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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5 09:24:4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帶著兵家初祖來到心相天地,同時與余時務打了聲招呼,大致說明情況。余時務很痛快,立即答應,打定主意聽天由命。

  男人笑道:「陳劍仙很有誠意嘛,就不怕是引賊入室,將此地造化,偷盜一空?倒是還有兩處設置了障眼法,見不得光?」

  陳平安默然。

  男人環顧四周,一座座幻想天地,就像一只只花俏的鳥籠子,不以為然道:「現在的煉氣士,花樣就是多。喜好窮盡一生,舍大求小,都將道字擱一邊,只在術字上邊打轉,難怪結了丹就敢稱地仙。」

  陳平安不予置評,只當聽客。

  男人問道:「知道如何賦予那些紙片真正的大道性命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輕易嘗試。」

  男人說道:「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既然坐了頭把交椅,就不要奢望對所有人仁至義盡,否則很容易做那救一殺萬的事情,後天的人心,各有一桿秤,那就撇開對錯不談,先天的人性,總歸是差不多的,反正都容易讓人悔恨,這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記得仔細思量,不要輕易放過。」

  陳平安點頭道:「銘記在心。」

  「我這個人比較內向,平時話很少的。」

  男人抬起骼轉動幾下,關節骨骼隱約有顫鳴,殺個十四境的青冥道官,畢竟不是小事,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笑呵呵道:「只是聽說你最喜歡婆婆媽媽講道理,跟老嫗的裹腳布似的,客隨主便,便投其所好了。」

  陳平安說道:「好說。」

  男人突然問道:「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境界,所以如此小心且有耐心?」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一百個人,我只是九十九個人中的一個。」

  男人點頭道:「只有剩餘一個,才會雄傑氣概,不拘小節。我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各族道士。」

  陳平安補了一句,「我聽誰說話都有耐心。」

  男人伸手按住白玉石橋的欄桿,「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陳平安好奇道:「請說。」

  男人說道:「人言微輕的時候,喜歡講道理,傻歸傻,畢竟勇氣可嘉。等到身居高位了,再來絮叨,就會容易惹人厭煩,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碧霄道友讓你多想想,不要被道理牽著鼻子走。」

  陳平安說道:「心領。」

  男人笑道:「只是心領,並不神會?陳劍仙言外之意,就是收下好意,並不認同此理?沒事,我只負責捎話,不會去碧霄道友那邊去嚼舌頭,惡了印象。」

  陳平安答非所問,「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何前輩當年能夠振臂一呼,便會天下雲集響應了。」

  男人爽朗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小子跟人聊天,確有幾分獨到功力。」

  「好漢不提當年勇,若說什麽雖敗猶榮的屁話,我聽了還是覺得駡人。先前與碧霄道友敘舊,臭牛鼻子老道說我修道、練武都不算最厲害的,真正強的,是那畫餅的功夫,天下第一。本來把話說到這裡,就算乘興而往乘興而歸,氣氛融洽,主客相宜,不料臭牛鼻子老道偏要臨了畫蛇添足一句。」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余時務趕來此地,在橋上看見了那位身材魁梧、大笑不已的男人,難免心中惴惴。他如今才是元嬰,面對這位傳說中「三教一家」的「一家之主」,一顆道心激蕩不已,哪怕余時務想要竭力穩住道心,始終徒勞。哪怕只是與之面對面站立,余時務便已經有幾分魂魄出竅的跡象。

  男人頗為意外,「當年我願賭服輸,被迫兵解,任由被一場共斬,我老友得其頭顱,其餘給四個無名小卒瓜分了屍體,總共五份武運,造就出後世的五個守屍鬼,你小子就獨占三份,你怎麽混得如此不濟,身軀和魂魄都這麽軟綿,風吹隨風倒嗎?要是換成青冥天下那個新十四,再多出兩份,我這次訪山敘舊,就不會這麽輕鬆取回原物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門去再將其斬殺,果然絕不止因為言語冒犯這麽簡單。

  男人搖搖頭,「其實修道根骨還算湊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為曉得天會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貨色,落得個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余時務滿臉苦笑。這位兵家祖師爺的言語,好像與先前陳平安所說是差不多的論調。

  男人說道:「論韌性和氣魄,你連陳平安都不如。」

  余時務無言以對。陳平安則無可奈何。

  畢竟輩分高,還被關了一萬年,刑期剛滿釋放,多說幾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約定,兵家初祖從余時務這邊取回三份武運,但是要保證不傷及余時務的神魂和記憶,至於肉身,能保全就儘量保全,若是此事為難,也不強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余時務是吧?要遭受一點皮肉苦頭,你吃得疼麽?」

  余時務頭皮發麻,頓感不妙,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倍感無奈,看我作甚,這種事情,能替你扛嗎?

  男人嘖嘖笑道:「我看這小子孱弱得像個娘們,等會兒我取回武運,人身天地的動靜,不大也不小,可別一個遭不住,就道心當場崩潰了,豈不是害我違約,陳大劍仙,醜話說前頭,屆時余時務魂飛魄散,算誰的?我倒是有一門神通,取名架橋,可以牽引和轉嫁神識,一個仙人境,一個元嬰境,保守估計,陳大劍仙至少可以幫助余時務分擔三分之二的感受。」

  陳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內的一粒心神之心聲,也能被聽了去?

  余時務已經開始抱拳致謝,完全不給陳大劍仙說不的機會,「感激涕零,在此謝過。」

  陳平安盯著余時務,只是嘴唇微動,貌似沒說什麽。

  余時務看得懂,是在駡人。只需假裝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雙指一勾,便從余時務眉心處扯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色繩線,雙指一晃,便丟到陳平安那邊去,再提醒道:「你們倆都準備好了?」

  余時務雖然提心吊膽,依舊是步罡踩鬥掐道訣,屏氣凝神,悄悄調動全身靈氣護住一座座關鍵氣府。

  陳平安挪動右腳,拉開身形,擺起拳樁,便開始閉目養神。

  只是遲遲沒有動靜,余時務自然不敢多問,陳平安卻開口道:「前輩,還在等什麽?」

  男人大笑一聲,大步跨出,驀然間來到余時務跟前,抬起一腳橫掃,就將余時務給攔腰打斷。

  緊接著男人手掌作刀,頃刻間砍中將余時務脖頸處,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男人隨手一揮,那腦袋便墜向橋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無頭余時務身體的肩膀,分別將兩條骼膊給硬生生扯下來。

  余時務雖然被強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顆腦袋也不沈水,隨波飄蕩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點不疼?這門名為架橋的拳法?道術?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陽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卻雄渾凝練得無以復加,堪稱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真正……止境!

  這尊金身陽神將余時務那一截身軀和兩條骼膊,當場大口嚼爛,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和血肉悉數咽下,半點肉渣都沒有浪費。

  男人站起身,打了個飽嗝,伸手擦拭嘴邊血跡,霎時間陽神歸位,終於恢復一具完整真身。

  背後大道顯化出一輪刺眼的金色光暈,原本並不銜接成圓的兩截弧形,由於剛剛補缺三段,終成一圓。

  五座天下,天地齊鳴。萬年沈默,終於迎來雷鳴一般的迴響。

  陳平安的這座心相天地,哪裡承受得住這份龐大道韻的劇烈衝擊,無數無形屏障崩裂響起碎如瓷器的清脆聲,無垠青天悉數炸開,黃地萬里龜裂如蛛網,千百條河流瞬間改道,山河陸沈,海水倒灌,十餘張還沒怎麽捂熱的梧桐葉化作齏粉,慘不忍睹……

  距離男人不過幾步遠的陳平安耳膜已經被震碎,眼眶處滲出血絲,身形搖搖欲墜,全身皮開肉綻,若非陳平安臨時將真身「請神」來此,當場道心崩潰、魂飛魄散的就不是余時務,而是他這個大大方方「引賊入室」的東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來,能破而後立者,才是真豪傑。」

