為你打抱不平,專程去水府敲打那位水神娘娘一次,可不是睚眦必報那麽簡單的,除了幫你討要一個必須得有的公道,還想著讓她和整座水府都長點記性,那麽以後再有所有像小米粒的外鄉人,走在玉液江水府地界,不管是誰,身份、境界高不高,就都不會再被他們隨便欺負了,他們再不敢仗勢淩人,所以可以這麽說,小米粒你是有功勞的,沒有白受委屈白吃苦,如果這次公子不好好管上一管,將來可能就會有很多個小米粒在玉液江那邊,水府還是會一錯再錯,偶爾踢到一塊鐵闆了,他們也不覺得是事情上邊錯了,至多只是覺得自家水府招牌不夠響亮,水神娘娘拳頭不夠硬。小米粒,你覺得這樣好嗎?小米粒大聲道不好不好。朱斂笑道那麽公子上次帶你一起去水府做客,就有些學問了,既不與水神娘娘氣勢洶洶興師問罪,卻也沒有輕拿輕拿,一筆揭過,公子就像留了一隻靴子在水府,既然遺落了靴子在別人家裡,那麽早晚有一天是要取回的,水神娘娘和玉液江水府,就得悠著點了,上次陳山主沒大發雷霆,不曾與水府過多計較,那麽下次登門呢,會不會來個新賬舊賬一起算,來個兩罪並罰?小米粒贊歎不已,好人山主厲害唉,老江湖,真是老江湖。最後朱斂笑著說小米粒,你如今膽子小了些,不太敢去落魄山之外的地方閒逛了,你以為那位水神娘娘就敢隨便離開祠廟和水府啊,她膽子都沒有米粒大,何況除了我們,聽說作為頂頭上司的魏山君,好像也曾提點過她一句,讓她不必多想,罪不至死嘛。小米粒,你聽聽,是不是笑裡藏刀,殺氣騰騰,可把水神娘娘嚇壞了。如果故事只是發展到這裡,也沒什麽,小米粒在朱斂院子開心過後,當天就壯起膽子,偷偷跑去披雲山一片小竹林數竹子去了,至於小米粒與那位急匆匆現身的魏山君聊了些什麽,好像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變了,是個謎。」

  白也笑道:「難為你一口氣說這麽多,內容有了,題目呢?」

  好友君倩,可不是善於言辭之輩,昔年共游名山,君倩既不喜歡聊遠古事跡,也不願多聊文脈求學事。

  君倩說道:「只要不是十五境,就都會一葉障目。」

  白也扶了扶虎頭帽,感嘆道:「十五境啊。」

  君倩突然笑道:「帶你去一處村塾,你不能白嗑瓜子吃魚乾,得幫小師弟一個小忙。」

  然後白也就被君倩縮地山河,拉到一處溪畔學塾的整潔書房內,君倩開始拿出一本手稿,嫻熟翻到一頁,書上的山水故事講到了一處江湖遊俠和啞巴湖大水怪誤入仙山,故事梗概就是他們遇見三位各具風采的得道高人,雙方鬥詩一場,大勝而歸。白也環顧四周,猜出此地是陳山主當教書先生的地方,君倩攤開手稿書頁,讓白也別傻站著了,趕緊湊近瞧瞧。

  白也走過去一看,掃了幾眼,就想置身事外,結果被君倩按住虎頭帽,氣笑道:「還講不講江湖義氣了,麻溜的,我來幫忙研墨,你別想跑。」

  原來這本手稿上邊,寫那鬥詩內容的篇幅不算短,但是那位陳姓少俠每次「吟詩」,在冊子上邊,所有關於詩篇的內容,都是空白的。

  不過每當主公人吟詩之後,那三位山野精怪出身、卻喜好附庸風雅的山中仙師,「聽聞」陳少俠即興作出一首首文采斐然的詩篇過後,他們如何從最初的不以為然,到不由得收斂輕蔑神色,到各自拈須沈吟不語,內心震動不已,再到如何遮掩不住的贊嘆,驚為天人,最後心悅誠服,甘拜下風……倒是寫得十分仔細,不吝文字,讓白也、君倩這倆翻書人見字如面。

  這個陳山主,就這麽沒有詩詞一道的才情嗎?十幾首詩,手稿上邊都空著。

  作詩有何難?

  君倩已經開始取來一方硯台,在旁滴水研墨,白也搖頭說道:「說了不作詩,不是玩笑話。」

  君倩笑道:「用你的舊詩。」

  白也無奈道:「你又不是不清楚,作過的詩,我自己絕大多數都忘了。沒忘記的,多被好事者編成詩集流傳天下。我抄自己的,跟陳平安抄我的詩集,有什麽兩樣?他還不如換個名氣不大的詩人抄些冷僻詩篇。」

  君倩說道:「你那些廢棄不用的詩篇,我都記著呢,我說內容你來抄錄就是了,至於詩題你得自擬。」

  白也隨手翻了幾頁手稿,再翻到最後新篇章所寫內容,發現竟然從頭到尾,都是那位江湖少俠跟啞巴湖大水怪的山水故事,並非是陳平安在夫子自道,或是偶爾興起,學那位文廟韓副教主寫篇小說。白也記起先前在山頂,小米粒說起她第一次出門走江湖,好像就是找個欠她一個故事的過路讀書人?

  如果不是看在小米粒的面子上,白也不願意做這種事情,瞎胡鬧,跟頭上戴兩頂虎頭帽何異?

  白也坐在椅子上,接過君倩遞過來的毛筆,思量片刻,說道:「記得那次遊曆廬山,好像有兩篇古體詩和七絕,寫得還不錯。」

  君倩提醒道:「可不能一上來就拿出巔峰的詩情,前邊幾首詩篇,記得稍微收著點,總計這十二首詩,文采功力,必須循序漸進,尤其是壓軸一篇,必須對得起書上那三位仙師的驚嘆和美譽……」

  白也擡起頭,廢話這麽多,你來寫?

  君倩笑呵呵道:「氣性還不小,我要是小師弟,就拎一青磚站在這裡了。」

  白也落筆之前,問道:「這場觀道,欠了陳平安一個大人情,怎麽算?」

  若是陳平安早有謀劃,卻被自己一個外人捷足先登,所欠人情就更大了。

  君倩報出一首舊詩,然後說道:「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是我的小師弟,那就按照老規矩,我兩不偏幫,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白也剛要落筆,君倩突然說道:「崔師兄當年就說過,你寫草書,筆格尚可,畢竟詩名擺在那裡,後世書家,誰都願意吹捧幾句違心話。不然隻說那幅如今是否真跡都存疑的字帖,崔師兄就說他拿腳指頭夾著一塊隨便從簸箕裡邊撿來的木炭,都寫得比你好。而小師弟這本手稿卻是既有功底的簪花小楷,你可別露怯了,實在不行,就換我來?我寫小楷,肯定比你強幾分。」

  白也就要擱筆,愛寫不寫,不伺候了。

  君倩學自家先生招牌式唉了一聲,「不說了不說了,你繼續寫你的鬼畫符。」

  白也突然問道:「崔瀺真這麽說過?」

  君倩點頭笑道:「崔師兄從不說大話,你不愛聽就憋著。」

  白也忍了忍,最終還是沒忍住,憋出一句三字經。

  君倩自顧自推開窗戶,瞥了眼白也,一首詩寫完了,又報了一首舊詩,笑道:「這邊竟然還跑了三個的蒙童,中途退學去隔壁村學塾了,難怪我們小米粒會說一句火大嘞。」

  白也低頭「抄詩」,隨口問道:「村塾這邊總共幾個蒙童?」

  君倩笑道:「好像攏共才十個出頭一點,虧得前不久收了個寧吉當學生,不然估計都要不足雙手之數了吧。」

  白也聞言笑了起來。

  我輩讀書人的糗事,不足為外人道也。

  山中,原本關起門來只是打算小酌的哥仨,等到白登終於曉得山頂那個魁梧男子是誰,以及那個虎頭帽少年又是誰……

  這頓酒,一開喝,可就擋不住了。

  如今他們仨,實在是投緣,已經認了結拜兄弟,輩分按道齡排下來,分別是白登,曾錯,高耕。

  白登聊起三千年前本族的昔年崢嶸歲月,銀鹿聊到了蠻荒家鄉仙簪城的自家祖上如何闊綽,高耕也說了些青宮山的勾心鬥角,如何表面光鮮如何一肚子委屈,說下宗宗主之位,本來唾手可得,當初師父都點頭同意了的,卻被敬重的師兄和心愛的師姐暗中從中作梗,寧予外人不幫師弟……兄弟們俱是聊到了各自傷心處,喝得興起,高耕就問要不要喊來陳靈均一起喝,桌旁原本倆醉醺醺的好友,瞬間酒醒幾分,讓高耕克制,莫要衝動。

  聊起改名為「曾錯」和如今「字日章」一事,高耕與白登皆是贊嘆不已,大為嘆服,一個說銀鹿道友確有真才實學,一個說不愧是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君子韜晦深遠謙退難知,唯有遇事則日見彰明,當仁不讓……

  銀鹿悻悻然,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有告訴兩位結拜兄弟那個真相,先前被年輕隱官拘押起來,每天都要寫點什麽,後者常來這邊點檢內容,告訴銀鹿既然如今當了半吊子的小說家,那就拿出那種「做一行愛一行、行行出狀元」的端正態度,每日都盡量多寫點文章,長短篇幅不計,首重心誠,每個字都不可隨便敷衍了事……

  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的宅子相距不遠。

  今夜既無酒喝,也無心修行的陳靈均,坐在台階上發著呆,突然站起身,鬼鬼祟祟從庭院內撿起一顆石子,就往別家宅子那麽一拋,丟在了房頂上邊,石子翻滾作響。很快就響起那個笨丫頭的心聲訓斥,陳靈均,你煩不煩?!陳靈均一臉茫然,以心聲詢問,暖樹,你咋回事,可不興你這麽誤會人的,家裡遭賊啦?暖樹怒道你再這麽無聊,我明兒就跟山主老爺說去!陳靈均天不怕地不怕,唯獨就怕這個告狀,只得悻悻然辯解一句,我剛剛在院內翻看一本專修水法的靈書秘笈,看到了會心處,就忍不住有樣學樣,抖摟了一手尚未成熟的道法……不等陳靈均說完,那個脾氣暴躁的笨丫頭又開始訓人嘍,編,你繼續編,最好把那本道書的名字和道訣內容一並編出來!

  虧得姜尚真恰巧就坐在他那府邸的屋頂上邊,笑問道:「暖樹,景清,你們吵啥呢。」

  暖樹與周首席施了個萬福,回屋子去了,她那書桌上都是些專門記錄瑣碎開支的賬簿,沒空搭理陳靈均那個不務正業的傢夥。

  陳靈均腳尖一點,飄向周首席那邊屋頂,有點尷尬,壓低嗓音說了句,周首席,小姑娘家家的,這麽凶,以後怎麽嫁人,是吧。

  姜尚真後仰躺著,腦袋枕著一隻玉瓷枕,雙手疊放在腹部,笑道:「我看暖樹不愁嫁啊。」

  陳靈均轉移話題,「既然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周首席咋個沒喝酒。」

  姜尚真睜著眼睛看天,微笑道:「我是在想亂山高下,雲腳上懸,看情形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了,身為劍修,是該檐下躲雨呢,還是一手拎個大水桶、一手拿著大臉盆出去接雨。」

  陳靈均聽得如墜雲霧,但是輸人不輸陣,開始胡說八道,「這還不簡單,要是雨水能當錢用,看我不在院內擺滿鍋碗瓢盆!」

  姜尚真笑道:「魏山君還是有點東西的,換成我是山君,能夠想到的最好神號,估計也就是『靈澤』了。」

  其實在姜尚真看來,披雲山魏檗如果自擬神號「靈澤」,這個選擇,其實相當不差,短期收益要比「夜遊」更大,因為最為契合那場萬年未有的「天時」。當然,長遠來看,可能還是夜遊更為穩妥,大道裨益,細水流長。

  陳靈均躺在屋頂上,姜尚真突然伸手抓住青衣小童的骼膊,笑眯眯道:「景清,我在酒桌上誇贊長命掌律的那幾句誠摯之言,是誰泄露出去的?」

  陳靈均趕忙坐起身,非但沒有絲毫的心虛,反而滿臉得意洋洋,雙臂環胸,與周首席邀功道:「必須是我拐彎抹角說給小米粒聽的啊,再讓她這個小耳報神捎話給掌律長命的,周首席你想啊,你都打光棍多少年了,模樣好,家底厚,除了年紀大了些,挑得出啥毛病麽?必須沒毛病!咱們掌律長命也單著呢,何況她一看就不喜歡那種臉嫩不穩重的小年輕啊,如此說來,你們倆,男未娶女未嫁,咋個就不能走到一起了?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嘛,我這不是覺得周首席你不好意思開口,萬一換成長命掌律有那麽點心思,她再與小米粒透露些風聲,我再聽見了,給周首席你這麽一說,嘿,不就成了?!一個掌律,一個首席,你們這就叫天作之合,親上加親!」

  饒是見過大世面的姜尚真,也是長久呆呆無言,心有餘悸,顫聲道:「我謝謝你啊。這麽會做媒,以後別做了啊。」

  陳靈均壓低嗓音問道:「咋的,是覺得不合適啊,還是周首席眼光高,覺著我們長命掌律她性子冷淡了些,你瞧不上眼,嘿,這就是你不懂事了吧,老廚子跟大風兄弟這倆色胚,可是都說了一個差不多的道理,書上好些個看似面若冰霜的女俠和那些瞧著拒人千里之外的仙子,等到她們動了心再……」

  頭皮發麻的姜尚真趕忙一把勒住青衣小童的脖子,再伸手捂住他的嘴巴,求求你了,景清大爺,求你別再多說一個字了。

  不遠處一間燈火溫暖的屋子裡邊,來這邊串門的小米粒,她站在小闆凳上邊,貼著窗戶竪耳聆聽,終於聽不見那邊的響動了,小米粒轉頭好奇問道:「暖樹姐姐,真是這樣麽?」

  正在翻賬本的暖樹伸手按住算盤,啐了一口。

  姜尚真捂住陳大爺的嘴巴,問道:「喝不喝酒?聽說你多了幾個新朋友,不幫忙引薦引薦?是就點個頭,不喝就搖頭。」

  陳靈均趕緊小雞啄米,姜尚真這才敢放開陳靈均,瞥了眼不遠處的府邸,關起門來喝酒,燈光微亮,都沒敢劃拳,真能喝痛快?

  姜尚真笑道:「那幾個好像撇下你喝酒了。」

  陳靈均楞了楞,感嘆道:「怪你啊周首席!」

  姜尚真一頭霧水,「怎麽就怪我了?」

  陳靈均咧嘴笑道:「先前我與那幾個朋友,不小心提著了錢,連累他們現在都不敢找我約酒了,不怪你怪誰?」

  姜尚真會心笑道:「確實怨我。」

  一起飄落在青石闆道路上,姜尚真雙手抱住後腦勺,陳靈均將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

  姜尚真微笑道:「鴛鴦交頸千歲,比翼合歡彩羽,琴瑟和諧百年,白首共老煙霞。過來人偶爾會嫉妒你們這些過來人。」

  陳靈均難得沒有調侃周首席,並且一下子就聽懂了那兩個「過來人」的不同意思。

  青衣小童輕聲道:「等會兒老弟陪你多喝幾個。」

  姜尚真點點頭,突然問道:「陳老弟,你覺得我主動讓賢,讓小陌先生來當首席供奉怎麽樣?」

  陳靈均霎時間頭大如鬥,這可是……一道送命題?!

  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兄弟拿我人頭換酒錢?

  酒桌上的過命兄弟,碗裡江湖道義何在?!

  陳靈均眼珠子急轉,說道:「周首席,我嚼著吧,你當得好好的,就別讓賢了,首席供奉可不是誰都能當好的。」

  不等姜尚真說什麽,青衣小童三步作兩步,一腳踹開白登所在府邸的大門,叉腰笑道:「兄弟們,大晚上躲起來喝早酒呢,確實有點早,哈哈哈……」

  山腳,頭別木簪的看門道士,擡手蘸了蘸口水,借著月光作燈光,慢悠悠翻過一頁書,大晚上的,人少,適宜看好書,禁書。

  不愧是周首席鼎力推薦的一本「兵家」書籍,確實打架次數多,戰場地點多,都是之前聞所未聞的香艶……正經厮殺,寫得很好啊,虛實相間,偶爾留白處,餘味綿長啊。

  青衣棉布道袍暖,窸窸窣窣翻書聲,木簪常惜階前水,吾心安處即吾鄉。

  一個冷不丁的拍打肩膀,差點沒把咱們心虛的仙尉道長,嚇得當場陰神出竅遠遊。

  仙尉也不管有用沒用,雙手掐訣,念念有詞,使了個據說可以定魂魄的道訣,再趕緊轉頭一看,才發現是拎著一條竹椅站在身後的自家大風兄弟,仙尉埋怨道:「嘛呢,神出鬼沒的,嚇死我,你重新來當看門人啊!」

  鄭大風笑著將竹椅放在一旁,「都會掐三關鎖門束縛訣了,嚇不死你的。」

  仙尉道長驚訝道:「我花了十幾文銅錢從渡口路邊攤買來的道書,當真不騙人?」

  鄭大風說道:「當然是騙錢的,但是騙不了你。」

  仙尉笑了笑,沒當真。

  鄭大風雙手抱住後腦勺,翹起二郎腿,就那麽癱在竹椅上邊,突然挪了挪屁股,打了個激靈,整個人一哆嗦,自怨自艾道:「畢竟不是年輕壯小夥兒,竟然覺得凍屁股。擱以前,天寒地凍的時候,赤條條躺在被窩裡,就跟火爐似的,人心滾燙,都不用燒木炭。」

  仙尉笑道:「好漢不提當年勇,大風兄弟這一點就不如老廚子了。」

  朱老先生就不喜歡說過往的家鄉事,從小米粒那邊道聽途說而來,朱斂在蓮藕福地,曾經在江湖上,被譽為謫仙人、貴公子。

  鄭大風自言自語道:「吃飽穿暖,天不負我。學無長進,何以對天?」

  仙尉隨口笑道:「想來老天爺沒那麽小氣。」

  鄭大風笑了笑,拍了拍道士仙尉的肩膀,「你我同病相憐,都是門外漢。」

  仙尉點點頭,誤以為鄭大風是說自己修道不精,同時自嘲一句,未能成為武學登頂?

  鄭大風瞥了眼仙尉手上的那本「兵書」,「下冊呢?」

  仙尉鬼鬼祟祟轉頭望向山路那邊,見沒有人,這才從袖中摸出另外一本書籍,笑問道:「不看上冊就看下冊?」

  鄭大風接過書籍,開始擺起了前輩架子,「讀這種打打殺殺的兵書,上冊上冊沒啥兩樣,你暫時火候不到,還差了點意思。」

  落魄山有藩屬山頭之一,名為照讀崗。

  李槐在這邊有屬於一座自己的私人府邸,其實落魄山那邊也有私宅,只是「婢女」韋太真在那邊,好像很拘謹,每天都是臉色微白的可憐模樣,李槐就乾脆搬來了這邊,當時還是陳靈均帶的路,一路上青衣小童朝他擠眉弄眼,把李槐臊得不輕,用心聲解釋一番,陳靈均就隻說我懂我懂,李槐也很無奈,你懂個屁的懂。

  李槐在照讀崗這邊住下的時候,林守一和董水井帶著暫時落腳桃葉巷的石嘉春,也來這邊逛了一次,反正山中府邸,他們都是人人有份的。

  不過他們倆一個是腰纏萬貫的董半洲了,一個是視金錢如糞土、山上神仙輕王侯的林玉璞了,估計都沒打小就想著自己有棟大宅子的李槐這麽當回事?

  昔年的羊角辮小算盤,好像是同窗裡邊變化最大的一個,不過都是嫁為人婦、早有一雙兒女的人了,財迷依舊財迷,等她聽說照讀崗這邊也有掛在她名下的一棟宅子,就專程跑過去轉了一圈,連連問這麽一大座宅子值多少錢啊,按照如今咱們家鄉槐黃縣這邊的行情,若是轉手一賣,賣給山上的仙師,怎麽都該用神仙錢、甚至是那種小暑錢結賬吧,還有她不住這邊的時候能不能租出去,每年租金,不老少吧?以後一年年的,等到她年紀大了,哪天不在了,能不能過繼給自己的家族和子女呢……

  聽著前邊的絮叨,李槐他們三個都是帶著笑意,還能隨便開石嘉春玩笑幾句,只是聽到她的最後一個問題,就不約而同都沈默了起來。

  石嘉春當時停步,看著他們幾個的表情,昔年同窗的他們,一個個的,還是很年輕,嗯,不說小時候就模樣俊俏的林書呆子,沒長歪,如今愈發玉樹臨風了,曾經每天當悶葫蘆的董水井也蠻有男人味了,就連小時候虎頭虎腦穿著開襠褲經常被惹哭的李槐,身上都有些書卷氣,像個正兒八經的年輕書生了。

  婦人伸手捋過鬢角發絲,柔聲笑道:「大老爺們,像話麽,我都不傷心,你們替我傷感個什麽,說,是不是其實早早就暗戀我了?林守一,董水井,你們喜歡李槐的姐姐,是障眼法?還有李槐喜歡李寶瓶,也是裝的?」

  林守一跟董水井對視一笑,難得聊起李柳,沒有互駡窩囊廢,出籠小雞互啄。

  李槐無奈道:「別胡說,要是被李寶瓶聽著了,她不跟你計較,非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

  小時候李槐的褲衩經常掛到樹上,蹲在地上嗷嗷哭,紅棉襖小姑娘早就跑得沒影了。聞聲趕來的齊先生,約莫是次數多了,後來好像都懶得詢問緣由了,就得用一根長竹竿幫忙挑下來,小寶瓶年紀不大,氣力不小,某次直接將李槐的褲衩丟到樹頂了,竹竿都夠不著,學塾外都是看熱鬧的蒙童,腦袋湊在一起合計著,幫齊先生出了些餿主意,一向不愛說話的董水井難得主動開口,說自己會爬樹。齊先生笑著搖頭,說看我的,撿起地上的一顆石子,掂量了幾下,再轉動骼膊幾次,再那麽朝天空丟出。

  可惜落了空,那顆石子只是穿過樹梢,傳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透過樹葉灑落在地上的金色光影,隨著樹葉的搖晃,地上的陽光便細細碎碎,晃悠起來。

  伸長脖子看著的學塾蒙童們都嘆息一聲,齊先生隻差一點呢。

  齊先生就又去撿了一顆石子,這一次果真成功砸中了高高的樹枝,那條褲衩便飄落下來,李槐趕緊穿回褲子,那次屁顛屁顛的回家路上,他格外高興,哈,這條褲子,今兒出息大發了,跟放紙鳶似的。半路遇到瘦瘦弱弱長得半點不好看的那個姐姐,她來接他回家呢,李槐就與姐姐說了今天的豐功偉業,說明天還要穿這條褲子,那就不用怕那個小寶瓶了,李柳牽著弟弟的手,少女只是眯眼而笑,耐心聽著弟弟那些色厲內荏的絮絮叨叨。

  孩子的一點委屈好像比天大,總會哭得撕心裂肺,都能把嗓子哭啞。

  但是往往片刻之後,委屈就不見了,就像那些永遠不知道被孩子掉到哪裡去的家門鑰匙。

  今夜李槐放下一本聖賢書,走出書房和宅子,一路走到崖畔觀景台,有亭翼然。

  最近又搜集了些問題,想要與陳平安請教答案。

  比如那句「得道之士,外化而不內化」,李槐暫時就只能理解字面意思。

  韋太真翩然而至。

  本來慵懶躺在涼亭長椅上的李槐立即坐起身,韋太真便有些愧疚,她又打攪主人清淨散心了。

  李槐坐起身後,笑問道:「那位被譽為人間最得意的白先生,如今就在落魄山中,你要不要見上一見?想見的話,就跟我一起登門拜訪,但是見了麵到底能聊幾句,甚至會不會像魏山君一樣吃閉門羹,我可不作保證。」

  他跟小米粒關係很好,小米粒也覺得李先生很厲害,好人山主那麽心寬的一個人,好像就是因為李先生當年小小埋怨了一句,以至於好人山主如今都「過不了那個坎」,總想要大夥兒都認為自己的廚藝其實半點不差。

  可惜落魄山上除了小米粒和老廚子,好像都沒人樂意違心捧場幾句嘞。

  韋太真使勁搖頭,「公子,我不敢見白先生,也不用見,想著能夠與白先生共處一山中,奴婢就已經很知足了。」

  那可是白先生,萬年以來,隻此一人的白先生!

  取青媲白,鐵骨柔筋。詩身到此,冰魂雪魄。

  李槐打趣道:「虧得我連馬屁話都打好草稿了。」

  其實平時李槐在韋太真這邊,言行舉止,還是很誠心正意的,就怕韋姑娘誤會自己,是那種心術不正嘴花花的浪蕩子,尤其擔心壞了一個女子最要緊的名聲。只是回了家鄉,到了落魄山,李槐整個人都是放鬆的,才敢稍微隨意幾分。在大隋山崖書院,李槐畢竟是頂著個賢人身份,在書院之外,李槐也是文聖一脈的再傳弟子,所以處處事事都會比較注意。

  看著一雙眼眸眯成月牙兒、掩嘴嬌笑的韋姑娘,李槐好奇問道:「笑什麽呢?」

  韋太真笑道:「奴婢只是想像一下公子與人溜須拍馬的場景,就覺得很好玩。」

  李槐赧顔,「跟你說說我小時候求學路上的事情吧。」

  韋太真眼神明亮,雀躍不已,趕忙正襟危坐,雙手輕輕疊放在膝蓋上邊,「好呀。」

  「這可是一個不短的故事了。」

  李槐想了想,潤了潤嗓子,說道:「那就從我剛認識陳平安說起吧,是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如果沒記錯的話,當年我是七歲,陳平安是十四歲。」

  李槐是很後來,才從大白鵝那邊得知,為了在自己生日那天能夠吃頓好的,臨時曉得此事的陳平安,就偷摸著夜釣了一整宿,還埋怨一旁崔東山不早說來著。

  但是第二天,連自己都忘了這天是自己生日的李槐,還埋怨總是吃魚肉喝魚湯,沒啥滋味,陳平安你這個廚子是怎麽當的,咱們就不能換換口味麽,紅燒雞腿,炒一盤麂子肉,燉一鍋爛熟爛熟的蹄膀……

  韋太真猶豫了一下,小聲問道:「公子,書上說的雜花生樹草長鶯飛,不是指代暮春時節嗎?」

  李槐藏好自己眼神中淡淡的傷感,笑道:「因為那年春天不一樣,跟我要說的這個故事一樣很長。」

  蓮藕福地,狐國內沛湘的別業小院。

  謝狗問道:「朱老先生既然都跟著劉羨陽他們回鄉了,怎麽不來我們這邊?」

  陳平安笑道:「他沒臉來。這趟回鄉,必須藏頭藏尾,不敢見人。」

  欠了一屁股情債,女子的唾沫就能淹死他。

  沛湘深以為然。

  與朱斂身在同一個時代的江湖男女,俱是不幸,男子,打不過那個武瘋子。

  見過朱斂容貌的,據說十個女子,更是九個恨朱斂,還有一個是因為暫時不曾見過他。

  沛湘久在福地之內,狐國封禁一事,這份規矩並不拘束她這位狐國之主,所以沛湘時常外出散心,便知道如今就有幾位山水神靈,就一直很「掛念」朱斂,其中一位,就是當年南苑國京城一役死在朱斂手下的女子武學宗師。她們曾是天地間的一點真靈不散,秉承靈氣成為女子鬼物,由天地英靈再承受香火浸染最終轉為神靈,這些獲得廟號、神主的「娘娘」們,這麽多年,就都在希冀著那個「十分風月,獨占九成」的貴公子朱斂,與她們一般,都死而復生了。

  當然是再見面,好與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漢報仇,早就恨朱斂恨得牙癢癢,只要提及朱斂二字,她們恐怕都快要咬碎牙槽了。

  在松籟國與北晉國接壤的邊境線上,蔡州境內有座秋氣湖,湖心有座山色青翠欲滴的小山,山上有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前不久這座巨湖方圓百里之內,都已經戒嚴,早已精心布置了層層關卡和暗哨。

  岸邊停靠著幾條畫舫,其實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不管是練氣士,還是武夫,或是一衆神異精怪,都無需乘船登島,所以選擇撐船泛湖去往湖心島嶼,也就是個圖個雅緻悠閒了。

  今夜的秋氣湖上,大小三十餘座島嶼皆是燈火通明。

  陳平安突然站起身,刹那之間,一雙眼眸變成粹然金色,凝視這座福地的天地中央某地「某人」,只是很快就恢復正常。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心情複雜,她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勸解公子。

  謝狗本來想幸災樂禍幾句,只是想到自己如今是落魄山的次席供奉了,便佯裝為自家山主打抱不平,使勁跺腳,長籲短嘆。

  貂帽少女轉頭瞧那掌律,措手不及,只能當啞巴了吧,再看自己的表現,就很得體了嘛,呵,過幾天誰官大官小,不好說。

  陳平安坐回原位,微笑道:「我就說吧,命裡八尺難求一丈。」

  長命苦笑著以心聲道:「公子,雖說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但對方是他,好像也能勉強接受?」

  陳平安點點頭,拿起茶盞,笑道:「喝茶喝茶,寬心寬心。」

  老觀主的藕花福地,落魄山的蓮藕福地。新舊福地,各取一字,就是蓮花。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巧不成書。

  那份天地異象起自於南苑國京城的心相寺,如劍光畫弧,長虹橫天,轉瞬間就落在了福地的天地中央,宛如天象垂地之時,就在那邊憑空出現了第一位劍修,陳平安哪怕第一時間察覺到了這份天地異象,但是變化實在太快,讓 那個差點瞪到眼睛發澀的符籙分身,根本來不及仔細「觀道」一場,就成定局。

  郭竹酒視線低斂,不知道在想什麽。

  沛湘是根本不清楚發生了什麽。

  陳平安後知後覺,稍作思量,就有了個猜想,以心聲笑道:「定是老觀主故意為之,有心不讓我討到這個天大的便宜。也好,如此更心安些,可以趁早專注閉關一事了。」

  長命點頭,只是語氣略帶幾分埋怨,「既然都已將藕花福地一分為四,那位老道長未免伸手也伸得太長了些。」

  陳平安趕忙放下茶盞,咳嗽一聲,著急提醒道:「可不能這麽說,喝水不忘挖井人。」

  青冥天下明月皓彩中。

  老觀主呵了一聲,冷笑道:「真是好門風,一個比一個骼膊肘往內拐,教旁人聽著就要感動。」

  小陌本來打算起身告辭,走一趟青神王朝去找那劍修,好奇問道:「什麽意思?是落魄山有誰聊到了道友?」

  可別有什麽誤會。

  老觀主笑道:「是那金精銅錢祖錢化身的婆娘,被你家山主帶出劍氣長城的那位長命道友,她嫌棄貧道伸手太長,管東管西。」

  小陌卻懶得詢問具體緣由,只是問道:「道友在蓮藕福地那邊,猶有脈絡不曾提起?」

  老觀主說道:「怎麽提,連根拔起麽,提起蘿蔔帶起坑的,我要真這麽做了,藕花福地就別想躋身上等福地了,光是填平那幾個大窟窿的山水氣運,你們落魄山需要砸進去的那筆神仙錢,別說錢,光是那個數字,就能夠讓某個財迷覺得牙齒發酸,只是想一想就頭大如簸箕吧。」

  小陌伸手拿過一壇萬歲酒,再提起手中白碗,笑道:「道友跟我們長命掌律計較什麽,各為其主,她對我家公子又是死心塌地追隨的,想必總會說幾句沒辦法面面俱到的言語,就當我幫她與你道個歉,多坐一會兒,再陪道友喝一壇酒就是了。」

  老觀主笑著點頭,「久別重逢,機會難得,一壇不夠,再喝兩壇。」

  小陌看著桌上所剩不多的酒水,笑道:「喝得差不多了,餘著吧。」

  老觀主說道:「酒窖裡還多,不差這一壇兩壇的。」

  小陌點點頭,「釀酒是不如道友,喝酒又不曾輸過你,本來還想當著你倆徒弟的面,給你留點面子,這可是道友自找的。」

  老觀主大笑不已。

  當初若非落魄山的山門口那邊待客周到,否則陳平安就算得了其中一座藕花福地,呵,想要躋身中等、上等福地?可以是可以,不攔著你這個新主人砸錢,至於神仙錢的開銷嘛,就會讓這個喜歡當善財童子的「財迷」,真正見識到什麽叫丟下去的錢不夠、打水漂沒個聲響的尷尬處境,等到終於好不容易提升了福地的品秩,又要每每去一趟自家福地,陳平安就要忍不住肉疼一次了。

  不然陳平安真以為淪為一幅白描圖的山河畫卷,當真花了點錢,就能夠真正「描金繪彩」的?任你拿刷子塗抹了一層,福地很快就會如層層紅漆悉數剝落,碑刻內容很快就會漫漶不清。

  如你陳山主的家鄉市井坊間,老百姓以米漿張貼春聯在門牆上邊,照理說是牢固的,數年不換都無妨,但是福地這張春聯,卻是稍稍風吹雨打大日曝曬過後,便如志怪書上所言,山上才一年山下一甲子,蓮藕福地隻需「一年」過後,春聯就會風吹即飄落。

  等到甲子光陰一過,後知後覺的陳山主,要麽將膽敢擅自改名的福地視為雞肋,再不去花冤枉錢了,可陳平安和落魄山只要是想著徹底填補上這個坑,任你比起泥腿子少年時,多出了幾個嚇唬人的身份、頭銜,你還得乖乖來與貧道來拜個山頭,再看貧道當時的心情好壞,而且記得捎帶上那個青衣小童一同前來,先讓小王八蛋學會如何好好說話,多磕幾個響頭,再賠禮道歉,最後,當然是你們倆無功而返了。

  反正你陳平安最喜歡護犢子,肯定不願讓青衣小童給貧道磕頭賠罪的,那就很巧了,貧道還挺記仇,沒什麽長輩風度。

  有事相求登門賠罪,是你自找的,談不攏,大失所望就此打道回府,不也是你陳平安自找的?

  談錢?當年白帝城城主不就親自走了一趟觀道觀,當時給出的「價格」,夠高了吧,他鄭居中不一樣失望而歸?

  所以說,虧得在山門口那邊,某個小姑娘說了幾句她的無心之語,恰巧才是讓貧道覺著格外順耳的暖心言語。

  才無形中幫陳平安和落魄山泉府節省了……至少大幾千顆穀雨錢,不但不虧,以後從福地所掙取的,豈是神仙錢可以計算的?

  王原籙今兒算是開了大眼界。

  有這麽道歉賠罪的嗎?多喝一壇東道主的酒水,就當幫別人一筆揭過了。

  今兒從小陌先生這邊學到的東西,有點多啊,得好好消化消化,以後外出走江湖,估計用得著?

  記得多年之前,假冒自己老祖宗的孫道長,從他這邊騙了酒喝,喝高了,就開始指點江山,臧否天下各路豪傑,曾經說過,浩然天下那邊有一位落寶灘碧霄洞主,德高望重,那是出了名的心眼極大,肚量極寬,最有山上前輩風範了!

  孫道長就是個鬊鳥,那麽隻需將這番話反著聽就是了。

  老觀主以心聲道:「觀道福地劍修一事,白也無意間得手了。」

  小陌想了想,「既然是他,也能接受。」

  老觀主問道:「先前你只是說了自己心目中的人選,陳平安那邊是怎麽想的?」

  小陌照實說了,「我。然後是周首席。接下來兩位學生弟子並列,曹晴朗,郭竹酒。」

  老觀主撚須笑道:「果然如此。」

  小陌揭了泥封,最終喝過兩壇萬歲酒,臉色通紅,打著酒嗝,醉醺醺站起身,今天真是酒水喝飽了,伸手扶住桌子,「走了。」

  老觀主跟著站起身,道袍飄拂,酒氣散盡,微笑道:「閒來無事,陪著你逛逛人間也好。」

  暴殄天物!遠古歲月,人間道士釀酒飲酒,最忌諱煉酒水為靈氣,屬於根本沒酒品,然後就是才喝過酒就打散酒氣。

  小陌拍了拍老觀主的肩膀,「碧霄道友,有句話我早就想說了,你這個傢夥,真心酒品不行。」

  老觀主笑道:「酒友道友難尋見,桌外世道多少人,敬酒不喝喝罰酒。小陌,別撐著了,吐去。」

  小陌喉嚨微動,胃水翻湧,仍是強行咽下一大口酒水。

  王原籙瞅見這一幕,下意識打了個寒顫。

  這個乾瘦道士又懂了,這位和藹可親的小陌前輩,強著呢,好面兒!

  老觀主難得有些傷感神色,輕聲說道:「小陌,你應該猜到了,藕花福地最早這樁機緣,是我幫你量身打造的一條劍道脈絡,早年想著是不是能夠幫你的劍道,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只是在那東海觀道觀等了太久,不得不更換這條脈絡。」

  小陌笑著點頭,「早就猜到了。道友心意到了就成,至於事情結果如何,於你我而言,又能算什麽。不然你以為我今天強撐著喝這麽多酒,當真只是酒好便貪杯啊?」

  老觀主笑道:「若無交心摯友一二,人間索然無味至極。」

  小陌笑道:「那下次我來做東,拉上你和公子一起喝酒。」

  老觀主便又是轉頭啊忒一聲。

  小陌倍感無奈。

  難得遺憾自己劍術境界不夠高,不然就要按著道友的腦袋喝酒。

  老觀主感慨道:「小陌,你如今所見之人,到底不是曾經的那個存在啊。」

  小陌笑道:「我知道不是。」

  院內,連連打著哈欠,郭竹酒與師父請示一番,她便獨自逛蕩看風景去了,謝狗跟那個尚無道號的丘卿「姐姐」聊得投緣,她就拉上少女一起跟著郭盟主月下散步,羅敷媚倒是想要多待一會兒,但是被沛湘用心聲將她趕走了,羅敷媚只好起身跟著師妹,一起陪著那個姓謝的貂帽少女離開院子,心中滿是遺憾,她總覺得都沒有跟陳山主聊一句話,何止是有點虧,簡直就是虧大了!

  不然她連某個山水故事都編排好草稿了,這個故事的大綱,就是羅敷媚年少無知,於某年某月某夜與年輕隱官月下論道一場,不知天高地厚,無禮衝撞了陳山主幾句,結果對方火冒三丈,疾言厲色,她挨了頓訓斥,但是她沒死,活下來了!

  如此一來,在狐國之內,以後誰還敢跟她橫?比什麽境界,要比膽識和氣魄!

  沛湘笑道:「山主,高君此次返回湖山派,嘗試了一次陰神出竅遠遊,跟以前相比,終於可以算是名副其實的一場遠遊了,一路遠遊到了北晉國京郊地界。我當時其實就不遠不近跟在她的陰神后邊。」

  修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福地歷史上的頭兩位地仙,都出自松籟國湖山派。

  既是高君自身修道資質極佳,其實也是一樁此方天地,無形中給予俞真意的一種大道饋贈。

  從成為練氣士,到結金丹,登山每一步,每一個境界台階,都是嶄新風景。

  所以至今蓮藕福地,都沒有具體的境界劃分。

  尤其是那種玄之又玄的陰神出竅,就連俞真意當年成了元嬰境,都還是慎之又慎。

  這位返老還童的得道之士,只是在「飛升」之前,才與高君傾囊相授,口傳秘授,在湖山派內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

  「我猜高君先前之所以不敢隨便嘗試陰神出竅,是當師父的俞真意當時自己都尚未塑造出一具陽神身外身,所以覺得不宜太過涉險行事。這雙師徒哪裡知道,地仙陰神出竅,其實很簡單,在浩然天下,是很平常的事情,哪裡需要翻看黃曆挑選黃道吉日,更沒有天光白晝不宜陰神出竅的忌諱。」

  長命神色淡然道:「我們覺得簡單,只是因為我們有太多山上前輩積累下來的過往經驗,他們師徒覺得困難重重,是因為一切都是從無到有,全憑自己一點一點琢磨出來的門道,這是真才實學,是真正意義上一座仙府開山立派而來的家學和師傳。說句難聽的,如果你們狐國沒有落魄山作為靠山,再過三五百年,至多千年,根本沒資格與湖山派掰手腕,說不定湖山派祖師堂內,除開掌門高君,至少有三五把椅子的主人,單獨拎出其中任何一個,就可以將整座狐國一掃而空。」

  沛湘頓時臉色難看。

  只因為對方的落魄山的掌律祖師,所以沛湘不好說什麽。

  陳平安笑著打圓場道:「長命道友說的,多半是事實,不過你們狐國有靠山也是事實嘛。」

  沛湘嫣然一笑,轉移話題說起了好話,「山主,傳聞人間總計七十二福地,其中躋身上等品秩的福地,本就屈指可數,而且不一定都能夠形成一種擁有好似稚童靈智的大道雛形,不管怎麽說,我們蓮藕福地,還是很幸運的,先前由人間文運凝聚而成的那位女子,便是徵兆?」

  陳平安點頭道:「有利有弊,要麽針鋒相對,各自給對方穿小鞋,要麽志同道合,一起增添和穩固天地氣運。不過總體而言,哪怕退一萬步說,鄰裡不睦,雙方無法和氣生財,可結果,肯定還是利遠遠大於弊。」

  長命笑道:「肯定是好事。」

  任何一座福地小天地,終究受限於山河版圖疆域和有靈衆生的數量,加上又分屬於不同的幾座天下,故而就算有幸大道顯化而成靈,氣象都不會太大。

  庭院中央,畫上懸畫,是那秋水湖全貌的一幅俯瞰圖,女子湖君,正是《人間美艶篇》上邊,那位小拇指戴有長甲的貌美女子。

  關於這場能夠決定一座天下形勢走向的秘密議事,只是議事地址的選擇,就爭論不休,既有希望在自家山頭舉辦的,好打響一塊金字招牌,方便爭取更多的修道胚子。也有希望最好選址在別家道場,還是擔心談不攏,一言不合就開打,這種神仙打架,一旦殃及自家道場的天地靈氣和山水氣數,沒有幾百年的修繕、經營,就別想要恢復原貌了。

  最終選在了秋氣湖,至於那位自封「橫秋湖君」的淫祠水神娘娘,她是怎麽想的,天曉得。

  陳平安笑問道:「你們說魏良會下山迎接嗎?」

  長命也詢問一句,「高君是否會洩露天機?」

  沛湘搖頭,「不好猜。」

  哪怕百般不情願,與落魄山各色人等混熟了,沛湘如今不得不捏著鼻子承認一點,猜算人心,非她所長。

  陳平安雙指並攏,輕輕擰轉,將那橫秋湖心島嶼的道觀「擺在」眼前,笑道:「好像是朱斂的字跡。」

  沛湘掩嘴笑道:「是那位觀主精心篩選,辛苦集字而來。」

  陳平安嘖嘖道:「懂了懂了,難怪難怪。」

  果然又是貴公子朱斂當年欠下的一筆情債。

  沛湘小心問道:「山主是在擔心高君會借助這次議事,導緻整座天下與我們落魄山貌合神離,或是乾脆與落魄山公開為敵?」

  陳平安笑了笑,沒說話。

  掌律長命微笑道:「小孩子過家家,除了沙土泥巴隨處可見,隨便折騰,嬉戲打鬧,此外雞毛毽子竹蜻蜓,鳩車紙鳶陀螺,撥浪鼓連環畫,木劍竹刀等等,這些玩具,不都得大人幫忙備著?」

  沛湘笑容尷尬,心中悚然,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與先前的尷尬不語還一樣,沛湘此刻竟然察覺到一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上次出現類似感覺,還是沛湘離開狐國,首次參加霽色峰祖師堂議事,她跨過門檻的那一刻。

  隔著兩張椅子,那個一年到頭看誰總是面帶微笑的高大女子,其實給沛湘的感覺,就是陰惻惻的,所以她對這位霽色峰的祖師堂掌律,從來沒有半點親近之心,每次在山中或是朱斂院子與她碰頭見了麵,沛湘她就像……大冬天用指尖拈起一顆冰冷的銅錢,彷彿每多聊一句,就是將銅錢攥在手心,而且這顆銅錢還注定捂不熱。

  沛湘用眼角餘光小心翼翼瞥了眼身邊的青衫男子,長命道友是掌律不假,可畢竟陳平安才是一宗之主。

  但是出乎沛湘的意料,對於掌律長命的這個說法,他好像既不肯定也不否定。

  沛湘立即收起視線,心中幽幽嘆息一聲,她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想明白朱斂說的那個道理,以及對道理的一番「批注」解釋。

  近看風景不壯觀,人與事都平平。

  山主在落魄山上的時候還好說,等到哪天山主又出門遠遊去了,我們所有人,山裡山外,誰都別不把掌律長命不當一山掌律。

  故而某種意義上,長命的存在不存在,隻看山主在不在山中。

  不過女子就是女子,沛湘心悸之餘,便開始琢磨起一個問題了,這個長命,該不會是喜歡陳平安了吧?

  不曾想長命眯眼而笑,一如既往的嗓音溫婉軟糯,單獨以心聲與沛湘說道:「我喜不喜歡陳平安,跟沛湘道友有關係嗎?」

  被猜中心思的沛湘,尷尬得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會不會被對方記恨,記賬?好像落魄山不少人都有這個傳統?

  陳平安回過神,收斂思緒,問道:「你們剛剛是不是用心聲聊到我了?」

  原來方才陳平安心湖漣漪陣陣,一陣叮咚作響,卻不是什麽具體的話語聲音,宛如一場魚兒咬鈎後的遛魚。

  魚鈎即是名字,咬餌的便是與之相關的修士言語,那麽陳平安只要提起魚竿,就可以看到那條魚的真身,或者說是一串文字。

  本來是不想問的,但是身邊兩位,掌律長命和狐國沛湘,竟然都極為難得對自己直呼其名,所以陳平安才忍不住好奇詢問一句。

  長命身體前傾,再轉頭望向狐國之主,微笑道:「沛湘道友覺得湖山派的高君,有可能喜歡公子,我覺得可能性不大,對吧?」

  沛湘連忙點頭稱是。

  陳平安氣笑道:「都什麽跟什麽啊。」

  長命笑道:「誰說不是呢。」

  沛湘滿心苦澀,自己又能解釋什麽。

  畢竟按照朱斂所說的那個道理,循著那條脈絡稍加推衍幾分,沛湘就可以輕鬆得出一個更直觀的驚人結論。

  陳平安在家,掌律長命就退居幕後,隱而不顯,掌律一職形同虛設。

  但是等到陳平安遠遊,她就是唯一一個能夠代表整座落魄山的存在。

  我們陳山主何等老辣,就覺得掌律長命跟沛湘之間氣氛不對,有那麽點劍拔弩張的意思,因為暫時境界不夠,外人言語顯化為自身文字,支撐不起太久,故而先前兩條魚兒宛如已經脫鈎遁走,等到此刻再提竿遛魚,陳平安便恍然大悟,她們原來是聊這個,這有什麽好遮掩的。

  落魄山,除了自己這個當師父的,還有誰誰能讓裴錢心生敬畏?確實就只有掌律長命了。

  陳平安就笑道:「沛湘,你的這個看法沒錯啊。」

  沛湘先是如遭雷擊,只是很快心中了然,她神色複雜,山主大人唉,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長命霎時間滿臉漲紅,今夜只是喝茶,卻如飲醇酒,恰似來時路上風景,一樹桃花倚東風,臉頰淺紅轉深紅。

  虧得陳山主臨時起意,想到了一事,確實還不是什麽小事,已經轉頭跟沛湘聊到了一樁狐國秘事,但是陳平安沒有直說緣由,而是旁敲側擊,問起了丘卿和羅敷媚以及某些少女狐魅們的生辰八字,前提都是修道資質好的,或是誕生時類似有某些異象祥瑞、修行路上福緣深厚的。沛湘雖然不明就裡,還是一一照實回答,只是看著那個伸手出袖掐指作算卦狀的陳山主,沛湘有些奇怪,啥時候山主都會給人看相算命測八字了?

  掌律長命以心聲解釋說道:「沛湘。有些事情,與你所想的,其實是有偏差的。」

  沛湘立即以心聲答道:「從這一刻起,我什麽都沒聽到,什麽都不知道!」

  掌律長命微笑道:「那就好,發誓就不用了,我信得過你。」

  沛湘背脊發寒,還不如自己發個毒誓呢,真是要了命了!

  她打定主意,以後都要離著這位掌律遠遠的,就當是求個沒有虧心事不怕夜敲門。

  只要對這位掌律祖師敬而遠之,想來還是好相處的。何況只要山主不在落魄山,她就盡量待在狐國嘛。

  再說了,自己好歹是狐國之主,在霽色峰祖師堂不也有一把座椅?你這個當掌律的,總不能想著公報私仇吧?

  陳平安站起身,「我去找劉羨陽和顧璨,你們都不用跟著,謝狗也不用,至多一個時辰,很快就會返回狐國。」

  刹那之間,青色身形化作數十道凝練若絲線的劍光,拔地而起,劃破夜空,轉瞬即逝。

  最終在天幕處與那副已經無需繼續觀道的符籙分身重疊為一,低頭朝人間定睛一看,身形傾斜一線墜向大地山河,期間青影與劍光聚散不定。

  等到陳平安飄然落定,就又是一位青衫男子的姿容,現身熙熙攘攘的京城街道,如入無人之境,道上憑空多出一個人,路上行人卻渾然不覺。

  來到滿街高樓紅袖招、脂粉氣比酒香更濃的兩人身後,陳平安嘖嘖笑道:「膽子都這麽小,喝個花酒而已。」

  顧璨轉頭望向陳平安,再扯了扯嘴角,朝身邊劉羨陽擡了擡下巴,「我是無所謂,某人三條腿都慫了。」

  瞧見陳平安,劉羨陽眼睛一亮,霎時間就豪氣干雲起來,事後被追究起來,擺出顧璨估計是不頂事的,但是不還有在這類事上有口皆碑的陳平安嘛,劉羨陽先伸手勒住顧璨的脖子,再拽過陳平安,一手環住一個這些自稱膽大的,大步向前,哈哈笑道:「走,喝酒喝酒,顧璨花錢請客,陳平安作陪,可憐我劉某人一身正氣,今兒算是栽了,被倆損友強拉硬拽,威脅我不喝酒就當不成朋友,實在是不去不成啊……」

  只得低著頭的顧璨,看了眼下場一般的陳平安,陳平安使了個眼色,急什麽,拭目以待,就他?借他仨膽都不敢進去喝酒。

  果不其然,都「被」倆朋友「拽」到了「酒樓」門口,劉羨陽卻是越走越慢,停下腳步,一跺腳,鬆開手,轉身就走,瞧著背影落寞,怪可憐的。

  陳平安笑著跟上,顧璨健步如飛,躍起就是一腳,踹在劉羨陽屁股上,笑駡道:「就你這慫樣,還跟我裝不裝大爺了!」

  劉羨陽身形踉蹌,拍了拍屁股,轉過頭,朝雙手籠袖笑眯眯的某人擡了擡下巴,只是不等他開口辯解什麽,陳平安就已經使勁點頭,「對對對,是的是的,如果不是替我考慮,早進去了,看似倚紅偎翠不醉不休,滿身正氣端坐花叢中,實則如坐針氈,好不容易等到酒局散去,走出來,站在街上,回望一眼,再告訴自己一句,畢竟來過。」

  顧璨故作驚訝道:「不能夠吧,劉大爺不得過個夜?」

  劉羨陽早已轉身大步前行,擡起雙手,豎起兩根中指。

  陳平安憋著笑,與身邊顧璨幾乎同時說了一句,「我找地方。」「我掏腰包。」

  劉羨陽轉過頭,罵罵咧咧,「咋個走得這麽慢,陳悶葫蘆,小鼻涕蟲,你們怎麽不用三條腿走路?」

  昔年同鄉卻不同齡的三人,不管如今各自變成了什麽樣的人,是不是如自己曾經心中所想,終究他們還是如當年一般要好且真心的朋友。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10-15 23:03:3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江湖寂寥一百年

  南苑國京城名大梁,陳平安對京師風貌可謂了如指掌,就挑了一個生意興隆的夜宵館子,吃烤魚。

  京郊有條青芹河,裡邊的青魚極為肥美,烤魚搭配大梁的蓮花白,是一絕,因為價廉物美,達官顯貴和販夫走卒都好這一口,不過陳平安一下筷子,就知道是這條青魚,是那種從別地河塘運到青芹河泡幾天澡的「過戶魚」,只是也沒說什麽,瞥了眼如今的年輕掌櫃,相貌跟當年掌櫃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大概是老掌櫃年紀大了,就把館子和手藝都傳給了兒子,烤魚的秘制辣油和佐料配菜都是一樣的,唯獨少了一份滋味,叫厚道。當然也有可能館子是小本經營,如今的青芹河魚,已經是一道專屬大梁城有錢人的河鮮美食了,那麽如今路邊這間小館子多出的一味佐料,就叫生計。

  先前是陳平安帶路找到的小館子,一張靠牆的空桌子,兩條長凳,劉羨陽先落座霸占了一條,坐在長凳中央,伸手拍桌,問有無酒水。

  顧璨當時就站在桌邊,陳平安示意他坐裡邊,顧璨坐下後,伸手將長凳靠近陳平安一端往外挪了挪,等到陳平安挪步,準備落座的時候,顧璨再將長凳放正。

  以前坐在鄉野田壟上,孩子的腦袋約莫與少年的肩頭齊平,如今卻是並肩而坐了。

  陳平安端碗抿了一口酒,所幸土釀的蓮花白還是原來滋味,問道:「顧璨,白帝城那邊有沒有收藏有望氣一脈的靈書秘籍?」

  顧璨說道:「有,而且數量很多,師父對望氣一脈延伸出來的一系列旁門術法道脈,顯然早就極為上心。從浩然九洲所有收集、搜刮而來的道書,白帝城設有專門的刻書局,自家就有一整套每十年翻新一次的目錄、版本書籍,分出斷代、通史和方志三大類別,書籍數量衆多,堪比一個小國的秘書省藏書數量了。韓俏色、柳赤誠這樣的祖師堂成員都有一份,方便他們這些大修士按照自己的修行方向來挑選相關道書,我剛進入白帝城那會兒,雖然是城主親傳弟子,但按照白帝城的規矩,不是上五境就沒辦法進入祖師堂,我當時就跟韓俏色討要了一串鑰匙,方便去她書樓那邊隨時看書,曾經仔細翻過目錄,私底下做過些不合規矩的摘抄,記得專門講解各國欽天監歷史淵源和望氣術修行路數的書籍,就有兩千三百多本。」

  陳平安感嘆道:「雲海之上,又有書海。」

  誰都知道中土神洲有座位於彩雲間的白帝城,但其實關於白帝城的內幕,祖師堂成員具體有哪些,內部機構是如何設置的,道脈之間的關係,外界所知甚少。

  每每說及那彩雲繚繞的一片孤城,山上練氣士總是點到即止,除了一桿大纛寫奉饒天下先,三千年來屹立不倒,這就意味著始終無人能夠在棋盤上贏過鄭居中。不是好奇韓俏色立誓要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如今是否學全,就是柳道醇的那座琉璃閣又添磚加瓦了,外出遊歷又與哪位山巔修士不對路了,惹了禍就往白帝城一躲,躲不過就換上那身扎眼的粉色道袍,與人自報名號。不然就是討論作為鄭居中開山大弟子的劍仙傅噤,腰懸一枚道祖手植葫蘆藤結成的養劍葫,此人的劍術,多久能夠達到劍術裴旻的高度,此生能否追上那個左右。

  劉羨陽夾了一大筷子魚肉嚼著,笑道:「答非所問,你們是不是跑題了。」

  今夜閒聊,三人都是用家鄉方言。

  明知道顧璨是想要借機與陳平安多聊幾句白帝城的風土人情,劉羨陽偏要拆臺。按照當年小鼻涕蟲的說法,劉羨陽這個人就是嘴賤,讓他說不沾葷、不帶點屎尿屁的正經話,劉羨陽就不會聊天。

  顧璨說道:「我躋身玉璞境之後,有資格擁有一座書樓,花了點功夫,校檢和整理一番,得出了一個結論,撇開各種數目繁多的版本,再刨開那些方志類的介紹文字,單取一本闡述望氣術脈絡學問的精校本,前提是每本之間重複內容不超過兩成,這樣的道書,白帝城大概有六十二本。」

  劉羨陽嘖嘖道:「咬文嚼字,如此字斟句酌,顧璨,你現在很有精通訓詁的朴學宗師風範啊,要我看,你來當個專門講習小學的書院君子,綽綽有餘。聽說你有個綽號,狂徒?讀書人狂一點好,以前在醇儒陳氏書院裡邊,有個講習先生,專門注解陸掌教的內外篇,第一次給我們授業,老夫子就說天底下只有一個半的人,真正瞭解內外篇的精髓所在。」

  陳平安沒好氣道:「能不能喝你的酒,我在跟顧璨聊正事。」

  劉羨陽笑眯眯道:「你們倆要是能猜出這一個半是誰,我就乖乖閉嘴。」

  顧璨說道:「一個是陸沈自己,半個是那老夫子?」

  陳平安搖搖頭。

  顧璨瞬間了然。

  想必答案肯定更狂妄,撰寫內外篇的陸沈自己都才算半個,開課講學的老夫子反而是那「一個」。

  劉羨陽哈哈笑道:「顧璨,我早就說了,要是比腦子靈光的程度,咱們倆加在一起都不如陳平安這個悶葫蘆。」

  顧璨說道:「你當年哪次這麽說,我反駁了?我跟你吵的內容,只是我們兩個誰更靈光。」

  「你們繼續聊,我識趣喝酒吃肉,不礙你們倆的眼就是了。」

  劉羨陽端起白碗,晃了晃,酒水蕩漾起漣漪,下筷夾起一塊烤魚肉,「此時此景,不得吟詩一首?誰來?」

  顧璨翻了個白眼,劉羨陽你大爺的。

  陳平安笑道:「昏昏思故鄉,青魚上箸時。小碗蓮花白,醺醺驅萬愁。」

  劉羨陽咦了一聲,「從哪裡抄來的?」

  陳平安微笑道:「詩名《月夜劍過大梁城攜友吃魚飲酒即興而作》。」

  劉羨陽問道:「真是你胡謅的?借我一用?」

  陳平安笑道:「憑君自取。」

  顧璨說道:「這六十幾本書,我已經帶在身上了,這次趕來福地這邊,就是想要送給你們落魄山,算是補上建立宗門的賀禮。」

  劉羨陽問道:「落魄山不還有下宗,你就不一並補上?」

  顧璨斜眼道:「關你屁事,你補了?你劉羨陽要是給落魄山送過賀禮,一顆銅錢都算,我就敢馬上起身,去館子門口的巷子裡脫褲子當街拉屎,而且每路過一人,我就自報名號一次。」

  劉羨陽揉著下巴。

  他們家鄉那邊有個說法,叫「有顧心」,與外界書面語所謂的躊躇不前,很不一樣,說一個人很顧著親近人,比如很把家,所以當老人說誰有顧心,是個貨真價實的褒義詞。在這一點,從小就心大到沒邊的劉羨陽,確實遠遠比不上泥瓶巷的小鼻涕蟲。要論鄉土情結,少年時就想要去外邊和遠方的劉羨陽,就更比不了戀家的陳平安了。

  陳平安笑問道:「你和朱斂是不是早就勾搭上了?」

  顧璨先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這才輕輕點頭:「一些個想法,是我主動提出來的,朱先生是順水推舟。」

  原來當年顧璨帶著馬篤宜和曾掖一起返鄉,在顧璨離家去往白帝城之前,朱斂按照自家公子的吩咐,到了龍州的州城顧家,將一隻炭籠物歸原主。朱斂將那只炭籠交給顧璨後,笑著說了一句聰明人之間都能聽懂的話,大致意思是他朱斂其實很樂意下山,但是落魄山那邊,家中瑣碎事務多,就耽擱了。

  顧璨聞弦知雅意,在朱斂離開州城返山,顧璨動身去往白帝城、乘坐仙家渡船途中,他很快就與朱斂有了一種極為隱蔽的書信往來,反正落魄山的那座簡陋劍房,就一直是朱斂親手管著的。朱斂也是憑藉密信內容,才知道原來顧璨除了書簡湖,甚至早就開始往正陽山和清風城許氏那邊偷偷摻沙子了,因為當年顧璨手頭籌碼有限,加上做事比較謹慎,安插的那些間諜棋子,暫時都無法真正接觸到兩個勢力的機密內幕,等到顧璨成為白帝城鄭居中的親傳弟子,有此身份,接下來顧璨對那兩個勢力的滲透,很快就跨上了一個大臺階,效果顯著,比如其中一顆被顧璨招徠的棋子,是一頭姿容妍媚的中五境女子鬼物,顧璨送給她一部水法秘籍和數件足夠支撐她一路修行到金丹境的珍稀靈器,她後來就與掌管正陽山諜報的水龍峰某位年輕劍仙偶遇,被後者金屋藏嬌在一處正陽山藩屬門派裡邊,類似侍妾身份。

  此後她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什麽都不用做。

  因為顧璨與她約定了一樁一錘子買賣,並且約定至少不用她賣命,至於什麽時候需要她做某件事,耐心等他的消息就是了,可能是十年後,也可能是一百年,甚至她這輩子興許都等不到那封密信了。其實顧璨當時承諾她按約行事不會丟掉性命的時候,她是將信將疑的,氣態溫和的儒衫青年就笑著與她說了兩句話。

  姑娘你不要占了便宜還賣乖,我送給出手的東西,按照以前書簡湖的行情,都可以買你兩條命了。

  既然價格公道,何必非要捅破一層窗戶紙,鬧個你我雙方都難堪,姑娘你連自欺欺人都不會麽。

  又例如還有一顆在清風城落地生根、再開枝散葉的棋子,就是昔年書簡湖南部群山中一位占山為王的山澤野修,是個金丹地仙,當年與那個將顧璨帶在身邊一起遊歷的青峽島賬房先生,雙方有過一場衝突,差點鬧到生死相向的地步。顧璨到了白帝城,很快就給此人送去一份報酬,是顧璨從師姑韓俏色那邊,幫那位地仙野修精心篩選出來兩部位列白帝城「中上」品相的道書,準確說來,是一部於地仙當下修行而言、可謂雪中送炭的珍貴道書,因為顧璨在那封密信上,跟對方做了一個打開天窗說亮話的「賭注」,另外一部錦上添花的秘籍,送到了手上,可以看,可以不看,看了之後,可以修行,也可以不修行,唯有修行此書記載的道法,才被顧璨視為自動履行賭約,等到那位金丹瓶頸地仙將來躋身了元嬰境,那麽一條命,就是他顧璨的了。

  好處早就給了,且都是無需立誓、也無白紙黑字的君之約定,那麽如果你們這都不守約定,覺得我顧璨好說話,那就拭目以待。

  後來朱斂下山一趟,化名「顔放」,在清風城內開了間脂粉鋪子,就曾與兩位顧璨的諜子接上頭。

  幫助朱斂成功偷竊狐國一事,占了不少先手優勢。

  陳平安看著欲言又止的顧璨,笑著搖頭道:「沒什麽,當家三年狗都嫌,管東管西不討喜。我是當慣了甩手掌櫃的人,你跟朱斂的眉來眼去,我就睜隻眼閉隻眼好了。」

  顧璨沒解釋什麽,也不分辨什麽,就只是悶了一口酒。

  陳平安說道:「等我這個甩手掌櫃返回家鄉,才發現福地竟然已經同時提升兩個品秩,後來就想到了一場觀道機緣,看看能不能碰碰運氣,瞧見這方天地間孕育出第一位本土劍修的演道過程,用上了類似『天眼通』的手段。」

  劉羨陽和顧璨幾乎笑問一句,「結果?」「但是?」

  陳平安笑道:「結果就有了個但是,但是被外人觀道一場,我竹籃打水一場空。要我去碰運氣這種事,確實……一言難盡。」

  劉羨陽哈哈大笑,「果然還是老樣子。」

  顧璨在桌底下踹了劉羨陽小腿一腳,吃疼的劉羨陽瞪眼道:「悠著點,可別踹中大爺的褲襠,馬上就是要擺酒入洞房的人了,可不能讓你們嫂子守活寡啊。」

  顧璨說道:「那就少說幾句風涼話。」

  劉羨陽怒道:「怎麽就是風涼話了,咱們仨,哪個是含著金湯匙投胎的好出身,哥要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出生的崽兒,說話不中聽,那才叫站著說話不腰疼,我跟你們認識的時候,一身絕學,討生活的十八般武藝,哪一樣不是大爺我開竅早,腦子靈光,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旁人那邊一看就會的自家本事。」

  陳平安只得拉架打圓場,習慣就好。

  顧璨想了想,端起酒碗,「那就走一個。」

  劉羨陽伸手按住酒碗,還不樂意了,「走什麽走,你剛才猶豫了,心這麽不誠,我傷透了心。」

  顧璨開始破口大駡,都是小鎮家鄉某座無形「祖師堂」的絕學,駡街都不帶重樣的,祖宗十八代,誰都別想跑。

  陳平安也不勸阻,笑著看熱鬧。劉羨陽想要還嘴,哪裡是顧璨的對手,畢竟曾經小鎮街坊年輕人和孩子裡邊,公認泥瓶巷那個寡婦家的小鼻涕蟲「天資」最好,吵架最凶,年紀最小,駡街卻常有新鮮花樣,以至於連杏花巷的馬婆婆都吃過虧,一大早門口那邊經常有一泡屎,她家房門和院牆外邊全是噁心人的泛黃鼻涕,老婦人也想將那個挨千刀的泥瓶巷小崽子抓個現行,但是次次故意關了燈守夜,竟然次次都熬不過那個鬼精鬼精的小王八蛋。到後來老婦人實在是折騰不過那個擅長謀而後動的小鼻涕蟲,某次去鐵鎖井汲水的時候,拗著性子與那個狐媚子寡婦難得說幾句好話,寡婦一回泥瓶巷,心情大好,就跟過年似的,她就說了這茬,家裡的小鼻涕蟲只是默默聽著,在那之後杏花巷才不至於那麽醃臢不堪,老婦人對此無可奈何,都不敢公開碎嘴了,只敢在私底下駡一句寡婦家裡出孽障,真是上輩子造孽啊,等著吧,遲早人不收天收……

  一場駡架,勝負懸殊,結果到最後劉羨陽還是滿臉鬱悶喝了一碗酒,不喝酒討頓駡,早幹嘛去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陳平安,你怎麽回事,就這麽不念著自家兄弟?咱倆都是劍修吧,碰運氣這種事,你不擅長我擅長吧?」

  顧璨差點就要開駡,只是忍住了。龍泉劍宗是造了多大的孽,才攤上這麽個不靠譜的新任宗主。

  陳平安說道:「早就想過這件事,但是你自己覺得合適嗎?」

  我願意,你劉宗主肯,但是龍泉劍宗那邊呢?對方願意欠落魄山這種人情?

  一個不小心,我都怕喝不上你的喜酒,就更別提給你劉大爺當伴郎了。

  劉羨陽嘆了口氣,「這個理由,還是比較正當的,那這件事就算一筆揭過了,以後再說。」

  陳平安舉起酒碗,「難得聚在一起,我們都喝一個。」

  各自飲酒,劉羨陽抹了把嘴,放下空碗,笑呵呵道:「我們都不喜歡聽別人講道理,聽了些道理,自己又做不到,就像大冬天跟人借取一隻炭籠,捂熱驅寒片刻,就得歸還,一下子覺得這個冬天更冷了,所以有不如無。」

  顧璨說道:「更像是天寒地凍時節,有人衣衫單薄走在路上,眼見著路上人手一隻暖乎乎的竹編炭籠,就只是他們的道理可以讓他們把日子過得好。」

  陳平安嚼著魚肉,抿了一口酒水,笑道:「那就不要好為人師,自己先把日子過好。滋味有無,材不材間,總歸是各行其是,花結個果。」

  劉羨陽驚訝道:「這是什麽酒話,才開喝就醉了麽。」

  顧璨說道:「喝酒靠嘴,你少說幾句,喝酒就喝酒,別當一把尿壺。」

  劉羨陽無奈道:「陳平安,你不管管他?你不管管滿嘴噴糞的小鼻涕蟲,我可就要管管你了啊!」

  陳平安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在顧璨頭上,「吵架吵贏就是輸,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啊,喝你的酒。」

  明明動手打人的是陳平安,顧璨看著的卻是劉羨陽,劉羨陽差點喝酒喝出辛酸淚來,說道:「哥幾個,就都別閒著了,一桌三人,都是宗主呢。」

  確實,誰能想到,曾經在家鄉那邊抱團取暖的一座小山頭,今夜同桌飲酒,竟然很快就是浩然天下的三位宗主了。

  顧璨看了眼劉羨陽,自顧自悶了一碗酒,再給自己倒滿一碗,還是一口悶,等到顧璨還想喝第三碗,劉羨陽就有點慌了,這蓮花白不是什麽烈酒,可也經不起顧璨這麽個喝法,就用眼神示意陳平安,小鼻涕蟲就你能管,讓這傢夥喝酒別這麽豪邁。陳平安卻搖搖頭,示意別管。劉羨陽看了眼喝光第三碗酒的顧璨,再望向陳平安,眼神詢問,顧璨是吃錯藥了?陳平安笑了笑,知道緣由,卻沒有說什麽。

  曾經家鄉,劉羨陽和顧璨各有各的相依為命,顧璨是被娘親拉扯大的,劉羨陽卻是從他記事起,家裡就只有爺爺了。

  劉羨陽的爺爺是出了名的酒鬼,嗜酒如命,幾乎每天都要去那幾個酒鋪喝幾兩散酒,站著喝完,扯過閒天,再回家。

  未必次次都能掏錢買得起,就只好蹭酒喝,討酒喝,犯了酒癮,就跟人厚著臉皮求著給幾口酒喝,遠近聞名,因此鬧出過很多的笑話。就連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都聽說過劉老酒鬼的事跡,所以劉羨陽就沒有上過學,從來不曾念過一天的學塾,很小就開始下地幹活了,少年時頻繁的打架鬥毆,幾乎都是因為同齡人或是青壯漢子拿他爺爺說事。後來認識了泥瓶巷的陳平安,再認識了陳平安身邊的跟屁蟲,有次顧璨又被劉羨陽逗得急眼了,就開始數落起劉老酒鬼的豐功偉業……那是陳平安第一次對小鼻涕蟲發火,顧璨事後很委屈,蹲在田壟那邊嚎啕大哭,等到一隻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哭得也累了的小鼻涕蟲,就抽泣著詢問,劉羨陽說話那麽難聽,我就說不得了?陳平安當時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好好想想,劉羨陽有說過你娘親一次嗎?

  孩子沈默下來,只是抽著鼻子,身邊的草鞋少年,就伸手幫孩子擦去眼淚和鼻涕。

  最後乾瘦少年背著孩子一起回家,走在田壟上,夕陽裡,高大少年竟然沒有走遠,咧嘴笑著,舉起手中一根狗尾巴草,晃了晃,上邊串著剛剛抓來的溪魚。

  這類事,劉羨陽好像天生就是忘性大的人,他是從來不記仇的,不過心。

  但是從小就記性很好、且從來不肯認錯、更不喜歡說對不住的顧璨,肯定還記得。

  此刻酒桌上劉羨陽又開始吹噓,「憑咱們幾個的資質,我當然排第一,顧璨第二,陳平安你就墊底好了,我們別說再過一千年,只要再給我們三五百年的修道歲月,那還了得?!別說我們浩然天下,其餘所有天下的練氣士,聽到和見到我們仨,當然主要是我劉羨陽的大名了,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還敢不敢招惹我們中的一個,說到這裡,就又主要就是顧璨了。」

  陳平安聽到這裡,說道:「可以開駡了,我肯定不攔著。」

  顧璨笑了笑,「難得說幾句實在話。」

  各自舉起酒碗,輕輕磕碰兩下。

  曾幾何時,末代隱官獨守城頭,半人半鬼,能不能活著返鄉都是兩說。

  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那邊求學歸鄉,書劍兩無成,籍籍無名,因為剛好過了四十歲,當年連寶瓶洲的年輕十人都沒登榜。

  顧璨進了白帝城,如入深海,就此杳無音信。

  「我劉羨陽的劍術,陳平安的拳法,顧璨……你就有什麽道術就學什麽什麽好了,今天喝過酒,咱們繼續努力,各自好好修行,到時候跟誰打架都不慫!問拳問劍或問道,好像都是太單調,既然如此,要問就一起問了!」

  這類有關未來是如何、將來會怎樣的「大言」,昔年顧璨年紀太小想不到,陳平安不習慣說,只有劉羨陽,想說,肯說,敢說。

  ────

  北晉、松籟兩國接壤邊境處的秋氣湖,湖心有島嶼,島上有一座道觀,名為大木觀。

  道觀門口懸一副木質楹聯,是那內容極長的龍門對,字跡是觀主從一幅歲月並不如何悠久的字帖親筆摹拓而來,木刻籀文,極有功力,這還是刻工為之,屬於第二場失真,若是得見字帖真跡,想必氣息更古。

  坐井觀天小,日月分外明。劍光縱橫,目中無人,了卻君王事,夜觀北斗星,人間幾多三不朽。丹扉啄啄來,觀中巨木參禪且參天。誰是路上同行?

  秋水意氣高,白骨亂蓬蒿。飲馬渡河,路上辟易,曹官贈靈書,共讀南華篇,唯吾證道得長生。紅塵滾滾去,匣內青蛇問真又問玄。我乃陸地神仙!

  登島訪客,若是站在道觀門口,如果沒點古文訓詁的本事,瞧見這幅龍門對,估計連字都認不全。

  大木觀的觀主,宮花,道號「青詞」,兼任此湖水君,宮花是一位容貌絕美的女冠,年約三十,背一把古劍,劍鞘裹纏金絲,鞘內藏有名劍「橫秋」。

  據說前生曾是一位武學宗師,死後一點靈光不散,成為英靈,她取回昔年佩劍,仗劍橫行天地間,最終在此巨湖停步,築造大木觀,自封湖君。但是英靈鬼物成為一方神靈,成神之日就是所占道場山頭的那個「成道日」了,就像練氣士躋身仙人境,能夠重塑根骨、容貌身姿,宛如一場「洗心革面」。

  登島的客人,被她這位地主分出了三六九等,就像此刻,能夠受邀在落花院內喝茶的,連同觀主自己,總共就只有七位。

  六位外人,分別是湖山派掌門高君,位列天下大岳的五尊山君,他們各有化名或道號。

  高君頭戴一頂仿製銀色蓮花冠的道冠,穿杏黃道袍,腳踩一雙符籙縹緲、紋路繁密的青雲履。

  她是最後一位跨過門檻的議事者,方才高君在屋外,掐自家一脈秘傳劍訣,再打了個道門稽首,「見過宮湖君和諸位道友。」

  見到這位在此方天地可謂一枝獨秀的仙君,屋內幾位,都難免想到當年那個竟能返老還童、御劍而行的俞真意。

  自己先成為元嬰境,再為湖山派栽培出一位金丹境。

  俞真意的一派掌門當到這個份上,也算功德無量了。

  高君對這五尊奉天承運的山君神靈,都不陌生,因為多年之前,相互間就都打過照面了。

  秋氣湖君,水神娘娘宮花同樣身穿道袍,不過外罩一件傳說中的兜率法衣,輕若鴻毛,據說真實重量不過半銖,稍稍外瀉些許靈氣,屋內便是寶光流轉,熠熠生輝,故而根本無需燈燭、寶珠照亮。

  屋內一位中年男子容貌的山君,氣態儒雅,率先開口笑道:「高掌門,時隔多年,又見面了。」

  他習慣性攥著一塊碧玉牌,雕刻有仙人乘槎獻壽圖,最早銘文是「再來花甲」。後來被榮升山君的男子,又補刻了幾個字。

  他就是如今的中岳之主,山名氣魄極大,就叫江山,山外有一條大江橫過。

  化名鄭鳳洲。

  先前在這座似孤懸雲海作島嶼的中岳之巔,終於被御風至此的高君,發現了一處仙人古跡,找到了人間第一位山上的同道中人。

  只是當時的湖山派掌門,尚未真正理解何為「神」「仙」之別。

  雙方見面,盡可能多聊了幾句,當然高君與他,當時戒心都很重,都不敢言說太多的自家修行事。

  一位頭戴高冠、手捧拂塵的老者,眯眼笑道:「看得出來,這才幾年沒見而已,高仙君道力又漲,可喜可賀。」

  這些個只會竊取天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的人間練氣士,若能占據風水寶地,修行登高,真是事半功倍。

  高君坐在一張屬於自己位置的蒲團上邊,「座位」就位於身為東道主的秋氣湖君身邊,顯然是要比大五岳山君高出一籌的。

  這是秋氣湖對這位傳說中陸地神仙的一種無言禮敬。

  道高者德崇位高。

  與高君開口道賀的,是如今的北岳山君,世人皆不知其名姓,只知自號「玉牒上人」。

  高君曾在山下正值酷暑時節,山上卻是積雪皚皚的北岳地界,遇到了這位倒騎白鹿、手捧拂塵的山中羽客,當時他自稱是本地山神,哪怕他明知高君是一位「已經得道」的山上練氣士,言語口氣依舊很大,依舊將她視為下國人,白鹿羽客儼然以上界神人自居。

  一位年輕文士的白袍青年,眼神癡迷,嗓音溫柔道:「高姑娘,山外都說一別三日如隔三秋,過去這麽多年了,甚是想念。」

  打探清楚了,這位湖山派當代掌門,至今尚無婚配,既然如此緣分,那麽她的未來道侶,就沒誰可以跟自己爭搶了。

  原來在群峰高聳、氣勢凜然的西岳地界,高君遇到了一位滿身道氣的年輕文士,似神若仙,自稱宋懷抱,前身是南苑國境內一個籍籍無名的寒士。此君在自家山中赤黃兩色雲堆裡,建造出一座富麗堂皇的仙闕,道場名為紛紜境界。一衆「天曹」佐官胥吏,躋身仙班的宮女仙官,還有數不勝數的門房侍女,皆非活人,而是山鬼水仙,或是山野精怪煉形而成。

  顯而易見,西岳是人間第一個有意招兵買馬的山頭,宋懷抱早早就自家山岳地界的所有「非人者」,給一網打盡了。

  若是只論山頭勢力的成員多寡,好像其實還是這座西岳山君府拔得頭籌,一騎絕塵,已經將一衆山水同僚遠遠拋在身後。

  南岳山君,是一個神色木訥的「稚童」,名叫懷複。

  最為裝束古怪,頭上簪花,身穿麻衣,腳穿草鞋,好個亂插蓬蒿箭滿腰。

  高君出去遊歷一番,如今道行精進不少,才看出這位南岳山君的大道根腳,是一位氣象醇正的山澤神異出身。

  其實高君內心深處,相對最為敬重的屋內客人,還是有意與其他山君拉開距離的一位,正是那尊始終閉目不言的東岳山神。

  他也是唯一一位鬼物出身的大岳山君。

  當年在那位於東海之濱的巨岳山腳處,尚未登山的高君,就曾親眼目睹一條興風作浪的深潭作祟毒龍,拖動著長達百丈的龐然身軀,蜿蜒登山,卻被一位坐鎮山岳的神靈,現出一尊巍峨法相,手持一方鳥篆印文的法印,將其打落回龍潭,口含天憲,降下一道法旨,罰它在深潭中潛靈修真三百載才能重見天日。

  至於在這些雄山大岳之外,在那暫時無名的崇山峻嶺與湖澤江河之間,高君見到了一個又一個的神異古怪,天材地寶,古木仙卉,漸次生髮,道氣彌漫,聚散不定,機緣四起,山水氣運開始流轉,人間王朝京城有龍氣盤桓,那些風水寶地,逐漸出現了適宜練氣士開闢金玉道場、仙府洞天的雛形。

  整個嶄新人間,顯得生機勃勃。

  皆是俞祖師所謂「等到一場天降甘露的異象」,蓮藕福地躋身上等福地之後的諸多應運而生、種種大道陰陽孕育、顯化而起。

  今夜這座落花院,水君宮花是東道主,五位山君貴客,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複。

  高君接過身邊女子湖君遞過來的一杯熱茶,道了一聲謝,雙手托杯,開門見山道:「我已經去過天外一趟了,才回來沒多久。」

  高君才開了個頭,宋懷抱便立即微笑附和道:「感覺如何,是不是真如書上所說,坐井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他早就看不順眼大木觀門口的那副楹聯了,故弄玄虛,大言不慚,一看就是那位貴公子的字跡,可把他給噁心壞了。

  當時宋懷抱站在門口,就忍不住連連翻白眼,差點就要掉頭離去。

  如果不是想著那位當初一見傾心的高姑娘,他可不樂意走入道觀。

  高君神色淡然道:「天外有天,那邊如我這般的練氣士,只是被說成是金丹境,剛剛步入地仙的門檻,有很多。」

  「少年」懷複神色晦暗,沈聲道:「按照敬仰樓的秘密記載,好像以前隔三岔五,就總有那邊的所謂『謫仙人』,跑來我們這邊橫行無忌,隨心所欲,不是亂國,把天下攪和得雞犬不寧,就是喜歡在江湖上濫殺無辜。只說最近一次,可以確定謫仙人身份的,就有春潮宮周肥和鳥瞰峰陸舫在內的一撥人,有些死在了南苑國京城,有些沒死,登上城頭離開了。相信高掌門的湖山派密庫檔案,這些關於上界仙班的志怪秘聞,只會記錄更多。」

  此話一出,一時間主賓無語,屋內皆似坐忘。

  鄭鳳洲終於打破沈默,「請教高掌門,在天外那邊,境界最高的練氣士,道法是怎麽個高法?我們這邊有無參照?」

  高君苦笑道:「道行實在太高,根本無法估算。」

  在那寶瓶洲北岳的披雲山,高君曾經與魏山君有過一個冒昧請求,能否與一位與師尊當年境界相當的元嬰境,來一場問道鬥法。

  但是魏檗當時只是笑著搖頭,婉拒了高君,只說府上庫藏道書可以多看幾本,打打殺殺就不必了。

  既然連尚且屬於地仙範疇之內的元嬰境,高君都沒有親身領教過對方的修為高低、殺力強弱,何談在元嬰之上的那種上五境?!

  與此同時,魏檗還暗示高君一句言多必失,披雲山與落魄山的情況,高掌門回去後儘量挑選些能說的,不能說的,就儘量不說。

  玉牒上人一甩拂塵,換手搭著,重重冷哼一聲,「那我可就好奇了,咱們這兒,到底算個什麽東西?」

  高君說道:「是外邊天地間的七十二福地之一,舊名藕花,如今改名為蓮藕。」

  老者死死攥緊拂塵白玉桿,一手當場捏碎手中瓷杯,瞪眼厲色道:「什麽?!我們這裡就只是七十二福地之一?!」

  高君隨手一揮道袍袖子,將那那迸濺而出、快若箭矢的全部碎瓷片,重新聚攏在空中,復原成瓷杯,輕輕飄落在地上。

  她繼續說道:「福地之外,外界數座天下,猶有十大洞天和三十六小洞天。但是洞天與福地,有些不同,前者多是外界某位大修士的獨家道場。」

  女子湖君抿了一口茶水,抬頭柔聲問道:「高掌門,既然洞天有歸屬,想必福地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高君點點頭,「屬於一個叫落魄山的仙府,落魄山位於浩然天下九洲之一的寶瓶洲,與浩然天下地位相當的天下,還有幾座,最新出現的嶄新天下,名為五彩天下,據說練氣士想要成功跨越天下遠遊,必須是飛升境。」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加上兩個字的後綴,起步。必須是飛升境起步!

  這就意味著飛升境之上,猶有境界更高一層的練氣士。

  玉牒上人忍不住駡駡咧咧起來,「他娘的,飛升境又是個什麽玩意兒?!是如當年某個娘們那般,仗劍上衝,差點能夠打破天的貨色?」

  女子湖君宮花面若冷霜,毫不掩飾自己的神色不悅,冷聲提醒道:「她叫隋右邊!」

  以前江湖上的女子武夫,如今的各路女子山水神靈,她們都願意對隋右邊,發自肺腑給予一份敬意。

  玉牒上人扯了扯嘴角,隋右邊當初若是成功了,或是如今她與眼前湖君宮花一般,重新現世了,那就敬她一敬……

  高君猶豫了一下,說道:「隋右邊如今就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她 由武夫轉去修道,潛心修習仙家劍術,隋右邊是寶瓶洲山上年輕十人之一。我猜她的境界,就是金丹之上的元嬰境。」

  玉牒上人聽聞此事,一時語噎。

  宋懷抱搖頭笑道:「可悲可嘆可憐,雖說不知道她又是如何在那邊死而復生的,但是我怎麽都想不到,曾經身為天下第一人的女子大宗師,隋右邊竟然也會成為誰的附庸,寄人籬下,難道這就是以前我們這邊,各國市井坊間志怪小說上邊所謂的……位列仙班?她隋右邊就只是換個地方,領取一份天家俸祿?」

  宋懷抱自說自話,「果然我是對的,能夠死而復生,憑藉一點真靈成神,宛如一場大夢初醒,終覺越是冷清寡淡處趣味彌長。」

  其實這次「醒來」,他就很想見一見這個隋右邊,此刻他袖內就有個一份名單,上邊寫著的名字,有幾十個,皆是歷朝歷代的紅顔禍水,傾國佳人,絕代尤物。而劍術卓絕的隋右邊,就在前三甲之列。所以此次宋懷抱參加秋氣湖議事,更多還是奔著遇見高君、此地湖君在內的「她們」而來。

  宋懷抱嘆息道:「可惜了隋右邊。」

  了字讀音作了結之了。

  只恨天公不作美,三千艶質埋草野。

  可喜天公又作美,各朝美人聚今朝。

  只是可惜了隋右邊,不在他心中朝朝暮暮的佳人之列了。

  這個卿本佳人奈何作婢的隋右邊,既然投靠了那座落魄山,那她在那落魄山,可別又是道侶又是姘頭和面首啊。

  一想到這個,他便伸手捂住心口,唉聲嘆息起來。

  懷複問道:「這個落魄山實力如何?在寶瓶洲和浩然天下,分別屬於第幾流的仙府?」

  高君搖頭說道:「落魄山底蘊之厚,深不見底。雖然我在落魄山做客多日,但是始終未能窺得全貌,只說一個……不是特別在意修行的青衣小童,好像就是一位元嬰境的得道水蛟。但是這位一位駐顔有術的仙師,在落魄山那座集靈峰祖師堂之內,據說座位並不靠前,地位不高不低,一般吧。」

  那個青衣小童,每天當真就知道找人喝酒啊。

  這讓高君怎麽說理去,解釋起來就很費勁了。

  記得對方平時走路喜歡摔著兩隻袖子,這要是擱在自家湖山派,走路都沒個正形,何談修道,身為練氣士,如此不珍惜光陰,恐怕早就挨訓,被師門長輩駡得頭點地了。

  不過那青衣小童,每次見著高君,說話還是很客氣的,雖不停步,也會拱手行禮,笑容燦爛,不吝溢美之詞,都會老氣橫秋說上幾句漂亮話。

  之所以知曉陳靈均的真實境界,還要歸功於某次在那個老廚子飯桌上的閒聊,她聽了一耳朵。

  青衣小童一拍桌子,老廚子,你說話別這麽不中聽,對陳大爺放尊重點,別不把元嬰當盤菜!