  陳平安咬緊牙關,顫聲道:「必須賠老子一大筆神仙錢!」

  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將余時務那顆腦袋召回橋上,頽然倒地的下半截身體自行立起,頭顱和下半身之間,無數條金線蔓延開來,上下交匯,霎時間便編織出五臟六腑等的雛形,雙臂自然生長開來,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術法,尤其是一顆粹然金色的心臟,每次跳動帶起的聲響,便有一撥撥道韻流淌至全身,一副暫時無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語所謂的金枝玉葉……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運這些年,你小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沒有當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樁仙家道緣好了。」

  看著陳山主的淒慘模樣,余時務終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余時務的心思,嗤笑道:「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話,你小子就試試看,等過幾天,隨隨便便躋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剝離這份機緣。能成,就算你本事。」

  男人斜睨陳平安,「你要只是純粹武夫,收益只會比余時務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傳你幾門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書生』,可就不好說了。好人有好報的好人,誰不樂意去當?既然攬下這件事,就得有斷手斷腳的覺悟。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陳平安默不作聲,長呼出一口氣。一雙眼眸逐漸轉為金色,一場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維持的那種均勢,似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跡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種粹然金色,此為道化。

  見此詭譎場景,男人滿臉無所謂,萬年之前,什麽大陣仗沒見過?何況遠古歲月裡,好幾場真正的大陣仗,他或是參與者,或是發起者。

  男人輕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當場沈入海底,好似一團棉花墜鐵塊。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萬年之前,道祖親自布陣,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同時禁錮神兵,一桿長槍「破陣」。

  男人輕輕抬腳踩地,抬起骼膊,以槍尖指向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速速現出一副幾近大道圓滿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這一刻,殺新十四境,熱手罷了,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殺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個一!」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逆轉光陰,道法高如道祖,離開青冥天下,也只能讓浩然一洲光陰長河倒流,這一洲山河,還得沒有幾個十四境坐鎮。

  可要說只是帶著一個仙人境劍修一起倒走光陰長河片刻,對於剛剛恢復大半勢力的兵家初祖而言,並非難事。

  「等到之祠補缺,來個關門打狗,就該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幾個,得還舊債,我卻是異類,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兵家初祖言語之際,陳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內,又被隔絕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稱「大火」的熒惑之中,星辰呈現出鮮紅顔色,人間各國欽天監,都要年復一年盯著這顆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歷史上不少皇帝國君頒布的罪己詔,至少表面上都由熒惑産生的異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詔的嚴重程度,說的通俗一點,身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於是昭告天地,自認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勝。用在這裡,對付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槍洞穿陳平安身上數件法袍,戳中心臟,長槍去勢後勁十足,槍尖瞬間透出後背心。

  男人輕輕擰轉持槍手腕,攪動一顆稀碎心臟,調侃道:「腦子一團漿糊了,小子思來想去,好像我怎麽都不該對你倉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幾聲前輩的份上,無償教你一個萬千遠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換來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講,講道理本身就是沒道理。」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槍身的古篆銘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書的行氣篇?

  男人嘖嘖稱奇,「不愧是無心的神靈,又是高位,不被徹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斷絕香火,淪為無源之水,否則就會依舊毫髮無損。配合兩把天衣無縫的本命飛劍,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怪物。再給你漲些道力,多些殺招,放出去亂跑,還了得?難怪鄒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讓你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男人眼神複雜,深意言語一句,好像很難確定褒貶,「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余時務一咬牙,想要攔上一攔。

  卻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時務便化作一陣劫灰,就那麽悄無聲息,飄然天地間。

  下一刻,灰燼如復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團,余時務在河邊重塑身軀,想要再往橋上衝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攏,余時務再作那蚍蜉撼樹的舉動……

  陳平安朝余時務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白費功夫,只管暫時保全自身即可。

  幾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煉氣士當中,只有蕭形試圖往橋上靠攏,被男人遙遙一彈指,砰然一聲巨響,當場血肉粉碎。

  此外劍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臺階那邊遙遙觀望。就她們的境遇,以及跟隱官的關係,沒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謹慎了。

  化名於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聯繫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無果。她便不願親身涉險,在水邊遠眺長橋。

  由於兵家初祖畫地為牢,陣法隔絕天地,一個嗓音無法破門而入,如在屋外激蕩回旋。

  是那劉羨陽氣急敗壞的暴喝聲,與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當老子死了嗎?!立即收手!」

  陳平安想要以心聲提醒劉羨陽幾句,但是心聲言語,被迫大道顯化而生為一串文字,彷彿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這邊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劉家小子,身為劍修,竟然拿個婆姨要挾別人,手段會不會下作了點?」

  劉羨陽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氣,「狗東西,有你這麽當客人的?要點臉!你家劉爺爺讀書不多,脾氣不太好,你敢殺陳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侶。」

  男人倒是不至於如何緊張,自家道侶,修為不差的,興許殺力不夠,保命功夫卻是一流。他只是難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幾個,都不該知曉這邊的動靜才對。

  飛升境都被蒙在鼓裡,怎的會被那才是地仙的劉羨陽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陳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兩位劍修便聯手布置了一座陣法,讓姜赦無法知道那邊的真實景象。

  「倒是交了個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劉羨陽年紀輕,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幾分,可要說是白景和小陌與之聯手,那這件事,沒完。

  靈犀城虹橋廊道那邊,白景最為尷尬,就數她裡外不是人,兩邊不討好,雙手拉住貂帽裝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

  方才劉羨陽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來,當場拔出佩劍,擱放在那婦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話,「姜赦起了殺心,我暫時無法破陣,就只好借你腦袋一用,作為敲門磚了。」

  小陌無動於衷,開始默默引氣,準備提起遞出一劍。

  我可不管你誰。

  萬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風,萬年之後更沒理由破例。

  謝狗背對著他們幾個,自顧自念念有詞。

  婦人沒有任何驚懼神色,反而滿臉笑容,她抬起雙指,將那肩膀上的長劍往脖頸處移了移,「山巔厮殺,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謬以了千里,等會兒劉劍仙一劍橫掃,割下了頭顱,提頭去見那傢夥,可別將頭頂髮髻間的花簪弄丟了,這是我與他的定情之物,。」

  劉羨陽眯眼笑道:「為死者諱,都好說的。」

  劍意與殺心,都絕非作僞。

  婦人好奇問道:「姜赦這個名字,是幾座天下的共同忌諱,照理說不該被你知曉才對。」

  劉羨陽笑道:「山上道人,誰還沒點壓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門蟬蛻神通,我追殺起來就比較棘手。」

  婦人故作驚訝道:「這種秘事都曉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聖先師,或是小夫子?」

  劉羨陽說道:「這世道,不比你們萬年之前,學問遍地都是,多知道一點,不稀奇。至於劍術,全憑琢磨。」

  謝狗悶悶道:「五言,不要掉以輕心,劉羨陽的劍術很古怪,在道不屬術的。」

  謝狗說道:「劉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來後到。」

  劉羨陽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夠兩不偏幫,以後我與謝狗就還是朋友。」

  直到這一刻,婦人才收斂那份隨意心境,感嘆道:「甚是懷念當年。」

  萬年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遠遊道士,各自身負道氣,如星星點點,火光閃爍,大多就是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話不投機,道不相契,或就此別過,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緣,三言兩語,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桿長槍,抖了個槍花,隨便震散那些殘留的神道氣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赦,道號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號陸地仙。她與白景關係很好,緣起於道號,不打不相識。」

  陳平安胸口處的窟窿自行縫補,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著這位氣勢渾然一變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與前輩介紹一二,姓陳名平安,祖籍大驪龍泉,道場落魄山,化名曹沫,竇乂,陳好人,預備了個道號無敵手,打算以後走別處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還是這小子本來面貌,就如此活潑?