  不等老廚子說什麽,只是被那個叫暖樹的小姑娘一瞪眼,陳靈均就焉了,全無半點氣勢可言。

  至於落魄山上,其餘練氣士的境界高低、修為深淺,高君上哪裡問去。

  高君心知肚明,披雲山山君府給她看過的每一份山水邸報,都必然是經過山君魏檗精心篩選過的。

  玉牒上人臉色陰沈問道:「好像一直沒人問正事,高掌門又好像忘記說了,那就只好由我來開口問高掌門了,敢問那座落魄山,具體有多少待在山中修道的練氣士?寶瓶洲又是怎麽個景象?」

  高君神色複雜,說道:「落魄山練氣士不多,不到半百。至於寶瓶洲,昔年號稱百國之洲,卻是浩然九洲疆域最小的一個。」

  玉牒上人差點沒忍住要破口大駡,只是最小的一個洲,就能夠擁有百國林立的景象了?那麽擁有九洲的浩然天下?!

  家鄉這邊,才是四國之地。

  高君解釋道:「外邊山上有個說法,中五境當中,甲子老洞府,百歲小劍仙。」

  「意思是說那座浩然天下,三教九流諸子百家,自古傳下的道統法脈衆多,六十歲的洞府境練氣士,就已經屬於資質很一般了,但是唯有劍修,最為特殊,因為劍修與所有其他的練氣士都不一樣,哪怕是一百歲才躋身中五境,依舊可以算是修道天才。隋右邊如今就是這種純粹劍修。」

  「在那邊,劍修被譽為一劍可破萬法,最被練氣士忌憚。可惜就我所知,好像在我們這裡,至今都沒能誕生首位本土劍修。」

  聽到這裡,趙鳳洲笑問道:「既然叫落魄山,就肯定有山主了?」

  高君神色複雜,點頭道:「山主叫陳平安。」

  懷複疑惑道:「可是那個出現在南苑國京城的少年劍仙?」

  高君點點頭,「就是他。」

  屋內幾位,有神色玩味,有將信將疑,也有如釋重負的。

  覺得有意思的,是如今自家天下的幕後主人,竟然就是當年的那個毛頭小子,而且雙方很快就要見面了。尤其是宋懷抱的西岳地界,與南苑國接壤頗多。不敢置信的,是這才過去幾年,當年那個跟種秋、俞真意、丁嬰都交過手的背劍少年,甭管他的真實歲數是多少,至少在那南苑國京城,都未曾展現出一邊倒的碾壓姿態,甚至可以說,少年最後與魔頭丁嬰的城頭一戰,雙方勝負只在一線間。

  那麽終於流露出幾分輕鬆神色的,就更好理解了,按照如今山上的計算方式,練氣士是有以道齡論的。

  如果陳平安是那種返璞歸真的練氣士,當年現身南苑國的「少年謫仙人」,真實歲數遠遠不止是少年,說明他的修道資質,算不得太好?

  但如果陳平安的道齡與容貌相符,只是在外界機緣巧合,不到三十年的短短歲月裡,就在登山路上勢如破竹,是不是憑此也可以說明一點,興許我們這座天下的練氣士,不是天資根骨差,而是只缺了幾本上界的秘籍道書?

  那個始終不曾開口說話的東岳山君,淡然問道:「請教高掌門一事,我是不是可以這麽理解,名義上召集我們議事的,是湖山派高君,但是幕後主導此事的,卻是落魄山陳平安?」

  高君十分坦誠,點頭道:「可以這麽說。」

  趙巨然神色如常,點點頭,又問道:「既然是議事,就有議題了,高掌門是否事先知曉大概內容,只是不宜在信上明說?」

  高君說道:「確實如此。準確說來,我並不是知曉,而是猜到內容,落魄山希望為我們這座天下,訂立某些規矩。」

  趙巨然看著這位自家天下的唯一一位金丹練氣士,問道:「最後一問,高掌門是形勢所迫,不得不偏向落魄山,還是依舊偏心家鄉。」

  高君神采奕奕,雙手抱拳,沈聲道:「只說此事,高君懇請山君只管放心!」

  趙巨然笑了笑,點頭道:「就只是在此事上邊放心了。」

  其實這尊英靈出身的東岳山君,是在座各位當中,最不看好這場議事結果的,就怕費盡心思,今夜談來談去,都是一場空。

  打過仗,走過戰場,一輩子戎馬生涯,雖然生前已經儘量遠離朝堂紛爭,但是對於那些坑坑繞繞,趙巨然其實並不陌生,自家手腕更是不差,才能功高震主卻不受皇帝忌憚,君臣相宜,傳為美談。生前戰功顯赫,身後極盡哀榮,在當世的朝野上下以及後世史書,都被視為一位千古完人。

  後來南苑國的國師種秋,就一直將趙巨然視為文臣武將的最佳典範。

  就在此時,宋懷抱突然收斂懶散神態,他的視線也不在兩位女子身上亂晃蕩,而是滿臉肅殺氣息,雙手掌心抵住膝蓋,以心聲說道:「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高掌門,諸位山水同僚,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可以真正關起門來談正事了。」

  高君微微訝異,她還是點頭,選擇以心聲說道:「接下來的說話內容,我希望各位都能夠保密,不外泄一個字。除此之外,我還會布下一道陣法,防止隔牆有耳,小心起見,再有請宮湖君,施展本命神通,起一場水霧,悄悄混淆島嶼周邊的水運和靈氣。」

  宮花點頭道:「不難,島嶼周邊的秋氣湖水域,本就夜間多大霧天氣。」

  高君從袖中摸出一隻古樸素雅的黃色木匣,以手指輕輕抹開一片小匣木板,陸續有一團團不同色彩的光亮懸空升起,先後一閃而逝,一出屋子便融入夜色,圍繞一座道觀內的落花院緩緩旋轉。

  「首先,我必須為那落魄山說句公道話,落魄山山主陳平安,此人並非術高而道薄者,確有其超然的個人魅力所在。」

  不得不承認,在高君眼中,那位與她再次重逢,已非當初少年容貌的青衫劍客,確有極具個人風格的獨到之處。

  「如果放在我們相對熟悉的江湖上,他完全可以被稱之為當之無愧的大宗師,武學武德兼備,極有宗師氣度和劍仙風采。」

  「他先前曾經不請自來,秘密進入我們湖山派,親自邀請我去落魄山做客。我跟隨陳平安到了那邊,也曾見識過他在自家山頭的一言一行,一山門風,道場氣象,都很符合我早年心目中一座仙府的形象。」

  之所以是「早年」,是因為那場遊歷天下過後,高君見過太多的神異古怪,覺得所謂仙府,定然是遠離人間仙氣縹緲的。

  真正的山河主人,可將日月作道場,山川在庭院,五岳群山是那宅內風水石,證大道得不朽的練氣士一座長生橋下,流淌著江河湖瀆在內的萬千水脈。

  宋懷抱滿臉無奈道:「高姑娘,我的高大掌門,咱們這才剛開始聊正經的,你就開始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了?」

  趙鳳洲微笑道:「即便是一場君子之爭,也不妨礙雙方各展所長,一拼高下,甚至是生死相向。」

  先前原本氣勢最盛的玉牒上人,約莫是大略盤算過雙方實力了,手持那只被高君以玄妙術法拼湊而成的瓷杯,老者此刻反而有幾分示弱的嫌疑,「若是他真能夠坐下來好好談,雙方倒是不必徹底撕破臉皮,鬧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女子湖君扯了扯嘴角。

  老傢夥畢竟上了歲數,很不中用。先前的硬氣呢,這就軟了?

  高君說道:「我們這邊有一座狐國,是早年落魄山從外界遷徙而來,按照外界的說法,暫時屬於封山狀態,譜牒修士不可輕易外出,狐國之主名為沛湘,她是落魄山的譜牒修士之一。道行高深,亦是一位元嬰境神仙,雖說不擅厮殺,但是狐族的得道之士,往往神通特殊,極能蠱惑人心。此外除了隋右邊已經是一位陸地劍仙,南苑國種秋,他也成為了落魄山的譜牒成員,此外還有歷史上的那位魔教之主,盧白象。但是我在落魄山期間,未能親眼瞧見這兩位武學宗師。」

  對於沛湘,高君是再熟悉不過了,幾乎次次在那個姓朱的老廚子院內,她都能看到這位狐媚至極的狐國之主,美目盼兮,好像眼中都是那個「只是朱顔改的佝僂老人」。

  關於朱斂如今也在落魄山一事,高君有過猶豫,她最終還是不打算放在桌面上說。

  主要是有兩種擔心,一種擔心是眼前水君這般,一心為報私仇,聽到朱斂這個名字就紅了眼,全然不顧大局了。再就是擔心玉牒上人這種,一聽說有朱斂這種喜歡殺紅眼、動不動就要一人殺九人的武瘋子存在,而此人如今又在落魄山手握大權,那麽落魄山的行事風格就可想而知。今夜他們接下來的議事內容,估計就很難不外傳了,說不定一離開秋氣湖,這位山君就開始當牆頭草,主動聯繫狐國沛湘?

  宋懷抱笑道:「人心隔肚皮,口說無憑,我連自己都信不過,何況是在座諸位。所以除了高君,連同湖君宮花,還有我們五個當山神的,都需要與五岳或是四岳一湖,立下誓言,誰敢違反誓言,我就可以等著某人來幫忙驗證『遭天譴』一事的真假和力道大小了。」

  趙巨然看了眼這尊西岳山君,似乎對宋懷抱刮目相看一眼,率先點頭道:「如此可行。」

  天邊玉鈎斜,清宵細細長。

  女子湖君雖然一直聽著高君他們所商議的大事,可終究有些心不在焉,她稍稍抬頭,望向屋外的空空院落。

  百年空悠悠,可憐絲竹在,宮商角徽羽,皆是昔年聲。

  朱郎何在?

  如此教人牽腸掛肚。

  既然死了,為何不能重活?再死一次!

  將劉羨陽和顧璨送到了南苑國的大梁城,落魄山的老廚子就跟他們告辭離去,駕馭那條符舟去往一處江湖別業的舊址。

  憑著記憶,一通好找。佝僂老人收起符舟,雙手負後,站在深山野林間的一棟破敗宅子前,占地不大,當年主人花了些精妙心思的討巧處,一一都被黃土荒草掩埋殆盡了。朱斂回望一眼來時路,收回視線,嘆了口氣,這一路走來,雜草叢生,視野所及,斷壁殘垣,朱斂腳邊是些隨手撿來而來的道上乾枯木柴,老廚子蹲下身,點燃一堆篝火。

  百年之後,山河依舊無恙,但是物是人非,昔年家鄉,成了故國故鄉。

  距離上次朱斂在家鄉這邊,他以真實容貌,青衫仗劍走江湖,其實已經是百年之前的陳年舊事了。

  南苑國京城一役,身負重傷的朱斂,依舊能夠氣定神閒走在戰場上,只是臨了覺得無甚意思,就湊巧看到了那個藏藏掖掖、滿頭汗水的青年武夫,年紀不大,武學成就不低,而且膽大心細,大概能算是那種敢想敢做、卻尚未形成氣候的一方梟雄?反正就是那種不死總會出頭的年輕人。

  老人與青年,天底下名氣最大的江湖前輩,與一個鋌而走險不惜賭命的晚輩,兩兩對視。

  別說朱斂還能行動無礙,只要這個武瘋子還站著,南苑國朝廷那數千精銳披甲武卒,就依然不敢主動往這邊湊近。

  當時的武瘋子其實已經上了歲數,但是面容卻並不顯老,絕無半點腐朽氣息和年邁蒼老形容。

  人間見此,自慚形穢。

  頭戴一頂瑩白色蓮花道冠的老人,笑眯眯看著那個躲了很久的高大青年,問了一句,怕什麽?

  老人這一路走來,閒庭信步,京城這條道上還有厚厚的積雪,腳踩其中,輕輕挪步,咯吱作響。

  青年回答說怕死。

  老人又問既然怕死,何必找死?

  青年回答說怕死,但是我更怕白活一場,死得籍籍無名。

  於是老人點點頭,笑眯眯說道,年輕人志向不小,很好,那我就給你一個暴得大名的機會,你如果接下來猜到我想要說的某句話,文字可以有所出入,意思對了就成,那我朱斂這顆還算不錯的項上頭顱,你就可以拿走。如果猜不到,我不介意順手擰下一顆無名小卒的腦袋,殺誰不是殺,何況還是個自尋死路的無名小卒。給你一炷香的功夫,過時不候。

  青年臉色慘白,滿頭大汗,想逃卻不敢逃,站在原地紋絲不動。

  朱斂搖搖頭,笑容玩味問道,讀過書,但是讀書不多?

  青年點點頭。

  朱斂疑惑問道,既然這麽想殺我,處心積慮藏好氣息,早早躲在這邊,為何連我的文集詩詞都不瞭解?知己知彼都不懂?

  青年老老實實回答道,晚輩對那些東西都不感興趣,只是想跟你學武,但是不敢找你,因為都說朱斂性格古怪,從不收徒,敢找你拜師的,就沒一個有好下場的,命就只有一條,我當然不敢賭。

  朱斂笑問一句,是魔教中人?先前我一拳打穿青仙心口的時候,就察覺到你這邊的呼吸不對勁了,她好像是你們魔教的二把手,是你的師父,還是師祖?

  青年點點頭,說青仙田靈娥是自己的師祖,她的徒弟,我的師父,是個既自私又膽小的廢物,不會也不敢教人,怕我學成了真本事,轉頭就做掉他,當然師父確實沒有想錯,我今天只要活下來,第一個要殺的就是他。

  老人恍然,喃喃自語,田靈娥,原來她叫這個名字啊,只記得綽號,總是記不住她的名字來著。

  雪越下越大,鵝毛大雪層層疊疊鋪在道路上,天地皆白。

  青年眼眶通紅,咬牙切齒說道,我猜不出那句話。

  狗日的朱斂,武瘋子,你讓我怎麽猜?!

  朱斂笑言一句,時辰已到。

  青年依舊站在原地。

  朱斂問道怎麽不跑?大富大貴險中求,一線生機都不求?

  青年沈聲道跑個卵,你殺人,我跑得掉?

  說到這裡,心存死志的青年就想要留下一句臨終遺言,想要告訴這個大開殺戒的武瘋子,自己叫什麽名字。

  不曾想雙手負後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傷太重,還是意態蕭索,這一刻顯得有些身形佝僂了,老人只是抬了抬下巴,所指的那個方向,有一把被朱斂雙指擰斷刀尖的所謂神兵利器,刀是好刀,在江湖上極負盛名,割雪。

  只是這把斷刀與那個死人,大概都被大雪掩埋了。

  老人笑道,年輕人就別楞著了,你師祖的那把刀還湊合,能用,去撿起來,只要不跑,再最後賭一次命,要麽被我宰掉,要麽就可以幫她報仇雪恨,替自己揚名立萬。

  頭上和雙肩都鋪了一層積雪的青年,說自己並沒有猜中答案。

  言下之意,你朱斂肯定會殺人,但你只是隨便找個樂子,我卻不想死得像個玩笑,要殺就殺,別戲弄我。

  朱斂就是朱斂,哪怕受傷極重,但是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只是憑藉一身氣息,身上和腳邊,都無積雪。

  老人抬頭望向大雪紛飛的天幕,笑了笑,答案何須開口說,你其實已經給出正確答案了,算你小子命好。

  青年大問道,朱斂!你就不問問我的名字?!

  老人笑著反問一句,狗崽子,你配嗎?

  憤恨至極的青年武夫,一個箭步飛奔,身形矯健,腳尖一踩積雪,震蕩四散,青年數次蜻蜓點水,身形長掠,很快就找到那大雪藏屍和埋刀處,作為江湖用刀第一人師祖青仙,她死了依舊握刀,青年一腳重重踩下,直接踩斷師祖的骼膊,再腳尖一挑,斷刀連骼膊一並彈起,青年將那條骼膊拔掉,再將舊主人的那五根手指悉數碾碎,由自己單手持刀,再原路返回,一路狂奔,朝那個背影衝去,視線模糊的青年,就要手起刀落!

  而那個武瘋子果然信守承諾,從頭到尾,只是雙手負後,站在原地,擺明了是要任由青年手持割雪,斬落自己頭顱。

  老人看著漫天大雪,臉上滿是戲謔神色,意味深長道:「天道到來哪可說,無名人殺有名人。」

  那年南苑國京城,戰場廢墟中,有個年輕武夫,高高舉起手中的一顆頭顱,青年滿臉猙獰朗聲道:「殺朱斂者,魔教丁嬰!」

  今夜,朱斂坐在篝火旁,從袖中摸出騎龍巷別家鋪子那邊買來的兩隻桶餅,疊在一起,開始細嚼慢咽。

  小鎮那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此外還有黃二娘的酒鋪,毛大娘家的包子鋪,曾經都是出了名的價廉物美,如今價格飛漲,畢竟當地百姓都沒剩下幾個,反正坑的都是外鄉人,來來往往,不是山上神仙,就是家底殷實的文人騷客和錢包鼓鼓的權貴子弟,估計價格低了,他們反而不樂意。

  改朝換代之後的大部分松籟國,和一小部分的北晉國,其實就曾是朱斂的故國故鄉所在。

  故鄉是一份答卷,離鄉越遠越扣分。每一場思念,都是一次落筆答卷。趕考的舉子,作為主考官的故鄉,只能是越來越失望。

  朱斂嘆了口氣,可惜這趟出門沒有帶酒。

  就在此時,一襲衣袂飄搖的彩裙好像從一輪明月中來,從天而降,女子腳上的綉鞋並不落地,懸空而立。

  清瘦卻冷艶。

  她厲色道:「你難道不知道這裡是山神廟的禁地嗎?」

  老人縮了縮脖子,沒有轉頭,嗓音沙啞道:「偶然路過,無從知曉。」

  她懸在空中,這位姿容絕美的山神娘娘,身後有一圈熠熠生輝的寶光月暈,兩條極長的彩色綢緞隨風飄搖。

  她冷聲提醒道:「念在你是初犯,我可以既往不咎,速速離開此地,下不為例。」

  老人啃著梅乾菜桶餅,轉過頭問道:「這處雲下別業,早就沒主人了,怎麽就成了你家地盤了?」

  她眼神冰冷,滿臉怒氣道:「你到底是誰,怎麽會知道此地叫雲下別業?!」

  老人哀嘆一聲,含糊不清道:「漂亮女子說的話總是信不得的,說好了化成灰都認得的人,如今就在眼前,偏是對面不相識?」

  她驀然神采煥發,雙腳踩地,小心翼翼,顫聲道:「你是……」

  只是說出兩個字,她便泫然欲泣,好像已經用掉了全部的精氣神,再無力支撐後邊的言語,她深呼吸一口氣,轉過頭,片刻後她再轉過頭,望向那個老人,她心存僥倖,換了一個說法,她儘量讓自己的嗓音更高,語氣更淡然,「還記得我是誰嗎,我叫什麽名字?」

  朱斂吃完桶餅,拍了拍手掌,微笑道:「我從不騙人,尤其對待女子。所以對不住,這位姑娘的名字,真就不記得了。」

  她神色複雜,似哭似笑,「果然是你,朱斂,果然是你,朱南華。」

  是了,這種狼心狗肺的話,唯有他說得出來,也只有他說出口了,才如情話一般,既剮人的心,又掛人的心。

  昔年有多少出彩的女子,不信邪,聽聞此人事跡,只覺得荒誕不經,都是些花癡麽,怎麽可能只是見過此人就跟中了邪似的。

  結果就是譏笑過她們的後來的她們,幾乎沒有例外,都成了被青絲作繩子的懸梁吊死鬼一般,人生就此空落落,陰惻惻。

  她看了眼廢墟遺址,原封不動,這位占據周邊山水的山神娘娘,她從來沒有想過要重建這座「雲下別業」,因為不捨得。

  如今雖然破敗,可它還是它,如果自己憑藉模糊記憶,在原址營造重建,怕它就再不是它了,永遠不是它了,只會滿眼憎厭。

  記得曾有幾樹桃花傍溪澗,每年花開花落,一座小涼亭掩映其中,亭下溪澗春水漲升複低淺。

  故人至此重遊,往事不敢細尋思。

  曾經的舊主人,偶爾至此散心休歇,白衣公子焚香,命女子卷其一張竹簾,滿室鬱然,面對著門外桃花。

  她猶不死心,問道:「真不記得我是誰了?」

  面容變了,眼神變了,氣態變了,都變了。

  但是不知為何,她認定他就是他,真的是當年那個薄情寡義的負心郎。

  朱斂笑著點頭,伸手烤火取暖,「騙你作甚,哪個傻子喜歡討駡挨打,確實是不記得了。」

  她怔怔出神。

  就像那座秋氣湖的中央,湖心島嶼上建造起一座道觀。

  外界不知湖君宮花的用意,這位山神娘娘,與好些昔年江湖上的女俠、豪閥世族的女子,如今的各路淫祠神靈、山間鬼物,她們卻都是一清二楚。

  湖心即心中,山頭即眉頭。

  山中道觀猶有一座落花院,便是那個如今化名「宮花」的女子,心心念念著,她在此落花院中等人,落花時節又逢君。

  真是可恨,可恨至極!

  她收起思緒,幾乎咬碎銀牙,瞪圓一雙秋水長眸,連說幾個好字,滿臉戾氣道:「討駡挨打?想得倒是輕巧……去死!」

  你朱斂既然還敢活過來,還有臉重走江湖,人人得而誅之,殺了你才算大快人心,才可以解我心中恨意些許!

  一條彩帶快若箭矢,先是直奔那佝僂老人的肩頭,見他甚至懶得躲避,當真以為她不敢痛下殺手嗎?一時間愈發羞惱憤恨的山神娘娘便改換彩帶軌跡,重重砸在老人的腦袋上,砰然一聲,老人當場橫飛出去,摔在一堵斷牆上邊,霎時間塵土飛揚。

  滿身泥土的老人坐在牆根那邊,伸手撣去塵土,笑著緩緩起身,抖了抖肩頭,滿身土屑飄散,輕聲問道:「是不是兩清了?」

  她看著那個陌生的年邁老人,腳上穿著一雙土氣的布鞋。

  她百感交集,一時間悲從中來,掩面而泣。

  嗚嗚咽咽的細碎哭聲,從她的白晰指縫間滲出,隨風飄散,宛如哭墳時燃燒為灰燼的雪白紙錢。

  朱郎,你怎麽變成這樣了。

  昔年貴公子,人間謫仙人。

  朱斂,字南華,自號長樂,別號點檢郎,別署江湖舊主。

  世代簪纓出身,文韜武略兼備,琴棋書畫,金石鑒賞,無所不精。家族擁有一座名動天下的藏書樓,是京城最高建築,只因為長孫身份的稚童一時興起,當時擔任一國宰相、且在世時就擁有太師頭銜的老人,就當真將其改名為一了百了樓,而且稚童寫榜書,再將匾額高高掛起。後來在書樓頂層,開闢書齋名「秋眸」,當年不知道多少豪閥女子,大族婦人,每當高樓處起光亮,就要遙遙望去。

  曾經的年少神童,天授一般的才學,後來的翩翩佳公子,再到後來朝廷棟樑和一國砥柱,以文臣身份領兵,挽大廈於既倒,當他每次從官衙返家,或是從邊疆沙場返回,便常有侍女提著燈籠在藏書樓漸次登高,最終只有一襲白衣,獨自憑欄而立。

  他看著天下,她們看著他。

  此人在京郊,設「餘愚園」,一年四季皆有花開,各色珍貴花卉俱是名本,傳聞園內僅是花農便有數百人之多,搜刮各國名石,凡有古人雅士銘文之石,不惜一擲千金都要購買而來,主人卻是暴殄天物,只將它們全部堆砌成一座假山,但是每年重陽節,巨園對所有人開放,不論身份貴賤,每人只需攜一枝茱萸,便可以入園,在那座假山拾級而上,登高飲酒。據說每次重陽過後,酒宴散去,遺落在假山上邊的香囊和綉鞋不計其數。

  他還曾親手營造出一座「再無劍館」,別稱「陸地珊瑚殿」,此人喜好收集天下名劍,藏於此地,曾經被他懸佩過的長劍,在江湖上現世且有據可查的,傳聞有五把。

  可惜南苑國京城一役,朱斂身死。

  風流不見朱南華,寂寥江湖一百年。

  女子再不是什麽山神娘娘,委屈極了的她,蹲在地上大哭起來。

  不知何時,穿著布鞋的朱斂已經蹲在她身邊,動作輕柔,摸了摸她的腦袋,微笑道:「謝洮,你還是這麽愛哭啊。」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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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16 22:56: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幾人著眼到青衫

  碧波浩渺水雲天,好個人間仙境。

  湖中總計千餘座島嶼,星羅棋布,碧綠盤中螺螄殼。

  鄰近大木觀、湖君祠廟所在的湖心「祖山」,不遠處兩座大小懸殊的島嶼,兩者相距不遠,隔水相望。

  那座較大的玉簪島,島上宮觀府邸鱗次櫛比,因為湖君宮花喜好清靜,不願意外人登上祖山,故而玉簪島本就是秋氣湖的待客之地,如今四國君主都在此下榻歇腳,此外還有幾位與秋氣湖關係較好的山水神靈,都有意與各國朝廷保持距離,既不刻意疏遠,也不如何親近,但是雙方心知肚明,這種關係只是暫時的,各國朝廷後明或暗都在進行一場無形的瓜分天下,練氣士可以騰雲駕霧,行蹤漂泊不定,山水神靈可以閉門不出,但是聚攏天地靈氣的道場和享受人間香火的祠廟,總歸是站定了的,況且祠廟香火,來自百姓,而燒香的百姓,終究各有籍貫歸屬,朝廷官府如果鐵了心讓一座淫祠失去香火,隻需在幾條主要官道上設關攔路即可。

  附近螺黛島,則被大木觀臨時劃撥給那些自立門戶的神異鬼怪和山澤野修,還有一撥近二十年間名聲鵲起的武學宗師。

  如果未能登上這兩座島嶼的,自己就該心裡有數了,說話嗓門別再那麽大,只因為在秋氣湖眼中,你們屬於不入流的。

  玉簪島上,有場極為難得的故人重逢,早年相互間又無什麽解不開的死仇怨懟,所以今天這頓酒,喝得都很輕鬆愜意。

  攢此酒局的,正是唐鐵意,這位屬於篡位登基的北晉國新帝,腰間佩刀名「煉師」,是一件名副其實的山上重寶。

  綽號臂聖的程元山,當年因為貪生怕死,啥事都沒做,確實活到了最後,本來可以撿個大漏,就因為膽小怕事得過分了,卻也一並錯過了登上城頭的那樁仙家機緣,最後他就乾脆秘密投靠了登山修成仙法的俞真意,總算得償所願,被賜予一樁仙家造化。

  昔年南苑國太后周姝真,敬仰樓的舊主人,自從她轉去煉氣修行十數種再不是空中閣樓、什麽屠龍技的仙家吐納法,周姝真就卸任樓主之位,開始專心修道了。

  不同於其餘仙府的練氣士,坐擁一座秘籍數量和品相皆冠絕天下的藏書樓,傳聞其中不乏仙書,她大可以挑肥揀瘦,當年被敬仰樓視為無稽之談的那部分雞肋書籍,前些年都被她親自分門別類,再小心翼翼擱放到了最高一層,設置了一道山水禁制,也是從一本舊書現學現用的符陣術法。

  這幾個昔年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都是明面上的洞府境練氣士了。

  只是哪怕各有藏掖,可能境界更高,但是相較於那個已經是龍門境瓶頸的南苑國太上皇魏良,他們還是遜色不少。

  此次參加秋水湖議事,是他們時隔多年的第一次碰頭,得以暫時拋開身份和個人恩怨,不曾想再次見面,都換了同一種身份,練氣士,他們一時間皆有不勝唏噓之感,許多曾經共處一座江湖的前輩老人,早已故人零落作了古。

  當然在這裡並無確定名稱的境界劃分,山上暫時只有兩道公認的門檻,第一道門檻,就是練氣士能夠存養靈氣於人身小天地。

  至於第二道門檻,自然就是唯湖山派高君所獨有,能夠做成志怪書上所謂的陰神出竅遠遊,當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

  一邊喝酒一邊賞景,他們談論的內容,繞不開魔頭丁嬰、少年劍仙陳平安,春潮宮周肥、鳥瞰峰陸舫等人,再往前一點,當然就是那個誰都不曾見過的武瘋子了。

  程元山大聲笑道:「年少時學習槍術,總覺得朱斂根本就是個門外漢,聽他說古代的江湖宗師,幾乎都注重下盤,故而千變萬化不離個樁字,真正的好功夫,往往不好看,比如槍走一線,根本沒有什麽花俏的大開大合。當時我就對這些粗鄙說辭嗤之以鼻,不曾想練著練著,就發現如他所說,如此而已,沒勁,太沒勁。」

  所幸今時不同往日了,天地大變,武學一道,終究只是一條成就有限的斷頭路,不修仙法,俗子何談長生?

  一旁有個橫刀在膝的老者笑道:「有他那麽一張臉,還要手上功夫好不好看作甚?就是朱斂滿地打滾,渾身泥濘,恐怕被女子瞧見了,她們也都覺得好看。」

  唐鐵意點頭附和道:「羨慕至極。」

  傳聞當年這位北晉國的龍武大將軍,曾經有意迎娶南苑國公主,結果對方沒答應,其實唐鐵意的相貌相當不差,那她就只能是嫌棄他年紀大了?

  如今須發皆白的吳闕,是成名已久的用刀高手,與唐鐵意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吳闕年齡稍長,但是比起俞真意和種秋又都要年輕些。上次南苑國那場熱鬧,因為吳闕在家鄉有一筆舊賬必須解決,就沒有參加,至今引以為憾。

  隨著天地異象橫生,人間憑空就多出了神仙和鬼怪這些原本虛無縹緲的存在,吳闕就曾親手打殺了一頭作祟鬼物,老人也用各種門路法子,或重金購買,或豪取搶奪,得到了幾本所謂的山上道書,結果仙家秘籍上邊的每個字都認得,串聯在一起,就他娘的完全看不懂了。

  什麽吐納煉氣,屏氣息為一線作江河、再凝神為一粒芥子啥的,還有那些煉日法拜月術等等,無論吳闕如何瞎琢磨,反複嘗試,都不成,老子根本就不是這塊當神仙的材料嘛,只得放棄,繼續乖乖練拳習武,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好在如今自家道路上,已經有人證明,武學之路,若能練到極緻,一樣氣象不低,殺力不弱於所謂的練氣士。

  吳闕嗤笑道:「鍾倩那個娘娘腔怎麽還沒現身?」

  這個都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的江湖後生,真是踩了狗屎運。走了一條被唐鐵意他們都捨棄不要的舊武學之路,竟然莫名其妙就成了一位堪稱絕頂的大宗師,據說這個年輕武夫走夜路,都不用動手,就可以讓鬼物邪祟主動避退,不敢靠近。

  周姝真白了一眼,嗓音柔媚道:「當年打得過他的時候,沒下狠手,小心人家現在讓你一隻手,打你就跟壯漢欺負稚童似的。」

  吳闕撇撇嘴,伸手撫摸刀鞘,「那會兒就沒把這個有鳥沒鳥都一樣的傢夥,當個什麽東西,只是門中弟子跟他有一點小過節,我跟他差著輩呢,自然沒必要下死手,餵拳一場,再點撥他幾句就得了,所以如今鍾倩這小子再見著我,喊我一聲師父,不過分,我也受著。」

  如今隻說山外,什麽江湖四大宗師,天下十大高手,用劍用刀耍槍棒等兵器的,可能還要再單獨列個榜單,拉個壯丁湊個數,反正就是各種亂七八糟的榜單,層出不窮。唯有敬仰樓給出的兩份名單,相對服衆,一個榜單專門給武學宗師排座位,一個給仙府道場分高低。

  程元山端起酒杯,指了指隔壁島嶼的那處山巔,「周樓主,問個事兒,那個才是弱冠之齡的江神子,成天戴著一張面具,藏頭藏腚的,誰都搞不清楚他的來歷背景,這厮到底是從哪裡冒出來的古怪貨色,聽說你們敬仰樓此次馬上就要拋出來的武評榜單,他排名很靠前,榜首鍾倩之後,這小子能夠跟吳闕和那個用刀的烏江,爭前三的位置?」

  周姝真嫣然笑道:「他啊,鬼物出身,真實年齡怎麽算,我又不是能掐會算的神仙,不過江神子卻是個脾氣執拗的強種,是孤魂野鬼,本該修習旁門左道的仙家術法才對,偏不去煉氣,反而一門心思想要習武練拳,這不是自討苦吃是什麽。」

  「前些年不知道怎麽被他找到了我們敬仰樓的確切地址,在外邊又是使勁磕頭又是哭得稀拉嘩啦,求著敬仰樓這邊賞賜給他幾本武學秘籍,怎麽趕都趕不走,不管旁人怎麽問他,都隻說是要跟人報仇,如何結仇,跟誰報仇,再多,就問不出來了。」

  「後來我見他實在可憐,又不像那種會去為非作歹禍亂一方的厲鬼,就讓弟子隨便丟給他三本秘籍,拳法,劍術,還有一本介紹陰物煉氣的入門道書,其實都不高明,敬仰樓這邊送書的時候,也都明說了它們值錢,卻也沒有那麽價值連城,可他還是感激涕零,最後懷揣著三本書,畢恭畢敬跪倒在地,跟敬仰樓磕了三個響頭,就離開了。」

  吳闕滿臉震驚,斜瞥一眼螺黛島那邊,好奇問道:「這個江神子,竟然是一頭鬼物?那烏江呢,也是山野鬼怪出身的根腳?」

  既然都是用刀的,當然要爭出個第一第二。名為烏江的年輕武夫,就用刀。而且行走江湖以來,十數年間,從無敗績。

  周姝真搖頭道:「烏江當然不是,大活人一個,至於他的刀法傳自何人,敬仰樓只是有些線索和猜測,與此人有關……」

  她只是指了指天幕,再不開口言語一個字。

  吳闕疑惑道:「是俞老神仙的親傳弟子?」

  一座湖山派,仙法一脈歸高君,武學一道歸烏江,俞老祖師如此選擇,倒也不差。

  周姝真搖搖頭,神色複雜,輕聲道:「是另外那個。」

  吳闕和程元山都瞬間了然,明白了,是那個曾經與「俞仙」互為苦手的怪人,此人曾與俞真意每十年約戰一場。

  在魔頭丁嬰被打殺之後,正是此人收攏了魔教殘餘舊部,重整旗鼓,並且在此人手上,魔教在明裡暗裡、台前幕後的人數,以及聲勢,都大到了一個堪稱可怕的地步,以至於當年只要是個會點武把式的,出門走江湖,相互間打招呼的時候,最好都得自稱是魔教中人,不然就有可能挨悶棍,被脫光了套麻袋,再將那隻麻袋丟到繁華鬧市中去,從不害人性命,就是誰都丟不起這個臉。

  那個「年輕人」,就是性格詭譎至此地步,關鍵是他還能跟世間第一個跑到山上修行仙法的俞真意,打得有來有回。

  「一個山上修仙的,欺負我們山下練武的,你俞真意還要不要臉了?」

  話是這麽說,不可謂不大氣凜然,可問題是這厮比俞仙人更不要臉,出手不一樣雜糅術法,仙家神通層出不窮?

  否則一場捉對厮殺,豈能打得山崩地裂,江河改道?

  玩。

  好像所有人心心念念、苦苦追求的事物,對此人而言,都是可以唾手可得、而且可以棄若敝履的不值錢物件。

  確實,天地間就沒有比這更「玩世不恭」的人物了,如丁嬰、俞真意一般百年一遇的武學天才?

  醉臥美人膝的豪傑?逐鹿天下的梟雄?像,卻又都不是。

  當年整個江湖都說此人若是當真志在奪取天下,魏良、唐鐵意這幾個不湊巧正在當皇帝的,可能就沒啥事可做了,大可以引頸就戮,束手就斃而已。

  周姝真提都不敢提對方的名字。

  只因為對方去過敬仰樓,還不止一兩次。具體次數,不好說,因為他如果不想讓周姝真知曉蹤跡,她就一定不知道。

  第一次拜訪敬仰樓,對方說是給個少年找幾本書。

  後來有一次,就是周姝真去敬仰樓禁地,整理頂樓的孤本善本,結果就看到那個俊美異常的白衣青年,懸空而坐於一張蒲團上,頭上頂著一顆傳說中的夜明珠 雙手作鳧水狀,在那頂樓兩排書架間飄蕩「遊走」,等到瞧見了滿臉呆滯的周姝真,對方便伸手摘下那顆寶珠,贊嘆一聲姐姐真是駐顔有術,保養得很好啊,跟上次見面沒有絲毫變化,要是轉去修行仙家術法,肯定能活很久……言語之際,將寶珠丟給周姝真,擡了擡袖子,說剛剛挑了幾本書,就當是支付給敬仰樓的買書錢了。

  周姝真當時強自鎮定,硬著頭皮與對方詢問一句,「陸教主,我當真能夠修行仙法?」

  一身白衣勝雪的俊美青年,笑著點頭,「憑你的資質和悟性,當然可以,耐心等著就是了,坐擁一座書城寶山,就只是天時、人和稍稍遜色於高君,但是地利一事,你可就要比那個小姑娘強上一大截了,還怕當不成神仙?」

  白衣青年站起身,衣袂飄搖,手中憑空多出一把金色長柄的雪白麈尾,再加上他的容貌,如此超然塵外的風采,真是那種志怪書上所謂的神仙中人了。

  「我叫陸台,你們敬仰樓消息這麽靈通,周姐姐總該曉得吧?」

  周姝真木然點頭。

  上次對方就自我介紹過名字身份了,登門做客,十分坦誠,周姝真的忘性還沒有那麽大。

  「那我養了一條狗,名字叫陸沈,周姐姐知不知道啊?」

  周姝真茫然搖頭。

  陸台突然瞪眼道:「有毛病,趕緊把刀放下,別嚇著我們周姐姐!」

  「乖徒兒,你這名字取的,為師真是服了,陶斜陽,出刀還真就永遠不走正道了,早說了讓你不要耍刀偏不聽,你說你強啥。」

  「周姐姐,這厮就不用我介紹了,是咱們魔教的二把手,大名鼎鼎,正道人士聽了都要毛骨悚然的,陶斜陽還傢夥一心想要從師父手上撿個大漏,有樣學樣,學那丁嬰當年殺朱斂嘛,只要被他親手宰掉了俞真意,就好趁機奪取俞真意的一身武運。陶斜陽很快就是一位遠遊境武夫了,沒聽過這個說法?就是練武的人都能飛,厲害吧?是不是你們習武之人做夢才敢想的美事?所以在外邊,遠遊境又被稱為覆地境,很形象吧。要說是不是躋身此境,就可以稱為名副其實的武學大宗師了?嘿,那可就差得老遠了。陶斜陽這種三腳貓貨色,到了外邊,可能只是走在路上跟人一瞪眼,就被對方隨手一巴掌拍死了。」

  周姝真瞬間察覺到後邊脖頸的一抹冰冷寒意。

  她身體緊綳,汗流浹背,她甚至不敢轉頭,等到刀鋒逐漸遠離脖頸,周姝真依舊汗毛倒竪,就像鬼門關走了一遭。

  陸台笑道:「周姐姐膽子大些,轉頭看看,與他們混個熟臉,畢竟有我這個當師父的在呢,他們不敢胡來。」

  周姝真只好緩緩轉頭望去。

  一個男子懷抱刀鞘,靠著一排書架,晃了晃手掌,咧嘴笑道:「陶斜陽,因為資質太差,心術不正,是師父的不得意弟子。」

  稍遠處,是一個手持書籍的青年,擡起頭,面帶微笑,自我介紹道:「桓蔭,七境武夫,中五境練氣士,不過是劍修,可惜也不討師父的喜歡。」

  更遠處,這層樓的靠窗位置,一位身穿紫色道袍、雙手藏在袖中的男子轉過身,抖了抖袍子,與周姝真打了個道門稽首,「南苑國道士黃尚,見過周樓主。」

  陸台連同腳下蒲團一起飄落在地,笑呵呵道:「南苑國的護國真人黃尚,其實也是我的嫡傳弟子,算是勉強會幾手符籙吧,連你們敬仰樓都不知道內幕了吧,哈,金丹客,在外邊都是陸地神仙呢,可惜他是個外鄉人,沒卵用的。」

  「他們仨,都是劣徒,瞧著就礙眼,我一般情況不樂意把他們帶在身邊,一個個的,習武修道資質都很一般,心術又不怎麽正,好在手低卻眼高,都是奔著俞真意去的,各自奪寶,分別瓜分武運,古劍,道冠。可惜可惜,很懸了。」

  「既然來都來了,來者是客,登門就得有禮物,黃尚你留下兩道符籙,就挑雨龍符和揚眉符好了,陶斜陽你就去殺掉那幾個藏在敬仰樓內的諜子,至於桓蔭,以心聲口傳秘授給周樓主一道煉氣道訣好了,以後她會用得著,省得擔驚受怕,明明坐擁書城,卻不知從何下手。」

  「至於我,這張法寶品秩的蒲團,就送給周姐姐了,當是提前預祝以後躋身洞府境的賀禮。」

  陸台說到這裡,笑容燦爛,伸手抓住周姝真的骼膊,「那麽作為回禮,周姐姐,走,去你住處,如周姐姐這般既腴又媚且冷艶的婦人,多好啊,該會的都會了,不會的一教就會!」

  周姝真哪裡受得這等侮辱,一咬牙,便是一記淩厲手刀橫掃過去,切掉了那個白衣青年的頭顱……手感無比真實,確實得逞了!

  不曾想另外一個白衣青年與她擦肩而過,再低頭彎腰伸手一拍她的渾圓處,重重啪一聲響起,陸台晃了晃手,大笑著離去,「哎呦喂,手感真好,這彈性,姐姐不愧是練過武的。唉,可惜終究還不是餐霞飲露的練氣士,也是要去茅廁拉屎的,一想到這個,就讓人心灰意冷……對了,周姝真,作為敬仰樓真正的回禮,是讓你做件事……這些內容,你很快就會忘記,但是該記起的時候就會記起。」

  等到羞憤難當的周姝真好不容易穩住心神,再轉頭望去,陸台已經帶著幾位弟子悄然離去。

  周姝真幽幽嘆息,真是往事不堪回首,每想一次就揪心一次。

  收起雜亂思緒,周姝真以心聲試探性問道:「唐鐵意,昨夜高掌門邀請你們四個去聊了一場?怎麽,她是搬出了天下第一人的架子,勸你們別打來打去了,莫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

  唐鐵意提起酒杯笑道:「不聊這個,喝酒。」

  周姝真視線低斂,望向杯中酒。

  哪怕她修行並沒有幾年光陰,即便道行淺薄得不值一提。

  但是。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

  她不惜一死殺外寇。

  人間是我們的人間。

  必須如此!

  周姝真仰頭飲盡杯中酒,環顧四周,趁著自己還活著,那她就多看幾眼家鄉。

  隔壁螺黛島那邊,此刻還有一撥江湖晚輩,或是山上的「新面孔」,跟唐鐵意這些成名已久的江湖前輩,雙方擺出了一種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勢。

  誰都別惹誰,相看兩厭。

  一身棉布長褂的江神子,臉覆面具,此刻斜背一隻長條包裹。

  作為江湖上的後起之秀,他這次並不在湖山派高君的邀請之列,屬於不請自來,但是秋氣湖依舊給他在螺黛島這邊安排了府邸。

  只是府邸位於半山腰,山中更高處,此刻也有一場酒局,唯有同道中人才能列席酒局,故而江湖武夫任你名氣再大,武藝再高,都被排除在外。

  把島上客人約在此地的酒局主人,是位少女姿容的練氣士,天生異象一般,額頭兩隻微微隆起的鹿茸幼角,她頭戴帝王通天冠,身穿一件古舊龍袍,袞服形制,緙絲十二條團龍,只是所有綉金龍皆合眼,唯有龍鬚輕微飄動,其中一條正龍,作蠢蠢欲動狀。

  龍袍加身的少女,腰繫一條白玉帶,雙手按住腰帶,眯起一雙丹鳳眼,轉頭望向玉簪島那邊,呵,那邊龍氣不少啊。

  有個老態龍鍾的年邁婦人,她雙手持杯,笑容含蓄,神色略顯拘謹,就像一個沒見過世面的村野老嫗,好不容易進城趕集一趟。

  她是北晉國偏遠地界一座祠廟塑造彩繪塑像的淫祠神靈。

  地上鋪了一張巨幅竹席,四角皆擱放材質各異的四件席鎮,其中三件都是酒局主人的自備清供之物,唯有一位道號「陶者」的老人腳邊,擱放著一隻鬼氣森森的陶器席鎮。

  一個腰別玉笏、手捧一把漆黑拂塵的文士,身穿朝服,是南苑國境內剛剛獲封爵位的京師城隍爺。

  還有幾個容貌衣飾和隨身法器各有一兩矚目之處的練氣士,都在此飲酒。

  竹席之外,旁有童子煮酒,還有宮娥侍女裝束的妙齡女子,卻是各持兵器。

  竹席內有兩位,得到了湖山派的請帖,更多還是來這邊「湊熱鬧趕個早集」的。

  有個滿臉常帶笑意的中年道士,姗姗來遲,與竹席這邊打了個道門稽首,說有事耽擱了,貧道剛從大木觀那邊返回此地住處,必須自罰三杯,在這邊落座後,果然連喝了三杯酒水,結果就連那位作為主人的少女,都不清楚此人身份,等到她再一問,結果發現誰都不認識這厮,而這個道士竟然還有臉與衆人敬酒不停,龍袍少女冷笑不已,擡起手,就要打賞蹭酒這厮一記仙法作為教訓,她府上的自釀酒水,可不是誰都能隨便喝的。

  喝得滿臉漲紅、酒嗝不斷的道士趕忙大笑著起身,作揖賠罪告退,言語之際,腳步不停,倒退而走。

  離著那張竹席遠了,吊兒郎當的道士這才敢轉過身去,腳步匆匆走下山去,約莫是借著酒勁,膽子又大了,道士開始醉態豪言一番,無古便不今,花柳叢中覓真人,囊中羞澀三五文,無今也不古,簪花小酌長生酒,才知醉鄉是仙鄉,守時定日刻桃符,花酒幾千年,草野下士,焉知兵略?上仙真人,也是空談。唯我大醉是不醉,日上三竿起個晚,趕個早,醒來長臥百花叢中,醉後又是一天明月清風……

  那老嫗輕聲問道:「是那種奇人異士?」

  龍袍少女譏笑道:「裝神弄鬼花架子。」

  道號陶者的老人猶豫了一下,習慣性拇指食指摩挲不停,以心聲與在座諸位道友泄露一個天機:「此人道行高低,恕我眼拙,看不出來,但是他的虛歲,確有千年以上了。」

  「虛歲」是如今天下對那些英靈鬼物的一個說法,意味著鬼物生前所處哪朝哪代。

  只是虛歲的大小,確實過虛,與鬼物自身的道行深淺,完全不沾邊就是了,並不能說明什麽。

  就像道號陶者的老人,作為名副其實的「始作俑者」,他幾乎是這方天地的人間最年長者,但是他的道法修為,其實並不高。

  龍袍少女猶豫了一下,朗聲笑道:「下山道友,年高者尊,回來喝酒!」

  中年男子相貌的道士去也匆匆,來更迅捷,屁顛屁顛飛奔上山,重新落座,拱手抱拳笑道:「貧道連名字都忘了,如今只好取了個道號『鐵嘴』,實不相瞞,貧道與人鬥法不行,但是精通相術,小有心得,敢說不弱於任何世間一位貫通古今、未蔔先知的各路神仙。」

  不自報家門還好,聽到「鐵嘴」這個道號,一位相對沈默寡言的女修,先忍住不笑出聲,伸手抵住嘴唇,她才忍不住說道:「你就是那個被烏江打得滿地找牙的騙子?還曾讓鍾倩揚言以後再見面,定要打你半死?」

  其實她這些說法,還算客氣的了,江湖上都傳言,有個喜好故弄玄虛的雲遊道士,全身上下除了嘴硬就沒啥真本事了。

  道士微笑道:「假裝騙子,實非易事。」

  衆人聽聞此言皆一時語噎。

  龍袍少女就要擡起手,真真假假,道行深淺,一試便知。

  走遍江湖的道士到底眼尖,立即開口澄清道:「諸位仙師,貧道說了鬥法不濟事,怎就不是大實話了。」

  趣聞軼事,林林總總,山巔竹席這邊只是其一。

  人間如今處處都是新鮮事,奇人異士,見多不怪了。

  中年道士環顧四周,驀然滿臉愁苦,判若兩人,只見他低頭沈吟片刻,擡起頭,「喝過了酒說正事。休戚與共,榮辱一體。」

  不知為何,道士竟是怔怔看著他們,就那麽黯然神傷,霎時間滿臉淚水,哽咽道:「一花開報新春又來,一葉落而知天下秋。」

  但是在座所有主賓,在這一刻,同樣是不知為何,內心深處,都不覺得對方有絲毫作僞,對方就像看著他們,是一個飽經滄桑的遲暮老人,眼中看到了一場未來將來的家族衰敗,花團錦簇,烈火烹油過後,就是大雪茫茫,鳥獸散,走個幹乾淨淨。

  道士伸手擦拭眼淚,一手抵住自己的眉心,再一手掌心貼在竹席上邊,天地即通,輕聲道:「我要替天行道,來此勸降諸君。」

  冥冥之中,曾經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如日中天,俯瞰人間。

  當他「醒來」之後,猶豫了很久,才敢擡頭,但只是遙望片刻,就如凡俗夫子長久凝視烈日。

  所幸對方那個存在,雙眼視線游曳極快,當時不曾察覺到他的窺探,他也很快就低頭。

  他不知自己的姓名,來歷,前身。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人。

  但是他很快就看遍了整座人間的演變過程,就像有旁人翻開一本書,由不得他不看不記住。

  可這部好像永遠沒有結局、當下手中書籍永遠只是上冊的故事書,在上冊的末尾,同時分出了四本「副冊」,分出了四條脈絡。

  而他在嚴格意義上,其實並不是在這座蓮藕福地醒來的,是在另外一條脈絡的故事線上,在那邊,主人公,或者說小老天爺,是一個肩頭蹲著白猿的年輕道士。然後他又在別的副冊書上,看到了鳥瞰峰陸舫,作為外來的謫仙人,陸舫終於不再為情所困,轉去潛心佛法,一切男女情愛皆作白骨觀,憑此接連破境,已是一位玉璞境劍仙,故而那座天下,佛家昌盛,人間大小寺廟林立,數以萬計。猶有一座天下,魔教勢力鼎盛,繼陸台之後的一正兩副三位教主,先是踏平了整座湖山派,再聯手南苑國,馬不停蹄,逐鹿天下,但是一個用劍的少年,開山立派,作為那三人的師弟,師尊陸台的關門弟子,找到三位師兄談了一次,約定廟堂是廟堂,江湖是江湖,劃清界線,互不相犯……

  高君此次從落魄山返回湖山派,曾經嘗試過一次陰神出竅遠遊,恍惚間,瞬間如同置身於浩瀚無垠的星河中,依稀看到了一位面容模糊的中年道士。

  直到這一刻,她才記起先前的一場對話。

  那是高君接掌湖山派,剛剛修道小成,學會了心聲言語。

  一次夜深人靜,吐納煉氣完畢,高君伸手揮散屋內的濁氣。

  突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既然此身陸地仙,人間閒愁奈你何。用舍由時,顯隱在我,袖手在山,雲遊出山,何必急於一時。」

  「你是誰?什麽意思?」

  高君卻只聽到輕輕嘆息一聲,便再無下文。

  這次重逢,對方好像知道了高君的心中想法,好像再次試圖勸說高君居山修道,暫時不要理睬山外的紅塵滾滾,自尋煩惱。

  「知己身之大,見天地之小,切莫寶山空回,道以內化外化,山人幾於道也。」

  高君沈默片刻,眼神堅毅,以心中所想的早有腹稿,一五一十回答對方,「知不可乎驟得。首時即是守時。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

  「就不怕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

  「道之所在,心神往之,高君敢以死證明後世此路可行,或不可行。」

  得到確鑿答案的他,不再言語,只是光陰倒流,等於將高君請出小天地,她的道心和記憶,皆歸於原位。

  竹席這邊,「中年道士」看著那些微妙的人心起伏,就知道自己苦口婆心「勸降」、詳細解釋人間態勢、希望他們能夠更耐心些,只能是一時有效,在未來,還是人心如流水,竹籃打水一場空的境地,甚至可以說,正因為自己的入局,置身其中,讓天下走勢愈發變得一團亂麻,甚至還不如單獨與高君那兩次閒聊來得純粹且明朗。

  中年道士歎息一聲,再次施展與生俱來就擁有一小截光陰長河的天授神通。

  其實在他現身螺黛島山巔酒局,道士雙腳觸底那一刻起,此地就已經自成天地如水漩渦了。

  他既不願再與龍袍少女他們浪費光陰,更擔心會被雙金色眼眸發現端倪,再次現身之時,他黯然下山,落在竹席那邊眼中,就是一個被揭穿底細只得匆匆遠離的膽小鬼。

  就在此時,道士驀然轉頭,就看到身後跟著一個眯眼而笑的白衣男子,面容模糊不定,但是那雙彷彿亘古不變的金色眼眸,駭人至極。

  對方微笑道:「這麽巧,你出山,我下山,既然暫時是同道中人,剛好可以同行一程。」

  道士放緩腳步。

  那個存在雙手籠袖,走到道士身邊,伸手出袖,按住道士的腦袋,輕輕擰轉,就像……莫要瞻前顧後,讓他隻需朝前看。

  「是你越過雷池在先,我屬於讓你知錯在後,什麽時候被自己知道了,想必木已成舟,也犯不著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道士聞言停步,問了一個跟高君一模一樣的問題,「你是誰?」

  男子微笑道:「我誰都不是,自囚者而已。你就不一樣了,可以在四幅畫卷裡邊隨便逛蕩,每天都能看見不一樣的人和事。」

  道士嘆了口氣,「你是陳平安。」

  男子也嘆了口氣,伸出雙指,將那些五個金色文字悉數捏碎,脆如火爐裡迸濺的木炭崩裂聲響,自嘲道:「得嘞,又落空了。」

  你是陳平安。

  實話是實話,可這句話真不中聽。

  男子若說一句「我就是陳平安」,就可以立即打道回府了,可若是對方心有靈犀一點通,說了一句陳平安是你,那可就極有意思了。

  先前趁著這位「替天行道」的道士在這邊現身,他就心存僥倖,瞞天過海,來這邊碰碰運氣,得個「借你吉言」的好處。

  當然還是沒辦法逃出那座牢籠,何況他也沒想著離開,說是自囚,就是自囚,一心兩用,終歸還是一人,都是自己。

  但是他當然不介意可以偶爾來外界透口氣。

  其實道士苦勸別人更有耐心些,道士自己卻耐心還是不夠多,就像先前,這個「陳平安」借助那個陳平安的分身之一,其實早就看到了道士在福地人間的雲遊身影,並且第一眼就看出了真實根腳,但是故意假裝不知道,分身畢竟就只是憑藉符籙手段臨時獲得一部分「天眼通」的分身,道行還是太淺。

  中年道士問道:「你找到我了,想要做什麽?」

  男人收手回袖,「閒來無事,偷跑出來散散心,順便提醒道友和自己各半句,聖人有云,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

  道士猶豫了一下,稽首行禮道:「受教。」

  男人笑道:「受什麽教,你又記不住。」

  刹那之間,中年道士便重新坐在竹席上,再次擺出那個天地通的手勢,重新說出那句替天行道,勸降諸君。

  只是道士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卻又想不出個所以然。

  一身雪白的陳平安走在碧湖之上,水平如鏡,一線境界,天地瞬間顛倒,神性粹然的陳平安走在一座幾可亂真的「彩繪人間」。

  若論神通手段,那個作為昔年藕花福地大道化身的存在,相較於這個陳平安,確實還是個剛剛開蒙的稚童,認得幾個字而已。

  天微微亮,大木觀所在祖山的島嶼山門,幾位山前道童,談吐非凡,聊著仙家黃芽肘後方。

  旁有少年仙子說閒事,夜禮玉簪誦寶誥,猶粘森森道宮一宿寒。

  烏江沒有泛湖登島,昨夜才到了這邊,他就隨便挑了一粗壯株枝幹橫向水面的柳樹,懷捧刀鞘,躺在上邊睡覺了,呼呼大睡,鼾聲如雷,就這麽一覺到天亮,睜開眼看了天色,翻身下樹,烏江今早只是在岸邊散步。

  這是個矮小精悍的漢子,肌膚黝黑,棉衣草鞋,貌獰氣勢粗,呼� ��沈穩綿長,一看就是個內外拳法兼修的練家子。

  陳平安是在今天的拂曉時分,才帶著滿身酒氣返回狐國地界。

  他們再乘坐一艘沛湘名下的私人仙家渡船,穿雲過霧,風馳電掣,直奔這座煙波浩渺的秋氣湖。

  因為沛湘就在秋氣湖受邀貴客之列,持有湖山派頒發的通關文牒,是一塊靈氣如雲流轉於青山綠水間的羊脂玉牌。

  再加上此次參與議事的大人物,幾乎都會帶上一撥美其名曰仙府嫡傳、自家子弟或是道友、扈從,所以頭戴帷帽的沛湘,今天身邊帶著陳山主,掌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就只是寥寥幾個「隨從」而已,故而一路暢通無阻。秋氣湖第一道:「門房」那邊,一位道士裝束的練氣士,與一撥武把式共同負責鎮守關隘,道士還畢恭畢敬與沛湘一行人說了下榻地點,是那座靠近祖山湖心島的螺黛島,就在玉簪島旁邊,山頭稍矮些,但是靈氣要充沛幾分。客人你們來得稍晚,渡口那邊有專門一艘樓船恭候著諸位大駕。

  道士神色謙恭,言語謹慎。顯而易見,作為大木觀的祖師堂成員之一,大緻是曉得「狐國」一語分量的。

  只是把守關卡的那些男子武夫,難免心中猜測不已,狐國?完全沒聽說過,這是個什麽道場門派?

  難不成真是狐魅成精再聚在一窩了?

  再一看,真像,五人當中,四個都是年齡各異的女子,就是個頭懸殊,高高低低。

  不說那個自稱是狐國之主的狐媚女子,因為戴著帷帽,只見身段不見臉。

  隻說那個一身雪白長袍的高挑女子,中人之姿,容貌確實很不出彩,倒是她那副婀娜身段,再加上那雙大長腿,嘖嘖,絕了!

  這會兒不看臉,隻看那娘們的背影,就更好看了,而且除了腿長,她個頭真高啊。

  教一衆男子只覺得她那張臉蛋不好看,根本不算什麽,不打緊,瑕不掩瑜,只要那婆娘願意,咱可是連兒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看來看去,就是那個青衫男子有點礙眼。

  他們之所以不敢嘴花花,用葷話調侃她們半句,當然還是那塊湖山派頒發的玉牌使然。

  每個擁有玉牌的成員,不是神仙就是怪,注定是讓他們再多幾條命都惹不起的那種來頭,沒必要為了二弟死了大哥,劃不來。

  貂帽少女心中那個氣啊,以心聲告狀道:「郭盟主,咱們倆都被沛湘這個狐狸精和掌律長命搶走全部的風頭了。」

  「看開些,習慣就好。」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貂帽,安穩道:「別怨她們,要怪就怪你從上到下一根木樁似的,胸口腚兒都缺了幾斤肉。」

  謝狗抽了抽鼻子,郭盟主這話說得委實傷感情了,用那頭小水怪的話說,就是寒了衆將士的心呢。

  郭竹酒說道:「我們這一脈,必須個個說話忠言逆耳,可不能學裴師姐的那個山頭啊,若是一樣風氣,何必分你我。」

  謝狗點頭道:「郭盟主此言在理,我早就覺得裴錢那一脈的風氣……不好背後說人壞話,反正我就是不習慣。」

  「你這句話,深得我心。話雖如此,不過咱們山頭的功勞簿上邊,得給你記過一次,如果總計累積三次,就要被逐出門派了。」

  「啊?」

  「怕什麽,你還有一次機會。」

  「啊?!」

  「別啊了,你回頭記得告訴先前擔任我們山頭掌律的箜篌一聲,她已經不是門派中人了,其實山頭如今就只剩下咱們倆了,箜篌想要恢復譜牒身份,就得重新慢慢積攢功勞了,任重道遠,讓她再接再厲,大可不必氣餒。」

  「……」

  咱們山頭的門檻這麽高,規矩這麽重的嗎?

  我與那個白髮童子,好歹是倆飛升境啊。

  好好好,如此才對啊,不愧是鐵面無私郭盟主!

  長命面帶微笑,輕聲問道:「竹酒,覺得他們為何管得住嘴和手?」

  郭竹酒想都不想,伸手指向前邊的秋氣湖,便脫口而出道:「此地人心如此湖,有江河過路,水脈相通,來來去去,消息就跟著靈通了,就可以知道外邊的天高地厚,做事情不敢由著性子胡來。真是小地方的,比如一個偏遠郡縣,消息閉塞,跟個水潭差不多,偶爾降雨,都是上邊的朝廷公文,除此之外,就再無外來渠道了,消息不暢,自成天地,不是當作威作福的土皇帝,就是豪強劣紳家的那種傻兒子,說話做事,缺根筋,都不過腦子的,也不能這麽說他們,其實都是心裡邊計較了後果之後的不計後果的,就像秋氣湖這裡,要不是有這麽一場議事,沒長見識,看那些男人會不會嘴花花幾句?毛手毛腳都有可能吧。」

  沛湘楞了楞,不曾想少女劍修能夠說出這番話來,印象中的劍修,都是不太喜歡動腦筋的……當然落魄山和青萍劍宗除外。

  記憶中,隻說郭竹酒這個很晚才來落魄山的小姑娘,她是陳山主的親傳弟子,瞧著就是個不愛說話的,在落魄山那邊,好像總是帶著貂帽少女和白髮童子一起成天瞎胡鬧。

  至於作為劍修的郭竹酒,她在拜劍台那邊又是如何光景,會不會變成另外一個人,沛湘當然不得而知,也不敢隨便探究。

  謝狗更是佩服不已,竪起大拇指,「郭盟主,有見地!」

  陳平安輕聲笑道:「不然你們以為?當初我把竹酒帶到避暑行宮,一半算是當時我這個不記名師父任人唯親了,一半是郭竹酒憑真本事進去的,如果老大劍仙不點頭,就算我親自舉薦竹酒,也是絕對做不到的事。你們該不會以為避暑行宮是誰想見就能進的吧,門檻很高的,就說我們米大劍仙,僥倖進了避暑行宮,不也是每天幫忙看大門的份,閒得很。竹酒可不一樣,我統計過,竹酒的功勞,雖說比不上那個腦子確實過於聰明瞭點的林君璧,但竹酒跟玄參他們幾個,無論才智與功勞,至少是同一水準的。」

  郭竹酒嘿嘿笑著。

  這可就是師父閉著眼睛擡愛自己的弟子嘍,她最多就是比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有羅真意他們幾個略好幾分。

  來到楊柳依依的岸邊,陳平安舉目遠眺,說道:「比想像中的人數,要多很多啊。」

  按照落魄山這邊最先的估算,福地各方勢力加在一起,差不多是三十位。

  哪怕議事成員各自加上心腹和扈從,估計最多五十人。現在看來,落腳湖上各座島嶼的外鄉人,都快兩百了?至於岸邊一眼望去,不是路邊地攤就是臨時搭建的酒肆,熱鬧得就像趕集,讓陳平安一下子就想到青靈國旌陽府那邊的早酒習俗,喝了早酒至少半天醉醺醺,走路如行雲流水,可是不喝早酒就一天打不起精神,還是喝好。

  先前高君作為牽頭人,連同她在內,還有湖山派一衆練氣士紛紛下山,各自手持一封掌門密信,四散而走,聯絡天下。

  隻說此次受邀的純粹武夫,就必須是六境武夫。只是相對於練氣士和各路神靈,這些武學宗師,仍然顯得有點勢單力薄。

  可這就是一種無形中的大勢所趨。

  沛湘笑道:「有一說一,這件事真怨不得高掌門,她事先與我們都有過提醒,在信上明說了此次議事不可外傳,可是總有管不住嘴的喜歡往外傳,於是朋友喊朋友,誰都想要摻和一腳了。秋氣湖這邊總不能趕人,至少將閒雜人等,都攔在了岸邊。」

  謝狗嗤笑道:「提醒?是暗示才對吧。她擺明了就是故意為之,仗著人多勢衆,才好為這座天下爭取更大的利益。若是此次議事,我們落魄山表現得過於強勢,整座天下,山上山下,很快就都曉得她是如何據理力爭了。如果我們好說話,她也不虧,這筆買賣,她跟湖山派反正怎麽都是賺的,名利雙收,今天掙到了,至於高君以後如何謀劃,可想而知。」

  掌律長命笑著點頭,確實是這麽個理兒。說到底,高掌門在落魄山做客的那些日子,還是太輕鬆愜意了。

  沛湘聞言悚然,趕緊用眼角餘光瞥了眼年輕隱官。

  她可是聽說過倒懸山春幡齋那場議事的大緻過程。

  貂帽少女的言語,會不會就是陳山主的某種表態?

  沛湘本來以為陳平安這趟出門,身邊沒有跟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小陌先生,就只是帶了掌律長命,這麽一個有分量的集靈峰祖師堂成員,所以絕對算不上是興師動衆,雖說昨夜院中小敘,掌律長命還是說了幾句暗藏殺機的內容,但是比起沛湘最早的設想場景,劍修聯袂遠遊福地,武學宗師御風同來,在那秋氣湖大木觀內一起現身,可不就是第二場春幡齋議事堂了?

  陳平安笑道:「沒什麽,人之常情,如果高君不這麽做,她只知道謀取一己之私,才教人覺得失望。」

  一聽山主都這麽說了,謝狗立即轉變口風,點頭說道:「何況此事還是需要冒很大風險的,吃力不討好,一個不小心就會跟我們交惡,高君不是一般練氣士,她去過落魄山,對浩然天下有足夠的瞭解,高君還敢這麽做,等於是將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和湖山派的榮辱興亡,一並放在了賭桌上邊,很難得。」

  郭竹酒拍了拍貂帽,「風氣很正,鐵骨錚錚,我撿到寶了。」

  謝狗心裡委屈,我要不是為了當個更大的官,豈會如此見風使舵。咱們那位長命道友,可不就是這麽當上的一山掌律?

  長命以心聲問道:「公子,為何不讓高君真正瞭解我們落魄山的實力?」

  陳平安以心聲詳細解釋道:「既是周首席的建議,也是我先前早有的猶豫。周首席說有些錯誤是一定會犯的,躲不掉,攔不住,甚至都沒辦法防患於未然。管理一座福地,既不能放任不管,約束太過鬆散,就會人心不足,『人心不足』此說,不是貶義,站在福地有靈衆生的立場,無論是追求長生大道的仙師,還是總有拳要向高處問的純粹武夫,誰樂意頭頂有個礙眼的所謂老天爺,他們不得嘗試著掰掰手腕?但是人心不足,既可以延伸為勇猛精進,也可以衍生為貪得無厭,這就很麻煩了。」

  「也不能太過嚴苛,越是嚴防死守,就會硬碰硬,所有被我們落魄山用鐵腕強行壓下的人和人心,就會在人間藏得越來越深,它們會選擇暫時匍匐在大地上,卻擡著頭,用一種充滿仇視的眼神,看著……我,我們落魄山。等到數量越來越多,星星點點,人心彙聚,終有一天,先是如火苗竄入一大叢茅草堆的深處,不會很快就燃起大火,但是等到升起煙霧,我們就得趕過去,然後就是第二處,第三處,越來越多,最可怕的,還是天地肅殺、人心奮起的火苗一同點亮,最終人間大火燎原,一起……登天,慷慨赴死,寧肯玉石俱焚,人間衆生也絕不與天低頭。」

  「可要說堵不如疏,道理很簡單,做起來就難了。落魄山和蓮藕福地的關係,人有主從關係,事有先後順序,要說唯一能夠徹底解決隱患的手段,倒也不是沒有,我先前曾跟周首席細聊過此事,比如我們落魄山在福地這邊創建一個類似下宗的仙府,必須至少擁有兩位玉璞境,馬上頂替掉湖山派的位置,二十位下宗修士行走人間,暫時擱置修行二十年,在此入鄉隨俗,同時將大小五岳山君至少更換大半,趁著各國朝廷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迅速掌握封正山水神靈的大權,領銜山上,再將整個山水官場作為第二道場,但是如此一來,蓮藕福地就會變成一座……規矩森嚴的官場,再不是生機勃勃的一座完整天下了。」

  「如果還是下等品秩的舊藕花福地,練氣士寥寥無幾,金身境武夫屈指可數,一個蘿蔔一個坑,其實很好辦。」

  「即便是慢慢提升到中等福地,也還好,落魄山和福地都有一個磨合期,雙方的耐心,試錯的本錢,都是有餘的。」

  聽到這裡,掌律長命愧疚道:「山主不在家,是我們拔苗助長了。」

  陳平安笑著搖頭,「這就是你想多了,除了自己修身之外,只要涉及外人與世事,天底下能有幾件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

  「歸根結底,這就是老觀主給落魄山出的一道考題。難度可大可小,單純就事論事,難度可以很小,事上加心,可以很大。」

  「說得簡單點,老觀主就是在看,看四分之一的藕花福地,落在我手上,是變成玉圭宗姜氏的雲窟福地,還是變成……」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掌律長命聽到這裡,道心一震。

  陳平安還是神色從容,意態閒適,微笑道:「老觀主在等著看一個笑話,陳平安會不會在跟余斗問劍之前,還沒去青冥天下,尚未見著白玉京,落魄山就已經是第二座白玉京,陳平安就已經變成了藕花福地的余斗。」

  本就肌膚勝雪的掌律長命霎時間臉色慘白。

  她百思不得其解,問道:「老觀主為何如此針對公子?」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腳上的布鞋,笑了笑,搖頭解釋道:「不是那種看我不順眼的刻意針對,道行高如老觀主,針對一個昔年的泥腿子少年,太跌份了,根本不至於,何況老觀主在我心目中,算是這輩子遇見的第二個『公道人』。嗯,就是公道,若說這位前輩厚道,是罵他呢。」

  「大概老觀主是覺得……一個人說的大話,就得有大事功與之匹配,老觀主不去管別人,可既然陳平安是與他當面說的,那就別想重重拿起,輕輕放下了。可能在老觀主看來,一個人的心裡話,說不說出口,也有主從之分,憋著,就是言語的主人,憋不住,就得跟著那句話趕路了。」

  長命心情複雜,輕聲道:「公子,一定不會變成那樣,對不對?」

  「一定如何或不如何,可能是一個無法預料的客觀結果。」

  陳平安笑了笑,伸手握拳,輕輕敲打心口,「想要如何和不如何,興許才是更為重要的主觀意願。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沈默片刻,陳平安笑道:「我剛剛想到一個先後順序。」

  「相信事在人為,畢竟事與願違。就是失望。」

  「畢竟事與願違,相信事在人為。就是希望。」

  長命細細嚼著這兩句話,有些不確定,問道:「公子,好像第一種失望,也還湊合?」

  陳平安笑著點頭,「不愧是長命道友,一語中的。」

  長命剛要說什麽,陳平安突然說道:「沛湘,昨天之所以詢問那些狐國譜牒修士,陸掌教從他的某位師叔那邊,得知一事,再讓我轉告給你,以後狐國之內,可能會出現一位大道成就很高的狐魅。她什麽時候出現了,以後再被我遇到了,可能會為她護道一場。」

  不出意外,等到她躋身洞府境,陳平安就會賜予真名「粹白」。

  沛湘聞言,直言不諱,說出口自己的第一個念頭,「這小妮子如此福緣深厚,她以後不會跟我搶狐國之主的位置吧?」

  陳平安啞然失笑。

  沛湘當狐國之主,還是很穩當的。

  謝狗伸出大拇指,贊嘆道:「頭戴帷帽藏藏掖掖的沛湘姐姐,雖說曲線畢露,有些富態,卻心直口快,真是個爽利人!」

  沛湘被這貂帽少女如此誇獎,半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由衷覺得自己確實不太聰明。

  如今形同封山的狐國,現如今的修行道路,是有個次序的。比如按照落魄山跟狐國簽訂的那份約定,每當狐魅有望躋身洞府境之時,就可以外出,去紅塵曆練。看似是單獨外出,實則狐國都會秘密安排一兩位護道人,記錄在冊,而後者在給低境界晚輩護道的同時,其實落魄山和沛湘都心知肚明,各自不說破而已,比如後者其實是可以借機曆練紅塵一場的,比如髮生一段露水姻緣,但是不可久留狐國外界、不可泄露狐國所在而已。以後再等到福地四國的市井百姓,逐漸習慣了山上「果真如書上傳聞、外界都說是如此」有神仙這些存在,曉得了原來人間有鬼物精怪行走。熬過三五十年,至多一甲子,就會讓狐國打開門戶,狐魅與外邊的練氣士、讀書人,雙方再無門禁,都可以自由出入。

  就像沛湘先前跑去落魄山,與朱斂倒苦水,或者說是做些鋪墊,如今自家狐國之內,確實有不少習慣了花紅酒綠的譜牒修士,覺得相較於以往的人間繁華的車水馬龍,如今太過苦悶無聊了,她們在狐國裡邊各占一方,所在道場府邸,天地間的靈氣確是翻倍了,但是狐族與一般練氣士畢竟不同,他們視若危途的紅塵滾滾,狐族卻是將其視為自家砥礪道心的第二道場所在。

  連同早先得到答案之前的沛湘在內,其實都不理解作為狐國「太上皇」的年輕山主,他到底是怎麽想的,放著偌大一個聚寶盆,不去好好經營,竟然封山了,有錢不賺,圖個什麽?那位據說年紀輕輕的陳山主,難不成真是個古闆迂腐的正人君子道學家?

  跟朱斂聊過之後,沛湘才知道陳山主的這番良苦用心。

  也好,人間清苦有回甘,就信一次。

  沛湘願意相信陳平安和落魄山,準確說來,她還是相信朱斂。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既然書上有主人公,也就有了作惡多端的反派,或者只因為與主公人站在了對立面,雙方所處陣營不同,就還是不討喜。」

  謝狗揉著貂帽,躍躍欲試,神采奕奕,「當反派?還是那種最大的幕後反派?!山主,這個我拿手啊!」

  如今已經貴為次席供奉,再往上升遷,就必須是首席供奉了嘛。那不就與當掌律的長命平起平坐了?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手背,提醒道:「你這個叫一門心思謀朝篡位的反賊,還當不了那種城府深沈、花樣百出的大反派。」

  謝狗咧嘴一笑。

  自己那串道號的舊主人,大概都不會這麽想?