  姜赦眼角餘光瞥向一處,「兩處秘境,連你這尊道外身的棲息之地都一覽無餘,殺手鐧都被迫顯露出來了,竟然還有閒心,護著那處道場?咦,還是個正經道士?看架勢,觀其道氣流轉,是于玄一脈的徒子徒孫?」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握拳,手指輕輕搓動掌心,「何況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時候。」

  「獅子搏兔當用全力,沒必要鈍刀割肉,漸次剝削敵方實力。前輩真要殺我,必然一擊斃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輩,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給牽連得稀爛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終於順利收回全部武運,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廟裡邊,那個姓姜的,高居武廟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萬年光陰,其實沒有那麽好對付。

  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裊裊香火彙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係,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於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於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

  姜赦到不還不至於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麽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永絕後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余斗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余斗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願交出,記得後果自負。

  若是余斗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並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於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傑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裡,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裡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後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後者心有餘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於磬麽?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淨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

  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麽的既覺親昵,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藉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麽跟什麽。」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

  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後快的厲害仇家?」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注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

  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言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陳平安皺眉沈思。

  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只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夥,當時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姗姗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麽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麽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麽說就別說,什麽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

  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麽大眼瞪小眼算什麽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托付給好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

  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凶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

  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

  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

  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誑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沈。

  劉羨陽對此情景並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麽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

  她也覺失言,赧顔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她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頽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情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麽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沈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麽大小,什麽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

  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麽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麽,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骼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沈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麽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

  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駡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腳」,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贊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麽跟她說,故作輕鬆,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麽,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麽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卻沒有敷衍什麽,「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麽就是什麽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煙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

  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帳啊。

  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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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6 21:09:4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咽,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麽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夥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後與之閒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楞。

  劉羨陽說道:「文聖先生,姜赦這厮貌似粗糙,實則心細如髮,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為然。謝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來,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

  老秀才提醒道:「羨陽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身莅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陽神,走陰神,以分身現世,也還是真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為。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陽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髮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為手邊沒有厠紙,就把屎拉在褲襠裡。」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侶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

  劉羨陽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身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況那五言,她什麽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倒好,借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後,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

  老秀才神色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陽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麽跟姜赦鬧翻的?」(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麽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聖老爺,這件事的內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厮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情來的,這不是覺得緊張嘛,靠著扯幾句閒天,穩一穩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聖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緊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麵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精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帳,結果那攤販卻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帳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麽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她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

  前邊小陌習慣性跟老秀才和劉宗主身後,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裡的莎字,確實是這麽念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裡的『莎雞振羽』,讀法才與沙諧音,此物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紡織娘出身。」

  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陽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餘,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裡邊有熟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陽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陽連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陽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後哪天卸了擔子不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陽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後空閒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陽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身份。

  那麽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後算帳」,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注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陽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骼膊,嬉皮笑臉道:「交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少女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帳,客官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

  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她靈機一動,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麽人都能進了。

  算帳就算帳,殺豬便殺豬,怎麽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她則拗著性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身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髮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她腳踩長凳,從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攤販的額頭上,駡駡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襠褲都還沒穿上呢……

  屋內。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色,抬頭笑道:「怎麽來了。」

  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聖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情況,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為難,就主動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聖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後,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後就沒有一方是不為難的,我覺得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裡邊摸出些瓜子,遞給裴錢,柔聲道:「不是什麽小事。」

  裴錢撇撇嘴,不以為然,可在師父這邊,她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裡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裡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麽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誇張的身世背景。」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苦哈哈的,終於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彆扭。否則心裡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成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麽,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

  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娘,而且他們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女兒,並非因為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動捨棄她,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於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愛她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我覺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於你真實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腳,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卻的惡。」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我那麽珍重、愛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麽懂事的小黑炭,怎麽就成了別人眼中連雞肋都不如的必須捨棄之物。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根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裡,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麽做的。」

  她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種是希望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陳平安心情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捨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麽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感受。師父不是自誇,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

  裴錢咧嘴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女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彆彆扭扭,該喊爹娘就喊爹娘,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餓九頓的,肚子空空,饑腸轆轆,餓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麽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麽可能不擔心。」

  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裡邊,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少現在是,至於以後會如何,將來是怎樣,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情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鬆,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於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麽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情。」

  裴錢停下嗑瓜子,沈聲道:「師父請說。」

  陳平安緩緩說道:「首先,他們沒有保護好你一次,任他們有萬千理由,事實就是事實。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次,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難免心中存疑。我絕不可能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那是對你的不負責,我不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錯誤,是沒有改錯機會的。」

  「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並不希望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望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衆矢之的,但畢竟總體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侶的身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強,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處,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將來反目成仇,相互怨懟,各懷遺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裡。」

  「師父這輩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幼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少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陽躺在病床上。

  跨洲遠遊,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洞天內,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隱官身份,重返浩然,參與光陰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身於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

  「具體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動登船,交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我不想誤導你。」

  「於公於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裡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複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裡胡哨,舍道求術。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雲泥之別。

  至於萬年之後的武道光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性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於「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於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後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硬話軟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成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露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壓勝了?那麽武夫范銅、與鬼物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身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身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遊,在心相天地內,憑藉記憶,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伸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成了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而視,竪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闢一輪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

  捎什麽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夠與老觀主喝酒敘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洞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於曾經誤入藕花深處的背劍少年,如今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於顯得過於咄咄逼人。

  之後什麽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屍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於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並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性,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餘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壓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壓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

  依仗身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身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動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鐧。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鬆弛,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後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後,姜赦最終給出關於陳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後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

  可要說止步於此,陳平安還不至於感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物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後,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後知後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等到獨處反復思量,終於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後順序出了問題,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性脾氣,道心和軟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入屋內,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麽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聖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蕩,神色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都不懂嗎?」

  浩然儒家道統之內,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聖相親,卻將曾為顯學的亞聖一脈擱置一旁。而亞聖,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根祇與禮聖相近。至於亞聖和文聖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於至聖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聖重仁義,文聖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聖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揉了揉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麽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厮殺,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至於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腳,沈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腳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聖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倒是道侶五言,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柔聲道:「見過文聖。」

  老秀才跨過門檻,點點頭,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姜赦,要不要我讓禮聖給你磕幾個頭?」

  姜赦終於開口說道:「荀先生莫要說笑。」

  難怪要隔絕天地,就這開場白,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說著願賭服輸,心中卻是好大氣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結果如何,想要再被關一萬年?!」

  姜赦說道:「等文聖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再來說這個。」

  老秀才雙手插袖,「哦?」

  就在此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響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別處。」

  姜赦雙手抱胸,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

  禮聖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要聽。」

  姜赦一時語噎。

  如今世道咋回事,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他娘的,萬年之前,那撥書生當中,最不講理的,就是這個煉出某個「本命字」的傢夥。

  禮聖的神識瞬間退散。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

  老秀才嘖嘖道:「夠忙的,才幾天功夫,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為何言語是這般混不吝的?

  老秀才突然問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姜赦懶洋洋道:「在蠻荒。」

  沒能找著那個初升。這厮油滑,確實不好找。

  老秀才點頭道:「蠻荒天下,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姜赦說道:「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只要我願意入主蠻荒,他就願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並送了。」

  老秀才說道:「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僞。」

  姜赦笑道:「文聖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曆。」

  老秀才撫鬚說道:「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緊張得一塌糊塗,臨時抱佛腳,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這才心裡有點譜。」

  老秀才驀然瞪眼道:「姓姜的,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不要倚老賣老,不要為老不尊,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

  婦人掩嘴而笑。

  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神。不覺得今天能夠跟這位文聖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老秀才眯眼問道:「我今天來這邊,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只問你一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有朝一日,會不會吃掉裴錢,作為她證道契機所在?」

  姜赦默不作聲。

  婦人代為緩和氣氛,輕聲道:「文聖放心便是,我們哪裡捨得。」

  老秀才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

  婦人轉頭望向道侶。

  姜赦睜開眼睛,盯著那個老秀才,沒好氣道:「有什麽資格,管我家務事?」

  老秀才有些疲憊,「都什麽時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當一回姜赦?只是給句準話,有那麽難嗎?」

  姜赦置若罔聞。

  老秀才望向姜赦,「有話好好說,少些心術,多點誠意,這種事情,就算對你姜赦而言是難事,可再難,千難萬難,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厮殺?」

  姜赦只是裝聾作啞。

  老秀才沈默下來。

  姜赦嗤笑道:「任由你們說破天去,能攔阻我認女兒?」

  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腳道:「那也得裴錢願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娘才行啊,你這是什麽混帳道理,為人父母者,便天經地義是事事都對的?這是戰場厮殺嗎,是官場勾心嗎?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是懶得給,不敢給,還是不屑給?或是根本給不了?!

  「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故意擺出文聖的陣仗來見你,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裡有芥蒂,圖個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擱我是小平安,碰到你這麽認親的,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

  姜赦眼神漠然說道:「駡完了沒有?駡完了,我就要帶裴錢走了。該給的補償和好處,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個人,都說不出這種屁話!」

  姜赦臉色陰沈幾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進尺。惹惱了我,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

  「還來這套。他娘的,吵架無數,頭一回如此生氣。」

  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好似下定決心,深呼吸一口氣,笑呵呵道:「好!道理是說不通了。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你只是吃不準,我那關門弟子,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

  姜赦笑問道:「就憑現在的他?」

  老秀才說道:「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各憑本事,生死自負,輸贏在天?」

  姜赦似笑非笑,「跟我耍激將法?」

  老秀才神色複雜,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轉頭望向屋外那邊,「平安,可行。」

  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

  裴錢輕輕搖頭,「師父,不要傷心。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

  這麽多年,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只是假裝懂事。

  小陌屏氣凝神,雙指並攏,掐劍訣竪在身前,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世。

  倚天萬里須長劍。

  謝狗現出白景真身容貌,袖有一柄用以「看山」的袖珍短劍,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鐧之一。

  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崩如無數琉璃,刹那之間,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

  天地鴻蒙一片,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拍了拍小陌的骼膊,來到白景身邊,輕輕一拍她的袖子,「沒必要。」

  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臺階,與之對峙,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

  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一揮袖子,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

  當那身形從高向低,被道氣牽扯,竟有一種強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

  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鄭居中緩緩起身,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沈,微笑道:「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

  天外,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毫無顧忌,貼近青冥天下這艘「渡船」,來到蠻荒、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

  與此同時,屋內姜赦分身體內,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

  五彩天下飛升城。青冥天下歲除宮。寶瓶洲落魄山,桐葉洲青萍劍宗……各有異象,各起一陣,彷彿是輔弼主神歸位。

  白玉京最高樓,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低處那五城十二樓,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

  蠻荒天下,白澤輕輕嘆息一聲,與之結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

  白澤自言自語道:「天變。」

  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不言不語。只是縮手在袖,推衍五行。

  獨自遊歷的劉饗面帶微笑,停下腳步,行古祭禮,伏在地上,默念兩字,「尚饗。」

  槐黃縣城,一場驟雨即放晴,有些不願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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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1-3 16:06: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41章 兵家必爭之地


  鄭居中和陸沈,兩位都是公認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人物,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沈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爆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為何時不時就要折幾只袖珍彩色紙船,將它們放入光陰長河當中,陸沈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身,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沈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抬頭試探性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麽,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少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沈連忙起身,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面,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麽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伸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光陰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沈擺擺手,笑呵呵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沈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沈主動說道:「擺在姜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姜赦去蠻荒,竪起一桿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麽。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姜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動干戈,殺伐四起,姜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為,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亂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為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身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陸沈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為,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內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姜赦入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密。雙方都能接受。」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只想著全無束縛,根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姜赦就算成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沈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姜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沈疑惑道:「為何?」

  鄭居中說道:「周密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只是因為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成為衆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成為道侶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動讓賢,成為謀主之流的角色,退居幕後,耐著性子,慢慢尋找躋身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物給盯上。周密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麽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密這一關。姜赦為何將那真身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姜赦的下策。」

  陸沈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成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局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沈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為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沈總覺得理由不夠。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姜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身,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為何要借。所以姜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沈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沈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挺有才情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內,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陸沈又有疑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沈臉色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少,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呐。」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沈。

  陸沈赧顔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沈伸手擦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沈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雙?」

  陸沈神色尷尬道:「小道細骼膊細腿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麽。」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沈立即重回正題,「姜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啓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余師兄攜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內亂。」

  鄭居中笑道:「余斗未必答應吧。」

  陸沈說道:「余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只要余斗不答應,姜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面。當年五斗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成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陸沈說道:「未必做得成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內傷,兩者區別,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麽大就是了。」

  陸沈唉聲嘆氣起來,岔開話題,「姜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竈。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姜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身。何況姜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成為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腳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壓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姜赦躋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沈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沈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成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麽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麽把他敲悶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沈長籲短嘆不已,臉色晦暗,說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只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沈笑道:「難怪鄭先生只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沈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衆精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沈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少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光陰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內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色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為欽佩你的那篇齊物論,我卻獨獨鍾情於你的那句『道術將為天下裂』。」

  陸沈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沈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只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沈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沈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沈笑呵呵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秘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她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上游」,「下游」。聽著貌似名字挺俗氣的,但是與她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觸黴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煉飛劍,無非就是將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躋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內,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場內,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沈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面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回旋飄蕩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身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沈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歷,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沈眼皮子微顫。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貼黃就沒有意義。」

  陸沈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復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露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只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情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沈隨口問道:「這厮類似一個年幼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沈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娘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少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女,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夠認識阮秀那樣的女子。第二恨,若干年後,苦心鑽營,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卻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顔面,轉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沈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卻是神色如常,只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復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沈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處心積慮謀劃了多少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為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屍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呐。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望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沈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光陰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沈揉了揉下巴,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面,少年已經曬成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內,陳平安分身之一,臨別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文士最後詢問一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老和尚抬起骼膊,雙指並攏作拎物狀,笑答一句,「領取青州布衫重七斤。」

  鄭居中說道:「那陸掌教知不知道,當年帶著那幾個孩子走在求學路上,期間歇腳於一座黃庭國的仙家客棧,陳平安有句話,半真半假,騙過剛剛認識的老秀才。」

  陸沈無奈道:「這種事,貧道何從知曉。」

  鄭居中笑道:「一顆銅錢。」

  陸沈疑惑道:「很關鍵?」

  鄭居中搖頭道:「其實無關緊要,就是一直想不明白。」

  陸沈愈發奇怪,「如此上心?」

  鄭居中說道:「答應過崔瀺一樁買賣。」

  陸沈忍不住問道:「懷仙老哥,你覺得貧道的碧霄師叔,之祠前輩,還有白也,他們仨,論打架本事,誰最厲害?」

  鄭居中說道:「能問出這種問題的半個十五境,更厲害。」

  陸沈悻悻然。

  半個十五境?

  行百里者半九十。

  鄭居中說道:「碧霄洞主的合道人和,畢竟受限於自身大道的天時地利。三者兼備,於道心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小的拖累。不過碧霄洞主本就志不在殺力高低。」

  陸沈一驚一乍,碧霄師叔真能藏拙!