  謝狗看了眼自家山主,書上有句詩,湖邊多少游湖者,幾人著眼到青山。嘿,幾人著眼到青衫。

  陳平安說道:「你們都跟著沛湘登船,繼續用狐國修士的譜牒身份就是了,我稍晚再去拜訪大木觀。」

  郭竹酒好奇問道:「師父?」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回反派。」

  謝狗摩拳擦掌,「好啊,這敢情好,山主,反派身邊不得有個狗腿幫閒啊?」

  郭竹酒說道:「那只是被主公人隨便一拳打死的小反派,跟主人公鬥智鬥勇棋輸一著的中反派,也沒啥意思,師父這種大反派,用不著幫手。」

  ────

  青冥天下,蘄州,玄都觀。

  上次吳霜降登門拜訪,主動顯露十四境修為,孫道長知道他的意思,當然吳霜降是絕頂聰明的人,不用說什麽,就知道了孫道長的意思。

  雖然雙方仇敵都是同一人,但是我孫懷中不會跟你吳霜降聯手。

  玄都觀跟歲除宮,更不會成為盟友。

  玄都觀在孫觀主的師姐王孫手上,就逐漸養成了一個好習慣,一個讓青冥天下談虎色變的優良傳統,「給某位道友單挑一大群人的機會」。

  但是這一次,玄都觀的孫道長,決定獨自出門遠遊一趟,來一場真正意義上的單挑。

  今天。

  屋內有木架,擱放著一隻臉盆,此刻打滿了水,老道士搬了條凳子坐下,摘下道簪,解開發髻,手裡拿著皂角,開始洗頭。

  一開始他還與門口那位扯幾句閒天,只是她不說話,老道士也就閉嘴了,省得一向耐心不好的師姐覺著煩。

  王孫默默坐在門檻那邊。

  還是少女姿容的師姐,背對著屋內那個容貌蒼老的師弟。

  她知道自己很傷感。但是等她伸出手指擦了擦眼角,卻沒有什麽眼淚。

  自幼就道心清澈通明,其實並不好,別人傷透了心,就會沈默卻撕心裂肺,或是嚎啕大哭滿臉淚水。

  但是她就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捫心自問,為何傷不透道心。

  她問道:「小孫,不能不去嗎?」

  這次輪到屋內安安靜靜不說話了。

  她沈默片刻,又問:「就不能晚些再走嗎?比如等我躋身十四境再說?」

  屋內老人輕聲笑道:「師姐資質好,道心更好,不躋身十四境才叫意外,師姐躋身十四境,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早走晚走就沒差別了。我都放心的。」

  王孫問道:「不然我幫你點燃一盞續命燈?」

  老人笑道:「你雖然是師姐,可我卻是觀主。王孫,你自己說說看,該聽誰的。」

  王孫低下頭,呆呆望向遠方。

  老道士洗過頭,重新扎好發髻,別好道簪,老人伸手搓著臉,笑道:「久違的神清氣爽。」

  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老人笑道:「師姐,之前遊曆浩然,曾經在一本書上看到個道理,覺得很好。」

  「說來聽聽。」

  「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

  「這不是佛家語嗎?」

  「天底下的道理,又不分門戶,總不是誰家有理就別家就無理的。對吧。」

  「那就對吧。」

  老人說道:「其實如今世道不錯。」

  停頓片刻,老人補了一句,「不過呢,可以更好。」

  汝州邊境,一個小國的潁川郡內,有一座地處偏遠的小道觀,名為靈境觀。

  夜幕裡,身穿棉布道袍、腳踩一雙老棉鞋的少年,推開常伯的屋門,大搖大擺走入屋內。

  桌上一盞油燈,一碟花生米。

  老人斜了一眼少年,沒有作聲,繼續看自己的書。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不過現在說這個,好像還為時尚早。

  老人將碟子往少年那邊推了推。

  陳叢伸手拈起一粒花生米丟入嘴裡,瞥了眼常伯手裡的那本舊書籍,好奇問道:「翻來覆去看,都多少遍了,有意思麽。」

  常伯神色淡然道:「讀書百遍其義自見。」

  陳叢不耐煩聽這些空泛道理,笑嘻嘻道:「常伯,勞累一天了,肩膀酸不酸,我給你揉揉?」

  常伯沒好氣道:「少跟我來這一套,有屁快放。」

  陳叢到底還是少年心性,打趣道:「常伯,咱們相依為命這麽多年了,可都沒走親戚串門,那麽你就我這麽一個親戚晚輩了吧?有沒有那種壓箱底的值錢物件啊?我也不貪你這個,就是拿出來瞧瞧,過過眼癮,長長見識。」

  常伯笑道:「反正屋子就這麽點地方,盡管自己找去,隨便你小子翻箱倒櫃。找得出來,都算你本事,只要值點錢的,就都歸你了。」

  陳叢趴在桌上,愁眉不展,唉聲歎氣道:「常伯,咱們家這麽寒酸,在道觀也攢不下幾個錢,以後我可咋找媳婦啊。」

  常伯忍住笑道:「你要是敢在這邊找一個,就算你本事大發了。是這個。」

  陳叢斜眼望去,常伯朝自己豎起大拇指,滿臉促狹笑意。

  少年便埋怨道:「老不正經。」

  老人伸手一拍少年腦袋,「跟你說多少遍了,沒大沒小,難怪當不成讀書種子。」

  陳叢繼續趴著,攤開手,一隻手敲打著桌面,嘿嘿笑道:「讀書種子?那不得是天生的啊,常伯,給句準話,是希望我當那難如登天的正式授籙道官,還是退而求其,給你考個狀元好光耀門楣啊?事先說好了啊,我可沒那本事,所以千萬別抱期望,省得一天比一天失望,咱倆大眼瞪小眼的,每天長籲短嘆,到時候你煩我也煩,多不得勁兒,對吧?」

  「隨遇而安就可以。」

  老人神色慈祥,點點頭,拈指挑了挑燈花,笑道:「不失望,很好了。」

  陳叢輕聲問道:「常伯,你多大歲數了。」

  常伯看了眼少年,笑道:「暫時還死不了。」

  陳叢呸呸呸幾聲,瞪眼道:「別胡說,什麽死不死的,要活很久!」

  老人笑著點頭。

  陳叢一本正經問道:「常伯,聽說枸杞泡茶很滋補的,你需要不需要?」

  老人笑眯眯擡起手掌,朝少年招了招手,這麽孝順,就把腦袋伸過來,幫你開開竅。

  陳叢又不傻,說道:「常伯,我最近還真有個問題,有點犯迷糊,想不明白。」

  常伯放下手中書籍,笑道:「說說看。」

  陳叢說道:「書上既說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室乎?結果書上又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這不是道理跟道理打架嘛,哪個對,誰能贏?」

  常伯笑道:「一個是說心,一個是說事,你覺得是道理在打擂臺,本身就是讀書不精,死讀書讀死書了,怨不得古人。」

  陳叢皺著眉頭,「說得這麽玄乎?那我舉個例子,換成是你,到底是先有掃除天下的雄心壯志,還是先跑去打掃屋子?」

  老人意味深長道:「我會打掃屋子。」

  陳叢哈哈大笑起來,蹦跳起身,「常伯,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那你每天還埋怨我偷懶個啥勁兒,沒道理的事情嘛,常伯,明兒繼續幫我打掃道觀啊,我可以睡個懶覺嘍。」

  氣得老人站起身,跑去抄起牆角的一把掃帚,作勢就要揍那小崽子。

  少年已經跑出門去,高擡腿,慢慢跑,轉頭笑。

  常伯懷捧那把掃帚,站在門口,看著陳叢,笑駡一句臭小子。

  少年如此性格,才是本來面貌。

  浩然天下的綉虎崔瀺,曾經親手將小師弟的一顆道心攪碎稀爛。

  老人看了眼天色,收回視線,看著少年的背影,小師弟,很快就要下雨了。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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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1 19:29:4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8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上)

  潁川郡境內,有三騎並駕齊驅於風雪天,循著地圖指示,岔出相對寬闊的官道,轉入一條山中小路。

  晌午時分,只因為這場鵝毛大雪下個不停,三人視線模糊,使得本就崎嶇的山間小道愈發難行,虧得三人坐騎,都非劣馬,而是出自京城道院的駿馬,據說是山蛟後裔,雖然血脈稀薄,但是跋山涉水如履平地。這趟出門,他們除了各自的通關文牒,最重要的,還是那道出自本國京城吏部侍郎親筆撰寫、由護國真人畫押、再由汝州最大道觀勘驗批示通過的公文。

  為首一騎,年輕女子,戴烏紗冠,身穿一件厚實溫暖的碧青色道袍。

  曲眉豐頰,身段看著顯瘦實腴,乘一匹淺黃色駿馬。

  一雙綉鞋微微露出,輕點金鐙。

  後邊兩騎,一男一女,男子騎黑馬,作青色素雅的道袍裝束,頭戴竹編斗笠,背劍。

  女子身材魁梧,肌膚本就黝黑,在雪天映照下就更如黑炭了,穿得卻是花俏,一件描金團花的胭脂紅裙,袖口綉鸞。

  作為隨從丫鬟,她年紀不大,就是身材過於壯碩了點。腰間懸配一刀樸刀。

  她騎乘的也是一匹高頭大馬,兩邊各掛一隻老舊箱子。一箱裝衣物,一箱裝書。

  還有一件價值連城的方寸物,小姐也一並給予她保管,是家族老太爺在小姐躋身洞府境之時賜下的重寶。

  有了方寸物,這趟出門,他們才可以輕裝簡行,除了各自斜挎包裹和馬鞍兩邊掛著的兩隻箱子,那些可以折疊起來交杌,食盒花幾,以及瓶瓶罐罐,都一並裝入了方寸物。

  來潁川郡長社縣擔任一座小道觀住持的女子,名簡素,她在去年入冬時分,剛剛躋身洞府境,暫無道號。

  師兄柴御,字元嘉,觀海境,道號「繩墨」。祖籍並不在潁川郡所屬的南山國,而是師門金椁派道場所在的轂率國,國境內古木參天,在青冥汝州極負盛名。

  侍女蘇乘,小名花俏。是個地地道道的「花癡」,擅長種植各種花卉,尤其精通栽培牡丹,在京城那邊,簡家的花園都是小有名氣的,一半功勞歸花俏。

  最近一年內,天時可謂古怪,先是去年夏大旱,號稱五百年不遇,天下諸州水神、水仙一脈叫苦不疊,聽聞許多河伯直接被大日曝曬得金身崩裂了,然後是入冬就連綿暴雪,就說今日,都是暮春時節了,依舊是雪大如花,柴御扶了扶斗笠,伸手擋在嘴邊,說道:「師妹,明年開春,玉皇城就會按例頒發道號,你到了長社縣道觀那邊,千萬千萬,別忘記自擬幾個心儀的道號,最好在今年入秋前就寄給京城家族和師門祖師堂,兩邊都好替你早做準備,幫你謀劃謀劃,爭取讓你喜歡的某個道號,保證能夠在玉皇城那邊通過,至少書信往來一次,聽師兄一句勸,一些個意思太大的道號,就別想著碰運氣了,肯定通不過的,雖說每位道官都有三個自擬道號,可以讓玉皇城報備,但是青冥十四州,一甲子才能碰到的盛會,寄希望於此的天下道官何其多,數以百萬計,每人三個,加在一起,動輒就是千萬個道號,成功討封的難度可想而知……」

  簡素笑著打斷師兄的碎碎念,「跟白玉京玉皇城『討封』,本來就是碰運氣的事情,通不過是正常的,通過了才是意外之喜。反正討封不成,大不了就用我們南山國自家的那些備用道號好了。」

  各州道官有無道號,是一道分水嶺。這意味著授籙道士找到了度師,如俗子及冠,有了個字。

  只是在青冥天下,想要有個道號,可不容易。

  各國朝廷,都專門設置有一座專門記載道號的檔案庫,每過甲子,修正、更新和補充一次,  因為天下十四州大小道觀,所有的十方叢林,都屬於白玉京,故而任何一位道官的道號,絕對不能重複。

  所以每逢甲子期限一到,就是一場多如過江之鯽的「求道」盛會,若是能夠得個玉皇城親自頒發、寄出一道公文的道號,就會被道官視為「得道」,討著了一個天大的好兆頭,所以柴御和簡素才會在閒聊中稱之為「討封」。而且創建玉皇城的道士,又是白玉京大掌教,道祖首徒,所以憑此得到的道號,意義非凡。

  故而大掌教寇名,宛如這撥道官甲子一屆鼎盛科舉的「座師」一般。

  為了爭搶和預定道號,所以開春這一天,職掌天下道士譜牒道籍錄檔頒布的白玉京玉皇城,就會於子時「開門」,傳信飛劍、七彩符籙如蝗群一般,遮天蔽日,蜂擁而至,就為了幫助自家王朝道場內的道官求來一個早早相中的「美意」道號。

  十四州,許多早就是上五境的大修士,甚至至今都無一個正經道號,為的就是「碰運氣」,結果十幾次了,都未能討封成功。

  花俏伸手拍掉坐騎馬脖鬃毛間的積雪,說道:「小姐,朝廷禮部預留道號,從白玉京到咱們汝州,曆來都是被赤金王朝過了一手,可能期間還要再被其餘幾個大王朝篩選一遍,最後才到我們南山國,就只剩下那麽百來個道號,還都是別人撿剩下的了,寓意平平,聽著就很一般,有些生僻晦澀得都不像道號了,我連某些字都不認識,竟然還有些三字、四字道號的,像話嗎,稍微過得去點的,早就被那倆門派祖師堂搶走,或是被那幾座最大的道觀跟朝廷走後門,悄悄花重金買走了。好不容易剩下幾個湊合的道號,也都是被人爭來搶去,打破頭去。」

  見師妹還是有些心不在焉,柴御便說道:「經常因為這個而起風波,許多豪門世族為此明爭暗鬥,齟齬不合。」

  簡素伸手接過飄落在掌心的落雪,喃喃道:「道號不也是身外物嗎?俗子爭名奪利,情有可原,可我們是道士啊。」

  柴御搖搖頭,倍感無奈,正要辯解一番,好讓師妹的想法不要這麽天真,太不務實了。

  簡素明顯不願跟師兄爭吵此事,她已經笑道:「曉得了曉得了,我一定會上心的。」

  此外,所有上五境道官的道號,哪怕已經兵解離世的,後世都不得重複他們的道號。

  聽說陸掌教就一直建議,要求對外開放歷史上那些玉璞境道官的道號。

  傳聞這位掌教還曾建議,將某些過世地仙的道號,白玉京可以代為封存、保管百年。

  各個道場的後世弟子、徒孫,或是家族子弟,如果將來有誰成功躋身地仙,就可以補缺,算是繼承這個道號。在這之前,那位道士同樣可以按照流程走,擁有一個按部就班而來的道號,但是躋身地仙之時,如果想要繼承道號,就可以走一趟白玉京玉皇城,親自取回道場祖師爺、或是家族先祖的那個道號,而且兩個道號並不衝突,無需取捨,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道號,就像文人雅士的自號、別號。

  但是可惜這兩個提議,都未獲得通過,整座天下都心知肚明,能夠駁回陸掌教建議的白玉京道士,就只能是餘掌教了。

  聽說浩然天下那邊,就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有一些大仙府的譜牒修士,道號才會被中土文廟嚴格報備和歸檔。

  小門小派的譜牒修士,只要別聲張,得了便宜就偷著樂,不對外大肆宣揚此事,當然也別取那種名氣過大的「老舊」道號,一般來說都沒什麽,文廟書院管不過來,當地朝廷不願管。至於那些所謂的山澤野修,就更可以隨便取道號了。

  要說那座蠻荒天下,不提也罷,就是個無法無天的地兒,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侍女花俏憂心忡忡,「小姐,洪渺卸任之時,留了個不大不小的爛攤子,關於那頭流竄犯禁的女鬼,身份根腳尚無定論,這頭鬼物,至今還沒有被捕獲,蹤跡不明,我們還是得小心些。盡量多走驛路官道,少走這些山野小徑。」

  山間古道,人跡罕至,道路狹窄,馬車根本就上不來,山路間的凹槽,多是茶馬鹽商留下的馬蹄坑窪,道路積雪厚重,馬蹄不小心踩到,就會一瘸一拐,柴御扶了扶頭頂的竹編斗笠,點頭道:「花俏所言不差,我們還是要小心。」

  簡素笑道:「按照縣志記載,山中有一座歷史悠久的廢棄道館,我們見過了,就繼續走官路。」

  柴御無奈道:「師妹,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先前游曆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還有隨後兩處古舊遺跡,你好像都是這麽說的。」

  汝州境內,最大的名勝古跡,是那座建造在集萃峰山腳的黃庭觀,堪稱巨觀,被尊為由白玉京南華城分出黃庭一脈的道脈祖庭所在,觀內所祭祀祖師,德崇道高,正是南華城的副城主,她被尊稱為魏夫人,道號「紫虛」,青冥天下女子元君第一尊。

  魏夫人也是此次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她的嫡傳弟子當中,有位天授神通的女冠,司職天下百花的開落,史書上她曾有「分付群芳不出山,人間春季不開花」的舉動,因此差點被餘掌教親手拘押進入鎮岳宮煙霞洞內面壁思過,還是大掌教幫忙求情,再與那位女冠一並行走天下諸州,將百花還與人間,將功補過,才免去這樁責罰。

  一般大的道觀,尤其是某某宮,往往保存有大量歲月悠久的碑刻,例如某年某月的重修碑記,香客們的捐産碑記,或是記錄家底的畝産碑記,以及還有那種專門記載道統傳承的香火碑記等。每有廟會,商賈雲集,摩肩擦踵。每逢法會,更是仙凡雜處,化形的精怪聯袂而至,來此聆聽道家仙官們的青詞寶誥,鍾鼓齊鳴,玉磬悠揚。

  三騎冒雪來到了山間那座破敗不堪的道館,都有些失望,原本按照地方縣志上所記載的內容,道館內側殿牆壁上題有一首佚名的龍蛇歌。記載了一樁仙家典故,曾有少年樵夫,誤入此山,因緣際會之下,得授仙法,曾涉水戮蛟捉龍虬,妻二仙女而歸,最後在市井間看破紅塵,攜手道侶重返山中,建造道館,這位得道館主擅長丹青,曾在自家道場內立起一屏風,親手以畫筆點簇群馬,千變萬姿,栩栩如生,每過一年便有一匹駿馬「躍出」屏風,化作靈物奔騰於天地間,屏風上的這匹馬便會隨之褪去顔色,等到百年之後,彩繪群馬皆已經變作白描。館主喜好遊戲人間,經常隱姓埋名,在各國皇宮龍璧上為龍點睛,一遇風雨氣候,壁上石龍便會抖軀動髯,一飛衝天,或是豪門影壁、書房桌案之上繪畫鷹、雀,活靈活現,見之為真,伸手拂之方知為假。相傳此仙還曾畫龍於白素絹布,贈予某位末代亡-國之君,絹布舒卷間便有云氣繚繞,將其珍藏在畫匣之內,常有悶雷震動……最終館主攜兩位道侶一並飛仙離去。餘下空無一人的道館,過路樵夫和羈旅商賈,都說經常可以聽聞群馬於壁上揚蹄夜鳴,如同與在此借宿的路人索要飲水、草料……

  結果到了早已淪為廢墟的道館,什麽都沒有瞧見。

  別說是那架屏風了,就連偏殿壁上的那幅馬圖都是布滿斤斧鑿痕,甚至許多青磚都被人撬走了,估計被雕琢成了磚硯,成了後世文人桌上的案頭清供吧。

  簡素感歎道:「可惜就這麽廢棄了,不然在這裡建造一座府城道院,綽綽有餘。」

  柴御笑道:「若是縣志記錄果真是真,館主仙人曾經親繪素龍贈予前朝皇帝,那麽作為新君的南山國開國皇帝,當然不願意在此重建道館了。」

  在偏殿內暫作休歇,勉強借著殘破牆壁躲避風雪,花俏從方寸物當中取出傢夥什,開始生起火堆,架鍋煮飯,再給道官柴御溫了一壺黃酒。

  簡素坐在小繡凳上,想起一事,問道:「靈境觀那邊的具體情況?」

  「小姐唉,終於想起正事了。」

  侍女花俏趕忙放下碗筷,從袖中摸出一本小冊子,總算有了點用武之地,是她從各種渠道仔細整理出來出來的內容,一條條,一件件,事無巨細都被她記錄在冊。

  「上任觀主洪渺一走,觀內就沒有授籙道士了,只有幾個常住道人,廟祝叫劉方,五十三歲,是當地人,世代居住在靈境觀附近,身世清白,道觀地産,半數都是他們劉家的田地,好像劉家有條祖訓,後世每一代劉氏子孫,都要撥給道觀一點『香火田』,不管是幾畝還是幾分田地,劉氏這邊都得盡盡心。」

  簡素笑著點頭道:「很有心了。到了那邊,我們先在道觀落腳,然後就去劉氏拜訪一趟,備好一份過得去的禮物,聊表心意。」

  柴御笑道:「其實洪淼作為住持道士,一直沒有道牒,只是候補道官,跟花俏你是一樣的處境。擔任觀主,屬於破格任用了。」

  簡素說道:「也不算破格重用,畢竟洪老觀主是觀海境的候補道官,來長社縣赴任當住持道士,可算不上是什麽好差事。」

  花俏咧嘴笑了笑,「馬重,就是劉方的遠房親戚,托關係走後門進的靈境觀。洪渺在卸任文書當中,專門提及一點,這個馬重,是有一定機會修行的。當然,洪渺的那份卸任文書還有一份附錄,在官府那邊不用歸檔,自然是故意留給新任觀主作參考的,上邊說廟祝劉方早年曾經承諾靈境觀,會撥給道觀兩畝水田和一片種滿柿樹的山地,山地早就交割了,但是兩畝水田,這些年一直拖著,一看就有賴賬的嫌疑。呵,山窮水惡出刁民。」

  「典客常庚,是個家道中落的當地文人,年輕那會兒家底豐厚,在潁川郡那幾個縣,是個有名的花花公子,過慣了舒坦日子,因為不擅貨殖,每年開銷又大,入不敷出,等到年紀一大,手頭就拮據了,據說是因為靈境觀早年欠了他一筆債,屬於糊塗官司,好像金額不小,道觀實在沒辦法,畢竟涉及到前任觀主,洪渺上任後也不好追究下去,才讓常庚進入道觀當典客,這些年還算老實本分。」

  「陳叢,十六歲。是典客常庚的親戚,他們是同年進入靈境觀。」

  「林攄。」

  「嗯?」

  「攄,提手旁,加一個考慮的慮字。家裡在縣城那邊開了三家店鋪,有點錢,算是一戶殷實人家,祖上都是當地縣衙胥吏出身,因為前些年我們南山國大力裁撤白書胥吏冗員,林攄父輩這一代混不下去了,才轉去經商,如今跟縣衙當差的關係不錯,勉強能算地頭蛇吧,比較勉強。」

  「土膏。『陽氣俱蒸,土膏脈動』的那個土膏。」

  花俏說到這裡,也是笑了笑。雨催土膏動,萬草千花一餉開。

  簡素問道:「土膏?是本名嗎?」

  花俏點頭道:「是本名,不過其實此人出身平平,祖上是從外郡遷徙到長社縣的外鄉人,曾經開過幾年的武館,很快就經營不下去了,可能攢下些家底,才能讓土膏進入道觀。」

  柴御笑道:「姓氏都少見。」

  簡素微微皺眉,越聽越覺著不對勁,「靈境觀再小,好歹也是朝廷記錄在冊、當地官府出資建造的正統道觀,想要成為這類道觀的常住道人,好像不是花幾個錢就能進的吧?」

  柴御忍住笑,「其實不難理解,潁川郡本就不是什麽大郡,長社縣又是最窮的一個,地方偏遠,估計道觀實在是太窮了。」

  類似的道觀境況,其實並不罕見。只是師妹出身一國豪閥門第,又是自幼修行,她當然不太瞭解這種鄉土人情。

  只說一國境內的道府郡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有些縣富得流油,有些郡府卻是窮得揭不開鍋。

  許多看似轄境幅員遼闊的府郡,每年上繳賦稅,可能還遠遠不如一個別地的縣。

  簡素問道:「洪觀主在公文上有沒有寫,他可曾傳授給他們一兩種入門的仙家導引術?」

  花俏點頭道:「有的,只是效果不佳,可能稍微與道官沾點邊的,就只有那個馬重了。」

  畢竟道官哪裡是那麽容易好當的,沒有修道根骨的,想要憑藉科舉考取「次一等」道官身份,得個「濁流」道牒,難度更大,對文學才情的要求更高。

  簡素嘆了口氣,「既然洪觀主卸任後,沒有從靈境觀帶走任何一個,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是不是道官胚子,有無修行資質,根骨優劣高低,天下道觀,各個豪閥大族,都有很多密不外傳的勘驗法子。

  簡素又問道:「這些少年,各自性情如何?」

  花俏猶豫了一下,說道:「懶。」

  「都很憊懶,日常課業,平時道觀大小事務,他們也是能躲就躲,就沒一個是手腳勤快的。」

  「小姐,他們是靠不牢的了,沒事,以後我來負責這些日常灑掃事務,讓他們動手,我反而不放心。」

  柴御笑道:「畢竟是一處魚米之鄉,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還是不少,文運是有一些的,就是散而不聚。」

  柴御再以心聲說道:「洪渺與後到道觀的談藪,做事情還是比較老道的,尤其是經過談藪的勘驗風水,想必長社縣境內問題不大,只說道觀附近,還是安穩的。」

  蘇乘咧嘴笑道:「聽說談藪三十歲才躋身洞府境,比起我們小姐差遠了,算不得什麽天才。」

  柴御搖搖頭,「談家底蘊深厚,是當之無愧的郡望大族,談藪又是家主欽點的繼承人,她肯定不會像明面上那麽簡單,不能只看境界。」

  柴御就清楚記得,談氏家主有次做客金椁派,幾乎最不喜迎來送往的掌門師祖,竟然親自在山門口那邊迎接一位按道齡算屬於晚輩的金丹地仙。再者談家最負盛名的,就是擁有一座私家法壇。這在疆域遼闊的整個汝州,都是極為難得的,畢竟汝州境內,擁有私籙資格的各脈法壇,總計不過二十餘家。

  簡素說道:「花俏,你到時候就在長社縣城裡邊,花錢買個宅子,我有空就去找你。」

  作為一座道觀的住持道士,完全可以決定觀內那群常住道人的去留。

  不提住持身份,只說正兒八經的授籙道士,與連候補道官都算不上的常住道人,就像衙門裡邊的官吏之別,就是雲泥之別。

  但是簡素覺得沒必要新官上任三把火,道觀保持原貌就好了。她就在那邊潛心讀書修道,他們就繼續混日子,就都別折騰了。

  花俏聞言一下子就急眼了,她忙不疊勸說自家小姐,「小姐,沒有我在身邊,也沒個服侍的體己人,這怎麽行,絕對不行的!再說了,靈境觀裡邊,就小姐一個女子,小姐還出落得這麽好看,道觀裡那幾個憊懶貨,沒啥出息,卻也剛好是血氣方剛的莽撞年紀,天曉得他們一個拎不清會做出什麽下作勾當,小姐是修道之人,當然不怕他們幾個犯渾,可是日常起居,終究是不方便的,沐浴,如厠,清洗過晾曬的衣物……」

  柴御立即點頭附和道:「花俏說得有理,畢竟男女有別,最好還是讓讓花俏在靈境觀內掛單修行,給點錢就是了,相信縣衙那邊不會追究這種小事。」

  雖說完全不擔心靈境觀內會有……競爭對手,可只是一想到那幫楞頭青,直勾勾盯著竹竿上邊晾曬女子衣物的場景,當師兄的柴御,就渾身不自在。

  不行,到了那邊,自己必須得讓那幫小地方出身的少年郎,長點見識,讓他們知道何謂仙凡之別。

  簡素調侃道:「還不得怨你自己,若有正式道官身份,我是可以帶你一起赴任的,當個都講什麽的。結果你倒好,打小一翻書就犯困,別人是讀書,你當是拿口水洗書呢,要不是太不開竅,怎麽可能連個授籙道牒都沒撈著,至今還是候補道官。你要是肯把 種花和習武一半的心思,放在背書上邊,早就考中了。」

  靈境觀上任觀主洪渺,就屬於這一類,境界其實早就夠了,就是無法通過最後一道考核,始終沒辦法得到朝廷頒發的正式道牒。

  花俏小聲道:「實在不行,我就找一家法壇買個私籙道牒算了,小姐你放心,我攢了些家底的,可以自己出錢……」

  簡素瞪眼道:「都是候補道官了,只差一場京城道院的考核而已,豈能功虧一簣,你能不能有點追求?!事先說好,到了長社縣,你給我繼續老實背書,休想偷懶,每個月我都會檢查你的課業,要是有兩次不過關,你就乖乖回京城,連同太爺爺在內,誰替你求情都沒用!」

  由某姓法壇來傳授私籙,頒發道牒,在青冥天下屬於「旁門左道」,可這在天下十四州,其實很常見。

  再加上歷史上許多山巔修士、大道官,都曾自立門戶,建造法壇,傳下法脈,香火綿延至今。

  談藪出身所在,新密郡的郡望談家,就在此列,擁有一座私人法壇。

  所以在青冥天下有個可以當真也可以不當真的說法,「寧肯招惹宗門嫡傳,莫去結仇某家法壇」。

  只因為無一例外,擁有私人法壇的「祖上」,一定闊過,而且絕對不是一般的「闊綽」,至少是玉璞境道士起步。

  某些特立獨行的修士,到了地仙境界,甚至是上五境了,都還只是一位私籙道士。

  雖說各家法壇給出的道牒,肯定不會被白玉京所認可,但是白玉京有意無意對此網開一面,也就是說,這些層出不窮的私籙道士,因為名不正言不順,無法擔任各國朝廷的清流官員,無法在各座官辦道觀擔任任何職務,但是出門在外,自稱道士,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只要出示那份道牒,一般在十四州都可以暢通無阻,可要說碰到那些嚴禁私籙、甚至將各家法壇一律視為作亂犯上的某些王朝,這些「來歷不正」的旁門道官,就只能是繞道而行了。

  歷史上,最大的那座私籙法壇,就是……兗州一脈的米賊!

  但是此事已經成為青冥天下所有道官的禁忌話題。

  花俏苦著臉。

  早知道她就不聊私籙一事了。

  花俏欲言又止。

  柴御翻看那本冊子上邊的大小事務,有條有理,別看蘇乘相貌……粗獷,其實她還是很心細如髮的。

  最近她之所以穿得如此豔紅,實在是她沒辦法的事,因為在鬧市,經常會被問路或是搭訕的路人,招呼一聲「這位壯士」……

  花俏埋怨道:「小姐,這長社縣靈境觀的香火……等於沒有香火!窮是真窮!若非前兩年重新修繕了一遍,咱們這趟過去,都要喝西北風了,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種!一場鵝毛大雪壓塌了好幾間屋舍,還是洪渺求爺爺告奶奶才跟當地豪紳求來的幾筆善款,只說鄰近長社縣的那座隔壁道觀,哪裡會這麽捉襟見肘,這不去年才擴建了占地好幾畝的靈官殿和道觀講院呢,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貨比貨要丟!」

  一般來說,道觀都會有廟産,而且講經和齋醮法會,也會有香火錢捐贈,善男信女一多,道觀根本不會缺錢。一些道觀的住持,名氣稍大,還可以擔任度師,道觀就等於有了自家法裔。但是長社縣的靈境觀,要啥啥沒有,缺啥啥都缺!

  若是撇開那場洪渺手上修繕不談的話,自從早年間一位善人重修了一番後,靈境觀好像兩三百年便不曾有誰給添過一塊瓦片。

  簡素忍俊不禁,笑道:「換一個角度說,這座名為靈境的偏遠道觀,當年建造之初,牢固是真牢固,那會兒的土木匠人,肯定沒有偷工減料?」

  柴御喝著酒,不愧是師妹,心是真大。

  簡素說道:「這樣不挺好的,不用迎來送往,倒也清淨了。」

  她這趟離京,本就是躲清靜來了。

  不然以她的家世和修行資質,要說去往那些欽賜山額,供奉皇帝、太后親筆抄錄道經的皇家御制道觀,一步到位,擔任觀主是癡人做夢,補缺都講等顯赫職務,也還是有些難度,但是要說簡素的太爺爺願意在吏部幫忙運作一番,再加上師門金椁派的錦上添花,讓簡素去往某個大府境內、朝廷敕建道觀任職,謀個不求實權的「清閒美職」,還是毫無門檻的。

  柴御想起一事,不知為何,好像如今各國規模較大的道觀,到府一級,好像都在擴建靈官殿,如火如荼。

  「雪停了。」

  簡素說道:「那就繼續趕路,爭取黃昏之前,在長社縣隔壁的許縣那邊找家客棧歇腳,明兒早起,先去許縣的道觀看看,我們再趕路去往靈境觀。 」

  各地道觀的中軸線之上,建築相仿,過了山門,就是靈官殿,供奉一幅道祖和三位白玉京掌教掛像的主殿,然後就這麽一路延伸出去,不過子孫廟與叢林廟稍有不同,前者在祖師殿內,往往將掌教畫像改為開創自家道觀的「本姓」祖師爺。但是東西兩邊的配殿,諸國道觀,各有不同,往往祭祀供奉不同的道教神靈、仙真,文昌殿,藥王殿,雷部天官,龍王殿,姻緣廟,文武財神廟等,不一而足。

  柴御掏出幾隻袋子,「師妹,都拿著吧,以後用得著,其中面皮是我與一位出自鴉山的女子武夫討要而來,她有次路過我們師門地界,是我偶然認識的,按照鴉山的輩分算,她的師公,便是那位戚夫人。」

  一袋子金葉子,一袋子碎銀子,外加一張做工精良的「面皮」。

  在這趟出門之前,師妹這輩子就沒怎麽碰過黃白之物。

  簡素笑道:「金銀,我就收下了,至於這張面皮就算了,又不是江湖武夫,我就這麽見不得人嗎?」

  柴御微笑道:「總能少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

  花俏嘖嘖稱奇道:「戚夫人,止境武夫!她可是咱們林師的二弟子!」

  整個汝州,無論是道士還是武夫,山上山下,都以自家出了個「林師」為榮。

  這位孔武有力的婢女,她總是這樣,聽到了各路神仙的奇聞異事,總是打瞌睡,可是一聊起汝州的那些武學宗師,就精神抖擻。

  簡素退出破舊道館,轉身打了個稽首。

  下了山,進入官道,三騎一路馳騁到了許縣,在這邊找了個家客棧落腳。

  長社縣的縣衙,已經得到來自潁川郡那邊的公文通知,新任靈境觀住持道士,今天就會到此赴任。

  一縣主官,縣令必須是道官出身,但是韓縣令跟靈境觀一向關係平平,幾乎從來沒有往來。

  主要是因為那前觀主洪渺,是個候補道官身份,主掌靈境觀這麽些年,竟然就從沒有去縣衙拜訪過,這讓韓縣令腹誹不已,你一個候補道官都不主動登門,本官難道還要去靈境觀找你不成,沒有這樣的規矩!

  因為聽說這次道觀住持的簡素,是一個來自京城高門的大族子弟,極為年輕,一般這種道官,都是來地方上「鍍金」的,待不了幾年就會轉遷別地,當地官府都心裡有數,沒必要把雙方關係鬧得太僵,所以這次長社縣衙,還是給了靈境觀一點面子,讓縣丞和縣尉同時出馬,這兩個官職不比胥吏,都是吏部記錄在冊的,必須是候補道官出身。若是那些大縣,一般的道官,沒有足夠的家世背景,根本別想當上縣丞、縣尉。

  一大清早,靈境觀就來了兩位貴客,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們可能還是第一次踏足道觀。

  下雪不冷化雪冷,昨兒又是一場好大雪,今兒道觀內的少年們,一個個凍得跟鵪鶉似的,耷拉著腦袋,雙手插袖直跺腳。

  畢竟有兩位在縣衙位高權重的官老爺在場,少年們總不好公然拎出炭籠來取暖。

  林攄覺得機會難得,硬著頭皮湊上去,站在客堂門口,壯著膽子與屋內那位坐在火盆旁的縣尉老爺,喊了聲黃伯伯。

  這一下子把黃縣尉給喊懵了,哪來的親戚?

  反而是縣丞老爺撫鬚而笑,「是林掌櫃的兒子吧,不錯,都是我們本地的常駐道士了,再接再厲,在這邊好好讀書,爭取搏一個候補道官,也算光耀門楣了。」

  林攄滿臉漲紅,神色激動異常,不料縣丞老爺竟然還認得自己,很識趣,不敢打攪縣丞老爺的休歇,輕聲答複一句,便告退轉身,走回檐下廊道那邊,少年只覺得渾身暖洋洋的。

  看著林攄竟然與縣丞老爺都能聊上話,馬重和土膏都很羨慕,土膏更是趕緊湊到林攄身邊,壓低嗓音問這問那。

  林攄問了一句,陳叢那傢夥呢?馬重沒好氣回復一句,賊得很,鬼精鬼精的,在這邊等了一會兒,就躲去常伯屋內烤火了。

  兩位官老爺在這邊喝著茶水,可惜公務在身,不能喝酒。

  結果等到了正午時分,還是沒能等到那位新觀主的身影,就有些犯嘀咕,可別是直奔縣衙拜山頭了吧?不至於,若是如此,他們倆都是與韓縣令一條心的嫡系心腹,肯定有胥吏跑來這邊通知他們,那就是還在趕來道觀的路上?靈境觀太小,負責待人接物的典客常庚就兼著許多差事,比如燒飯做菜,既然到了吃飯的點,老人就麻溜兒做了頓午飯,加了幾個菜,兩位官老爺只是隨便對付了幾口,就繼續移步去客堂候著那位據說出身極好的新任觀主,年紀不大,架子不小,也對,再小的道觀,身為住持道士,沒點真本事,光靠好家世也是不成的。

  從一大早,等到了天都快黑了,也沒能等到那位新任觀主的身影,再好的耐心,都要消磨殆盡了。

  典客常庚一次次燒水,茶葉都換了又換,兩位縣衙官老爺再這麽喝下去,憑道觀那點家底,可就真的只能喝水了。

  黃縣尉黑著臉,伸手拿鐵鉗撥動炭火,輕聲道:「這也太窩火了,秦老哥,怎麽講?京城人氏了不起啊,一點規矩都不講的。」

  老人淡然說道:「再等半個時辰,過時不候,到了點我們就走,還真就不伺候了。有本事以後就別去咱們縣衙」

  黃昏裡,廟祝劉方與典客常庚站在客堂外邊的廊道,輕聲拉著家常,劉方說楊麻子家剛殺了頭豬,不瘦,帶毛有小兩百斤呢,得空咱哥倆去喝兩盅。

  常庚搓手點頭,連連說這敢情好,這敢情好。

  轉頭瞥了眼屋內兩位官老爺難看至極的臉色,劉方輕輕搖頭,低聲道:「還是老樣子,日子難熬了。」

  洪觀主就是個不擅長打點關係的,可是靈境觀與縣衙,好歹維持表面上的客氣,現在這位新任觀主,人還沒有露面呢,就已經結結實實打了整座縣衙的臉。以後還怎麽相處?

  常伯笑呵呵道:「虧得韓縣令今天沒來。」

  劉方重重嘆息,「咱們道觀以後就等著被穿小鞋吧,新觀主可以不怕這個,就是苦了咱們這些兩邊不靠的常住道人。」

  一座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更多還是前者依仗後者,一些個靠百姓香火難以維持日常的貧苦道觀,許多錢財進項,都出自縣衙那邊的撥款。可給可不給,給多給少,反正都是門道,就看道觀與當地官府的關係如何了。不湊巧,靈境觀就在此列。

  馬無夜草不肥,靈境觀在洪渺手上,就是典客常庚當那幕僚給出的點子,才讓一座道觀每年好歹能給少年們發出兩件冬、夏穿的道袍,不然就憑道觀的香火錢?只說上次各方籌錢修繕道觀,就是常伯幫著外出聯絡。估計正是如此,洪渺才會在對常住道人的那些評語當中,關於典客常庚,有個投桃報李的「老實本分」。

  用陳叢那小子的話說,就是香客願意丟倆銅錢到功德箱就是打雷的響動了。

  在廟祝劉方眼中,陳叢這孩子,懶是懶了點,一身機靈勁兒,平時說話還是有點意思的,很能解悶。

  瞧著忠厚老實的少年,其實焉兒壞,滿肚子主意,這不好像還勸過洪觀主來著,說是靠人不如靠己,咱們道觀香火不旺,觀主你燒高香試試看?

  暮色裡,靈境觀所在山頭,就是個不起眼的小山包,但是路兩邊的那些老槐樹,還是有模有樣的。

  三人在山腳那邊一起翻身下馬,簡素牽馬而走,仰頭笑道:「道觀的風景,比我想像中要好很多。」

  花俏無奈道:「小姐也太好說話了。」

  柴御蹲下身,伸手抹掉路上厚厚的積雪,再抓起一把泥土,手指細細拈動,嗅了嗅,點點頭,此地水土還行。

  花俏對此見怪不怪,小姐的這位禦師兄,其實與小姐是很門當戶對的,就是小姐好像對這位同門師兄沒有什麽想法。

  道觀那邊,兩位縣衙官老爺其實剛要打道回府,憋了一肚子氣來著,結果才出門,就看到了迎面走來的三位外鄉人。

  林攄頓時眼睛一亮,光憑那三人的位置,就猜出了自家新任觀主,是居中那位年輕漂亮的……姐姐?!

  她就是咱們靈境觀的新任觀主?!少年只覺得生活都有了盼頭,以後每天與這麽好看的女子朝夕相處,早晚課業必須用心!

  土膏好奇問道:「哪個才是觀主?」

  馬重呆呆看著那位好像年畫上邊走出的仙子。

  陳叢快速掃了一眼他們的穿著,呦呵,這三匹馬可神氣,縣城裡邊可都見不著的!

  簡素將馬繮繩交給身邊侍女,與衆人打了個道門稽首,「靈境觀新任住持道士簡素,見過諸位道友。」

  柴御本想自我介紹一句,想了想,還是作罷。作為金椁派七代弟子的柴御,況且身為祖師堂嫡傳道官,到了本國的地方郡府,其實還是很有威懾力的。

  侍女花俏,故意擺出一個凶狠臉色,視線掃了一遍少年郎,還好,都是些呼吸渾濁的門外漢,估摸著有賊心也沒賊膽。

  靈境觀不是那種世代相傳的子孫廟,是可以開門招待四方雲水道衆的,就是窮得叮噹響,哪有外鄉道友登門在此叨擾,每天饑腸轆轆,大眼瞪小眼嗎?

  柴御打算在這邊住上一段時日,反正本就是打著下山游曆的幌子,好陪伴師妹一段山水路程。

  典客常庚趕忙還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稽首,拉了一把身邊的廟祝,「典客常庚與廟祝劉方,恭迎簡觀主。這兩位老爺,是我們長社縣的縣丞秦大人,縣尉黃大人,兩位大人從辰時起,就到了咱們道觀等候觀主了,這不等得急了,秦縣丞眼瞧著天色已晚,就與黃縣尉相約一起來外邊候著,道觀不大,這天一黑,山上這邊若無言語幾句,估摸著簡觀主可得好找一番了。」

  見著了眼前這位亭亭玉立的年輕女冠,兩位官老爺的心中怒火就霎時間沒了。

  至於典客常庚的那幾句體面話,也是順耳的。

  小小靈境觀,出人才啊,以後倒是經常往來,與簡觀主喝茶論道。

  常庚的廚藝,也是不差的,回頭就讓衙門戶房送一些時令蔬菜來道觀。遠親不如近鄰,靈境觀的香火,咱們縣衙不得幫襯點?

  簡素歉意微笑道:「簡素暫無道號,見過秦縣丞,黃縣尉。抱歉讓兩位大人久等,惶恐。這是公文,請過目。」

  她從袖中摸出那道公文,遞給兩位縣衙官員。

  秦縣丞接過公文,天色昏暗,老人眯眼瀏覽了一遍,點頭道:「確認無誤,我替長社縣衙,在此恭賀簡觀主到任。」

  公文上,是有明確寫明哪天必須趕到靈境觀赴任的,只是簡素既沒有想到縣衙那邊,會讓兩位官員來靈境觀迎接自己,更想不到他們會一大早就在這邊等著。

  她略作思量,笑道:「照理說,初來駕到,我該主動去縣衙拜訪諸位。」

  簡素以心聲提醒道:「花俏,看接下來我跟他們怎麽聊,如果有需要的話,等下你就騎馬快一步到縣城,找個大一點的酒樓。」

  柴御是有意為之,說到底,還是希望師妹能夠返回師門修行,她真要執意在紅塵裡曆練道心,好歹挑選一個靠近師門的大道觀。

  金椁派在本國,屬於位列前三甲的大道場,但就是近些年被前邊兩個門派聯手排擠得有些厲害,如果將師門放在整個汝州,大概能算是三流仙府墊底,一洲道官,可能就是多多少少「聽說過」南山國有個金椁派,但是估計連掌門的名字、道號都記不清楚,至多就是附和一句,哦,就是那個地頭上盛産良材巨木的門派吧?其餘兩個仙門,其實嚴格意義上,都不屬於南山國的本土道場,只因為祖山之外各有藩屬山頭,山水與南山國接壤,就被皇帝陛下視為座上賓了,反觀「土生土長」的金椁派,掌門甚至未能當上護國真人。倒不是說南山國朝廷不願意扶持金椁派,只是確實不宜與那兩個位於一國「臥榻之側」的龐然大物交惡。

  這些內幕,師妹是從來不上心的,她就算聽說了也只當耳旁風。但是柴御作為金椁派當代掌律的再傳弟子,深受師祖器重和師尊喜愛,只等躋身龍門境,就有意讓柴御放到南山國禮部擔任侍郎,在官場磨練幾年,有了結丹的跡象,就立即返回山門閉關,只要結丹,舉辦開峰典禮的同時,柴御就可以順勢掌管一國工部。

  兩位官員還是婉拒了簡觀主的晚飯宴請,說他們還需要立即返回縣衙與韓縣令告知此事,某些手續需要在縣衙各房走個流程。

  簡素就一路將他們送到了山腳,道觀確實簡陋,也沒個山門牌坊什麽的。

  道觀內並無馬廄,所幸廟祝劉方說山腳自家村子那邊有地方可以照顧馬匹,花俏不太放心,就一起牽馬同行。

  聽說觀主已經吃過晚飯了,典客常伯偷偷鬆了口氣,中午那頓飯菜,吃掉了道觀不少家底,本來就是為新任觀主準備的接風宴,結果兩位官老爺心情不佳,沒怎麽動筷子,就便宜了那些只等官員離開齋堂就開始狼吞虎咽的兔崽子,別看廟祝劉方年紀大了,一樣沒少吃,離開桌子的時候,打著飽嗝,去往客堂的路上,腳步悠悠,伸手使勁從牙縫裡邊拔出肉絲,今兒這頓,跟過年光景差不離了。

  常伯將新任觀主領到一間屋子,擔心她心裡有芥蒂,就專門強調了一句,屋內被褥、臉盆等物件,都是道觀從縣城那邊新買的。

  簡素笑著點頭,與面面俱到的老人道了一聲謝,她對這位典客的印象還不錯,確實……老實本分,其實是很能察言觀色,卻不給人那種油滑感覺。

  老人到了屋內,就始終站在門口那邊,等到簡素坐在一張官帽椅上邊,老人就告辭一聲,不忘輕輕帶上門。

  簡素伸了個懶腰,相較於在京城家族,在師門道場,這裡所見所聞,一切都是新鮮事。

  祖上出過一位傳說中的元嬰境神仙,而她的太爺爺,也就是如今的家主,是一位金丹地仙,但是境界至此,用太爺爺自己的話,就已是那種耗盡精氣神、油盡燈枯的地步了,別說元嬰境,便是金丹境三層樓中的第二層樓,這輩子都別想了。所以外界都稱贊他是年輕金丹,老人卻說自己是名副其實的老金丹。

  不管怎麽說,成為金丹地仙,簡素的太爺爺,依舊屬於家族當之無愧的中興之祖,雖說祖上有一位元嬰,但是簡家依舊算不得世代簪纓的鍾鳴鼎食之家,只因為那位祖師爺,成道過程雲遮霧繞,好像有些難言之隱,以至於在家族內部、族譜傳記上邊都不見記載,而且當年在南山國,不管是躋身中五境還是結丹、甚至是成為元嬰境,一直沒有如何將心思真正放在開山立派或是朝廷官場的開枝散葉,只是關起來門修行,也沒怎麽收徒,所以等到這位祖師爺悄無聲息兵解離世,本就沒有形成氣候的簡家,很快就一路衰敗下去了,直到簡素的太爺爺,堪稱天縱之才,憑著那部誰都看不懂的祖傳道書,竟然修行順遂,結丹成功,簡家才開始重振家風,簡素的爺爺和兩位叔公,陸陸續續分別考取道官,簡家就此在南山國朝廷算是站穩腳跟,有了一席之地。

  但是到了簡素父輩這一代,卻開始青黃不接,各房子弟,竟然無一人有修行資質,更無人考取道官。

  直到有了簡素,這種窘況才得以改觀,家族可謂再次揚眉吐氣。

  但是無論男女,世家子弟,到了年紀,總繞不過婚嫁一事,簡家向來以書香門第自居,簡素的父母,也確實不願意落個攀附權貴的名聲,可情理之中的聯姻,終究不可避免,再加上簡素的修道資質足夠好,簡素的爹娘再不著急,可是家族祠堂的那些父輩祖輩們,就有點這方面的心思,想要幫著她找個好人家,除了幾個已是正式道官的京城俊彥,還比如簡素在金椁派內的同門師兄柴御,豈不是一位近在眼前的良配?

  所以等到簡素主動要求去外地,最終選定在那潁川郡長社縣的靈境觀擔任住持道士,師兄柴御就光明正大跟著了。

  其實簡素如此年輕,就可以擔任一座官辦道觀的住持道士,甭管靈境觀如何寒酸,光憑簡家的面子,依舊是不太夠的,簡家的老太爺又不喜官場往來,所以還是金椁派祖師堂那邊暗中出力了,事實上,南山國境內任何一座敕建、官辦道觀的住持名額,都是金椁派與那兩個門派的一場較勁。

  簡素如今才十九歲,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是洞府境,成功躋身了中五境,無異於鯉魚躍過了第一道龍門。

  關鍵是簡素天資聰慧,從小就遍覽家族藏書,那十幾部流傳不廣的珍稀道書,她年少時便常有獨到見解。

  故而她在十四歲,就考取了南山國京城考核通過的道官,而且名次極高,當年在京城,此事還是一樁不小的轟動事跡。

  打個比方,放在凡俗夫子當中,相當於有人在十四歲就考中了科舉進士,並且位列一甲三名。

  可惜簡素的修行破境一事,仍舊是慢了幾分,距離那種山上真正的天才「道種」,還是差了點意思。

  不然與簡家登門求親的,數量只會更多,估計早就踏破門檻了。

  家中有一位地仙坐鎮,就有這麽一點好,家族子孫往往眼界開闊,越有出息的,越不會驕縱。

  簡素站起身,將一幅卷軸掛在牆壁上,畫像是一位頭戴遠遊冠的中年道士,盤腿坐在蒲團之上。

  畫上題寫有一篇朱砂寫就的青詞詩歌,末尾八個字,意思類似寄語,「離境坐忘,老實修道。」

  落款是青霄真人。這便是簡素家族那位元嬰祖師爺的道號了。

  這個道號,寓意何等美好。

  但是簡素查閱過本國禮部檔案,南山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麽一位道官。

  如今擁有此道號的道官,簡素卻是久聞大名,堪稱如雷貫耳。只因為對方是幽州弘農楊氏的一位天仙道官。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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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1 19:30:2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58章 大師兄和小師弟(下)

  身後響起推門聲響,簡素收回視線,是花俏返回道觀了,這位身材魁梧的婢女,動作嫻熟,將那些筆墨紙硯,水呈筆架,竹黃臂擱燈文房清供,一一取出,放在桌上。從書箱、竹篋內拿出來的數十本道家典籍,因為屋內暫時沒有書櫃,也都放在桌上,還有一整套瓷器茶具。以及某些山上秘制的珍貴信箋,屬於紙中「尤物」,尋常有錢人都用不起,未必是一定買不起,只是買不到。

  一套粉彩花卉九攢盤,用來擺放瓜果點心。

  虧得屋子不大,這張靠窗的書桌還挺大。

  婢女甚至取出了早就備好的榔頭釘子,叮噹作響,原來是要挑選好了花瓶在牆上的懸掛位置,瓷瓶內可以插花,半月瓶的壁瓶形制,本就是專門掛在牆壁上的。

  別看花俏生得人高馬大,其實心靈手巧,只說她親手編織的香囊,那可是簡家女子們的心頭好。

  桌上擱放有一方古硯,離著青瓷壁瓶很近,銘文是那「瓶花落硯香歸字」。

  驟然富貴的豪奢人家,與耕讀傳家的書香門第,總歸是各有各的裝飾風格。

  花俏後退幾步,看了眼壁瓶,再湊近牆壁,扶了扶花瓶,嘴上念叨著,「小姐,明兒我就去縣城一趟,幫你重新置辦些冬夏的被褥、蚊帳,還有這床鋪也太小了些,乾脆我找手巧的木匠花錢訂做一張床吧?我會遵守約定,在這裡不能顯露武學境界和家傳術法,大不了到時候雇輛車到山腳,故意挑個暮色裡到這邊,我再自己扛上來,反正就這麽幾步山路,翻牆而入,保證神不知鬼不覺!」

  「不用,又不是踏春秋游來了。太爺爺不就有句口頭禪,道士不清貧誰清貧。」

  簡素笑著搖頭道:「再說了,那麽一張大床,你搬得上山,怎麽搬進屋子?」

  看著桌上擺設,簡素自嘲道:「也算不得清貧了,躲起來享清福還差不多。」

  花俏瞥了眼書桌底下,以心聲說道:「洪渺說過,桌底秘密貼有談藪的一張家傳符籙,能夠維持數月之久。小姐?」

  簡素以心聲說道:「小心駛得萬年船,留著這張符籙就是了。」

  她輕輕嘆息一聲,山外何處不官場。

  這份人情,算是欠下了。簡素還不能不領情。

  花俏點點頭,有些郁悶,「小姐,我瞅著林攄那幾個少年郎,眼神不正,看小姐的時候,眼睛裡跟有炭火似的。」

  簡素笑道:「你又知道啦?」

  花俏突然想起一張臉龐,「尤其要注意那個叫陳叢的少年,瞧著模樣,還挺周正,一雙眼睛賊兮兮的,藏著好些心事呢。」

  簡素玩笑道:「心存歹意不成?」

  花俏搖頭道:「那倒不是,看得出來,他是唯一一個不那麽像色鬼投胎的,更多注意力,還是在小姐的穿著衣飾上邊。」

  簡素一笑置之。

  花俏正色道:「小姐,人心難測呐,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既然有見色起意的,就肯定有見財起意的。」

  簡素隨口笑道:「哦?那少年還是個財迷?那麽跟你不是有的聊?」

  花俏白眼道:「瞧他細骼膊細腿的,凍得直打哆嗦,我以後路過他身邊的時候,都怕腳步稍快帶起一陣風把他吹到呢。」

  簡素忍住笑,「那你悠著點。」

  花俏是天生膂力驚人的練武奇才,但是簡家既沒有武學宗師當家族供奉,也沒有合適的武學秘籍給她學,所以在這件事上,簡素的太爺爺,對這個小姑娘,是有些愧疚的。總說花俏這孩子,若是能夠從小就去赤金王朝的鴉山那邊碰碰運氣就好了,可惜過了十歲才進咱們的家門,學武就晚了些,或者將花俏放在兵解山那樣的頂尖宗門,相信她說不定會有一番大成就。

  屋內只有一條椅子,簡素讓花俏坐著,自己坐在床邊,雙手撐在床沿上,笑問道:「別墨跡了,早些去縣城找客棧落腳,再買棟宅子。」

  整個人好像塞滿椅子的花俏試探性問道:「小姐,真不讓住在道觀裡邊啊?我問過了,廟祝劉方有間屋子,不常住,我跟他花錢租借嘛。」

  簡素看著可憐兮兮的她,便有些心軟,不等簡素說什麽,花俏便哈哈笑道:「小姐,我其實已經與劉方談妥價格了,我這就那邊將屋子捯飭捯飭!」

  不愧是柴師兄,真是傳授了一記錦囊妙計!

  簡素無奈道:「行吧。」

  她們說是主僕,其實情同姐妹。

  花俏笑容燦爛道:「小姐,再聊會兒?」

  簡素點點頭。

  花俏從桌上那堆書籍當中抽出一本,她不喜歡看書,但是這本道書裡邊,可藏著寶貝。

  簡素看著動作輕柔的花俏,忍不住打趣道:「又跟你家情郎見面啦?是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花俏咧嘴一笑,「我可配不上他,小姐……說句良心話,也配不上呢。」

  簡素點頭道:「那是肯定的。」

  花俏從書中取出兩份「書頁」,是她從兩份山水邸報上邊小心裁剪下來的。

  簡家不是那種京城頭等大富大貴的門戶,所以每份價格不菲的山水邸報都會精心保存下來,這還是花俏請小姐幫忙,才好不容易收集而來的兩頁邸報,至於什麽「情郎」,當然是自己小姐的調侃了,只因為邸報上邊,都有同一個純粹武夫。

  卻是別座天下。

  他叫曹慈。

  一頁邸報上邊,寫他在浩然天下一個叫扶搖洲的地方,如何破境退敵。第二頁邸報,寫他在那場中土文廟的青白之爭當中勝出。

  再次勝出!

  這跟汝州武運鼎盛也有些關係,山上才會流傳這位曹慈的小道消息,在別州,可能就只有山巔才會聽說此人了。

  不過這種遠在天邊的人物,於花俏而言,當真是遠在天邊的人物了。

  在花俏看來,浩然天下的曹慈,高不可攀,遙不可及,跟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的城主、樓主,也差不太多了。

  可能是先入為主的緣由,她就對另外一個曹慈的同齡人,印象不佳,準確說來,是很差。

  一輸再輸,怎麽還有臉對曹慈糾纏不休,這種死皮賴臉的貨色,要是被自己見到了,呵,反正別想自己敬稱一聲什麽陳宗師!

  花俏又開始念叨道:「小姐,你能想像嗎,曹慈如今才四十歲出頭的年紀呢,就已經是武道之巔的止境宗師了。」

  「我把他當成林師第二,不過分吧?」

  「邸報上邊說了,曹慈至今從無敗績,以後也一定不會輸給任何人。」

  聽到這裡,簡素笑問道:「他不是有個師父嗎,相互間就沒有切磋,既然有切磋,有教拳餵拳,就肯定有輸贏吧?」

  花俏瞪大眼睛,一臉茫然,晃了晃腦袋,悶悶道:「我咋曉得他們師徒間的教拳光景,反正那座天下都說曹慈沒輸過。」

  簡素笑眯眯道:「我聽說還有個姓陳的同齡人,雖然問拳輸了好幾場,但是最近一場切磋,把曹慈的臉都給打腫了?」

  花俏怒氣衝衝道:「我呸!這種人半點武德都不講的,也配當什麽武學宗師?!」

  簡素玩笑道:「如果哪天瞧見了那位陳隱官,你敢不敢當面駡他幾句?」

  花俏一下子就氣消了,無精打采道:「當然……不敢啊。」

  那個姓陳的,除了是一位年紀輕的止境武夫,是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之一,陳十一?好像還是個當官的,陳隱官?

  呵,花裡胡哨的,華而不實,看看咱們曹慈,不就只是曹慈?有綽號有頭銜嗎?

  只是曹慈這個名字,就足矣。

  一想到這個,花俏就心情好轉起來。

  夜幕沈沈,閒來無事,柴御拎著一隻錢袋子,裡邊裝滿了從國庫挑選出來的九帝錢。

  打開袋子的繩結,柴御五指張開,便從裡邊蹦出九枚錢幣,是那作為雕母錢的各類通寶,都是寓意極好的年號,而且每個年號背後都意味著一段國強民安的太平歲月。其中柴御道袍袖內還藏有另外一隻袋子,珍藏著數枚雪白象牙雕刻的錢幣,只是沒必要如此興師動衆,今夜只是將道觀周邊查探一番,以防萬一。

  有此寶物,在於家傳。

  柴御其實祖籍並非南山國,而是一個與赤金王朝接壤的藩屬國,在那邊,朝廷有個官職叫錢法侍郎,分別管理一國掌理名泉局、寶源局的錢幣鑄造事宜。工部戶部皆有,一般都是由兩部的右侍郎兼任,偶爾也有郎中擔任錢法堂主官,一般都是即將被朝廷提拔重用的前兆了。地方上偶有大府,也設置有鑄錢局,方便就此取材、當地鑄造,由兩部下派的官員督造署理。相對而言,工部的錢法侍郎職權更大,所鑄銅錢通行一國甚至是周邊數國,在柴御家鄉那邊,每逢朝廷改元,精通鑄造的皇家供奉道官,就會以象牙雕刻錢樣刻作錢樣呈送工部鑒定,在這之後,才是仿刻鑄造祖錢,繼而用祖錢翻鑄母錢,哪怕是母錢,品相之美,都絕非通行一國的錢幣所能媲美,至於祖錢,尤其是象牙刻成的「銅錢」,每一枚,朝廷工部都會仔細錄檔、擁有編號,轉送皇庫,嚴密封存起來,不得泄露。而柴御之所有擁有這些至寶,這與他祖輩擔任工部尚書、侍郎有關,再加上家族有幾本禁書,秘而寶之,絕對不敢讓外人知曉,例如其中就有一本禮記地官篇,專門講述類似土圭測地脈深淺、如何於地中建王城等禁忌內容。

  故而柴御所在家族,家學淵源深厚,再加上幾乎所有本族道官,天生就對金鐵、土脈擁有一種敏銳直覺。

  馬重和土膏都覺得有趣,柴御也不攔著他們,由著兩個鄉野少年遠遠看著,不斷朝地上撒錢又重新撿錢。

  小道觀後邊,菜園子附近,有一口枯井。

  柴御已經收起了九枚母錢,從袖中拈出一張符籙,兩位少年嚇了一跳,方才那位道長只是輕輕一吹,黃紙符籙便瞬間燃燒起來,如手持一盞燈籠,照耀得整座菜園子燈火通明。

  柴御站在井口旁邊,擡臂舉起符籙,再低頭望去,不算太深,唯見井底有些積雪。

  雙指拈符,默念咒語,最後往井底一丟,一張符籙快若箭矢釘入井底積雪中,期間火光驀然綻開,如一條纖細火龍垂掛井中。

  並無異樣。

  小心起見,柴御等到井底那張符籙燃燒殆盡,挪步繞行井口一圈,從袖中摸出一根金色長繩,再掏出一把袖珍銅錢劍,長不過尺餘,繫掛在金色長繩一段,就打算墜劍入井。

  若真有陰物邪祟隱匿其中,遇見此劍,無異於墳冢鬼物驟見一輪烈日。

  不敢說憑此銅錢劍就可以當場斬妖除邪,但要說將其逼出水井,肯定不難。

  柴御打定主意,離開道觀之前,給那幾個少年,每人贈送一枚材質、形制相對普通的銅錢。

  但是如果他們識貨,能夠尋一處仙家渡口或是大的郡府道觀,轉手一賣,也是一筆數目可觀的橫財了。

  土膏偷偷看了眼馬重。

  馬重好些有點心不在焉。

  道觀鼓樓內,陳叢趴在那邊,看著菜園水井那邊的火光。

  長社縣靈境觀與那許縣都屬於小縣道觀,故而按照禮制,還沒有資格懸掛那種大鍾大鼓,所以初一、十五清晨的「開大靜」,和三十、十四晚的「止大靜」,靈境觀自建造起的各代常住道人,都只是聽說。要麽就是有誰樂意長途跋涉,去那些大道觀,回來之後,再吹噓一番。上任觀主洪渺就曾說,那些皇家敕建巨觀,晨鍾暮鼓之洪亮悠遠,幾十里外都聽得見。

  幾個土老帽的少年,反正就跟聽天書一般。

  其餘所有一座正經道觀那些繁文縟節的講究,到了靈境觀這類每逢殺年豬就要讓典客下去幫著拽豬尾巴、再拎倆條肉返山開開葷的小道觀,就是講究變將就,不將就,還過不過日子了?

  就在柴御祭出那把銅錢劍的時候,恰好道觀內暮鼓聲響起。

  陳叢嚇了一跳,只是都懶得轉身,肯定是常伯幹活來了。

  柴御楞了楞,灑然一笑,畢竟是道官,又是初來駕到的「掛單道士」,得講究一個規矩,就將那把袖珍銅錢劍收入袖中。

  看了眼枯井,柴御轉身,朝鼓樓那邊打了個稽首。

  本就是自己疑神疑鬼了,若是傳到師妹耳朵裡,估計還會被笑話幾句吧。

  一夜無事。

  新官上任的觀主簡素,挑燈看過了靈境觀的幾本賬簿,花不了多少工夫,與婢女花俏幾乎聊了一宿的閨房話。

  柴御就住在一間簡陋至極的客房,也沒有什麽睡意,除了晚間功課的呼吸吐納,隔壁就是那幾個少年的住處,除了呼嚕聲有點吵人,也沒什麽……不能忍受的。

  好不容易等到晨鍾響起,柴御就打開屋門,只見那個打掃庭院的典客常伯,開始用掃帚敲打屋檐那邊掛著的不少冰錐子,碎了一地。

  柴御見此倍感無奈,就用掃帚嗎?你拿一根竹竿去打冰錐子也好啊。

  不過柴御還是沒說什麽,反而主動與老人打了聲招呼。

  常伯趕忙停下手上動作,畢恭畢敬喊了聲柴仙長。

  柴御看了眼道觀主殿,試探性問道:「常典客,我能不能進主殿看看?」

  常伯一聽就樂了,咧嘴笑道:「別說去看了,道長若是瞧見喜歡的物件,搬走都行,只要別被我瞧見就成了。道觀裡邊的貴重物件,幾乎都在主殿裡邊擱著了,一樣樣一件件,都是與縣衙那邊詳細報備過的,戶房和工房的官老爺,每年都會按例一起來這邊查看一番,若是有需要修繕的地方需要上報,就是官老爺們動一動筆頭的小事了,這不好多年都沒怎麽更換了,不小心丟了更好。好像是大前年來著,工房的主事老爺,親自造訪咱們道觀,看過之後,就說奇怪呢,你們靈境觀就這麽牢固嗎,哪哪都穩當,戶房當差的聽著了,好像也沒吭聲。」

  顯而易見,對方是提醒靈境觀,可修可不修的地方,就抓點緊,別當啞巴了,會哭的孩子有奶吃嘛。

  如此一來,那麽縣衙工房就有油水了。

  至於戶房那邊,也可以稍稍分潤一筆,就算錢不多,但是可以請本房同僚們喝頓酒吃頓肉,聯絡聯絡感情,不也是好事?

  柴御一時語噎。

  真是半點不見外。

  本地民風是不是有點淳樸啊?

  柴御再一想就釋然了,這個常庚,以前是貨真價實的讀書人,難怪難怪。

  看來由這個老人來當道觀典客,就很好啊。

  說不定真能夠給師妹搭把手,幫著處理道觀庶務?

  只是有件事,柴御哪怕是外人,也是憋著難受不吐不快,猶豫了一下,柴御開口問道:「常典客,似乎不是特別精通道門鍾鼓的打法?」

  常伯一臉難為情道:「洪老觀主倒是教過幾遍,緊打慢打什麽的,我年紀大了,記不住,學不來。」

  柴御一時無言。至於老人到底是學不來,還是嫌麻煩,天曉得。

  那麽柴御乾脆連與晨鍾暮鼓配合的「知不知道鍾文內容是什麽」都懶得問了。

  柴御只得再問一個簡單問題,「常伯,道觀這邊道鐃與琳、琅都是有的吧?」

  常伯一頭霧水,「道長說啥?鐃跟闆,還有銅磬都是有的,就是平時用不著,洪老觀主走了,如今就在雜物房擺著吃灰呢。」

  柴御又只好耐心解釋道:「法鍾在左為琳、在右名琅,鍾身往往刻有符咒雲紋,一般來說縣道觀都該有的,可能就是材質相對普通一些。」

  老人嘿了一聲,「道長直接說是那種長柄的大鈴鐺不就得了。有,怎麽沒有,洪老觀主搖晃起來,念念有詞,很好聽的。」

  每次幾個少年都能趁機睡個回籠覺。其中馬重和土膏,更厲害,已經練出一種都能睜著眼睛打瞌睡的絕學了。

  柴御揉了揉眉心,沒說什麽。

  這個上了歲數的常典客,年輕那會兒是個讀書人不假,但肯定沒有怎麽用心讀書,極有可能,就根本沒想過要考道官?是有自知之明,想都不敢想?

  常伯看了眼通鋪屋子那邊,難得這麽早就開門,林攄幾個瞧著都很精神啊,都是精心捯飭過的,土膏還特地換了一身嶄新道袍。

  至於自家晚輩的陳叢,還是老樣子,睡眼惺忪的,眼珠子那麽一轉,瞧見庭院已經打掃完畢了,快步走向自己,笑嘻嘻就要接過掃帚。

  觀主簡素走出房門,看了眼那撥自己道觀的常住道人,輕輕點頭,率先步入主殿,開始上香。

  除了柴御和花俏兩個外人,其餘人等,  至於廟祝劉方,就沒上山,差點沒把那幾匹馬當老祖宗供起來,老人一宿就沒怎麽睡,不是怕它們跑了得賠錢,就是擔心遭賊。

  聽見了山上道觀的鍾聲,老人這才放心去睡覺,倒頭就睡,天王老子也別想喊醒自己,今兒必須睡個飽。

  簡素開始了首次道門早課。

  雖說面對的,只是些少年,但是好在這些課業內容,都是她早就爛熟於心的內容,以前是聆聽,如今只是換成了說教。

  再加上來道觀之前,她還是做過一些備課的,也曾請教過過一位屬於大道觀法眷的家族供奉,不過簡素起先到底還是有些緊張,只是那撥少年是聽課還是「看課」都還兩說,還有那個坐在角落的典客常庚,竟然已經開始小雞啄米了,這反而讓簡素悄悄鬆了口氣,隨後的講課,漸入佳境,她畢竟十四歲就考取道牒的,來此講課,其實就跟一國狀元郎給村野蒙童授業差不多。

  站在門口那邊的柴御和花俏,也都是如釋重負。

  一天早課結束,就是齋飯。

  常伯已經下廚準備早飯去了。

  各地官辦道觀,除了齋醮科儀等法事,初一十五,必須吃素,除了不能吃葷,也有五葷四辛的忌諱,此外,就看道觀各自訂立的規矩了,當然有些道脈法統,一年到頭都是嚴格吃素的,絕對不可吃葷飲酒,還會嚴禁婚嫁。但是尋常官府建造的道觀,都不在此列,靈境觀便是如此。再者有些時候,一國朝廷直轄的各級道觀,能不能吃葷,往往都取決於皇帝陛下或是護國真人的個人喜好。

  一張大圓桌,能坐十來號人,結果飯桌上,就是饅頭、白粥,還有幾盤類似冬醃菜的,以及一大罐子剁椒蒜頭。

  少年們都屏氣凝神,只等新任觀主一聲令下,就可以動筷子了。

  簡素笑道:「常典客,道門有講究,今天剛好是十五,這蒜就在四辛之列,還是撤掉吧。」

  常庚連忙道歉,搓了搓手,將那罐剁椒蒜頭拿走。

  柴御有些無奈,洪渺難道就從來不管也不教嗎?

  幾個少年的視線,就都跟著那罐剁椒蒜頭走。

  就靠它下飯了,沒了這玩意兒,本就寡淡至極的夥食,還怎麽辦?

  花俏便有些好奇,這玩意兒真有那麽好吃嗎?若是吃完還不漱口,與人開口說話的時候,豈不是全是蒜味?

  「都吃吧。至於飯桌聊天什麽的,我們都可以隨意些。」

  簡素笑著端起碗喝了一口白粥,率先動筷子夾了一筷子冬醃菜,細細嚼著,咦,滋味竟然相當不錯。

  因為簡觀主在場的緣故,少年們的吃相都很斯文。

  等到簡素放下筷子的時候,幾個少年還在啃饅頭就粥。花俏看出門道了,尤其是那個陳叢,看似吃得慢,其實真沒少吃!

  聽說柴仙長和那大個子娘們要去一趟縣城采辦些東西,林攄自告奮勇,幫忙帶路。

  結果發現簡觀主竟然沒跟著他們一起下山,少年一下子就焉了,出了道觀的門,就開始病懨懨。

  簡素開始閒逛道觀,主殿之外,客房,齋堂,廚房,堆放農具、雜物的儲物間,其實也就那麽幾間屋舍。

  土膏和馬重十分殷勤,領著觀主「走門串戶」。

  唯有陳叢,雙手插袖蹲在檐下曬著和煦溫暖的日頭,懶洋洋打著哈欠。

  少年始終秉持一個宗旨,能偷懶就偷懶。

  一天下來,除了換了個觀主,對這個憊懶少年來說,好像也沒什麽區別。

  相較於其餘少年的那股興奮勁兒,陳叢好奇的幾件事,都沒法說。

  比如新任觀主的屋子那邊會擱放馬桶尿壺嗎?平時人有三急的,簡觀主也是用道觀的那座公用茅廁?還有以後簡觀主晾曬在院內的貼身衣物,掛在竹竿上邊,隨風飄來晃去的,會不會有損觀主威嚴啊?少年思來想去,覺得極有可能,簡觀主會讓那個黑炭婢女在道觀外邊租一棟屋子,或村裡或縣城,如此一來就可以同時解決掉許多個麻煩了,早知如此,就問問常伯,手頭有無閒錢,先在廟祝劉方的村子裡頭租下一棟空宅子,再轉手租給簡觀主,一年下來只是掙她個幾錢銀子,不虧心吧?可惜了,一文錢難倒英雄漢,白白少掉這麽條財路。

  晚飯依舊是名副其實的一頓素齋,好在簡觀主拿起筷子之前,笑言一句,只要不是初一十五齋戒日,不忌葷辛。

  陳叢欲言又止,結果被好像未蔔先知的常伯瞪了眼,少年終於還是忍住了,否則差點就要脫口而出一句,簡觀主,咱們道觀是忌不忌葷辛的事嗎?是吃不吃得起葷味的事啊!

  除了六戊日都不用舉行早晚課,道觀每天上殿的晚間課業,先焚香點燭,之後所謂奉誦經文,其中作為道觀晚壇的第一首步虛韻腔,其實內容都是固定的,不過由洪老觀主換成年輕的簡觀主,同樣是似唱似讀的韻律,林攄幾個聽得神采奕奕,至少表面上如此,陳叢依舊聽得昏昏欲睡,至於之後的經文,也都是從一衆朝廷欽定的道教典籍中挑選,一年年,一百年,禮十方,通靈感,發清靜志,解冤救苦拔罪,升天得道離於迷途……好像道門科儀都是這麽一天天傳承下來的老規矩。

  等到晚課結束,馬重他們幾個就找到門外的柴仙長,與他問來自何方,會不會那種騰雲駕霧的仙家法術,真如書上所說,是在那種高過雲海的山中修道嗎?

  陳叢就去了常伯的屋子,暮鼓一響,就得睡覺了,今時不同往日,畢竟靈境觀換了個當家做主的,以前洪老觀主是從不管這些的,大晚上不睡覺,道觀大門一關,後門可不會上鎖,隨便溜出去逛蕩便是,早課的時候補覺就是了,天大地大回籠覺最大嘛,前提是別打呼嚕,不然就等著清洗一個月的馬桶吧。

  老人繼續看那本舊書,封面也沒個書名。

  陳叢記得多年以前,只要想看,常伯就都會把書交給他,心情好還會講解幾句,但是好像從去年開春起,也可能是前年冬末?在那之後,就不讓他看這本書了,常伯的理由是你小子記性還湊合,再看也沒啥意思。

  其實不光是這本書的事情,記得小時候,常伯還是很喜歡說話的,什麽都願意跟他聊,只是越後來,就越不愛開口說話了。

  這讓少年有些傷感,好像他一天天長大了,常伯就跟著一天天老了。

  陳叢確實記得書上的內容,為首一篇好像就是講道門禮樂的,什麽鼓其樂之君邪,什麽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又說什麽凡鍾為金樂之首,梵宮仙殿,必用以明攝謁者之誠,幽起鬼神之歌……對於這些,少年都是懵懵懂懂,所謂知道就只是知道而已了,陳叢也是不太感興趣的,唯一覺得有意思的地方,是書上經常在某個小節末尾來上一句類似「而墨子非之」,「而墨子非之奈何」,反正就是差不多的意思,卻都有「墨子」這個詞語。

  早年詢問常伯,才知道:「墨子」是個人。

  少年好奇問道:「常伯,寫這篇文字的老夫子,跟那個叫墨子的人,是有仇嗎?」

  這麽針鋒相對,以至於非要寫篇文章來「駡架」,要是見了麵,不得卷起袖管幹一架?

  少年言語之時,常伯伸手撚動燈芯,搖頭道:「沒有什麽仇怨,恰恰相反,他們還是關係不錯的朋友。」

  陳叢疑惑道:「你怎麽知道這個?」

  老人笑道:「從其它書上看來的。」

  陳叢無奈道:「常伯唉,就你看的雜書最多。」

  老人開始嚼文嚼字了,「『最多』談不上,相對較多而已。」

  少年笑道:「得嘞,以後我一定要刻一方印章,印文就是『常伯看過』,或是更加書面語些,『常伯過目』,咋樣?」

  老人說道:「將『看』字改成『讀』字更好些,年少時需讀書,年紀大了,再來挑著書看。」

  「古人說讀書百遍其義自見,是有深意的。」

  「以前的人寫書就是傳道,讀書的人也很當回事。越往後推移,書籍越來越容易接觸,書上道理越來越多,反而就不值錢了。」

  陳叢不愛聽這些有的沒的,只是小聲詢問一個最關心的問題,「簡觀主真不會趕我們走嗎?」

  常伯搖頭道:「不會。」

  「憑啥?」

  「一看那位簡觀主就是大家族走出來的有錢人。「  「這是什麽道理,有錢人就一定心善嗎? 」

  老人笑著搖頭道:「不是這麽個道理,我的意思,是說簡觀主不會斤斤計較蠅頭小利,真正家底殷實的大族子弟,他們計算得失的方法,跟我們這些常住道人是不一樣的,簡單來說,她看我們不順眼,覺得心煩,就將我們都趕出道觀,我們倆還好說,無依無靠,訴苦無門,只能認栽,但是林攄和馬重幾個呢?到頭來鬧個雞飛狗跳,只會耽誤她的清淨生活,如此說來,簡觀主是可以節省下來一些銀子,或是在道觀內安排自己的人手,但是對她來說,一寸光陰一寸金,你小子可以不當真,她簡觀主卻覺得是一個很實在、最值錢的道理,尤其是被世俗庶務,她就會不勝其煩,真要反複鬧騰,甚至是打官司到縣衙那邊,簡觀主就是一種得不償失的虧本買賣,這麽說,聽得明白? 」

  陳叢笑容燦爛道:「談錢嘛,我就明白了!」

  老人笑道:「德行!」

  典客常伯,在道觀內外,確實是一個好說話、沒什麽脾氣的老好人,但若是說一個「慈眉善目和藹可親」,還真就是只有面對自家晚輩的少年陳叢才會有了。

  陳叢習慣性趴在桌上,說道:「常伯,話是這麽說,理是這麽個理兒,但是伸手不打笑臉人,禮多人不怪,這個道理,總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吧?咱們要不要?嗯,就是孝敬孝敬,意思意思,表示表示?」

  常伯呵了一聲,「老子沒那閒錢。」

  陳叢擡起頭,拿下巴來回擦桌子,「送禮真是一門學問!」

  老人笑道:「平時不是挺靈光的,這會兒腦子不夠用了?你不是喜歡刻印章嗎,河裡摸了好些不一樣的石子,多少是個心意?」

  少年眼睛一亮,豎起大拇指,誠心實意贊歎道:「常伯,可以的可以的。」

  老人笑了笑。被臭小子這麽表揚,心情……其實還可以。

  總比被這小子來一句「打不過崔瀺,還打不過一個馬瞻」來得好吧。

  這種必然會有的混賬話,老人猜也猜得到。

  少年思來想去,小聲嘀咕道:「印文寫啥呢?」

  「我看那位柴仙長,好像與咱們觀主是一對兒?不然從京城那邊趕來潁川郡呢,千里迢迢的,擱我可不樂意,雖說是騎馬,可是一路顛來顛去的,不得把屁股磨沒啦?可萬一是那位柴仙長單相思就不妥了,我可別拍馬屁拍到馬蹄上去。」

  「寫那呼風喚雨,騰雲駕霧?是不是太俗氣了些?」

  「不然就寫早生貴子?簡觀主以後總歸是有道侶的,有了道侶總歸是要生孩子的……」

  少年說到這裡,自顧自大笑起來。

  老人斜了少年一眼,陳叢翻了個白眼,「就是開個玩笑,看把你緊張的,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道理就只有你說得?常伯啊,真不是我這個當晚輩的說你,你這個嚴於律人寬於律己的習慣,不得改改啊?」

  老人笑道:「能管好你一個,我就該燒高香了。」

  少年雙手抱拳,嬉皮笑臉道:「承讓承讓,好說好說。」

  常伯提醒道:「想好印文了?」

  陳叢開始自言自語:「簡觀主如今是我們的傳道人了,書上說德高為師身正為範,書上又說,動靜有節進退周旋,都是規矩,靜而聖動而王,書上還說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是唉,簡簡單單,可不就是不復加功飾嘛……嗯,簡觀主的名字,取得不錯,相當不錯!」

  常伯笑道:「這麽些內容,好是好,可你覺得你一個常住道人,送給新任住持道士,這麽一方印章,合適嗎?」

  陳叢點點頭,「也對,意思太大了,跟家族長輩送給晚輩的寄語差不多,確實不合適。直而溫簡而廉,行簡氣清和而貌美,其實也是好的,就是顯得太油滑,不恭敬了些,恐怕得換成柴仙長來送才合適?有了,書上不是有那麽一句,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哈哈,這讓我想起馬重他們沒藏好的一本演義小說,只見那萬軍從中撞出一員猛將,諸位看官可瞧好了,絳袍朱發,赤馬單騎,腰上雙懸水磨簡……」

  「打住打住。」

  常伯聽得一陣頭疼,彎曲手指輕輕敲擊桌面,「其實也簡單,只需刻個『簡』字就行了。對方若是不喜歡,你也不算失禮,若是喜歡,就可以作為簡觀主的一方藏書印。」

  陳叢無奈道:「常伯,簡單是真簡單了,虧你想得出來!」

  老人笑道:「教你寫個古篆的『簡』字,就不簡單了。看好了。日曬三竿之前是雙竿,道士自當珍惜光陰。藏著一份心思的。」

  陳叢擡頭望去,常伯擡起手指,懸空寫了個字,底部「門」低「日」高。

  陳叢疑惑道:「能行?」

  常伯說道:「行不行隨你。」

  說到這裡,老人也是自顧自笑起來,搖搖頭,陳叢便好奇詢問笑什麽,常伯只是搖頭,少年便愈發好奇追問緣由。

  常伯說道:「你覺得『我行其野』這句話,好不好?」

  少年是第一次聽說這個說法,意思是說遠離官場,走在鄉野?好像用在簡觀主身上,也不差?從京城來到長社縣呢。

  常伯忍住笑,「勸你別送。還是換個內容吧,就刻那個古篆的『簡』字。」

  不然就真要被簡觀主掃地出門了。

  陳叢問道:「為啥?」

  常伯笑道:「因為本義是一個鄉野棄婦的哀怨自述。」

  陳叢一下子坐直身體,瞪眼道:「常伯,就這麽想著咱倆一起卷鋪蓋滾蛋啊!外邊這天氣,天寒地凍的,真會凍死人的!我還好說,你這身子骨……」

  說到這裡,少年重新趴在桌上,繼續說道:「其實常伯的身子骨還是相當不錯的,健朗著呢,我可記得很清楚,前年問你歲數,你說是六十二,去年問你,就成了六十一,今年呢,不得是六十,越活越年輕,很好很好!哈哈!」

  老人笑著點頭。

  「我行其野」。這方印章,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小子倒是可以作為回禮,送給從浩然去蠻荒的文海周密。

  「常伯,不如還是你來刻印章吧。」

  「擔心獻醜,露怯了?被人隨手丟到垃圾簍裡邊去?」

  陳叢咧嘴一笑,其實是怕弄巧成拙,反而不美。

  常伯說道:「送禮貴在心誠,我代為捉刀算怎麽回事,遲早會露出馬腳的。」

  咋個又開始說道理了,少年擺擺手,「行了行了,我刻,我來刻還不行嘛。我的字又不差,跟常伯比,差距至多在毫厘之間!」

  老人笑罵一句,「臭小子吹牛皮也不打草稿。」

  有些所謂的書法大家、宗師,是字掩其人。

  但是浩然繡虎,卻是當之無愧的人掩其字。

  在浩然天下那邊,曾經舉世皆知,文聖一脈首徒的崔瀺,是最看不起書家的,公然宣稱書家最是小家子氣,比那畫家還不如。

  故而諸子百家當中,本就不該有書家的一席之地。

  一罵罵倆。

  那些被譽為丹青聖手的山上畫師、或是各國待詔還好說,覺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但是那些專攻書法的練氣士,可就憋屈大發了。

  以至於中土神洲稍有學識的大儒、文人,都開始覺得被稱呼為書法大家,確實是一個不中聽、甚至就是駡人的說法。

  既然文以載道,那麽文字作為載體,你崔瀺豈能將其視為雕蟲小技?!

  結果崔瀺直接來了一句,你當你是禮聖啊?

  為此還鬧出過一場文廟官司,當然還是身為文聖的老秀才出面負責搗漿糊了,代替那個胡說八道的學生,給諸位賠個不是。

  但是據說,只是據說,老秀才一走出文廟,到了功德林,就使勁拍著首徒的肩膀,說得好,話糙理不糙。

  是很多年之後,又「據說」是 一場文廟關起門來的議事,老秀才這次是真的火冒三丈了,拍著胸脯說,我從沒覺得我的學生,真就錯了,是因為我是文聖,是 一次都沒有,我的學生,從沒說錯,做錯!

  堂堂文聖,當著文廟教主們和學宮祭酒、司業以及一衆書院山長,一口一句三字經。

  我拉著他們又道歉又認錯,那是他們運氣不好,攤上我這麽個和稀泥沒原則的、吃了冷豬頭肉就再寫不出好文章的先生!

  但凡他們有一次錯了,我這個當先生的,就會讓他們親自道歉!

  那次,一個頭別玉簪的儒衫青年,默默坐在台階上。

  散會之後,老秀才一屁股坐在他旁邊。

  青年笑問道先生,吵輸了?

  老秀才抖了抖袖子,轉頭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似乎覺得不對,趕忙伸長脖子環顧四周,到底心虛,伸出一條腿,用鞋尖一擰。

  這才說了一句不能夠!

  沈默片刻,老秀才感嘆一句,其實吵架從來沒有輸贏的,或者說都是輸。

  青年點點頭。

  老秀才拍了拍首徒的骼膊,站起身,大笑道走,去功德林,泡杯……枸杞茶。崔瀺啊,這枸杞茶,真有你說的那麽靈那麽好?先生咋個發現熹平先生的眼神不太對勁呢?

  崔瀺笑著說道反正藥書上就是這麽說的,想來熹平先生是眼饞吧?

  老秀才哈哈大笑道那必須啊,枸杞茶也喝不著,像你這樣的學生又上哪兒找去?

  陳叢喂了幾聲,晃了晃手掌,「常伯,想啥呢?」

  常伯微笑道:「沒什麽,想些不值一提的陳年舊事。」

  其實老人確實給少年留了點壓箱底的寶貝,其中就有兩方印章,分別刻有「天幹物燥小心火燭」跟「靈澤」。

  崔瀺當年曾經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也就順路去過一趟披雲山的林鹿書院了,山君魏檗當然必須主動趕去書院,覲見國師。

  崔瀺曾經叮囑過魏檗一件事,以後遇到需要你魏山君,就用「靈澤」二字,但是如果有人勸說你用別的,就聽一句勸,但唯獨不能是那個隔壁鄰居勸你,你就聽勸換了,不用靈澤二字。至於為何,什麽事,又是誰,耐心等著便是,以後水落石出,你魏檗自然知曉答案。

  魏檗當時如墜雲霧,但是內心難免震動,冥冥之中,總覺得這是一件對自己而言、極其關鍵的大事。

  崔國師這是未蔔先知?還是大道推演出來的結果?

  好像完全猜出魏檗心思的崔國師,臉上略帶幾分譏諷神色,笑言一句,不得不承認,有些時候,運氣好比腦子好就是好。

  魏山君又能說什麽呢,就只當是一句好話聽了。反正被綉虎說成腦子不好,也確實不是什麽難聽話嘛。

  陳叢輕聲說道:「常伯,你說自己生日是五月初五,以前還沒給你過過生日呢,我其實這些年還是攢了些錢的,去縣城那邊請你喝頓好酒唄?」

  常伯微笑道:「不用,我又不愛喝酒。心領了。」

  少年嗯了一聲,可是明顯有些失落。

  老人說道:「再與你說點書上的道理?」

  陳叢搖搖頭,「困了。」

  常伯卻自顧自說道:「五言古詩體,多以第三字為關捩。七古和歌行,約是第五字為關捩。那麽人之關捩,就在年少立志。」

  「看人如翻書,看書即讀人,等你長大之後,也會離開這座道觀,負笈遠遊,外出求學。」

  「古之立大事功者,大名垂千古者,不惟有超拔之才,亦必有超拔之志。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古來道士書生聖賢,皆從少年立志而起。書上學得幾個道理,不需多,要出遠門,離鄉背井,行萬里路,去驗證這些個道理到底是對,還是錯,或修正,完善,甚至是推翻這些年少時以為天經地義的道理……」

  老人說到這裡,少年聽到這裡,輕聲喃喃道:「常伯,可是我一點都不想遠遊啊,你都老了。」

  書上說了,父母在不遠遊,游必有方。

  可是天大地大,他就只有常伯這麽一個親人,就算可以做到書上所謂的游必有方,但是要走那麽遠的路,再回來,常伯還在道觀每天燒火做飯、敲鍾打鼓、打掃道觀嗎?

  其實少年早就忘記了,在大師兄跟小師弟之間,他們真正意義上的那場分別,不在將來,而在以前,事實上就在他們初次見面之時。

  當時老人蹲下身,摸著由一片本命瓷「拼湊」而成的孩子的腦袋,笑容和煦,微笑道:「你好,這些年一直忘了自我介紹,其實我不叫常庚,也不是你的什麽常伯。這場護道,就到此為止了。你聽不懂這些沒關係,也不用記住今天。別怕,因為我本名崔瀺,是你的大師兄。」

  只因為崔瀺來自三教祖師散道之後。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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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5 21:11:2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碧波萬頃客眼青

  秋氣湖岸邊,棉衣草鞋的矮小漢子,不喜歡佩刀在腰側,習慣懷捧刀鞘,漢子微挑視線,迎面走來一個頭別玉簪的青衫男子。

  看對方的呼吸快慢,腳步輕重,以及氣態,貌似是個不高不低的練家子,也正常,能夠進入秋氣湖地界的,就沒有泛泛之輩。

  男人面帶微笑,雙手籠袖,問道:「你叫烏江?」

  年輕一輩的江湖翹楚,雖然不在高君邀請議事之列,但是烏江現身此地,一點都不奇怪。

  烏江點點頭。

  江湖名氣太大也煩人。

  總有人主動湊近套近乎,偏偏就沒幾個肯給點實惠的,請吃飯喝酒都不會?

  眼前這傢夥行走之時,雙手始終藏在袖內,莫非是熟稔暗器一道的偏門高手?

  那人笑問道:「教你刀法的人,是不是叫陸台?」

  烏江皺緊眉頭,猶豫了一下,說道:「明人不說暗話,他算是我的半個師公。」

  從師父,到幾個師伯師叔,再加上那位半個師公的魔教教主,好像一夜之間就都消失無蹤了。

  他花了好幾年功夫走遍四國江湖,都未能找到其中任何一人的蛛絲馬跡。

  不過眼前這厮膽子不小,竟敢對這位魔教教主直呼其名,雖說陸台失蹤多年,但是在江湖上不是一般的積威深重,哪怕如今世道變得很怪了,不管是誰,只要是提起陸台,連名字都不喊的,不是「那人」,就是依舊敬稱一聲陸教主。

  至於昔年風光無限的魔教,因為群龍無首,早就四分五裂了,烏江若非打鐵自身硬,出門才敢不忌諱與魔教的師承關係。

  那人自顧自說道:「當南苑國護國真人的黃尚,一直是道士,至於桓蔭的性格,就不太像是個願意收徒的人,如此說來,你的半個師父,是陶斜陽?」

  烏江點點頭,這厮對自家師門倒是門兒清。

  難道也是個踩了狗屎修了仙法就可以讓容貌不變老的煉氣士?跟自家師公是一個輩分的江湖前輩?吃過大虧,打不過老的,好不容易等到老的不見了,就來欺負自己這個小輩的?無妨,按照師父的說法,這種心性的窩囊廢,練武修仙,都不成事。

  青衫男子笑問道:「聽說陸台收了個關門弟子,跟你差不多年紀?他好像連姓氏都沒有,就叫『近知』,用一把竹劍,是一名劍客?」

  烏江黑著臉。

  這傢夥當自己是村塾先生,當老子是蒙童嗎?