  「之祠道友必須依靠十萬大山來壓勝自身道行,道力之高深,可想而知。等這位前輩收回那兩顆眼珠子,便有壯舉。」

  聽到這裡,陸沈更是滿臉震驚,迫不及待問道:「啊?難不成是公認手持仙劍、殺力最高的白也墊底?」

  鄭居中沒了耐心,只是斜眼陸掌教。

  我與你聊了這麽多,你卻把陸沈自己當傻子?

  陸沈扶了扶頭頂那蓮花道冠,乾笑道:「我就是有些替白也打抱不平,若是能夠從鄭先生這邊得到一兩句準話,以後再跟人吵架,就有底氣了。」

  遠古時代,姜赦就與碧霄洞主,關係不錯,時常去落寶灘喝酒。前不久姜赦將真身置身蠻荒,其實就兩件事,一件事當然是看看適不適合入主蠻荒。再就是去往十萬大山,見一見老瞎子。看看能否讓早年關係同樣不錯的之祠道友,回心轉意。

  鄭居中說道:「周密不是沒有想過殺之祠前輩,否則也不至於讓綬臣跟著重光走一趟十萬大山,害得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顆眼珠子。」

  此物最終給那當看家犬的桃亭,撿漏嚼了去。

  當時不但蠻荒大祖就看著那邊的事態,事實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隨時都有可能傾力出手。

  不過蠻荒大祖不願周密與老瞎子來一場生死相向的厮殺,於公於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飛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飛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單獨開闢一條道路的戰利品。

  後來之祠看那一場內訌,烏煙瘴氣,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剮雙目,分別丟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還隨手將那飛升台,贈送給了登天之前肯說一句「嚼了真身增補道力」的妖族領袖,也就是後來的首任蠻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當初若非陳清都聯手觀照和龍君,毫無徵兆的,有了那場劍斬托月山,讓蠻荒老祖傷及大道根本,否則後者完全可以躋身十五境。所以說之祠割不割走十萬大山的那片蠻荒疆土,起先對蠻荒大祖來說,並無大礙。

  蠻荒大祖勸說周密,「只需繞過十萬大山,先生就會勝券在握,當下何必涉險行事。」

  周密點頭笑言一句,「確實沒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蠻荒妖族成功攻破劍氣長城,若是浩然那邊戰事膠著,未能勢如破竹,連下三洲,占據桐葉、扶搖和金甲洲,卻留下一個立場模糊的老瞎子在戰場後方,實屬用兵大忌,不允許有任何變數的周密,自然而然會將之祠和十萬大山的存在,視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蠻荒妖族始終有著後顧之憂。

  老大劍仙為何是帶著寧姚走了一趟十萬大山?為何不是單獨去見老瞎子?

  為何還會跟寧姚說,只要親耳聽到老瞎子那句「誰也不幫」,就足夠了?

  要知道以陳清都一貫的脾氣,跟阿良不打不相識的大髯豪俠,蠻荒劍道第一人的劉叉,就曾主動幫著老瞎子一起搬遷大山。

  能夠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無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數的當世豪傑。

  至於那場針對白也的扶搖洲設伏圍殺,白也明知是陷阱,依舊仗劍前往。當時蠻荒的那撥舊王座大妖,幾乎傾巢出動。

  最為關鍵所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圍殺那位人間最得意,從頭到尾,都是周密在親自主持大局。

  挑起兩座天下的大戰之前,周密在蠻荒天下,獨來獨往,吃誰不是吃,需要什麽幫手?

  饒是鄭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夠如此被周密針對,僅此一人。」

  陸沈小雞啄米,使勁點頭,「貧道與白也關係頗好。」

  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在合歡山地界,陸掌教與那『白茅』很是投緣?」

  陸沈想不通鄭居中為何有此問,啊了一聲,「有說頭?」

  鄭居中說道:「有些時候,確實會羨慕陸沈的逍遙游。」

  陸沈笑道:「其實就是懶。」

  寶瓶洲,驪珠洞天內的那隻黑貓,經常出現在杏花巷,偶爾會去楊家鋪子。

  桐葉洲,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藕花福地,北遊路上,在一座小城鎮的客棧內,裴錢曾經瞧見窗口一只白貓,還拿行山杖戳它,結果黑炭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原來白貓會說人話,還駡她是瘋丫頭片子。(注,第330章《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陸沈玩味笑道:「誰能想像姜赦這一世真身的陰神所附,竟是女子。」

  萬年刑期一滿,姜赦重新現世,為何會找到斬龍之人陳清流,對陸沈這些知曉太多內幕的人來說,比較好理解。

  絕不是外界想像那般,若能與陳清流結盟,姜赦就與白帝城和鄭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姜赦的陰神「真身」所在,便是謝石磯。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有關壓勝兵家初祖的密謀。

  而當時在海上御風,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的曹慈與師姐竇粉霞,見到雲海垂釣的姜赦,姜赦身邊,還有一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

  而張條霞的存在,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樁謀劃。

  當初崔瀺將神魂一分為二,走入驪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會兒仍然還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負責與師弟齊靜春對弈,表面上是一場凶險至極的大道之爭,師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齊靜春爭奪道統文脈,以此提升境界,幫助大驪王朝完成南下大業。

  崔東山當時跟出任槐黃縣衙首位縣令的學生吳鳶。有過一番泄露天機的言語,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巔大道之爭的用心至深,算計之遠。

  姜赦除了被一場共斬、剝奪了武運,只保留一副陽神身外身用以棲息魂魄,陰神則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斷轉世,一點點消磨意氣。

  至於那位兵家二祖,過錯大小不如姜赦,刑期也更短,得以只餘一魄占據肉身,始終保持神志清明。但是其餘三魂六魄則被一一分離,分別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或修道,或習武,不管是煉氣士兵解轉世,還是武學宗師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們九人,還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腳。(82章《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陸沈說道:「關於兵家二祖的『分身』,我還有兩個猜不到是誰。」

  鄭居中說道:「每一場天時有變,都會引發不小的變數,讓他們成為漏網之魚,順利離開聖人的視線。陸掌教本來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只有疆域最小的寶瓶洲,獨獨擁有兩座兵家祖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因為寶瓶洲曾經關押著兩個兵家二祖的分身,一個是與陸掌教親傳弟子之一賀小涼並稱金童玉女的神誥宗,高劍符。

  另外一位,則是遠遊求學於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個志向高遠的大驪讀書人,想要憑真才實學贏得一個儒家書院的君子頭銜。而這位讀書人的之後轉世,曾以大驪官員身份,手持燈籠,見過那位自稱「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葉洲那邊,是曾經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劍修陸舫。

  扶搖洲,某位身披大霜寶甲的人間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過此人的上一世,卻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煉氣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

  浩然天下這邊的最後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則有一個真名叫朱大壯的得道之士,此人道號極多,比如「綠萍」,現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鄭居中停下腳步,笑道:「黃鎮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極大,真正圖謀,不只是為了噁心陳平安,他還要試著殺一殺陸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過苦頭,便要吃人。

  可惜黃鎮還是膽子太小,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抓住,一顆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鄭居中想要來一手黃雀在後。

  倒也不奇怪,黃鎮若是一直膽子大,恐怕也見不著他與陸沈。

  陸沈滿臉無所謂,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撕下其中一張書頁,很快便折出一盞蓮花狀的紙燈。

  手托蓮花燈,陸沈突然問道:「按照崔瀺的計劃,若是殺了姜赦,以後的兵家,誰來做主?」

  鄭居中微笑道:「陸沈既然憊懶,又何必追問謎底。」

  陸沈朝那花燈輕輕呵了一口氣。

  一個覺字,兩種讀音。天壤之別?音異意同?

  置身於光陰長河的陸沈眼神恍惚片刻。

  輕輕一推,如放河燈。

  吾輩人生何似一盞燈。

  ────

  姜赦被強行拽入一地,是一處蒼茫無垠的古戰場遺址。

  青天的蒼翠顔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見一座曾經讓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飛升台。

  除此之外,遙遙可見西北方位,一根接引雲壤的天柱呈現出傾斜狀,全無頽然之感,氣勢猶壯。層層雲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沈悶雷鳴響激蕩迴響。遠古歲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轉,循環不息,人居其中。此時此刻,陳平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姜赦設置了一處光陰長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窪渦流,與那艘依舊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離薄如紙張,實則路途遙遠超乎想像,道上兩地,已經不可以用相距億兆里計算。

  水火之爭的起始戰場。

  姜赦將手中那桿長槍「破陣」往地上重重一戳,憑此試探這方天地的虛實,得出的結果十分明確,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極了,正合吾意!

  姜赦被迫置身於此,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渾厚古意籠罩心神,更加證實了此處的並非作僞或是什麽障眼法,雖無半點畏懼,反而愈發鬥志昂揚,這位身經百戰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緊綳起來,不敢有絲毫小覷,對方畢竟擺出了這麽大的陣仗,引發了變天的異象,姜赦內心深處,終於將那姓陳的小子,第一次視為可分勝負的敵手。

  只是姜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諸多故事與舊人,見那尊東道主,還在緩步沿階而下,彷彿暫時沒有動手的想法,姜赦便也不拘著信馬由繮的繁雜念頭,由著心神恍惚片刻,終於回過神后,姜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雲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臺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於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沈默,與姜赦對視。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只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洶洶一直往外席捲,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於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姜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厮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願意出現任何紕漏。

  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間落在神道臺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只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現身於陳平安旁邊,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臺階,雙方身高卻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姜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面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臺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岳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

  姜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湊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姜赦眯起眼,無限劍意撲面而來,姜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桿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衝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巍然不動,如中流砥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

  片刻之後,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

  故而後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於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籠。

  後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卻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願,或是能夠跨越幽明、能夠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於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後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沈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後之分,快慢之別。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臺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螻蟻。」

  姜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別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姜名赦!」

  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後,姜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盡,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麽好,竟能湊巧與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

  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姜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願,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姜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於姜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麽。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厮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夠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

  距離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光陰長河之畔,這才過去幾天光陰,於她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間的純粹武夫,尚未來得及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那部記錄千萬神祇名號、神職的老黃曆,徹底翻篇多好,讓人間變得清清爽爽。你這位持劍者,何必學那鬼祟,長久陰魂不散。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屬於你們高高在上的時代,終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爛了。何必強撐,苟延殘喘,不肯認輸?

  遠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靈。為了保證神道香火不絕的青童天君,畫地為牢一萬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費剩餘神性,為周密和阮秀那撥登天者,重啓飛升台。之後馬苦玄敵不過同齡人的陳平安,被斬碎前部的大道根腳,馬苦玄也算與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現如今就只剩下這位持劍者,獨自「依舊」。

  姜赦以掌握拳,輕輕舒展筋骨幾分,望向那個陳平安。眼前「人物」,雖非真實,也不差了。

  誰都不是那個一世俗意義上的什麽轉世,已經重返舊天庭、再次竪起神道旗幟的周密不是,浩然賈生也好,蠻荒文海也罷,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間落魄山的陳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過是個贏下桌上全部賭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們各自的半個一,都是各憑道力心力,成為繼承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終聯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臨下,俯瞰人間大地,一方腳踏實地,仰頭與天對峙。

  三教祖師共同散道,圍堵舊天庭遺址,不單是針對周密,更是限制所有神道,無形中讓此格局更加堅固。

  姜赦不得不承認,一個沒什麽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太容易。

  姜赦冷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心算計人起來,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髒是真的髒。」

  陳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姜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姜赦此刻並不好受,總計五份武運。青冥二浩然三,一場內訌,攪得人身靈氣天翻地覆,體內山河震動不已,好似兩軍對壘,以二打三。

  姜赦內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陳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姜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別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姜某照單全收便是。

  當姜赦雙膝微曲,刹那之間,以他為圓心,萬里大地,往外崩裂出無數條溝壑。

  陳平安記得崔師兄說過一句話,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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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3-1 22:13:2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何日不是元宵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寶瓶洲的落魄山,無形中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就像那號稱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鎮,任你是再大的大勢,還是繞不過去。

  欲知謎底為何,要問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憂心又揪心,輕輕抽動鼻子,嗅了嗅,好似翻開一本兵書,如聞濃重硝煙味。如何是好?

  事關重大,小陌和謝狗立即趕來院子,便聽到老秀才小聲提醒道:「羨陽,切記,不要衝動行事。」

  劉羨陽故意板著臉說道:「放心,刀斧手都是先等摔杯為號再砍人的。」

  謝狗有些佩服劉羨陽的定力,這傢夥真是心大且寬。

  姜赦那厮說來就來,自家山主說打就打,都不是啥客氣人呐。

  空手登門本就討人嫌,你們倒好,不借機攀個親戚就算了,反而跟討債鬼似的。這事鬧的,該怎麽收場?謝狗憋了一肚子悶氣,忍不住斜瞥一眼五言,後者還以好友一份歉意笑意,對不住,連累道友了。

  老秀才啞然失笑,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不要總覺得虧欠陳平安什麽。」

  一座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家庭院,當下就數女修五言的處境最為尷尬,剛登船那會兒,她興許還能算半個外人,如今卻是半個仇寇了。婦人幾次望向裴錢,都是一廂情願,得不到那邊任何回應。可是能夠多看裴錢幾眼,五言卻已經心滿意足,不是那種讓人一見便覺驚艶的容貌,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冷冷清清的神色,裴錢哪怕遇上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依舊眼神堅毅,沒有半點失魂落魄的頽喪氣態。

  大概在五言眼中,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唯有近代百年,不唯有浩然天下,是有史以來,整座人間的木秀於林者。

  裴錢越是如此「出息」,就讓五言愈發覺得愧疚,當面而立,無言以對。

  劉羨陽沈默片刻,說道:「荀先生可能想岔了,要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豁出命去不要了,陳平安做得到,我當然也做得到,所以我不覺得如何虧欠陳平安,沒必要,攤上我這麽個不著調的朋友,該他陳平安倒楣,劉羨陽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事,該如何跟朋友相處,一直心裡有數,沒變過。可是這麽多年來,一想到他當年到處求人,求藥鋪楊掌櫃救人,求鄰居王朱討要槐葉,求督造宋長鏡討要一個公道,我就心裡難受。」

  老秀才嗯了一聲,抬臂握拳,神色恍惚間,輕輕敲了敲心口,「感同身受。比如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那麽驕傲的一個學生,只是為了幫先生多賣出百來本書,就在酒桌上跟人低頭敬酒。每每想起,心裡也難受。」

  穿著、換過一雙雙草鞋走過那段慘淡歲月裡,劉羨陽的存在,之於泥瓶巷的陳平安,恍如一直活在隆冬嚴寒裡,可哪怕天是灰濛濛的,未來總是瞧不真切,可到底心中明瞭,那天上,是有太陽的。

  不獨有陳平安,許多出身相似、境遇相仿的黯淡人生,就像長久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偶爾抬頭看天,總歸有一線光亮,如同一條……出路。

  劉羨陽徑直問道:「姜赦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曆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後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屍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闢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裡,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卻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裡是自豪的。」

  老秀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在院中踱步,時不時伸展手臂,扭動脖子,就像那上了年紀、致仕還鄉的老人,慢慢走著,臨時起意,「反正急也急不來,不妨手談一局。有無高手?幫忙討個好彩頭嘛。哈,『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孩兒輩破賊矣。』豈不美哉。」

  可惜沒有人答應陪老秀才下一盤棋,謝狗見有些冷場,她最受不得這種談天把天給談空了的尷尬場景,便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

  老秀才想了想,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貂帽少女,估計是個喜歡說「讓我悔一步」的臭棋簍子,還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下棋最費精神,就不空耗心力了。」