  男人手腕一擰,憑空多出一壺酒,也不知是江湖變戲法還是山上的神仙手段,輕輕拋給烏江。

  烏江沒有伸手去接,只是一掌推出,打出一道渾厚的武夫罡氣將酒壺送回去。

  江湖上下三濫的手段多了去,用毒的高手,手段尤其防不勝防,有次烏江就在一個娘們手上著了道,差點就要童子身不保。

  男人伸手出袖,接住那只原路返回的酒壺,刹那之間,烏江就欺身而近,手持刀鞘,擱放在對方肩頭,拍了拍,疑惑道:「哥們,就這點道行,也敢出來跑江湖?」

  男人依舊紋絲不動,笑問道:「陸台在這邊消失之前,有沒有躋身元嬰境?」

  烏江一臉茫然,「啥?」

  言語之際,矮小刀客身形後掠,重新恢復捧刀姿態。

  如果不是對方一直聊著與師公有關的事,烏江可沒興致陪他瞎扯。

  烏江跟那個按輩分算、得喊一聲小師叔的傢夥,只見過一面,是眼睛長在腦門上的貨色。

  但是曾經聽師父說,師公對這個關門弟子,寵愛得有點過分了,不但親自傳授仙法,還教拳,光是劍譜,就送出去一大堆。

  師公還送了那個同齡人一把竹劍,聽師父喝高了,提過一嘴,竹劍上邊刻有「夏堆」二字。

  男人笑道:「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陳平安,是你那半個師公的朋友,好朋友。」

  烏江扯了扯嘴角,「我說自己是丁嬰,你信不信?」

  現在的江湖騙子,新鮮花樣不少啊。

  陳平安抬起手中的酒壺,晃了晃,說道:「信不信我是陳平安,並不重要。這壺仙家酒釀是真的就行,敢不敢喝?」

  鐘倩,身份不明的江神子,眼前這位屬於魔教「餘孽」的烏江,還有如雨後春筍冒出頭的一大撥年輕武學宗師,雖說金身境武夫暫時只有鐘倩一位,但是六境武夫的數量,要遠遠多於陳平安當初進入藕花福地,幾乎都快翻倍了。關鍵是六境武夫的人數,在接下來二三十年間還會增多,大概是在三十年後,才趨於穩定。

  開山大弟子故意在此破境,裴錢的那幾場武運饋贈,當然至為重要,可如果再往前推幾步,究其根本,似乎還是老觀主在自家一畝三分地裡邊,早就培育好了一大撥好苗子?

  否則蓮藕福地的武運再濃郁,還是會逐漸集中到一小撮純粹武夫身上,而不是現在這種百花齊放的「江湖大年份」了。

  烏江死死盯住那個神神道道的男人,沈默片刻,說道:「無功不受祿,說吧,仇家是誰,要我砍誰。事先說好,砍人可以,殺人不成。如今幾個朝廷管得嚴,風聲緊。你既然是山上的那種煉氣士,跟你不對付的仇家,肯定身份不差,偷摸上去砍他幾刀不難,可真要鬧出人命來,就不是什麽小事了,我犯不著為了一壇所謂的仙家酒釀,被迫當個四處流竄的通緝犯。」

  陳平安啞然失笑,不愧是陶斜陽教出來的弟子,也虧得陶斜陽沒有悉心傳授,提起手臂,「一見投緣,送你喝的,無需報酬。」

  烏江怎麽說都算是陸台的徒孫輩,自己這個水漲船高就當了長輩的,總得給點見面禮。

  烏江冷笑道:「是打算放長線釣大魚,還是想要跟我結拜兄弟,一來二去混熟了,好替你賣命?」

  好些江湖演義、公案小說的書上都是這麽寫的,看似正人君子,道貌岸然,實則心黑得很,殺人雙手不沾血的。

  虧得自己暫時還沒有娶個貌美如花的媳婦,不然更得悠著點。烏江一想到這個,再打量了對方一眼,還挺人模狗樣,得離遠點。

  師父說得對,江湖險惡,在高處飛來飛去的,就沒幾只好鳥。

  種地的說種地苦,讀書的說讀書苦。互換一下,再看看如何。

  習武的說習武好,修道的說修道好。打一架,就分出高下了。

  湖邊有一男一女都在垂釣。

  不管有沒有,先放下魚簍。

  秋氣湖的鱸魚,極負盛名,是北晉、松籟兩國老饕清饞們的心頭好。

  真正喜歡釣魚的,往往也喜歡看人釣魚。

  柳條垂若簾,坐在樹蔭裡,只見那位少年模樣的練氣士,驟然提竿,一尺鱸魚新釣得,少年將鱸魚取下魚鈎,丟入魚簍內。

  一旁女子,明明生得體態豐腴,偏又氣質端莊,面容嫵媚,眉間卻有一股凜然氣。

  她是山野精怪出身,不過煉形成功,觀其氣,多半已是某地淫祠神靈,尚未獲得朝廷封正,故而她的祠廟金身還不夠穩固,本相偶爾搖曳,如風過後的樹蔭。

  陳平安坐在岸邊,揭了泥封喝著酒,烏江猶豫一番,還是來到此人身邊蹲著。

  烏江並不擔心對方暴起行凶,況且對方看著也不像是那種多厲害的貨色,用某部刀譜上邊玄之又玄的話說,就是「氣輕」。

  唯一一種例外,就是那種返璞歸真的武學宗師,比如師公陸台。

  秋氣湖地界,如今嚴禁私鬥,一經發現,不問緣由,鬥毆雙方,甭管是問拳還是鬥法,全部一律拿下。

  這些天就已經有幾個傢夥被抓去大木觀吃齋飯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烏大俠,你知道他們的身份嗎?」

  烏江點頭道:「他們都來自松籟國最南邊的蠻夷之地,男的,叫袁黃,是個你們這些山上煉氣士所謂的修道天才,但是精通槍術,好像是家學,武技相當不俗,都說他槍法直追臂聖程元山,前幾年拒絕了湖山派的招徠。女的,是疊葉山神廟的山神娘娘,真名不清楚,當地百姓都喊她綠腰娘娘,祠廟名字文縐縐的,叫什麽乞花場。」

  袁黃是少年遊俠出身,家破人亡,曾經手刃仇寇,雪片大如掌的深夜中,少年拖槍潛行夜襲,進入一處軍鎮官邸內戳中仇家的頭顱,再將其跺下,袁黃最後找來一條長達數丈的長繩,一端拴仇家頭顱,一端系髮髻,拖槍狂奔在雪夜中,身形快過箭矢,馬馳不及。

  好個解冤雪恥取人頭。

  烏江繼續說道:「袁黃有個名氣更大的朋友,矮個子,最喜歡多管閒事,專管那種跟他無關的不平事,就是每次出手極狠辣,不是攔腰斬斷就是剁掉雙腿,吳闕知道吧,與我一樣用刀的,好幾個徒子徒孫就被此人宰了,吳闕也沒敢放個屁,倒不是打不過,估摸著還是不願意招惹這種光腳不怕穿鞋的亡命徒吧,師父說過,有了名氣和門派的江戶前輩,大多如此,年紀越大就膽子越小,今天的年輕人以後成了江湖名宿,也是一樣的,師父教了我刀法,沒什麽要求,更不求回報,只是讓我以後別變成這樣,我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一直沒想著開設武館,或是投靠哪個朝廷,不跟人要權要錢要地盤要女人,才可以天不管地不管,更自由。」

  說了這麽多的烏江,轉頭問道:「哥們,咱們都是走江湖的,出門在外,首要宗旨是啥?」

  我都這麽坦誠了,你就不能透個底?給句準話,再請喝酒?

  陳平安笑答道:「以誠待人。」

  烏江默然。

  這個用刀的年輕高手,額頭霎時間都是細密汗水。

  只因為唯一一次跟著師父,覲見那位當教主的師公。

  印象實在是太深刻了。

  在那彎來繞去的魔教總壇,與印象中的戒備森嚴、白骨累累、哀嚎遍地……都不沾邊,一路山清水秀,亭台閣樓,多是鶯鶯燕燕的漂亮女子,當初少年都誤以為自己走入一處仙境脂粉堆。等到少年瞧見那位「師公」,更是彆扭,只見對方既不是鶴髮童顔的老人,也不是身材魁梧的男子,更像個出身優越的世家子弟,而且比那些先前路上瞧見的女子更……好看。

  年輕男子,頭別一枚金簪,穿著一件寬鬆的雪白長袍,脫了靴子,盤腿坐在一張不知道從哪裡搬來的龍椅之上。

  看著那個站在門口跪地磕頭的拘謹少年。

  陸台笑眯眯問道:「少年郎,長得跟一塊黑炭似的,不錯不錯,這就很討喜了。我問你一個問題,要是答錯了,我就讓陶斜陽把你的腦袋擰下來,答得還湊合,就別喊師公了,不過好歹能夠全須全尾,從哪裡來走哪裡去,答得好,我就傳你幾手你師父都要流哈喇子的絕學,七境武夫,指日可待。」

  「你覺得一個人行走江湖,要秉持個什麽宗旨?」

  少年早就被嚇傻了。

  陶斜陽咳嗽一聲,以此提醒跪地不起的少年,教主問你話呢。

  少年這才回過神,顫聲道:「活下去。」

  陸台揉著下巴,「勉勉強強,湊合吧。」

  「記住了,行走江湖,以誠待人。」

  「記住了?」

  黝黑少年牙齒打顫,「回禀教主大人,記下了。」

  他抬了抬下巴,一位捧匣侍女,從袖中摸出一本武學秘籍,隨手丟給門口的少年。

  正是有了這部刀譜,烏江才可以武藝精進,功力暴漲。當然師父拿去抄錄了一部。

  烏江使用聚音成線的手段,小心翼翼問道:「敢問上仙名諱。」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我說自己是陳平安,你又不信,隨便換個說法,你就信了?」

  烏江小聲嘀咕道:「這種事情,怎麽敢信。」

  同樣是在南苑國京城,丁嬰做掉了朱斂,你又做掉了丁嬰。

  據說還曾讓御劍飛行的俞真意都不敢入城。

  尤其是烏江-曾經從師父那邊聽說一個駭人消息,師公與那位姓陳的劍仙是摯友,有過命的交情,曾經一起走過外界的江湖。

  陳平安拋過去一壺酒水,問道:「烏江,你對如今世道是什麽觀感?」

  烏江這次沒有矯情,伸手接住了酒壺,揭了泥封,使勁嗅了嗅,好酒!尚未開喝,年輕人就有幾分醺醺然了。

  烏江仰頭灌了一大口所謂的仙家酒釀,一口下肚,整個人竅穴宛如久旱逢甘霖一般,酒氣在體內蒸騰,牽動氣血,一路經脈隨之震顫如響金石聲,烏江頓時打了個激靈,滿臉漲紅,悶哼一聲,感嘆道:「難怪人人要當神仙。」

  消化掉那股子酒勁,烏江回過神,宛如重回少年時,第一次覲見教主陸台,小心翼翼斟酌一番,沈聲道:「現在的世道,多是古怪神異,處處是不可能變得可能,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都美夢成真了。學武練拳的,有希望超過那些曾經看似無敵的傳奇人物,再不用熬到七老八十,年輕如鐘倩,就已經是種秋、程元山那樣的大宗師了,修習仙法的,更是都可以想著長生了,好像一夜之間,天下所有名山大川就都有了主人,各國境內都是祭祀,當官的忙著修建祠廟,老百姓燒香的時候特別虔誠……」

  說到這裡,烏江抬頭看天,神色複雜道:「曾經碰到一個誤打誤撞半路修行仙法的朋友,說這是天公作美。」

  晃了晃腦袋,又悶了一口酒,這次不敢多喝,烏江望向水光淋漓的秋氣湖,喃喃道:「只是神仙湧現,鬼魅叢生,我這種有武藝傍身的,會覺得是好事,老百姓可能就不會覺得如何有趣了,更多還是心慌吧。」

  陳平安點點頭,「你能這麽想,很不錯。不用想著如何省著喝酒,喝完了再來一壺。只管放心喝,你的酒量,肯定敵不過我的這一手搬酒神通。」

  若論勸酒功夫,二掌櫃至少是與武學境界持平的。

  烏江滿臉震驚道:「陳劍仙還會搬酒這門仙法?」

  陳平安笑道:「不能教,也教不了。」

  因為這門神通別稱「有錢」。

  畢竟陳平安沒有陸掌教的境界和臉皮,當真可以從人間四處搬運仙釀,不告自取。

  陳平安又拿出一壺酒,遞給烏江,微笑問道:「既然你是這麽看待世道的,這些年是如何走的江湖?」

  烏江欲言又止,思來想去,還是將那些漂亮話咽回肚子,老老實實回答道:「光棍一條,單憑喜好走江湖,至少不害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單憑這身出門行頭,就知道你沒說假話。」

  六境武夫,已經有一份武運在身,在哪裡不能吃香的喝辣的,哪怕去朝廷撈個官身不低的武將,都是輕易而舉的小事。

  烏江滿臉窘態,天橋的說書先生不都是這麽講的,鬍子拉碴,不修邊幅,浪蕩江湖,不是豪傑就是好漢。

  思路客一艘開往螺黛島的樓船,已經摘去冪籬的狐國之主沛湘,身邊帶著三位「扈從狐仙」,坐在頂樓品茶賞景。

  專門在此等候「國主」沛湘大駕的樓船臨時管事,是一位出身大木觀的年輕女冠,是觀主宮花的嫡傳弟子之一,賜名薄幸,道號「柔日」,此次盛事,她專門負責待人接物,此刻跪坐在潔白如玉的象牙席子上邊,親自煮茶待客。

  薄幸為幾位貴客遞過去茶盞,笑語嫣然道:「我家觀主,為了迎接國主,專程在螺黛島上新建了一座府邸,取名古月軒,只等國主登島入住,若是不嫌棄地偏,以後古月軒就是國主的私人府邸了,將來狐國煉氣士來秋氣湖遊玩,都可以住在那邊。」

  對於女子練氣士、山水神靈,大木觀好像都願意格外優待。

  沛湘笑著點頭,「回頭見著了宮湖君,必須與她當面致謝。」

  一番閒聊,提及薄幸的出身,她微笑道:「祖上世代居住在那條澉江,距離秋氣湖不遠,我家祖輩都是江上的放排人。」

  郭竹酒身體後仰,伸手掀起簾子,望向楊柳依依的湖岸邊,佩服不已,師父這個大反派當得真愜意。

  ────

  浩然有九洲,青冥天下則有十四州,其中只有汝州,是唯一一個公認「武運壓過道氣」的地方。

  只因為汝州的赤金王朝,有一位坐鎮鴉山的「林師」。

  加上汝州境內多水鄉澤國,故而也是白玉京望氣一脈道官最感頭疼的一塊版圖。

  汝州境內有一條澶江,水運冠絕一州,位列青冥六瀆之一。

  一男一女並肩走在大水之畔,強勁江風撲面,衣袖獵獵作響。

  男子微笑道:「是『州』而不是『洲』,足可看出兩座天下的山、水兩運的懸殊。」

  林江仙歷次出門,從來都是孑然一身,這次卻是破例了,身邊帶著一個年輕女子,正是前不久找上門來的蘇店,她來自寶瓶洲舊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小鎮,按照真實輩分,可算他的師妹,不過如今蘇店在鴉山改名為蘇惦,拜師於一位林江仙的再傳弟子,輩分一下子就拉開了。

  一開始林江仙還擔心蘇店會不樂意,都打好了腹稿,說這只是掩人耳目的權宜之計,白玉京不比浩然文廟,很容易被那些精通算卦的道官順藤摸瓜……不曾想當時蘇店不等林江仙把話說完,她就簡單回答一句,只要自己在這邊能夠學到「真拳」,她當個每天需要給人端茶送水的雜役弟子都沒關係。

  蘇店習慣性敬稱對方為林師,「林師,距離下一屆武評,還有很長時間?」

  不單單是入鄉隨俗,如今她又屬於寄人籬下,主要是以林江仙的武學造詣,好像喊一聲林宗師,都是一種不敬。

  按照青冥天下的山上習俗,由仙杖派編訂的百年一評天下十人,兵解山給出的甲子一評武夫十人,看熱鬧的其實都不滿意,埋怨前者太短,時隔百年而已,榜上都是些毫無懸念的老面孔,至多就是位次出現小的調整,同時嫌棄後者年限太長,除了林師是毫無懸念的第一人,身後九人,每次換榜幾乎全是新人,畢竟純粹武夫,往往百歲就是高齡了。

  林江仙笑道:「新榜才出沒幾年,按規矩說是該如此,不過先前托白藕的福,甲子之內,一座江湖才有沒有那麽死氣沈沈,她喜歡跟人問拳,出手又重,幾個手下敗將,非死即傷,他們等於才上榜沒幾天就跌出去了。當年上榜的,尚未被白藕找上門的老前輩,難免內心惴惴,生怕自己學藝不精,輸拳又丟臉,一世英名毀於一旦,當時不在榜上,卻覺得自己有希望躋身下一屆武評十人的年輕人,也開始憂心忡忡,難不成真要為了一點虛名就把命搭上?相信上屆榜單頒布之前,身為兵解山祖師爺的龍新浦,他一定事先去過青神王朝,與白藕打過招呼,通過氣了,我猜雅相也會叮囑白藕幾句,讓她別再這麽鋒芒畢露。」

  兩人走入支流馬頰河,舊稱瀦龍,江河匯流處的山坡上,立有一座香火平平的祠廟。

  一路行來,河邊偶有遊客,但是都未能認出這位青衫中年人的身份,這跟林江仙不喜歡抛頭露面有關係,鴉山位於赤金王朝,但是王朝舉辦任何典禮,至多就是林江仙的某位嫡傳弟子出面,林江仙每次外出遊歷,幾乎都是在市井江湖行走,既不入山訪仙結交道官,也從無鬧出過山上風波。

  就像上次破例出席那場大潮宗婚宴,林江仙也只是挑選個角落默默落座,用了個化名。

  「純粹武夫登高,總是心氣先到,拳後到。不比動輒活上幾百數千年的修道之人,武夫練拳就這麽幾十年的光陰,若是連想都不敢想,走不到心中高處那個位置的。」

  林江仙說道:「你在這邊,拿白藕當作參照物,沒有什麽問題。雙方有差距,現如今差距還不小,但是努努力,加把勁,總能看到個背影。」

  「總好過在家鄉那邊,總拿自己跟『雙裴』作對比。」

  「作為你的假想敵,將來注定繞不過去的兩位問拳對象。她們一個位置過高,裴杯是當之無愧的浩然武道第一人,別說與她問拳,你估計想見她一面都不容易。一個距離太近,就在家鄉落魄山,況且裴錢比你還年輕,明顯她習武資質更好,你輸拳一次兩次沒什麽,總輸,終究不是個事,尤其怕裴錢故意出拳收力,對方是出於好心,只因為你自己心性不夠堅韌,那麽就會有大-麻煩。所以你來這邊,換個新環境,是對的。」

  蘇店說道:「白藕終究是天下第三,林師,我將她作為追趕對象,會不會太過不自量力了?」

  畢竟有無心氣是一回事,事實如何,又是另外一回事。

  林江仙微笑道:「怕什麽,有我這個師兄在,一切就皆有可能了。我來幫忙教拳餵拳,你就再不是癡人夢囈。」

  「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我幫你羅列出了一份名單,上邊差不多有五六位武學宗師,你在三十年內,與他們先後問拳。」

  「事先說好,你只要輸掉一場,這輩子就都沒資格與白藕問拳了。」

  蘇店深呼吸一口氣,「我絕對不會讓林師失望的!」

  林江仙搖頭道:「我只是盡師兄的責任而已,對你又不曾寄予什麽厚望,還清一筆舊債而已,沒什麽可失望的。你只需要做到讓自己不失望就可以了。」

  蘇店雖然在鴉山輩分很低,但是真正的「師父」,還是他林江仙。

  未來二三十年內,林江仙會親自指點蘇店學武練拳,可能比那幾個名義上的親傳弟子還要親傳。

  青冥天下的白藕,大致可以視為浩然天下的女子武神裴杯。

  某種程度上說,雅相姚清,可能就是按照裴杯的這個「範式」和「真跡」,來精心栽培、臨摹的白藕。

  白藕,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腰別一枝短戟,名為「鐵室」,是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一件神兵利器。

  止境武夫,屹立武道之巔百餘年,如今是青冥天下武夫第三人,僅次於林江仙和辛苦。

  先後兩次登榜武評十人,白藕第一次登榜,當時排名墊底。

  哪怕如此,還是非議不小,一個四十來歲的女子,不過是剛剛躋身止境,武學天資再好,可她畢竟從無與止境宗師問拳的事例,甚至在成為十境宗師之前,白藕在遠遊境和山巔境之時,她更大名氣,還是那個女子國師的煊赫身份,至於問拳,好像也沒什麽值得說道的戰績,結果一州境內,人人都說她是武學天才,外界是個人都會懷疑,她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難不成,就為了讓榜單上邊有個女子武夫,才故意放水,讓她登評?

  事實證明,絕非如此,因為白藕在這之後每隔十年,就會按照這份榜單的順序,去找武評第九、第八……與這些名次在她之前的止境武夫,各自問拳一場。結果天下側目的那四場問拳,白藕全勝,三人死一個活,唯一活下來的止境老宗師,還跌境了。

  之所以沒有第五場和第六場,還是擔任青神國師的白藕,一口氣跳過數個名次,主動走了一趟汝州鴉山,她選擇直接與那位林師問拳!

  當然輸了。

  於是等到第二次武評,她躋身前三甲,就只剩下「小有非議」了,唯一能挑出的瑕疵,就是她擁有那支名為「鐵室」的手戟了。

  只不過再不是什麽躋身十人、名次還這麽高,而是她憑此神兵利器躋身的武道前三甲,可能有點……小問題?

  以至於早就憋屈不已的兵解山,在給出那份榜單後,在十幾條附注當中,其中第二條,就是「誰對名次再有異議,自己去與白藕問拳」。

  蘇店問道:「林師,名單之上,是不是有兵解山於勍?」

  林江仙點頭道:「如果有沒有意外,比如於勍某天突然跌境,那麽你的第三場問拳對象就是她。」

  蘇店問道:「我來這邊,會不會給林師惹來一些額外的麻煩?」

  林江仙搖頭道:「先前讓你改名,認個輩分不高的鴉山武夫作師父,不是鴉山怕惹麻煩,而是為了讓你更好武學,專心練拳,不必分神。有個不扎眼的身份,可以省去很多瑣碎事。」

  「當然,也是我與你初次見面的一種試探,主要擔心你年輕氣盛,認了師兄,在汝州這邊就不知天高地厚,不管是純粹武夫,還是修道之人,心一偏,或是有所依,成就往往就低了。」

  林江仙笑道:「其實白玉京是有一份內部名單的,名字不多,不到雙手之數,據說三位掌教,各自都可以往上邊添加、或是勾掉幾個名字,只要是留在名單上的,就作為完全不受白玉京約束、監察的例外存在,我湊巧就是其一。」

  當然這種密事,林江仙也是聽說來的,他總不可能去白玉京最高處翻閱這本「帳簿」。

  大掌教寇名,在上邊寫了兩個名字,玄都觀孫懷中,閏月峰辛苦。

  二掌教余斗,只寫了一個名字,寶鱗。

  陸沈,則寫了一長串,結果絕大部分都被師兄余斗當場劃掉了。

  最後保留下來的名字,不足五人,其中有華陽宮高孤,白骨真人,最新一人,是如今剛剛叛出白玉京的張風海。

  而「鴉山林師」,卻不是三位掌教寫下的名字,而是道祖親筆所寫。

  距離道祖上一次親自動筆,已經時隔三千餘年,道祖那次寫下的名字,就是陸沈。

  這些,當然是陸掌教這個吃飽了撐著的傢夥,某年跑來汝州鴉山蹭酒喝的時候,主動泄露給林師。

  因為此事太過涉及機密,林江仙就沒有跟蘇店細說內容。

  蘇店好奇問道:「林師,如你這般的武夫,遞出傾力一拳,威力能有多大?」

  林江仙想了想,好像還真被這麽個簡單問題給難住了,沈默片刻,灑然笑道:「武學同道之中,好像確實沒有參照。大致相當於一位飛升境劍修的全力一擊?鴉山就是個建造才百餘年的江湖門派,家底不夠,沒有那種與世隔絕的洞天道場,不然我倒是可以演練幾拳,讓你好有個比較直觀的印象。在這汝州地界,我不宜全力施展拳腳,動靜可能會比較大,各國欽天監肯定會上報白玉京,今時不同往日,宜靜不宜動,需要隔山觀火。」

  蘇店問道:「林師,兵解山崛起,會不會分走汝州鴉山的一部分武運?」

  林江仙啞然失笑。

  蘇店就知道自己問了個不合時宜的白癡問題。

  原來永州的兵解山,最近百年之內武運大盛,有要與汝州鴉山一爭高下的……苗頭。

  因為門派有一男一女兩位年輕武學宗師同時登榜,齊觀,道號「騎鯨」。於勍,道號「玉磬」。

  一座山頭,同時擁有兩位躋身天下武評之一的武夫,武運之大,可想而知。

  鴉山雖說有林師坐鎮山頭,可即便是作為林師首徒的趙鶴衝,一個原本被視為穩穩噹噹登榜的武學大家,此次竟然也未入榜。

  而兵解山也是青冥天下為數不多道官能夠兼修道法、武學的山頭,之所以無法躋身最頂尖道門之列,就在於歷代祖師爺,都差點意思,歷史上始終沒有誰能夠躋身天下十人、候補十人。

  如果說兵解山「另闢蹊徑」,既然武運壓過仙氣,那就乾脆轉為全心全意栽培宗門內的武學宗師,就完全可以做到將永州周邊數州武學奇才來一場「掐尖」,只要大開山門,對外招收道官之外的武夫,相信願意主動趕赴兵解山拜師學藝的少年少女,一定絡繹不絕,數州朝廷、一流仙府,也極為願意將各自轄境內的武學奇才,送到兵解山,將來作為自家嫡傳、年輕道官下山歷練時的最佳護道人。

  不像如今青冥十四州,武夫只認鴉山一座,宗師只認林師一人。

  時日一久,比如百年之後,再久一點,三五百年呢?

  鴉山林師,畢竟只是一位陽壽有限的純粹武夫。

  兵解山的武夫,卻是得天獨厚,只需登堂入室,陽壽就是動輒三五百年起步。

  林江仙笑著解釋道:「武學術法兼修一道,其實就是個篩子,最尷尬的地方,在於篩掉的反而是大才,兵解山屬於有苦自知。至於寥寥幾個特例,孤例,又能證明什麽?這類人,在裴杯手底下,能夠是曹慈,在別的地方,也會是曹慈,差別只在成名早晚個幾年。」

  簡而言之,兵解山可以憑藉對武夫的掐尖,讓道場越來越壯大,底蘊越來越深厚,但是它永遠無法成為第二座鴉山。

  除非兵解山能夠找到一兩個類似曹慈、陳平安的純粹武夫,由他們來收取弟子,開枝散葉。

  蘇店說道:「聽說兵解山道官有那『千年一劫數』的傳統,偶有道士能夠活過千年,跟這個有關係?」

  林江仙點頭道:「若非如此,搜集幾十本武學秘籍而已,栽培一撥專心教拳的傳道人,又有何難,天下頂尖道場,豈會不占這個天大的便宜?」

  蘇店說道:「就像一場山水相衝?」

  林江仙笑道:「這個比喻,相當不差。」

  林江仙曾經去過一趟兵解山地界,遠遠見過齊觀和於勍,前者其實資質極好,不輸首徒趙鶴衝,但是此人在內心深處,依舊是以幽居山中、嚮往長生的道人自居,生平最是仰慕掌教陸沈的學問,後者倒是更像一個純粹武夫,可惜苦於沒有明師指點,除了與師兄齊觀問拳切磋,她根本不清楚何謂歸真一層之上的神到,而且她還有一個最大的問題,太怕自己輸拳。

  在林江仙看來,已經是元嬰境的於勍,將來想要躋身上五境,武學登頂過於順遂的她,一定會有大問題。

  只因為她的心魔,注定會是一位位無敵之姿的「於勍」,心魔會將道官於勍的一顆道心、武夫於勍的所有心氣一並碾成粉碎。

  「天下武夫前十,吾山獨占其二」的盛況,恐怕持續不了幾年。

  所以就在前不久,同樣已經預料到此事的兵解山祖師山主,秘密傳信至鴉山,就是希望請林師出手幫忙一次。

  如果不是剛好蘇店趕來「認親」,於勍可以作為與師妹蘇店相互砥礪武道的對象之一,林江仙是不予理會的。

  故而等到鴉山回信一封兵解山,算是答應下此事,後者反而大出意外,再寄給鴉山一封措辭誠懇的道謝信,承諾近期兵解山祖師堂的主要成員,都會趕來汝州赤金王朝,一同參加皇帝陛下的壽辰慶典,屆時再來叨擾林師……

  事實上,如果鴉山林師都懶得回信一封,兵解山祖師就只好拗著心性,去與白玉京某位「同鄉」樓主求助了。但是如此一來,老山主就要做好準備了,肯定會被自己那位太上「青零」祖師,在自家祖師堂內,指著鼻子駡個狗血淋頭。

  道號「青零」的道士,是兵解山碩果僅存能與孫懷中、高孤同輩道齡的老人,那個偷偷跑去蘄州玄都觀找王孫的龍新浦。

  永州境內,確實出了幾個修道大才。

  除了跌境一事如同吃飯的龍新浦,還有玄都觀的王孫,以及紫氣樓姜照磨的前身,都是永州籍。

  如今兵解山,還有一名才半百歲數的年輕道官,名氣甚至要比登榜武評的齊觀和於勍更大。

  符泉,道號「玄蟬」。

  如今尚未五十歲,是當代山主的關門弟子。

  上山修道三十餘載,就已經被外界譽為白玉京張風海第二,永州姚清。

  兵解山那邊,從山長到祖師堂成員,反而邸報不斷,死命澄清一事,說我們家符泉資質只是尚可,你們休要血口噴人……

  有誰信呐。

  只說玄都觀就曾經與兵解山為了爭奪這個修道胚子,雙方在永州境內大打出手了一場,總之鬧得很不愉快。

  最後還是符泉自己選擇了本州家鄉門派的兵解山,當年這個孩子給出的理由很有趣,離家近。

  虧得當時玄都觀的孫觀主出門遠遊,消失了多年。

  否則兵解山也不敢這麽不惜與玄都觀撕破臉,也要爭搶符籙歸山。

  畢竟是玄都觀更早找到的少年,兵解山多多少少有點理虧。

  即便如此,還是龍新浦硬著頭皮暗中出力,才擋下玄都觀劍仙一脈氣勢洶洶的問劍兵解山。

  傳聞當年還是少年的符泉,只用一句話,便無形中消弭了一觀一山間的芥蒂,讓雙方不至於因此而心生間隙。

  「若是孫道長親自帶我去玄都觀修行,我就不用猶豫了,馬上動身跟他走,稍微猶豫一下,都是對孫道長的不敬。」

  這就很……靈性了。

  等到孫道長遠遊回家,聽聞此語,撫鬚大笑,稱贊符泉一句,好小子,以誠待人,很有陳小道友的風采嘛。

  很快就傳出一個有鼻子有眼睛的說法,說玄都觀孫道長親口說了一句。

  「盡瞎扯,一個個胡說八道,太不靠譜,什麽張風海第二、小姚清,分明張風海是符泉第二,姚清得自稱一聲老符泉。」

  既然孫道長都這麽開口澄清了,別州山上邸報,也就都識趣不繼續給符泉揚名了。

  畢竟孫道長最記仇。

  你反駁貧道,貧道口拙,吵不過你,就只好請你來自家道觀掃地了。

  還真別不信,如果有誰去玄都觀那邊做客,當然是字面意思上的真正做客,只要瞧見那些道袍不是玄都觀樣式的別家道士,走在路上,又瞧見他們拿掃帚、提馬桶的,最好禮敬幾分,因為他們境界肯定不低。

  而白玉京紫氣樓的姜照磨,此生修道武學兩不誤,卻一直不入武評,每一次兵解山放出榜單,都將姜照磨故意放在第十一的位置上邊,故而又被某人「譽為」「替天下武道之山看門的道童」。故而簡稱……門童。

  至於敢這麽調侃一位白玉京樓主的「某人」是誰,用屁股想都知道。

  都猜測兵解山膽子這麽大,極有可能都是「某人」慫恿攛掇的結果。

  此外更早仙杖山每次評選天下十人,都習慣性有個「第十一」的人選,而此人與玄都觀孫道長,一個號稱雷打不動第五人,一個是板上釘釘第十一。

  這位連續十幾次排名第十一的修士,便是汝州的山上第一人,他與孫道長關係極好,姓朱,自號「某人」。

  所以當初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成為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陳十一」,得知此事的青冥天下,都覺得他們仨,可以湊一桌喝酒。

  可惜這次朱某人沒能守住「天下第十一」的名號。

  如今榜單上白藕除外的兩位女子大宗師,除了兵解山於勍,還有來自幽州一個名叫琵琶峰的地方,女子叫古艶歌。

  無門無派,橫空出世,她的家學、師傳如何,皆不得而知。

  這兩位女子宗師,跟白藕當年首次登榜是差不多的境遇,都是入選了,卻有非議,而且不小。

  玄都觀孫道長就又站出來說了句公道話,好了傷疤忘了疼,非要被她們把耳光摔在你們臉上才曉得痛。

  朱某人也是差不多的看法,只是說得更文雅些,這也符合朱某人的一貫作風。

  女子怎麽了,這就叫莫說娥眉無英氣,在山下不向君王媚顔色,山上可教仙真俯首。

  蘇店問了一個埋藏心底多年的問題,「林師,山上修道之人的兵解轉世,幾乎都會魂魄不全,即便開竅了,再被師門重新帶回山中繼續修道,但是就這個人自己而言,還能算作當年的那個人嗎?」

  林江仙會心笑道:「你覺得人之所以為人,最根本所在是什麽?」

  蘇店搖搖頭。

  林江仙伸手指了指心口,再抬升手臂,點了點太陽穴,「我覺得是這兩處,人心與記憶交匯即為人。」

  林江仙停下腳步,笑問道:「你能想像我這一路行來,每一步都有個林江仙站著的光景嗎?果真如此,與我問拳,還怎麽贏?」

  蘇店目瞪口呆。

  林江仙笑道:「我只是一個純粹武夫,當然達不到這種境界,但是世間有人可以做到。蘇店,天地很大,登高才能望遠。」

  佛陀走過人間的足跡,就都是一尊尊佛陀矗立在人間,佛法無量。

  道祖離開道場,走出門去,天作法衣地作靴。

  又比如,人間書聲琅琅就是至聖先師的道力。

  林江仙一抬手,雪白劍光倏忽一閃,接到一封飛劍傳信,他打開一看內容,笑道:「我得返回鴉山一趟,有客登門。」

  蘇店抱拳送別。

  林江仙腳尖輕輕一點,一道青色虹光劃破長空。

  造訪驪珠洞天的外鄉劍仙謝新恩,青冥天下的武學第一人林江仙。

  他的真實身份,正是將劍氣長城所有武運「截留」的祭官。

  加上已經身在白玉京的刑官豪素,就是不知道,那位作為「同僚」的末代隱官陳平安,他會何時現身青冥天下?

  ────

  秋氣湖樓船中,掌律長命眯起眼,低頭喝茶,她那一雙金色眼眸,光彩漣漣。

  自古奇怪不分家,一奇引來數怪。

  先是白也捷足先登,成功觀道人間第一位劍修的誕生,牽一髮而動全身,就此天地恍如開了一道大門,異象四起。

  一座福地的天地四方,同時出現了四位劍修。

  南苑國京畿之地,一位嚮往江湖卻礙於身份不得遠遊的柔弱女子,她正在閨閣內犯著困,單手托腮,打著哈欠,隨手翻看著一本她親手搜集編訂的冊子,上邊都是邊塞詩和詠劍詩。刹那之間,女子只覺得百竅清涼,這位天生體弱多病的大家閨秀,瞬間心神通明,身輕如一片鴻毛,緊接著她就倍感噁心,頭暈目眩,腹部絞痛不已,腸胃開始翻江倒海,她轉過頭,就開始朝地上嘔吐起來,一時間屋內皆是汙穢腥臭氣味,本以為就是書上所謂紅顔薄命、香消玉殞下場的女子,呼吸不暢的她感覺都快要將心肝肺都一並嘔出了,好不容易停下乾嘔,大汗淋漓的女子伸手捂住心口,恍惚間從心竅處如有一條滾燙火龍遊走在經脈直衝掌心,她低頭看了眼肉眼可見有一線如蜿蜒的骼膊,趕忙攤開手掌,使勁搖晃,最終被她「摔」出一柄鮮紅色袖珍短劍,寸餘長,懸在空中,然後如傳說中劍丸一般的神異之物,圍繞她開始旋轉起來,宛如小鳥依人。

  聞聲趕來的婢女見到這一幕,白日見鬼了,被嚇得當場暈厥過去了。

  北晉國與草原接壤的荒涼之地,一個騎驢背劍的大髯遊俠,面容是半百歲數,滿身酒氣,搖搖晃晃,喝完最後一口粗劣燒酒,隨手將酒壺丟遠,打了一個酒嗝,驀然瞪大眼睛,只見隨著一口自己酒氣吐出,視線中懸停著一抹光亮,纖細如手指,流光溢彩,熠熠生輝,漢子揉了揉眼睛,依稀可見是一把被寶光包裹的奇異短劍,劍身狹窄,漆黑如墨。

  草原上一個肌膚微黑、身材健碩的少婦,雖然她的容貌算不得什麽美人,但是異常飽滿的胸脯,充滿彈性的滾圓臀部,都讓她整個人透露出一種旺盛的生氣。

  帳篷內,婦人在給孩子餵奶,青色經脈襯托得高聳胸脯愈發雪白,就跟她從河床摸來、隨便堆積在桌上的羊脂美玉一般。

  她在少女時撿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青銅古劍,懸掛在牆壁上,此刻婦人伸出雙指捏動鼓鼓囊囊的胸脯,她突然抬起頭,滿臉茫然,似聞牆上劍鳴聲響。

  松籟國一處香火鼎盛的道觀內,一個少年道童懷捧掃帚蹲在臺階上,看著香火煙霧的裊裊升起,怔怔出神,恍惚間瞧見一縷香火凝為一線,彷彿一直蔓延到天際,少年道童抬起頭,就這麽呆呆看著這條香火長線。

  長命以心聲與山主言語此事。

  陳平安以心聲答道:「看到了,不用理會,先記錄在冊就是。」

  疊葉山神廟的那位山神娘娘,將一尾剛剛釣起的鱸魚丟入魚簍,轉頭與那位青衫男子說道:「你這人好生古怪,與我又非同道,怎麽沒有半點人氣。」

  盤腿而坐的烏江停下喝酒,一拍刀鞘,怒道:「放肆,好端端怎麽駡人呢?!」

  不遠處的袁黃也轉頭望向烏江身邊的青衫客。

  其實他早就認出烏江了,只是沒必要刻意寒暄。

  將祠廟名為乞花場的女子山神綠腰娘娘,猶豫了一下,問道:「能不能冒昧問一句,你到底是靠著什麽修煉之法,才能夠達成如此姿態?」

  如今世道千奇百怪,什麽最值錢?當然是一門道法。若能拿來借鑒一二,真是價值連城的大道裨益了。

  鳥有鳥道,蛇有蛇路,煉氣士有呼吸吐納的心法道訣,神靈有汲取人間香火塑造、淬煉金身之法,精怪鬼物也各有其道可走。

  只說如今人間,便多出一種雪白的山上「銅錢」,能夠凝聚天地靈氣,山水神靈之外的練氣士,竟然可以拿來就吃。

  湖山派擁有數量最多的這種神仙錢,此外各國朝廷密庫皆有儲備,只是有多有少,然後就是那座雲遮霧繞、難以尋找的敬仰樓,好像也極有家底。

  作為一座祠廟的山神娘娘,總歸是要招兵買馬、收攏轄境內所有山鬼水仙的,如果能夠多出幾個練氣士當乞花場山神廟的供奉,那是最好不過了。

  瞧見那位青衫男子一臉「傻子你當我是傻子好騙嗎」的戲謔表情,這位綠腰娘娘有些赧顔,天底下何處不是無利不起早的行情,她猶豫了一下,從袖中摸出一枚金色銅錢,笑道:「當然不會沒有報酬,非是自誇,此物稀罕,是疊葉山獨有,只因為我家乞花場有個年老廟祝,是鬼物,身份不明,去年投靠於我,只知道他生前是工匠出身,最是擅長尋龍點穴,揀選美水良壤,鼓風扇火,治煉鑄造。」

  更多內幕,不宜泄露。比如手上這顆她自己也不知道價值高低的銅錢,最出奇之處,還是在於將祠廟香火煉虛為實。

  陳平安看似臉色如常,實則吃驚不小,竟然是一顆金精銅錢的雛形?就是不知道山神娘娘手上這顆銅錢,是不是「第一顆」的雕母錢了。只是就像當包袱齋擺地攤做買賣一樣,要是買家一驚一乍,就別怪賣家殺豬了。

  所以陳平安只是瞥了眼金色銅錢,臉色淡然說道:「符籙。我修行的是符籙之道。」

  「但是這條道脈,修行不易,門檻極高,成與不成,全看命。與尋常煉氣士還不太一樣,任你有千百本闡述此道的秘籍靈書,沒有天賦,任你已經是一位餐霞飲露、騰雲駕霧的煉氣士,依舊是在鬼畫符。」

  烏江跟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實則一頭霧水,身邊這位陳劍仙什麽時候轉去修行符籙了。

  「當然了,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學道貴在得其法,而其妙終究在人。」

  陳平安本想擺出一個撫鬚而笑的姿態,才想起不是擺攤算命的道士吳鏑,便順勢抖了抖袖子,從中摸出一張黃紙符籙,笑道:「符籙一道,煉氣士難以登堂入室,極難畫成,但是符籙,我這邊還是小有庫存的,除了跋山涉水慕道訪仙的自用符籙,好用來震懾邪祟、壓勝厲鬼,大大方方行走人間,能夠百無禁忌。此外我輩修道之人,講究一個法不輕傳,寶不外露,若非有緣,便要秘不示人,今天在這秋氣湖,與山神娘娘偶遇,攀談幾句,想必便是一樁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緣法了,我這邊現成的多餘符籙,不多,就三張,絕非敝帚自珍,實在是耗費天材地寶頗多,竭盡自身精神和偌大一座道場的山水靈氣,想來要比你那位廟祝占據山水靈脈開爐鑄錢,難度總是要略高一籌的,此符材質貴重所在、神通玄妙之所藏,且容我與山神娘娘慢慢道來,買與不買,聽過了再下決斷……」

  聽著陳平安的娓娓道來,環環相扣,合情合理……一旁的烏江神色古怪,心情複雜至極。

  什麽陳劍仙,與那仙家酒水,可別都是假的吧?

  曉得陳平安身份的烏江,尚且這般將信將疑,那位見多識廣的綠腰娘娘自然更是疑神疑鬼了。

  不曾想就在此時,一直沈默的袁黃收起魚竿,說道:「三張符籙,我買了,懇請仙師出個價。」

  這就是陳平安有意為之的先抑後揚了,因為真正識貨的,其實還是於煉氣一道初窺門徑的袁黃。

  由不得你袁黃不當個托。

  陳平安笑道:「既然有緣,何必談錢。送你這張芥子符就是了。」

  手腕輕輕擰轉,將那張符籙丟給袁黃,快若箭矢不稀奇,稀奇的,是符籙一線悠悠飄蕩如人蹈虛慢行。

  袁黃輕輕呼出一口氣,並不以手接符,只是將那張符籙懸在身前空中,再取出一隻黃花梨小畫匣,符籙輕輕飄落其中。

  袁黃連符籙帶木匣一並收入袖中,與那位青衫仙師道了一聲謝,轉過身去,重新持竿垂釣起來,竟是半句話也不提買賣一事了。

  陳平安咦了一聲,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不講武德了嗎?

  山神娘娘見此情景,掩嘴嬌笑不已。

  烏江腹誹不已,偷雞不成蝕把米,貌似陳劍仙也算不得什麽老江湖。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烏江啊,你不懂,這叫放長線釣大魚。」

  烏江立即正色沈聲道:「必須的。」

  陳平安拍了拍年輕少俠的肩膀,用江湖前輩的口吻,語重心長道:「有機會就介紹我的開山大弟子給你認識認識,學了拳,總得找人切磋切磋,練練手,才知本事真不真,到底是金是銅鐵。」

  烏江暫時還不知道這裡邊的學問,畢竟年輕,滿口答應下來。

  烏江以心聲問道:「陳劍仙這次來這邊,是得了高掌門的邀請,要參加大木觀的那場議事?」

  陳平安點點頭,「爭取把一個道理說清楚,人間還是你們的人間,至於信不信,敬酒罰酒,自飲自酌。」

  碧波浩渺客眼青,湖上青山花欲燃。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2-10-27 11:05:1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2-10-27 11:06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69章 朵朵青雲玉清宮

  神霄城的桃花,與玄都觀一樣著稱於世。

  董畫符就在此結茅練劍,不知城外寒暑。

  其餘八位同鄉劍修,都開始練習神霄城破格傳授的十數種劍法,一般的玉樞城道官,即便是劍修,想要獲得這些上乘劍訣,都只能老老實實靠境界、靠功德。

  只有董畫符,就只是將那些劍訣默默記下,卻沒有演練這些有錢都買不到的劍訣。

  除此之外,董畫符還是九人當唯一一個,至今不曾獲得白玉京玉樞城授籙道牒的人,關於此事,玉樞城內部不是沒有一些議論,但都被王勍壓下了,作為神霄城兩位副城主之一的王勍,是一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氣態溫和,極好說話,經常來茅屋這邊找董畫符閒聊。

  如今神霄城城主之位依舊空懸,到底由誰來執掌一城,衆說紛紜。

  兩位副城主,王勍是仙人境,另外一位道號「墨斗」的女冠蕭飛白,也是仙人,不過她還是一位劍術卓絕的道門劍仙,所以蕭飛白補缺城主,要比王勍呼聲更高。但有趣的地方,在於蕭飛白與王勍是道侶,所以無論誰接掌神霄城,都算肥水不流外人田。

  問題在於這雙道侶,都只是仙人境,擔任城主,終究有點「平庸」了點。

  所以前不久就出現了一個變數,因為神霄城來了一個外人,劍修豪素。

  雖然這位刑官,在劍氣長城籍籍無名,甚至不在城頭巔峰十劍仙之列,但是牆裡開花牆外香,在浩然天下劍斬飛升境修士南光照,在蠻荒天下斬殺飛升境大妖玄圃,關鍵這頭大妖還是那座號稱人間第一高城仙簪城的城主。

  故而連同神霄城在內的五城十二樓道官,如今都在猜測,有無可能,豪素直接擔任神霄城城主?

  茅屋這邊來了個客人,老規矩,主人很窮,勞煩客人務必自帶酒水,這就叫劫富濟貧。

  董畫符端起白碗,抿了一口怎麽喝都覺得好喝的桃漿仙釀,好奇問道:「刑官大人,聽說你又要當大官了?」

  按照二掌櫃的說法,喝酒用杯不用碗,滋味至少差一半。

  其餘八個同鄉,如今在神霄城當了道士,都混得很不錯,常來這邊聊些白玉京各城、樓的小道消息。

  那八位年紀都不大的劍修,偶爾遇到修行關隘,就會去找豪素請教問題,一開始豪素都會為他們詳細解惑,結果沒過多久,豪素就就給他們訂立了一條規矩,一境一問。也就是說在每位劍修在某個境界,只能找豪素詢問一次,下一次提問,就只能等到破境之後了。

  眼前這位屬於「自家人」的劍修,真是官運亨通啊,到哪都可以當官,羨慕羨慕。

  豪素搖頭笑道:「瞎傳的,我來之前就跟陸沈約好了,隻當神霄城的客卿。」

  董畫符問道:「是明知當不上,所以賣個乖,還是其實當得上就是不肯當?」

  豪素說道:「想當就當得上,但是沒必要,過多俗務纏身,只會耽誤煉劍。」

  董畫符擡起酒碗,懸在空中,問道:「這就是刑官大人在劍氣長城一劍不出的理由?」

  豪素神色黯然,搖頭道:「有些苦衷,不敢死。可不曾出劍殺妖,畢竟是事實,愧對老大劍仙的信任。」

  在劍氣長城的戰場上,誘使每一位劍仙的出城厮殺、每一頭蠻荒大妖或跋扈囂張、或者看似莽撞的出手,往往都是一場布局深遠的陰險算計。蠻荒天下為了獲得一樁斬殺劍仙的戰功,可謂無所不用其極,設伏的誘餌,既可以是對劍氣長城某些年輕劍修的圍而不殺,也可以是蠻荒妖族被大妖逼著拿命去充當誘餌。劍氣長城的酒桌上,曾經流傳著一個據說最早傳自避暑行宮的說法,每一位成長起來的劍仙,都死了至少五位「未來」劍仙。

  董畫符點點頭,咧嘴笑道:「當這麽大的官,境界還高,還願意跟我一個晚輩說這種服軟的話,刑官大人還算有點良心,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提了,走一個。」

  這也是豪素願意經常拎酒來這邊「討駡」的原因,在這裡至少能夠聽見幾句真心話,不論境界,人間酒桌,平起平坐。

  董畫符問道:「以刑官的境界,怎麽不去別城高就?」

  一位飛升境劍修,在哪裡不是香餑餑。

  神霄城如今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當中的位置,不低也不高。

  豪素說道:「我好歹還掛著個前任刑官的頭銜,在這邊能夠照顧你們幾分。」

  五彩天下的飛升城那邊,新任刑官是齊狩,寧姚卻只是代隱官,所以豪素在嚴格意義上,確實屬於前任刑官了。

  董畫符擡頭望向遠方,巨城高懸,仙氣縹緲。

  靈寶城是二掌教余斗的得道之地,南華城是三掌教陸沈的道場。

  而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曾是大掌教寇名的傳道之地,是白玉京建造出來的第一城,唯有道祖親手搭建的紫氣樓與之「同齡」。

  至於十二樓當中的雲水樓和琳琅樓,都是大掌教傳下的道脈。

  不知為何,才剛剛擔任青翠城城主沒幾天的姜雲生,很快就閉關了。

  外界猜測是姜雲生得了一樁天大造化,要完成一樁數年之內連破兩境、證道飛升的壯舉。

  事實上,這種猜測,對也不對。

  陸掌教一隻被他命名為「揍遍天下聰明處」的道袍袖內,曾經藏有一頭從天外天捕獲的化外天魔,然後悄悄丟到了「升官發財」的姜雲生的道心當中,這就為所謂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青翠城的城主,不是那麽好當的。姜雲生若是無法勝過心魔,恐怕就可以直接兵解轉世了。

  十二樓的副樓主,至多兩位,而且必須是仙人境道官才能勝任。

  但是五城的副城主,人數卻沒有定額,一到三位不等,只憑城主個人喜好。

  五城十二樓的高度,根據每甲子的功德累積,會有不同程度的擡升和降低。

  董畫符好奇問道:「刑官大人,你知不知道大掌教去哪裡了?」

  豪素笑道:「這種白玉京頭等機密,我一個外人,上哪裡知道去,下次陸沈再來這邊做客,你可以自己問他。」

  不得不承認,陸沈是一個妙人。

  神霄城的仙桃,青翠城的玉皇李子,都是天下公認的仙家美味。

  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方。

  一座城,就擁有十大洞天之一的玉皇洞天,三十六洞天之二的「靈蓍洞天」和「斧柯洞天」,同時還占據七十二福地的三座。

  這在整個白玉京都是獨一份的,甚至看遍數座天下,都找不出第二家。

  青冥天下,山運最多。

  天分陰陽,乾坤既開,清濁始分,在地融為海瀆江河,上配日月星宿,靈氣結為岳鎮山脈,下藏洞天福地。

  十四州境內,各國都無「五岳」之說,但是每一州各有一座名山擁有「鎮」名,其中幽州在內的四個大州,可兼領「岳」號,有點類似山下官場的一部尚書兼領太師太傅銜,其餘十鎮不得岳名者,單領鎮號,所以山下俗稱為四鎮岳和十鎮。每一座「鎮嶽」,神君皆建造有靖室治所,其餘十位山君,神位稍低。

  今天兩位本該去參與玉清宮議事的副城主,竟然聯袂造訪茅屋。

  豪素當然看得出來,他們都是陰神出竅的姿態,為了神霄城的千秋大業和香火傳承,這對夫婦,真是用心良苦了。

  果不其然,王勍便直呼其名,開門見山道:「豪素,趁著玉清宮尚未商議你的身份安排,我跟妻子都願意舉薦你擔任神霄城城主,只要你點頭,我們在玉清宮那邊的真身,就有底氣與兩位掌教建言此事了。」

  整座神霄城自家祖師堂已經做好決定,都覺得讓豪素擔任城主,可行。

  豪素也不含糊,直接搖頭道:「這種燙手山芋,不吃也罷。」

  對劍修而言,什麽都是虛的,唯有境界最實在。

  豪素志在十四境純粹劍修,別無他求。

  豪素坦言道:「神霄城底蘊有限,如果是讓我當青翠城的城主,我可能還會考慮考慮。」

  當了那邊的城主,就可以順理成章占據其中一座洞天,開辟為道場,煉劍一事,事半功倍。

  在這只有一座福地的神霄城,豪素不覺得當城主有任何實惠好處,為了個虛名,反而要常年分心俗事,劃不來。

  蕭飛白苦笑無言,看了眼夫君,被你料中了,對方果然看不上眼一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神霄城。

  白玉京五城,青翠城,靈寶城,南華城,玉樞城,神霄城。

  先前因為神霄城多出九位劍修,位置一降再降的神霄城終於擡升百丈,百丈高度,隻說擡升幅度,在巍峨白玉京這邊忽略不計。

  但是神霄城畢竟止住了頽勢,這比什麽都重要。

  雖說青翠城在大掌教卸任城主之後,就一直在下降,「落地」的高度是五城當中最多的,但是勝在家底雄厚,「玉京十二樓,峨峨倚青翠」,可不是什麽溢美之詞。神霄城與之相比,就像前者只有一顆小暑錢的家底,後者卻手握一顆穀雨錢,故而同樣是開銷一顆雪花錢,誰更敗家?答案顯而易見。

  如今神霄城的高度,在當年被玉樞城超越之後,就已經是墊底,問題在於在五城排在末尾也就罷了,近五百年來,還先後被兩樓超越。在這麽持續下去,神霄城真就名不副實了,就像外界諸州的某些刻薄言語,不如改名「神霄樓」,排名就好聽許多了。

  老城主姚可久,道號「擬古」,已經身死道消在劍氣長城。

  老道士也是王勍和蕭飛白的師尊。

  城內道官,六千餘人,青黃不接。

  近千年來,就沒有一位那種敢說必定證道飛升資質的大材道官。

  王勍和蕭飛白都自認此生無望躋身飛升境。如此一來,神霄城的下任城主,就必須有足夠的境界能夠扛起大梁,為神霄城再續香火,重振道脈。

  豪素抱拳道:「實在抱歉,有負重托。」

  王勍嘆了口氣,失望之情在所難免,不過他仍是微笑道:「不敢強人所難,先生能夠擔任神霄城客卿,已經是莫大幸事。」

  在兩位副城主道官告辭離去之後,豪素笑道:「董黑炭,你就這麽認可隱官?」

  董畫符點頭道:「我這個人懶得動腦筋,他想事情周全,而且陳平安身上有一種我說不上來的感覺,不常見的。」

  豪素問道:「說說看。」

  其實他這個刑官,對於當隱官的陳平安,認識沒多久,其實都沒說上幾句話。

  董畫符猶豫了一下,「隻說一種感覺,比如走在路上,哪怕我不認識你,但是我可以感覺到你身上的那股『氣』,副城主蕭飛白更是,一看你們就是不好招惹的,哪怕那幾個同鄉,年紀比我小,境界比我低,但是我就可以清晰感受到他們身上的『氣』,一天比一天重了。道氣仙氣,豪傑氣,富貴氣,官氣文人氣,拒人千里的傲氣,小人得志,咄咄逼人的氣焰……總之很多了,反正都是個模糊感覺,王勍可能屬於例外,所以他跟陳平安有點像。」

  豪素沈默片刻,說了一個字,「平。」

  董畫符喝了口酒,點頭道:「就是這種感覺,走路,說話,臉色,眼神,坐下來喝酒,王勍給我的感覺,就是都很平淡,而且不會讓人覺得清高,也不是那種無欲無求才有的淡泊氣息,恰恰相反,人氣很足,但是不管什麽身份,他們都配得上。可以跟這種人不投緣,就是很難討厭他們。」

  白玉京最高處,並無正式稱呼,俗稱上清閣。

  道祖偶爾在此傳道。按例除去三位掌教,以及小弟子道士「山青」,都不準擅自踏足此處。

  白玉京的祖師殿名為太清殿,除了道祖和三位掌教,就隻懸掛曆代飛升境道官畫像。

  但是白玉京的「祖師堂」議事,卻在一處名為玉清宮的仙闕,屬於別有洞天的一處山水秘境,不在任何城、樓地界。

  今天玉清宮就在召開一場規模盛大的議事。

  有資格參與議事的,除了五城十二樓的正副城主、樓主,還專門邀請一些「無官一身輕」的天仙道官,年紀很大,資曆很老,其中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天君甚至都當過多年的正職城主、樓主。

  一座玉清宮,如懸太虛中。

  青雲朵朵,道官或站或立。

  關起門來議事,其中一項議程,是陸掌教建議,擔任神霄城客卿的劍修豪素,預先扣除掉一半搬遷明月皓彩至青冥的功德,以後豪素若是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白玉京不問責。至於白玉京之外,就該如何如何。豪素只要外出,該報仇就報仇。白玉京同樣不去管。

  按照玉清宮規矩,議事道官是可以駁回三位掌教任何一道旨意的,只是今天一衆道官見餘掌教都沒說什麽,也就順水推舟沒有反駁陸掌教。

  但是接下來陸沈補了一句,議事堂內可就沒那麽沈默了,當場就有些道士發出冷笑聲。

  原來陸掌教又開始犯渾了,提議豪素剩餘一半功德,允許他在白玉京內與任何一位道官問劍,還是不追究。

  一看情形不對,陸掌教急眼了。

  其實事先就找了幾個自認關係不錯的摯友、兄弟和前輩,一個個都說好了的,陸掌教親自登門,通過氣,打過招呼的。

  只說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來玉清宮議事之前,就剛剛款待過陸掌教一杯清茶。

  陸掌教說得唾沫四濺,曆盡千辛萬苦,險象環生,命懸一線,才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今天議事,我說什麽,你王洞之不得點個頭,給自家兄弟捧個場?

  靠這幫不仗義的傢夥,看架勢是靠不住了。

  無妨,貧道還有師兄!

  余斗看著「那張符籙」的師弟,終於開口說話。

  在陸沈掌管白玉京的一百年之內,神霄城客卿豪素與誰問劍,扣掉剩餘一半搬月的功德之外,再從陸沈這邊扣。

  「陸沈」立即澄清道:「諸位,說好了啊,只是扣除南華城的功德,冤有頭債有主,以後誰要報仇,還是要找豪素,千千萬萬千,別來找貧道的茬!」

  魏夫人微笑道:「糾正一下,方才陸城主說錯了,是扣除『掌教陸沈』的功德,而不是扣除我們南華城,還需公私分明。」

  其餘兩位南華城副城主都公開附和魏夫人,一點面子都不給自家城主。

  陸掌教當城主當到這個份上,真是沒話說,這就叫服衆,得人心。

  陸沈望向王勍,後者搖搖頭。

  陸沈便有些遺憾,其實由豪素擔任神霄城城主,很適合。

  但是沒法子,神霄城給不了豪素想要的私人道場。至於青翠城,豪素肯定不宜執掌此城,陸沈要是敢開這個口,今天玉清宮就能用唾沫淹死陸掌教,再加上副城主人數已滿,或者說一直是定額,大師兄如今不在白玉京,就算陸沈有點想法,以餘師兄的脾氣,也不會答應,否則豪素轉去青翠城當個副城主,也不錯。

  蕭飛白用眼神示意陸掌教說句公道話,管他豪素是什麽看法,生米煮成熟飯,就說是玉清宮的決議,將豪素趕鴨子上架便是。

  陸掌教竟然哈欠連天,開始閉目養神了。

  今天玉清宮內,年紀最大的道官,當然是黃界首、龐鼎他們幾個白玉京老人了。

  不過也有兩個年紀最輕的晚輩,屬於破格參與議事,年輕得過分了,此刻置身玉清宮,如年少青鶴立於青雲上。

  最近白玉京發生了幾件大事。

  先是九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進入神霄城煉劍,據說其中一個姓董的年輕劍修,資質極佳,而且他還是董三更的子孫。

  再就是已經很久沒有收徒的餘掌教,時隔六百年之久,終於收了個來自浩然天下的親傳弟子。

  然後是劍氣長城的刑官豪素,從那輪明月皓彩當中御劍至神霄城,也在這邊落腳,據說白玉京極有可能會送出一個城主位置。

  昔年倒懸山的看門「道童」姜雲生,剛剛躋身仙人,就被破格提拔為青翠城的城主。

  說是「破格」,除了姜雲生憑此成為白玉京漫長歷史上,屈指可數的不是飛升境的正職城主、樓主。更因為這件事,竟然直接繞過了玉清宮議事,屬於余斗、陸沈兩位掌教私底下敲定的,與此同時,顯而易見道祖是默認了這項決議,所以在白玉京內沒有掀起任何波瀾。

  最後就是玉樞城張風海,離開鎮岳宮煙霞洞當天,就叛出白玉京,選擇自立門戶,找到了閏月峰辛苦,對外宣稱正式開宗立派,張風海擔任首任宗主,副宗主是一個籍籍無名的練氣士,陸台。

  這座橫空出世的嶄新宗門,成員寥寥,只有六人,就已經足夠讓青冥天下十四州側目了。

  只因為譜牒修士當中,除了最新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還有候補之一的散仙呂碧霞。

  還有據傳早已兵解離世的永州仙杖派女子祖師,道號「攝雲」的師行轅。

  袁瀅,曾經數座天下年輕候補十人之一,她有兩位傳道人,詩餘福地的柳七和曹組。

  所以陸台擔任副宗主,而且他竟然還兼任首席供奉,才會顯得如此奇怪。

  外界道官,幾乎很少有人能夠讓白玉京如此熱議。張風海是為數不多的例外。

  每每提起張風海,白玉京道官無論境界高低、所屬道脈,都很惋惜。畢竟以張風海的修道資質,似乎當個道祖嫡傳,都無問題。

  關鍵是這一進一出,白玉京就等於「損失」了兩個張風海。

  靈寶城城主,道號「虛心」的龐鼎,開口問道:「那個陸台是何方神聖?怎麽跟叛徒張風海混到一起了?」

  一個「陸」字,老道士咬字頗重。

  陸沈開始眼觀鼻鼻觀心,心不在焉,神遊萬里。

  難不成天底下姓陸的,就都跟貧道有關啊?

  玉樞城兩位副城主,郭解和邵象,一個冷哼不已,一個直接開口反問道:「敢問龐城主,我師弟張風海,他怎麽就是叛徒了?」

  龐鼎眯眼笑道:「師弟?難道是我記錯了,張風海只是脫離了白玉京道籍,還繼續保留玉樞城道牒?」

  前不久還在明月皓彩中喝了一壇萬歲酒的老道士,許祖靜手捧拂塵,這位公認心腸軟、好脾氣的玉樞城掌律冷笑道:「張風海有無玉樞城道牒,關你靈寶城屁事。」

  師尊的關門弟子,小師弟張風海,是他們這撥師兄們的最大心結,沒有之一。

  道號「權衡」的老道士黃界首,這位碧雲樓的前任樓主,前不久連鎮岳宮宮主都卸任了,所以老人如今腰間再無招牌式的一大串鑰匙。

  黃界首說道:「有一說一,張風海算不得叛徒,他是道祖親自送出煙霞洞的。」

  龐鼎一時啞然。

  不小心碰了個硬釘子。

  陸沈輕輕鼓掌卻無聲響。

  讓你找貧道的麻煩,觸黴頭了吧?

  陸掌教身邊一朵青雲,空著。

  是同樣身為道祖弟子的道士山青,只因為遠在五彩天下,故而未能列席議事。

  其實白玉京對這位道祖關門弟子,私底下風評不高。

  竟然會被寧姚找上門問劍一場,輸得一塌糊塗,可謂顔面盡失。

  就算對方是五彩天下第一人,是那個寧姚,也不奢望你山青勝出,但是好歹掙個雖敗猶榮的局面,結果竟然是毫無還手之力。

  身為道祖弟子,什麽時候如此不濟事了?當真可以成為未來的白玉京四掌教?

  此外還有青翠城新任城主姜雲生,今天同樣缺席。

  隨後這座玉清宮內,位高權重的道官們,向兩位掌教拋出了一個個問題。

  紫氣樓一位副樓主老嫗,她率先開口問道:「要不要中斷雍州魚符王朝的普天大醮,還是事後再來封鎖那個占蔔結果?」

  雍州雖然是十四州版圖最小的一個,但是邊境一條大瀆水底的「山巔」,建造有一座藕神祠,祠外有一棵萬年老樟樹。

  占據這座水底山神祠的王朝,若是建造規格最高的大醮法壇,隻需劈砍樟樹枝條,就能夠憑此勘驗四州吉凶。

  前不久,女帝朱璇便建造一座供奉醮位多達三千六百神的普天大醮,她親自擔任主祀。

  樟樹天然分出四個方向的樹杈,剛好分別指向雍州、沛州在內的四州,每枝各主一州運勢盛衰,這不是什麽懸乎說法,而是天下公認的定論。

  藕神祠內供奉有一件魚符王朝的鎮國神兵,槍名「破陣」。

  魚符王朝之所以能夠長久屹立在雍州,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這件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神兵,因為它是吾洲贈送給魚符朱氏開國皇帝的定情信物。

  所以誰敢覬覦此物?

  若是陸沈執掌白玉京,撒潑打滾也好,蠻不講理也罷,都會「勸說」那位年輕女帝別這麽衝動行事。

  但問題在於如今是師兄余斗掌管天下事。

  所以這種魚符王朝的內政事務,陸沈只能勸,並不能出手阻攔。所以上次親自跑了一趟藕神祠,師出無名,只能無功而返。

  關鍵那座藕神祠內,還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白玉京對此自然是知曉的,因為這本就是出自道祖的手筆。

  之所以將一座山神祠建造在水底,水脈洶洶,萬年激蕩,不斷衝刷祠廟,屬於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

  只因為那座藕神祠內,除了供奉著一把名槍「破陣」,更鎮壓著曾經的「共斬」之一。

  萬年以來,藕斷絲連,如巨靈持物,長久禁錮著那把桀驁不馴的神兵。

  掌教余斗神色淡然說道:「魚符朱氏打造普天大醮,合乎規矩,白玉京不用管。」

  既然掌教都這麽說了,一衆道官也就沒有任何異議。

  玉清宮議事第二問,「既然那位『太***友,合道所在就是作為遠古遺物的神兵利器,她能夠煉化此物提升自身道行,碧雲樓能否贈予她那副封禁多年的甲胄?以此招徠她作為碧雲樓的首席客卿?如此一來,神霄城有飛升境劍修的客卿豪素,碧雲樓猶有十四境吾洲擔任首席客卿……」

  不等那位老成持重的道官說完此事,余斗已經開口說道:「吾洲先前有過主動提議,以這副碧雲樓甲胄作為交換,她願意擔任碧雲樓的副樓主,我已經拒絕,此事不用再議了。」

  玉清宮內霎時間鴉雀無聲。

  陸沈輕輕嘆息一聲。就知道。

  女冠吾洲,都已經不能用天才中的天才來形容她了,她的存在,讓同時代的天下道官,全部黯然失色,  資質,天賦,機緣,心性,成就……當年的吾洲都冠絕天下。

  她出身一座小道觀,憑藉幾部最是尋常的道書、幾篇師傳心訣,在少女年歲時,就已經是玉璞境,並且一次出門曆練途中,獲得了遠古十二高位神靈之一「鑄造者」的一部分關鍵傳承。在那之後,吾洲在修行路上,更是突飛猛進,由於有此神通,煉物、破境兩不誤,她最終一躍成為數座天下的第一煉師。

  吾洲在六百年之內,親手鑄造的半仙兵重寶,只是被她視為「次品」而贈送、低價賣出、甚至是隨手擱放在某處的,被白玉京記錄在冊的就有十六件之多。

  白玉京既不插手魚符王朝事務,又不招徠舊道場位於雍州的吾洲,這就意味著朱璇劈樟占蔔四州凶吉一事,已成定局。

  一時間玉清宮內氣氛有些凝重。

  陸沈說道:「那就繼續議事。」

  「如何處置那座閏月峰?」

  「玄都觀孫懷中,地肺山高孤,青神王朝姚清,他們三人,到底有無躋身十四境?」

  「大潮宗和兩京山,在殷州境內,擅自打造一座紫薇垣大陣,篡改一州風土,是否合乎規矩?」

  「此次天下十人、候補十人的評選結果,無比蹊蹺,是不是兵解山龍新浦在攪混水?幽州弘農楊氏有無參與其中?」

  「弘農楊氏有人在去年末,在幽州古戰場遺址一處山巔,立起一桿旗幟,揚言要為天下拔除一魔,此魔是誰?」

  「歲除宮文學高平,竟然不惜與前世滅其國、殺其身的守歲人白落為伍,豈不是天下頭等怪事?歲除宮又有那個道號『無恙』的化名『桓景』的人物助陣,這不是如虎添翼是什麽,吳霜降心中所想,所謀何事,早已路人皆知!白玉京不該養虎為患,讓其坐大,自當趁早解決這個隱患。」

  「僧人姜休,劍術極高,如今已經身在幽州,絕對不能聽之任之,任由他在並、幽兩州境內興風作浪。是否請他做客白玉京?」

  「敢問陸掌教,陳平安如今真實境界如何?大緻何時躋身止境神到一層?能否成為飛升境劍修?此人將來會不會問劍白玉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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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7 21:51:1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70章 隔岸觀大火燎原

  今天鴉山,有客到訪。

  一男一女,女子是最新登榜武夫十人的宗師,幽州琵琶峰古艶歌。

  林江仙的四位親傳弟子,兩止境兩山巔。

  大弟子,趙鶴衝。如今鴉山真正管事的,就是這位成名已久的止境武夫。

  二徒弟,戚花間,被山上尊稱一聲戚夫人,是一位體態豐腴、極有韻味的女子,她也是止境。

  汝州朱某人和至交好友陸掌教,就分別稱贊戚夫人是「腴媚」與「冷艶」。

  此外還有宗學佺,與小弟子宋鉞,如今都是很年輕的山巔境武夫。

  外界傳聞,大弟子趙鶴衝之所以沒有登榜武評,是因為林師曾經事先提醒兵解山一句,若是自己的大徒弟登榜,兵解山武夫以後就都不用登榜了。當然這種說法,未經證實,也無從考證。

  關鍵林江仙就只收了這麽四個徒弟,結果人人成材,而且都成為了武學巨擘。

  要說玄都觀的上任觀主元禾,道號「清源」,此人收徒一事的「資質」,確實讓人羨慕不來,  但是元禾的嫡傳弟子,在王孫、孫懷中這七人之前,先前還有幾撥親傳,陸陸續續加在一起,也有將近二十人。

  而林江仙只是在短短一甲子之內,就收四位武學奇才。

  故而有人笑言,要是林師收徒弟再勤快一點,那個兵解山就要哭窮了,或者一州收一個嫡傳弟子,他們先與林師學拳二三十年,然後就返回家鄉建立鴉山分舵,一個不小心,就會是那「天下武運,半在鴉山」的格局。

  這是共識。

  只是這種話,不能亂說,大家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訪客之一的古艶歌,她正在與鴉山宋鉞問拳一場,其實她們差了一境,問拳也是宋鉞主動提出來的。

  兩位女子武學宗師,一場關起門來的問拳切磋。

  當然不是那種打生打死,點到即止。

  帶著古艶歌來這邊做客的一位山上前輩,此刻盤腿坐在蒲團上,青年容貌,極為俊美,手拈一把摺扇,點頭贊歎道:「女子宗師,打起架來,就是好看,確實賞心悅目。」

  道士修行靠己,靠心神開悟,一竅開來百竅開,靠悟。

  武夫登高,真就靠一個勤勤懇懇的腳踏實地了,靠苦。

  好友林師在不在鴉山,對朱某人來說是半點不重要的,只要戚夫人和宋姑娘在,就足夠了,有一個就不白來,兩個都在就是賺。

  鴉山這邊,林師的四位嫡傳弟子,連同小弟子宋鉞在內,兩男兩女,都很出彩。

  古艶歌出拳輕靈,宋鉞拳意厚重,朱某人看得目不轉睛,她們在演武場上的每一次腰肢擰轉,每一次身形輾轉騰挪,都是美景。

  大修士眼力又好,兩位女子每次「搭上手」,那種如水漣漪、起伏不定的風景,尤其動人心魄。

  在她們默契同時換一口純粹真氣的間隙。

  他終於捨得轉頭與戚夫人說道:「我這趟出遠門,路過青神王朝,雅相不在那邊,白藕對林師,還是很仰慕的。」

  畢竟天下美景再多,也無非是分成兩派,動若流水靜若山,戚夫人只是坐在那裡,曲線玲瓏,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面對朱某人的沒話找話,戚夫人只是點點頭,不搭話。

  對方廢話再多一點,她就要使出殺手鐧了,只需喊這位道士的真名即可。

  百年一評的天下十人,由永州仙杖派,住持這份榜單的評選事宜,也有跟風的,但是都無法服衆。至於甲子一次的武評,則由仙杖派的近鄰兵解山負責。其中百年一評的天下十人,前五都好說,之後幾個,以入選修士的道心,也無所謂名次高低,甚至即便是落榜了,歷史上從無任何風波,可往往就在第十人的評選上邊,最容易引起外界爭論,所以仙杖派就用了個取巧的辦法,經常在第十的尾巴上邊,評選出幾個候補人選,人數不等,多則五人,少則兩三個,一般來說,只要這個第十一,有足夠的說服力,山上的口水架就打得小。

  結果約莫千年以來,就多出個毫無懸念的「拖油瓶」,這位道士來自汝州。

  相傳每次榜單新鮮出爐,道士都會去一趟玄都觀喝酒,一見面就是各說辛苦互訴衷腸。

  一個天下第五,一個第十一,而且孫觀主還是天下道門劍仙一脈的魁首,這位道士剛好也是一位劍修。

  也就虧得這位大修士好說話,脾氣好,道號茫茫多,本命飛劍名為「鬥彩」,是一位劍修卻幾乎從無遞劍事跡的山巔修士,屬於散仙之流的野逸高士,徒弟也收,卻並無開山立派。

  但是曾經編撰幾本極有「不務正業」嫌疑的專著,專門闡述渡船與御劍的學術門道,書裡邊都是些讓術家之外練氣士滿頭霧水的生僻術語,比如什麽小半徑轉彎,大小迎角,中軸線,雲層氣流分布流速……

  修士名字古怪,就叫「朱某人」。

  他給自己取的道號極多,不下二十個,當然白玉京那邊不認就是了。閒雲野鶴一般的道士,生平喜歡遊曆各州,而且不是那種長久不挪窩的常駐,會在一州版圖,待上短則一甲子、多則百年光陰,在當地收取數量不等的嫡傳弟子,先看自己的眼緣,才來看對方的資質。而且他每次都會隱姓埋名,更換道號,每一個嶄新道號,都極為仙氣縹緲。

  其實「朱某人」,就只是個自稱,因為他的本名,一直被人喊得不多,以至於如今的年輕修士,都誤以為他就叫這個名字,真實姓名,無從問起。

  汝州第一人,是山下武夫林江仙,沒有任何懸念。

  早年的天下十人,白玉京三位掌教,就已經占掉了三個名額,而青冥天下卻有十四州,就只能爭奪剩餘的七個名額,好巧不巧,平攤下來,剛好就是兩州分一人。

  汝州因為有個林師的緣故,使得原本身為汝州山上第一人的朱某人,愈發黯然失色。好在朱某人從不計較這種事,並且不是那種無可奈何的認命,而是他當真不好這點虛名。朱某人是汝州第二大王朝的皇室成員,卻與赤金王朝的開國皇帝和現任君主都是朋友,還是鴉山的不記名客卿,更是與林江仙一見投緣的摯友。恐怕這也是汝州最近兩百年來,如此風平浪靜的一個重要原因。兩個最大的王朝都相安無事,山上山下也是和和氣氣的。

  朱某人與林江仙不是一個路數的美男子,這位打架從來沒贏過一場、以「全輸」戰績著稱於世的飛升境大修士,相貌偏陰柔,俊美無雙,一雙丹鳳眸子,好似天生眉目含情。

  林江仙青衫身形飄落在演武場邊緣,古艶歌和宋鉞幾乎同時停拳。

  林江仙說道:「這種問拳沒有任何裨益,練個套路把式而已,接下來古艶歌不必壓境,宋鉞也別藏私了,問拳不是鬧著玩。」

  朱某人撫掌笑道:「對頭。」

  宗師問拳,不說受點傷什麽的,但要說打了場架,稍微有點衣衫不整,這裡露出一點,那邊無法完全遮掩,總歸是合情合理的。

  趙鶴衝和戚夫人就要起身給師父讓出位置,林江仙擺擺手,只是隨意坐在朱某人身邊。

  朱某人笑道:「林師難得不在鴉山待著。」

  林江仙一笑置之。

  朱某人自認有兩個最要好的朋友,赤金王朝的林師,青神王朝的雅相,一個是遠親不如近鄰,一個是氣味相投,各領風雅風一千年。

  想要取個前人從來不曾用過、又不落俗套的道號,今人是吃了大虧的,其實很難,非常難。

  不得不承認一點,白玉京既管得嚴、又管得寬,尤其是還有那個道老二的存在,使得青冥天下的太平歲月,尤其是山下諸國的穩定,別說蠻荒天下,就連浩然天下和西方佛國,都無法跟青冥天下相提並論。

  天下十四州,世俗王朝和大小國家,幾乎所有的大仗,都是在「抓緊時間」,在白玉京二掌教余斗即將卸任「掌教」的尾聲,就開始謀劃,布局,兵馬未動糧草先行,然後在陸沈執掌白玉京那一百年內動的手,等到大掌教接管白玉京,基本上該打的仗也打完了,剛好可以休養生息,偶有邊境衝突,一國分合,也會在最後幾年,按兵不動,雙方達成默契,只因為余斗即將重新掌管白玉京了。

  歷史上也有一些殺紅了眼的大王朝,不管不顧,無一例外,都會有來自白玉京的一盆涼水當頭澆下。

  所謂「涼水」,可能是一場氣勢磅礴的術法暴雨,當然也可能是紫氣樓的一場劍雨。

  只有山巔修士,才知道白玉京某個隱蔽的深遠用意,五城十二樓,尤其是余斗這一脈,是要在一定程度上,制約那個「兵家」的蓬勃發展。

  不管怎麽說,既然總體上還是天下太平的,白玉京訂立的規矩又重,那麽稱得上閒雲野鶴的練氣士,自然而然就多了,修道之餘,諸事可做,大有可為。

  反正不用太過勾心鬥角,在詩詞曲賦琴棋書畫邊耗費光陰,靜極思動了,大可以雲遊天下,在山下留下一連串的志怪傳奇和仙跡美談。

  比如朱某人其中有個道號叫「綠萍」,初聽不覺如何雅緻,結果有了那句「自覺此心無一事,小魚跳出綠萍中」,便一下子覺得意思大不相同了。

  便有不少修士恍然大悟,原來學道之人,懂點詩詞歌賦,多看幾本雜書,當真有用。

  朱某人在山上仙府,山下江湖,紅顔知己都很多。

  還有一件事,白玉京三掌教,始終覺得自己跟朱某人是極好的朋友。

  但是朱某人,這麽多年一直在跟白玉京陸掌教竭力撇清關係,幾乎逢人就說,我跟陸掌教真心不熟,認識而已,朋友一說都做不得準,就更別提什麽摯友了……結果適得其反,他越解釋越是一筆糊塗賬,朱某人就差沒有被逼得去通過山水邸報昭告天下,自己根本不認識陸沈了。

  這還真不是朱某人矯情,實在是那位陸掌教的名聲……只說一點,玄都觀對外宣稱,但凡只要是陸掌教的好友,就一定是我們玄都觀的貴客。

  朱某人笑眯眯道:「裴杯的大弟子馬臒仙,前不久已經跌境了。」

  林江仙也只當是聽了個趣事。

  這就像一個手頭極為寬裕、家底深不可測的成年人,聽說隔壁鄰居家的某某孩子出息了,掙著了錢,置辦了家業,或是跟人在外邊打架、鼻青臉腫回家了。

  自然是聽過就算。

  一旁的大弟子趙客疑惑道:「前輩是怎麽得到的消息?」

  朱某人微笑道:「這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青冥天下的修士,想要獲悉別座天下的人事,一般來說就只有三種途徑,一種是通過白玉京頒發的山水邸報,偶爾會提及別座天下的一些大事。五城十二樓,各有各的風格特色,相較而言,南華城、神霄城比較偏重浩然天下那邊的消息,隸屬於余斗一脈的城、樓,更側重蠻荒。

  比如以前曾經與劍氣長城相銜接的倒懸山,就是一個極好的消息來源,白玉京會挑選出一些相對緊要的消息,告知天下。

  再就是通過類似玄都觀孫懷中那種跨越天下的遠遊,重返家鄉,順便帶回某些內幕。但是如今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到底有幾個飛升境,「身在」異鄉,一直是個謎。恐怕除了白玉京三位掌教,誰都不敢說心裡有數。

  最後一種,相對隱蔽,而且限制極多,就是白玉京掌教三脈道統,建造在浩然天下的「下宗」,那位見一面各脈掌教比登天還難的道門天君們,各自通過祖師堂敬香,至多「順帶」提及幾句不犯禁、不逾越規矩的浩然事。

  但是幾乎所有浩然天君、道門高門,在這件事上,都會極其小心謹慎,不敢泄露太多秘密。

  再者,一旦泄露出某些被儒家視為禁忌的秘事,真當中土文廟那邊不會追究嗎?

  已經從青冥天下返鄉的亞聖,蘇子,柳七和曹組,這幾位,還都只是已經水落石出的浩然修士。

  歷史上,不是沒有那種道教宗門,因此在浩然天下悄然沈寂下去,這還是文廟故意給白玉京留點面子了。

  只說那位亞聖,剛剛進入文廟沒幾年,就曾經代替文廟,親自問責流霞洲一座隸屬於白玉京余斗一脈的宗門道觀,亞聖到了山門口那邊,根本就沒廢話半句,拆掉匾額,再去祖師堂,喊來所有祖師堂裡邊有座椅的道士,具體聊了什麽,外人不得而知,反正使得偌大一座香火鼎盛的道門巨觀,一夜之間淪為被迫封山的「禁地」。

  據說等到白玉京接引道觀整座譜牒道士去往青冥天下之前,不許他們以道士身份下山,下山的唯一途徑,就是主動脫離道籍,不再是道士,至於是淪為山澤野修,還是另投別門,都隨意,文廟這邊都不會再管。當然,要是誰有臉試圖先脫離道籍,打小算盤,想著有朝一日,再來恢復白玉京一脈的道牒,文廟那邊也不攔著。

  只是以這一脈祖師爺余斗的脾氣,道士敢做這種事,下場可想而知。

  結果這座徹底斷絕香火的道觀,至今還是個道士只出不進的狀態,從最初的八百餘授籙道士,變成如今的不足三十人,還在苦苦堅持。

  有個只在山巔私下議論的小道消息,道老二不是沒有考慮,打算在收回那方天底下最大山字印的倒懸山之外,再將此山道觀一並收回白玉京,但是這就需要與浩然文廟那邊打交道了。

  然後沒了匾額的道觀山腳那邊,就出現了某位文廟陪祀聖賢,而且最為驚人的,這位在人間久未露面的文廟聖賢,不但是至聖先師的嫡傳弟子,並且是最為器重的弟子之一。

  不過這種肯定屬於無據可查、也無法驗證真假的密事,就只能是當個酒桌上的下酒菜了。

  不用有半點懷疑,最早肯定是從孫道長那邊傳出來的消息。

  要是誰去與孫道長考證什麽,又肯定是那麽一句了。莫要瞎說,貧道從不背地裡說人是非,亂嚼舌頭。

  宗學佺毫不掩飾自己的幸災樂禍,嘿嘿笑道:「那馬臒仙是咋個跌境的?總不會是走路崴腳吧?」

  浩然天下中土神洲,被譽為「女子武神」的裴杯,四個弟子,馬臒仙,竇粉霞,廖青靄,再加上曹慈。

  至於在這中間,「記名」與「親傳」弟子的區分,不管是裴杯自己是怎麽算的,反正外界都將他們師徒視為拳法一脈。

  四位純粹武夫,就是一止境,一山巔圓滿,兩遠遊瓶頸。

  如果沒有大的意外,除了曹慈,其餘三人既然是圓滿或瓶頸,說不定花不了幾年功夫,就會是「兩止境,兩山巔」了。

  如此一來,林師教出來的「兩止境兩山巔」,難免略遜一籌,畢竟裴杯弟子當中,還有那個「曹慈」。

  朱某人語重心長勸說道:「宗老弟,你這個笑聲滲人的壞習慣,能改就改了,一般只有書上的反派人物,才會這麽笑。」

  戚花間嫣然笑道:「前輩就別賣關子了。」

  佳人有求,朱某人立即微笑道:「是被那個陳隱官找上門,至於具體緣由,外界不得而知,反正就是問拳一場,打得馬臒仙毫無還手之力。嗯,就跟你們師父打同境武夫差不多。」

  「可惜這場架,打得比較隱蔽,名氣不夠大。陳隱官沒有大肆宣揚,馬臒仙當然更不會聊這個。既然當事雙方都不說,外界當然全靠猜。」

  「下一場青白之爭,白藕在內,你們好像都看好曹慈,我就不一樣。」

  宗學佺酸溜溜道:「戚師姐就成天念叨那個曹慈,哪哪都好。我還真就不信了,天底下真有這種武技、品德、風範舉止全無瑕的完人?」

  攏共才三同門,結果師姐師妹她們倆都看好曹慈,小師妹還好,是以純粹武夫看武夫的拳,戚師姐倒好,她就看臉。

  在那文廟功德林,兩個同齡人,有過一場衆目睽睽之下的「青白之爭」。

  在青冥天下這邊,雖說都是道聽途說,但是山腰有山腰的看法,山巔有山巔的見解。在山巔,又分成了兩撥,各執己見,有大修士覺得曹慈會一騎絕塵,與身後陳平安拉開一大段武道距離,也有少部分大修士覺得陳平安有機會後來者居上,趕超曹慈,更早躋身十一境。

  朱某人丟了個眼神給宗學佺,咱哥倆口味是一樣的。

  宗學佺咧嘴一笑,白牙森森。

  朱某人有很多奇思妙語,廣為流傳。

  比如有人,見那心儀仙子嫁為人婦,難免扼腕嘆息,可惜嫁人了。朱某人便安慰一句,嫁了人,不是更好?