  老秀才拈須沈吟許久,沒來由說道:「道祖五千言,其中有說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也。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唯有道者,能有餘以奉天下。」

  劉羨陽點頭道:「這就是如今山上仙家『供奉』一說的依據。」

  天生地養,是為供給。登山修道,當需奉還。這種欠債還錢,就是天經地義。

  老秀才感傷道:「人間有餘者太多閒餘,不足者毫無立錐之地,最少數量的人,擁有了最多的物,就是一種頭重腳輕,如人得病,昏昏沈沈。大道運轉卻不會停息,所以就要變天,就會有諸多預兆,異象橫生,山下世族門閥的田地,山川靈氣的歸屬,世俗的金銀財寶,山上的神仙錢,等等,都要全部打散,重新布置一番。於是就有了三教祖師的散道,試圖平和天地,調和陰陽。萬事開頭難,他們想要給一本寫了萬年的舊書,收個尾,再為人間新篇,開一個好頭,寫個還算漂亮的楔子。」

  五言終於開口說話,這句話分量很重,「更需要有人,來替天行道。」

  當年蠻荒周密是如此心思,如今青冥天下的那個張風海,想必也是如此,做法不同,道路有異,卻是一般無二的大志向。

  劉羨陽找了個地方,背靠廊柱,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

  謝狗扭扭捏捏,說了句略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嫌疑的公道話,「不管怎麽說,姜赦都是登天一役過後、共斬兵解之前的第四人。」

  姜赦畢竟是遠古人間所有道士公認的第四人。

  所以她的言外之意,再簡單不過了,姜赦這尊兵家祖師爺,真的很能打,山主你一定要悠著點啊。

  不必求勝,活下來就是贏了。

  姜赦若是道行不濟,道祖當年豈會親自下場?不得不跟姜赦捉對厮殺,單挑一場。

  劍修白景一向自視甚高,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與道祖掰手腕。半點想法都無。

  謝狗頻頻以眼神暗示,老秀才你怎麽不乾脆再次搬出小夫子?麻煩一次是麻煩,欠兩次人情不也是欠,我輩江湖兒女,只管快意恩仇,何必太過珍惜臉皮。

  老秀才卻好像沒有注意到謝狗的提醒,只是下意識正了正衣襟,自顧自說道:「最為可貴可敬之處,是當年登天之前,那些先烈,那些先賢,那些道士書生們,他們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下來,他們根本無所謂後世是否記住他們的名字,道號,最關鍵的,是他們更沒有想過他們能贏!」

  停頓片刻,老秀才望向貂帽少女,笑問道:「謝姑娘,你當年作為第一位登上天庭的女子,收劍之後,當時心中作何感想?」

  謝狗咧嘴一笑,「想法簡單,就四個字,『真的贏了?』」

  當時的白景,渾身浴血,身上法袍被兩種顔色的鮮血浸透,既有猩紅色的,也有金色的,疲憊不堪的女子,耷拉著眼皮,她的第二個想法,就是老娘這次定要睡個飽覺,萬事不管了。

  老秀才繼續說道:「多少古豪傑,已是地仙身。其身份、處境,這就像如今被天地、文廟和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得了一副再不被天道鎮壓的自在身。依舊捨生忘死,慷慨而已。」

  「為何?」

  「要為後世一切有靈衆生,趟出一條寬闊大道來。」

  「這條道路,名為自由。」

  聽聞此言,五言眼神異常明亮,哪怕是處於敵對關係的位置上,仍然由衷欽佩這個老秀才的胸襟氣度。

  與我為敵者,不全是小人。興許有瑕疵,有疏漏,有過錯,卻依舊可以是自有氣量、眼界和作為的「大人」。

  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佝僂老人,若是生活在那段崢嶸歲月裡,一定也會與他們並肩作戰,一定也會作出無比年輕氣盛的壯舉吧。

  五言略微思量,開口詢問一事,她是早有腹稿的,「請教文聖,道祖說道德,至聖先師的仁,小夫子的禮,亞聖的義,余斗恪守的規矩,陳山主苦苦追求的無錯,各自學問根祇,底色便不是功利嗎?」

  婦人並無半點咄咄逼人的氣態,更像是一種誠心誠意的請教、甚至是虛心問道。

  老秀才說道:「要想真正掰扯清楚這件事,其實得問我那首徒。」

  「要想講好某個大道理,不止在心平氣和的幾句、幾十句『話』裡邊,更在最是消磨耐心的千百件『事』上邊。耐不得煩,便說不好道理。」

  老秀才笑了笑,「命名為功利也好,說成是事功也罷,無非是最大限度,在不損個人私利的前提下,孜孜不倦謀求衆生最大的公利。此即天心,幾近道矣。一理不明,萬理蒙昧。」

  老秀才緩緩道:「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三教一家,歷來不是三教小覷兵家,而是既敬且畏你們法家。要說打江山,欲要得天下,當然少不了兵家,亂世之中,諸子百家,少了誰都成,唯獨不能少了你們兵家。我雖是好拽酸文的讀書人,卻也敢認此理。披堅執銳,拳開天地,斬卻荊棘,要為死氣沈沈、上下不通、四面皆壁的昏暗世道,硬生生闖出一條生路,定要讓那命賤如草的亂世,變成共話桑麻的太平盛世。兵家要是都不厲害,誰敢說自己厲害?只是啊,等到大局底定,皇帝坐江山,文武守天下,又何曾容易了。任你立起萬千法條,刑罰千萬人,總歸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五言道友,你可知兵家為何很難立教稱祖的根源所在?反觀儒釋道三教,卻要順當許多?絕不僅是姜赦當年『意圖謀逆』,鑄下大錯,導致兵家失去這個唾手可得的頭銜那麽簡單的。你當然可以說,後世有太多三教子弟讀壞了心思,念歪了經文,修偏了道法,可是你該清楚一個事實,至聖先師,道祖,佛陀,他們幾個,氣量,胸襟,眼界,道與術,都有。他們還不至於小氣到故意針對你們兵家。你亦可以說有朝一日,以道侶姜赦的才情和手腕,當真兵家為尊了,一家獨大,統一了人間,也可以讓三教與諸子百家學問為輔,一起修補人心、世道,無非是分出個主次,怎就不成了?還不是你老秀才,只因為屁股坐在文廟裡邊,有了親疏,就要拉偏架?非也,在我看來,若是追本溯源,就在於三教宗旨,殊途同歸,其根本學問,都在如何壓制欲望一事上,慎獨,寡欲,守心等等。」

  「兵法兵法,兵家法家不分家。兵家太過順從人心之欲望,一味推波助瀾,擅長因勢利導,挑動人心,虎狼之師,鐵甲錚錚,勢若洪水。斬將奪旗,以首級論功,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破陣滅國,人人皆想建立不世之功。單靠法家治水堵而不疏。粗浮人心一起,再想壓下欲望,就是難上加難了。」

  五言滿臉訝異,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說這個道理。

  裴錢欲言又止,劉羨陽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說什麽,且餘著。

  老秀才自嘲道:「所以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兵家,歸根結底,我是信不過人性和欲望。」

  「洪水滔滔,欲海揚波,世道的無形水位,高度在此……」

  說到這裡,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朝下,平放在心口處的位置,往上稍微抬了抬,「既然壓不下去,水位就會越來越高。」

  劉羨陽睜開眼睛,說道:「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弱者率先溺水。」

  劉羨陽說過、調侃過甚至是當面駡過陳平安是爛好人之類的,很多難熬的事情,都是他陳平安自作自受,該他啞巴吃黃連。

  但是有一件事,劉羨陽連戲謔幾句都不會,大概因為他們自己都是苦出身的緣故,所以在各自未來的生活道路上,他們都堅信要力所能及給所有像劉羨陽和陳平安的人物,哪怕是一點的……光亮,市井說那是盼頭,書上說那是希望。