  還有什麽類似「一打二,沒輸過」之類的葷話,更是一籮筐。

  朱某人當然次次都會否認,不,我絕對沒有說過這種話。

  宗學佺瞥了眼朱某人,忍不住聚音成線,與戚花間密語道:「師姐,悠著點,這傢夥一肚子壞水,打你主意不是一天兩天了,他又是個提起褲腰帶就翻臉的主,紅顔知己一大堆,數都數不過來。」

  朱某人神色微變,我把你當自家好兄弟,你把兄弟當成投名狀?!

  一場勝負無懸念的問拳。

  古艶歌位列武評天下十人之一,不壓境,打個還是山巔境的宋鉞,若是還有懸念就怪了。

  師父發話了,宋鉞不敢有人任何保留,將鴉山秘傳拳法,還有自身所悟拳招,一一施展出來。

  可惜與古艶歌還是有很明顯的差距,技不如人的宋鉞,最終被古艶歌一拳砸在心口,身形倒滑出去數丈,生性要強的宋鉞強提起一口純粹真氣,一腳踩地,搖搖欲墜,宋鉞想要抱拳還禮,霎時間七竅流血,竟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想要擡臂都難。

  戚夫人氣笑道:「這妮子,輸都輸了,還逞什麽強,真不怕落下後遺症!」

  趙鶴衝說道:「還有半拳。」

  站在演武場中央,英姿勃發的古艶歌深呼吸一口氣,伸手將身後麻花辮繞在身前。

  刹那之間,宋鉞癱軟在地。

  原來遺留在宋鉞體內的武夫真氣,在幾條關鍵經絡內驟然衝撞起來,使得宋鉞當場暈厥過去。

  宗學佺有些心驚,這是不是意味著古艶歌的拳只要沾了身,被問拳的武夫體內就埋下了隱患?

  古豔歌要是痛下殺手,師妹身軀豈不是跟爆竹一樣?

  朱某人的思路總是跟常人不太一樣,看著那條懸掛著古艶歌身前的麻花辮,就如一條溪澗流淌在對峙雙峰間。

  這就是古艶歌的拳法獨到之處了,她祖上世代是仵作胥吏出身,她繼承家學之外,只要哪裡有戰場,她就往哪裡跑。古艶歌還擅長內觀法,年紀不大,就將人體筋骨經絡細分出山脈、水系,氣府作湖泊,分別命名,自成體系。所以在朱某人看來,這才是真正走出自家路數的武學宗師,至於同在榜上的兵解山宗師齊觀、於勍,更多是靠師承和天賦,與琵琶峰古豔歌的差距,不在那一兩個名次,而在「武學道路」的高遠,更在對武學的研究深度。

  古豔歌抱拳道:「多有得罪。」

  按照朱某人的說法,林師最講究禮數和公道,你不辭辛苦跨越數州之地,趕來鴉山給宋鉞教拳一場,他這個當師父的,就肯定會還禮。

  林江仙微笑道:「接下來這場問拳,換個方法。古艶歌跟戚花間聯手,趙鶴衝和宗學佺聯手,倒下一個就算輸。」

  四人當中,只有宗學佺是山巔境武夫。

  所以古豔歌微微皺眉。

  竟然不是自己跟宗學佺聯手?

  這是不是說趙鶴衝的拳法,比自己更高?

  朱某人拍掌而笑,「好好好,真是百年難遇的武學盛況。」

  戚夫人站起身,瞬間判若兩人。

  她一手虛握拳頭,輕輕擰轉五指關節。

  趙鶴衝神色如常,先與師父抱拳緻敬,然後緩步走向演武場。

  宗學佺雙手十指交錯,轉動脖子,笑眯眯道:「戚師姐,機會難得,事先說好了,拳打腳踢,打哪裡都成,就是別打子孫根!」

  戚夫人微笑道:「好說。師弟的喜酒,總歸是要喝的。」

  她先將倒地不起的師妹宋鉞「喊醒」,其實就是一拳震散古艶歌的拳意餘韻,再雙指並攏,在宋鉞身上各處敲打一番,將那些如琴弦散落師妹身體各處的細密拳意驅逐到某些不重要的「山脈水流」,接下來如何處置這些作亂的「亂臣賊子」,就得靠宋鉞自己去調理氣息了。

  宋鉞臉色雪白,踉踉蹌蹌走回原位,朱某人趕忙打圓場道:「宋姑娘其實輸得不多,尤其是你自創的那幾個拳招,只是輸在了境界……」

  宋鉞置若罔聞。

  林江仙看了眼小弟子。

  宋鉞立即與朱某人抱拳緻禮。

  林江仙說道:「先用心看拳。之後養傷的時候,多想想,弄清楚到底輸在哪裡,自己想不明白的地方,就去跟古艶歌請教,三天之後,你再與趙鶴衝問拳一場,身份互換,你來模仿古艶歌的拳招。」

  宋鉞乖巧道:「師父,曉得了。」

  朱某人羨慕不已,自己就收不到這麽懂事的弟子。

  宋鉞最大的學武資質,就在「偷」。

  如果說得好聽一點,就是模仿其他宗師的招式甚至是拳意。

  林江仙說道:「下山之前,我曾讓你分別留心三種人,不曾學拳的凡俗夫子,剛剛學拳的煉體境外門弟子,拳法小成的煉氣境武夫,有無心得?」

  宋鉞心虛道:「師父,看過了,很仔細看了,就是沒有琢磨出什麽門道。」

  林江仙說道:「凡俗夫子,整個人的身軀,肌肉僵硬,用拳法宗師的內行話說,就是行走之時屬於『硬撐』,因為俗子『氣濁』,分不開清濁,故而氣息混沌一團,初學拳法的煉體境,再到煉氣境,濁氣轉清,日趨柔和,這與練氣士追求長生不朽,求個『輕身』飛舉,有異曲同工之妙。」

  何謂「家學」,口傳心授?這就是了。

  見宋姑娘越聽越迷糊,朱某人最見不得好看女子受委屈,只得主動開口提醒道:「同理可得,林師真正希望你記住的感覺,是方才被古豔歌藏在你身上的半拳『砸中』後的……癱軟過程。這種近乎極緻的體態舒展,哪怕是被迫的,武夫如果能夠將其準確捕獲,然後不斷模仿,在跟人問拳之外,整個人都處於這種近乎天然的玄妙狀態,就是一份不為人知的裨益,類似練氣士的返璞歸真,恐怕這也是古艶歌給你教拳的最大用意所在。

  林江仙點點頭。

  朱某人擰動手中摺扇,「宋姑娘,此外還要留心林師所謂的『混沌一團』,這可是一個大學問,大境界,至於具體學問所在,朱某人畢竟不是純粹武夫,說不上來,只知道林師指點拳法,從來都是有的放矢。」

  宋鉞一邊仔細觀摩演武場那邊的問拳過程,一邊還得認真聆聽師尊教誨以及朱某人的提點。

  演武場,四位當之無愧的天之驕子,武學宗師。

  接下來他們這場比較罕見的問拳,其實就是趙鶴衝護著宗學佺,古艶歌與戚夫人,既是同境宗師,又是多年好友,配合無間。

  在幽州占據一座琵琶峰卻不開山立派的古艶歌,天下武道第八人,比兵解山的於勍高一個名次,真實年齡未知。

  她與林江仙的二弟子戚花間,緣於一場江湖偶遇,她們是多年的閨中好友了,戚夫人每次出門遠遊,都會專程去一趟琵琶峰。

  趙鶴衝覺得朱前輩之所以會來鴉山做客,就是幫著古艶歌牽線搭橋,來與師父請教拳法,順便也能瞧見二師妹和小師妹。

  戚花間是一名捉刀客,與那青神王朝的武夫戚鼓一樣的武學路數,簡單來說,就是拳走極端,專殺練氣士。

  所以經常有人調侃戚鼓,你是不是那位戚夫人的遠房親戚。戚鼓也就跟著附和一句,我倒是想抱她的大腿啊。

  好看的女子和好看的女子,如果走在一起,多半是減法。

  可如果是加法,那就說明這兩位好看女子,才是真的好看。

  演武場上,可憐宗學佺叫苦不疊,根本記不清楚挨了戚師姐幾記手刀,那種滋味,就跟被人用刀子慢慢攪動筋肉一般。

  再加上大師兄趙鶴衝時不時朝他身上來上一拳,好幫助宗學佺及時打散古豔歌的暗藏拳意。

  朱某人點評道:「宗老弟可以啊,看著就像是一打三,一位山巔境,竟能單挑三位止境,傳出去也是一樁美談。」

  趙鶴衝伸手按住宗學佺的腦袋一側,後者瞬間橫飛出去,趙鶴衝則與戚花間互換一拳,再被古艶歌以雙指作古怪劍訣,戳中趙鶴衝的頸部的水突穴,算是幫助宗學佺擋災了。此穴頗為關鍵,在武學一道稱之為水天地,被譽為小天門,寓意地部真氣如水上湧蒸騰氣化行於天,在此天地接壤,作開闔機關,只是趙鶴衝不知用了什麽拳法秘術,竟然好似能夠分出一條雄壯的純粹真氣,瞬間就將如先煮沸再凍冰的氣血異象給強行壓制下去,真氣道路複歸通暢。

  方才與戚花間互換一拳,至於被她拳罡「擦」中的手臂四瀆穴,趙鶴衝稍稍咬緊牙關,作為回禮,不退反進,身形前移驟然加速,一肘打中後撤的戚花間的側臉,打得這位二師妹腦袋一晃蕩,戚花間的眼珠子瞬間布滿血絲,額頭青筋暴起。所幸這一下沒白挨,古艶歌依舊是雙指並攏作劍指狀,出手極快,先後在趙鶴衝後背的神道、靈台、至陽三處,從上往下,依次敲擊,聲勢之大,宛如道觀敲鍾……

  局外人宗學佺頭皮發麻,古艶歌真下得去手!換成自己挨了這幾下「指點」,不得直接跌境?

  其實真正一挑三的,是趙鶴衝才對,因為按照林師的規矩,師弟宗學佺就是個累贅,只會讓趙鶴出拳衝束手束腳。

  趙鶴衝當然可以賭,賭古艶歌或是戚花間打趴下宗學佺之前,他更早更快打倒一位,但問題是她們都是止境武夫,且心有靈犀,雙方配合無比默契,尤其是身為捉刀客的戚師妹,體魄堅韌,異於常人,就算是趙鶴衝都不敢說自己的體魄就一定比戚花間更穩固。

  當然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場切磋,就真的只是切磋。

  最終結果,就是趙鶴衝被古艶歌和戚花間聯手打倒在地,輸是輸了,卻也沒什麽狼狽,趙鶴衝氣息依舊沈穩,伸手輕拍地面,飄然起身站定。

  反而是宗學佺只覺得整個人都快散架了。

  林江仙點頭道:「可以了。」

  四人各自返回座位,古艶歌伸手輕輕握住垂掛身前的麻花辮,調整呼吸。

  她看了眼趙鶴衝,不愧是林師首徒。

  戚花間伸手整理鬢角發絲和衣衫,方才趙師兄有幾拳,當真有點不念同門之誼了。

  宗學佺呲牙咧嘴,一世英名毀於一旦,估計接下來一整年都要被宋師妹調侃解悶。

  宋鉞眼神熠熠光彩,「浩然天下那場青白之爭,可惜不能親眼見到這場巔峰問拳。」

  關於那個曹慈的傳聞,她早就聽得耳朵起繭子了。

  再加上那個名聲鵲起的年輕隱官,這下好了,可以當對手的同齡人,又多出一個。

  也不算對手了,就是她這輩子必須要超過的對象,畢竟聽說他們都已經躋身止境歸真一層。

  她實在無法想像,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兩位武夫,境界能夠如此之高,拳法如此氣象浩大!

  古豔歌點頭。

  她自認與曹慈問拳,必輸無疑。

  但是那個接連輸拳給曹慈好幾場的陳平安,她總能試一試?

  戚夫人的嗓音天然嫵媚,有一種獨有的軟糯,柔聲說道:「畢竟曹慈更好看。」

  趙鶴衝笑道:「曹慈拳意,中正平和,無懈可擊。就像白帝城鄭居中跟人下棋,從來沒什麽神仙手。武夫與之當面為敵,想來是很絕望的,尤其是年紀更大的同境武夫,下來下去都是讓子棋,實在是既絕望又無聊,而且注定學不到曹慈的拳法神意。」

  「反觀陳平安,拳法可謂爐火純青,融彙各路宗師百家之長,走的是吃百家飯一路,竟然能夠熔鑄一爐,殊為不易。」

  「如果同時有兩個問拳的機會,但是必須二選一,那我肯定挑……曹慈!」

  宋鉞疑惑道:「大師兄,這是為何?」

  趙鶴衝微笑道:「輸給曹慈,輸就是輸,注定學不到什麽,就學不到好了,輸給他也不丟臉。但是跟陳平安真正切磋一場,不管輸贏,都會很虧。至於為何虧本,別人不懂,宋師妹你會不懂?」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陳平安跟曹慈問拳,一場比一場輸得好看。

  宋鉞白了大師兄一眼。

  朱某人好奇問道:「林師,你覺得呢?未來百年,誰高誰低?」

  林江仙說道:「畢竟都沒見過他們,不好評價什麽。」

  朱某人就換了個問題,「那麽下一場拳,誰輸誰贏?」

  林江仙說道:「肯定還是曹慈贏。」

  事實上,在林江仙看來,若是只以純粹武夫看待問拳,恐怕陳平安這輩子都無法超越曹慈,無論是武學高度,還是拳法強弱,陳平安都會始終落後曹慈半個身位。

  武學道路盡頭,身位即是神位。

  朱某人笑呵呵道:「穩了穩了。」

  浩然天下那邊有個關於曹慈的「不輸局」。

  近些年在汝州境內,也有人坐莊,開設賭局。

  朱某人外出走這一趟,一半原因,就是為了這件事。反正閒來無事,掙點小錢花花。

  萬一倒竈,也沒什麽,開設賭局的是汝州的某個票莊,跟我朱某人有什麽關係。

  朱某人記起一事,說道:「我這趟遠遊,見到徐續緣了,就在雷澤湖的那座鎖島,一起喝了頓花酒。」

  青冥天下有一古州「陸沈」為巨湖,四座島嶼,故名「小四州」,有兩位湖主坐鎮其中。

  其中一位道號「太夷」的王姓,與真身為虺的女子湖主雷雨,劃定界限,各占一半水域。

  王姓與雷雨,這兩位道齡極長的得道之士,都是最新的天下十人候補之一。

  只不過關於巨湖名稱,一直沒有定論,王姓將一分為二的水域分別命名為乾湖和坤湖。

  雷雨不去管對方的地盤,只將自己的半座巨湖取名為雷澤。

  王姓的個人道場位於峔山島,祖師堂建造在天池島,修道生涯最喜歡養鵝,在一條心安江畔長居。

  雷雨的道場位於梅峰,在龍山開辟避暑府邸。

  林江仙笑問道:「怎麽說?」

  朱某人點評道:「很有趣的一個人。當時鎖島酒宴,除了湖主雷雨,還有守山閣的楊傾,徐續緣這傢夥明擺著想要通吃,也不藏掖心意,這都沒被楊傾打死,算他福大命大。」

  宗學佺冷笑道:「竟敢招惹『蜃樓』楊傾,這傢夥不知死活嗎?」

  宋鉞卻是好奇問道:「徐棉和許嬰嚀都多大歲數了,聽說徐續緣還不到一千歲,他們真是親姐弟?」

  「當然是親姐弟,千真萬確。」

  朱某人壓低嗓音說道:「你們就不好奇他們仨的爹娘是誰?」

  宗學佺小聲道:「只聽他們父親是一位短暫躋身過十四境的大修士,被白玉京某位掌教教訓了一頓,跌了境,才隱姓埋名,不許露面?」

  宋鉞疑惑道:「十四境還能跌境?」

  朱某人以心聲笑道:「有無跌境,我不清楚,但是我只知道這位前輩,對白玉京那位掌教是很尊崇的,始終覺得另外兩位掌教治理天下的方法,太過手段軟綿、言語絮叨了,就因為兩位掌教太好說話,才導緻青冥天下這麽不消停。」

  戚夫人笑道:「難怪給倆女兒那麽取名,原來是這位前輩窩火憋著氣呢。」

  宗學佺言語無忌,大大咧咧道:「都生了那麽兩個出息女兒了,為何再生一個修道將近千年才是玉璞的兒子?重男輕女麽?」

  若論洪福齊天的幸運兒,青冥天下公認有四個。

  道士「山青」,經由掌教陸沈代師收徒,一步登天,成為道祖的關門弟子。如今掌管白玉京在五彩天下所有道統事宜。

  與朝歌結為道侶的鬼物徐隽,當然是毋庸置疑的榜首,大潮宗和兩京山如今已經著手籌建下宗,屆時徐隽就會是四宗之主。

  孫道長點評此事,可謂一語中的,「天底下就沒有一場婚宴解決不了的宗門世仇。」

  米賊王原籙,有幸拜師於碧霄洞主。

  按照孫道長的中允之言,就是「瓜皮弄慫呢,饃饃翻了天,倒大來顯豁。以後想死都難了。」

  劍修徐續緣。

  有一雙孿生姐妹的女修,此次聯袂躋身天下十人候補之列,姐姐徐棉,是青泥洞天主人,梳妝女官一脈的祖師爺,妹妹許嬰嚀,天壤福地之主,則是卷簾紅酥手一脈的開山祖師。而徐續緣就是她們的親弟弟,除此之外,相傳徐續緣還是山陰羽客「太夷」王姓的不記名弟子,更與兩人結拜為異姓兄弟,分別是衡陽王朝開國皇帝「火官」羅移,沛州右山國「遮蔭侯」武璽。

  兩個親姐姐,一個傳道人,兩位結拜兄弟,五人全在青冥天下十人候補之列。

  故而此人在青冥天下,有兩個膾炙人口的說法,一個是孫觀主給的,一個是孫觀主說是陸掌教說的。

  「全無靠山徐續緣」,「自力更生徐公子」。

  青冥天下早就習慣了,那些有趣的人、好玩的事,只要孫道長不開口說上一兩句公道話,任憑旁人說一千道一萬,總覺得味道不正。

  朱某人打了個激靈,正色教訓道:「小子慎言!」

  就在此時,一股磅礴氣息如雲霧纏繞整座鴉山。

  戚花間神色微變,狠狠瞪了一眼口無遮攔的師弟。

  宋鉞更是直接覺得呼吸凝滯幾分。

  林江仙微笑道:「既然敢生,還怕外人說幾句閒話?」

  那股宛如浩蕩天劫籠罩鴉山的氣象愈發厚重。

  林江仙眯眼說道:「前輩一粒芥子心神,再不退出鴉山地界,就別怪我還禮金桐道場了。」

  片刻之後,鴉山重歸天清地靜的氣象。

  顯然是這位大修士的心神退出了赤金王朝地界。

  朱某人嘆了口氣,「宗老弟啊宗老弟,你算是攤上大-麻煩了,這場無妄之災,虧得有林師坐鎮鴉山。」

  這位與吾洲同時代的前輩道官,有幾手壓箱底的術法,堪稱驚世駭俗,其中一手,可以讓大地頃刻間變作水鄉澤國。

  還能夠打造出一條風廊水榭,道士幽居其中,最終煉化出一把萬丈紅塵的法劍。

  當然此人以合道地利之路躋身十四境,手筆之大,歎為觀止,「丹帳覆州」!

  約莫千年之前,大限將至的翥州道士,苦心經營千餘載,閉關合道只在一瞬間。

  也正因為此舉擾亂一州風貌,違背了白玉京訂立的規矩,才被好友余斗仗劍而至。

  身披法衣手持仙劍的掌教余斗,直接將剛剛躋身十四境的道士,境界打回仙人境。

  與此同時,原本相互銜接的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也被一並殃及,被余斗一劍斬開聯系,再敕令洞天福地就此封山。

  若論天心,若論無私,余斗自稱第二,青冥天下沒人敢稱第一。

  不過這些都是千年之前的舊事了,而且那位翥州道官,他從合道成功再到轉瞬間跌境,不足一炷香功夫,都極為隱蔽。

  宗學佺轉頭望向師父。

  林江仙淡然道:「養好傷你就下山,去趟金桐道場,在那邊逛一圈再返回鴉山。」

  趙鶴衝幾個還好說,都習慣了。

  作為外人的古艶歌呆滯無言。

  宗學佺咽了口唾沫,抱拳領命。

  林江仙說道:「古豔歌,你在鴉山期間,我們切磋兩場。」

  古艶歌神采煥發,抱拳沈聲道:「晚輩懇請林師賜教!」

  朱某人如釋重負,不負佳人所托,鴉山之行,功德圓滿。

  其實他跟古豔歌是半路遇到的,因為目的地相同,才結伴而行。可惜這一路,就沒聊幾句。

  這可不是他相貌不好、功力不夠,只因為古豔歌好像就不喜歡男人,他有什麽法子,變成女子嗎?

  他這位汝州道官執牛耳者,曾是那個汝州嘉乾王朝的狀元郎,才情自然是極好的,然後被「榜下捉婿」成了駙馬爺。

  是那位人間最得意的仰慕者,冠蓋滿京華,斯人獨憔悴。瞧瞧,寫得多好,朱某人總覺得白也半數詩篇,都是為自己量身打造。

  一行人離開演武場,換了個喝酒的地方,至於宋鉞就被師姐戚花間拉去泡藥罐子了。

  古豔歌問道:「朱前輩,與玄都觀孫道長熟不熟?」

  朱某人小心翼翼回答道:「算是認識,不算太熟。」

  「那就算了。」

  「艶歌姑娘,是與蘄州玄都觀有些個人恩怨?還是與那位曆來不太喜歡待客的孫觀主,有事相求?」

  「沒事,就是想要與孫道長道聲謝,只是孫道長前些年好像都不在道觀,一直無緣得見,估計孫道長如今都不記得我了,冒冒然去蘄州登門拜訪,就怕到了玄都觀還是會吃閉門羹。」

  朱某人鬆了口氣,一下子就見風使舵改了口,「雖說我與孫觀主不算太熟,但是孫觀主也曾邀請我去那邊喝酒來著,真是應了那句老話,趕早不如趕巧,要是艶歌姑娘願意,近期就可以隨我去往玄都觀做客。」

  與孫觀主,可以不熟,可以很熟。

  林江仙面無表情,懶得揭穿好友的牛皮。

  孫懷中跟朱某人沒啥交情,至多就是那種比點頭之交略好幾分。

  對於山巔修士而言,雙方確實屬於經常碰頭的那種,但是真計較起來,交情一般,相當一般。

  一來雙方本就不是一路人,朱某人喜歡附庸文雅,孫道長卻是個最不樂意文縐縐說話的。

  再者朱某人每次去玄都觀做客,都是不得不去,每當孫觀主覺得自家酒水喝得膩歪了,就會喊汝州朱道友過去一起喝酒。

  此外還因為老觀主,每次見到了朱某人,就會一把拽住後者的骼膊,苦口婆心反複勸說一事,道友不如用回那個「朱大壯」的本名?

  你總是苦求新意,不就有個現成的,何必騎驢找驢?

  朱某人能答應?

  要不是闆上釘釘的第十一人,肯定打不過雷打不動的天下第五人,朱某人都想按住對方的腦袋,大聲詢問,給老子說清楚了,這算哪門子名垂千古的「美談」?

  看來為了能夠與古艶歌同游蘄州,朱某人真是豁出去了,不惜自投羅網。估計前腳進了玄都觀,後腳走出,只要隨身攜帶的酒水不夠好、不夠多,那麽朱大壯這個真名,別說一座蘄州,恐怕整個天下都要路人皆知了。

  喝過酒,朱某人拉著林江仙一起出門散步。

  朱某人微笑道:「那徐續緣,得授《素問》的秘本丙篇,故而擅長祝由科,當得起『精絕』二字。」

  林江仙點頭道:「有望得證上古金仙身,了不起。」

  朱某人嘖嘖稱奇道:「能夠被林師稱贊一句了不起,我那些珍貴酒水就算沒白請。」

  林江仙說道:「有事說事。」

  朱某人問了一個不是摯友絕對不會開口的忌諱問題,「你打算如何處置趙鶴衝,以及那幾個再傳弟子?有想法了沒有?」

  不談身為林江仙開山大弟子的趙鶴衝,其餘幾個,算不得是什麽頂梁柱,卻也都是鴉山的中堅力量,不是遠遊境就是金身境。

  他們幾個,或與林師、或向鴉山偷拳,還是其次的事。

  好友林江仙,對待拳法一事,素來沒有什麽門戶之見,只是一向懶得教拳而已,在外邊遇到好苗子,林江仙還是很樂意指點迷津,甚至是傳授幾手拳招的。

  問題在於,從入室弟子趙鶴衝,再到那幾位再傳弟子,都跟白玉京都有著千絲萬縷的淵源,其中有幾個,至少兩人,甚至至今還與白玉京保持秘密聯系。其中就有開山大弟子的趙鶴衝,這種事情若是泄露出去,於鴉山和赤金王朝而言,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林江仙默不作聲。

  朱某人嘆了口氣,就是還沒想好了。

  朱某人曾經先後三次見到趙鶴衝假借師門公務,與專門負責定時巡視天下諸州的那種白玉京道官悄悄接頭。

  前兩次親眼目睹雙方的,隔著將近三十年,由此可見,雙方耐心都相當不錯。

  由此可見,朱某人對鴉山是如何上心了。

  悄然跟隨趙鶴衝離開鴉山和赤金王朝的次數,說不定早就過了一手之數。

  第一次看到他們鬼鬼祟祟會晤,還在商議著如何讓趙鶴衝坐穩首徒位置,又該如何處置鴉山大小事務,跟赤金王朝皇帝陛下和那幫將相公卿如何打好交道,好贏得林師的青睞和器重,既要從林師那邊學得真正的拳法,同時也要手握實權,尤其要小心那個朱某人……一個耳提面命,一個虛心聆聽。

  這場見不得光的會面,屬於好見好散。

  結果等到第二次再碰頭,商議過正事,趙鶴衝就開始發牢騷了,畢竟再不是一位初出茅廬的楞頭青了,趙鶴衝當時已經是一位山巔境的武學宗師。

  好像當時白玉京道官身邊,還帶著一個與趙鶴衝同齡且同鄉的道士,但是這位紫氣樓年輕道官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

  最後一次,就在前年,聽口氣,是趙鶴衝第一次主動要求對方走一趟汝州,那位紫氣樓道官沒有露面,當時在閉關。

  朱某人就是這麽無聊,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總得找點排憂解悶的法子。

  他見林江仙始終不開口,便自顧自搖頭笑道:「落在旁觀者眼中,覺得又可氣,又好笑,還有點可憐。」

  臥底臥到這個份上,也算趙鶴衝太不容易了。

  記得當時憋屈不已的趙鶴衝,喝完了悶酒,一摔酒壺,就直接與那位聲名不顯卻修為不弱的白玉京道官,駡了一句娘,說老子再這麽待下去,難不成還要混成鴉山第二代掌門?

  林江仙終於開口言語,「不光是趙首徒鶴衝,二弟子戚花間,她與我正式拜師的那一天,就表明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得了靈寶城某位天仙的授意,才來的汝州鴉山,她最早習武演練的兩部拳譜,也是靈寶城道官贈送,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夠進入鴉山,跟我學拳。」

  「按照雙方約定,三十年內,她從我這邊偷來的拳法,將來都要歸還白玉京靈寶城。在那之後,戚花間就與白玉京沒關係了。」

  「她既然敢偷,我就敢教。我倒要看看,白玉京未來百年之內,能不能再出半個林江仙。」

  朱某人啞然失笑,「該不會是你身邊四位嫡傳,全都是白玉京安排的諜子吧?」

  「那倒不至於。宗學佺和宋鉞,身世簡單,與白玉京並無瓜葛。」

  林江仙淡然道:「退一步說,全是白玉京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又能如何。」

  別忘了,這位林師,還是一個能夠自稱幫忙閏月峰辛苦算一卦何時下山的人。

  朱某人佩服不已,「你倒是看得開。換成我就肯定做不到這個份上。」

  指尖多出一枚秘制花錢,磨成方形,一面刻日食一面刻月食。

  世間銅錢經手人多,故而陽氣重。朱某人手上的這枚花錢,位列天下十大名泉第三。

  花錢在朱某人手指尖翻滾。

  林江仙沒來由道歉一句,「對不住了。」

  朱某人灑然一笑,「矯情。就不該是林師說的話,收回去,趕緊收回去,我就當從沒聽見。」

  沈默片刻,朱某人輕輕旋轉著那顆花錢,走到了鴉山之巔,視野開闊,依稀可見極遠處赤金王朝的那座京城,無宵禁,燈火一片,就像夜幕中的火團,朱某人神色複雜道:「實不相瞞,白玉京某城樓的頭把交椅,邀請我去他那邊做客,還親口承諾只要我肯去,聽從他們的安排,不但可以當個副手,關鍵是讓我有希望行走一條大道,至於是誰,我就不說了,稍微講點買賣不成仁義在的規矩。」

  「不得不承認,確實有過心動。」

  林江仙微笑道:「心動是人之常情,不心動才是怪事。」

  在青冥天下,有個無據可查的古老說法,「白玉京之外,一州一十四」。

  這個說法,可以一分為二看,一種是天下十四州,一州之地,應運而生,都有希望出現一位十四境修士。

  不是必然之定數,但好歹是一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大道機會。

  再就是一州版圖只能是出現一位十四境。絕對不可能同時出現兩位十四境,一州山河,就算版圖大如蘄州、幽州之流,也注定沒有這份「氣數」來支撐起兩位十四境大修士。

  比如那蘄州玄都觀的王孫和孫懷中,後者當初遠遊別座天下,曾經借出四把仙劍之一的「太白」,給浩然白也。

  除了與白也性情相投,其實也是相信道號「空山」的師姐王孫,一定可以躋身十四境,孫懷中故意離開玄都觀和蘄州地界,屬於提前讓道了。朱某人這撥山巔修士,心知肚明,那次孫道長出門遠遊,極有可能就是王孫的那次閉關,到了某種關鍵期間。只可惜最終事實證明,當初王孫未能合道成功。

  那麽在這汝州,因為林江仙和鴉山的存在,幾乎等於徹底斷絕了朱某人打破瓶頸的那點可能性。

  林江仙雖非練氣士,但是一州氣運流轉,可不管你是武夫還是道官。

  朱某人好奇問道:「未來青冥天下十四州,有沒有一種可能,最終會同時出現十四位十四境?」

  林江仙搖頭道:「絕無可能。」

  朱某人再問道:「那就退一步,不是並肩而立在同一個時代呢?未來一千年,甚至兩千年內,有沒有這麽多數量的十四境?」

  「就像一個村落,有十四戶人家,風水輪流轉,總有輪到的一天,區別只在早發晚發而已?」

  林江仙聽到這裡,笑道:「陸沈曾言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那就再等等,你是修道之人,相信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朱某人猶豫再三,還是忍不住以心聲問道:「林師,你準備做什麽?」

  林江仙一笑置之。

  「林江仙,我們認識這麽多年了,還是不能說嗎?」

  「我不也從不過問你要贏了誰才甘心。」

  朱某人喟嘆道:「林師啊林師,跟你聊天真沒勁。」

  林江仙伸手拍打山巔青竹欄桿,微笑道:「因風吹火,用力不多。順勢而為,事半功倍。」

  朱某人攥住那枚磨方花錢,歲月悠悠,放浪形骸,縱情酒色,文章行人皆耳聞。那麽只需要贏一次,自己就可以萬古不朽了。

  不求與天地同壽的長生之實,但求與日月齊輝的不朽之名。

  所以暫時來說,還是得活得久一點,畢竟需要至少再高一境。

  朱某人說道:「有件事,要跟你商量商量。」

  林江仙伸手拂過欄桿,「但說無妨。」

  朱某人說道:「如果當真天下大亂了,青冥數州陷入戰火,我會爭取保證汝州的太平,這就需要林師和鴉山的幫助了。」

  林江仙點頭道:「說過簡單的事,請繼續說難事。」

  朱某人說道:「如果有朝一日,某件事在兩可之間,天下形勢陷入僵持不下的局面,我希望林師能夠助我一臂之力,盡快打破這種僵局,好讓人間恢復太平世道,能早一天是一天。」

  林江仙說道:「沒有問題。」

  數州之地,大火燎原。

  汝州暫作壁上觀,隔岸觀火。

  其實朱某人的小事和難事,在林江仙和鴉山這邊,剛好顛倒一下。

  作為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林江仙此身,就只是一位名副其實的純粹武夫,不是什麽練氣士,就更不是劍修了。

  就像純陽呂喦,就曾與陳平安直言一句,林師拳法很高,劍術更高。

  而陸沈也曾與人說過,有無長劍在手,就是兩個林江仙。

  藥鋪楊老頭經常翻閱一部外鄉劍仙編撰的山水遊記,當年老人見到寧姚,就曾經提及過此事。

  劍氣長城設置三官,祭官先行,刑官隨後,那麽接下來自然就是萬事俱備只欠一場東風了,只等隱官現身。

  林江仙雖然不看好陳平安跟曹慈的那場青白之爭,但是對於陳隱官的劍術成就,還是願意拭目以待的。

  朱某人一摔袖子,後撤數步,打了個稽首,低頭不起,沈聲道:「汝州道官朱大壯,在此謝過摯友林師!」

  林江仙抱拳還禮。

  朱某人直起身,只覺得神清氣爽,暫時無事小神仙。

  林江仙突然說道:「你和古艶歌,其實不用去玄都觀找孫道長了,你們要是真想見他,不如現在就趕路,直奔白玉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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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9 16:42: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上)

  小四州,雷澤湖。

  梅峰島上,梅花瘦如詩。

  女冠楊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著,地上皆是水運凝聚而成的白雲,最為神異的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白雲,自然形成花瓣狀。

  她身邊就是兩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卻能在這小四州站穩腳跟,一步步成長為「小四州」兩位湖主之一,成為這座廣袤雷澤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們就曾聯袂去往天外,為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籙于玄道賀。

  雷雨笑道:「那個徐續緣,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怎麽說,要不要結為正式道侶,還是來一段露水姻緣?」

  楊傾笑著搖頭,「你就別拉著我一起跳火坑了。」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經地義的陰陽大道,你們如此拘束,白白少去好多樂趣。」

  楊傾默不作聲,只是想著心事。

  作為幽州弘農楊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號蜃樓的楊傾,她還是守山閣的副山主。

  這讓她很為難。

  所以她只好離開道場,來這邊躲清靜了。

  結果就碰到了那個自命風流子弟的徐續緣,讓她還是不得清淨。

  最新天下十人,其實是十一人,只因為墊底兩人並列第十,玄都觀道號「空山」的王孫,閏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們之前的九位,余斗是榜首,陸沈其次,然後才是道場位於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剛剛將一座位於水底藕神祠圈為道場的女冠吾洲。這四位都是公認的十四境大修士。

  蘄州玄都觀當代觀主孫懷中,武夫林江仙,歲除宮吳霜降,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據說吳霜降上次現身玄都觀,就已經有了十四境修士氣象,那麽是否說明孫道長已經偷偷躋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師?是否已經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只在吳霜降後一位的「巨岳」高孤?是否?

  都是謎。

  風卷雲湧,霧裡看花。

  一個身材矮小的駝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縮地山河,從自家道場現身此地梅花叢中,手裡拎著一隻古木材質的提盒。

  此地位於梅峰山腳,名為龍尾陂。山巔那邊叫做擱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幹如虬的老梅樹,雙臂環胸,瞧著那個不速之客,她沒什麽好臉色,「王姓,你來做什麽?」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彎腰,將提盒輕輕放在腳邊,說道:「貧道趕來這邊勸你一句,別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亂局,不值當。」

  雷雨嗤笑道:「一湖兩半分,你管得著我?我也勸你一句,養鵝就養鵝,別多管閒事,小心內訌一場,更不劃算。」

  老人不理會雷雨的威脅,視線偏移,望向那位外鄉女冠,繼續自顧自說道:「也勸蜃樓道友一句,回去就勸弘農楊氏一句,百世之澤,來之不易,別意氣用事,說沒就沒了。」

  楊傾神色自若,點點頭,「太夷道友的這句話,一定幫忙帶到家族。」

  雷雨冷笑道:「這就很奇怪了,你跟餘掌教可沒有任何私誼,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之間好像還有點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點頭道:「但是你都說了,是私怨。」

  楊傾笑問道:「太夷道友,我比較好奇,你是這麽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當說道:「很簡單,我不覺得這座天下,誰能夠頂替餘掌教,既然誰都代替不了,那就別搗亂了。天下一亂,是會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楊傾點頭道:「明白了。」

  雷雨嘿嘿笑道:「說的直白,我也聽懂這句人話了。剛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來了,問問你。」

  老道士說道:「有問必答,知無不言。」

  雷雨抬起一隻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麽本事管我雷澤湖的家務事?」

  「憑仗不少。」

  老道士說道:「就憑貧道此生所學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與劍法,尤其是一門看家本領,壓勝法。」

  雷雨故作驚訝,「姑奶奶才曉得你這個近鄰,會的術法竟然這麽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個不去白玉京撈個掌教耍耍?」

  老道士還是一板一眼說道:「當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還是綽綽有餘的。」

  雷雨眼神淩厲,挺直腰桿。既然如此,來都來了,那就乾脆別走了。剛好可以掂量掂量這位太夷羽客的斤兩。

  楊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臨頭再做決定,在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說,我們就都別搗亂了。」

  老道士點頭道:「我這邊沒有問題,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雙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楊傾不得不喧賓奪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樓道友記得一定把話帶到弘農楊氏。」

  楊傾笑著點頭。

  老道士身形一閃而逝,但是留下了腳邊的那只提盒。

  雷雨確定對方已經離開雷澤湖地界之後,搖搖頭,「這個老東西,英雄氣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楊傾笑道:「你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了。」

  雷雨冷哼一聲,一腳踢碎那只三層木質提盒,食盒內美味佳肴瞬間散落滿地,她氣笑道:「這麽點食物,老娘吃得飽?塞牙縫都不夠。」

  楊傾說道:「王姓的意思很簡單,奉勸我們都別吃飽了撐著沒事幹,做事情要量力而行。」

  雷雨默然,咬牙切齒。

  楊傾說道:「不用後悔,就算我剛才願意出手幫忙,我們還是留不住他的。」

  她幽幽嘆息一聲。

  像自家弘農楊氏,以及地肺山華陽宮,這樣的家族和道場仙府,有很多。

  只是大概如太夷王姓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樣還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輪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陰,手握生殺大權。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殺可不殺,肯定不殺。不殺之外,寇名還要親自教化,一同將功補過。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張可久,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余斗,可殺可不殺,必殺。

  三掌教陸沈,殺不殺,只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驚訝和慌張,因為看到了好友竟然滿臉淚水。

  「楊傾,怎麽哭了?」

  楊傾回過神,楞了楞,伸出手指擦拭眼淚,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陳年舊事了。」

  雷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什麽。

  因為她知道,楊傾當年之所以離開弘農楊氏,去守山閣開闢一座海山仙館,就是為了能夠遠離那處睹物思人的傷心地。

  楊傾的唯一心結,便是她的那個親弟弟,姐弟是從小一起長大,關係極好,教書識字、為人處世這些事,都是楊傾這個姐姐在教,後來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護送到華陽宮,他第一次出門歷練,楊傾其實也是一路暗中護道,偶爾犯了些小錯,當師父的高孤從來捨不得說句重話,都是楊傾當面或是寄信教訓……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長姐如母吧。

  楊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場景。」

  雷雨徑直問道:「是看到了未來事?」

  楊傾猶豫了一下,「不好說。這裡邊很複雜,很難說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無妨,只需說說看,你瞧見了什麽?」

  楊傾輕聲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離開梅峰的老道士,沒有去往道場峔山島,而是返回那條心安江畔,老人在這裡養了好些白鵝。

  老道士驀然瞪圓眼睛,怒道:「徐續緣,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還老子白鵝來!」

  片刻之後,老道士愈發生氣,環顧四周,那個偷鵝賊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駡駡咧咧,急得直跺腳,「不當人子,不當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隻,親娘哎,三隻,足足三隻啊,好心傳你一部丙本,就是這麽報答傳道人的,當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與她有幾分相似,老子都不讓你進門……果然不該去梅峰見那個娘們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賊,悔不當初,悔不當初,三位道友,是我對不住你們了……」

  青泥洞天,滿覺隴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陰柔的濁世佳公子,一手攥著只大白鵝的脖子,另外一隻手更是攥著兩隻。

  青年笑容燦爛,大聲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兒我親自開竈生火,鐵鍋燉大鵝!」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現在他身邊,無奈道:「續緣,你就這麽給人當不記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舉起撲騰不已的白鵝,好像要憑此嚇唬姐姐徐棉。

  徐棉揮揮手,「打小就沒個正行。」

  許嬰嚀很快就從天壤福地趕來此地,瞧見這一幕,忍俊不禁,與徐棉不同,她開口笑道:「做得好。」

  徐續緣笑眯眯道:「哪怕二姐這麽說,我還是更喜歡大姐一丟丟的。」

  許嬰嚀屈指一彈,輕輕砸在弟弟的額頭,「欠兒欠兒的。」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我跟羅移和武璽都聊過了,他們都不太願意雍州朱璇擅自占卜別州吉凶。我在猶豫,要不要沿著那條大瀆走一趟魚符王朝。」

  徐棉柔聲說道:「聽姐姐的勸,千萬別去趟渾水。」

  許嬰嚀笑道:「武璽這位右山國的遮蔭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過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當然不樂意朱璇那個小姑娘劈砍老樟樹枝條了,若是吉,無非是給沛州錦上添花,若是大凶之兆,怎麽辦?說句難聽的,就算本來不凶的一州運勢,都給硬生生折騰成凶了,自古以來,那麽多童謠讖語的真僞,或是幾真幾假各占多少,誰能分得清楚?朱璇只要再心黑一點,呵,整個沛州都要雞飛狗跳,武璽好不容易靠著縱橫捭闔的梟雄手段,才讓整個沛州穩定下來,承認右山國的盟主身份。武璽已經算是沈得住氣了,換成一般人,早就帶兵殺去藕神祠了。至於羅移,估計他也就是看在你這個結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璽幾句,衡陽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這個「火官」道號,還有開國皇帝的身份,當年是怎麽來的?一個起於行伍底層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殺出來的血路,才坐上龍椅。」

  顯而易見,火官羅移和遮蔭侯武璽,同樣是兩位天下十人候補之一,許嬰嚀對羅移的評價明顯更高。

  徐續緣點頭道:「是這麽個道理。」

  徐棉輕聲說道:「羅移是難得有那種豪傑氣的梟雄,講義氣,有擔當,反觀武璽就更喜歡肚子裡說話了,續緣,以後你與他們的親疏遠近,你要心中有數。」

  火官羅移,一輩子戎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寶,是一件道教帝鐘,相傳是道祖親手鑄造的至寶之一。

  古鐘銘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輾轉,經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終無一人能夠將其煉化。

  直到羅移得手,大概是因為在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冊道書的緣故,當年羅移只是洞府境,就將其成功煉化,祭出此寶,擲火萬里。

  徐續緣不耐煩道:「知道啦知道啦,總是這麽喜歡說教,大姐,你要是沒有這個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許嬰嚀嘖嘖道:「馬屁精。」

  走在遍地落滿桂花的金黃色道路上,驀然間有悠揚鐘聲響起。

  入清淨地,生歡喜心。

  佛陀傳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鐘暮鼓。

  姐弟三人,各懷心思。

  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站在他們的位置上,只要天下亂局一起,又豈能做到獨善其身?

  思來想去都是愁,很費思量。

  徐續緣突然說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聽高宮主傳道。然後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聽說了那兩個消息,你們應該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聲。

  許嬰嚀由衷贊嘆道:「高宮主,好大魄力!當真是無愧『巨岳』道號!」

  原來高孤在那場傳道的尾聲,公布了兩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

  再讓一個叫毛錐的外來道士,擔任華陽宮新任宮主。

  其實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雖然不是關門弟子,但是高拂在華陽宮內外,都是公認的修道天才。照理說,如今境界還不夠的高拂,接任宮主,哪怕比較勉強,也好過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錐」入主華陽宮,讓高拂擔任地肺山山主,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將高拂「驅逐出境」脫離華陽宮了。

  徐棉解釋道:「那個毛錐,我猜他極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

  徐續緣晃了晃手中的三隻大白鵝,「氣死我了。」

  青冥天下,因為沒有諸子百家一說,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統道脈,關鍵就看度師是誰、度師出於那座道觀。

  俗話說武夫拜師如投胎,需要事師如父,那麽青冥天下的道士尋找度師,重要性絲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邊,龍泉劍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雪廟,他雖然是劍修,但阮邛的道統身份,依舊屬於兵家修士。還有遊俠許弱,也是劍修,但依舊屬於墨家弟子。

  與此同理,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哪怕觀內劍修數量極多,可謂冠絕天下,卻還是正兒八經的譜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學問駁雜,尤其親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誰敢說姚清不是道官?

  徐續緣尋找的度師,心目中的第一人選,其實是地肺山的「巨岳」高孤。

  可惜被對方看穿了心思,高孤並不覺得他能夠繼承華陽宮法統,也無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脈大梁。

  本來按照徐續緣的演算和預判,只要進了華陽宮,哪怕無法繼任宮主,將來也能當個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續緣的父親也是如此認為,結果徐續緣連那座隱蔽道場的大門都進不去,明擺著是看不上他的資質了。

  最後才是山陰羽客王姓。所幸還湊合,病急亂投醫,好歹被徐續緣找到了真正的「名醫」不是,在那邊落腳多年,當了個不記名弟子,其實師徒雙方是很投緣的,道不輕傳,還是傳給了徐續緣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續緣說道:「大姐,二姐,你們呢,是什麽想法?」

  徐棉說道:「做女兒的,總歸有做女兒的職責。何況青泥洞天當年被封山一事,我總得討要一個小小的說法。」

  許嬰嚀說道:「我就不一樣,聽爹的勸,能不摻和就堅決不走爛泥路。」

  徐棉問道:「續緣,你見過楊傾了,她是什麽態度?」

  據傳這位道號蜃樓的館主,精通紫微鬥數和太乙神數,公認天下第一。

  這種會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別去招惹,一旦糾纏不休,其實要比與同境劍修為敵更麻煩。

  徐續緣驀然而笑,「大姐,我可是聽說了,你在天外,跟那個老秀才討要了印章和摺扇。」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兩脈道官,後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陳隱官。

  許嬰嚀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證。除了印譜摺扇,你這位大姐,還厚著臉皮跟文聖多要了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

  徐棉無奈道:「我只是幫洞天內的兩位客卿討要這些物件。」

  許嬰嚀嘖嘖嘖,「假也不假,真也不真。」

  徐續緣點頭道:「先前從雷雨那邊聽說此事,我就如遭雷擊,傷心透頂。說好了一輩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

  徐棉懶得解釋。

  徐續緣冷哼道:「他陳平安想要當我的姐夫,得先過我這個未來小舅子這一關才行!他不是劍修嘛,我就跟他問劍一場。」

  徐棉氣笑道:「胡說八道。」

  許嬰嚀打趣道:「你怎麽不說他是止境武夫,跟他問拳一場?」

  徐續緣搖頭道:「我又不傻,問劍都心虛,問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問酒鬥詩兩不誤?」

  徐續緣突然自顧自大笑起來,「女大三抱金磚,聽說陳平安才四十歲出頭,若是娶了大姐,這都賺了多少塊金磚了?!」

  許嬰嚀點頭道:「你姐的嫁妝,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這個說法,再合適不過了。就是得小心被寧姚問劍一場。」

  徐棉惱羞成怒,瞪眼道:「你們倆都給我住嘴!」

  徐續緣輕聲道:「前不久聽爹提起一件陳年往事,說大姐年少時曾經路過一座名為鄒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個看相測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幫大姐批命,看過了大姐在算命攤子提筆寫下的幾個字,說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學小技與至道實則同一關捩,最後他就給了一句批語,『徐棉,氣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虧得大姐你當年福至心靈,沒有把他當成騙子,願意掏錢求個破財消災,所幸對方也願意指點出破解之法,讓大姐以後為人不可犯濁俗,修道不可太清空,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許嬰嚀忍住笑,「其實她當年提筆所寫,不是幾個字,而是兩個字,兩個一直被她認為是世間最經得起推敲的字……」

  徐棉怒斥道:「許嬰嚀,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許嬰嚀哎呦喂一聲,「嚇死我了,某人要大義滅親哩。」

  徐續緣微笑道:「大姐二姐,你們知道啥叫一見鍾情嗎?就是走在路上,只是看了誰一眼,就像與他撞了個滿懷。」

  許嬰嚀疑惑道:「續緣,你是對那楊傾一見傾心了?」

  徐續緣笑著不說話。

  徐棉說道:「別總想這些有的沒的,好好研習太夷道友傳給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義上雖是醫書,卻直指大道。」

  徐續緣嘿了一聲,「說句真心話,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復埋怨的那句話,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傳之以至下至淺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廢絕,為已幸矣。」

  徐續緣嘆了口氣,「要亂就亂吧,無非是梟雄殺英雄,雙方揚名立萬,反正都在此一舉,都是人間豪傑。」

  「朱某人說得好,並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對的,最是窮人不自由。」

  「所以還屬駡天駡地的窮酸文人最自由,什麽都不懂,什麽都敢說。」

  「都不去管了,只管鐵鍋燉大鵝!」

  許嬰嚀驚訝道:「真殺了燉肉吃啊?」

  徐續緣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過來,就是學師父,把它們當祖宗供奉、當大爺伺候起來啊?」

  許嬰嚀轉頭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準備桂皮八角花椒豆醬老醋小磨香油這些佐料。」

  許嬰嚀立即附和道:「加點料酒,滋味更好。」

  ────

  殷州。

  大潮宗,一處禁地洞窟門口,榜書崖刻「鹿台姻緣」四個鮮紅大字,陰刻。

  但是讀書極多的姚清,知道四個字之前,曾是陽刻的四字榜書「武丁朝歌」,只是被後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後,殷州才有了一座兩京山,開山祖師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護關。

  這座位於孤峰之巔的白玉廣場,除了一人一桌,空無一物。

  桌上有幾本道書,一壺酒,一雙筷子,幾碟下酒菜。

  這些日子以來,姚清就獨自坐在這邊幫人護關,除了偶爾看書喝酒吃菜,這位被譽為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間有分別來自大潮宗和兩京山的祖師,遙遙站在陣法邊界,試圖與姚清詢問閉關事宜,姚清別說搭話,就連眼皮都沒搭一下。

  在來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經跟皇帝陛下還有國師白藕打過招呼,在自己遠遊期間,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想著向他傳遞消息。

  青神王朝位於並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黃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國力無比強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歸碧雲樓管轄,而並州則歸青翠城管轄。

  雅相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三朝首輔,姚清道齡不過千年,就已經與道號「巨岳」的高孤,一同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巔修士。

  公認的飛升境圓滿修士,這就意味著姚清距離合道十四境,就只差半步了。

  姚清經常被青翠城邀請論道授課。

  而那位被譽為「白玉京小姚清」的陸掌教,肯定次次到場再捧場,不是使勁鼓掌,就是大聲喝彩。

  姚清最名動天下的舉動,當然不是雅相頭銜,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斬三屍,而且不是那種尋常的斬殺三屍來縫補、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斬開一顆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屍解仙,故而每一位屍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屍解仙,在五百年之內,都成為了上五境練氣士,加上陰神,便等於是姚清的六個「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陰神和陽神,就等於擁有八個「分身」一般。

  據說姚清還掌握了兩張大符,一張是道祖親自賜下的符籙,還有一張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創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淺,極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問》乙本,這是年少求學時購買而得,當年三錢銀子的買書錢,還是姚清省吃儉用積攢而來。

  翻看了一會兒書籍,姚清抬起頭眺望遠方,大陣之外,群山綿延,青青翠翠,一條大河蜿蜒而去,穿針引線一般。

  收回視線,姚清拿起筷子,開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來人間能有誰,懷抱著圓闊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獨大的道門仙府,終究是少數,更多情形,還是兩兩對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場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時存在采收山與道家符籙祖庭之一的青祠宮。幽州是地肺山華陽宮,與弘農楊氏和守山閣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誰都想要壓過對方一頭。

  其中兵解山,因為近期同時出現了兩位躋身武評十人的大宗師,風頭正盛,於是就被有心人舊事重提了,因為兵解山唯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當年他們作為唯一一座與「米賊」領袖宋茅廬結盟的大宗門,在「事情敗露」之前,竟然臨時撕毀盟約,選擇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米賊一脈的衆多道官,被興師問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則打殺、輕則拘押或除名,永不錄用,不得擔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員遼闊、水運獨大的永州,相傳米賊一脈最為鼎盛之時,私籙道士多達百萬!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兩京山更是死仇,當然如今大不一樣了,簡直就是變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說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嚴格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在宗主徐隽攜手道侶朝歌一同閉關期間,其實大潮宗和兩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經建立,只是因為尚未懸掛祖師像,尚未與外界發出任何一道請帖。

  姚清笑了笑,轉頭看了眼洞窟大門那邊。

  朝歌此舉,既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也算為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謀劃,都是想要幫助道侶徐隽搶先一步,爭取提前預定一席之位。

  畢竟浩然天下那邊,桐葉洲出了一個君子鐘魁。

  姚清極少佩服一個人,但是複戡道友,確實讓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個飛升境巔峰境界,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也是姚清願意破例幫人護關的唯一理由。

  否則他摻和這種殷州事務,白玉京玉清宮那邊是肯定會記帳一筆了。

  事關重大,影響深遠,畢竟可能涉及一位未來十四境修士的誕生。

  今天,一雙年齡懸殊、境界也是懸殊的道侶聯袂出關。

  道號「複戡」的女冠朝歌,臉色微白,施了個萬福,「有勞雅相。」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只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觀徐隽,卻已經是飛升境圓滿,極有可能,還站在了某條大道的門檻處。

  姚清不關心這個,各有各的緣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沒什麽,山不轉水轉,幫人就是幫己。」

  這次護關,確實很輕鬆。此次護關,姚清當然是主心骨,但是在這之外,除了負責籌建下宗的兩位老祖師,兩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紛紛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頭。

  層層大陣,全部打開。

  為此消耗的神仙錢算什麽,一座洞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又算什麽。

  姚清說道:「除了陸掌教看了這邊幾眼,並無任何反常的動靜。」

  之前姚清察覺到一絲窺探跡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陸掌教。

  當時被姚清勘破之後,陸掌教竟然還有臉說一句「天底下奇人異士那麽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

  朝歌微微皺眉。

  徐隽卻是笑道:「有雅相幫忙護關,又有陸掌教看過了此地,當真是萬無一失。」

  姚清點點頭。

  這就是徐隽的獨到之處了,此人所說言語,都是真心實意話。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無古人的壯舉,至於是不是後無來者,暫時不好說。

  姚清說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兩座下宗典禮,不如都讓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豈不是恩將仇報?」

  朝歌大笑不已。

  徐隽打了個道門稽首,「那晚輩就在此恭送雅相。」

  姚清點點頭,身形化虹瞬間遠遊千萬里。

  朝歌扯了扯徐隽的袖中,輕聲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經躋身十四境了。」

  徐隽滿臉喜悅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麽不早說,我至少該與雅相道賀一聲的。」

  言語之時,男人不忘動作輕柔,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論生死。

  雍州。

  萬年老樟,八千大椿。

  魚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舉辦一場科儀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裡偷閒,在今夜來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這邊待上一個時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陰」吾洲的誕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場就位於雍州此地,是一處劍戟崢嶸遍山水的隱蔽山頭。

  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有南北向的中條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過山脈是東西向,祖山名為九峰山。

  但是自從吾洲當年閉關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為實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誤以為吾洲已經兵解轉世。

  畢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資高如吾洲,按照當年白玉京的推衍結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場所在的王朝更叠、國姓變幻,都沒有誰敢擅闖此地,歷史上一些個心存僥倖的道官,希冀著在此尋寶撿漏,無一例外,要麽是根本無法進入山中,要麽就是打破層層山水禁制,終於瞧見了九峰山,然後就被與之悄然啓動的劍陣瞬間斬殺。

  山中無道家宮觀,卻有一座屬於佛家淨土宗一脈的苦竹寺。

  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個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離此山不遠。

  一位年輕女冠,盤坐蒲團上,她身前那張低矮案幾上,擺放著一大堆的籌筭。

  魚符王朝兵部衙門的一個庫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卻有資格與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對面。

  他看著那堆刻有數字的竹籌,分明材質普通,說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來。

  吾洲看著那個略顯拘謹的年輕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給你一句準話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沒有誰能找你的麻煩。至於他們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證了,我只保證他們有來就無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會半途而廢。」

  朱璇默默點頭,與對方口頭道謝,完全沒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絕那樁買賣,那麽白玉京就得付出一點代價了。

  吾洲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坐在朱璇身邊的中年男人,問道:「聽說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帶兵打仗那會兒,都會事先運籌?」

  男人笑道:「不敢當,只是喜好,並不精通。」

  在那魚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內,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籌的男人,在書房內開闢一座隱蔽道場,名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聽說你跟靈寶城那座顯靈觀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經同朝為官,於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說道:「兵法造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種化境。」

  靈寶城的止戈宮,類似碧雲樓的鎮岳宮,地位超然,而止戈宮轄下有三十六道觀,其中放馬觀又管轄衆多道觀,其中有座顯靈觀,聲名不顯,觀主是個年邁容貌的道士,他與道侶在此隱居修行、著兵書,這位道號「藥師」的老人,偶爾外出雲遊,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卻都不會離開止戈宮地界。

  朱璇說道:「論軍功,曹先生絲毫不弱於對方。」

  身邊男子,曾被視為國之膽魄,拓邊功臣第一人。死後被帝王追贈太尉,謚貞武。

  曹州狐與那位以英靈姿態進入白玉京修道的顯靈觀道官,兩位絕代名將,生前齊名,雙方美謚相當,就連死後墓葬規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帶譏諷語氣,「那就是一個內戰無敵、一個外戰無敵嘍?不愧是國之雙璧。」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間名將不計其數,吾洲之所以知曉對面這位,不在對方功業,只是對方在「年老」時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聽了一耳朵,就順帶著記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賊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賴賊,路上逢人就殺。

  十四五為難當賊,稍有見識,見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愜則殺。

  弱冠之齡,為將統兵,是為佳賊,臨陣殺敵,身先士卒,見賊殺賊。

  為大將,為帥領將,以殺止殺,以殺人劍救世,救亂世百姓於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陽間百年事,彈指一揮間,功名事業成就有限。何況比起浩然綉虎,蠻荒文海,我們這些所謂領兵打仗的武將,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時一地的匹夫之勇了。」

  其實這次朱璇趕來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兩句「準話」,暫時只得到了其中一 ,故而朱璇還不願意就此告辭離去。

  吾洲先後察覺到兩處異象,一在汝州鴉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後者還在吾洲預料中,前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場那位翥州羽客,怎麽跟林江仙不對付了?

  其實吾洲在煉物之外,還擅長術算和觀天。

  只要資質足夠好,學什麽都很快。旁人羨慕不來。

  能夠被她視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數,其中就有汝州那個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務正業,頗為有趣。雙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見了,吾洲願意主動跟對方聊幾句。

  記得曾經遇到一個道號純陽的雲遊道士,她也願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動心了。

  可惜有緣無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覺到這份心動的不對勁。但是這些年以來,吾洲始終沒能找到蛛絲馬跡,甚至連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否則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氣,一旦有了懷疑對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計自己,在這座青冥天下,難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膽子嗎?

  吾洲笑道:「丫頭,其實不用太擔心白玉京那邊,以餘掌教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他是不會刻意針對你和魚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擔心的,反而是近期不舉辦玉清宮議事,尤其是議事,卻沒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動提出這項議程,餘掌教不給出定論,如此一來,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餘地了。」

  青冥天下的各脈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衆山巔修士,不管如何非議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沒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從不徇私。

  余斗進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摯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當初選擇放行,再將其親手斬殺。

  曾經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就這樣死在余斗劍下,紫氣樓才有了後來的姜照磨。

  一位曾經被譽為「敢叫海岳聽安排」的飛升境符籙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劍下。

  而且是那種山上最為徹底的魂飛魄散,真正意義上的身死道消,再無轉世可能。

  而這位修士的道侶,自號「黃葉道人」。正是飛升境女子劍修,寶鱗。

  正是道號「天墀」的邢樓,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極多,幫助極大,甚至不惜將某件至寶轉贈好友余斗。

  邢樓之於余斗,可謂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劍斬當時已經走火入魔的劉長洲,天下道官還能理解幾分。

  但是余斗殺邢樓,不可謂不驚駭天下。要知道當年白玉京的那座鎮岳宮煙霞洞,黃界首都已經做好開門接納邢樓的準備了。

  朱璇鬆了口氣。

  吾洲眯起眼,呦呵,有嚼頭。

  回頭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宮議事期間,是誰來與兩位掌教詢問此事。

  所以吾洲就順水推舟賣了一個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結果,你就肯定不會被抓去鎮岳宮煙霞洞。」

  朱璇趕忙起身,打了個稽首。有了吾洲的這句話,朱璇和魚符朱氏就等於吃了一顆定心丸。

  吾洲調侃道:「璇丫頭,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別覺得大恩大恩無以為報。」

  朱璇重新落座,赧顔道:「豈敢。」

  吾洲移動桌上的竹籌,以心聲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無非是人間出個真天子,她好協靈配乾。」

  曹州狐點點頭,心中了然。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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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29 16:44:01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水中青山花欲燃(下)

  朱璇感嘆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

  吾洲笑道:「你只是還很年輕,再給你幾千年歲月來精心謀劃一事,不會比朝歌差。」

  曹州狐問道:「這次跟隨陛下一起來九峰山覲見前輩,我有一事要與前輩請教。」

  吾洲點頭道:「說來聽聽。」

  曹州狐問道:「白玉京就不能將所有化外天魔皆凝為一粒芥子大小,再將其嚴密關押起來?難道是因為練氣士的心魔,源源不斷出現,人間每一位練氣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頭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問道:「芥子大小?是大是小?」

  曹州狐一時怔住。

  吾洲嗤笑道:「鹹吃蘿蔔淡操心。」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歷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

  以至於有傳聞,誰能夠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誰就有希望從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遠遊追尋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單單是白玉京,諸州大修士,也都對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費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夠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可惜萬年以來,道法,劍術,符籙,神通……任你如何組合搭配,打造什麽陣法,依舊都只是治標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經被事實證明,非但無法壓勝化外天魔,反而是負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閒,所以她也想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萬年難題。

  歷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論說「本題有一解抑或完全無解」的,有兩個人。

  分別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觀孫觀主的小師弟。

  但可惜一個尚未打造出足夠多的「計量工具」,一個更是半道身死,屬於半途而廢了。

  「假設可以將全部化外天魔視為一位十五境修士。」

  吾洲緩緩道:「集合。窮舉法。描述,言語,名實。劍術,符陣,區分。文字,無相,繪像。賜名,無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這番見解,其實與陸沈泄露給陳平安的看法,不謀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後,其實就一直致力於解決化外天魔一事,為此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標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難題,在於寇名發現想要完成心目中設想的這架儀器,自身學識太窄,術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夠,心力不濟。

  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氣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可以觸及的高度。曹州狐,聽勸吃飽飯,以後別去琢磨這個了,至少我可以下個定論,於你而言,毫無意義,空耗光陰罷了,還不如抽出身來,贏得一些人間聲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為了讓所謂聰明絕頂的你們不碰個頭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讓你們這些總喜歡嘗試著蹦跳摸天的聰明人,落地時不至於是一張簿紙,陽間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

  吾洲揮揮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為。」

  歲除宮。

  今天來了一雙遠道而來的道侶,老人手持靈壽木杖,面容老,卻無老態。

  他的道侶,執紅拂立於身側,她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美人,極有英氣。

  宮主吳霜降親自待客,帶著他們登上那座鸛雀樓,在頂樓觀看大江滾滾東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龍台。

  下了樓,就去往歇龍台,吳霜降喊上了樓內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龍台那邊的八風亭內有石桌棋盤,對弈其中,最是風雅。

  登上江中島嶼,一起走向山巔涼亭的時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謝過吳宮主當年贈書之恩。」

  吳霜降笑道:「李藥師,是張元伯送你的兵書,謝我作甚。」

  手持紅拂的女子言語無忌,「吳宮主何必裝傻扮癡,張元伯若無得到你的授意,豈敢結下這樁因果。」

  吳霜降微笑道:「張銑姑娘還是果敢如舊,風采不減當年。」

  李藥師說道:「當初沒有進入歲除宮修道,選擇白玉京靈寶城落腳,是我辜負了吳宮主一番美意。」

  吳霜降搖頭道:「沒什麽,豪傑不受命運擺布。」

  張銑嘆了口氣,「吳宮主是在夫子自道嗎?」

  她當年能夠與夫君結為連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個張元伯的牽紅線當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聯袂做客歲除宮。

  吳霜降笑著不說話。

  因為他們這趟登樓、登島都沒有刻意遮掩行跡,所以很快就有一撥人趕來湊熱鬧,早早待在涼亭等著了。

  其中便有道號「洞中龍」的張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個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髮,老態龍鍾。

  張元伯這輩子最喜歡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認有桌上飲酒三板斧,呲溜眯眼打哆嗦。

  歇龍臺本是張元伯的道場,程荃他們一來,老仙人就主動搬家了。

  別看如今是個糟老頭模樣,年輕那會兒,也曾蓄大髯,遊戲紅塵,酒量之好,更是堪稱雄壯。

  山上君虞儔,與頭別一根翠竹發簪的謝春條是道侶,漢子矮小精悍,婦人卻是身材壯碩,站在一起,實在難說般配。

  吳霜降的嫡女吳諱,道號「燈燭」。

  但是歲除宮的二把手,守歲人白落,今天沒有露面。

  這個青年容貌的歲除宮私籙道官,被吳霜降昵稱為「小白」,一看就是那種從不發火、很好說話的人。

  亭內沒有外人,這會兒虞儔跟道侶正在卿卿我我,漢子伸手摸向謝春條的大腿,掌心輕輕摩挲,這彈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謂美人,能有?年輕人懂個屁。

  謝春條一拳砸在自家漢子的手背上,疼得虞儔抬起手,使勁晃蕩骼膊。

  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騰白天也折騰,沒完沒了,這會兒宮主和客人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還敢這麽不正經。

  兩位劍修,一老一小,在吳霜降現身山巔之前御劍而至。

  程荃早在御劍途中,就遠遠瞧見了涼亭內的調情,走上涼亭臺階,笑呵呵道:「若是解了髮髻,豈不是小子握繮繩騎乘大馬。」

  虞儔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沒嘗試過,不曉得其中滋味如何。」

  最喜歡說葷話的謝春條,還怕這個?婦人拋了一記媚眼給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曉得『劍術』的高低長短。」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難道還不夠?」

  婦人笑道:「你這種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計連臨陣擦槍的機會都沒用過吧?」

  程荃身邊那個稚童模樣的劍修,沒好氣道:「你們倆這麽聊,噁心不噁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儔唉了一聲,他竟然還不樂意了,「納蘭燒葦,覺得噁心,耳朵長在你自個身上,有本事你別就聽啊。」

  納蘭燒葦忍不住駡了一句娘,「你們倆真是絕配。」

  本來還要跟婦人拌嘴幾句的程荃,看到山巔遠處的身影,便將到了嘴邊的葷話咽回肚子。

  在家鄉那邊,論吵架,程虔就沒怎麽輸過,只服一個人,曾經在城頭並肩作戰的隱官陳平安。

  其實也是不太服氣的,因為陳平安吵架喜歡用浩然各種方言,程荃完全聽不懂啊,還怎麽吵。

  曾經在倒懸山鸛雀客棧當夥計的吳諱,當時「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問道:「程荃,陳平安駡人本事真有那麽神?」

  印象中,陳平安兩次路過倒懸山,都是下榻自家鸛雀客棧,那位背劍少年,瞧著溫文有禮,很淳樸啊。

  程荃點頭道:「厲害,很厲害,我跟某個廢物加在一起,都吵不過隱官大人。要是不信,你問納蘭老劍仙,他也領教過。」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很厲害,先是開了間酒鋪,再去避暑行宮,說話就愈發陰陽怪氣了,一字一飛劍,可以戳人心窩子。」

  吳諱說道:「那就是你們劍氣長城的風氣有問題了,我記得陳平安第一次到倒懸山的時候,彬彬有禮,規矩得很,別說吵架了,跟人紅臉都不會。」

  估計陳隱官若是在場,就要給她竪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贊嘆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謝春條掩嘴笑道:「確實是個正經人,除了皮膚黑了點,瞧著瘦而已,身子骨結實著呢。記得某次在那客棧走廊狹路相逢,我走路不穩,一個崴腳,摔向少年郎,你們猜怎麽著,好傢夥,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憐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識就要出拳的衝動,再側過身躲避,眼睜睜看著我摔在地上,最後才問一句,你沒事吧?」

  虞儔誇贊道:「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嘴上這麽說,漢子實則心中腹誹,遇到這麽一位如花似玉的豐腴美人,這都不揩油,是眼瞎還是昏頭啊,你陳平安是傻子麽。

  總計十六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歲除宮,一人在蘄州玄都觀。

  其中作為護道人的元嬰境老劍修程荃,就在歲除宮,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就放在歇龍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實是十七位劍修來此天下,真正的護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嬰境的程荃。

  如今擔任歲除宮祖師堂記名供奉的老劍修,好像解開了某個心結,前不久主動跟歲除宮討要了一份私籙道牒,成了道官。

  同時獲得私籙度牒的,還有一個稚童,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在宗門金玉譜牒上邊,就用了本名。

  「老劍仙」憑藉劍匣內藏著的那盞續命燈轉世,歲除宮極有誠意,拿出了一副飛升境劍修的珍稀仙蛻。

  這些日子,「道童」模樣的納蘭燒葦經常去鸛雀樓,找那個高平下棋,用納蘭燒葦自己的話說就是棋力相當,有輸有贏。

  程荃說話一向直截了當,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沒贏過一次,屢敗屢戰,精神可嘉,難怪上輩子可以當劍仙。

  納蘭燒葦也懶得跟這個嘴欠的傢夥一般見識。

  張元伯問道:「李藥師是跟宮主手談,還是與高平下棋?」

  納蘭燒葦說道:「何必高平出馬,我來負責待客,也是不差的。」

  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還有個頭銜叫「文學」,擁有兩個道號,「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對弈的時候,喜歡與納蘭燒葦詢問劍氣長城最後那場戰事的細節,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不苟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幾句,自稱是一個敗軍之將,罪無可赦的亡國罪人。如今無事可做,就只想要紙上談兵一場。

  納蘭燒葦也不願意刨根問底。

  關於浩然、五彩兩座天下,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宮主吳霜降,給納蘭燒葦透露了不少內幕。

  納蘭彩煥這孩子,混得不錯,都當上雨龍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納蘭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飛升城泉府的頭把交椅。

  一聽到「出馬」,虞儔就開始浮想聯翩了,想要跟她打個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騎一次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輕輕敲一下道侶的骼膊,「一個不小心」,撞山了。

  結果就被謝春條一巴掌摔在臉上,耳光響亮,打得漢子差點沒當場趴在地上。

  站在歇龍臺山巔,看了眼岸邊的鸛雀樓,李藥師忍不住感嘆一句,「欲上高樓去避愁,原來高處都是愁,只等愁客帶下樓。」

  功成身退之後,死而為靈,承受香火祭祀,再到進入白玉京靈寶城隱居避世。

  李藥師其實一直維繫著陰神出竅遠遊的狀態,分身當個行走人間的雲遊郎中,懸壺濟世,金針度人。

  作為私人道場的顯靈觀內,真身所在的書房,則被李藥師命名為「有道室」。

  前不久,靈寶城曾經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門拜訪顯靈觀,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藥師能夠出山,統率一城兩樓轄境內的道官。

  但是李藥師只給一句類似讖語的答話,「太平花接海棠花。」

  其實像李藥師這樣的英靈,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有不少,或顯或隱。

  至於具體數量,李藥師沒有細究,想來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歲除宮,其實還有比李藥師和張銑更早來此做客的師徒三人。

  只是他們暫時隱居在一處山水秘境撮合山那邊。

  寶鱗的兩位親傳弟子,呂蟻和丘寓意如今都見著了那個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劍修,最喜歡與這位老先生問些歷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緣。練劍之餘,其實對這些並不感興趣的少年,就只是看著她與蔡道煌問這問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寶鱗已經得知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天下煉丹第一人,已經同時卸任華陽宮宮主和地肺山山主。

  這本身就是一種華陽宮與歲除宮的遙遙打招呼。

  這意味著那場具體時日暫時未定的問道白玉京,高孤肯定會與她和吳霜降同行。

  既然吳霜降先前親口承諾,他會親自指點兩位嫡傳弟子的修行。

  聞弦知雅意,寶鱗再笨,就猜到某個真相了。

  接下來那場聯袂問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終結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吳霜降卻留有後手,還能活著返回歲除宮。至於他如何做到這種事,寶鱗沒興趣知道。

  這沒什麽。寶鱗沒什麽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們這些擅長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盤和收官。

  秘州。

  位於青冥天下最北方,山運雄厚,一州山脈綿延卻都不高,唯有閏月峰,一枝獨秀,高出萬千群山。

  閏月峰的山腳有條弱水流過。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巔,修士彷彿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輪明月。

  陸台醉臥大石上,雙手枕頭,翹起腿,身邊坐著一心想要睡他的袁瀅。

  袁瀅好奇問道:「你怎麽多出個副宗主頭銜了?」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過門的夫君陸台,他就只是頂替辛苦,當個首席供奉。

  結果各州山水邸報,都不是這麽說的。

  袁瀅當然不介意這種事情,只是師行轅就有點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陸台多個虛頭巴腦的「顯赫」身份,說是這種事情都不跟大夥兒打個商量,先前師行轅為此離開茅屋,跑去找陸台興師問罪,當時忙著製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雙手,雙指並攏,輪番戳向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冠,一口一個放肆、大膽,怎麽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說話呢……這麽不當個人,差點就挨了頓打。

  最後還是張風海說了句和稀泥的話,師行轅你要是願意,也可以當個副宗主。

  氣得師行轅當場臉色如霜,摔了袖子,轉頭就走。一座宗門,如此兒戲?!

  陸台當時望向女冠背影,大義凜然道:「為了幫助自家宗門更快打出名氣,我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麽!」

  這麽光明正大、有理有據的說法,竟然都說服不了師行轅,氣得陸台撮指吹了聲口哨,將那條「陸沈」騙入屋內,陸台再一腳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頭,氣呼呼教訓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飯不幹活,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專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說道:「滾出去。」

  陸台就抓住那條狗的脖子,丟出屋子。

  辛苦說道:「還有你!」

  陸台就一個撲倒在地,當真翻滾出了屋子。

  辛苦黑著臉。

  張風海笑道:「還可以讓他滾回來。」

  宗門之內關係和睦,相親相愛,可見一斑。

  今宵清淨,松風停歇,人間東南與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張風海走出道場,手裡拎了兩壺酒,先丟給陸台一壺,再腳尖一點,身形飄落在一塊臨崖石頭那邊。

  也不落座,站著飲酒,遠眺山外風景。

  離開鎮岳宮煙霞洞,張風海只做了兩件事,一明一暗。

  說服武夫辛苦,以閏月峰作為宗門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經天下皆知。

  還有一件事,就是繼續先前在煙霞洞內的那場大道推演。

  最終在陸台的輔佐、幫助之下,張風海得到了一個文字更為清晰的確鑿答案。

  之前張風海只能在那塊長條泥板上邊,演算出一句寓意還比較模糊的「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結果就是改了兩個字。

  三改五,此改陳。

  便是一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不同於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張風海得出九字讖語,作一圓環,就像一句銘刻在玉鐲上邊的回文詩。

  當時陸台見到這句讖語之後,故作一驚一乍,急得跳腳,在屋內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嘴上碎碎念,說莫非是說我的朋友,此事絕對不能讓白玉京知曉,張宗主,小的這就給你磕頭了……

  但是屋內雙方,心知肚明,所謂「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其實是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墳頭楷樹,家族主婦偏心二子,某次家族習俗,婦人曾經聽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氣,她還給了喜錢,但是當她聽到「李代桃僵」竟然動怒了……長子李希聖,他的弟弟妹妹,分別名為李寶箴,李寶瓶。

  北俱蘆洲一個叫青蒿國的偏遠小國,某座州城內名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聖曾經在此落腳,街坊中有個讀書人,名為陳寶舟。

  轉頭瞥了眼站著喝酒的張風海,陸台調侃道:「宗主,這麽杵著,玉樹臨風當然是玉樹臨風的,只是擺架子給誰看呢。」

  張風海置若罔聞。

  陸台不得不承認,修道天才當中也是分檔次的,張風海就屬於最頂端的那種天才,陸台這輩子就沒有見過資質這麽好的人。

  張風海問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假設大掌教要等這麽多年之後才來收拾山河,在這之前,難道天下就這麽亂著?」

  陸台幸災樂禍道:「現在終於知道算命道士的尷尬之處了吧?繞來繞去,終究繞不出一個『天命果如此,我當在何處。』」

  張風海默然。

  陸台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確是好酒。

  袁瀅貌似嘴饞道:「給我也喝一口唄。」

  陸台瞪眼訓斥道:「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實袁瀅資質也好,可她就是太憊懶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天想著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成何體統!

  袁瀅哈了一聲。

  陸台隨口說道:「蠻荒天下,也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張宗主,咱們啥時候才能夠會一會他們幾個?」

  張風海說道:「在我和辛苦各進一步之前,除非有五個飛升境,才敢說聯袂遊歷蠻荒無大意外。」

  陸台嘆了口氣,「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瀅哈哈大笑起來。

  張風海知道陸台所說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斐然,綬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蠻荒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兩位破境都還沒幾天的飛升境劍修,作為蠻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舊是綬臣威望最高。

  至於本來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還是因為他是文海周密的關門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頭與斐然形影不離的左膀右臂,所以經常抛頭露面,才被蠻荒山上所熟知。

  事實上,仍是小覷了周清高的運勢。

  周密對這個親自賜名的嫡傳弟子,昔年甲申帳的少年領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是周密親手煉製舊王座大妖白瑩遺蛻而來,此外還有黃鸞、切韻的的兩副遺蛻,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當中。這還不夠,周密專門給這位弟子留下了一門量身打造的仙術,當年師父是如何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躋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這都跳了多少級臺階?

  更不談周密將相當一部分的藏書秘本,都留給了這位喜好讀書的關門弟子。

  顯而易見,再給周清高一些修道歲月,例如三五百年?極有可能,術法駁雜的他,就是蠻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給些年頭,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只高不低,至少是齊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為周清高大師兄的劍仙綬臣,被師父贈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劍。

  倒是他的那個師姐流白,只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頂與之搭配的碧綠芙蓉冠。

  陸台一手拎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用鄉音反復唱著一首詩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幽州。

  夜幕沈沈,古戰場遺址涿鹿地界,一座名為金華觀的小道觀,位於虎鹿鎮邊上。

  朱鹿輾轉難眠,既然睡不著覺,乾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結果發現陸沈就蹲在臺階那邊借著月色看書。

  一看到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複雜,曾經在此當過知客道士的陸沈,都是約莫百年前陳芝麻爛穀子的的舊事了。

  由於道觀屬於私籙叢林,名聲不顯自有名聲不顯的道理,就是觀內無高人,上任觀主就只是苦熬出來的洞府境。

  這次重返道觀,陸沈敲開門就開始胡說八道,什麽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與好友雲遊至此,暫作休歇,盤桓幾日就會離開,貧道在此先行謝過……

  道觀再小,被蹭幾頓齋飯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結果當天入住道觀的陸沈,帶著朱鹿到了齋堂,朱鹿就察覺到不對勁,陸沈上了飯桌,就只是低頭扒飯,觀主問話的時候,也堅決不抬頭,哪怕如此,「陸沈」依舊被被現任住持道士認出來了,一拍桌子就開始破口大駡,老道士也顧不得什麽道官身份、禮儀講究了,若非被觀內一衆道士拉著,那個須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與這個「自家知客道士」拳腳相向了。

  道觀本來就窮,當年擔任知客的陸姓道士,卻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假公濟私,這個王八蛋,經常呼朋喚友來道觀這邊大吃大喝。

  若只是如此,道觀也就忍了,問題在於「陸氣」在卸任知客那天,趁著月黑風高,將觀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幫老傢夥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黃金細軟一卷而空,做出這等喪盡天良勾當的道士,臨行之前,竟然還在大殿牆壁上寫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而當年率先看到這句混帳話的,就是當時還是掃地道童的現任觀主了。

  事實上,道童與知客陸氣在天之前,關係還是很好的,孩子曾經最喜歡聽陸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從孩子變成老道士的觀主,打死都沒想到這厮竟然還有臉來騙吃騙喝,不得新仇舊恨一起算帳才甘心?

  畢竟來者是客,動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觀主一方面讓一衆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別鬆懈了,再讓現任知客長點心,屋內木炭用完就算了,燈油也別添了,讓那個姓陸的齋堂就別去了,觀內會單獨送飯到屋內,饅頭就粥,頓頓管飽。

  所以陸沈今夜看書,才會看得如此辛酸。

  道觀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過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腳,瞥了眼小道觀,咦了一聲,顯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徑直來到道觀門外,輕輕敲門,便有餘音裊裊,回蕩在道觀某座庭院內,韻律古怪,如敲木魚,如誦唱寶誥。

  「斬靈鰲而正四極,摶黃土而萬物生。」

  朱鹿在院內走樁練拳,聞聲轉頭望向陸沈。

  陸沈收起書本,咳嗽幾聲,思量片刻,也有答覆。

  「攜手煮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聽得一頭霧水,這是陸掌教與世外高人的暗語?

  陸沈壓低嗓音說道:「我亂說的,輸人不輸陣,氣勢得有。」

  朱鹿還真就相信這句話是真話。

  陸沈說道:「門外那個僧敲月下門的,化名姜休。」

  朱鹿滿臉震驚,當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補十人,雖說人數有點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個被榜單確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補領銜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餘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陸沈點點頭,「貧道的身份,就晾在這邊,自然日常往來無低手,以前這座道觀不理解貧道的良苦用心,總覺得那些飛升境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可把貧道這個道觀知客給委屈死了。」

  朱鹿深呼吸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準備,不曾想陸沈笑道:「跑了。哦不對,是走了。」

  差點就要挨一劍。

  陸沈歪著腦袋,擺出竪耳聆聽狀,片刻之後,驀然跺腳,先對觀主直呼其名,然後高聲道:「怎麽待客的,貧道有功於道觀,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額,打定主意,她以後再也不跟著陸沈一起雲遊四方了。

  並州,青神王朝。

  姚清從殷州大潮宗返回,發現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鬱鬱。

  姚清假裝不知內幕,笑問道:「怎麽了?」

  白藕解釋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帶著一個叫『陌生』的陌生劍修,如今他們就在京城,後者在給傅玄介傳授劍術。」

  姚清說道:「這是好事啊,國師何必苦著一張臉。」

  白藕愈發苦悶。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輩訓斥了幾句嘛,多大點事,你都是當國師的人了,心胸開闊些。」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這麽簡單,先前雙方碰頭,她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勸她別多管閒事,連你一並駡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輩可不是誰都駡的,尋常道士,沒有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師亦父的姚清,對方笑著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白藕少說話,那位前輩在聽著呢。

  汝州南山國,長社縣靈境觀。

  名叫陳叢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歡蹲在道觀門口看風景,路旁有兩排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春天裡的映山紅,開花如火。夏天的夜裡,灑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裡的霜。

  山外一片屬於自家道觀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著一顆柿子,就念著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陽光裡,每逢有山風路過道觀,吹過槐樹,簌簌作響,就像下了一場雨。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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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0-31 18:58:44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敬酒不吃吃罰酒

  修道之人,有喜歡躲清靜的,就會有喜歡湊熱鬧的。

  白帝城柳道醇就屬於後者。

  何況柳道醇本身就個熱鬧。

  畢竟在浩然天下能夠跟顧清崧齊名的練氣士不多的。

  曾被龍虎山大天師親自下山鎮壓,好不容易消停了千餘年光陰,柳道醇自從「出關」後,改名柳赤誠,貌似長進了不少,貌似。

  柳赤誠這次先乘坐一艘跨洲渡船到達寶瓶洲最北端,再轉乘一艘長春宮渡船南下,他會在那座牛角渡下船,走一趟落魄山。

  今天柳赤誠離開屋子,來到船頭,憑欄而立,假裝聽不見那些竊竊私語,渡船上有酒肆飯館,柳赤誠經常露面,習慣了。

  身為琉璃閣主人,白帝城城主的小師弟,先前柳赤誠謹遵師兄法旨,盡心盡力輔佐師侄傅噤,一起選址創建下宗。因為整座白帝城都被師兄「一分為二」了,分家産到了小弟子顧璨手上的,明顯要遠遠少於大弟子的傅噤,柳赤誠對此當然是樂見其成,他又不嫌自家「上宗」兵強馬壯、家底深厚,顧璨那個宗門就只能算是祖庭「正宗」白帝城的「下宗」了,所以面子裡子,都在他跟師侄傅噤的上宗這邊。

  他這次忙裡偷閒,重返寶瓶洲,故地重遊,百感交集。

  曾經在一處荒廢寺廟內,挨過某人一劍。

  後來在那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地界,又跟一個出自驪珠洞天姓李的讀書人,起了一點小衝突。

  沒什麽,都是不打不相識。

  師兄還是很照顧自己的,選擇讓師姐韓俏色輔佐顧璨,若是讓他跟在顧璨身邊,柳赤誠就要裝死了。

  師兄你只管清空整座白帝城,將所有譜牒修士和閒雜人等都驅逐出去,但是只要那座琉璃閣還在白帝城,師弟我人就在,老老實實繼續陪著師兄你一起修行就是了。

  如今身穿一件粉色道袍的柳赤誠,簡直就是招搖過市,完全不介意被認出身份。

  因為師姐韓俏色前不久泄露了一樁天大的內幕給他,一封密信,就三個字。

  師兄,三。

  柳赤誠當時拿著密信,渾身顫抖,熱淚盈眶,簡直比自己接連破境躋身飛升,還高興啊。

  本來自覺如今境界不太行的柳赤誠,就又覺得我可以、我很行了。

  天大地大,哪裡去不得?別說是浩然九洲了,西方佛國,青冥天下十四州,都去得!

  小小寶瓶洲,能奈我何?

  當年在此隨手收了兩個弟子,柳赤誠這些年差點給忘了。

  這趟遊歷寶瓶洲,柳赤誠主要還是要跟自家兄弟陳平安敘敘舊。

  上次在鸚鵡洲張直開設的包袱齋裡邊,陳山主手邊沒有現錢,就跟他和酡顔夫人都借了點神仙錢,錢是不多,但是親兄弟明算帳,所以這趟登門,你小子如果誤會我是討債,那你陳平安就這麽認為好了。

  在先前那艘跨洲渡船上邊,柳赤誠新認識了幾個道上的朋友,他們相約一起換船南游驪珠洞天舊址。

  柳赤誠之所以離開屋子,是因為按照冊子上邊的記載,前邊有一片雲海,常年凝聚不散,山上渡船駛入其中,討個好兆頭,美其名曰「撞大運」。

  一撥男女修士陸續來到柳閣主身邊,衆星捧月,甘當綠葉,一位玉璞境和幾個地仙,他們都是中土神洲各自家鄉小有名氣的練氣士,顧盼自雄,談笑風生。

  人堆裡,當然還是一身粉色的柳赤誠最為引人注目。

  聊來聊去,除了文廟封正五岳山君一事,肯定繞不開年輕隱官和落魄山。

  柳赤誠在言語之中,每每提起陳平安,總是雲淡風輕的神色,拉家常一般的口氣,一口一個我與陳山主是相識已久的摯友。

  記得我們剛認識那會兒,陳山主剛剛離開家鄉,雖然背劍,實則當時尚未練劍,學拳也才初窺門徑,指點過一些拳法樁架……

  陳平安那會兒不善言辭,比較沈悶,不過我柳某人早就看出他日後成就必定不凡了,時常請他喝酒……

  那會兒還是草鞋少年的陳平安,經常一邊喝著我的山上酒釀,一邊聽我說山上掌故,聽得入神。

  說得那撥中土修士就跟聽天書一般。

  因為他們實在無法想像,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竟然也有好似給人當跟班、蹭酒喝的慘淡歲月?

  就在這條渡船上,有個穿著棉襖、頭戴老舊貂帽的中年漢子,身材高大,神色木訥,在市井不顯眼,在這裡卻跟柳赤誠差不多。

  但是比起魚龍混雜的仙家渡口,山上渡船就像個篩子,篩掉了很多希冀著在神仙堆裡「撞大運」的江湖騙子,畢竟想要乘坐渡船,得給出實打實的幾顆神仙錢,像落魄山現任看門人的仙尉道長,就被篩掉了,偶爾路過渡口,也只是看那渡船的起起落落,長長見識。所以這個漢子在這條長春宮渡船上,哪怕衣著窮酸,反而沒有不長眼的敢去招惹。

  正是騾馬河當代家主,柳勖,元嬰境劍修。

  上次在京城與陳平安喝過酒,袁宣幾個已經回北俱蘆洲了,柳勖要走一趟老龍城苻家,就獨自繼續南下。

  本來沒打算專程跑一趟落魄山,但是袁宣在返程途中,就寄了一封密信給柳勖,說家族那邊剛剛確定一事,天大的喜事!

  袁一擲竟然在毫無徵兆的情況下,她什麽都沒有做,就已經在一夜之間脫離作祟夢魘的襲擾了!

  困擾她百年之久的夢魘,彷彿一瞬間就消失無蹤。

  都無需袁氏請高人勘驗此事,因為袁一擲在睡了個香甜至極的「無夢」飽覺之後,元嬰境瓶頸鬆動,她已經開始正式閉關。

  在信上,袁宣讓柳勖轉告陳山主,不管袁一擲這次閉關成功與否,三郎廟近期必有重謝!

  所以柳勖就打算去一趟落魄山,幫忙把話帶到。

  至於那個穿粉色道袍的騷包貨色,柳勖一眼就認出對方身份了,加上後者身邊圍著一堆捧臭腳的,說話都沒個忌諱的,柳勖就覺得不是一路人,再者柳勖不敢確定柳赤誠言語內容的真假,就打算見著了陳平安再問上一問,說實在的,柳勖心底覺得如果陳平安真認識這麽個朋友,還是好朋友,那就挺磕磣的。

  一艘渡船駛入白雲中。

  所謂的仙家勝景,酒鬼抿兩口也就過去了。

  柳赤誠這幫人之後在渡船酒肆,又見著了那個棉襖漢子,依舊是獨自喝悶酒,有人拼桌也無所謂,有花枝招展的女修,眼光獨到,她覺得這漢子指不定就是條大魚,就拎著酒壺坐在桌邊,主動套話,柳勖喝了一碗酒,從袖中摸出兩顆雪花錢,報了自己在渡船屋子的懸掛木牌名稱,說自己就這麽點閒錢。女修聞言愕然,惱羞成怒,端起酒碗就潑過去,柳勖只是低頭躲過酒水,她已經起身離去。

  其實真計較起來,不怪柳勖不解風情,唐突佳人,要怪就怪他所住房間,是這條渡船最便宜的那種屋子,而且住著好幾個人。

  柳赤誠覺得有趣,就舉起酒碗,遙遙示好。

  柳勖看了不看他一眼,只是自顧自喝酒。

  柳赤誠也不以為意,這點氣量還是有的。

  這天正午時分,渡船終於臨近披雲山。

  上次跟隨顧璨一起去往槐黃縣城,覺得水深,柳赤誠就沒敢多逛。

  如今再看那座雲遮霧繞的小鎮輪廓,覺得也不是太大,巴掌大小的地盤。

  渡船在牛角渡緩緩靠岸,輕微顛簸幾下就已經停泊穩當。

  柳赤誠走到樓船甲板這邊,伸了個懶腰。

  人流中,柳勖揉了揉老舊貂帽,雙手插袖,稍稍側著肩頭貼著欄桿走著,好給人讓路。

  就在此時,整座牛角渡才下船和即將登船的,都開始轉頭望向同一處。

  一艘堪稱龐然大物的跨洲渡船風馳電掣而至,從一粒芥子大小,驀然變成碗口大,再一瞬間就靠近舊驪珠洞天地界上空,眨眼功夫,就需要衆人仰視這艘名為「風鳶」的跨洲渡船,一座牛角渡被巨大渡船裹挾得雲霧翻湧,山風陣陣,天地靈氣激蕩不已。

  風鳶渡船的船頭欄桿上,站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雙手抱著後腦勺,兩隻雪白袖子自然垂落。

  柳勖眯眼,卻是望向風鳶渡船的更高處。

  白衣少年抖了抖袖子,打了個響指。

  下一刻,原本陽光普照的整座渡口陷入黑夜一般,一艘體型比風鳶渡船更為巨大的「渡船」撤掉障眼法,如山岳壓頂一般,現身牛角渡。

  這艘「渡船」高高立起一桿大纛,正面寫「青萍劍宗」,反面寫「丙丁」,天風吹拂,獵獵作響。

  劍舟!

  竟然是一艘傳說中的大驪劍舟!

  大驪王朝曾經聯手墨家,打造出來兩種堪稱鎮國之寶的戰場利器,一種是能夠運載大驪數萬鐵騎的山岳渡船,第二種,就是號稱需要建造總計六十條、但是直到戰爭落幕都只見到四十六條的大驪劍舟!每一艘劍舟,都以「六十甲子」其一命名。

  在老龍城一役結束之後,之後的北方,直至大驪陪都和大瀆戰場,外界粗略統計,劍舟先後墜毀三十餘條,但是大驪王朝最恐怖的地方在於,在最後一場陪都地界的大規模戰役當中,劍舟同時出動了五十餘艘!

  至於每一艘渡船的高昂造價,外界根本無法估算。只說一事,就知道每艘大驪劍舟是如何天價了,世間每一枚兵家甲丸,都是價格不菲的山上重寶,而一艘劍舟如練氣士,就像披掛著一副兵家甲丸生成的法袍。

  至於錢是怎麽來的。

  都是從寶瓶洲而來。

  從大驪王朝當年那間御書房內,從國庫到所有上柱國姓氏,滿朝文武,再到山上門派,山下顯貴,一洲山河。

  叫苦不叠?怨聲載道?不曾有。當年一國即一洲的大驪王朝,至少明面上沒有,只因為國師是崔瀺。

  那些外逃、或者說往別洲遷徙的仙府門派和巨富豪族,大驪王朝沒有攔阻,如胖子瘦了一圈而已,吐出來不少。

  等到塵埃落定,這撥人也有悄悄返回寶瓶洲的,只是暗中又瘦了些。只說大瀆以南諸國,為何那麽鬧騰,這撥人中不願花錢的,沒少推波助瀾。

  柳赤誠瞧見了渡船那邊,白衣少年身邊,有個腰懸狹刀和銀色酒葫蘆紅衣女子,李寶瓶。她有個大哥,叫李希聖,讀書人好像說是要跟師兄下棋……

  渡口這邊,還有身材魁梧的君倩,一個眉眼清秀的貂帽少年,柳赤誠聽師姐韓俏色提起過一樁趣聞,當時覺得很滑稽,現在柳赤誠不太笑得出來,因為對方是白也……

  以及站在君倩身邊,還有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止境武夫裴錢,而裴錢身邊,還有個身穿紫色道袍的矮小老人,符籙于玄……

  李槐,柳赤誠也認出來了。十萬大山那個老瞎子的既是開門又是關門的弟子,聽師姐說過,老瞎子是求著此人當徒弟的……

  何況儒衫青年身邊的那頭狐魅,記得當年在大海中的歇龍台,柳赤誠更記得她當年是跟在一個柔柔弱弱的女子身邊,後者對師兄是直呼其名的。

  柳赤誠咽了口唾沫,扯了扯粉色道袍的領口,哈哈,虧得我與陳隱官是相逢莫逆於心的摯友。

  好巧不巧,就在此時,一位滿臉紅光的地仙修士問道:「柳閣主,我們何時去落魄山找陳山主喝酒,真能喝著青神山酒?」

  白衣少年笑嘻嘻望向柳赤誠,君倩和白也那邊,他們也開始朝柳赤誠這邊看來,尤其是那個叫裴錢的,開始斜眼柳閣主。

  ────

  秋氣湖水邊,陳平安跟袁黃借了一根魚竿和些許酒糟玉米。

  姗姗來遲的鐘倩,無意間瞥見湖邊那個青衫身影,身形長掠,趕來到湖邊這邊蹲著,疑惑道:「陳山主,你怎麽沒去大木觀,反而在這裡釣上魚了?」

  陳平安笑道:「晚點再去,省得在那邊礙人眼。」

  鐘倩點點頭,說道:「是這個道理。」

  鐘倩懶得用那聚音成線的武夫手段。

  這位金身境武夫,是公認的天下武學第一人。只因為年輕,又不是煉氣士,所以名氣沒有湖山派高君那麽大。

  但是別看吳闕在那玉簪島酒局上,一口一個娘娘腔,讓那老傢夥當著鐘倩的面說說看?

  鐘倩脾氣是好,唯獨這件事上,最好管住嘴巴。鐘倩在躋身七境之前,幾乎所有動手,都是因為對方嘴巴不乾淨。

  鐘倩問道:「朱老先生沒跟著來嗎?」

  陳平安笑道:「鐘宗師你可以啊,當是身邊帶個廚子一起遊山玩水呢?」

  鐘倩咧咧嘴,「吃過了朱老先生的飯菜,把嘴巴養刁了,如今吃啥啥都不是。」

  袁黃忍不住轉頭看了眼鐘倩。

  那位乞花場山神娘娘,看出點眉目了,其餘兩張符籙,得買?

  鐘倩看了眼一旁捧刀坐地的年輕人,問道:「你是?」

  烏江言簡意賅說道:「烏江,刀客。」

  鐘倩點頭道:「年輕有為,久聞大名。好好練刀,爭個第一。」

  烏江綳著臉,「好說。」

  跟我裝啥裝江湖前輩,看在都是陳劍仙朋友的份上,不跟你計較什麽。

  好像武夫到了金身境一層,稍微屏氣凝神,再看天地間的活物便是新鮮事了,能夠依稀瞧見某些氣息流轉的路線。

  袁黃開口問道:「你就是鐘倩?」

  鐘倩答非所問,竪起大拇指,「我知道你,叫袁黃。任俠意氣,快意恩仇,跟古書上寫的人物一樣。」

  袁黃笑道:「不敢當。」

  陳平安幫忙介紹道:「旁邊那位,是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

  她笑道:「本名元嘉草,小字綠腰。」

  鐘倩一本正經道:「以前沒聽說過,以後只要路過,肯定去你那邊山神廟敬香。」

  山神娘娘莞爾一笑,柔聲點頭道:「好說。」

  鐘倩到底是鍾情,人的名樹的影,當今武道天下第一的名號,不是開玩笑的。

  秋氣湖岸邊魚龍混雜的「遊客」,紛紛趕來此地,既有湊上前來聊幾句的,也有遙遙抱拳自報名號的。

  一來二去,鐘倩身邊就圍了不少人,武夫和煉氣士都有,都是山上和江湖上有頭有臉的人物。

  總不好拉下臉趕人,鐘倩小心翼翼瞥了眼陳山主,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示意無所謂,你只管聊你的,我順便聽些山水趣聞。

  聊得熱火朝天,期間那位青衫釣魚客插了幾句話,都沒人搭理,繼續各聊各的,鐘倩便有些侷促不安,倒是不怕陳平安生氣,畢竟陳山主的肚量就擺在那裡,可這種事情要是彎來繞去被小米粒聽了去,那以後在落魄山的飯桌上,他不得被調侃個把月拿來當下飯菜和佐酒菜?就說陳靈均能饒過他?還有那個好像當什麽編譜官的白髮童子,只差沒在額頭上刻「我乃隱官大人天字號狗腿」的傢夥,能放過自己?

  陳平安轉過頭,笑道:「這不是柳詩仙嘛,怎麽來了。」

  河邊來了個棉襖男子,跟個鬼似的,悄無聲息就靠近了這邊。

  柳勖黑著臉蹲在一旁,說道:「袁一擲解決掉那個麻煩了,袁宣讓我跟你道聲謝,三郎廟承諾必有報答。」

  陳平安疑惑道:「怎麽回事,我什麽都沒做啊。」

  柳勖淡然道:「不清楚,反正袁一擲開始閉關了,看樣子把握不小。」

  陳平安想了想,大致猜到是陸沈的手筆了,但是陳山主用膝蓋想都知道陸掌教一定憋著壞,就不知道何時何地何人會鬧一出。

  柳勖問道:「你跟柳赤誠很熟?」

  陳平安點點頭,「很早就認識了,確實很熟。」

  柳勖搖搖頭。

  陳平安笑道:「他現在就在山上?」

  柳勖點點頭,「先前同乘一條渡船,來時路上,意氣風發,這厮就差沒跟人直說是你少年時的拳法、劍術師父了,結果到了牛角渡就被嚇傻了。」

  陳平安說道:「是他的作風。」

  因為雙方閒聊,都沒有用上聚音成線或是心聲言語的手段,所以某些個有心人聽過就算了,什麽三郎廟,袁一擲柳赤誠的,都是一些聽都沒聽過的道場和人物。至於那個不知姓劉還是柳的,是「詩仙」?柳勖以心聲問道:「聽說這座福地境界最高的才是金丹?」

  止境武夫,打個金丹境,不跟玩一樣,單手對敵,都擔心出手掌握不好力道。

  陳平安點點頭,「她暫時境界不高,以後大道成就,不容小覷。」

  柳勖猶豫了一下,還是說道:「別太心軟了。」

  陳平安忍住笑,使勁點頭。

  柳勖沒好氣道:「他娘的,我就算沒進避暑行宮又如何,朋友建議,愛聽不聽。」

  陳平安抱拳搖晃道:「聽,怎麽不聽,必須聽!」

  柳勖說道:「我在寶瓶洲這邊忙完正事,可能會繞路先去趟扶搖洲,有沒有需要我捎話的?」

  陳平安點頭道:「讓玄參他們可以撤了,再幫我道一聲謝,記得提醒下次來落魄山做客就別帶禮物了。」

  柳勖一時無言,沈默片刻,起身說道:「你家山上太熱鬧了,我不習慣,就不待了。」

  陳平安也不挽留,「到了老龍城,你可以找範二喝酒。」

  柳勖看了眼陳平安,滿臉不信任。

  陳平安氣笑道:「我親自介紹給柳詩仙的朋友,能跟柳騷包一樣?」

  柳勖點點頭,「如此最好,坑劉景龍一個就夠了。下次到了我家,記得找我喝酒。」

  陳平安笑道:「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喝喜酒是最好。」

  上次聽袁宣說過,如今北俱蘆洲上桿子要把閨女、弟子嫁給騾馬河柳劍仙的家族、仙府,不計其數。

  柳勖呵呵一笑,踹了腳邊一顆大石子到湖內,就這麽走了。

  陳平安大駡道:「柳詩仙你咋個這麽欠呢,說輕了是不知好歹,說重點你這就叫忘恩負義,沒有我誰知道你的才高八斗……」

  柳勖背對著那個陰陽怪氣的二掌櫃,抬臂竪起一根手指。

  鐘倩聚音成線問道:「陳山主,這位是?」

  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劍氣長城酒鋪那邊的老主顧,姓柳,是北俱蘆洲劍修,其實很有錢,花錢卻很節省。」

  鐘倩轉頭看了眼柳勖,點頭道:「看得出來。」

  陳平安疑惑道:「是看出他有錢,還是瞧出摳搜了?」

  鐘倩說道:「有錢。」

  陳平安奇怪道:「怎麽看出來的?」

  當年在酒鋪那邊,只說第一眼,陳平安還真沒看出柳勖是騾馬河的少當家,事實上如果不是酒鋪客人泄露身份,就一直把柳勖當個殺豬都嫌刀快的窮光蛋了。

  鐘倩說道:「老話不是說了,清貧是讀書人順境,節儉即是種田人豐年。這位柳劍仙戴著磨損厲害都不捨得丟的老舊貂帽,一看就是個既清貧又節儉的,這不是有錢是什麽。」

  陳平安咦了一聲,「鐘宗師,可以啊,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會說話,怎麽在山上,你不多聊幾句?」

  難怪在落魄山待得那麽樂在其中。

  鐘倩說道:「在咱們山上,我又不常出門,每次到了飯桌上,吃飯夾菜喝酒還來不及,聊啥。」

  陳平安氣笑道:「你也夠不要臉的,什麽『咱們』山上?你暫時就是個客人。」

  鐘倩啊了一聲,「山主,咱倆熟歸熟,我對你敬佩歸敬佩,可這話我真就不愛聽了,怎麽就是外人了,我在已經歸我的那棟宅子裡都做好幾缸子的冬醃菜、豆腐乳和臭鱖魚了。」

  陳平安突然駡了一句娘娘腔。

  鐘倩嘿嘿笑著,「我又不生氣。」

  結果陳平安又駡了一句。

  鐘倩還是滿臉無所謂。

  陳平安這才微笑道:「以後別在意這個混帳說法,你可以在拳上在意,打人別手軟,但是你心裡邊別當回事。」

  鐘倩嗯了一聲。

  沈默片刻,鐘倩輕聲道:「陳山主,我要是個女人……」

  「打住!」

  陳平安霎時間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嚇得差點丟了魚竿就跑路。

  鐘倩哈哈笑道:「陳山主,你這個道理說得好沒道理。」

  陳平安揉著下巴,似乎在思考某個問題。

  這下子輪到鐘倩心慌了,只得趕忙澄清道:「陳山主,一句玩笑話,千萬別當真,我可是喝過花酒逛過青樓的,江湖上相好的紅顔知己,都不止一兩個,要不是當年鬧出那樁風波,必須逃命,我早就成親了,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帶你見見她們,說句不誇張的,她們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條,膚白貌美,大胸脯腚兒……」

  陳平安回過神,笑道:「沒事,方才有點分神了。當年在酒鋪,你這種玩笑話,就是毛毛雨。」

  一位氣態雍容的男子來到岸邊,笑著抱拳道:「見過陳先生。」

  南苑國太上皇,龍門境瓶頸煉氣士,魏良。

  他身邊跟著一位在螺黛島落腳的龍袍少女。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好久不見。」

  魏良以心聲說道:「鬼物之身的江神子,這些年一心想要與陳先生尋仇。」

  陳平安說道:「是當年南苑國進京趕考的那個狀元巷讀書人?」

  魏良點頭道:「看來是我多慮了。」

  那個龍袍少女眼神熠熠,問道:「你就是當年那個大鬧南苑國京城、城頭手刃丁嬰的陳劍仙?」

  不都說山上得道之士都可以駐顔有術嘛,湖山派的俞真意甚至可以返老還童,眼前這位曾經的少年劍仙,怎麽回事,都已經雙鬢微霜嘍,虧得面容不顯老。

  陳平安置若罔聞。

  她眨了眨眼睛,「喂,問你話呢,為何裝聾作啞。」

  魏良板起臉訓斥道:「休得無禮!」

  她撇撇嘴。

  有什麽了不起的,你魏良是南苑國的太上皇,這個青衫男子無非就是這座天下的太上皇嘛。

  鐘倩看了眼似有龍狀形象盤繞肩頭的魏良,還有他身邊那個據說好像是山間四腳蛇、田裡拜月鱔、湖中青蛇出身弄不清楚的龍袍少女。鐘倩現在可以確定了,她的真身是一條煉形成功的青蛇。事實上,鐘倩的這份眼力,跟躋身金身境武夫關係不大,與他天生擅長「望氣術」有關。

  龍袍少女故作驚訝哇了一聲,「鐘倩鐘大宗師,天下第一哩,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鐘倩笑道:「客氣啥,小姑娘喊我一聲娘娘腔好了。」

  龍袍少女捂住心口,笑呵呵道:「好重的殺氣。」

  烏江使勁綳著臉,若非聽說這個小娘們是個精通水法的得道精怪,境界比起湖山派高君差不了太多,烏江早就起身言語了。

  陳平安始終持竿,面朝湖水,微笑道:「魏良,人是你帶來的,你就不管一管她?」

  魏良抱拳致歉道:「她天性桀驁,是我疏於管教了。」

  陳平安哦了一聲。

  魏良解釋道:「她說話隨意慣了,回去之後我一定嚴加約束。」

  言下之意,就是衆目睽睽之下,陳先生好歹賣我一點薄面。

  陳平安微笑道:「明明知道我的身份,還這麽眼珠子長在天上,私底下是怎麽個桀驁不馴,可想而知。管了這麽多年還是如此,魏良,好像你說這種話,很難讓人信服啊。」

  魏良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龍袍少女眯起一雙狹長眼眸,自己只是說了幾句話,這位據說是「老天爺」的陳劍仙,就要打打殺殺不成?

  陳平安驟然提竿,一條魚線響起破空聲響,瞬間裹住龍袍少女的脖頸,再一個拋竿,就將後者「打窩」了。

  龍袍少女重重砸在好似「凍冰」的湖面上,當場暈厥過去。

  陳平安面帶微笑道:「未能爭過高君,第一個結丹,私底下怨天尤人也就罷了,還敢有臉怨我?魏良,落魄山給你臉了?」

  魏良滿頭汗水,立即低頭抱拳彎腰,「魏良不敢!懇請陳山主息怒……」

  「這場大木觀議事,你魏良就別參加了,立即回你的南苑國皇陵道場。」

  陳平安將魚竿放在腳邊,站起身,一身障眼法消逝不見。

  一襲長衫,外罩青紗法袍,背夜遊劍。

  魏良不敢抬頭,顫聲道:「謹遵山主法旨。」

  鐘倩倒是神色如常,我在咱們落魄山,那也是見過大世面的。

  烏江暗自點頭,確是陳劍仙,如假包換!

  袁黃有些頭疼,覺得畫匣內的那張符籙,好像有點燙手。

  乞花場山神娘娘瞪圓一雙眼眸,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至於先前那撥圍著鐘倩大聊特聊的,此刻俱是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亡羊補牢,還來得及嗎?

  大地震顫如平地起雷,罡風強勁,岸邊衆人皆是後退不止。

  只見秋氣湖岸邊至湖心大木觀之間,劍光長掠,如掛青虹。

  ────

  狐國。

  一處密室內,粗如手臂的紅燭燃如墜淚。

  女子撕心裂肺的哀嚎聲,哭泣聲,咒駡聲,此起彼伏,最終動靜越來越小。

  狐國掌律一脈修士,主要成員都聚集在此,今天大清早的,就開始拷問一個勾結外人的叛徒。事關重大,由不得他們不上心。

  已經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可憐女子,雙手雙腳都被釘在牆壁上。

  腳上一雙月牙白綉花綉鞋,早就濕透了,灌滿了鮮血。

  她是一頭洞府境狐魅,她前些年按例得以走出狐國,去外邊的紅塵歷練道心,但恰恰就在這個期間,她竟然膽敢背著護道人的師門長輩,秘密勾搭上了一位湖山派練氣士,數次將狐國情報往外傳遞。

  除了正在被掛在牆上行刑的犯人,一個手持烙鐵插入火盆的年輕男子,寬敞密室內,擱放兩張桌子,其餘掌律一脈修士都坐著。

  狐國掌律,是位腰桿挺直的老嫗,手持一柄鐵桿拂塵,習慣性攥住拂塵那團絲線,發出一陣細微的沙沙聲響。

  老嫗必須親自負責這場審訊,此刻她臉色鐵青,難看至極,國主前腳才走,就鬧出這樁醜事,真是丟人丟到家了!

  老嫗死死盯住那個活該被千刀萬剮的女子,實在是膽大包天,竟然連「有青衫客昨夜造訪國主別業」,這等機密都敢往外傳,當真是不知道一個死字怎麽寫的嗎?

  若是被落魄山那邊知道了此事,別說她這個當掌律的金丹境,恐怕國主沛湘都撇不清關係,連累整座狐國都要遭殃!

  老嫗這張桌上,有狐國女修負責提筆記錄,其實紙上就沒寫幾個字,她身邊坐著一個專門職掌刑罰的老頭子,是個上了年紀的男狐,境界不高,連中五境都不是,但是架不住這傢夥手段多,所在很得狐國掌律老嫗的器重,他從不外出,實在是一座狐國裡邊,牽來帶去的仇家太多。

  他當然每次都是秉公辦事,可問題是死在他手上、或是不死也掉一層皮的,他們都不會這麽覺得啊。

  他這輩子對待修行破境什麽的,資質不行,他也沒什麽追究,獨獨好這一口,每有心得,都會一筆筆記錄在冊。

  老人在這裡,如魚得水,出去做什麽,形形色色,各種臉龐、身段、風情,再好看的女子,他在這邊也見過嘛。

  掌律祖師答應了,他以後陽壽盡了,成了鬼,會幫他聚攏魂魄,換一身狐皮而已,就可以繼續在這邊待著了。

  另外一張桌子,就坐著兩位與這間密室格格不入的漂亮女子。

  在最不缺美人的狐國,她們倆都是那座出類拔萃的好看。

  正是國主沛湘的兩位得意弟子,羅敷媚和師妹丘卿。

  丘卿,洞府境,暫無道號,她被師尊沛湘昵稱為小腋。

  師姐羅敷媚,道號「羽調」,小名醜奴兒。羅敷媚尚未三十,就已經是龍門境,在狐國祖師堂,是有位置的。

  一來地仙寥寥無幾,再者羅敷媚還有個隱蔽身份,她是狐國掌律祖師的副手,管著諜報。偶爾也會練練手,親自審問違禁修士。

  當年清風城許氏遠銷一洲的狐皮符籙美人,作為符籙材質的狐皮,此物由來,可不只是狐族修士「蛻皮」而已,其中不少都是鮮血淋漓剝下來的嶄新狐皮。

  早年一座狐國,山頭林立,分出多條師承不同的道統法脈,相互間關係不和,私底下鬥法的死傷算什麽,甚至常有動輒牽連數百狐族練氣士的戰事,那會兒的國主沛湘可管不住所有勢力,她只需要守住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就行了,何況其餘幾脈山頭,真正的幕後人,不是清風城許氏的某個老東西,就是那個心腸歹毒的清風城主婦。

  所以清風城許氏也從不管這些狐國內部的厮殺,殺來殺去,你死我活,不都是多出一張張狐皮,不就都是一堆堆神仙錢嗎?

  反正只要這座英雄冢溫柔鄉的大門一直開著,狐族成員就可以一直開枝散葉,來此遊歷的外鄉文人騷客,山上練氣士,多如過江之鯽,床笫之歡,貪戀不去。年幼狐魅年年有,一茬又一茬,成年男狐的命尤其不值錢,每有紛爭,總是他們先死。歷史上甚至出現過兩次狐國境內「人滿為患」的境況,倒是也不麻煩,清風城就讓狐國內部來了兩場戰事,相互間殺得血流成河。

  少女丘卿也是掌律一脈修士,此刻正襟危坐,目不斜視,盯著那個受刑的女子,認得,平時遇見了,少女都會喊對方一聲宋姐姐,閒聊幾句。

  在丘卿看來,宋姐姐是一個性格開朗、模樣溫婉的女子,不該被掛這麽在牆壁上挑斷手筋腳筋的,她身上被滾燙的鐵烙印了很多地方,慘不忍睹,觸目驚心,使得整座密室都散發著一種肉焦了的氣味。

  她跟師姐羅敷媚不一樣,今天來此,屬於職責所在,不得不來。

  至於那些用在宋姐姐身上的刑罰手段,她談不上畏懼,少女只是安安靜靜看著整個過程,也從不覺得毛骨悚然,只是內心不喜而已。

  第一次看這些畫面,少女就不會覺得反胃噁心之類的,讓本來等著看好戲的師姐就很驚訝,說她是個熱臉皮冷心腸的可造之材。

  羅敷媚單手托腮,顯得很心不在焉,低著頭,用大拇指輕輕蹭著其餘手指的指甲蓋,是她來牢獄之前,才剛染的蔻丹。

  是狐國自家秘制的好東西,採擷百花,女子塗抹指甲油,可以催情,比什麽春藥都管用,是修行房中術的極佳補物,故而山上山下,都願意花大錢購買。小小一盒,以往清風城的市價,能賣十幾顆雪花錢呢,而且有價無市。

  明面上,那個松籟國湖山派,連同高君在內,總計擁有十六位煉氣士,在福地之內屬於獨一份的聲勢和家底。

  在這座上等福地,別的門派勢力什麽的,什麽山君神靈、帝王將相的,可能都需要仰視湖山派。

  狐國可不需要。

  只有一個金丹坐鎮山頭的湖山派,算得了什麽。

  狐國祖師堂,抽出半數修士去� �邊做客,都不用國主沛湘跟著,恐怕就可以讓湖山派成為老黃曆了。

  老嫗沈聲問道:「宋嘉書,還是不說嗎?反正都是死路一條,死得舒服一點不好嗎?」

  牆上那個姓宋的女子狐魅,已經說不出話來,仍是竭力抬起眼皮子,吐出一口血水。

  作為這座牢籠的東道主,老人站起身,搓搓手,躍躍欲試,「胡掌律,不如讓我來?」

  徒弟本事不濟,他這個當老師傅的,抖摟幾手絕活,得把面子掙回來。

  尤其今天羅敷媚那個騷娘們也在場,這讓他愈發興奮不已,總覺得比起床榻上厮殺還要來得帶勁,此間妙趣,不足為外人道也。

  當然了,他也不敢讓羅敷媚知道自己的這個癖好。或者是她其實知道,一樣喜歡?嘿,管他娘的,那頭體態豐滿的騷狐狸知道了卻不說破是最好,就當是一場同道中人的調情了。

  老嫗轉頭望向隔壁桌子,「羅敷媚,怎麽講?換你來?」

  羅敷媚略顯驚訝,啊了一聲,抬起頭,掃了一眼,「我還以為完事了呢。」

  其實除了第一封密信,內容不詳之外,宋嘉書寄出的第二封密信,就已經狐國被截獲了,之後幾封她寄出去的,都是羅敷媚幫忙代寫。

  先前那封交給羅敷媚的密信上,都是些根本串不成一句話的文字,顯而易見,她跟那位奸夫之間,存在著一部「祖本」書籍,需要第三者翻譯書籍才能破解內容。

  但是難不住最喜歡讀雜書的羅敷媚。

  用師尊的話說,我家醜奴兒,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

  宋嘉書的閨房內,藏書不多,也就那二十幾本,都在她外出之時,被掌律一脈修士悄然入室,記錄書名,一些屬於孤本的偏門書籍,就一本本將內容抄錄在冊,所有摹本都交到了羅敷媚手上。此外,宋嘉書所在道脈的那幾部道書秘笈,羅敷媚也算沒有白忙活一場,拿到手了,比如那一脈山頭的數種秘傳術法,羅敷媚跟那位管著狐國錢袋子的前輩狐仙,信誓旦旦保證不學,對方當然不信,羅敷媚自己也不信嘛。不過絕不外泄秘術一事,羅敷媚倒是做到了。

  原本她還想著多花費些功夫和心思,她得親自去湖山派那邊找點線索,不曾想宋嘉書這傢夥也太蠢……或者說癡情了,又或者說是對方也太貪得無厭了?既要睡她的身子,還要一種狐國的秘傳術法?買一送一,真是好手段,人財兩得哩。

  可如此一來,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羅敷媚一點都高興不起來,反而覺得很失落,這麽簡簡單單就破案,太沒意思。

  退一萬步說,即便什麽線索都沒有,那就剝了那個叛徒的皮,由她羅敷媚穿上那件「新衣裳」,再出門一趟,去松籟國逛一圈,她不信釣不出湖山派那條大魚。

  雖說宋嘉書跟那個男人,屬於男歡女愛,你情我願的事,但是這種試圖竊取別家道場機密內幕、靈書秘笈等行徑,在浩然天下,一向屬於山上大忌,只要證據確鑿,是可以興師問罪的,撕破臉皮大打出手,都算師出有名,占著理呢。

  等到羅敷媚站起身,那個老人立即坐下身,掌律老嫗明顯鬆了口氣,還有那個行刑的男狐也將烙鐵放回火盆。

  羅敷媚走到火盆旁邊蹲著,伸手取暖一般,抬頭望向那個釘在牆上的女子,輕輕搓手,柔聲道:「我的好姐姐唉,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不愛身,辛苦修來的洞府境哩,也不曉得珍惜幾分,偏要欺師滅祖,連累一大窩子。你的師父,幾個師姐師妹,還有上次為你護道的,總之他們一個個誰都別想跑。尤其是你的師父,總喜歡背地裡嚼舌頭,駡了我好些難聽的話,怎麽就不諳床笫事啦,我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啊,仔細看仔細聽,都用心學著呢。」

  女子嗓音沙啞悶出些動靜,可惜含糊不清,誰都聽不清楚她在說什麽,但是內容,很好猜了,無非是求著羅敷媚不要牽連別人。

  羅敷媚站起身,走到宋嘉書跟前,抬起一隻腳,輕輕踢著後者腳上被鮮血浸染的紅色綉鞋,羅敷媚抬起一隻手,翹起手指,晃了晃,再換一隻手伸出去,雙指拈起可憐女子的眼皮子,羅敷媚踮起腳尖,柔聲笑道:「睜眼瞧瞧,我的指甲顔色,跟你的綉鞋是一模一樣的顔色。等著吧,你的那個情郎,也會瞧見的,到時候我會帶著你的這雙綉花鞋,等他看過之後,再一點一點剝下他的皮,從眉心處開始撕開,將他翻轉身,一路繞去後背,直到他的雪白腚兒那邊再岔開道路,雙手扒拉,嘩啦一下,停下動作,問他疼不疼……」

  「我只是比較好奇,那個騙了你身子的,與你花前月下也好,床笫交纏也罷,他是怎麽個山盟海誓、對你許諾的,我猜是那個男人,用含情脈脈的眼神和斬釘截鐵的口氣,一定讓你活著叛出狐國,在湖山派躲著,成了道侶,白首同心,攜手修行?」

  「對了,你是咱們狐國最精通扶龍一脈的狐媚子,你泄露出去的,就是這本秘本,對了,你天生就該去龍床翻雲覆雨的,那就是他會幫著你改頭換面嘍?送你去松籟國皇宮當妃子,與那如今還年輕的帝王日夜歡愛,一具胴-體作盤龍狀?懷上龍子?當了皇后?只是陪男人睡睡覺,境界就可以一路提升,偶爾累了,就讓男人趴在你身上,動一動,可勁兒鞭撻,嬌-喘連連,欲語還休,如泣如訴,是說著莫要憐惜妾身,還是故作開口求饒?」

  言語之間,羅敷媚可一點沒閒著,只見她動作輕柔,用指甲在宋嘉書身上多處扯開一點小口子。

  滿臉血汙的女子,嘴唇微動,卻被羅敷媚伸手按住嘴,微笑道:「晚了。說與不說,重要嗎?反正那個男人都得死。死之前,我得從湖山派那邊討還一道秘術才算不虧本。」

  這位道號羽調的女子,此刻眼神炙熱,「若是幫著狐國增添兩本道書,就賺到了。」

  老嫗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要宋嘉書願意開口,說不定可以得到更多消息。」

  羅敷媚轉頭,滿臉戾氣,怒斥道:「你這個不中用的老東西,也敢教我做事……」

  只是刹那之間,羅敷媚就止住話頭,竟然瞬間臉色雪白,莫名其妙開始渾身顫抖起來。

  原來牢獄做擺設的柵欄外邊,站著一個雙手插袖的男人,面帶微笑看著她。

  順著羅敷媚的視線,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個不速之客,少女丘卿如出一轍,變得慘白無色。

  一身雪白長袍,頭別一枝金簪。

  男人笑著抽手出袖,手掌朝羅敷媚那邊遞出,嗓音溫柔,微笑道:「我就是看個熱鬧,瞧瞧狐國是怎麽執行家法的,你繼續。」

  羅敷媚二話不說,僵硬轉身,面朝那個男子,她當場跪在地上,同時以心聲提醒師妹,「丘卿!不想死就趕緊跪下!」

  丘卿趕緊跟著師姐一起跪下。

  這個由青衫換成白袍的「陳平安」,不理睬羅敷媚和丘卿,只是望向那個牆上的女子,問道:「想活嗎?」

  女子輕輕搖頭。

  陳平安問道:「想死?換取旁人不被牽連?」

  女子微微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我幫你一把?」

  女子再次點頭,開不了口,說不了話,但是她那雙流淌著血淚的眼眸,就是那麽看著那個根本不知道是誰的古怪男人。

  在這個陳平安眼中,奄奄一息的女子,生氣無幾,靈氣渙散,黯然無光,但是在這一刻,只有他看得見,煌煌光彩,宛如神明。

  陳平安點頭笑道:「原來是你,本以為是丘卿來著,丘卿丘卿,青丘青丘嘛。算了,哪怕不是你,也是你了,從現在起,你換個道號,就叫粹白。若是因為這個,那個真正的粹白在狐國就不出現了,那她本來就當不起這個道號。」

  伸出手,陳平安雙指將一根金色絲線拈住,輕輕一扯,果然,長線另外一端,「墜著」高君二字。

  宋嘉書其實沒有什麽情郎,她當年就只是歷練途中,見了高君一面,可能聊了些閒話,高君指點了她一番,她就對那位湖山派掌門心神往之,願意主動泄露狐國內幕給湖山派。

  不過也算「情郎」?

  陳平安走到羅敷媚身邊,「起來吧,還有丘卿,都別楞著了。」

  羅敷媚只是跪在地上,重重磕頭,沈聲道:「奴婢不敢起身。」

  陳平安說道:「無非是各司其職,求其放心。羅敷媚,你不用緊張,以後狐國的掌律祖師,多半是你了,沛湘那邊,我會幫你打聲招呼,所以你得早些躋身金丹。」

  羅敷媚這才戰戰兢兢站起身,身體緊綳,動作僵硬施了個萬福。

  依葫蘆畫瓢,丘卿跟著師姐照做就是了。

  陳平安說道:「問一句,跟誰學來的本事。」

  羅敷媚顫聲道:「沒人教這些歪門邪道,是奴婢自學的。」

  陳平安微笑道:「那你豈不是天賦異禀?」

  羅敷媚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陳平安問道:「方才只救師妹,不救其餘掌律一脈成員,死道友不死貧道,又是跟誰學的臭毛病?」

  羅敷媚小心翼翼說道:「以前狐國就是這種爛風氣啊,何況奴婢……也想富貴險中求,早些當上掌律。」

  陳平安笑道:「富貴險中求,都在險中丟。這些老話,最麻煩的地方就是只傳一半,口口相傳,誤人子弟。」

  羅敷媚點頭道:「山主教誨,奴婢記住了,定然銘記在心。」

  學得還挺快。

  一聽到羅敷媚說出「山主」二字,密事內一衆狐國修士,老嫗領頭,都紛紛下跪,補上禮數,一個個大氣都不敢喘。

  只說昨夜在沛湘別業庭院內,像羅敷媚這麽膽子不算小的,都想著能不見那位山主就別見了,她還是國主沛湘的嫡傳弟子,沛湘又是落魄山的祖師堂成員之一。

  那麽密事內這些聽慣了陳隱官事跡的狐族練氣士,終於真見著了那個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膽子又能大到哪裡去。

  那個負責提筆記錄的狐族女修,就已經被嚇得滿臉淚水卻不敢哭出聲,額頭點地,滿身香汗淋漓。

  只可惜那位陳山主,身形已經消逝不見。

  結果羅敷媚就故意站在那邊與「陳山主」繼續閒聊著,她沒忘記正事,轉身將那個狐國叛徒從牆上放下。

  等到師妹丘卿朝她使眼色,羅敷媚白了一眼,伸手攙扶著「粹白」,她又聊了幾句,這才咳嗽一聲,「都起來吧,山主走了。」

  虛驚一場,有驚無險。

  對某些人來說,甚至可以說是一場不小的富貴,至於今兒只是出工不出力的,不也有了一筆足可讓說者眉飛色舞、聽者艶羨不已的談資?

  羅敷媚將宋嘉書攙扶到桌邊坐下,手腳布滿釘子、尚未拔出的女子只能癱軟靠著牆壁。

  「宋嘉書,以後就我該稱呼為你『粹白』道友了,你是因禍得福,運氣最好的一個了,說實話,我很羨慕你,嫉妒得現在就想把你的皮給剝了,穿戴在自己身上。」

  「我把醜話說在前頭,你以後要是敢辜負陳山主的厚望,我就一定會千方百計,不計代價,也要把你宰了。」

  「別當啞巴啊,好歹吱個聲,點個頭。」

  宋嘉書只是死死盯住這個心狠手辣的羅敷媚。

  羅敷媚捏住她的下巴,拽了拽,「很好,就當你同意了。」

  宋嘉書只能是手指微動,依舊沒辦法抬起手。

  羅敷媚扯了扯嘴角,滿臉譏諷,身體前傾,伸頭在她耳邊竊竊私語了幾句,反正跟宋嘉書的傳道人,還有高君都有些關係。

  宋嘉書默不作聲。

  羅敷媚身體後仰,笑著伸出手指,在她骼膊上的一顆鐵釘上邊輕輕一敲,宋嘉書頓時吃疼不已,羅敷媚笑眯眯道:「叮。」

  先將宋嘉書帶離牢獄送回自己住處養傷,師妹丘卿忙前忙後,她給宋嘉書餵下幾顆丹藥,先小心翼翼拔除那些釘子,再準備了一桶藥水和幾瓶珍貴的狐國秘制膏藥,羅敷媚跪坐在綉凳上,打開一本冊子,哼著曲子,開始提筆書寫今天的見聞,詳細記錄那位年輕隱官現身後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

  空無一人的沛湘別業。

  陳平安緩步行走其中。

  其實這座蓮藕福地,暗藏玄機,完全可以視為「兩座天下」。

  但是就連沛湘暫時都不清楚此事,高君哪怕當年躋身金丹,曾經御風巡游天下,依舊未能察覺真相。

  只因為當年崔東山讓隋右邊將一把梧桐樹交給姜尚真,後者在桐葉洲,容納了百餘萬人的逃難流民,而地仙練氣士與他們的家眷、法裔和徒子徒孫們,加在一起也有六千人之多。

  當年姜尚真在福地兩處僻靜地帶,讓玉圭宗和雲窟姜氏兩位精通陣法的供奉,圈畫出了兩大塊距離遙遠的地盤,設置山水禁制,安置這麽多的難民,讓他們各自在方圓千里之地,繁衍生息,卻與世隔絕。福地內部,只有南苑國太上皇魏良知曉此事。因為當年「護送」這些桐葉洲人氏進入福地避難的時候,除了一大批雲林姜氏子弟,隋右邊,鴉兒和劍修曹峻,還有魏羨這個南苑國開國皇帝親自率領的一萬精騎負責「開道」。

  雖說蓮藕福地已經與落魄山緊密銜接在一起,若是帶離那把桐葉傘就會傷筋動骨,損耗一大筆神仙錢,但是陳平安仍然打算在接下來那場祖師堂議事中,讓崔東山和小陌帶著桐葉傘去往桐葉洲,只要願意回故鄉的,就都可以離開福地,重返桐葉洲故國山河,當然願意留下的,是更好,落魄山這邊很快就會撤掉山水禁制,打開大門,讓選擇留下的百姓融入福地四國。

  不過那撥桐葉洲練氣士,有一個算一個,就得跟青萍劍宗欠下一筆債了,所以大致可以收支持平。

  一座狐國,必定需要羅敷媚這種修士。

  以後的落魄山呢?已經搭好宗門框架的青萍劍宗呢?

  「陳平安」笑了笑,身形一閃而逝,一場散心完畢,重歸牢籠中。

  認出朱斂的謝洮,認出謝洮的朱斂。

  一人一鬼,在那座破敗不堪的雲下別業舊址,從夜幕沈沈的晚上到天邊泛起魚肚白,穿著布鞋的佝僂老人添了好幾次枯木,守著這片「家業」的山神娘娘聊得眉眼飛揚,毫無倦意,她至多就是時不時看一眼「朱斂」,心情古怪。

  平時儀態威嚴的山神娘娘,宛如活潑少女,徹底打開話匣子,與這個原本心心念念再見面就一定要痛下殺手的負心漢,說著最近百年的江湖事。

  哪怕對方明言先來此地,與她無關,謝洮還是絲毫不介意,一個「先」字,就足夠了。

  謝洮說他家族那棟「一了百了樓」的藏書樓,當年已經毀在兵災中了,那座名為「秋眸」的書齋,也一並不復存在了。

  聽到這裡,朱斂無動於衷,就像在聽一段別家掌故。

  但是那座餘愚園,雖說名本花卉都被一把大火給燒了個乾淨,但是由無數名石、古硯堆積而成的那座假山,流散四方了,可是近些年,好像有好幾個身份不明、出手闊綽的幕後藏家,都在重金購買、搜集這些石頭和硯臺,她花了好大氣力,才約莫積攢了昔年假山完整鼎盛時的五分之一……

  聽到這裡,朱斂終於開口笑言幾句,歸攏此物做什麽,只是空耗人力和錢財,就算有誰拼湊出來原模原樣的一座假山,圖個什麽,撿些女子的綉鞋嗎?真以為那玩意兒有多香嗎?一籮筐一籮筐的,那味道可真不算多好聞,昔年花農們就得捏著鼻子挑擔子,如果他們不是能轉手賣出些銀子,都要視為一件苦差事的,反正我每次都要躲得遠遠的。

  還有那座朱斂用來儲藏天下名劍的陸地珊瑚殿,因為與雲下別業一樣地址隱蔽,僥倖逃過一劫,只是等到謝洮趕去那邊的時候,發現已經被人捷足先登了,而且精於營造一道的謝洮看得出來,是被人搬空的,跟她的想法一般無二,並非那種胡亂打砸,而是一點一點拆掉、做好標注再試圖原封不動拼湊回去。

  朱斂對此只是笑著評價一句,不曾想還是個雅賊。

  謝洮好奇問道:「這些年去哪兒了?」

  朱斂緩緩說道:「莫名其妙死去活來一場。就像……」

  謝洮靜待下文。

  朱斂笑道:「就像大清早醒來,做了個好夢。」

  謝洮愁容淡淡,咬著嘴唇問道:「接下來呢,你要去哪裡,做什麽?」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你又會見誰,還會回來這裡嗎?

  一些枯枝在火堆裡偶爾蹦出些動靜。

  朱斂想了想,抬頭看了眼天色,說道:「走,去祠廟那邊的廚房,給你做頓早飯,嘗嘗看我的手藝有無長進。」

  謝洮又喜又怒,咬著嘴唇,喃喃道:「你以前在這雲下別業,只是編撰了一部食譜,就從沒有下過廚。」

  遙想當年,昔年貴公子,單手托腮,慵懶坐在書桌旁,一邊落筆寫那食譜的序言,筆尖在他親手製作的桃花箋上簌簌作響,一邊轉頭與門口那邊卷起竹簾的女子微笑,說治大國如烹小鮮。

  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戶,瀟瀟灑灑在男人的臉上。

  朱斂微笑道:「那就是我記岔了。」

  謝洮轉過頭不去看他。

  朱斂沒來由笑問一句,好似啞謎,「客官,打尖已久,何時離店,把賬結了?」

  謝洮百思不得其解,轉過頭怔怔看著朱斂。

  「笨丫頭就是笨丫頭,怪我當年給你取了個綽號叫愛哭鬼。」

  朱斂笑著搖搖頭,雙手負後,身形佝僂,率先挪步走向那座山神祠。

  謝洮默默跟隨,走著走著,驀然眼睛一亮,停下腳步,癡癡看著那個背影,她加快腳步,跟上老人,伸手挽住他的骼膊。

  朱斂輕輕扯了扯骼膊,埋怨一句男女授受不親。謝洮呸了一聲,不肯放手。原來那個謎底就是……兩個字,惦念!

  橫竪都是客官住店,來我心中即是惦念。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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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1-6 23:29:36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問拳問道問劍一起上

  柳勖走出蓮藕福地,漣漪微漾,來到一座庭院,傘開如花,懸在空中,緩緩旋轉,柳勖現身「涼蔭」中。

  「門口」有個站得筆直的黑衣小姑娘,腦袋緩緩轉動,扭轉到最左邊再往右移動視線,循環往復,美其名曰巡視。

  一旁還有個白髮童子,負責記錄外人進出福地的準確時辰,這位落魄山編譜官,陪著斜挎棉布包的小姑娘一起當門神。

  柳勖是到了落魄山,才知道此地名為集靈峰,但是落魄山祖師堂所在霽色峰是次峰,並非祖山。

  因為山主和大管家朱斂,還有掌律祖師長命,如今都不在山上,所以福地的「開門鑰匙」就交給了暖樹保管,山中專門建造有一棟宅子,負責擱放梧桐傘,其實宅子這邊除了一層障眼法,就沒有打造什麽山水禁制。

  先在山門那邊記錄在冊,這位騾馬河當代家主說要找陳山主聊點事情,聽說陳平安去了福地,原本柳勖就打算等著,粉裙女童詢問著急不著急,柳勖說不是特別急,可以等。粉裙女童就讓柳劍仙稍等片刻,跑去找到當時山中官最大的泉府賬房韋文龍,經由韋文龍點頭,暖樹就打開了梧桐傘,才有了柳勖的這趟秋氣湖之行,柳勖動身之前,掏出了一袋子穀雨錢,說是按規矩走,修士出入福地,會有靈氣外泄,而且可能還會粘連氣運一並帶出福地,就跟登山衣沾雲露一般,所以這筆錢就當是盤纏了。暖樹只是搖頭說不用,柳劍仙是自家山主老爺的好朋友,不必計較這個,若是山主事後知曉此事,定會怪罪自己待客不周的……當時白髮童子只是咧嘴笑,隱官大人怪誰都怪不到暖樹頭上嘛。不過柳勖執意掏錢,說不然他就在外邊等著陳平安返回山中,暖樹拗不過這位神色嚴肅的騾馬河柳氏劍仙,只得暫時收下那袋子神仙錢,入手很沈。

  肯定不是雪花錢或是小暑錢了。

  柳勖返回集靈峰,很快就告辭離去,婉拒了黑衣小姑娘一起送客下山,單獨重返牛角渡,登上長春宮那條渡船繼續南游。

  不過臨別之前,柳勖邀請「同鄉」的小米粒有空就去騾馬河柳氏做客,說自己家族那邊都覺得啞巴湖酒水好喝,對能夠在落魄山擔任護山供奉的周護法很是仰慕,與有榮焉。

  這可把小米粒高興壞了,將棉布挎包裡的小魚乾一股腦兒塞給柳劍仙,說帶在路上當下酒菜,柳勖沒有客氣,說以前在酒鋪,二掌櫃就常說拿我家山上的小魚乾佐酒,獨一份,滋味絕無僅有。

  等到暖樹將那只錢袋子交給韋賬房,結果韋文龍一打開,才發現除了上邊確是穀雨錢,下面竟然全部是價值連城的金精銅錢。

  仔細清點一番,有三十六顆形制古樸的金精銅錢,與小鎮當年的迎春錢、供養錢和壓勝錢,還不太一樣。

  白髮童子嘖嘖稱奇,連連誇贊騾馬河柳氏真有錢,柳劍仙真厚道,隱官老祖交朋友的本事,沒的說!

  貌似是一整套「北斗叢星三十六天罡」金精銅錢,一面銘文星名和一句吉語,底部雕刻有城池輪廓,一面雕刻天象星圖和一位霞光繚繞的坐鎮神將……看書駁雜如韋文龍,都不清楚這些金精銅錢的來歷、鑄造緣由,估計可以問一問當下正在別處府邸待客的崔東山,但是顯而易見,這些品相極佳堪稱「美品」的古舊金精銅錢,價格遠在一般的金精銅錢之上。

  先前柳勖在山門口那邊,看到了一個神出鬼沒的青衫中年人,與柳勖抱拳笑道:「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見過柳家主。」

  本來一聽說北俱蘆洲騾馬河有人來落魄山了,姜尚真就開始在大風兄弟的山腳宅子裡邊躲著不見人了,等到他翻開某本帳簿仔細盤算一番,不對啊,我當年又不曾招惹任何一位騾馬河柳氏女子,柳氏只是與近鄰三郎廟袁氏關係好,自己堂堂正正做人,沒理由躲著不敢見人。所以在這邊守株待兔,等著柳勖現身。

  柳勖停步抱拳還禮,「騾馬河柳勖,見過姜老宗主。」

  若非姜尚真在桐葉洲一役,無愧「劍仙」二字,讓北俱蘆洲山上對此人印象改觀不少,柳勖還真不樂意停步打聲招呼,否則按照家鄉那邊土話說,你有錢就有錢,境界高你的,我不粘牢你就是了。何況柳勖再不覺得人言可畏,終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實在是不願沾一褲襠黃泥巴,畢竟要是被北俱蘆洲曉得自己與姜尚真同桌喝過酒,騾馬河柳氏的名聲就算完蛋了。

  所以當姜尚真說要給柳勖送一程至牛角渡,柳勖斬釘截鐵拒絕了對方的好意。

  只說如今北俱蘆洲,每每提起年輕隱官,都小有遺憾,總有一種白璧微瑕的感覺,怎的讓姜賊當了記名供奉。

  不過很快就幫著年輕隱官找補理由,想必當年落魄山是真缺錢,才會被財大氣粗的姜賊鑽了空子,在那落魄山屍位素餐,有此可見,陳山主當年在家鄉開山立派之初,是何等不容易,肯定是窮的揭不開鍋了,只是姜賊那厮的臉皮也太厚了,連本帶利賺了錢就可以滾蛋了啊,死皮賴臉留在山上,禍害陳隱官和落魄山的大好名聲作甚?

  如今只要有訪客來到落魄山,能夠在山門口落座喝茶,或是上山喝酒的,落魄山這邊都會贈送一枚昔年龍象劍宗鑄造的劍符。

  柳勖以心聲說道:「勞煩姜老宗主與陳山主捎句話,那袋子神仙錢,是我柳勖的個人賀禮,之後落魄山與柳氏的買賣,另算。」

  那袋金精銅錢,是騾馬河柳氏得到了柳勖飛劍問詢,火速飛劍回信一封,寄給柳勖的。

  姜尚真點點頭,「小事一樁,樂意效勞。」

  鄭大風坐在仙尉道長身邊的一條竹椅上邊,合上書籍,笑道:「一看就是個有故事的老男人。」

  姜尚真點頭道:「騾馬河柳氏,足夠寫十幾本江湖傳奇小說了。」

  鄭大風驚訝道:「這傢夥竟然是北俱蘆洲騾馬河柳氏的當代家主?」

  一拍腦袋,鄭大風嘖嘖稱奇道:「想起來了,真是人不可貌相,不曾想寫出那麽一塊無事牌的劍修,大才子啊,出門的時候竟然如此裝束。」

  姜尚真笑道:「所以才會與山主投緣。」

  當時在大驪京城的那張酒桌上,陳平安將三顆金精銅錢放在桌上。

  「柳勖,你有沒有這種金精銅錢?騾馬河柳氏肯不肯賣?」

  「我手頭沒有,但是騾馬河柳氏只要有庫藏,就絕對肯賣。」

  「不為難?」

  「換成別人問這種問題,騾馬河柳氏就不待客了。你走一個,自罰一碗。」

  買賣歸買賣,劍修與劍修。

  在大白鵝的私宅內,崔東山拉著大師姐裴錢,正在待客符籙于玄。

  君倩和白也好像副陪一般。這讓老真人受寵若驚,這趟寶瓶洲落魄山之行,賺大發了。

  浩然天下歷史上,能夠同時擁有正宗祖庭和上下兩宗的仙府,寥寥無幾。

  于玄的桃符山,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老真人名義上是來找裴錢的,當年在金甲洲,看到裴錢在打掃戰場,老真人對小姑娘印象相當不錯,是個取財有道的本分人。

  此外還有兩個原因,來落魄山這邊見一見同為客人的虎頭帽少年,歲月悠悠,于玄與這位人間最得意,竟然一次正兒八經的閒聊都不曾有過,總得補上。再就是老真人想要見識見識那位自封「落魄山小龍王」的景清道友,之前在天外星河,老秀才大致說了一些青衣小童的豐功偉績,這就讓于玄很感興趣了,多大膽,才敢當面稱呼鄭居中一聲世侄。

  陳靈均原本是不願意跟著大白鵝一起招呼符籙于玄的,畢竟這位中土神洲德高望重的老真人,就在那本《路人集》的最前幾頁。

  結果老真人點名要求景清道友一起小酌幾杯,這讓青衣小童當場傻眼,硬著頭皮落座,坐姿那叫一個板板正正,于玄偶爾主動搭訕,回話的時候,陳靈均視線飄忽不定,絕對不與老真人對視,能用兩個字說清楚一件事的,絕不說三個字。

  這就讓老真人難免心裡邊犯嘀咕了,難不成老夫在落魄山的風評不好?

  不能夠啊,記得裴錢當時離開戰場,曾經誠心言語幾句,說自己師父曾經親口對她說了句「符籙於無雙,殺人仙氣玄」,這個評價,不低了吧?

  以至於這些年自家三座宗門的山水邸報,都開始頻繁借用、照抄這個說法了,據說外界也是極為認可的,覺得此說不俗,用在老真人身上,真是絕配。

  于玄好奇問道:「崔宗主,那艘劍舟?」

  崔東山打了個酒嗝,笑嘻嘻道:「是某個老王八蛋預留給我先生的賀禮,哈,被我這個學生給截胡了,正愁如何跟先生解釋才能不挨板子呢。」

  確實是綉虎送給小師弟陳平安的宗門賀禮,早就秘密將這艘「丙丁」劍舟從大驪軍伍序列中抽離出來了。

  先生的,就是學生的。上宗落魄山,畢竟不是劍道宗門,於是就這麽被崔宗主給挖了牆角。

  劍舟此物,功效與那座陪都大瀆上空的仿白玉京截然不同,後者專殺大修士,前者卻是昔年蠻荒軍帳妖族在戰場上的噩夢,只要劍舟預先確定了戰場位置、經緯坐標,懸停戰場之外的一艘龐大劍舟,只需一輪隔空齊射,就可以針對距離千里之外,進行無比精確的定點清理某地,密集飛劍如暴雨降落大地,方圓數十里之內的戰場,一掃一大片。

  當戰場之外同時懸停三十艘大驪劍舟的時候,大雨磅礴,數以十萬計的飛劍攢射,幾乎可以涵蓋千里之地。

  崔東山問道:「於老神仙這次做客我們家,是先放高利貸,再登門討債來了?」

  于玄神色尷尬,擺擺手,「沒有的事。」

  裴錢滿臉疑惑,放什麽高利貸?老真人這是放到自己師父頭上了?

  一直正襟危坐當啞巴的陳靈均佩服起自己的先見之明,看看,這些《路人集》前邊的高人前輩,凶不凶?

  這都親自登門索要錢財來了,頭一遭的稀罕事!

  虧得自己沒有因為僥倖高攀了流霞洲青宮太保的荊蒿荊老神仙,就得意忘形,翹了尾巴。

  回頭就在冊子上邊添上幾句,將桃符山在內的五座中土宗門全部圈畫起來,旁白批注一句繞道而行。

  崔東山鬼鬼祟祟望向虎頭帽少年。

  白也淡然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顯然是不願意被崔東山狐假虎威。陳山主既然敢跟于玄和桃符山借高利貸,當然就得還錢。

  君倩點頭道:「哪怕是從指甲縫裡摳出來的錢也是錢,白也這句公道話,還是在理的。」

  于玄愈發神色尷尬。

  敢情你們倆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呢。

  先前在天外,自稱是「手邊剛好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鄭居中,借給陳平安,用以臨時抱佛腳,提升本命飛劍井中月的品秩,但是可以用一比十的折算方式,換算成三千顆穀雨錢償還這筆債務,每年三分的利息。

  只是陳平安當時需要五百顆金精銅錢,所以于玄就跟著掏出了三百顆,雙方約定說好了是以物易物,不折算成穀雨錢,利滾利,同樣是每年收取三分利息。所以崔東山說這是放高利貸,確實沒有冤枉老真人。

  只是按照陳平安的設想,山中泉府就有三百顆金精銅錢的庫存,就當求個無債一身輕,必須趕緊還上這筆「人情債」,只是實在不放心飛劍傳信寄物,畢竟某些不怕犯忌的山上野修喜好截取飛劍,陳平安就打算讓謝狗帶著這筆巨款,由她親自跑一趟中土桃符山填金峰。至於自己欠下白帝城的三千顆穀雨錢,算不得什麽燃眉之急,只說韓俏色主動與陳平安買書一事的相關收益,相信很快就可以補上這個窟窿。

  按照鄭居中當時估算,陳平安的本命飛劍,想要再跨上一個大臺階,給飛劍井中月提升品秩,大致還需要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

  如果以鄭居中的折算方式,那就是一萬五千顆穀雨錢,陳平安才能夠提升一把本命飛劍的品秩。

  可見劍修煉劍的消耗,確實是吃金山銀山,難怪都說天底下就沒有什麽有錢的劍修,不是欠錢,就是走在欠錢的路上。

  一下子就吃掉幾張白玉京洗劍符的陸芝是如此,曾經都想著當那青翠城城主的刑官豪素,也是如此。

  老真人是中土桃符山的開山鼻祖,道場位於填金峰。

  享譽天下的一山五宗門,一祖庭一上宗三下宗,這種規模,別說在浩然天下,在數座天下都是獨一份的。

  桃符山同時擁有一座上等福地和一座雲夢小洞天,此外還有手握老坑和百煉兩座財源滾滾的中等福地。

  除了于玄再傳弟子「松雪道人」趙文敏住持的那座經緯觀,稍微窮一點,其餘四座宗字頭仙府,個頂個的有錢,家底深厚。

  所以君倩說那筆錢,是于玄從指甲縫裡摳出來的小錢,也確實同樣不曾冤枉了「一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為錢字發愁」的老真人。

  他娘的,這些文聖一脈弟子,說話都跟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于玄當時在天外,「前輩風範」略顯不足,只因為老真人當時確實也需要一大筆金精銅錢,多多益善。緣於于玄最近數百年間,有兩張精心研製卻從未現世的大符,都涉及「光陰長河」,符籙一道,除了比拼大符的種類,更比拼大符的數量。

  于玄之所以能夠獨占浩然「符籙」二字,除了能夠畫出衆多妙不可言的雲篆丹書,再就是秉持一門簡單粗暴至極的四字學問。

  以量取勝!

  只是後來老秀才走了一趟天外星河,不但主動贈送于玄一袋子十斤穗山土壤,老秀才還好似反客為主,坐鎮星河,為作為東道主的于玄「論道」一場,幫忙穩固境界。

  所以這次趕來落魄山,于玄就是想要親自與陳平安打聲招呼,先前欠下的三百顆金精銅錢,落魄山這邊就不用還了,也會開誠布公言說幾句,真要計較起來,也是他于玄欠了文聖一份人情,老秀才是你的先生,他不收,那就算在落魄山頭上好了,于玄已經想好了,除了先前三百顆金精銅錢不用歸還,桃符山填金峰還願意半送半借給落魄山一千顆金精銅錢,至於屬於暫借的五百顆,不算利息,你陳平安等到什麽手頭寬裕了再還不遲。

  呵,你鄭居中當時在天外不是起了個話頭嗎?

  現在就輪到你們白帝城了,填金峰已經拿出來一千顆金精銅錢,剩餘五百顆,鄭先生不跟著補上?

  一般宗門不清楚內幕,于玄卻是心知肚明,至少在一千年前,白帝城就開始秘密大肆搜集金精銅錢了。

  白帝城記名和不記名的供奉、客卿,從上五境到地仙,每隔一段年月都需要供奉數量不等的金精銅錢給白帝城。再加上浩然九州主動聯繫白帝城的山澤野修,這撥修士身份境界都不差,他們想要與白帝城購買、借閱某些孤本秘笈道書,好像都需要用金精銅錢來換,足足一千年,九洲各國山水神靈的金身碎片、鑄成錢幣的金精銅錢,就這麽一顆顆一袋袋,源源不斷流入了白帝城。

  單論金精銅錢的積蓄數量,白帝城說不定完全可以與皚皚洲劉氏掰手腕,如果再加上鄭居中自己那份,尤其是他在蠻荒天下的隱藏收益,相較於劉氏,估計只多不少!

  在牛角渡那邊,百口莫辯的柳赤誠,只得靈機一動,找了個不算蹩腳的正當理由,說自己是來找師侄顧璨商量事情的,先忙完正事,再去落魄山叨擾陳山主。

  秋氣湖,大木觀。

  距離既定的議事時辰約莫還有兩刻鐘。

  一襲青衫,背夜遊劍,來到大木觀的山門口,幾位金童玉女一般的道官,被嚇了一大跳,趕忙詢問來者身份。

  陳平安微笑道:「落魄山陳平安。」

  衆人面面相覷,好像請帖上沒有這麽一號人物才對。

  就在此時兼任湖君的觀主宮花,姗姗走出大木觀,腰間懸配一把名劍橫秋,以女子英靈之身成神的女冠,她站在臺階頂部那邊,朝山腳青衫男子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秋氣湖湖君,『青詞』宮花,恭迎陳劍仙大駕。」

  陳平安抬頭望向那位女冠,拱手致意,在他抬腳走上臺階的時候,宮花已經快步走下臺階,然後停步側身,主動給這位傳說中的福地之主讓道,雙方擦肩而過,宮花再轉身跟上,只是青衫男子有意放緩腳步,本來想著落後一個身位以示敬意的女冠,就變成與陳平安並肩而立,她猶豫了一下,就不再矯情,與他一起走向道觀大門,宮花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客套寒暄,方才對方在湖邊抖摟了那麽一手,竟然以魚線纏繞住龍袍少女的脖頸,隨隨便便就砸暈在湖面上,讓她頗為心驚,雖然昨夜落花院議事,經由高君的泄露天機,她對這位陳劍仙已經有了一個估算,可是好像依舊低估了對方的境界?

  陳平安隨口問道:「請教宮觀主是哪個朝代的人氏?」

  宮花笑道:「陳劍仙何必明知故問。我與朱斂是一個朝代的,不過與這位世代簪纓的貴公子不能比,我的前身,只是個學武不精的江湖草莽,生前事不值一提。」

  若非對方的身份擺在那裡,一句明知故問的後邊,就不用她浪費口水了。

  陳平安一笑置之。確實得怪自己看得不仔細,或者說怪沛湘的那本冊子上邊,被老廚子將宮花放在了《人間美艶篇》,而非《山水神靈篇》。

  走入大木觀後,在祖師殿外白玉廣場上,道觀已經搬走香爐,騰出大一片清清爽爽的空地,放著兩排造型簡潔的黃花梨官帽椅,好像是典型的松籟國京作工,若是再往上追根溯源,大概就是前朝朱斂的木匠手藝了?看得出來每一把椅子都很用心,形制相同,椅背卻有不同的雕刻圖案,或卷草、雲紋或靈芝、花鳥,線條流暢,極有生氣,一看就是出自名家之手,稍加留心觀其紋路,似有劍意,說不定就是宮花的手筆。

  但是廣場上有兩把椅子比較特殊,顯得孤零零的,一南一北,兩兩對峙。

  看得出來,一把是給陳山主安排的,一把屬於作為本次議事的發起人,湖山派當代掌門高君。就是不知道鐘倩坐在哪裡。

  因為離著議事時辰尚早,暫時只有稀稀疏疏幾人落座,望向道觀大門口那邊站著宮花身邊的青衫男子,都是一頭霧水。

  陳平安自嘲笑道:「吳宮主說得好,若君不修德,舟中之人盡為敵國也。」

  宮花假裝聽不懂這句話,伸手指了指背靠道觀主殿的那張「南面」椅子,微笑道:「離著議事還有一段時間,陳劍仙可以就此落座,也可以先去落花院飲茶,我當然更樂意陪著陳劍仙逛一逛大木觀,榮幸至極。」

  陳平安卻是走向了那條面朝大殿的椅子,伸手扶住椅把手,笑道:「我是客人,就坐這裡好了。」

  這個舉措顯然出乎宮花的意料,讓她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昨夜有資格在落花院落座喝茶議事的,連同大木觀觀主宮花在內,總計七位。

  之後其實還有第二場議事,只是增添了四人而已,都是直接入住大木觀的貴客,正是當今天下的四國君主,北晉國篡位登基的唐鐵意,由一場禪讓繼承大統的南苑國皇帝魏衍,剛剛繼位沒幾年的松籟國年輕君主黃冕,還有北方草原之主金帳拓跋氏的當代國主,拓跋大澤。

  對落魄山和陳平安最感興趣的,無非是三件事,落魄山底蘊如何,陳平安此人境界如何,性情又是如何。

  其實魏衍在還是皇子的時候,早就與陳平安打過交道了,但是議事期間,這位南苑國皇帝只是修閉口禪一般,絕口不提當年曾與少年劍仙同桌喝酒的事情。因為魏衍沒有修行仙家術法的資質根骨,這些年偶爾幾次見到好似越活越年輕的太上皇魏良,魏衍都會心情極為複雜,哪怕是一位六境武夫了,還是一國之君,見到高深莫測的父親,魏衍反而越來越心懷畏懼。不明身份的人瞧見了這對父子,恐怕都會誤以為他們是兄弟。

  鐘倩腳踩湖面,蜻蜓點水,一路長掠趕來湖心島嶼所在的大木觀。

  魏良已經抱起那位昏迷不醒的龍袍少女,看樣子是真謹遵法旨離開了秋氣湖,就此退出參加議事了。

  陳平安記起一事,說道:「魏良他們空出的兩個位置,勞煩宮觀主去和高掌門臨時商量商量,換兩位補缺就是了。」

  宮花點點頭,「如此最好。」

  雖然不清楚方才湖岸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導致陳平安跟魏良起了一場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衝突,可宮花不覺得這什麽壞事,畢竟世人皆知,南苑國魏氏與陳平安關係不一般,就因為這層關係,昨夜拉上四位君主的落花院第二場議事,魏衍從頭到尾當啞巴,實則魏衍之外,衆人或聚音成線,或心聲言語,相互間沒少聊,他們等於是完全與南苑國撇清關係了,而魏衍也確實算是足夠沈得住氣,將近一個時辰的議事,這位南苑國皇帝陛下的臉上,竟然看不出絲毫異樣。

  否則陳平安今天在這裡,紙面上的盟友其實並不少,皇帝魏衍,太上皇魏良,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狐國之主沛湘,鐘倩!

  這就有六個了。

  如果再加上南苑國境內的一位武學宗師,一位江水正神,和兩位在那邊開山立派、設置道場的練氣士?

  要知道今天議事總計人數,不過三十二人。

  宮花沒有任何猶豫,打了個稽首告退,去落花院找高君商議此事。陳平安既然肯主動削弱自身實力,管他是不是有恃無恐,目中無人,反正這種此消彼長,絕對不是壞事。

  鐘倩進了道觀,徑直走到陳平安身邊,鐘倩環顧四周,他才懶得計較外界的風評,快人快語,都不用武夫的聚音成線手段,滿臉疑惑開口問道:「高掌門是失心瘋了?就這麽安排座位?不明擺著是要幹架一場,誰站到最後誰說話作數?」

  宮花聞言回頭看了一眼,雖然高君已經提醒過他們,宮花明知作為天下武學第一人的鐘倩,極有可能已經投靠了落魄山,但是親眼見著這一幕,她還是忍不住心一沈。

  陳平安已經繞到椅子後邊,雙手疊放,懶洋洋趴在那邊,朝北邊那張椅子抬了抬下巴,笑著解釋道:「本來是要坐在那裡的,我自作主張選擇這裡落座。」

  鐘倩點點頭,「這就說得過去了,嚇我一跳。」

  陳平安笑道:「等會兒議事開始,你就別開口說話了,只管坐著發呆。」

  鐘倩還是點頭,「我又不傻,肯定會假裝兩不偏幫的,省得裡外不是人,以後總是還要常來這邊串門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不好受。除非……」

  說到這裡,鐘倩咧嘴傻笑起來。

  陳平安接話道:「除非學成了絕世武學,天下第一與天下第二可以拉開一大截,至少就不敢當面戳你的脊梁骨了,背地裡說閒話嚼舌頭,也要掂量掂量言多必失的後果。」

  鐘倩問道:「咱們山上有這樣的拳法秘笈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可以去問問我的那位開山大弟子,她小時候跟你有一樣的想法,逢人就問有無那種可以傳給她一甲子、百年功力的好心人,或者有沒有一夜之間就能讓她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江湖秘笈。」

  鐘倩嘿了一聲,學武練拳都是苦功夫,天底下哪有這樣的便宜好事。在落魄山待久了,也曉得浩然天下與家鄉福地,不談仙家道法確有千百捷徑可走,只說武道一途,沒啥差別,只能一點一點打熬體魄,兩個地方的唯一區別,可能就是在於有無明師指點和餵拳了,至於拳譜與樁架招式,講究是有講究,不過老廚子說得好,心氣不到,拳意就純粹不了,言下之意,就是駡他鐘倩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嘛,無所謂的事情,只要你老廚子炒得一手好菜,我就混給你看。

  陸陸續續有議事成員趕來此地。

  其中一位老嫗模樣的北晉國邊境的淫祠神靈,老態龍鍾,習慣性步履蹣跚,瞧見了鐘倩和那位青衫劍客,老嫗神色拘謹,笑容諂媚,主動與鐘倩打了聲招呼,鐘倩微微皺眉,沒有任何表示,只是聚音成線與自家陳山主解釋起這位老嫗的某些山水傳聞,別看瞧著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媼模樣,實則她在那自家山頭,很是威風八面的,山神府禮制處處僭越,只說她那尊金身彩繪神像的高度,就是如今天下最高的,甚至要比諸國五岳山君、幾尊江瀆正神都要更加巍峨,占據了一條從未被發現的金礦,故而是一具名副其實的「金身」,耗費了不計其數的黃金,老嫗馭下手腕極為嚴酷,飼養了一大撥凶悍厲鬼擔任府邸胥吏,就連唐鐵意都要敬她幾分,相傳早年附近一州的城隍爺,帶著夜遊神在內一大撥城隍官吏,去她那座山神府登門興師問罪,結果很快就換上了新任城隍爺補了空缺,顯而易見是有去無回的下場。如果不是老嫗在山上的口碑實在太差,北晉國朝堂內部非議不小,唐鐵意早就將她封正為本國五岳山君之一了。

  老嫗是往道觀外走去的,出了大門,就御風去往玉簪島和螺黛島,分別喊來一位松籟國正統山神和一位相熟的鬼物練氣士,後者道號「陶者」,先前曾與老嫗一起,參加龍袍少女「解角」的那場竹席酒局。而那位松籟國山神,是高君此次重返湖山派,與年輕皇帝建言,為一國五岳山君各自選取一座儲君山頭,而他就順勢當上了福地歷史上的第一位儲君山神,事出倉促,莫名其妙就抬升了山水官場的一階神位,而這次秋氣湖議事,因為各國小五岳山君都被排除在外了,就沒有任何一位山君趕來秋氣湖自討沒趣,反而讓他撿了一個大漏,得以列席議事。

  不過除了老嫗喊來的兩位補缺成員,一同來到大木觀的,還有個陳平安在《人間美艶篇》唯一過目的女修,孫琬琰,道號「靈符」,她身穿一件單色綢緞長裙,小拇指上戴著長長的護甲,她掃了廣場一眼,就直接走到一張雕刻花鳥紋的椅子那邊,她也不著急落座,低頭彎腰,本就身段婀娜的女子,霎時間曲線畢露,對面幾位男子忍不住多看了幾眼她的背影,絲滑綢衣,有等於無,反而愈發顯得滾圓。

  她渾然不覺,只是保持那個誘人姿勢,翹起手指,用護甲輕輕劃過花鳥紋路,好似一手志怪書上所謂的畫龍點睛手筆,頃刻間便有一隻鳥雀掠出木板,嘰嘰喳喳,清脆悅耳,她轉過身,坐在椅子上,那只鳥雀便停在她胸脯上邊,她伸手輕輕撫摸它的羽毛。

  陳平安依舊趴在椅背頂部,只是笑著提醒身邊目不轉睛的鐘倩,「你虧得不是煉氣士,不然只是這一瞧,就被奪去些許心神了,這是修道大忌。」

  鐘倩將信將疑,「如此古怪?是什麽術法?」

  陳平安搖頭道:「登山守一法的反其道行之。」

  她秋波流轉,望向那位青衫劍客,「道友好見識,敢問山門與道號。」

  湖山派的劍仙一脈?好像除此之外,人間就再無煉氣士敢以陸地劍仙自詡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

  這個孫琬琰,說不定會是福地首位符籙練氣士,但是她目前缺了一本「仙家真經」。

  陳平安只是仔細觀察一位座椅比較靠近自己的中年文士,金身精粹,但是神位不高,陳平安之所以如此上心,是因為對方有個不容小覷的隱藏身份。

  關於此地人間的第一尊不被朝廷封正而自開天眼的金身神靈,蓮藕福地本土,這些年爭吵不休,是沒有定論的,反正諸國朝廷都說是自家某處山水神靈、某州郡城隍爺最早現身,可哪怕是高君都不敢確定到底是哪位淫祠神祇,率先被香火祭祀、浸染金身而顯靈。

  事實上,根據落魄山那邊的記錄顯示,第一位朝廷正統之外的金身神靈,正是松籟國這位金身不高不低的葺江水神,宋檢。

  落花院內,宮花以心聲試探性問道:「高掌門,我們不如提前一刻鐘議事?」

  高君搖頭道:「時辰照舊,讓提早落座的陳山主等著就是了。」

  高君身穿杏黃色道袍,頭戴一頂師尊親手仿製的一頂雪白蓮花道冠。

  宮花嫣然笑道:「我算是看出來了,美人計根本不管用。」

  高君沒有接話。

  真要說「美人計」,落魄山只需讓那個姓朱的「老廚子」出馬就足夠了。

  大概是瞧見老嫗都去兩座島嶼喊人了,玉簪島那邊的幾位「純粹武夫」江湖老前輩,也聯袂趕來大木觀。

  轉去湖山派擔任秘密供奉的臂聖程元山。敬仰樓上任樓主,駐顔有術的南苑國太后周姝真。刀法宗師吳闕。

  還有兩位年近古稀的江湖名宿,與程元山和吳闕他們都是一個輩分的,如今都已是六境武夫。

  其中一位精神瞿爍、呼吸綿長的老人,名為曹逆,一身黑衣,同樣背劍,在山下有「劍仙」美譽,所以老人就多看了幾眼站在鐘倩身邊的青衫劍客。

  曹逆也是敬仰樓評出的江湖四大宗師之一,屬於厚積薄發,大器晚成,在二十年前的江湖上還是籍籍無名,卻是如今當之無愧的天下劍術第一人,據聞劍道入神,罡氣離劍長達丈余,單憑三尺青鋒,便如煉氣士一般足可劾厭鬼物、劍斬邪祟。

  等到程元山看見那個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臉色微變,卻沒有開口言語。見過兩次了,一次是早年在南苑國京城,一次是前不久在湖山派內。

  周姝真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笑顔如花,「見過陳劍仙。」

  陳平安抱拳還禮,「見過周樓主。」

  周姝真掩嘴笑道:「都是老黃曆了,如今我就是那棟藏書樓的看門人而已。」

  他們不比地仙高君和東道主宮花,只是堪堪躋身中五境,所以暫時還不清楚岸邊的那場變故。

  陳平安笑著點頭,「無官一身輕,可以專心修道,是好事。」

  周姝真笑容如常,心中卻是幽幽嘆息一聲,如果不是身份和陣營使然,她實在是不願與這位陳劍仙走到對立面去。

  鬚髮皆白的吳闕,腰懸一柄仙家重寶的法刀,雖是貨真價實的純粹武夫,但是不妨礙老人重金購得一把趁手兵器。

  身材魁梧的吳闕伸手按住刀柄,眯眼望向那個昔年在南苑國京城暴得大名的「陳劍仙」,時隔多年,終於見著真人了。

  那位名叫張箕的老嫗,好似大木觀的知客道官一般,大獻殷勤,她主動幫著諸位世外高人、山水同道落座。

  不對老嫗知根知底的,興許就將她當作一位沒有見過世面、眼窩子淺的村野老婦人了。

  南苑國魏衍是第一個露面的皇帝,到了廣場,既沒有與周姝真言語,因為這位南苑國太后已經「因病離世」了,當年知曉周姝真敬仰樓樓主身份的,本就屈指可數。魏衍也沒有與陳平安敘舊,只是默默落座,略顯形單形只。

  隨後北晉國皇帝唐鐵意與拓跋大澤一起現身,其實兩國邊境接壤,原本雙方打得不可開交,只是等到天時變化,人間多出了神仙鬼怪,這些年兩國就極有默契,各自按兵不動,開始處理內政事務,封禪五岳,封正各路山水正神,爭奪天地靈氣,大力培養、拉攏和扶持煉氣士,某種程度上,同樣是一種厲兵秣馬的天下武備。

  唐鐵意腰間懸佩的那把「煉師」,當年在南苑國京城,唐鐵意便是用此刀,「先下一城」。

  作為謫仙人的遊俠馮青白,當年的天下第十人,就死在與之稱兄道弟的唐鐵意手上,被後者偷襲,一刀劈出,當場分屍。

  但是身為天下第一人的丁嬰,最終卻是死在了一個謫仙人手上。

  唐鐵意曾經挨了陳平安一拳。

  只是如今再次重逢,唐鐵意不計前嫌,笑容滿臉,遙遙抱拳,朗聲道:「陳劍仙風采猶勝往昔。」

  陳平安依舊站在椅子後邊趴著,只是笑著點頭致意。

  程元山坐在位子上,忍不住瞥了眼唐鐵意的佩刀,眼皮子微顫,老人可謂悔青了腸子,其實當年這把被視為妖刀的「煉師」,自動認主之人,就死在程元山手上,但是因為這把刀太過玄乎,凶名赫赫,程元山這輩子生性謹慎,不敢沾惹,就故意為之,讓其一路輾轉到了唐鐵意手上,本來想著坑多年死敵的唐鐵意一把,不曾想唐鐵意非但沒有像那些前任一般暴斃,反而得此神兵利器,殺力跟著水漲船高。後來這把法刀,更是成為與丁嬰頭上戴著的那頂銀色蓮花冠、南苑國京城內一襲青色衣裙、白河寺羅漢金身並列的「仙家」重寶。那會兒除了俞真意一人登山修仙,可沒有任何煉氣士和神鬼精怪,等到天地異象叠起,程元山更是悔恨得要給自己摔幾個耳光。

  當初成功登上城頭的武夫,除了「飛升」離去的,人手獲得一件法寶或是仙家機緣。

  比如俞真意拿到了一部金玉譜牒,種秋得到了那幅五岳真形圖,雲泥和尚獲得一截白玉蓮藕。

  但是種秋還擔任南苑國國師期間,關於唐鐵意所得何物,南苑國諜子始終未能刺探到任何消息。

  一位手捧拂塵滿身道氣的老者腳步輕靈,步入廣場。

  隨後是一位頭上簪花、身穿麻衣的草鞋「稚童」,緊接著是一位豐神玉朗的年輕男子,各自落座。

  隨著他們的到來,原本還有些竊竊私語的廣場,霎時間鴉雀無聲,落針可聞。

  又有兩位山君施展縮地脈的神通,直接現身各自座位,緩緩落座。

  這座天下的大五岳山君,中岳鄭鳳洲,東岳趙巨然,北岳玉牒上人,西岳宋懷抱,南岳懷複,都已到場。

  高君也現身,她身邊是觀主宮花,松籟國年輕皇帝黃冕。

  如此一來,四國君主也都落座了。

  狐國之主沛湘最為姗姗來遲,那麽她的座位就很好找了。

  加上唯一外人的落魄山陳平安,總計三十三人參與今天的秋氣湖議事。

  高君站在最北邊的椅子那邊,與南邊的青衫男子,她打了個道門稽首,「湖山派高君,恭敬不如從命,斗膽落座此處。」

  陳平安站起身,繞過椅子,拎起長褂,輕輕落座,微笑道:「好說。」

  兩排座椅,左手邊以四國君主為尊,右手邊以五岳山君為尊。

  然後兩邊依次分別是武夫鐘倩,敬仰樓周姝真,程元山,曹逆,吳闕……和大木觀宮花,狐國之主沛湘,湖山派一位龍門境練氣士,道號「靈符」、容貌傾國傾城的孫琬琰,北晉國老嫗姿容的山神張箕,陶者,水神宋檢……

  就在此時,道觀大門口那邊,有個少年仙童神色慌張站在那邊,不知所措,欲言又止。

  宮花微微皺眉,轉頭望向高君,高君也有些猶豫不決,周姝真視線低斂,屏氣凝神。

  陳平安轉頭望向道觀門口那邊,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沈聲道:「南苑國落第書生蔣泉,要跟陳劍仙分個生死。」

  原本氣氛凝重的廣場頓時嘩然一片。

  門口那邊,出現一個臉覆面具的修長身影,腰間佩刀,背著一隻琴囊。

  此人不是聲名鵲起的刀客江神子嗎?怎麽變成南苑國士子了?

  蔣泉摘下面具,隨手丟在地上,衆人只見他輕輕摘下背後的琴囊,斜放在牆根,蔣泉再從袖中摸出一隻老舊錢袋和兩張銀票,放在琴囊上邊。

  蔣泉更換了一個稱呼,「陳先生,還記得我嗎?」

  眼前那個好像山中修道也無延緩歲月痕跡的青衫男子,當年曾經假裝是顧家子弟來見自己,再送盤纏讓蔣泉準備下次京城春槐。

  陳平安站起身,點頭道:「當然記得。」

  蔣泉沈默片刻,「那你肯定還記得顧苓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蔣泉神色淡然道:「一樁舊恨私仇,耽誤不了諸位太久。」

  沛湘一頭霧水,這是鬧哪出?

  難不成先前陳山主所謂的當反派,不是調侃?

  鐘倩揉著下巴,陷入沈思,依稀記得當年南苑國京城的那場設伏圍殺,好像確實有個精通刺殺的女子琴師率先動手?

  昔年在藕花福地,關於顧苓,陳平安想過三種選擇,最終選擇了第三種,三年之後再讓種秋告訴蔣泉全部的真相。

  但是等到種秋離開福地,來到落魄山,陳平安一問才知,顯然是老觀主動了手腳,因為種秋竟然完全忘記了這件事。

  蔣泉深呼吸一口氣,伸手按住刀柄,「陳劍仙,道理我懂,江湖仇怨,刀光劍影,無非是生死自負,僅此而已。」

  陳平安點頭道:「道理是這麽個道理。」

  周姝真緩緩開口道:「蔣泉死後,敬仰樓周姝真,在場所有人都可以作證,就算是訂立生死狀了,斗膽與陳山主問道一場。」

  曹逆眼神熠熠光彩,「武夫曹逆,願與陳劍仙以劍相問,無私仇無公憤,不惜一死,只想領教一下所謂的劍仙何謂劍仙!」

  陳平安微笑道:「不著急,先等蔣泉拔刀出鞘再說,這場比試過後,在座諸位,只要是願意起身的,切磋問道鬥法問劍,都可以一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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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1-7 15:04:3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早知會被仙字誤

  群雄環伺,孑然一身,依然主動邀請所有人一起上?問道問劍皆隨意。

  陳平安此言一出,整座大木觀就感到了一股濃重的肅殺氣息。

  昔年的白袍少年謫仙人,如今中年容貌的青衫劍客,面帶微笑,語氣和緩,臉上沒有半點疾言厲色,神色從容得……就像是學塾先生教訓一大幫頑劣蒙童,等會兒背書認真些,不然就站得起來挨板子了。

  周姝真神色微變。她只是希望借助蔣泉登門復仇的聲勢,來給陳平安一個下馬威,為今日議事開個好頭,當然他們付出的代價會很大。

  來此尋仇的蔣泉必死無疑。

  周姝真同樣心存死志,至於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魂飛魄散,只看對方出手的輕重,會不會殺人,願不願意讓她死。

  她的這般命運,何嘗不是這座天下的命運?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間世道好壞,福禍功罪,皆操之於他人之手!

  可是她並不希望一場由她起個好頭、幫助高君他們占據先手優勢的議事,變成一場好似市井鬥毆的群架,這對這座天下的前途毫無裨益,只能迫使落魄山痛下殺手,再無半點回旋餘地。一旦變成這種局面,陳平安和落魄山就有了大開殺戒的理由,她就會是這座天下滿地鮮血的罪魁禍首,這般境況,非她所願!

  曹逆笑道:「我只習慣跟人單獨切磋,不習慣跟人合力對敵,稍後若有一場鬧哄哄的圍毆,我就不起身了。」

  陳平安朝道觀門口那邊伸出一隻手掌,微笑道:「蔣泉,你不願意耽誤議事太久,我更是,早點聊完早回家,趕緊拔刀出鞘。」

  衆目睽睽之下,被視為天下刀法穩居前三甲的江神子,那只拔刀之手,青筋暴起,年輕宗師所站位置,被一身磅礴傾瀉的罡氣所激揚,雙袖鼓蕩獵獵作響,地上塵土如漣漪層層外散。

  宗師氣勢確實不弱。

  只是很快就有人看出端倪了,你江神子醞釀樁架、殺手鐧刀法,得這麽久?是心生怯意,臨陣退縮了?

  還是說殺手鐧的壓箱底刀法,走那一招鮮的狠辣路數,一出手就能夠分出勝負和生死?所以想要找出陳劍仙的拳意破綻?

  陳平安與蔣泉說完,轉頭朝曹逆望去,和顔悅色道:「既然都起身了,何必如此客氣,你說呢,曹逆?」

  曹逆一笑置之,只是當曹逆想要重新落座,卻驚駭發現自己竟是連屈膝都做不到!

  體內一口純粹真氣運轉絲毫無礙,雙手也可以行動自如,唯獨雙腿……動彈不得!

  趁著這個陳平安與人「閒聊」的空檔,懷複轉頭望向坐在主位上的高君,眼神詢問,這個要與陳平安尋仇的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是不是你們湖山派安排的伏筆。

  高君搖搖頭,蔣泉此次現身秋氣湖,自己事先並不清楚,她就連蔣泉這個名字都是第一次聽說。

  倒是顧苓這個名字,高君有點印象,當初南苑國京城試圖設伏圍殺謫仙人,她似乎是想要搶個頭彩,當街攔路陳平安。

  唐鐵意吃驚不小,這位橫刀在膝的篡國武夫,下意識伸手摩挲著刀鞘,轉頭望向那位還頂著武夫身份的敬仰樓舊樓主,周姝真吃錯藥了,她為何這般意氣用事,蔣泉公然挑釁陳平安,畢竟是為了報仇雪恨,還有幾分道理,單槍匹馬,死了拉倒。可是南苑國和敬仰樓又不長腳,就不怕連累敬國祚和家業,一並被落魄山來場秋後算帳?

  唐鐵意稍微偏移視線,魏良和道號「解角」的那條湖蛟少女,臨時缺席議事,相鄰兩張椅子換了人,是不是陳平安和落魄山臨時察覺到了不對勁,先下手為強?

  昨夜落花院議事,他們這幾個皇帝,與大五岳山君,大致討論出一個結果,算是達成了共識。

  作為福地主人的「上界」落魄山,陳平安必須承認這座天下的自主,願意跟他們簽訂一紙山水盟誓契約,而且期限最少是三百年,有了白紙黑字的誓約,雙方今天才有的談。按照昨夜落花院商定的議程,今天就由名義上的天下第一人,湖山派高君率先向陳平安的落魄山「發難」,提出此事。

  程元山對於身邊曹逆的言語,既震驚又佩服,不曾想這位不善言辭的劍客,心高氣傲至此地步,不是那種簡單的口出豪言,而是不惜賭上一身武學和江湖名聲,看看,曹逆至今未曾落座,就這麽一直站著,真豪傑!

  曹逆在江湖上,一直以清高孤僻著稱,既不開山立派收取弟子,也不喜歡與人切磋武學,更喜歡獨自一人,隱姓埋名,行走江湖,登山游川,不像一位躋身四大宗師之一的高手,更像一位無心於功名的儒者,再加上曹逆的武學成就屬於大器晚成,所以當敬仰樓評選出宗師人選,曹逆登榜,江湖人士茫然居多。

  湖山派那位修煉道法、返老還童的「俞仙」,已經得道飛升離開人間,與之互為苦手的魔教陸台也不知所蹤。

  如此一來,若要問道,確定山中仙人的道力高低、術法神通,除非是找湖山派的高君一較高下。

  既然曹逆又以劍客自居,想要知道何謂陸地劍仙,恰好有了這麽一場議事,找誰都不如找這位曾經手刃丁嬰的陳劍仙,確實再合乎情理不過了。

  程元山甚至懷疑,如果陳平安遲遲不出現,過不了幾年,曹逆就會走一趟湖山派。

  百年江湖,大略屬於三個不同輩分的武夫,相傳百歲高齡的敬仰樓周姝真,比起種秋要年輕、與唐鐵意年齡相仿的曹逆,後起之秀江神子,都與陳劍仙不對付。

  是不是就意味著一座換了人間的「山下」,武夫的江湖,都與落魄山絕無合作的可能性了?

  再加上那位陳劍仙的針鋒相對,毫不讓步,使得今天尚未議事,就足夠劍拔弩張得令人窒息了。

  一時間大木觀內,雲詭波譎,暗流湧動。

  綠袍罩金甲的東岳山君趙巨然,不怒自威,「議事已經開始,今日議程早有定論,蔣泉想要報仇一事,可以等到議事結束。」

  中岳山君鄭鳳洲點頭道:「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周姝真故作訝異道:「不才開始議事嗎?今天議程怎麽就有定論了?難道是五位山君關起門來商量好的內容?」

  吳闕嗤笑一聲,白髮老者雙手拄刀而坐,「也不知道我們這些江湖莽夫坐在這裡圖個什麽,就只是湊數嗎?」

  身披鶴氅手捧拂塵的北岳山君,玉牒上人,換手搭著拂塵,空中流光溢彩,拂塵軌跡經久不散,微笑道:「急什麽,若無江神子搗亂,橫插一腳,這會兒高掌門本該宣讀議程了。總不能讓陳山主誤會我們這裡全是些不知禮數的莽撞貨色。」

  這幫會點江湖把式就以武犯禁的下界草莽,真是粗鄙不堪,只知道喊打喊殺,成何體統。

  青年書生模樣的西岳山君眯眼笑道:「玉牒上人這麽說也不合適,容易讓自家人誤會西岳背著我們投靠了陳山主,多寒心。」

  玉牒上人冷哼一聲。就你宋懷抱會做人,我倒要看看等到落魄山「大軍壓境」,自家天下吃了疼,西岳還有沒有這份凜凜風骨。

  宋懷抱今天坐下後,他的注意力就一直在沛湘和孫琬琰這樣的傾國佳人身上,真是艶福不淺,不虛此行。

  當年初見高君,他便心有所屬,覺得她便是自己欽點的道侶了,不過這趟秋氣湖之行,他心中道侶的預備人選,有點多。

  只是大丈夫,豈可喜新厭舊!

  宋懷抱就是比較惋惜一點,那個據說在落魄山轉去修道當劍仙的隋右邊,她沒有參加這場議事。

  身為狐國之主的沛湘臉色鐵青,氣得不輕,她伸手攥住椅把手,死死盯住對面那個敬仰樓舊樓主。

  周姝真這婆姨毫無徵兆的反水,選擇當那亂臣賊子,沛湘就跟吃了一顆蒼蠅屎似的,難受至極,憋屈不已。

  狐國這些年與掌握天下各類諜報、山水內幕的敬仰樓一向關係不錯,昨夜遞給陳山主的那本冊子,都是雙方互通有無、聯手編訂的成果。那麽沛湘此刻心情糟糕到何種程度,可想而知。何況沛湘還有幾分心虛,只因為當年狐國與敬仰樓主動聯繫,被她最為倚重親傳弟子當中的羅敷媚,私底下就曾與師尊提醒過幾句,比如與敬仰樓合作,最好是清清爽爽,狐國這邊用雪花錢購買情報,談妥了價格,每次錢貨兩訖,不要牽連過深,也別想著以後狐國解禁開門,能夠利用敬仰樓行方便,更別想著將敬仰樓收入囊中,變成狐國的附庸「下山」。尤其需要嚴禁狐國外出歷練的洞府境修士與護道人,與敬仰樓有任何接觸……

  不能說沛湘完全沒聽進去羅敷媚的建議,在懸匾額「青丘堂」的那座祖師堂議事,沛湘是提過幾句的,她說了幾句不輕不重的場面話,只是將羅敷媚的建議打了折扣,按照沛湘的「法旨」,就是在與敬仰樓做諜報買賣的時候,我們狐國需要講究一個價格公道,你們不可依仗修士境界,無禮怠慢對方,要注意說話內容和語氣,外出歷練修士,儘量不要與敬仰樓成員接觸過密,不可泄露與狐國有關、尤其是外界浩然天下的消息。

  至於一門心思想著要將敬仰樓變成狐國附庸山頭,沛湘確有私心,她總覺得擔任霽色峰祖師堂供奉之後,未曾立下寸功,良心不安,就想著功勞簿上添了這麽一筆,等於是率先幫著落魄山在福地打開了局面,好讓她長長久久坐穩狐國之主位置。

  沛湘不傻。

  也有想過那幫沾染舊習氣很重的狐媚子,到了狐國外邊只覺得天高地闊無拘無束了,言行無忌,有可能會讓敬仰樓本土修士、練氣士心生反感,但是有過一番權衡利弊的狐國之主,怎麽都沒有想到周姝真會如此性格剛烈,整座敬仰樓會如此一意孤行。

  事實上,真要計較敬仰樓的「倒戈」,習慣了煙視媚行、言語無忌的狐國修士,只占一半責任,還有一半,得落在魔教教主陸台的頭上。陸台當年帶著幾個徒弟做客敬仰樓藏書頂樓,玩世不恭,高深莫測,性格詭譎,尤其是陸台看似滿臉燦爛笑容實在眼神冰冷,那種視人間萬物萬事如穴中螻蟻牽線木偶的眼神……實在是給周姝真帶去不少的心理陰影。

  但是某種意義上,一旦把時間線拉長,那麽一座狐國加上一個陸台,依舊又只能占一小半責任。

  要知道敬仰樓的藏書庫房,專門有一層樓,一本本一冊冊書,都記載著歷史上所有可能是外鄉「謫仙人」的豐功偉績。

  故而剩餘一大半,其實就是曾經所有造訪藕花福地的謫仙人,被唐鐵意一刀劈成兩半屍體的遊俠馮青白是,聚攏了一大撥鶯鶯燕燕、將人間佳麗金屋藏嬌如飼養金絲雀的春潮宮周肥是,鳥瞰峰陸舫是,更早,當年被兩位摯友俞真意和種秋聯手殺掉、遺留一把仙人佩劍的人也是,百年之內是如此,百年前,千年前,還是如此,所有將一座福地視為遊山玩水、砥礪道心之所的謫仙人,都曾在這座天下留下他們或劣跡斑斑或光怪陸離的掌故,一場無緣無故的戰火硝煙,囂張跋扈的權相干政,既是用兵如神又能呼風喚雨的護國真人,禍國殃民、篡位稱帝的鄉野出身女子,不計其數的神人仙跡和江湖傳說……

  鐘倩輕輕嘆了口氣,其實他心情並不輕鬆。

  這座家鄉天下對上那座落魄山,何止是細骼膊瘦腿的稚童,對上個身強體健的成年人。

  只是前者運氣好,碰到了一個喜歡講道理的後者。

  鐘倩去過外邊,而且就在山上待了那麽久,這位每天看似「讓我躺著享福、求你們千萬別扶」的金身境武夫,一直在聽一直在看一直在想。

  可能是老廚子見他識趣,沒有笨到無藥可救,某次在院內納涼賞月,老廚子就讓鐘倩思考一個問題,家鄉怎就變天了。

  鐘倩只是搖頭說不知,讓老廚子說道說道,朱斂就笑著說天地間有靈氣流轉,才有了煉氣士和山水神靈,人間多出了武運,江湖就有了更多的武學宗師,而這些饋贈,都是我們落魄山給的,不能說全無私心,只是當個善財童子,但是真要與你們討債一場,那也至多是「給十取一、還得再給」的買賣,何況這「取一」,更多是那些無主的天材地寶,或是某些自願離開福地、謀求大道的修道胚子,是為「仙苗」與「地材」。

  道觀門口那邊,江神子始終保持拔刀卻不出鞘的奇怪姿勢。

  能夠受邀參與大木觀議事的,都是人精和老江湖,陸陸續續終於猜出真相了。

  江神子咬牙切齒道:「陳劍仙,你就連讓我拔刀都不肯嗎?」

  陳平安笑著反問道:「學藝不精,技不如人,還有理了?」

  曹逆沈聲道:「陳劍仙何必辱人至此?!」

  「我既沒有讓你站起身,也沒有讓你坐回去。你先讓我出人意料,我就讓你小吃一驚,這叫禮尚往來,談不上侮辱。」

  陳平安沒有轉頭,只是雙手負後,看著門口那邊的蔣泉,「當然,你要覺得這是侮辱,我攔也攔不住,只要你肯改口,稍後打群架有你曹逆一份,我就跟著改變主意,馬上讓你落座。」

  如果不是這場蔣泉找上門來的報仇、周姝真不惜身死也要為家鄉天下掙取一點便宜的先聲奪人。

  陳平安早有腹稿,想要把話說清楚,就得先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畢竟要講「一個」道理,何止是「這個」道理。

  藕花福地,對於歷史上那些來此紅塵歷練或遊戲人間、肆意攪亂天下秩序的謫仙人,可謂深惡痛絕,恨之入骨。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同理,若是前人留下個爛攤子,後人就得幫著擦屁股,除非不接手。

  陳平安也允許高君他們給自己一個下馬威,比如一開場就擺出興師問罪的姿態,翻舊賬,將所有當過王八蛋的謫仙人直接與自家落魄山掛鈎也無妨,講價格談買賣嘛,不寒磣,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也理解周姝真和敬仰樓的那種不甘心,不甘心這座天下有靈衆生都像是身上貼有一個確切價格的……貨物!

  但是得坐下來好好聊,雙方萬事有商有量,一件事談得攏就迅速敲定,談不攏就暫時擱置,這才叫議事。

  不然他何必單獨前來大木觀,讓朱斂和周首席一坐,再讓小陌或是謝狗一坐,之後就可以隨便你們鬧了。

  事先找幾個托兒,比如南苑國太上皇魏良或是誰,一場議事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這都不叫釣魚,而是一網打盡。

  連同四國皇帝,全部關起來,純粹武夫關個十幾二十年,練氣士和山水神靈關個一百年幾百年的。

  缺了你們這三十幾個人而已,蓮藕福地不還是福地,人間不還照舊是人間?

  宋懷抱已經踢了靴子,盤腿而坐,是五岳山君當中最沒有正行的一個。

  這個昨夜曾經說出一句「君不密喪國,事不密喪身」的西岳山君,今天就又是變成意態慵懶的花花公子模樣了。

  跟其他人忙著心思急轉、審時度勢不太一樣,同樣沒閒著的宋懷抱,卻是這裡看看,那裡瞧瞧,大飽眼福。

  今天參加議事的女子,除了北晉國邊境的老嫗山神王箕,其餘的,都好看,姿色之美,體態或清瘦或豐腴,各有千秋。

  他那西岳轄境,與南苑國山河有不少重疊版圖,但是魏與那龍袍少女曾經秘密登山,卻吃了個閉門羹。

  但是宋懷抱在聚攏了一衆鬼物陰靈之後,曾經數次主動秘密進入南苑、松籟兩國京城和地方州府,查探如今世道的風土人情。

  事實上,哪怕是有資格參與大木觀議事的成員,都是第一次親眼見到這五尊境界修為、職掌神職範圍都是謎團的山君。

  而不單單是某些去五岳祠廟主殿燒香、帶回一幅手繪掛像上邊的「金身神像」容貌。

  高君上次返回福地,就為五岳山君各自指明了一條大道之路,詳細解釋了百姓香火祭祀和如何淬煉金身的諸多玄妙。

  她牽頭為五岳地界畫野分州,厘清界線,相互間以某山、某水為界,高君再依循親手抄錄的浩然天下儒家幾部禮書,解釋何為五德終始循環,解釋了五岳之所以稱之為岳而不言為何山,九洲小國君主可以為本國五岳封王,大王朝可以封帝,唯有中土文廟可以封五岳為「神君」,高君還幫助五岳山君,明確固定了五岳的祭祀之禮儀和地點時間……大多是高君照搬古書,少數化用。

  所以五岳山君才會如此念高君和湖山派的情。

  高君才是真正願意且可以為這座天下謀取千秋萬載宏圖大業的那個人。

  稚童姿容的懷複,相貌和裝束都是最奇怪的一個,麻衣草鞋,蓬蒿插腰。

  貴為南岳山君,只因為個子太小,所以坐在那邊,雙腳不點地,座椅位於五岳同僚中最南邊,所以位置挨著大木觀宮花。

  宮花身邊,觀海境瓶頸的孫琬琰彎曲手背,翹起雙指,吹著口哨,逗弄著那只輕輕撲騰卻不振翅高飛的乖巧鳥雀。

  這位前不久才開山立派對外打出旗號的女子煉氣士,很是閒適,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你們吵你們的,真要打起來,我就躲遠點。

  祠廟位於兩國邊境接壤處那座斧正山的山神娘娘王箕,老嫗坐著依舊身形佝僂,眼光游移不定,乍一看給人感覺就是膽小怕事。

  程元山方才還在由衷佩服曹逆的膽識,這會兒就又開始可憐起了想要坐下都做不到的曹逆了,心中暗想,果然還是自己經驗老道不吃虧,打死不當出頭鳥。

  否則你們豪言壯語也說了,狠話也撂了,結果如何,這會兒尷尬不尷尬?

  周姝真倍感無力,悄悄試了一下,看來那位陳劍仙倒是沒有攔阻她重新落座。

  坐在主位那邊的高君幾次想要開口言語,都是欲言又止,怕就怕打圓場不成,反而火上澆油。

  本來今天議事內容,關於如何開場白,她就在心中反復演練打草稿,字斟句酌,這番煉字,真是比起煉氣還要用心和謹慎了。

  高君心知肚明,不管敬仰樓周姝真和武夫曹逆說什麽做什麽,其實以她對陳平安的瞭解,不至於徹底撕破臉皮,可要是她說錯話了,就會很難收場,甚至有可能一開場就是收官,徹底不用談了。

  ────

  附近的螺黛島,大木觀專門贈送給狐國的私宅古月軒,沛湘一走,就只剩下長命,謝狗和郭竹酒這三位「狐國譜牒修士」了。

  貂帽少女坐在觀景台欄桿上,眼看著那位不敢以真容示人的鬼物登上島嶼,走上臺階,看架勢,殺氣不小哇。

  謝狗笑道:「古月軒,古月胡,諧音狐,這位湖主宮花真想得出來,這不等於秋氣湖當面駡狐國是一窩騷狐狸嘛。」

  長命微笑道:「大概是宮花覺得既然沛湘山頭就叫狐國,想必不會計較這個了。再者外界都對狐國不清楚,「郭竹酒突然說道:「從狐國之主沛湘到弟子羅敷媚、丘卿,再稍作推衍,到整座狐國的作風習氣,他們在師父那邊藏得越深,僞裝越好,越是戰戰兢兢,生怕說錯一個字,那麽他們在狐國內部和狐國之外,反彈越大。」

  謝狗本想對自家盟主溜鬚拍馬一句,只是一想到白髮童子的可憐下場,如今還不知道自己被剔除「私籙譜牒」了,貂帽少女就只好閉嘴不言,可別自家山頭就只剩下郭盟主一人、空有將帥坐鎮大帳而無小卒子鞍前馬後啊。

  長命點頭道:「是這個道理。」

  郭竹酒轉頭望向這位落魄山掌律,少女面帶疑惑。

  長命舉起一隻手,五指攤開,輕輕搖晃幾下,笑著解釋道:「山主有過提醒,我只是照做了。」

  郭竹酒點點頭,「是我師父的一貫作風。」

  簡而言之,就是給狐國一部分自行其是的自由,原因很簡單,讓狐國還是狐國。

  但是有朝一日,狐國修士的腳下道路,是往上走的,而不是一條人心不古、江河日下的下坡路。

  不過有些道理,外人出乎好心苦口婆心說上千百遍,或是聽者無心,或者不信就裝傻,都不如事到臨頭、有錯糾錯來得有用。

  謝狗故作恍然,「我們山主真是慧眼如炬,深謀遠慮。謀略道力如此之高,不去當個文廟副教主,說不過去。下次去於老兒的桃符山填金峰,定要繞路走一趟中土文廟,見不著至聖先師和小夫子,也要與文聖老爺和經生熹平說道說道,將此事提上議程,又不是文廟正教主,增添一位副教主而已。郭盟主,屬下這麽說,還算妥當,不會被記帳吧?」

  郭竹酒說道:「別添亂了,中土之行,公事公辦,你只管帶著那些金精銅錢交給桃符山,忙完這個就回落魄山。師父說過,一個大山頭也好,朝廷衙門也罷,最怕中堅力量的譜牒修士、當官的沒事找事,刻意邀功行事,或是為了自身陣營、衙門的利益,故意曲解上邊的本意,或是為了自保不出紕漏,簡單了事一刀切,導致枝蔓雜亂橫生,與上邊的初衷背道而馳,最後結果就是一團糟,上邊的人被蒙在鼓裡,下邊的人怨聲載道,一旁事不關己看熱鬧的唯恐天下不亂,說著一大堆風涼話,有識之士自有義憤填膺的道理。」

  長命對這個來到落魄山沒多久的郭竹酒,越來越喜歡。

  她甚至內心深處,都有一個大膽的想法,第二任落魄山掌律,不如?

  關於如何當好一山掌律,其實長命起先是沒有半點信心的,所幸落魄山山上,大家都有個默契,有事不知問廚子。

  朱斂給出的錦囊妙計,就一句話,道理簡單且易行,讓長命茅塞頓開,一下子就有了方向。

  「平時最好說話,見誰都和和氣氣,真遇到事情了,最不好說話的那個人,就是掌律祖師。」

  所以長命就故意問道:「郭竹酒,為何會有這個關於狐國的悲觀看法?」

  郭竹酒隨口說道:「我不是對狐國和沛湘感到悲觀,是不看好……人心,不看好狐國那股積重難返的風氣習俗。」

  大概是當年在避暑行宮被師父影響很大,比如講理不舉例等於空口白牙耍流氓,郭竹酒略作思量,就給長命舉了個例子。

  當年在避暑行宮,大家某次難得忙裡偷閒,下棋一道先手無敵的師父,只在棋盤下出三十幾手,玄參曹袞幾個麾下大將,就認定林君璧這個投靠愁苗那邊的叛徒必輸無疑了,至於審時度勢、良禽擇木而棲的顧見龍和王忻水,也開始吵吵嚷嚷著趕緊下一局,讓林君璧要點臉,別浪費咱們隱官大人的寶貴光陰……

  在歸攏棋子期間,師父給他們提出了一個小問題,「假設有甲乙丙三人,從高到低,階級森嚴。作為乙,是希望甲對自己『具平等觀』,代價就是乙必須對丙同樣『具平等觀』,還是希望甲在自己這邊維持威嚴,喜怒無常,然後任由乙在丙這邊胡作非為,甲也不去管。」

  林君璧率先給出答案,「當然是後者,因為這就是人性。」

  放在這裡,落魄山就是那個甲,狐國是乙,福地天下是丙。

  郭竹酒淡然道:「我師父對狐國作平等觀,以禮待之,如今狐國這裡那裡做差了,以後是要還債的。」

  謝狗揉了揉貂帽,贊嘆道:「好個恩威並施,教化敲打兼備,王霸之道!」

  郭竹酒趴在欄桿上,都懶得看那大木觀內的動靜,只是眺望遠方,眼睛裡藏著細細碎碎的心思,嗓音柔柔,勸說道:「拍馬屁非你所長,這是箜篌的長項,這就叫各人有各命,你好好練劍就是了,唾手可得的十四境劍修呢,萬年以來,有幾人敢說『一定』二字。」

  謝狗一邊伸長脖子望向那座道觀,一邊竪耳聆聽郭盟主教誨,點著頭,嗯嗯嗯。

  長命繼續問道:「你覺得魏良與他的道侶『解角』,在議事之前,主動走到山主跟前,是不是禮數使然?」

  郭竹酒笑呵呵道:「禮數是禮數,風波也是風波,都是魏良故意為之,畢竟是當過一國皇帝的人,老謀深算,算準了我師父的性格,還有那條湖蛟的脾氣。師父呢,好說話,便順水推舟了,一半是幫忙魏良教訓那頭以後肯定會胡作非為的湖蛟,讓她不要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一半是答應了魏良見機不妙便想著置身事外的請求,因為魏良肯定算準了這場議事,他們這一方,不會有任何好果子吃。」

  長命笑道:「怎就注定沒有好果子吃了,我們山主是奔著有商有量好好議事去的。」

  郭竹酒說道:「魏良知道我師父的性格,更知道家鄉這邊衆人的性格嘛。」

  長命問道:「那你覺得山主會……動手嗎?」

  郭竹酒咧嘴一笑,「這個問題好沒趣,師父早就給出答案了,啥叫最大的反派?!」

  謝狗輕聲問道:「郭竹酒,避暑行宮走出來的劍修,都是你這樣的?」

  「你就進不去避暑行宮。」

  郭竹酒拍了拍謝狗的骼膊,少女尖尖的下巴擱在欄桿上,「不過你也根本不用去避暑行宮浪費光陰,你如果是我家鄉的本土劍修,我敢保證,無論是白景還是謝狗,一定會很受歡迎的,比陸芝那大長腿更受歡迎,不光是因為你劍術高,可以成為城頭巔峰十劍仙之一,更因為你的性格很討喜,是我們最認可的,天不怕地不怕,是純粹劍修,說不定我家鄉的城頭之上,就可以有一位女子劍仙在上邊刻字了。」

  謝狗雙臂環胸,哈哈笑道:「這樣啊,可惜鳥。」

  光憑郭竹酒的這番言語,如果今天劍氣長城猶在,劍修們都在,她說不定就直接御劍遠遊,去劍氣長城當個守城的外鄉劍修了。

  必須刻字,她必須也必然可以做掉兩頭蠻荒飛升境大妖,不寫白景,就寫小陌!哇哈哈,天底下有比這更好的情書嗎?!

  ────

  秋氣湖岸邊,刀客烏江,依舊老神在在釣著魚的袁黃,還有疊葉山乞花場的山神娘娘元嘉草,道號綠腰。

  相較後來的那幫江湖武夫而言,他們幾個算是「老熟人」了。

  袁黃問道:「鐘倩都去大木觀了,你怎麽不跟著去?」

  烏江沒好氣道:「鐘倩的身份就擺在那裡,我又不在湖山派高掌門受邀之列,去了就被攔在道觀門外,傳出去名聲不好聽。」

  有人好奇詢問這位驀然間就更換裝束的男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烏江伸手拍打刀鞘,「他啊,就是當年親手做掉魔頭丁嬰的那個陳劍仙。」

  衆人頓時驚嘆不已,兩眼放光,嘖嘖稱奇,「竟然是他?!」「是我們有眼無珠了。」「都說南苑國京城拉開帷幕的攔街厮殺,到最終落幕的城頭一戰,幾可比肩百年前的朱斂一人殺九人,如果早知是這位大名鼎鼎的陳劍仙重返江湖,方才怎麽都該與他多說幾句的,失策,真是失策了。」

  烏江伸出手指,指了指其中兩位江湖高手,幸災樂禍笑道:「你們一個個的,都是奔著鐘第一鐘大宗師來的,眼睛裡哪有這位陳劍仙。先前大夥兒一起閒聊,都不給人家說話的機會,陳劍仙兩次主動插話,結果你們倒好,個個裝聾作啞,自顧自在那邊可勁兒捧鐘倩的臭腳。虧得我使勁朝你們倆使眼色,好心暗示你們兩位,好歹人家陳劍仙主動問了,你們就稍微給點面子,陪著聊兩句,不說報個身份混個熟臉什麽的,以後再有見面的機會,總是一點香火情。現在好了,人家終於顯露身份,御劍遠遊大木觀了,傻眼了吧?」

  其中一人內心惴惴,小心翼翼問道:「烏江,你與陳劍仙相熟,他不會記仇吧?」

  先前那個貌不驚人的陳劍仙確實主動詢問一句,他當然聽見了,只是故意沒搭理,當時斜眼餘光瞧見對方也沒說什麽,自然就更瞧不起對方了。

  烏江臉色如常,哈哈笑道:「不至於,絕對不至於,陳劍仙是什麽人,胸襟氣量大得很。我當年就是與這位遊戲紅塵的陳劍仙,偶然相逢於江湖風雪夜裡的一座路邊酒鋪,只因為酒鋪裡只剩下最後一壇美酒,我們都是好酒之人,就起了點芝麻大小的誤會,不打不相識吧,我這暴脾氣,你們都是清楚的,一個箭步欺身而近,身形飄若一縷青煙,轉瞬間就來到了陳劍仙,當然,好酒之人,爭酒是雅事,我當時刀沒出鞘,擱放在對方肩膀上邊,輕輕拍肩幾下,陳劍仙不也沒生氣,只是雙指並攏,輕輕挪開刀鞘,主動讓出了那壇僅剩的美酒,反而誇贊我刀法不俗,未來武學成就必定很高,我與他一見如故,買了酒水,就一起同桌喝酒起來,屋外大雪茫茫,屋內兩人煮酒論英雄……」

  衆人唏噓不已,大為艶羨此舉,「美談,確是一樁江湖美談。」「烏少俠可謂藝高人膽大,陳劍仙更是仙家氣度,在一個風雪天氣裡,能與這麽一位劍仙同桌對坐同飲一壇酒,這幅畫面,只是想像一下,就要心神往之。」「都說山上仙人能夠預見未來事,開口說話總是一語成讖,從不落空,有的放矢,看來烏少俠以後躋身四大宗師之列,穩當了!」「不曾想一位好似古書上走出的劍仙,竟然如此平易近人。」

  袁黃和疊葉山乞花場山神娘娘是知曉內幕的,對視一笑,也不拆穿烏江的「當年」,其實就在今天。

  元嘉草覺得這個張嘴就來的烏江,不去天橋當個擺攤的說書先生真是可惜了。

  另外一位江湖高手,如釋重負之餘,小聲嘀咕道:「方才真看不出他是一位傳說中的陸地劍仙啊。」

  烏江嗤笑道:「你這個人真是有意思了,自己沒點眼力勁,還怪人家沒有劍仙風采?」

  袁黃拋下魚竿,起身說道:「離得實在太遠了,什麽都看不見,烏江,敢不敢陪我一起偷摸去趟鄰近大木觀的玉簪島?」

  烏江眼睛一亮,立馬拎著刀鞘起身,「」

  元嘉草也是躍躍欲試,很有幾分興趣的樣子,袁黃笑道:「山神娘娘你就別去了,有山神祠廟道場,不宜犯禁,跟煉氣士們結了仇都沒處躲,我們這些居無定所的江湖莽夫才可以無所謂。」

  烏江竪起大拇指,「袁黃,你這個朋友,我交定了!」

  一看袁黃就是個到哪兒都能吃香喝辣的主,靈活變通,不像自己,風骨太重,做事古板,窮的叮噹響,混來混去就混出個寒酸。

  袁黃笑道:「好說,江湖路山水迢迢,終究是日久見人心,是不是朋友放在心裡,別斬雞頭燒黃紙就行了。」

  烏江說道:「好說好說,回頭我跟陳劍仙多討要幾壺仙家酒釀,這件事,真不是我吹牛不打草稿。」

  袁黃笑著點頭,目視前方,「記得多跟陳劍仙討要幾壺,我酒量不錯,要麽不喝,飲酒必醉。楊柳依依,春濃酒釅,幸逢一二同道,豈可不爛醉如泥!」

  烏江揉了揉下巴,「搶我話了。」

  袁黃腳尖一點,身形長掠,如飛鳥掠水,大笑道:「又吹牛皮,『釅』怎麽寫都不知道吧。山神娘娘,記得幫我看好魚簍!」

  烏江懷捧刀鞘,嘿嘿一笑,跟著袁黃直奔玉簪島。

  元嘉草坐在原地,笑著答應下來,讓袁黃只管放心當那翻牆賊,只是到時候被大木觀仙師驅逐,千萬別原路返回,連累了自己。

  雖然不清楚那位身為外鄉謫仙人的陳劍仙,這趟去大木觀所為何事,看樣子不太像是坐下後喝點酒水就離場的。

  但是這位山神娘娘的內心深處,只有個想法,相信他見過了袁黃和烏江這樣的年輕江湖人,總不至於太過失望吧?

  反正她覺得江湖上有袁黃、烏江這樣的年輕人,是一件很美好且很有趣的事情。

  魏良在湖邊碰了一鼻子灰,在那位陳山主先行去往大木觀之後,他先將落水的道侶「解角」救起,抱著她御風一路遠離秋氣湖,最終在一座鄰近秋氣湖的北晉國青山之巔停步,落下身形,山中高低各有道觀、寺廟,但是並無練氣士,都是凡俗夫子,他其實在得到請帖的第一時間,就帶著龍袍少女秘密潛行至此,在山中隱蔽處結茅,人跡罕至,山風凜冽,常有虎豹出沒,魏良還要反復叮囑她不許輕易泄露行蹤,免得太早與兩國朝廷打交道,壞了他的某些布局謀劃。

  雙方名義上是道侶,其實更像是志向、利益皆一致的道友,約定雙方將來都與如今那湖山派高君境界相當了,就去尋找幾種道家陰陽互補的房中術,真正成為道侶,大辦一場酒宴,然後開宗立派。其實當時給自己取名為胡焦的龍袍少女就覺得奇怪了,她便與魏良詢問一句,你說的是開宗立派?與開山立派有什麽不一樣嗎?

  魏良沈默許久,才說外界那方天地,山上仙府,宗字極大,教字最大。與我們這邊江湖門派的某某宗、什麽教,不可同日而語。

  一位少女擔憂問道:「爹,這是怎麽回事?」

  魏良笑道:「沒事,胡焦只是受了點輕傷。」

  今日茅屋這邊,還有個真實年齡不小卻貌若少女的煉氣士,魏真,正是魏良的女兒。

  身為南苑國公主魏真,不同於早就登基稱帝的兄長魏衍,她是有修道資質的,而且相當不錯。按照魏良的預估,憑藉南苑國朝廷搜集而來的那些道書秘籍,魏真將來開闢出洞府,接納天地靈氣,並非是什麽奢望,運氣再好幾分,比如得到某座山頭那位山主的青睞,與他一般躋身距離結金丹只差一線的龍門境,都是有一定把握的。

  魏真習慣性伸手給胡焦把脈,點點頭,「氣象平穩,確實沒什麽大礙。」

  只是當魏真運轉調用更多的自身靈氣,試圖按照某本秘籍所寫「祝由術」來給龍袍少女看病,刹那之間,魏真指尖便傳來一陣劇烈疼痛的灼燒感,使勁搖晃骼膊,好不容易才驅散那種如指尖觸及滾燙炭火的刺痛,魏真憂心忡忡,沈聲問道:「父皇,她到底招惹到誰了,後遺症很大!」

  魏良猶豫了一下,以心聲言語道:「是陳平安。」

  魏真楞了楞,掩嘴笑道:「還好還好,萬幸萬幸!」

  魏良心情複雜,笑道:「有機會的話,再帶你一起請陳劍仙喝個酒吃頓飯。」

  他自己的那點心思,肯定瞞不過年少時就老謀深算、化險為夷的陳平安,那麽真正可以拿來對付陳山主的,反而就只有魏真這種心思單純的人了。

  魏良不同於任何一位本土煉氣士,他因為當年暗中負責南苑國精騎開道一事,曾與一個叫曹峻的劍仙經常一起喝酒閒聊,從那個散漫隨意卻嗜酒如命的年輕曹劍仙嘴裡,掏出了不少外界天地的內幕,反而是那些據說是雲窟福地出身的姜氏子弟,一個個守口如瓶,油鹽不進,極難溝通。不過除了自稱與陳平安祖籍一樣、但是生長在一個叫南婆娑洲地方的曹峻,當時還有個魏良並不陌生的鴉兒,魔教出身,曾經跟在丁嬰身邊一起走入南苑國京城,最後好像被登上城頭的春潮宮周肥帶走了。

  除此之外,魏良還見到了一個傳說中的家鄉奇人,死而復生的隋右邊!

  而那個偶爾會出劍斬開山脈、開闢道路的劍仙曹峻,卻總喜歡說自己在家鄉那邊,就是個走在路邊狗都不吠幾聲的廢物。

  魏良這輩子是第一次見到竟然有人,可以憑藉一己之力,硬生生劈開崇山峻嶺一個大豁口……

  而這個人一本正經口口聲聲說自己是個路邊狗都不咬的窩囊廢,連半個修道天才都不算,只是爛大街的貨色。

  魏良小心翼翼將胡焦輕輕放在茅屋內床榻上,走出屋子,屋檐下放了一截粗壯枯木當長凳,他跟魏真一起坐下。

  魏真輕聲問道:「不去大木觀議事了?」

  魏良苦笑道:「陳劍仙下了一道法旨,讓我跟胡焦哪裡來哪裡去。」

  魏真笑道:「不趟渾水也不差,陳劍仙不記仇,沒什麽,下次喝酒,將一些誤會解釋清楚就好了。」

  魏良點點頭,好些書中所謂的福至心靈,大概說得就是女兒這種人了,很多如自己這般聰明人的處心積慮、百般謀劃,涉險行事,如履薄冰,似乎都不如她的誤打誤撞,自然而然,隨性而為。

  屋內那位真名胡焦、道號解角的龍袍少女,其實早就盤踞在南苑國皇陵之內了,等到天象變化,山蛇出身的她,便昂首拜月,不知怎麽就成功汲取了一國皇陵蘊藏的不少龍氣,這讓察覺到真相的魏良又驚又怒,本來想著一巴掌將其拍死,只是這位太上皇又被年少時聽來的某些市井老話所顧忌,家內走蛇是好事,不宜打殺,任其來去便是了,無需請也無需送……所以魏良就收斂殺心,反而丟給它一本專門記錄精怪如何成道的仙家靈書,再找來樹枝做筆,在地上寫寫畫畫,與它耐心解釋地面上的文字與意思,山中歲月悠悠流逝,不知山外人間春秋寒暑,魏良反而不知不覺一路躋身了龍門境,只是之後魏良就停滯在此境,數次閉關結丹不成,就開始變得心煩意亂起來,難不成此生大道成就止步於龍門境瓶頸,卻始終無法結金丹成就地仙境界?!

  在那段心焦如焚、道心不穩的歲月裡,魏良再給那條「山中長蟲」傳授文字的間隙,偶爾望向總喜歡安安靜靜盤踞腳邊的它,他總是忍不住眼神冰冷,心存殺機,心想著莫非是它的出現,爭奪了皇陵一部分龍氣的同時,也搶走了本該屬於自己的氣運?!魏良思來想去,決定最後一次閉關,若是依舊無法「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那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殺蛇散龍氣,再由自己吞吐龍氣煉化為自身氣運!

  最後一次閉關,依舊未能破境結丹,只是當魏良再見那條山蛇,讓他大吃一驚,原來它竟然已經煉形成功,成了一位赤身裸體的山野少女,見著了魏良,她指著那些自己寫就的一篇道書內容,咿咿呀呀,咬字依舊含糊不清,魏良便笑著與她稽首致禮,稱呼她以道友。

  雖然冥冥之中,魏良可以感知到湖山派的當代掌門高君,已經搶先一步結丹了,只是當魏良見著煉形為人的它,或者說是她,魏良反而沒有殺心了,只是寬慰自己一句我輩修道之人自有天意批命。

  後來在魏良和南苑國朝廷的護道之下,胡焦在一處山水相依之地,現出山蛇精怪真身,成功走完一條大江,最終入大湖化為蛟。

  魏良自以為是地利人和之力,實則這就是此方天地的大道,故意為她網開一面了。

  正因為胡焦是人間第一場「走江」,她才有了天時地利人和具備的一樁福緣。

  否則在浩然天下,一條山蛇,哪怕汲取了龍氣,想要走水化蛟,先前的福緣造化,都會在走水期間,轉化為同等、甚至是更大的天災地劫,非大毅力,經歷大磨難,不能功成。

  故而在她之後,猶有幾頭山澤水仙之屬,想要依葫蘆畫瓢,憑藉走水,塑造虬、蛟之身,在江瀆大湖雄踞一方,開闢水府道場。

  但是無一例外,都歷經坎坷而功敗垂成,只說其中一頭粗如棟樑的巨蟒,在那浩浩蕩蕩走水的尾聲,電閃雷鳴的暴雨天氣,水邊竟然直接有座陡峭山嶺就那麽砸下來,如大木橫江,攔阻去路不說,山尖還當場砸中了已經開始蛻皮、且額頭隱約生角巨蟒的身軀,好巧不巧,剛好在那堪稱致命的七寸,打蛇打七寸,一條引發洪水的走江大蟒當場斃命,屍體漂浮,隨水飄蕩,再被躲在一旁的煉氣士瓜分了那條龐然身軀。

  不由得讓山中道人,抬頭望天,心懷敬畏,真是天道無常,難怪仙家書籍上有那山澤精怪之屬,必有三災七殃才能渡劫之說。

  魏良轉過頭,屋內胡焦已經醒了。

  龍袍少女下了床,走出屋子,她神色鬱鬱不平,眉宇間全是憤懣,當然更多的還是心有餘悸。

  魏良神色平靜道:「聽不聽全在你自己,我只說一句,不要有任何試圖找回場子的心思。」

  胡焦本來心情就差,一聽這個更是怒不可遏,她尖聲叫道:「魏良,虧得你名字裡有個良字,你這個昧良心的老東西,不幫我還要幫外人?!」

  魏真已經習慣了,雙手捂住耳朵,只管吵你們的,畢竟這個龍袍「少女」,還是父親的未來道侶,自己的後娘小媽呢。

  魏良語氣淡然道:「胡焦,我且多看你幾年的心境變化,如果還是老樣子,不但我要與你徹底撇清關係,你與南苑國也需要劃清界線,在那之後,你大可以在湖上當個山上君主,穿著一件龍袍坐龍椅,冊封丞相百官,女子皇帝一般,只管繼續興風作浪,隨心所欲不計後果。但是以後你若是與一國山君,或是路過的練氣士,起了衝突,或是與誰有了大道之爭,休想我與魏氏朝廷出手相助。你知道我的脾氣,說到就肯定做到。」

  胡焦感受到了魏良平淡神色裡邊壓抑的怒氣,一下子變得氣焰全無,坐在魏良身邊,也不說話,只是腦袋靠著他的肩膀。

  魏真嘆息一聲,難怪娘親好多年都不曾踏足南苑國了,糟心著呢。

  魏良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開始怔怔出神。

  少不更事,年輕氣盛,只覺得單憑自己,徒手雙拳,就可以打出一片天地,什麽江山美人,總歸俯拾皆是。

  老匹夫吳闕之流,能做成什麽大事,幾十年之後都是一抔黃土了。至於北晉皇帝唐鐵意,麾下邊軍精銳近十萬,絲毫不輸南苑國精騎,但是在那斧正山上的邊境祠廟,不還是吃了個大悶虧?既是武學宗師又是煉氣士的一國之君,不還是需要趁夜色單獨前往山神廟,同時披掛那副一向秘不示人的仙家甲胄,再佩刀「煉師」,親自去見那個本名王簸箕的山神娘娘?

  一條山脈埋藏著數量可觀的金礦,金子是什麽,再簡單不過了,是戰馬鐵甲兵器,就是國力。

  這才是真正讓唐鐵意這等梟雄都要乖乖忍氣吞聲的根源所在,本國境內一州城隍爺說沒就沒了,又如何?信不信如果唐鐵意那趟斧正山之行去得晚了,北邊的拓跋大澤就會親自領兵南下,叩關北晉邊境,再與山神廟的老嫗王簸箕來個裡應外合,從北晉國邊境割走一大塊肥肉?唐鐵意本就得國不正,北晉國那幫舊皇室殘餘、老一輩前朝餘孽都還沒死絕呢,只要邊境不穩,以至於需要皇帝御駕親征,等著吧,北晉國京城就熱鬧了,就憑唐鐵意的那個志大才疏的兒子,真能監國?表面上沒他太子監國不行,事實上有他更糟,等到唐鐵意班師回朝,說不定京城廟堂中樞,已經死了半數官員,全被那位貴為潛龍的太子殿下給禍禍掉了。

  魏良回過神,深呼吸一口氣,比上不足比下有餘,南苑國比起其餘三國,還是相對國勢更好幾分的。

  屬於禪讓得位的當今天子魏衍,文韜武略都不錯,關鍵是這個兒子耐心極好。

  昔年國師種秋留下的一衆廟堂班底,也都算文武薈萃濟濟一堂,至於魏氏最終能否一統天下,就看……天命了。

  魏良突然轉頭望向魏真那邊。

  魏真不明就裡,只是瞬間身體僵硬,心湖間掀起驚濤駭浪,緩緩轉過頭去,看到了一位面如冠玉的儒衫青年。

  胡焦低聲道:「好像屋頂上還有一個。」

  「事有難言唯袖手,人無可語且看山。」

  儒衫青年雙手插袖,身體微微前傾,率先開口笑道:「真是難為魏道友了,都不當皇帝多年了,還要如此辛苦操勞,殫精竭慮,為魏氏國祚作千百年計,為後世子孫作稻粱謀。如此居山修道,道心卻在山外,那麽未能結丹,實屬正常,與資質無關了。」

  「對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顧璨,瞻前顧後的顧,美玉粲然的璨。」

  「我跟屋頂那個,都來自外邊,我們剛剛從湖山派趕來這邊,就是你們這邊好死不死、人人得而誅之的那種謫仙人。」

  屋頂那個雙腳掛在屋外的高大男子,笑駡道:「鼻涕蟲,駡自己別帶我啊,老子可是一身正氣的正經讀書人。」

  他跳下屋頂,在空中旋轉身形,雙腳站定,氣沈丹田,笑道:「有樣學樣,必須自我介紹一下,內容有點長,沒個百餘字,說不清楚我的身份背景境界,仔細聽好了。魏良不必太認真,那個穿龍袍的小姑娘……也算了,看著年輕其實年老,又是心有所屬的老姑娘了,坐在顧璨身邊的那位,嗯,就是說你呢,小姑娘,可要竪起耳朵聽好了……」

  顧璨已經搶話說道:「他叫劉羨陽,馬上就要成親了,是個全身上下只有嘴硬的慫包,好不容易溜出來一趟,都不敢去青樓喝花酒。」

  劉羨陽大駡道:「顧璨你大爺啊!」

  顧璨點點頭,「大爺在此,你磕幾個頭,我補上壓歲錢。」

  劉羨陽不理睬這個拆臺的小王八蛋,笑眯眯望向那個魏良,「聽我一句勸,晚歲才知仙字最誤人,原來此身只合兩山間。」

  顧璨笑呵呵道:「化用自別人書上的詩句,晚歲既知三字誤,終身只合兩山間。」

  魏真恍然大悟,說道:「聽說過,可惜詩篇作者是佚名。」

  顧璨眯起眼,果然如此!

  劉羨陽依舊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可惜可惜,若是姑娘你有幸見過此人一面、再落筆畫一幅人物掛像就更好了。」

  龍袍少女本來在那秋氣湖那邊挨了頓教訓,有點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只是聽著這倆在那邊說話不著調,她就又有點出乎本能的野性難馴了,只是她正要開口說話,不等魏良阻攔,那個自稱顧璨的青年儒士已經提醒道:「說錯話做錯事是要死人的。」

  劉羨陽看了眼顧璨,咳嗽一聲,打圓場道:「可以了可以了,嚇唬一個觀海境的小姑娘作甚。」

  他娘的,陳平安又不在這裡,顧璨真要殺心一起,順手宰掉那頭湖蛟,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乾脆不喝喜酒、連伴郎都不當了,他劉大爺豈不是坐蠟?

  顧璨扯了扯嘴角,看樣子算是聽進去了。

  劉羨陽說道:「換地方,去秋氣湖瞅瞅?」

  顧璨搖搖頭,「去什麽去,不去討駡。」

  話是這麽說,顧璨卻已經站起身,「去那座西岳山君府看看。」

  劉羨陽以拳擊掌,「早說嘛,趕緊的。」

  兩位自稱外界謫仙人的奇怪人物,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兩道虹光瞬間遠去千百里,山外不遠處那片雲海如被倚天長劍斬開。

  魏良他們腳下的青山轟然震動,如悶雷炸響,一山走獸匍匐,鳥雀高飛,山中道觀與寺廟的鐘鼓隨之劇烈搖晃起來,悠揚長鳴。

  ────

  袁黃和烏江偷摸進了玉簪島,大搖大擺登上山頂,來對了,視野開闊,距離祖山那座大木觀還近,他們至少可以看見道觀掩映在古木樹蔭中翼然翹檐與琉璃瓦屋頂。

  只是很快就有一位女冠少女和少年道童,雙腳行雲流水一般,快速來到山巔這邊,他們打了個稽首,少女望向烏江,她嗓音清脆道:「烏江,我們道觀掌院有令,懇請你速速離開玉簪島。」

  烏江一楞,等了又等,見那小姑娘就沒有下文了,只得問道:「趕我走沒問題,我身邊的袁黃呢,咋個不一起驅逐下山啊?」

  袁黃笑著不說話。

  少女也是一楞,她只好與那個傻子耐心解釋道:「袁黃本來就是我們道觀邀請登上玉簪島的貴客啊。」

  烏江伸手從上到下抹了一把臉,也不說話,轉身就走,遇人不淑,攤上這麽個損友,還想沾光喝仙家酒釀,喝尿去吧你。

  袁黃轉身笑道:「走什麽走,按道觀例,受邀登島客人,可以帶一兩個好友一起留在這邊的。對吧,兩位道觀仙官?」

  那少年道士還有點悶悶不樂,少女卻是點頭道:「咱們道觀是有這個規矩,袁宗師,那位烏少俠真是你的朋友?」

  原本已經放緩腳步的烏江,一聽那「袁宗師」與「烏少俠」,腳下生風一般,健步如飛,不待了!

  袁黃點頭道:「烏江是我為數不多的摯友之一,如果道觀這邊還要勘驗身份什麽的,我就跟著他一並下山了。」

  下了玉簪島,我們就直接去大木觀。

  烏江一下子笑容燦爛起來,轉身大步而行,原路折返,走到袁黃身邊,重重一拍對方肩膀,「好兄弟,你真心不該耍槍,該去練劍的!」

  袁黃疑惑道:「怎麽講?」

  難不成是那位陳劍仙看出了自己有練劍的資質?才讓烏江轉述此事?

  烏江哈哈大笑起來,那個少女也眯眼而笑,她顯然是聽出了烏江的言外之意。

  大木觀內,就在那位青衫劍仙與蔣泉幾人「僵持不下」的時候,異象橫生,只見一條金色長線如遊龍當空蜿蜒,氣勢洶洶撲去,這條被山上譽為捆仙繩的法寶,倏忽間就撞向青衫劍仙的脖頸,稍有不慎,陳平安就會被勒住脖子,相傳被捆仙繩拘束起來的煉氣士,或是江湖武夫,都會被打得靈氣渙散或是真氣凝滯,至於見不得光的邪祟鬼物之流,更是要落個煙消雲散的下場。

  動手之後,祭出了這件百試不爽的珍稀法寶,一個位置居中的女子煉氣士才冷笑出聲道:「本仙還真就不信邪了,書上所謂陸地劍仙,當真能夠無敵至此,又當真如傳聞所說……」

  只是說到這裡,女修便已經啞口無言,再也無法多說出口一個字,只因她不敢繼續說下去了。

  原來那根金光燦燦的捆仙繩,確實成功圍繞紋絲不動站在原地的青衫劍仙一圈,本該驀然勒緊,就可以捆住他的脖子。

  可惜天不遂人願,真實景象卻是繩索如蛇銜尾,懸空而轉,光彩熠熠,引人矚目,好看是好看,卻始終無法再靠近那位青衫男子脖頸一絲一毫,宛如金蛇身軀的一條捆仙繩處處撞牆碰壁一般,呲呲作響,磨損出一陣陣煞是好看的金粉碎屑。

  「道友接下來是想說『可以口吐一枚劍丸,飛劍千里取頭顱,殺人於無形?』」

  陳平安腳步微動,微笑道:「答案是可以。」

  只因為青衫劍仙的這麽一個細微動作,就有人覺得自己看出真相了,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一個對身形速度極為自負的六境武夫,只覺得他們磨磨唧唧,恁多廢話,忒不爽快了,這位江湖名宿先起身前衝遞拳,已經近身那一襲青衫,這才朗聲笑道:「姓陳的,接我一拳!」

  拳不輕,身形更快。

  砰一聲。

  老宗師腹部如遭重錘,整個人雙腳懸空,再被人伸手一拍腦袋,便撲通一聲,變成當場跪地不起的滑稽姿勢。

  「又不是你祖宗,也不是大過年的,一邊去。」

  那一襲青衫緩緩抬起腳,輕輕一撥,就將臉色慘白無色的老宗師一腳橫踹向道觀門口,撞在牆壁上,癱軟在地。

  陳平安笑道:「提醒一句,下次再與人問拳,將『接我一拳』換成『請賜教』更好,字少了,高手風範更足。」

  那個只覺得自己已經渾身散架的老宗師剛想竭力駡娘一句,衆人也不見青衫男子如何動作,又是砰一聲,整個腦袋撞在牆上,雙眼一翻白,躺地上睡覺去了。

  那位女子煉氣士見自家至寶無法見功,便要將捆仙繩收回,顫聲道:「陳劍仙,多有得罪。」

  陳平安點點頭,一手負後,一手攥住那條約莫是上等靈器品秩的捆仙繩,輕輕一抹,整條金色絢爛的繩索便瞬間黯淡無光,最終化作灰燼,就此自行飄散。

  「學你們,先出手,再說話。」

  陳平安微笑道:「補上一句,多有得罪。」

  那位女修如喪考妣,呆滯無言。

  如此重寶,平時煉製得何等辛苦,自己看待得如同第二條性命,這就沒了?

  言語之際,陳平安望向那個身材魁梧的白髮老者,好像是叫吳闕,年紀比鐘倩大不少,位置離著鐘倩距離不小。

  吳闕滿臉漲紅,氣得老人腦袋兩側的太陽穴鼓動不已。

  只因為方才青衫男子「氣力不支」腳步移動的瞬間,吳闕與那個江湖宗師都是一樣的打算,但是吳闕得到了一個心聲提醒,否則跪地磕頭拜祖宗的就是他了。

  陳平安笑道:「你們鬧也鬧夠了,就該我來開口議事了吧?」

  隨手一揮袖子,就將那個始終無法拔刀出鞘的蔣泉砸出道觀,遙遙墜入秋氣湖水中。

  「我站著說話,你們坐著看戲,就是你們這座天下的待客之道?」

  陳平安再輕輕一跺腳,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除了沛湘,高君,鐘倩,五岳山君,還有個意料之外的孫琬琰,悉數被迫站起身。

  「瞧瞧,一座天下,就只有這麽點斤兩了,你們的耐心實在太差了,都不知道熬個三五百年之後再來與我對峙。」

  一腳稍重踩地。

  暫時坐著的,全部站起身。

  任你五岳山君施展本命神通,去與島嶼山根銜接,再嘗試著與秋氣湖水運相連,又如何。

  抖了抖袖子,拎了拎袍子,唯有一襲青衫獨自落座。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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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1-9 15:05:5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075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

  在那座離著雲下別業很近的山神廟,一個土裡土氣的佝僂老人,正在廚房內忙碌,繫上了圍裙,砧板上咄咄作響,宛如搗衣聲。

  因為從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帶了這麽個老傢夥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麽斜靠著房門,含情脈脈看著屋內的老人。

  這讓祠廟內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們,都遠遠站著,面面相覷,難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斂也不轉頭,只是嫻熟將一疊疊佐料放在俱是故國造辦處燒造的精緻小碗內,笑道:「謝姑娘,其實我沒什麽離鄉之愁,亡國之痛,荊棘之悲,黍離之感,這些都是沒有的。本來就是生前無憾,身後事還管個什麽呢。故而你要是替我憂愁,我才會覺得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犯不著,真的,你就別愁眉不展了,旁人瞧著又不好看。」

  謝洮只是怔怔看著他,不言不語,都是言語。

  遙想當年,出身前朝某個頭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願「下嫁」皇帝子嗣的謝洮,她在少女歲月裡,第一次瞧見鄰國那個被她認為「很能沽名釣譽、憑此養望待價而沽」的朱斂,謝洮當時是在自家的一處山中別業當中,一次大雪過後,她閒來無事,憑欄眺望,看著對面的一幅畫面。

  因為她習武資質極佳,家族內又有明師指點,而她的一個大伯,本身就是享譽江湖的武學宗師,故而她少女時就學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藝,就連那位從不輕易誇人的大伯,都說她已經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謝洮眼力頗好,才能粗略看到不遠處那座相鄰山中的男女。

  世家貴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松雲竹雪之間,妙齡侍女攜笈畫囊詩美酒相隨,國色天香,山色酒香,兩兩相宜。

  下山歸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鏡明耀,貴公子以竹杖撥開鵝毛大雪,身後侍女唱誦青詞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虛仙境中。

  她不管當時出於什麽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邊山腳攔路了。

  只是這一攔,就攔出了後來悔不當初的無限情思。

  不該見他的,不該這麽想,謝洮一輩子就這麽在兩個念頭當中鬼打牆。

  唯有認識了他,朝夕相處了,才會真正瞭解他。

  他當真是什麽都會,而且無比精通。但是他也從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會渾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滿臉通紅,卻偏不服輸,一邊流淚一邊下筷如飛,吃某些海鮮就會渾身起疹子,每次都會叫苦不疊,提起一些個不痛快的事,不順眼的人,就會駡駡咧咧,髒話連篇,同時再去扎個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著天靈靈地靈靈,拿針戳了又戳,再下筆如飛,寫信詢問一事,某某人近期身體如何了。

  這座山神廟內侍女寥寥,謝洮也不願意讓附近的男女進廟燒香,不僅僅是她喜歡清靜的緣故,她更是無奈,你們拜我求什麽呢,官運亨通,財源滾滾?才思泉湧,妙筆生花?還是求姻緣求早生貴子啊?

  朱斂問道:「祠廟這麽點香火,有等於無的,單憑一份山水氣運穩固金身,不太夠吧?」

  謝洮回過神,點頭道:「金身神像偶爾會搖搖晃晃,我也沒當回事,就是嚇壞了她們幾個,害她們這些年都沒睡幾個安穩覺。」

  朱斂笑道:「金精銅錢一物,我也沒臉跟公子討要,何況這只是捷徑,算不得真正的香火來源,謝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學也好,當年還當過半個管家的人,偌大一個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那麽一大幫蛀蟲,幾百號人呢,他們就從沒為錢發愁,你不如在文運和武運和財運幾事上,稍稍下點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殺,也不願與武運連帶著的國祚牽連過深,又不喜歡滿身銅臭的商賈來這邊礙眼,那就讓讀書人來山神廟這邊求個科舉順遂。」

  謝洮搖頭道:「我沒心思做這些。上輩子就在忙碌這些個,這一世還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條老路,何苦來哉。」

  呵,一口一個謝姑娘,你說什麽我都反著來。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舊時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謝洮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真就這麽見到了朱斂?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廟內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們,她們又開始你看我我看你,確實是白日見鬼了。

  那個衣衫寒酸、腳上還穿著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自家主人有了笑顔,與人說話的時候,竟是這般「生氣」,有人情味兒?

  朱斂坐在竈台那邊的小板凳上邊,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顛倒個兒,約莫是常年當擺設,都是灰塵,再從袖中拿出火摺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松脂,轉頭打趣道:「我的謝姑娘唉,別這麽打不起精神啊,難道真要吃飽飯才有氣力嗎?能夠以英靈身份成為神靈,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趕了個晚集,什麽都沒撈著。嗯,也不能這麽說,到底是找到了一個心安之鄉,每天手忙卻心閒,忙忙碌碌修與齊,只是不談治與平,閒來無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個小酒,不是神仙更勝神仙嘛。」

  謝洮眯眼而笑,嘴上卻是有氣無力病懨懨說道,「忙來忙去,閒與不閒,到底圖個什麽呢,勞煩朱老先生,給我個理由?」

  用了這麽個稱呼,謝洮一個沒忍住就破功了,實在是覺得太有趣了,自顧自大笑起來。

  朱斂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譜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當於金丹地仙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時候你就會感嘆一句古人誠不欺我了,再眷戀家鄉的人,可能都要承認一事,故鄉無此好河山。」

  謝洮好奇問道:「那是個什麽地方,你說的公子又是誰?」

  朱斂沒有給出確切答案,只是笑道:「何必多問,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

  螺黛島古月軒,謝狗坐在欄桿上邊晃著雙腿,伸手打著哈欠,笑道:「小打小鬧,沒啥意思啊。」

  一座秋氣湖大木觀,亂七八糟的議事成員,武夫修士和神靈古怪,加在一塊能湊出個啥。

  換成她隨手一劍下去,別說活的,整座大木觀都幹乾淨淨夷為平地了。換一撥更聽話的人補缺,參加第二場議事,誰敢有異議?

  雖然陳山主一直在壓境,可都沒有大開殺戒,那麽在謝狗眼中,自然就是一個頑劣不堪叫囂不已的熊孩子,被個有武藝傍身的成年人伸手按住了腦袋,讓那個張牙舞爪亂吐口水的孩子乖巧一點,不然就要挨揍了。

  只是在謝狗眼中,這場熱鬧確實……不夠熱鬧!

  謝狗趕緊補了一句,「相較於我們山主上次劍開托月山,手刃大妖元凶,讓其輸得心服口服,再割其首級,差得有點遠了。」

  「師父就像在燒造一件坯子極好的瓷器,必須小心翼翼,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落個暴殄天物的境地。」

  郭竹酒想了想,解釋道:「開山有開山的壯闊,針線活有針線活的細緻,其實兩者難度沒你想像得那麽大。當然這也是師父的一個心結所在了,很難真正認可自己是一位純粹劍修,簡單來說,就是礙於身份,不好痛快出手。畢竟這座福地,傾注了落魄山太多心血,有崔老先生和大師姐的武運饋贈,師父自己也對這座福地寄托了很多心思。」

  「所以師父甚至不願意將福地視為正陽山第二,用上劍術『拆解』。」

  「但是真把師父惹火了,重演朱斂百年前的南苑國京城一役,拿出一人與天下為敵的心態,壓境,殺穿,破境,武學重返歸真一層。」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郭盟主這麽一說,我就愈發明白陳山主的良苦用心了。」

  理解歸理解,可她還是不接受陳平安的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溫柔了,虧得你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呢,竟然如此對人性寄予厚望。

  長命笑道:「補充幾句,按照竹酒的比喻,摶土捏泥燒造瓷器,整座福地山河就是瓷土,人間作窯口,文武氣運和天地靈氣為窯火,看似可以按照範式反複燒造同一件瓷器,實則不然,瓷器只此一件,就像破鏡再難重圓,人心一碎,再難恢復原樣,除非推倒重來,全部換一茬既有的出林鳥,但是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是一場動-亂,人間修養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光陰都無法恢復元氣,故而這就是難度所在了,竹酒方才形容山主是針線活,是很恰當的,修坯粘接,素燒和內外上釉,都會涉及人心,其中凡俗夫子為內釉,不顯眼,煉氣士和山水神靈為外釉,光鮮亮麗,所以才有了此次秋氣湖的一座『山巔』議事,就是希望能夠商量出個雙方都認可的君之約定,從上而下,由點及面,讓整個福地的山下人間有個穩當的世道,同時給予山上最大程度的自由。蓮藕福地是繼承藕花福地而來,歷史遺留問題太多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在福地本土煉氣士眼中,就幾乎完全等同於『謫仙人』,先前山主故意將高君和鍾倩這『兩金』帶出福地,安置在落魄山,就是希望作個適當的、並且是以誠待人的切割。燒瓷工序當中,坯子灌漿口的餘泥要剔除乾淨,要平整均勻,此外還需刮去棱角和添補縫隙,都是不能絲毫出錯的精細活計,之後山主還有上釉、刨底等事,我們是局外人,拭目以待好了。」

  謝狗扶了扶貂帽,「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不願意不教而誅,希望少死幾個,最好是山上山下都可以不死人。確實不夠劍修。」

  難怪在大驪京城街道上,會對著她跟小陌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陳平安可能是無心之語,但是聽者有意,小陌就可傷心啦。

  小陌一傷心,她心裡也不好受哩。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神色複雜道:「謝姑娘,我的這個比喻,只是說得輕巧了,只說抹掉的棱角,山主小心且無錯,不願殺誰,不願死人,但是會不會有幾個、幾十、幾百個顧苓和蔣泉,這處人間會不會有更多的江神子?今日不殺蔣泉,明天後天呢?再比如先前曹逆出拳了,並未被山主攔下,他死了,他的朋友親人會不會尋仇?周姝真一死,敬仰樓的練氣士和武夫,會怎麽想?」

  謝狗呲牙咧嘴道:「容我說句心裡話啊,長命道友聽過就算,郭盟主更別記賬啊!山主何必如此婆婆媽媽,至聖先師都說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這就叫神仙難勸找死的鬼,今天也好,以後也罷,所有屬於自己上桿子找死的,殺了就殺了,只要落魄山這邊沒有錯,占著理兒,山主有個事已至此不得不殺的問心無愧,這座福地再小,也還有那麽多人呢,死幾百幾千人,算個什麽事呢,反正又沒冤枉一個半個的,總好過現在心慈手軟,害得整座天下死人更多好吧?所以要我說啊,還是那個柳勖更拎得清,在河邊就勸了陳平安一句,別心軟。你們倆說說看,這是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郭竹酒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對自己師父有信心。

  但是謝狗畢竟是謝狗,察覺到了小姑娘的憂心忡忡。

  長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給謝狗和郭竹酒泄露更多內幕。

  哪怕她心中有了決斷,會將郭竹酒當成下任落魄山掌律培養,只是欲速則不達,自己就不拔苗助長了,免得小姑娘心思太重,耽誤練劍。

  先前與首席供奉姜尚真在朱斂院內,再拉上難得走出賬房的泉府掌舵韋文龍,他們幾個。其實有過一場小規模議事。

  也不知道是誰率先給出的說法,將他們幾個比喻成為「落魄山四巨頭」,除了美滋滋的周首席,其餘三人都不太喜歡這個說法。

  姜尚真語不驚人死不休,說這是老觀主留給我們山主的一個局。

  伏線千里,就是想要讓作為嶄新福地「老天爺」落魄山的處境,變成青冥天下的白玉京,要讓陳山主不得不變成那位餘掌教。

  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難就難在,只要此次破局,結果達不到陳山主自己心中的預期,那他將來那場勢在必行的問劍白玉京,其實現在就已經輸了。

  余斗掌管一座青冥天下十四州,你陳平安不過是管一管一座小小福地,就一塌糊塗,遜色於余斗,將來還有臉問劍余斗?!

  以一己之私亂天下,死人無數,任你陳平安有千般正當理由,以怨報怨……貧道倒要看看,你陳平安有幾顆金色文膽可碎。

  憑欄而立,長命眯起眼,如果形勢所迫,山主都無法破局,落魄山必須以無錯殺人,殺得天下人誰都不敢犯錯。

  那就讓我這個當落魄山掌律的來做!

  大木觀內,唯有陳平安一人落座,開門見山道:「處勝人之勢,行勝人之道。『勝人』不全在力,更在心與行、道和理相契。」

  簡而言之,他就是告訴這座沒有任何一人清楚落魄山真實底蘊的福地天下,勾心鬥角也好,純粹鬥力也罷,你們都毫無勝算。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天心昭昭,只是純粹要為天下求公道,湖山派掌門高君,道友請隨我落座。」

  高君猶豫了一下,仍是打了個稽首,默然落座。依舊是南北對峙的座位,但是她這一坐下,反而像是她與落魄山結盟了。

  但是為了顧全大局,從長計議,高君又不得不聽命坐下,免得陳平安和落魄山當真一點道理都不講了。

  事實上,從蔣泉現身再到周姝真和曹逆的先聲奪人,都在高君意料之外,至於後來一位煉氣士和武夫的動手,更是讓高君倍感無奈,也虧得陳平安沒有小題大做,順勢遷怒於她和湖山派以及整座大木觀議事成員,連累整座天下如破屋子四面漏風,她一個金丹如何收場?

  陳平安的開篇言語,其意不小,「道書有云,道德喪而有仁義,失仁義而有禮儀,禮樂崩則天下亂。故而此方天地有一位道德聖人便言,留下一句讖語以待後人驗證,『五百年一出聖人』,替天行道,撥亂反正。敢問諸位,如今誰是聖人?」

  高君默不作聲,她豈敢以五百年出一個的聖人自居。恐怕除了師尊「俞仙」坐在這裡,就沒有誰敢回答陳平安的這個問題了。

  「修行有成,德行兼備,人人可以是此聖人,德不配位,竊據高處,人人可以皆不是。」

  陳平安看著那兩排位置,自問自答道:「如果今天議事只如開頭這般,那就很簡單了,就由我來占這個位置,從今往後,百年千年,世道走向,天下趨勢,單憑我的個人喜好,落魄山的處置。」

  猶在春季的大木觀,氣氛肅殺如寒秋,好巧不巧,恰好有高處一葉飄落,晃晃悠悠,宛如是對這位青衫劍仙的某種答複。

  陳平安擡了擡袖子,伸出雙指捏住那片猶然青翠欲滴的落葉,淡然道:「要成聖人,便需知道何為聖人。要知何為聖人,便知何為人,何為人性,何為人性之初始。故而有聖人雲今之人其性善,又有聖人曰人之性惡,其善者僞也。請教諸君,孰是孰非?」

  昔年藕花福地之內,三教百家學問雜然流布,因為從未有某姓一國統一過天下,因此沒有出現某種顯學一家獨大的格局。

  儒釋道,法家,縱橫家,商家,都在這裡廣為流傳,但是在落寶灘碧霄洞主的刻意安排之下,浩然天下的經典、聖賢書籍,都沒有在福地內廣為流傳 ,某些不知輕重的謫仙人,喜歡混官場的,妄圖偷懶,做點小動作讓刻書局批量刊印外界書籍,再套用自己的名字,偶有這類苗頭,也被老觀主親手掐掉了,這些謫仙人的明知故犯,落在老觀主手上,下場如何,自然可想而知。

  陳平安緩緩道:「人之本性,食欲飽,再欲三餐有餘,衣欲暖,再欲紋綉華美,行欲有輿馬車駕,再欲騰雲駕霧,跨山川如越溝渠。欲錢財蓄積之豐,再欲富甲天下,欲讀書,再欲為官,更欲為人主,家國天下。欲長壽,再欲不死,再欲證道長生,與天地同壽。地狹願廣,家貧願富,位賤願貴,暮年願年少,人死願重活,神靈願金身不朽,窮年累世而人心不足,人之常情、世之常態也。故而『我』有耕田,有家宅,有生財,有家國,有天下。繼而『我』與人有合作,有爭鬥,有同道,有厮殺,有戰事,有事之取捨,物之得失,心之起伏,有為人處世,禮與不禮,齊家治國,法與不法,兩軍對壘,義與不義,又故而因此人間有生死,衆生有福禍,天下有治亂,世道有好壞。」

  幾尊五嶽山君,似乎若有所思。

  其中懶洋洋的宋懷抱更是轉過頭,看了眼那位端然如某本道書上所謂神靈屍坐的青衫劍仙。

  東嶽山君鄭鳳洲發現一個比較有趣的地方,似乎這位落魄山陳劍仙,都以「人」統稱在座所有議事成員。

  但是吳闕這般修仙不成的老武夫,聽得差點打瞌睡,昏昏欲睡,只好閉目養神。

  孫琬琰擡起手,似乎想要打哈欠,只是她很快意識到不妥當,又輕輕放下,苦也,竟然真要當個蒙童聽那古板夫子扯閒天呢。

  反而是鬧出一個天大笑話的曹逆,聽到這番別說武夫、就連煉氣士都覺得枯燥無味的內容,這位喜好行走江湖、訪山尋道的劍客,愈發心平氣和。

  陳平安將那片翠綠欲滴的落葉放在椅把手上,雙手籠袖,微笑道:「有請在座諸君,暫時收束念頭,不妨先作捫心自問,何謂修道?登山之法,長生之術,道法神通,與鄉野耕作,百工手藝,先賢諸子學問,何同何異?」

  終於有人第一次回答陳平安的問題了,是那個裝束古怪的「稚童」山君,他沈聲道:「本質並無差異,稍有不同之處,道人求道,修性與命爾,缺一不可。」

  陳平安笑道:「書上看來的答案再好,也不是你所真正知道的。不用著急,再想再答。順便懷山君提醒一句,高屋建瓴的籠統大言,與由下及上的繁瑣推演,都可以是真相。」

  懷複點點頭。

  玉牒上人心中懊惱不已,他娘的,被懷複這小子搶了頭籌!早知道自己就搶先開口了,要說聊這些玄之又玄的清談,他擅長!

  陳平安繼續說道:「諸位需知『人身難得』的分量,既得人身,幸之大矣,伏術為學,專心一志,思索孰察,日積月累,積善而不息,則通於神明,參於天地。故而聖人,無非是人,鬼,神靈,精怪,次第分明,穩步前行,所積而緻。任你是修士神靈,為鬼為蜮,則不可得道,空有一副死皮囊硬撐千百活術法。任你是陰靈鬼物,道心澄澈,去僞存真,反而可行大道。」

  手捧拂塵肅然而立的玉牒上人,發現那位青衫劍仙似乎瞧了自己一眼,這位素來喜好以「上界之民」自居、且本想著以「大言對大言」論道一場的山君,頓時噤若寒蟬,再不敢胡亂開口言語,打消了那個套近乎的念頭。

  陳平安笑道:「當然了,聖賢有過教誨,無稽之言,不見之行,不聞之謀,君子慎之。」

  伸手指了指天幕,陳平安微笑道:「曾有夫子論天,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不見其事而見其功,夫是之謂神。皆知其所以成,莫知其無形,夫是之謂天。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日月星辰山川河流,二十四節氣七十二候,假設前提無誤,既然如此,人在其中,登山之前,我輩修士,登高之後,當如何自處?」

  沈默片刻,陳平安說道:「造就、庇護此地多年的那位功德聖人,教了你們何謂大道無常,讓你們必須對人身之外大天地心存敬畏,外界亦有聖人言說天行有常、人天相分之理。」

  就在此時,綠袍罩金甲的東嶽山君開口道:「先前陳先生之問,容我斗膽究竟言之,人性本善與人性本惡,兩說看似互為極端,水火不容,實則兩說未必不可以相容,擴充四端,求其放心,修正人性,全道完德,便是修行。天歸天,人歸人,幽明殊途,治亂吉兇,始終在人而不在天。哪怕是香火祭祀,依舊是盡人道而非鬼事?」

  問了一問,這尊山君不等陳平安回答,又有一問,「陳先生,我是不是可以粗略理解為……人定勝天?」

  陳平安微笑道:「理當如此。」

  趙巨然沈聲道:「受教!」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笑道:「東岳趙巨然,趙道友可以落座了。」

  趙巨然抱拳行禮,笑著落座,鐵甲錚錚作響,外罩綠袍微微飄蕩如雲水紋路。

  聽得一頭霧水的,大有人在。就只是覺得愈發乏味,睡意更濃罷了,除了不耐煩,唯一共同處,就是一個個後悔來趟這渾水了。

  如果高君事先說清楚,他們早知道今天這趟大木觀議事,要跟陳劍仙對峙為敵,別說請,求他們來都不來!

  宋懷抱突然問了一個看似八竿子打不著的問題,而且問得頗為有趣,讓不少犯困的都來了興緻,比較好奇答案如何。

  是一條縫縫補補的木船,年複一年,部件被全部換了一遍,敢問此船彼船仍是一物耶?

  陳平安笑道:「如一國正統與否,只在名與實是否兼得,缺一便是得國不正。以此類推,此船就屬於名與實不與,有名而無實,若是實為先則非,名在先則是,宋山君,可以理解嗎?」

  宋懷抱恍然大悟,抱拳道:「撥雲見日,受教受教。」

  沈默片刻,他小心翼翼詢問道:「陳先生,我可以落座了嗎?」

  陳平安眯眼笑道:「你覺得呢?」

  宋懷抱小有尷尬,自然不敢混不吝一句我覺得可以,只得老老實實繼續站著。

  「剛好順著宋山君此問延伸出一事。」

  陳平安語氣平穩,緩緩說道:「當今之世,名辭混亂,刑名、爵名、文名皆從古、散名從習俗,零零散散,遷徙變化,改舊例用新名,加之於萬物者,奇辭起而名實亂,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萬物雖衆,大共名也,推而共之,共則有共,至於無共然後止。偏舉之,大別名也,推而別之,別則有別,至於無別然後至。異形離心交喻,異物名實玄紐,故而所為有名,緣以同異,制名樞要,不可不察。」

  「只是關於頒定天下人物群名一事,我是客人,不作越俎代庖之舉,但是可以略盡綿薄之力,我只言說兩事,僅供各位參考。」

  「先與在座學武之人,說一說天下武學,諸多境境的高低劃分、與之對應的名稱定義。」

  此言一出,曹逆吳闕等武學宗師,俱是精神一震,瞬間變得生龍活虎起來,生怕錯過一個字。

  而某些轉去登山修行仙法的昔年武夫,如唐鐵意、臂聖程元山之流,亦是趕緊打起精神,竪耳聆聽。

  就連那些煉氣士都覺得終於步入正題了,可以勉強聽上一聽,看看這位分不清武夫宗師、還是陸地劍仙身份的傢夥,葫蘆裡到底可以賣出什麽藥,是欺世盜名的狗皮膏藥,還是當真能夠裨益天下武學的一方靈丹妙藥?

  陳平安說道:「武道九境,煉體煉氣煉神各三境,層層遞進,步步登高,一步一個台階,快慢看個人,但是快慢並無絕對好壞,關鍵只看打熬筋骨氣血的堅韌程度,拳法能否養出神意,否則就是一位純粹武夫,空有境界,卻是紙糊的體魄,與武夫同道作同境之爭,不堪一擊,與手握法寶靈器、可呼風喚雨的山上煉氣士相爭,必輸無疑。故而武學之天才,要比上山修道之天才,更吃苦,更得其實,而稍遜其名。」

  曹逆等武學宗師,俱是覺得對方這番見解相當不俗,尤其是最後這句話,最是在理。

  吳闕一時興起,心中也無雜念,只是脫口而出道:「陳劍仙,我輩武夫若習武至化境,能否憑藉拳腳力壓煉氣士?!」

  陳平安笑道:「好問。難道我方才是求你們諸位從座位起身的?還是用傳說中的一枚劍丸頂住你們的腦袋了?」

  吳闕先是赧顔,再咧嘴一笑,抱拳朗聲道:「在理!」

  他娘的,不曾想這位「陳劍仙」還是自家人,痛快痛快,算是幫自己出了一口積攢多年的鳥氣!到了山上當神仙,了不起啊?!

  陳平安繼續說道:「其中煉體三境,分別是泥胚,木胎,水銀。之後煉氣三境,關鍵在於魂、魄、膽,故名英魂境,雄魄境和武膽境,尤其是在六境養出一顆武膽,是重中之重,一向被視為武夫一口純粹真氣樞紐所在,武學登高至山巔關捩所在。在座的武學宗師,以及曾經是武夫的煉氣士,不妨都再問自己一問,自身武膽為何物,得之何處,再私底下將其取個名字,說不定會有意外之喜。」

  「煉神三境,金身,別稱金剛。遠遊,別稱覆地。山巔。第九境山巔之上,猶有十境,名為止境,寓意武夫至此停步。」

  「但是止境又分三層,分別是氣盛,歸真,神到。武夫當真就要在此停步,走到了一條斷頭路的盡頭?也不盡然,十境之上猶有傳說一境,可稱為武神。」

  這才是真正的撥雲見日!

  一時間大木觀內鴉雀無聲,只有細微的呼吸聲響。

  站在劍客曹逆身邊的一位英氣女子,年今五十,卻是婦人姿容,她不曾攜帶兵器,第一次開口說話,「敢問陳先生,作為天下第一人的鍾倩,他是第幾境?如今可是金身境?」

  我們鍾第一鍾大宗師聞言,只是翻了個白眼。

  陳平安點頭道:「鍾倩確是你們人間的第一位金身境純粹武夫。當年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跟你現在一樣,都停步於武膽境,不得破開瓶頸。但事實上,歷史上丁嬰,還有丁嬰之前的某位江湖前輩,都曾躋身第七境,但是他們已經與『純粹』無關,故而不被天地大道所認可。在我看來,只有一人,可以算是鍾倩之前的首位金身境純粹武夫,便是仗劍飛升試圖開天者,隋右邊。」

  「隋宗師本就是晚輩生平最仰慕之人!」

  這位女子心情大好,神采奕奕,抱拳道:「對了,忘記與陳先生自報名號,我叫賀蘄州,來自松籟國絳州鄉野之地!」

  總有好事者喜歡胡亂評論歷史上的天下十人,各朝各代拼湊而出,貴公子朱斂和魔教丁嬰都穩居前三甲,江湖並無異議,至多是吵個誰是第一誰第二而已,但是關於僅剩一席位置,卻幾乎從沒有人將隋右邊放入其中,賀蘄州覺得不對,但是總不能跟他們爭吵此事,好嘛,現在終於有定論了!你們這幫只因私心便故意看低隋右邊的大老爺們,還有誰不服氣?

  陳平安面帶微笑,與她抱拳還禮。若是不知此事,我何必多說最後一句。

  賀蘄州小心翼翼問道:「再問斗膽陳先生一句,陳先生如今武學境界在哪個台階上?」

  泥胚,木胎,水銀。英魂,雄魄,武膽。金身,遠遊,山巔。止境三層氣盛、歸真與神到。最終成就武神之境!

  陳平安如實回答道:「曾是止境歸真一層,前不久才跌境為氣盛。」

  賀蘄州點點頭,下意識就落座了,只是她突然察覺到不對勁,滿臉尷尬,她就想要立即起身。

  不曾想那位青衫劍仙伸手虛按兩下,微笑道:「賀宗師只管坐著就是了。」

  宋懷抱看著那個賀蘄州的容貌,年輕個十幾二十年,說不得是個大美人,如今?他腹誹不已,陳劍仙口味是不是有點刁鑽啊。

  刹那之間,宋懷抱就看到了陳平安的戲謔視線已經停滯在自己身上。

  宋懷抱只得雙手抱拳,使勁搖晃了幾下,算是與這位劍仙賠個不是,再不敢胡思亂想。

  陳平安隨手一揮袖子,白玉廣場上便多出了一幅人身天地的玄妙「形勢圖」。

  一幅立身畫卷,熠熠生輝,筋骨若條條山脈,經絡如河道,氣血翻湧如河水滾滾,沿途座座竅穴如關隘,似府邸,巨城雄鎮!

  那位武夫「體內」,出現了一張好似蛛網的雪白絲線。

  「學武之始,初窺武道門徑,泥胚境。」

  「過此境門檻時,真氣散若網,屏氣凝神即收網,憑藉拳招樁架,聚攏真氣驟停時,便是氣沈丹田,不動如山,自身嘗試著定如一尊泥菩薩。此境學問之精妙,在『散』與『沈』,能夠憑藉武夫真氣反哺肉身的筋骨氣血,能夠將飲食沈積雜質散出體外,平時練拳走樁,汗如雨下在身外,氣血甘霖在體內。」

  「此境圓滿時,在於找到了一口先天之氣,純粹真氣凝為一條線,流轉如奔雷,一線蜿蜒長如蛟龍,跋山涉水,翻江過海。」

  場內那尊武夫氣象開始出現變化,一口純粹真氣,如火龍遊走不定。

  「『氣沈』之地,如人揀選一地,夯實地基,搭屋建宅,就像陋巷小宅……」

  說到這裡,陳平安略作停頓,臉色溫柔幾分,只是很快就回過神,繼續說道:「一氣呵成,即是武夫同時以根骨作棟樑,以血肉起高牆,將那後天汙穢濁氣,甚至是捨得將天地靈氣,都一並散去,悉數驅逐出境,一座武夫肉身天地,宛如國無二主,唯我獨尊。武夫何謂純粹,此即純粹武夫。武夫要與自身較勁,要與同輩武夫較勁,更要與這方天地較勁,才是真正的武夫,哪怕此境屋舍依舊簡陋,但是氣象高遠,心氣極大。」

  「第二境木胎境,逐漸體魄堅韌,氣血旺盛,此境大成,真氣反哺、滲透至筋骨皮膚,以那處氣沈之地作為本命竅穴,向外開疆拓土,一點一點壯大真氣流轉所走道路,如將一條顛簸崎嶇的鄉野泥濘小路,開辟為平整寬闊的官道驛路,經絡擴張,越來越凝練的真氣流轉就越順暢,故而此境既能夠最為直觀勘驗一位武夫根骨好壞,同時最是考驗一位學武之人的耐心和韌性,必須以一種最笨的水磨功夫去……『開山』。」

  說到這裡,陳平安下意識雙手抽出袖子,雙拳虛握,輕輕放在膝蓋上,眼神炙熱道:「曾有前輩教拳,專門在此言語一句,山上神仙神仙山上,武夫偏要以雙拳開山,遇見不平事,我以雙拳平之,我輩武夫大道直行!世道崎嶇羊腸小道,就由我來為自己,為這後世,開辟出一條陽關大道!故而武夫在此境越是吃苦,越是肯下死功夫,未來成就,可以不輸佛門金剛不敗之身和道家琉璃無垢之體。」

  當陳平安說到「故而」二字之時,他已經恢復常色,語氣也自然而然趨於平緩,只是伸手拍了拍那張樹葉,「一境二境,草木之別。」

  陳平安看了眼曹逆。

  鍾倩也轉頭看了眼當今天下的劍術第一人,身上有一股讓鍾倩很熟悉的武夫氣象,畢竟他自己就曾是這麽走過來的,曹逆可以啊,馬上就會是第二位金身境了?

  在一處古戰場擁有一顆武膽的曹逆,喃喃自語道:「拳能敗敵,拳可殺人,拳可讓武夫成為沙場萬人敵,但是武夫雙拳,也能救人度世平天下。」

  但是頗為奇怪,曹逆正了正衣襟,作為純粹武夫,詢問之事,卻是離題萬里,「請教陳先生,心中何謂君與臣,何謂讀書人。」

  陳平安略作思索,回答道:「君者,何也?聖人曰能群也。君主以禮正國,治國如烹小鮮,道術兼備,王霸並舉,便可以舉重若輕,國祚綿長,百姓安居樂業,帝王家天下而讓利於民。若是帝王君主不得人心,可以降為庶人,同理,庶人得民心,自然可以升為君主。反觀君子者,醇儒者,禮之踐行,法之原也。君子與天地相參,動如天帝。制天命,裁萬物,慕其在天者,不如敬其在己者。」

  「鬥者,忘其身者,凡鬥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輕則任俠意氣,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如武夫蔣泉。也有求名求利,仗勢欺人,肆意以武犯禁。重則輕死而暴,一往無前,捨身取義者有之,匹夫逞血氣之勇讓高位者血濺當場者亦有,身負古風真豪傑者,輕王侯者亦有,只是相對數量不多。」

  「星宿墜落,靈氣流轉,鬼神並起,陰陽混淆,幽明難辨,異象橫生,你曹逆是武夫之人,親眼見這般千奇百怪匪夷所思,是何心境?」

  曹逆答道:「君子覺其平常而小人道其怪。」

  陳平安會心一笑,伸出一隻手掌,「先前多有得罪,有請曹逆落座。」

  劍客曹逆灑然笑道:「當仁不讓,舍我其誰。」

  先是賀蘄州再是曹逆,兩位六境武夫都坐下了,結果鍾倩這位公認的天下第一,還站著。

  曹逆有意無意看了眼鍾倩。

  鍾倩咧咧嘴,心裡那個氣啊,老子在落魄山,別說坐著,那都是躺著的!

  「曾經有位姓朱的前輩武夫,他當年給我打過兩個比方,說經絡如路,一口純粹真氣流轉就是車馬通行,故而又需要逢山開路,遇水搭橋,在此境偷懶的,也可以走捷徑,少鋪路,更快躋身下一境,但是同境武夫捉對厮殺,就像兩國兵馬沙場對峙,自然是誰調兵遣將更快誰就能贏。也像是個莊稼漢,想要一年收成好,就要多勞作多吃苦,多耕種幾畝良田,說得相當粗淺易懂了。」

  之後陳平安又粗略解釋了武道水銀鏡的關鍵所在,到底何為「泥菩薩過江」,其凶險和裨益各在何處。

  「關於武膽,我再轉述幾句前人傳授拳理,既是捷徑也非捷徑,單說煉氣三境武夫,以前俞真意和種秋他們聽了也沒用,但是如今時機有了,你們可以嘗試一下,最好是揀選那些厲鬼橫生、陰兵作祟戰場遺址,汙穢不堪的陰風煞氣與至陽至剛的罡風夾雜共處,面對千軍萬馬一般的凶悍鬼物,武夫置身其中,單槍匹馬,如與天地問拳,自然可漲拳意,精進拳招。或是堂堂正正,與坐鎮戰場遺址的那些將帥英靈問拳。」

  「武夫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便是拳譜上所謂『向死而生塑武膽』之宗旨真意。在暗無天日的陰森戰場遺址,武夫神意與拳罡,可如烈日懸空灼燒天地,萬邪辟易。其次就是去沙場搏殺,身陷血戰死戰,最終悟得一個『舉世皆敵』。最後才是武夫之間的切磋。當然,前兩者的兇險程度,可想而知。」

  「武夫身上流淌拳意,如有神靈庇護,等到六境武膽一生,氣象各有千秋。故而武夫躋身此境,可以稱之為小宗師了。」

  在開始闡述魂魄膽武學三境之時,陳平安又擡手揮袖,那副武夫身軀「地圖」旁邊,又憑空多出了一幅彷彿「天象群星」的人身天地,一座座竅穴,一座座氣府,密密麻麻如星辰懸空。

  高君驀然睜大眼睛,如見瑰寶!她屏氣凝神,定睛望去,爭取以最快速度記住這幅圖像的所有細節。

  那個一直無精打采的孫琬琰更是神色劇變,她終於忍不住驚訝出聲,「不可能!人身氣府,都在猜測數量總計不才是三四百個嗎?怎麽可能如此之多?!」

  直到這一刻,孫琬琰才真正體會到何謂井底之蛙,何謂天壤之別,她深呼吸一口氣,學那高君,開始死記硬背起來。

  周姝真神色複雜至極,她可能在場唯一比高君更多掌握氣府所在、只是尚未成功開辟的煉氣士。

  所以周姝真很清楚這幅畫卷的真正價值,光是這一幅玄妙至極的「仙家星圖」,何止是價值連城四個字就可以形容的?

  「武夫由六升七,是為金身,金身破境,就是能夠與中五境練氣士一般御風的遠遊境,所以才會被稱為羽化境。」

  「煉神三境,尤其是金身境,傳聞別有洞天,或憑個人機緣或是家學師承,得以另辟蹊徑者,就可以借助驅使、聘請、祈求三法,就像請神上身一般,用來加持自身體魄,如沙場士卒披掛甲胄,如煉氣士身穿法袍。只不過我所學拳法,不走這條道路。」

  「至於九境山巔境,以及在此之上的止境。在這之間,我只說有一關隘,名為『撞天門』。」

  陳平安微笑道:「你們今天聽說過,有所瞭解就可以了。學武教拳是有的,但是餵拳不是餵飯,得靠你們自己熬。」

  就在此時,草原之主拓跋大澤抱拳,眼神誠懇,用一口蹩腳的中原雅言開口道:「懇請陳劍仙不再藏私,傾力而為,給我們抖摟一手絕學,反正我這輩子不敢奢望什麽山巔境,止境更是想都不敢想了,就想著能夠親眼看一看到底什麽是止境武夫的大宗師氣象!」

  「既然你都這麽說了,還覺得我會讓你看見嗎?」

  陳平安反問道:「你當是花錢看戲呢?嗯?」

  程元山開始擔心拓跋大澤這小子會不會躺地上睡覺了。

  拓跋大澤卻是神色不變,反而大笑不已,大聲道:「方才說了幾句矯情話,陳先生容我改個口,老子這輩子要去山巔看一看,親自領教什麽叫『撞天門』!至於成與不成,死了才知答案!」

  也不見陳平安拉開拳架,一襲青衫依舊只是擡腳再跺腳。

  以這座大木觀和秋氣湖祖山作為中心,刹那之間,在周邊高高竪立起四面牆壁。水起懸天,動人心魄。

  四面高牆無聲無息退回湖中,顯而易見,那位青衫劍仙這是抖摟了兩手大宗師修為?

  拓跋大澤張著嘴巴,沈默片刻,嘿嘿笑道:「陳先生,說真的,我兩腿發軟了,能不能坐著休息一會兒,緩一緩?」

  陳平安笑著點頭,「能屈能伸大丈夫。」

  「武夫煉氣魂魄膽,那麽煉氣士在三魂七魄一途的研究,只會更深更遠。其中三魂為胎光、爽靈、幽精。」

  「煉氣士境界劃分更多,總計十五境……」

  陳平安抖了抖袖子,那幅武夫人身山河圖消逝不見。

  當陳平安說到這裡,懷複突然開口言語,「先前陳先生有一語,『通於神明,參於天地』,又說不見其事而見其功,謂之神。」

  一陣嘩然,一衆議事成員雖然聲音都不大,但是聚在一起就不小了,都覺得你這位山君在緊要關頭,問東問西作甚?!

  畢竟煉氣士未必對武道境界太感興趣,但是純粹武夫卻一定對煉氣士境界不敢有任何掉以輕心。

  稚童模樣的山君懷複,置若罔聞,只是盯著那位青衫劍仙,繼續自顧自說道:「我對於自己如何成為山水神靈,不想著追本溯源,但是心中卻有疑惑,這些年來始終百思不得其解,在此虛心請教先生,若說人身難得,那麽死而為鬼,其中某些文武英靈,之所以有異於神識昏昧、漸漸消散天地間的孤魂野鬼,在於一點人性真靈不散?還是前世存善心行好事得善果得好報使然?若果真是此理,生人死後為何又會轉為厲鬼,又為何我觀看某些鬼物的生平業報,明明是前生惡行累累之輩,卻能長久存在於人間,甚至是竊據山水,建造祠廟立起神像,堂而皇之享受百姓香火?難道是還需要再往前尋求脈絡,追溯三世甚至是更多的業力和因果之循環?」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我只清楚英靈的出現,能夠長久行走於陽間陰間而無礙,確是一點真靈不滅使然。其餘不知。」

  懷複點點頭,「我未來自行探尋答案。」

  也不用陳平安開口說話,他就自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孫琬琰跟著詢問,「我也有一問想要請教,曾經在書上見到一句話,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此語有理無理?」

  陳平安點頭笑道:「當然有理。」

  孫琬琰笑道:「那就更奇怪了,在座某些傢夥,也算得什麽心誠之人,或者說是……好人?」

  陳平安淡然道:「能否修道,淫祠成神,上山成仙,無關善惡,只在純粹,且在機緣。」

  孫琬琰欲言又止。

  陳平安微笑道:「所以才要另外的某些人同樣站在這裡,別給某些人讓出位置和道路,孫道友,你覺得呢?」

  孫琬琰眼睛一亮,她儀態萬方地側身施了個萬福,笑著落座。

  那個自號陶者的老人,沙啞開口道:「一事求教,何謂修道?」

  陳平安答道:「物其有矣,惟其時矣。故而心誠則形,形則有神,神則能化,有理之義而遇事愈明,變化代興,是謂天德,是為修道,是謂至人,是為得道。」

  「夫子自道即是傳道!」

  老人咀嚼片刻,贊嘆不已,笑著抱拳道:「老骼膊老腿了,請夫子賜座。」

  陳平安伸出手,微笑道:「老先生只管隨意。」

  鍾倩算是看明白了,敢情是臉皮厚一點的,就都能坐回去?只說這個老傢夥,是鬼物吧,扯啥老骼膊老腿的。

  所以鍾倩咳嗽一聲,扭扭捏捏半天,才試探性開口問道:「陳山主?」

  陳平安笑道:「自家人,知根知底的,要坐也行,站著壓軸也可以,只看鍾宗師當下的心情。」

  鍾倩哪裡會客氣,趕緊坐下,靠著椅背,伸長雙腿,雙手扶住椅把手,舒舒服服吐出一口氣。

  反正我已經仁至義盡了。

  自己跟著山君懷複,孫琬琰和那個老傢夥,幫著你們盡可能多爭取一些時間去記住第二幅仙圖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下五境,銅皮境,草根境,柳筋境,骨氣境,築廬境。與武夫煉體三境同異,諸位自行體會。其中第三境,別稱留人境。」

  「中五境,洞府境,觀海境,龍門境,金丹境,元嬰境。『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高君如今就是金丹境,與元嬰境一起稱為地仙。可以陰神出竅遠遊山河,可以淬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

  「上五境,玉璞,仙人,飛升。第十四境,天人合一,暫名合道。第十五境,沒有名稱。」

  相較於第一幅山河圖,這位陳劍仙似乎關於第二幅星象圖,說得過於言簡意賅了?

  其實將細節都已記住的高君硬著頭皮,以心聲說道:「陳山主為何這般厚此薄彼?」

  「只是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才有沒有跟你多計較什麽。你這個湖山派掌門,就別得寸進尺了。」

  陳平安便以心聲提醒道:「多學學我,見好就收。」

  那幅仙圖就此消散。

  高君思來想去,終究是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手拈起那片樹葉,輕輕丟出,在衆人視野中一閃而逝。

  蓮藕福地已經是升無可升的上等品秩福地,以後至多是再多出一座與之銜接的小洞天。

  如此一來,只要落魄山不作攔阻,如今已經是金丹的高君就必然是元嬰境,甚至有希望躋身上五境。

  孫琬琰資質極佳,她甚至可以轉入門檻極高的符籙一道,未來成就肯定不低,只要給她兩本道書,一本只需是浩然入門品秩的符籙道書,再加上一本適宜鬼物煉氣的秘笈,孫琬琰在未來百年之內,一定會成為那種劍修除外、同境無敵手的金丹地仙。

  俞真意當年傳授給主動投靠自己的程元山的幾種秘傳道法,藏私不多,可以算是僅次於高君的半個親傳弟子了。

  所以脫胎換骨的程元山,確有金丹資質,只不過有資質是一回事,成不成是另外一回事,上山修道,絆腳幾次,在所難免。

  敬仰樓周姝真,當年的學武成就,如今修道的根骨資質,都與臂聖程元山在伯仲之間。

  但是有一點,周姝真要比程元山更有優勢,那就是占了近水樓台先得月的便宜,俞真意是全靠自己琢磨出來的仙家術法,敬仰樓卻是名副其實的家學淵源深厚,光是煉氣士拿來就可以用的現成秘笈,就有五十餘部,只說周姝真和當代樓主,就分別修煉了十餘種仙家術法。

  當初陸台幾次做客敬仰樓,其實就是為了堵門和攔路,堅決不讓俞真意進去看書。

  俞真意能比他更閒?陸台的這個魔教教主,當得那才叫一個整天吃飽了沒事做。

  只說最後一次,陸台更是帶上了那幾位嫡傳弟子,明擺著就是奔著守株待兔、順勢做掉俞真意的,陸台連山水陣法都布置好了。

  可惜俞真意悄然退走了。

  至於那頭修行火法的走水湖蛟,只要魏良管束得當,她甚至可以成為一位元嬰。

  這就是得天獨厚的機緣了,她真名胡焦,大道高遠,又是第一位走江的精怪之屬,被此方天地所青睞,屬於法外開恩。

  這才讓心存「要以火法烹煮江河」的一條開竅山蛇,有驚無險涉水成功。

  魏良若是此時不管,難道等到她境界超出了魏良,依舊桀驁不馴,肆意妄為,再由落魄山來管?

  純粹武夫當中,曹逆很快就是金身境了。

  至於暫時還是天下第一的鍾倩,只要別一年到頭都在落魄山那邊,只顧著蹭吃蹭喝,多跟老廚子「蹭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成為遠遊境武夫,懸念不大。

  唯一的問題,在於鍾倩在躋身遠遊境之後,一旦被其他純粹武夫追上並且趕超,例如曹逆,鍾倩就很難更上一層樓,順勢躋身山巔境了。

  這座天下,武運充沛是不假,但是武運的流轉,可不講究什麽公平。

  只說那個江神子,或者說鬼物蔣泉,習武天賦並不遜色於鍾倩。李鄴侯身邊的皎月湖客卿,武夫殺青,其實就可以被蔣泉拿來當作「真跡」去臨摹。

  當然還有那個袁黃,估計以後武學成就不低。

  至於烏江,比起江神子和袁黃,無論是目前打熬出來的武夫體魄,還是天資,以及拳意的凝練程度,還是要差了明顯一截。

  學拳一事,體魄堅韌與拳意渾厚,才是千金不易的立身之本。煉體煉氣總計六個境界,每個台階,都需要走得步步穩當扎實。

  那個曾經給烏江當師父的陶斜陽,自身學武很一般,教徒弟更是馬虎得一塌糊塗。

  換成我陳平安來教拳,給自己十年功夫,這會兒的烏江,不得是遠遊境起步?

  陳平安說道:「既然閒聊結束,那就該定規矩了,若有異議,可以商量。」

  那個斧正山的山神老嫗諂媚,低頭彎腰笑道:「陳劍仙,我能不能也坐下聆聽教誨?」

  陳平安默不作聲,只是老嫗身邊那張椅子砰然碎裂,竟是當場化作齏粉。

  老嫗被嚇得連連告罪,北晉國皇帝唐鐵意眼皮子微顫,拓跋大澤同樣心生警惕。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道:「家國天下,仙家道場,江湖門派,有規有矩,才是正理。」

  「煉氣士的仙家府邸,山水神靈的神主祠廟,鬼物精怪的山頭道場,山上與山下,廟堂和江湖,以及幽明殊途,朝廷封正也好,禁絕淫祠也罷,反正都需要循規蹈矩。」

  「東岳趙巨然,其治所所在,負責執掌天下鬼物與陰間,故而需要趙山君兼管人間所有城隍廟。」

  山君趙巨然楞了楞,依舊是坐著抱拳還禮,沈聲道:「東嶽領旨!」

  「中嶽鄭鳳洲,職掌天下文運流轉,第一座文廟就建造在西嶽,主祀至聖先師,副祀道士碧霄洞主。」

  陳平安繼續道:「至於一衆陪祀聖賢,主殿和東西兩座側殿,各自陪祀幾人,這些具體祭祀的禮制規格,鄭山君你與四國君主和其餘山君自擬定。兩幅掛像,我隨後會交給鄭山君帶回治所。」

  一直站著的鄭鳳洲顯然極為意外,仍是抱拳朗聲道:「謹遵法旨!」

  說完這個,鄭鳳洲便大大方方落座了。

  「南岳懷複,職掌天下武運流轉,建造首座武廟,同樣是商議選擇哪些名將作為陪祀。武廟主祀道士碧霄洞主。副祀……」

  陳平安停頓片刻,沈聲說道:「武夫崔誠!」

  懷複抱拳道:「南嶽領命!」

  「西岳山君宋懷抱,職掌勘驗天地靈氣流轉,負責將人間煉氣士不論出身,一一記錄在冊。兼管世間飛禽走獸,治煉鑄造,男女姻緣,以及各國欽天監和望氣士。」

  宋懷抱聞言嘆了口氣,他比起中岳鄭山君更意外,本來以為這趟秋氣湖之行,別說什麽竹籃打水一場空,都要吃不了兜著走了吧,不曾想還能領取這麽一份結結實實的神位權柄?!

  宋懷抱低頭抱拳,再沒有半點玩世不恭的表情,神色肅穆道:「西嶽遵旨!」

  等到宋懷抱落座,那麽五岳山君當中,就只剩下那位自號玉牒上人的北岳山君了。

  陳平安笑眯眯道:「北嶽神職,暫時還沒想好。」

  大木觀內,不少人面面相覷,或是對視而笑,還有些忍不住笑出聲的。

  玉牒上人竟是神色如常,換手搭著拂塵,大義凜然道:「陳先生此次為我等傳道解惑,何等辛苦,不著急,半點不著急,陳先生不妨休歇片刻……」

  稍稍擡頭,見那位青衫劍仙想了想,好像又打消了念頭,收回了原本到嘴邊的言語,然後就那麽怔怔出神,心不在焉了。

  本來對於客氣話、場面話那是極有心得的老人,只好繼續說下去,虧得精通這門學問,還能就這麽一直強撐下去。

  陳平安好像故意將這位山君晾在了一邊,其實是分心了。

  記得李希聖曾經在天外揮袖「畫」出一幅天象群星軌跡圖,原來周密利用蛟龍溝,扶搖洲和桐葉洲三地,打造出一座痕跡淺淡的秘密陣法,用來加固天外「青道」軌跡,聯手十四境大妖初升,共同牽引一座蠻荒天下撞向浩然天下,欲想兩船就此相撞。

  陳平安利用疊陣,白景則利用法寶術法,都沒閒著,收納三場靈氣大潮,各有收獲,每次開門,大緻相當於接納一位飛升境修士的靈氣積蓄。

  人間每位金丹地仙都會舉辦開峰典禮,究其根本,就是占據一座道場,讓其名正言順汲取天地靈氣。

  聯手成功阻擋下蠻荒「渡船」之後,陳平安帶著小陌和白景重返那處太虛「戰場」,結果仍是被想到一塊去的蠻荒老嫗和大妖官乙捷足先登,後者搶先歸攏了潮水餘韻和青道真意,不過陳平安他們也不算白跑一趟,白景直接遞出一劍,當場攪爛了官乙的一條骼膊,只是幫著老嫗護道一程的官乙,畢竟不願與白景這種沒道理可講的劍修結仇,她便主動示好,當是破財消災了,丟給白景一截生長有數粒綠芽的古枝。

  不作糾纏,等到官乙和老嫗離開,只剩下些殘羹冷炙,白景自然是瞧不上眼的,就跟修士走在路上,瞧見地上有顆銅錢,自然懶得彎腰撿錢。

  只是山主發話了,她又剛剛從官乙那邊白得了一根「值不了幾個錢」的古枝,她才樂意「舉手之勞」,收攏了相當於一位玉璞境練氣士的靈氣積蓄,凝為一顆青杏大小的靈珠,因為珠子內蘊藏青道軌跡的些許道韻,陳山主所謂的蚊子腿也是肉,與故意不說破那截樹枝真實來歷的白景一樣,說得違心了。

  大概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謝狗在落魄山待得很習慣,不是沒有理由的。

  之後雙方按照約定,在天外坐地分贓。

  白景給出三顆拳頭大小的碧綠珠子,相當於兩位飛升境練氣士的靈氣家底。

  本來想著缺斤短兩如何蒙混過關的白景,只因為身邊有小陌,她難得大氣一回。

  先前在北俱蘆洲晃蕩,貂帽少女沾染了不少浩然風氣,市井坊間,金、銀匠人想要掙錢,除了招牌手藝,總不能是靠良心吧。

  一趟天外之行的全部收益,陳平安都有安排。

  自己汲取的三股大潮靈氣,落魄山和青萍劍宗,密雪峰長春-洞天內的赤松山。

  至於那顆「收尾」得來的青杏寶珠,本來是兩種打算,要麽將其揉碎,蘊藏靈氣全部融入蓮藕福地的人間,要麽單獨贈送給某人或是某座道場,至於到底送給誰,只看那場秋氣湖大木觀的議事結果了,可以是高君的湖山派,也可以是福地某座大岳山君府,或是南苑國太上皇魏良。這麽一顆看似不起眼的靈氣珠子,對他們這些福地本勢力而言,何止是天降橫財,簡直就是一筆巨款了。可惜魏良是第一個被刨除在外的。本來南苑國三千精騎護送桐葉洲流民進入福地避難躲災,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故而在陳平安內心的排序,魏良和南苑國,其實是很靠前的。

  而白景最後給出的兩顆碧綠珠子,也分量不輕。陳平安難得記起一回自己的山主身份,準備用來閉關破境時用,隨身攜帶,以備不時之需。

  就在玉牒上人都覺得自己無話可說的時候,那位學究天人的年輕夫子,好像總算回過神了。

  陳平安笑道:「那你就管著這座天下,所有獲得朝廷正統封正的山水神靈?負責編訂一部山水官場的金玉譜牒。就是不知道辛苦不辛苦?」

  玉牒上人打了個稽首,連連說道: 「不辛苦,不辛苦!」

  陳平安說道:「官管官一向最難管,山君可要小心了。」

  玉牒上人就沒有直腰擡頭,說道:「小神必須謹慎再謹慎,務必做到不辜負陳劍仙的厚望……」

  陳平安以心聲無奈道:「落筆空靈如神助,每從遊戲得天真。既然都事到臨頭了,吳山君又何必繼續藏拙,陸台當年做客北岳山巔,與此間天地第一尊神靈的吳山神,可謂相逢投緣,一同飲酒焚柏吟道篇,怎麽,陸台在你那邊,說我壞話了?」

  如果說松籟國水神宋檢,是第一位淫祠山神,那麽這位北岳張山君,就是當之無愧的首尊山神。

  道人模樣的老者,微微一笑,挺起腰桿,手捧拂塵,氣勢渾然一變,判若兩人,老山君拈須笑道:「陸道友在我這邊,提起陳劍仙,那真是好話都說盡了。今日一見,才知陸道友所言不虛,原來人間真有陳劍仙這般……好人。」

  道觀外,落水的江神子被袁黃和烏江打撈而起,救是無需救的,蔣泉本就是鬼物。

  曾經的落第書生,如今的鬼物,蔣泉清醒過後,失魂落魄,黯然神傷,坐在道觀山腳那邊,既不去大木觀內找那人尋仇了,卻也不願就此離去。

  就在此時,從水中走出一位女子,秋波流轉,她眨了眨眼睛,蹦跳著上岸,「蔣泉,還記得我嗎?」

  蔣泉擡起頭,一臉茫然,她是顧苓?自己是在做夢嗎?

  女子故作傷心狀,「這才過去幾年,就忘記我啦,你們讀書人真是薄情寡義……」

  說著說著,女子便笑著流下眼淚。

  蔣泉站起身,將她抱在懷裡,輕聲道:「曾經都是人,如今都是鬼,顧苓,我們真是般配。」

  女子輕輕點頭,「誰說不是呢。」

  陳平安站起身,擡頭望向天幕,拱手抱拳,微笑道:「謝過老觀主順水推舟。」

  遠在青冥天下青神王朝的老觀主,笑呵呵問道:「都被我如此刁難了,你小子這算不算是以德報怨?」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老觀主說道:「不錯,還是當年的那個傻子,真被你小子說到做到了。」

  陳平安這才開口道:「前輩沒有看錯人。」

  老觀主一時無言,最後只是笑駡一句,便撤掉了神通。

  小陌忍住笑,一旁名為傅玄介的女子劍修,她由衷贊嘆道:「碧霄洞主,小陌先生,這個陳平安實在是太……唉,算了,我不會說好話。」

  老觀主神色淡然道:「小陌,回去的時候提醒他一句,只要還沒有躋身十四境,就別來這邊了。等到他有了此境,某些話才有些分量。」

  曾經有個背劍誤入藕花深處的少年泥腿子,他那會兒堅持認為,大概只是他覺得,人間萬物多如毛,我有小事大如斗。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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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2-11-13 23:01:3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他鄉家鄉酒鄉心鄉

  陳平安帶著小米粒到了那棟宅子,院門屋門都開著,待客廳堂內除了于玄,君倩師兄和白也都在,裴錢正襟危坐,還有一個眼觀鼻鼻觀心、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裡圖個什麽的青衣小童,於老神仙你看樣子也不是個好酒之人啊,再說了,老前輩境界這麽高、年紀這麽大,真上了酒桌再敬酒一個,陳靈均都怕自己手抖,端不穩酒碗啊。

  還是背劍穿青紗道衣裝束的陳平安,跨過門檻,先與老真人打了個稽首,「晚輩見過於真人。」

  老真人伸手虛按兩下,笑道:「我這個客人都不客氣,在山中當是在自家逛蕩的,作為東道主的陳道友又客氣什麽,見外了。」

  陳平安還是第一次見著這位浩然天下的人間最得意,再次作揖行禮,「見過白先生,君倩師兄。」

  白也點頭致意。

  君倩笑著點頭,「趕緊坐。」

  陳平安好不容易才不去看那頂虎頭帽,沒有去坐那條主位椅子,只是就近在君倩師兄身邊落座後,便開始目不斜視,與裴錢和陳靈均對視,裴錢咧嘴一笑,陳靈均眼神幽怨,抽了抽鼻子,顯然比較委屈,嘛呢嘛呢,於老真人咋想的,非要點名要求自己一起聊幾句,聊個錘子,自己大氣都不敢喘。

  于玄就坐在陳靈均身邊。

  陳平安這邊一排座椅,當了宗主的崔東山位置最靠內,然後是客人白也,君倩師兄靠外。

  陳平安笑道:「於真人,其實陳靈均平時沒這麽拘謹的,以後關係熟了,就會知道他比較活潑。」

  當然如果陳靈均不是事先就知道前輩你的身份,可能就會更活潑更跳脫了。

  于玄撫鬚笑道:「原來如此。」

  原來是雙方關係還沒好到那個份上。

  陳平安好奇問道:「曹晴朗怎麽沒來這邊?」

  崔東山身體前傾,探出腦袋,轉頭望向自家先生那邊,「有件不大不小的事,我不得不背地裡跟先生說上一說。」

  陳平安說道:「說說看。」

  裴錢說道:「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遇到了兩個朋友,其中一個,比較特殊。」

  陳平安疑惑道:「這有什麽好背著曹晴朗議論的。」

  曹晴朗當年離開藕花福地,就曾跟隨種夫子跨洲遊歷,之後在大驪王朝這邊,就與作為科舉同年的荀趣關係莫逆。

  交朋友這種事情,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何況曹晴朗從小就老成,歷練過後,更是性格沈穩,能出什麽問題?

  崔東山解釋道:「除了荀趣,先生已經見過了,曹晴朗在桐葉洲那邊又認識了兩個朋友,一個叫徐珍,是個剛剛開始步入修行的年輕書生,在一家官府書院擔任講習多年,與曹晴朗屬於志趣相投,偶爾有些學問上的爭論,都能夠求同存異,屬於相互砥礪學問,而且看得出來,徐珍對曹晴朗十分仰慕,覺得自己與曹晴朗是那種亦師亦友的關係。」

  「還有一個叫余勵的練氣士,在山下屬於耄耋之年了,但是修道有成,駐顔有術,瞧著還是很年輕的,余勵是山澤野修的半路出身,前些年才結金丹,博學多才,學問粹然,我跟曹師弟私底下聊過此人,曹師弟評價很高,覺得余勵與當年家鄉半個先生的陸先生,是差不多的學人。於是我就很好奇了,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曹師弟都覺得自慚形穢,余勵此人的身世背景,有據可查,曾是桐葉洲一座小仙府的譜牒修士,如今山門還在,履歷檔案都在,連同家族在內,都沒有任何問題。之所以會淪為散修,還是因為當初師門作為,沒有半點擔當可言,一大幫祖師堂成員,只顧著帶上嫡系弟子、家眷法裔偷偷乘坐渡船往北方逃難了,期間剛好碰到五彩天下開門,就跑了個沒影。余勵一氣之下,既沒有跟隨掌門、師長們一起離鄉避難,也沒有一走了之,他先是不動聲色,帶著那撥外門弟子、丫鬟雜役一起找了處偏遠貧瘠之地躲藏起來,等到不打仗,世道太平了,也不願苦等什麽師門修士返回舊址,他就散盡身上積蓄神仙錢,交予那些下五境同門,再幫他們尋了一處山頭開闢洞府,自己則算是主動脫離了祖師堂譜牒,從此成為一位雲遊四方的山澤野修。」

  說到這裡,崔東山硬著頭皮壯著膽子說道:「受我所托,裴師姐曾經遠遠看過一眼對方的心境,心湖道場景象,是一座巨城,大日懸空,陽光普照,城內百姓安居樂業,粗略估計有百萬之多,人人無憂無慮,大小建築井然有序,花木欣欣向榮,書院衆多,武館林立,神靈祠廟香火與炊煙共裊裊,幽明人鬼、練氣士和精怪妖族共處,儒釋道與百家學問在此如江河匯流。」

  陳平安竪耳聆聽至此,開口評價道:「心境氣象不是一般的大了。就是不知道此人已有此心,有無此道行。」

  崔東山也曾專程去拜會過此人,與之朝夕相處了差不多半個月光陰,就連崔東山這種最擅長挑刺的傢夥,竟然都沒有找出半點不對勁的地方。溫文有禮,待人誠懇,志向高遠,做事細緻……可越是如此無懈可擊,崔東山就越是篤定一事,事出無常必有妖!

  崔東山的理由很簡單,天底下如我先生這樣「布置得噹噹的人,人間絕對不能出現第二位!

  陳平安思量片刻,笑道:「又不是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們該拉上曹晴朗一起聊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

  裴錢立即說道:「師父,我當時就是這麽說的,小師兄非要鬼鬼祟祟,見不得光似的。」

  崔東山驀然瞪大眼睛,裴師姐你有這麽講過嗎?小師兄怎麽不記得了!

  裴錢提醒道:「勞煩崔宗主繼續說正事。」

  崔東山抬手握拳,輕輕捶打心口。無事大白鵝,有事小師兄。如今倒好,都喊崔宗主啦?真是肝膽欲裂,教人痛徹心扉!

  陳平安突然問道:「此人有無躋身某國廟堂的意向?」

  崔東山點頭道:「有,他在去年已經與虞氏王朝接洽了。」

  陳平安點點頭,這就更加合乎情理了,「不用藏著掖著,回頭我來跟曹晴朗聊聊此事。」

  崔東山繼續說道:「先生,接下來都是些糟心事了,學生哪怕想要報喜不報憂都難了。」

  陳平安笑道:「我是山主,你是宗主,說來說去,我至多是聽了糟心,真正需要操心的還是崔宗主。」

  崔宗主目瞪口呆,不該來的,不該來的,先生與大師姐,竟然都開始翻臉不認人了,下宗難道就不是自家人嗎?!

  陳平安說道:「那艘突然冒出來的丙丁劍舟,到底歸誰,照規矩,好像還需要去霽色峰祖師堂商討過後才有定論?」

  崔東山無精打采,低頭拿袖子摩挲著椅把手,有氣無力道:「那學生就有事說事了,首先,雲岩國京城外的魚鱗渡,起了一場山上衝突,幾個煉氣士跟一撥江湖武夫大打出手,差點鬧出人命,已經開始打糊塗官司了。雲岩國皇帝又是個搗漿糊的,不願攬事,官司就推到了祖師堂那邊,好巧不巧,那座臨時組建的祖師堂內部,也吵了一大架,道號焠掌的李拔,作為東海水君府全權住持大瀆開鑿事務的話事人,約莫是在京城聽見了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小題大做,非要對方認個錯,把話收回去,結果碰到幾個頭硬腰桿硬嘴更硬的主兒,你李拔境界高,打殺了他們可以,道歉那是沒有的,想都別想。我當然想要秉公處事,也是這麽做的,按著那幾個人的腦袋道了歉,結果就是那兩方各有後臺背景的山上勢力,全部撂挑子了,兩個山上道場,以及幾個大瀆沿途的山下小國,都不幹了。再加上魚鱗渡那兩撥差點打出腦漿子的,反正盡是些不讓人省心的貨色。」

  王朱當時豪擲一萬五千顆穀雨錢給崔東山,差點當場把崔宗主給砸暈了。

  咫尺物是一件螭龍盤踞青瓷的筆洗,她當時沒說何時歸還此物,崔東山就當是附帶的添頭了,還什麽還。

  陳平安說道:「可以說真正的糟心事了。」

  崔東山重重嘆了口氣,一拍椅把手,怒氣衝衝道:「就在前不久,已經破土動工的數截大瀆河段,幾乎同時冒出了幾個出手狠辣且神出鬼沒的攪局者,其中一位練氣士,每次都是往人滿為患的河道那邊,全是桐葉洲中部幾個沒有地仙坐鎮的小國,哪裡經得起這麽打砸,可謂死傷慘重。砸下數張殺力巨大的符籙就跑路,此外四個,就像身份不明的山澤野修,一邊遠離大瀆河段,一邊潛行伺機而動,一出手就是大開殺戒,而且專殺那些大王朝藩屬國的將相公卿和小山頭的練氣士,短短幾天之內,做完這些就立即收手,只出手一次就徹底銷聲匿跡了,還沒有忘記張貼榜文,揚言這就是你們膽敢妄自開鑿大瀆、壞我桐葉洲一洲氣運的下場,此外榜文上邊,還有些栽贓嫁禍潑髒水的內容,無非是說……有私心,是為了同時討好大泉女帝和太平山黃庭,以及蒲山黃衣芸,尤其是念著同鄉之誼,試圖討好那位東海水君王朱,做了幕後買賣的,作為青萍劍宗在桐葉洲立足的報酬,就要將一洲中部山運悉數裹挾入大瀆之水,白白送給東海,故而是以剝削半洲氣運而肥一水府的陰險勾當,等到大瀆開鑿成功通海,再後悔就為時已晚了。」

  陳平安皺眉不語。

  倒不是在乎這些無中生有的中傷內容,而是這撥如兔起再鶻落消失的練氣士,行事一點都不莽撞,而是很有布局,環環相扣,關鍵是對方肯定還留有後手。

  陳平安問道:「既定的大瀆沿途各國,近期有無瘟疫發生?」

  崔東山點點頭,「有了,還不止一地,不過學生已經請了中土醫家幾位高人出馬,暫時控制住了瘟疫,才沒有蔓延開來。」

  陳平安問道:「書院那邊?」

  崔東山說道:「天目書院副山長溫煜,已經身在雲岩國京城主持大局了。」

  陳平安稍微鬆了口氣。

  崔東山有了點笑容,「溫山長真是雷厲風行,竟然擅自行事,與文廟先斬後奏,直接喊上鐘魁,親自走了一趟酆都,找到了其中一個瘟疫源頭,再循著蛛絲馬跡,最終被返回陽間的溫煜,找到其中一個飼養『瘟神』的妖族地仙修士,當場打殺,再將那尊被迫行事的『瘟神』暫時拘押在了書院。溫煜不知道用上了什麽手段,竟然能夠再以那頭妖族的身份,聯繫到了其餘兩個共犯,一並收拾掉了。現在只說檯面上的,就剩下兩個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說道:「其中一個,不是未能逃回蠻荒的妖族修士,而是桐葉洲本土人族修士,據說他死不悔改,理由是桐葉洲之所以遭此大劫,是因為劍氣長城未能守住倒懸山通道、以及文廟聖賢坐視不管的緣故。」

  崔東山似乎不願多聊此事,繼續說道:「第一撥趕過去查探此事的練氣士,我們青萍劍宗這邊,就派出了米裕、邢雲和柳水三位劍修,太平山那邊有放棄閉關的山主黃庭,還帶上了道號龍門的仙人境果然,東海水府那邊,則有鬼仙黃幔和武夫溪蠻,至於其餘各方勢力,加上薛懷帶隊的蒲山雲草堂,大泉王朝一衆皇家供奉等,總計有隱匿行蹤的八支隊伍,沿著那條大瀆一線,各自選擇一處落腳,然後就是各司其職,開展一場比拼雙方耐心……還有運氣的守株待兔。」

  于玄揪著鬍鬚,「只有千日做賊哪有千日防賊的道理,守株待兔,確是沒法子的法子了,總不能什麽都不做,可如果對方就此收手,麻煩就大了。只說人心渙散,又該如何聚攏?再加上那些攔不住的流言蜚語,你們青萍劍宗,再加上落魄山,在那桐葉洲的名聲,一個不小心,可就要一塌糊塗了。」

  不說那些隸屬於臨時祖師堂的各路修士疲於奔命,效果甚微不說,更重要是那些小國,朝野上下,提心吊膽,畢竟這可不算什麽「一有風吹草動就如何」的事情了,是會死人的。所以絕大部分大瀆沿途一下子就停工了,只有像大泉姚氏這樣的大國,還有玉圭宗和青萍劍宗這樣的宗字頭大仙府,依舊按部就班開鑿大瀆。

  陳平安望向崔東山,崔東山咧嘴一笑,「我那個藏在蒲山的分身,既然閒著也是閒著,如今就在當誘餌,至於幕後布局者是否咬鈎,就看那主謀或是得力的幫凶,敢不敢殺一個青萍劍宗嫡傳劍修的龍門境少年天才,來憑此立威、一戰成名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說道:「繼續。」

  崔東山說道:「讓高人算了一卦,粗略推衍出幾個對方可能會出現的地點,這厮總算被逮了個正著,因為當時太平山黃庭離得不遠,她一得到消息,就立即御劍趕去,追上了!」

  陳平安皺眉道:「黃庭都沒有成功將其截殺?」

  如果殺掉了,崔東山就不用說這麽多了。

  崔東山雙手搓臉,無奈道:「對方其實隱蔽足夠好了,可惜碰到了黃庭,黃庭從不拖泥帶水,對方挨了一劍,受傷不輕,可還是被那厮跑掉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身為太平山宗主的黃庭,她不但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別忘了,黃庭的福緣之好,公認冠絕一洲。

  她趕得及,追得上那位極有可能是主謀的妖族修士,本身就是一種證明,可是對方最終逃脫了,何嘗不是一種證明。

  所以這比已經仙人境的米裕追上再出劍,被對方身負重傷卻僥倖逃脫,其實更棘手。

  少年容貌的邢雲,老嫗姿態的柳水,兩位第一次踏足浩然天下的劍氣長城本土劍修,本來邢雲已經有了個新身份,以青萍劍宗記名供奉的身份,兼任風鳶渡船的新管事。只因為突然冒出這麽些四處亂竄的妖族,第一次做事,就是換個地方殺妖。唯一問題,在於他們未必有機會看見那個、或是幾個妖族修士。

  崔東山說道:「這頭已經確認是妖族身份的畜生,在被黃庭追上之前,曾經公開揚言,以後大瀆沿途,只要哪裡有塵土飛揚,就會吃他一記符籙。」

  陳平安問道:「這頭妖族是那種精通遁法、擅長逃命的上五境符籙修士?」

  崔東山搖頭道:「聽黃庭說,好像只是個元嬰境。但是確實精通五行遁法,一手符籙,更是層出不窮,被這傢夥搭配著用,眼花繚亂。那場不足半刻鐘的追殺,黃庭其實出劍次數不少,可真正落在妖族身上的,卻只有那麽一劍,而那還是黃庭事後與我自稱是『憑藉本能亂砍一劍碰碰運氣』。」

  崔東山加重語氣道:「所以這頭妖族,極為擅長符籙。」

  于玄開口問道:「崔宗主,有無符籙殘渣?」

  崔東山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瓷罐,小心翼翼將符籙灰燼倒在桌上。

  說實話,如果于玄不在山中,崔東山就只好請先生去請先生的先生再請於老神仙從璀璨星河「下凡」一趟了。

  于玄抬了抬袖子,伸出手指拈動些許符紙殘渣,雙指輕輕搓了搓,驀然間一抖袖子,空中便出現了一點金光,然後由點成線,由線及面,一條條細微金光延伸開來,依次「生髮」出一張金色材質的完整符籙。

  就在「成符」的刹那之間,那張符籙便要轟然炸開,宛如一張只等這一刻的「符中符」。

  可惜這張符籙碰到了符籙于玄。

  于玄早已同時畫符,用以拘押此符,出現無數條崩裂細痕的那張符籙,在空中飄晃不已,搖搖欲墜。

  于玄凝視片刻,很快就得出一個好壞參半的結論,「不是任何一種被記錄在冊的大符,兩千二百餘條符線,糙是糙了點,但是意思不小,看得出來,極有可能是這頭妖族修士親手繪製的『首創』,故而還在摸索過程當中,未能大成,否則哪怕我早有準備,以符鎮符,只說符膽處蘊藏道痕,肯定就被毀屍滅跡了,但是能夠畫出這道新符的修士,造詣極高,而且路子很野,奇思妙想,好幾個點子,稱得上是敢想前人所未想,不得不承認,這傢夥是好苗子,真是修行符籙的好苗子。它如果長久躲藏在桐葉洲,必然是個不小的隱患。」

  于玄繼續說道:「黃庭猜測不錯,境界是元嬰境可能性最大,玉璞境的可能性,不能說全然沒有,但是可能性極小了。」

  陳平安突然說道:「可不可能只是金丹境。」

  于玄右手重新拈住那張符籙,左手掐指一算,片刻之後,終於支撐不住的那張舊符籙砰然碎裂,于玄點頭道:「真有可能,金丹元嬰,五五之間。」

  崔東山揉著下巴,說道:「多半是金丹了。」

  萬一被這頭妖族修士在逃亡途中躋身了元嬰,甚至是再順勢閉關一場,就變成了玉璞?

  金丹尚且如此棘手,如果被對方再跨過一個大臺階,由地仙躋身上五境,後果不堪設想。

  于玄問道:「崔宗主,就只有這些符籙殘渣?」

  崔東山點頭道:「這還是黃庭碰運氣才找到的。」

  于玄惋惜道:「可惜了。若是完整符籙,哪怕是剩下半張都好說,如今單憑符籙的些許殘渣,順藤摸瓜,找出一條確切線索,是癡心妄想了,連老夫都做不到。對方畫符的手腳很乾淨,好像一開始就防了一手。用了……好傢夥,還不止是一張替身符,以替身畫替身符,再畫符中符……這厮心眼真多,棘手,確實棘手。」

  突然發現不少人都在看自己,陳平安氣笑道:「看我作甚,要看也是看周首席,這厮分明是學到了姜老宗主流竄犯案的精髓。」

  門口那個臨時起意趕來湊熱鬧、見高人的周首席,停下腳步,滿臉無辜神色,啊了一聲,這也能怨著自己?

  白也,雖非劍修,卻是姜尚真心中的真正劍仙。

  於老神仙的豐厚家底,更是讓姜尚真自嘆不如。于玄思量片刻,拈須說道:「實在不行,老夫親自走一趟桐葉洲,待上個把月的光陰,看看能否會一會這個符籙道上的後起之秀。再多時日也不現實了,畢竟老夫還需要幫忙盯著天外青道軌跡一事,不宜過多分身分心。」

  沒人開口說一些什麽大材小用的客氣話。

  姜尚真笑道:「那我也跟著於老神仙返鄉一趟,學一學黃庭,碰碰運氣。」

  但是陳平安卻說道:「於前輩不宜留下心神替身在星河,而以真身趕赴桐葉洲,可能他就在等這個機會。」

  崔東山點頭道:「確實如此。」

  陳平安說道:「於前輩不必理會此事,我們會爭取早點解決掉這個隱患。姜尚真先回,等晚輩處理完私事,就去桐葉洲。」

  于玄沒有任何矯情,點點頭,唏噓不已,「為人做事都不易,百年成之不足,一旦敗之有餘。別氣餒就是了,守得雲開見月明,相信總有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時候。」

  崔東山咳嗽幾聲,「先生,要聊的事情就是這麽幾件,我先撤了,車舟勞頓,得緩緩,休息休息。」

  陳平安點點頭,以心聲說道:「休息過後,你喊上姜尚真,立即走一趟藕花福地那兩處,分頭行事,可以多喊上點人。近期我會讓姜尚真和謝狗帶著梧桐傘去往桐葉洲。」

  崔東山腳步不停,以心聲問道:「先生是擔心那兩處地方也有誰潛伏已久,暗中搗亂?照理說,不管是誰,都會對老觀主禮敬幾分的。」

  既然是不管是誰,那麽這其中就包括周密了。

  確實,不管是誰,都不願意主動招惹碧霄洞主。

  陳平安微微低頭,眼神晦暗不明,淡然說道:「不是些興風作浪的涸澤之蛇,就是早有掌故明說了個道理,老禾不早殺余種穢良田。」

  崔東山聞言緩步,眼神複雜,欲言又止,甚至是轉頭望向了自家先生。

  陳平安視線上挑,說道:「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是個老理,與其斷斷續續隔三岔五來上一出,還不如一股腦都冒出來曬個太陽好了。我們心知肚明,目前這些禍事,桐葉洲那邊也好,藏在福地那邊的也罷,當然都是揪心至極的壞事,但是某種意義上,也可以視為轉折點,當一事轉至谷底,再往上走就是好事。」

  崔東山輕輕點頭再轉頭,摔著兩隻雪白袖子大步離去。

  見那大白鵝都走了,陳靈均壯起膽子,站起身試探性問道:「山主老爺,不如我送送崔宗主。」

  陳平安剛要點頭,于玄笑道:「景清道友,才見面就走,不合適不合適,不如留下陪老夫多聊幾句閒天。」

  陳靈均才抬起屁股,聞言便張大嘴巴,輕輕放下屁股,如果不是山主老爺就坐在屋內,陳靈均只會更加如坐針氈,火燒屁股!

  坐回椅子的青衣小童兩眼放空,怔怔無言,於老神仙到底是咋回事嘛,非要逮住自己不放。

  白也看了眼青衣小童。

  陳靈均便有幾分心虛。

  先前誰都沒告訴他這個虎頭帽少年是誰,當時陳大爺就沒能管住嘴,在路上遇見了結伴而行的一高一低,陳靈均覺得有趣,哈哈大笑,雙手叉腰詢問君倩先生是不是又收徒弟了。

  陳靈均見君倩先生只是笑著不說話,眼神中好像充滿了鼓勵和認可……

  陳靈均便打量著模樣清秀的少年郎,老氣橫秋贊嘆了一句,好好好,我就說那個叫鄭又乾的孩子,不孬,以後出息不小,眼前這位小兄弟,姓甚名甚,一看就是個根骨清奇的修道胚子,不孬,還是不孬,君倩先生雙喜臨門,可喜可賀,不曉得這位小兄弟喝不喝得酒,若是能喝,正好與你師父一起,咱哥仨一起去我宅子那邊喝頓早酒去……

  君倩笑道他叫白也,不孬是肯定不孬了,不過卻不是我的什麽弟子,是好友。

  陳靈均一時語噎,同樣的虧絕對不吃第二次!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所以堅決不讓少年改個名字了。

  反而趕忙不再雙手叉腰,青衣小童神色肅穆沈重,再以心聲詢問君倩先生,哪個白也啊?

  君倩笑道就是你以為的那個白也。

  陳靈均熟門熟路,這就叫熟能生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扶住額頭,身形一個晃蕩,念念有詞,這頓早酒喝的,都找不著東南西北了……再行雲流水轉過身去,晃晃悠悠走出幾步,先箭步再飛奔,眨眼功夫,青衣小童轉瞬間就消失無蹤了。

  在那之後,周首席上山之前,陳靈均就一直躲在宅子裡邊,美其名曰閉門思過,修個關門禪。

  崔東山走出宅子後,想了想,先生說得是對的。

  一場苦等再苦等,終於等到了。

  崔東山長呼出一口氣,一個蹦跳起身前衝,呼呼喝喝,拳打腳,腳踢拳,兩隻袖子劈裡啪啦,打了一套拳法。

  先生陳平安是這樣的心境,學生崔東山何嘗不是如此。

  壞事不怕早,好事不怕晚,按照這個說法,確實勉強可以將一連串的險惡風波,視為下一件好事的徵兆和開頭。

  但是在這之間,上山和下宗,都必須揪心耗神和勞心勞力就是了。

  崔東山沒有走回自己的宅子,而且身形一掠,再翻牆去了那棟擱放梧桐傘的庭院。

  坐在臺階那邊好像等人,抬起五指,掐指算卦,時不時抬起另外那只袖子晃幾下。

  崔東山百無聊賴,打著哈欠,終於等來了兩人,走了一趟湖山派的劉羨陽和顧璨。

  客套寒暄都免了,崔東山一抖袖子,起了座金光畫圓的劍陣,從袖中摸出一卷畫軸,壓低嗓音道:「這幅畫像,出自桐葉洲女冠黃庭之手,畫了一頭作亂妖族,不過最大可能,就只是一張替身符的化身容貌,劉大哥,意下如何?怎麽講?沒二話,我都聽劉大哥的!」

  劉羨陽伸過手,一個字的廢話都沒有。

  崔東山遞過去畫軸,卻不鬆手,「會不會打草驚蛇?」

  劉羨陽嗤笑道:「崔老弟這話說得不對,親眼瞧見了蛇,哪來的打草驚蛇,打蛇驚草?別磨蹭了,趕緊鬆手,先給一棍,打不打得中七寸,等老子打了再說。」

  「劉大哥,境界身份一高,膽識氣魄就愈發了不得,不愧是當宗主的人了,老霸氣了!」

  「自家兄弟,少拍馬屁,崔宗主給本宗主閃一邊去。」

  崔東山立即雙腳並攏,一個橫向蹦跳,「小弟得令!」

  劉羨陽轉頭望向顧璨,壓低嗓音說道:「鼻涕蟲,如果陳平安來阻攔,你記得幫忙擋下,勸他別多管閒事……」

  顧璨已經說道:「他沒來,只是瞥了這邊一眼,就帶著于玄散步去山頂了。」

  劉羨陽痛心疾首,直接開駡了,「沒良心的東西!」

  崔東山怒道:「咱倆都是當宗主的人,平起平坐的,劉大哥,你要是這麽說,老弟我可就不樂意了啊!」

  劉羨陽抖開畫卷,讓其懸空,再大手一揮,示意崔東山一邊涼快去。

  大白鵝又是一個橫向蹦跳。

  劉羨陽只是看了一眼畫像修士,便開始收斂心神,閉眼如打瞌睡。

  崔東山不敢打攪劉羨陽的這場……夢中問劍,只是咧嘴而笑,直勾勾望向顧璨。

  顧璨報以禮節性微笑。

  崔東山以心聲說道:「說實話,別人對你觀感如何不清楚,至少我跟裴錢都不討厭你。」

  顧璨點頭笑道:「好說。」

  崔東山搓手道:「既然你也不討厭我,相互間都瞧著順眼,那不如咱倆……」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沒門。」

  崔東山瞪眼道:「好歹聽聽看我說什麽再拒絕啊。」

  顧璨說道:「若是外人,我自會在門外陪外人多聊幾句。」

  崔東山竪起大拇指,贊嘆道:「這話說得漂亮!」

  顧璨猶豫了一下,與這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作揖致謝,卻沒有說一個字。

  崔東山笑容燦爛,作揖還了一禮。

  他們都是頂聰明的人,又都是陳平安最親近的人,那就盡在不言中。

  陳平安帶著于玄,走到了集靈峰的山巔,昔年山神廟稍作修繕,就成了一座殿閣模樣的古樸建築,不過暫時沒有懸掛任何匾額。

  順著老真人的視線,陳平安笑道:「本來想好了匾額名字,就兩個字,從右到左看,就是觀道,從左到右讀,就是道觀。」

  于玄眼睛一亮,好想法!好像整座浩然天下,山頭仙府都無此匾額?

  陳平安見機不妙,只好說道:「事先說好,前輩可別竊取晚輩的想法啊。」

  于玄思量片刻,笑道:「剽竊肯定不會,我沒那厚臉皮,買,與你買如何?借與你的那五百顆金精銅錢,不收任何利息?」

  陳平安只是搖頭,「不成。」

  于玄嘆息一聲,只得悻悻然作罷。陳平安是儒家弟子,不好在山頂懸掛這二字匾額,畢竟會整得跟一位授籙道士似的,可自己桃符山填金峰拿來用,豈不是正好?!

  陳平安等了等,不曾想老真人半點堅持己見的架勢都沒有,哪有買賣才開始談就黃了的道理,於是陳平安就開始迂迴一二,「前輩,價格一事,其實是好商量的。」

  「免談。老夫又不是個傻子,難不成花五百顆金精銅錢,就只是買兩個字?柳道醇這種嫌錢多的冤大頭,畢竟罕見。」

  于玄笑著擺擺手,沈默許久,輕聲道:「陳山主,打鐵還需自身硬,做事最怕有心無力。」

  陳平安說道:「晚輩已經在閉關了。」

  于玄又說:「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兩次閉關破境失敗,可不是什麽小事啊,陳山主一定要謀而後動,未雨綢繆,有備無患。」

  陳平安嗯了一聲。

  突然間回過神,老真人問道:「什麽?你已經在閉關了?!」

  陳平安笑道:「不敢瞞騙前輩。」

  于玄也顧不得什麽山上忌諱了,忙不叠好奇追問道:「你得說清楚,是手頭寬裕了,在老夫來之前,就已經湊齊了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開始煉劍?還是……一般意義上的閉關?」

  陳平安坦誠答道:「不是煉劍,而是閉關。」

  于玄一跺腳,滿臉無奈道:「好小子!這就已經處於閉關境地了?這要是出了丁點兒紕漏,老秀才不得駡我半死啊!」

  陳平安無奈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裡猜得到於前輩會走這趟落魄山。」

  于玄深呼吸一口氣,屏氣凝神,重重一跺腳,攤手再掐訣道:「預祝此地山主,閉關順風順水。」

  片刻之後,于玄竟是楞了楞,「陳平安,你這閉關,是不是過于玄乎了點?能不能說道說道?我可以隔絕天地,私底下聊。」

  陳平安笑道:「若是成功了,再請前輩喝酒,現在就不談了。」

  于玄點頭道:「也好,也好!」

  當下老真人恨不得有什麽吉言吉語都竹筒倒豆子一並說了。

  陳平安單手撐在白玉欄桿上,笑問道:「於前輩,我可就隨意些了。」

  于玄率先坐在欄桿上,「都隨意。」

  陳平安翻身落座,取出一枚朱紅酒葫蘆,問道:「老真人,可知浩然九洲衆多仙府,當下有沒有那種願意出售的斬龍台,大小無所謂,有就行。只要肯賣,儘管開價。」

  于玄搖頭道:「這玩意兒,可買不著。兜兜轉轉,一經現世,幾乎都被大宗門壟斷了,哪怕不是劍道宗門,都得當傳家寶小心藏好,用不著,過過眼癮也好。」

  陳平安本來就是有棗沒棗打一桿,聽到山上人緣極好的老真人都是這麽說,就徹底沒有那個撿漏的念頭了。

  于玄說道:「回頭我跟幾個山上朋友打聲招呼,幫忙看看蠻荒天下有沒有這種好東西。」

  陳平安喝了一口大酒,道了一聲謝,又仰頭灌了一口酒,笑道:「以前在家鄉這邊,倒不是那麽稀罕。就是我那會兒不識貨,稍微有點錢,就拿來買山頭了。年少無知,眼窩子淺,總覺得不長腳的物件,田啊地啊宅子屋舍什麽的,最安穩。」

  于玄以心聲笑道:「只有一事,萬分好奇。」

  陳平安問道:「老真人是好奇當年小鎮氣運流轉的規矩所在?」

  于玄拈須點頭,「可不是。」

  陳平安說道:「我曾經在城頭問過崔師兄,後來還問過陸沈,是差不多的答案,都說因為不清楚最根本的那幾條脈絡,所以就無從推演追求真相了。」

  于玄微笑道:「不這樣,青童天君如何借霧生花,瞞天過海。」

  陳平安笑出聲,收起那枚當酒壺的養劍葫,手腕一擰,多出旱煙桿,動作嫻熟,很快就開始吞雲吐霧。

  于玄訝異道:「好這一口?」

  陳平安笑道:「跟喝酒一樣,久而久之,習慣成自然。」

  陳平安那兩把本命飛劍,籠中雀的煉劍之法,很簡單,又很難,就是「吃」斬龍石,這也能算是什麽「捷徑」?

  斬龍石一物,比金精銅錢還要稀罕,當真是劍修用掉一點就少一點的,都別說什麽有價無市了,直接就是無價。

  小鎮當地百姓俗稱龍脊山,就儲藏著一大片斬龍台,但是大驪戶部記錄卻是甲六山,在大驪宋氏歷史上,在春徽年間將其封禁。

  遠古天庭兩座行刑台之一的斬龍台,被某位登天劍修一劍斬碎,散落人間,其中最大的兩座「山崖」,分別位於後來的寶瓶洲和劍氣長城,前者便是大驪命名為甲六山、又被呂喦稱之為古名真隱、天鼻等的龍脊山那片石崖。

  龍脊山那片斬龍崖,當年按照三方約定,最早是被風雪廟和真武山雙方對半分,大驪宋氏可以幫忙封山和開采,後來大驪王朝臨時變卦,讓開宗立派的首席供奉阮邛分了一杯羹,因為龍泉劍宗所占比例不大,再加上阮邛的身份、口碑擺在那裡,尤其風雪廟還是阮邛的娘家人,何況當年國師崔瀺親自走了趟真武山,所以真武山那邊,哪怕有些不情願,也只能認命了。不過最快用完斬龍台份額的,卻是風雪廟,這麽多年以來,只是派遣兩位上了歲數的劍修在那邊結茅修行,象徵性看守山頭而已。

  之後就是阮邛那一份,也緊隨其後,「不翼而飛」了。

  但是風雪廟那位貌若稚童的兵家祖師,得了一道遠古劍術,關鍵是劍術奇高,門檻卻不高,地仙劍修就可修行這條劍脈。

  而阮邛也得到了一門失傳萬年之久的鑄劍術。

  劉羨陽返鄉之後,就常去那邊晃蕩,說是巡視自家那片山頭地界,眼神瞄來瞄去的,卻是真武山那邊的石崖,故而次數多了,就防賊一般防著劉羨陽,每次進山,真武山都會有修士貼身跟隨這位龍泉劍宗的宗主高徒。

  所以陳平安這次返鄉,就沒對那座龍脊山動任何心思,哪怕前不久還當了大驪新任國師,對於真武山那邊僅剩斬龍台,想都不去想,提更不會提。

  當年在劍氣長城的城頭,陳平安陸續結丹、元嬰和玉璞,飛劍數量連跨臺階,十萬,二十萬,四十萬。

  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陳平安提升境界,再就是「吃」金精銅錢,這條捷徑,相對於吃斬龍石,相對,就真的只是相對容易些。

  煉化一千五百顆金精銅錢,融入那條已有雛形的光陰長河,大致估算,一把井口月可以分化的飛劍數目,保守估計,有希望達到八十萬,如果再樂觀一點,說不定可以多達百萬把。

  但是這種煉劍,是極其穩當的,可是陳平安此次閉關,卻是讓他如同重返避暑行宮的殫精竭慮,每個細節都要反復權衡,一步都不敢踏錯!

  于玄難得如此猶豫再三,一揮袖子造就出一座符籙大陣,「實在是心癢,閉關一事,你小子與我說個大概即可,說說看,如你這般的閉關法子,我活了這麽大把歲數了,依舊是聞所未聞。哪有真身在外逛蕩就能閉關的修道之人,關鍵還是地仙躋身玉璞這個大門檻,記得我當年閉關,都不敢如此托大。何況你先前還失敗了兩次?」

  陳平安只得說了個大概,「北斗注死,亦可延壽,契合道人心死才可活來之意。於是我在真身之外,設置了九個符籙分身,七顯二隱,全部放在寶瓶洲半山腰之下。至於我這真身,化名陳跡,在一處鄉野之地,當個開館蒙學的教書先生。」

  于玄靜待下文,結果這小子竟然止住話頭了,「沒啦?」

  陳平安無奈道:「前輩自己讓晚輩說個大概。」

  于玄學那老秀才唉了一聲,伸手抓住陳平安的骼膊,「這也太敷衍了事,陳平安,稍微詳細一點,給說道說道。」

  這就叫求道心切!

  與境界高低無關。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家先生有『天官』一說,禮記亦有喜、怒、哀、懼、愛、惡、欲在內的七情之說。七顯分身,分別對應七情,二隱,分別負責撒網和收網,其中純粹武夫,就是將一口純粹真氣『顯化』,盡可能趨於在自身小天地內『道化』,收束心念,與佛家的止念,道家的心齋,都沾點邊,另外一隱,是練氣士,反其道行之,任由念頭生髮,越多越好,息息不停,打個比方,就是如花開遍野,靈感來自陸沈的大宗師篇,那句『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不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其實也曾參考過佛家六欲說,結果發現這條路行不通,至於為何,涉及自家修行的大道根本,就不說了。至於那位雜家祖師爺之一,書寫的貴生篇,先前我在密雪峰道場內,有過一番推演,好像不足以擔任……船錨,又放棄了。最終還是選擇了五毒說,在這其中,按照佛門說法,我就是又故意梁上架梁,頭上放頭了,屬於自討苦吃,故意給自己增添關隘的高度,過心關的難度。簡單來說,就是要以心境作戰場,用心魔殺心魔,殺賊如麻,築造京觀,不過堆積成山的累累白骨,都是自己而已。心魔可怕,到底有多可怕,我倒想見識見識。山上皆言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就要看看,到底能高到何等地步。所以真身就閒下來了,才能跟前輩聊這些閒天。」

  陳平安與持劍者同游天外的那一粒心神,不在此列,故而這又是一種宛如天地銜接、相互牽引的遙相呼應。

  一粒粒心神附著在九張符籙分身之上,結成一座大陣,契合法天象地。

  陳平安不惜用掉了九張符籙,其中還包括兩張價值連城、有錢都買不著的青色符紙。

  都屬於一次性消耗品,除非封山,收起某具分身,否則符籙就會持續靈氣流散,直到消耗殆盡,最終變成一張廢紙。

  「妙不可言,大開眼界!」

  于玄拈須笑道:「勞煩陳道友,再細細道來,強行名之!」

  陳平安神采奕奕,眉眼飛揚,拿起煙桿輕輕一磕白玉欄桿,有鏗鏘金石聲。

  將自己的那些想法和思路,與老真人娓娓道來。

  一揮袖子,煙霧裊裊,變成了九幅畫像,掛像即卦象。

  何為七顯?

  落魄山竹樓青衫山主。主「哀」。

  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主「喜」。

  玉宣國擺攤道士吳鏑。主「怒」。

  大驪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內的中年文士。主「欲」。

  遊歷青杏國再現身合歡山地界的背劍少年陳仁。主「懼」。

  一個大瀆南岸的小國京城秘書省內,有個不偷書只看書的梁上君子。主「愛」。

  藕花福地的開天眼、觀道者。主「惡」。

  何為二隱?

  作山中道人裝束的金身境武夫。

  大髯佩刀作遊俠狀的金丹地仙。

  「這是第一層底色,屬於以七情打地基。」

  于玄微微頷首,「青衫山主,留在山中,七情主哀,哀莫大於心死,這與陳道友所謂唯有死去方可活來一說,是相契合的。」

  「道友年幼家貧,喜讀書而不得讀書,如今求之而得,看書內容,聽翻書聲,聞書墨香,自然心生歡喜,從而生愛。」

  「不近惡不知善,是為觀道。」

  「只是……」

  陳平安聽到這裡,會心一笑,抬手指了指頭,再指了指心口,接過話頭,「只是……終究是以偏概全,但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于玄笑道:「第二層『描金』手段呢?有請陳道友再言說。」

  陳平安微笑點頭,九幅畫像由靜轉動,不同的場景,各有作為,各行其是。

  沈默片刻,陳平安說道:「前輩可能有所不知,我是在五月五這天出生。」

  于玄一楞,恍然道:「道友要除五毒心?!」

  蠻荒之行,與陸沈借取十四境,道心屬於拔苗助長,陳平安當務之急,就是必須消除隱患。

  在這件事上,陸沈不但事先提醒過,事後也一樣有過提醒,陳平安必須承情。

  先前在潑墨峰之巔,陸沈曾經為嫡傳弟子曹溶泄露天機。

  看似一場潑墨寫意山水畫,實則是細緻到堪稱極致的工筆。

  陸沈曾與曹溶泄露天機,言語內容,佛道兩教真意兼具。

  道與之貌,天與之形。臨摹山水之法,要先在畫外捉住山水。捉的,正是需要降伏的心猿意馬,是道人的心魔。

  同樣是在潑墨峰之巔,周楸和劉鐵一行人離開豐樂鎮,曾經見到另外一個縮地山河而至的陳平安,與那背劍的草鞋少年形象截然不同,是一個讓他們覺得更符合心目中形象的年輕隱官。

  年輕容貌,可謂玉樹臨風,滿身道氣,神態清靈,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手捧白玉靈芝,腳踩躡雲履。

  這就是作為大陣輔弼隱星之一的分身。

  這個「陳平安」,專門負責暗中為武學境界不高的背劍少年護道一場。

  那身跟陳平安平時截然不同的裝束,不但「好看」,而且實用。

  簡單來說,除了以防萬一,可以補缺「少年陳仁」,再就是打不過就跑得掉,不至於連累整座大陣功虧一簣,不會半途而廢。

  而這個年輕道人模樣的陳平安,看上去比練氣士還要練氣士,實則卻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身境武夫,而非金丹地仙。

  陳平安不惜用上了一張青色符紙。

  另外一張同樣用掉青色符紙的分身,如陸沈所料,確實一個五大三粗的江湖莽夫,腰間佩刀,大髯遊俠模樣,是金丹境。

  這還是陳平安受限於當下的元嬰境,在符籙一道的造詣,相較於那些真正的符籙大家,也確實算不得如何高妙,原本兩張價值連城的青符,換成符籙一脈的得道高真來畫符,分別造就出一副元嬰境和遠遊境武夫分身,都是完全有可能的。

  佛家說「貪嗔癡慢疑」為五毒心,造作惡業,妨礙修行。故而不除五毒心,所謂禪定終是邪定,所修神通終非正法。

  甚至就連修道之人的心魔,都是由此而來。

  而陳平安的生日,恰好就是五月初五,屬於山上山下約定成俗的五毒日。

  曆書有言月號正陽,時惟端午。故而浩然天下,各地風俗不同,卻宗旨相同,孩子拴五色絲線,女子佩香囊,男人飲雄黃酒,匠人鑄陽燧鏡,與寺廟道觀請紙貼符,或懸菖蒲艾草在門外,或掛神像驅邪避祟,求的,總之都是求一個家宅平安。

  按照家鄉小鎮的一般說法,在這一天誕生的人,就是天生的掃把星,若是命薄,便會早早夭折,命硬便會克死身邊所有人。

  如果喜歡聽老人說故事的,就會得到另外一個含義相近、稍有不同的說法,五月五這一天,曾是祭天祀神之日。就像一戶人家的宅子,不宜位於廟與祠堂的後邊,道理就在於人人燒香拜神磕頭禮敬,那戶人家的活人,受得起這份大禮?與此同理,生在五月五的孩子,又如何承受得起這份命?

  當然,等到泥瓶巷那個孤兒漸漸長大,尤其是成為那個州城那邊家喻戶曉的西邊群山大地主,老話和道理依舊不改,只是往往都會再添一句,是那孩子的爹娘懂規矩,曉得幫他們兒子早早起了一個好名字,平安,平平安安,名字越是土氣,就越是能活人,同時寓意還好,這不才有了那個陳平安的後來造化,不但拿得起,還能留得住,「陳平安」這個名字,自然是有大功勞的。

  陳平安憑藉一座七顯二隱的道教北斗陣法,遵循登山守一法,再以佛家手段消除五心。既是各自修道,又是自己為自己護道。

  正如曹溶所說,少年大病第一是氣高,因為血氣方剛,易怒易嗔。

  但是恰恰與天君曹溶所猜測的那個結果相反,背劍少年陳仁,是疑而非嗔,故而陸沈才說少年所背劍鞘,空無一物。

  這種象徵,正是寓意走出家鄉的泥瓶巷少年,有過一種無比強烈的自我否定,導致心無定數、定理、定法,越來越自我懷疑。

  陸沈見到的第一個「陳平安」,是裁玉山竹枝派外門知客陳舊。

  第二個,才是現身合歡山地界,腳穿草鞋的背劍少年「陳仁」。

  這是陳平安在作一場回顧。

  昔年陋巷少年,曾經走一步看一步,想得很遠很多,小心翼翼打量著整個陌生的世界和世道,貪生怕死,敬畏皆由驚懼來。

  故而是「疑」。

  大驪王朝禺州境內,一座律宗寺廟,每天抄經、偶爾看雲起人間的中年書生。

  佛家有言修戒定慧滅貪嗔癡,而律宗公認持戒最嚴。

  但是一個借宿古寺、每天粗茶淡飯的儒生,每天在抄寫佛教經書之餘,卻會同時修習道門雷法,在那山巔涼亭,還會演練佛門密-宗一脈的真言。

  消除的心,是什麽心?

  是「貪」。

  玉宣國京城,道士吳鏑,作為撒網之後的提網之人,與仇家杏花巷馬氏可謂近在咫尺。

  而且陳平安故意火上澆油,此分身本就是七情之怒,故而能夠憑此一點一點砥礪道心。

  這才是真正的「嗔」。

  堂堂隱官,差點將整座正陽山拆解得七零八落的落魄山山主,迫使在邊界立碑,偏偏在與正陽山是近鄰、極有可能淪為藩屬山頭的竹枝派,當一個每個月俸祿才幾顆雪花錢的外門知客。

  這是一種根本不屑流於表面、無所謂旁人知曉與否卻發自內心的「慢」!

  留在落魄山竹樓一樓既是休歇處、又是讀書處的分身陳平安,負責搜集、記錄、歸檔所有分身的一切所見所聞所思所想。

  書桌上有八本冊子,「書籍」厚薄不一、文字內容多寡各異。除了佛家禪宗、律宗、淨土等諸脈,還有道教典籍的摘抄和閱讀心得,既有山水遊記、地理志,涉及兵法、農家和陰陽家堪輿術等諸多「雜書」,更將全部分身在山下人間的一路人事與見聞,諸如此類,一一編訂成書。如果將七顯和輔弼二隱,總計九粒心神所附著的符紙分身,看作是在共同編撰一部書,那麽留在山中竹樓的「陳平安」,既是總閱官,又是總纂官,屬於編撰和批閱校書兩不誤。

  是癡。

  要將種種駁雜見識、學問,一一變成佛門所謂的善知識,要破無明障。

  得知這些內幕和謀劃,于玄大為嘆服,嘖嘖稱奇不已,一時間竟是不知如何開口了。

  于玄問了一句題外話,「如此興師動衆,當真只是為了破境,重返玉璞?」

  陳平安說道:「既然北斗注死。那麽有仇不報,我就不是我了。」

  既然不是戰場厮殺,屬於私仇,那就更簡單了,殺人還需誅心。

  于玄沈默片刻,沒有絲毫殺氣,老真人甚至察覺不到身邊「年輕道友」的半點殺心漣漪。

  于玄收斂心神,問道:「還有第三層嗎?」

  「有。子曰君子道者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

  陳平安點頭道:「還有至聖先師傳下的六藝,加在一起剛好是九。用以調伏一顆道心,讓真身不至於走火入魔。」

  一幅幅畫面上泄露了更多的天機。

  道士吳鏑擺攤算命,主要研究龍虎山道門科儀、輔以遍覽儒家太常寺、祠祭署等典章制度,故而是君子六藝之「禮」。

  知客陳舊,每逢釣魚,就開始嘗試以心算運籌,以術算之法為底色,深究商家和農家學問根祇。這就是六藝之「數」。

  藏在秘書省藏書處的那位梁上君子,隨身攜帶幾本文廟借閱而來的古「文字」書,輔助群經、碑帖,專攻訓詁,為「書」。

  禺州寺廟內的中年文士,每天聽著晨鐘暮鼓,佛唱木魚聲,抄書時筆尖劃在粗糙宣紙上,夜深人靜聽那泉水流淌入寺廟,雲起風動松濤皆天籟,同時精研《雲門大卷》與《鹹池》,只要願意竪耳傾聽,人間何處不是宮商角徵羽?故而是六藝之「樂」。

  身材魁梧的大髯男子,貌若武夫實則地仙,除了佩刀還背弓,只是真正的「矢矢相連若連珠箭」,卻非背後的真弓,而是古之真人的連綿呼吸,這才是真正契合道法的「射」。

  蓮藕福地內,高居在天俯察地理,身為一座福地名義上的主人,安排人間,開闢道路,師出有名,故而是「禦」。

  于玄搖搖頭,不是否定,不是不認可。

  而是……老真人已經不知該說什麽了。

  若只有些想法,確實奇思妙想,再讓旁人覺得匪夷所思,可只要無法踐行,行之有道,那依舊是花架子的空中閣樓,好看而已。

  陳平安則不然,步步為營,環環相扣,無一分身不是陳平安自己,無一自己不合乎一部分本心,然後循著道路大步前行就是了!

  于玄嘆息複嘆息,終於捨得開口言語,「目前只剩下君子道者三了,那草鞋少年是勇者不懼?竹樓青衫山主是知者不惑?滿身道氣的純粹武夫,是那仁者不憂?」

  陳平安搖頭道:「一開始確實是這麽設想的,但是思來想去,覺得如此一來,意思不大,就做了些改動。」

  少年陳仁,邊走邊看兵法,配合堪輿術尋龍點穴,兼修陰陽家五行。當窯工學徒的歲月裡,名副其實的進山「吃土」,很早就開始辨識土性。再孱弱再膽小,人終究要往前看,向前走。如此說來,就如于玄所猜測的,是「勇者不懼」,才合乎情理。

  于玄想起一事,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有牌坊樓,其中一面匾額,是當仁不讓。

  于玄拈須點頭道:「明白了。」

  不曾想陳平安搖頭道:「前輩想錯了。並非『仁者不憂』,而是知者不惑。正因為知道了有些事,必須當仁不讓,故而就可以知者不惑。」

  于玄稍加咀嚼一番,便忍不住重重一拍膝蓋道:「此解妙絕!」

  于玄連連贊嘆,「那麽竹樓青衫陳平安不挪窩,坐鎮山頭,如軍帳主帥,看似是為了追求一個知者不惑,實則不然,花果花果,學問無數,百花絢爛,如此知者不惑,正是為了仁者不憂!」

  陳平安收起煙桿,站起身,伸了個懶腰,眼神炙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那麽學拳煉劍,求學修道,辛辛苦苦,終究得有個追求吧。」

  所以這才是陳平安心目中真正的「勇者不懼」,落在了那個攜帶飛劍的純粹武夫身上。

  貧寒孤苦少年,在心愛女子那邊,曾有豪言,三教祖師擋路,也要給我讓道。

  後來竹樓學拳,老人崔誠曾言,要教天下武夫見我拳法,只覺得蒼天在上!

  在那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年輕外鄉人曾有心聲,只被老大劍仙一人聽了去。

  于玄抬起頭,笑問道:「道友,總不會還有第四層了吧?」

  「有。」

  陳平安雙手籠袖,高高揚起頭,眯眼笑道:「我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是劍修,當然需要練劍。比如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

  都說萬事只在開頭難,有了開頭萬事就不難。利用兩把本命飛劍的神通相互疊加,通過九個分身的眼見、耳聞和想像,去複刻,臨帖和摹拓,將所有人的容貌眉眼,穿著,氣態神色,聲音語調,開口言語的字詞句,一一記錄在冊,天象地理,人間山河,花草樹木,各色建築,美食佳肴,死物活物,儒釋道諸子百家學問……再加上心湖內那座高樓的藏書,以及桐葉洲鎮妖樓的那些梧桐葉,每一張梧桐葉,就是一座幻象天地。青同那是使用不當,空有境界罷了,可是只要落入陳平安之手……數以百萬計的飛劍,符籙,以極其細微,擴充極其廣袤,搭建極高遠極厚實,成就虛與實,真與假。陳平安就可以在一條光陰長河之內,打造出一座小千世界!只要被陳平安成功造就出第一座大道循環完整、有靈衆生在此自然生髮而不知曉何謂「一」的小千世界,只要有了一,還怕沒有二三四?有了二三四,一旦造就出三千小千世界,不就能夠最終成就一座大千世界?!

  于玄心情複雜道:「難道還有第五層?」

  陳平安點頭道:「有,只要打造出第一座小千世界,就可以我與我周旋,自己與自己問拳而不自知,有望躋身武道第十一境。」

  于玄問道:「可有第六層?」

  陳平安微笑道:「前輩也太高看我了。」

  于玄笑呵呵道:「我能不高看道友嗎?」

  老夫抬頭看你小子,也不是一時半會了。

  陳平安趕忙道歉一聲,重新坐回欄桿上。

  于玄沈默許久,自顧自說道:「不得不說一句,原來修道該如此。道者若此,是謂真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好不容易悶出一句,「晚輩屬於螺螄殼裡做道場,不得已為之,前輩不一樣,是無需如此。」

  于玄笑道:「怎麽還駡上人了。」

  駡我修行一路順遂、從不為錢發愁?

  陳平安眺望遠方,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面帶微笑道:「說句真心話,晚輩也想被人這麽駡上一駡啊。」

  年幼家貧,父母雙亡,饑寒交迫,好讀書而不得開蒙,偶然習得登山法,當過窯工學徒數年,十四歲練拳,十五學劍術。背井離鄉,天高地闊,所見所聞光怪陸離,在外遠遊,行走江湖以誠待人,客子光陰居多,生平飲酒難一醉,返鄉之日,惜哉劍術疏,拳法未大成。

  一個黑衣小姑娘飛奔到山頂這邊,于玄已經悄然撤掉符陣,小米粒見好人山主與那位老神仙好像在聊正事,就一個驟然停步,想著打道回府。

  陳平安笑著招手道:「有事?」

  小米粒小步跑向好人山主那邊,又是一個停步直腰站定,懷捧綠竹杖,撓撓臉,「火燒眉毛嘞,景清不知咋回事,說要搬去小鎮騎龍巷那邊住幾天,我問他好幾遍,都沒個緣由。」

  陳平安忍住笑,板起臉說道:「十萬火急,不可耽誤。速去速回,再探再報。」

  小米粒一跺腳,皺著疏淡微黃的眉頭,使勁點頭,神色嚴肅道:「得令!」

  轉身撒腿飛奔,原路折返,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跑得跟車軲轆似的。

  于玄拈鬚而笑,落魄山好家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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