  因為善待他們就是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何謂少年,猶然相信有些道理說得通。何謂暮氣,再不相信任何道理管用了。

  老話都說人再難少年,可是世道好像還不夠好,讓很多的少年就不曾少年過。

  老秀才雙手插袖,喃喃道:「我本來這次急匆匆趕過來,既是想要給學生撐撐場面,你們是做爹娘的,我也是做先生的人,本來覺著有這麽一層關係在,哪有不能打開天窗好好說幾句亮話的道理,故而也是想聽一聽你和姜赦如今的想法,看看你們能否說服我。十分期待,一萬年的長久思量,姜赦有無更好的設想道路,若是當真可行,那就不妨走走看。若是暫時存疑,就多聊幾句,說道理又不是吵架,總歸可以越聊越明瞭。」

  似乎話說得多了,老人的臉色便有些疲憊,不再說那些真心實意的道路,千言萬語,歸為一個道理,一個簡單的人之常情。

  老人望向那位婦人,輕聲詢問一句,「這麽好的女兒,你們怎麽捨得。」

  不等答案,瘦小老人看過了裴錢和劉羨陽,看過了小陌和謝姑娘,伸手出袖,搓著手心,喃喃低語,眉眼輕輕溫和起來,腦袋漸漸抬起望向遠處,好似年復一年余著的春風和暖光,都在此時此刻,拿來用上一用了。

  大道是高高的青天,是厚重的黃土,是讓人們渡過苦海。吾有心香一瓣,不怕天知地知人知。

  我沒什麽本事,只會教書育人。

  老秀才並不窮,命好著呢。也不酸,與誰言語都耐心。

  感謝諸君因為愛我的學生們而愛我,老秀才不勝感激。

  不管是一個家族的長輩晚輩,還是一條文脈道統內的先生學生。

  若能團團圓圓月,杯深酒滿,高朋滿座,燈火相親,數代同堂,歡聲笑語,何日不是元宵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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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2:3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姜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姜赦此拳。

  只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蕩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髮,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厮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刹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里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蕩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姜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贊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姜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姜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御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姜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只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姜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顔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陣法如大岳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劃,將其輕鬆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撐,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姜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只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胄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胄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哄哄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強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麽神通什麽術法,什麽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只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只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致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強。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強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夠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麽好殺?

  姜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桿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癒合極快,姜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抬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夠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姜赦」。這尊被陳平安以符籙手段臨時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卻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夠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姜赦的內景氣象。

  只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姜赦」便造反了,不知姜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夠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只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姜赦突然鬆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吟詩作賦,比拼文采?」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朱筆題寫於一只雪白瓷碗內壁,只等拿去窯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只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只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虛?還是有的放矢?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麽底款才算應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複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隽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窯口,可要說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況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制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姜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窯燒造,鬆開手指,一只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借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姜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趟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姜赦是那遠古人間,憑藉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煉氣士者。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夠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姜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台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旻,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姜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麽強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只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只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只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游,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只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姜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沈默片刻,陳平安神色複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腳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籙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游。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台。

  陸台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沈」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裡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台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係。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強?」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只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夠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煉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卻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復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衝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夠了道行,功德已滿?」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脫身煙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卻被天運牽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鬥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沈,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借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麽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煙霞洞,我卻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麽,那麽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夠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髮,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沈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只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台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只覺陸台這個說法噁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夠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只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煙霞洞內更加清晰,卻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又該如何?

  ────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只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陸沈咦了一聲,停下腳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沈踮起腳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沈腳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只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卻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只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沈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只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一敘?」

  修士緩緩撐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沈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沈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只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沈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沈,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沈,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沈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腳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卻要受天磨。

  陸沈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麽,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抬手掐訣起來。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沈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誑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沈盤腿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沈』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沈沈,「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麽身份,與我何干。」

  陸沈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陸沈也覺意外,赧顔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腳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腳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麽辦?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出門在外,道理只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腳卻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麽靠腳力掙錢,聽聽就好。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只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沈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髮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髮童子說要去趟拜劍台,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髮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髮童子不著急御風去往拜劍台,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厮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髮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綳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髮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髮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致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髮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麽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闢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蹤。

  換境。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夠「借屍還魂」,再借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麽。那麽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只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胄。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致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

  不知為何,姜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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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麽,就來什麽?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成一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竈。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像。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處?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一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一顆道心死灰復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姜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升境,只要命不夠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籙于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駡一句,「崔瀺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綉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余斗,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別卷起兩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身,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髮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面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姜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鈎,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眯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裊裊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岳,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闢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岳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煙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游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枚「箭矢」粗如井口,卻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一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卻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骼膊都被一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一條骼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為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麽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刹那間低沈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抬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麽。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身出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呵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藉體魄硬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體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一處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光流散複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動。

  換一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姜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只說村子裡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麽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卻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麽,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姜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為了收取你這麽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干係,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麽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麽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望一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麽委屈,可以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為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麽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抬起綉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嬌黃顔色的矮小花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抬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麽。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扎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麽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台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鬧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得自亂陣腳?道心一亂,辛苦兄鉢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一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一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台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只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一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煙霞洞一般的行頭裝束,是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別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扎眼。

  陸台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你不如訂立一條門規,乾脆不許陸台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陸台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裡,天神地祇,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贊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強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一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麽辦呢。」「要麽乾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盡,要麽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只一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傢夥,卻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一副強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一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台笑道:「最後一魄,是遠古道士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台瞪眼道:「我可沒這麽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一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台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一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台故意斜瞥一眼無名氏。

  陸台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呵呵問道:「假設一條光陰長河便是只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麽?」

  李槐搖搖頭。他一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你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麽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餘,難免心生疑惑,什麽叫「你們」?陸台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一說。如此一來,遠古天庭一衆神靈,就再不是唯一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彷彿就有了新舊之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一場場術法如雨落,好一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一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一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一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聽到這裡,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台心有戚戚然,「管,怎麽可能不管。」「螻蟻大只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扎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衆生瑟瑟發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莅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煙霧裊裊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台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麽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台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台何嘗不是。

  陸台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

  姜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注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祇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麽?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瀺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麽?

  稍微瞭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一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瀺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瀺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瀺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撐,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姜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麽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麽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麽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麽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癡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彙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桿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瞭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竪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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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5-16 20:33:1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也是劍修與自由


  蠻荒天下,碧空如洗,好像青翠的瓷器釉色,下一刻真要滴落在大地上。

  裴旻問道:「對上姜赦,真能打起來?」

  鄒子點頭道:「動靜很大,影響深遠。」

  裴旻驚嘆不已,「可惜不能在旁觀戰。」

  鄒子說道:「就算可以旁觀,也最好別去摻和。」

  裴旻說道:「為何?」

  鄒子說道:「鄭居中在場。」

  裴旻就此沈默。

  鄒子沒來由以心聲說道:「碧霄道友說得好。他放過顧璨,就是不放過自己。不放過馬苦玄,才是放過自己。」

  裴旻疑惑道:「你何時見過碧霄洞主了?」他當年跟著鄒子一起離開桐葉洲,去往青冥天下遊歷各州,他們並未去往那輪明月皓彩,期間就算明知碧霄洞主與那道號喜燭的妖族劍仙,在雅相姚清的地盤那邊待著,他們也是故意繞道而行。在裴旻看來,鄒子不多事,碧霄洞主不礙事,可一旦鄒子認定是個事,或是碧霄洞主誰妨礙了他的道,那就都不是什麽小事了。裴旻熟稔老黃曆,曉得至今有二三道人,哪怕道齡與道力皆極高,一樣還得乖乖躲著碧霄洞主,不敢相見,這一躲就是數千年歲月,沒辦法,惹到了曾經使用老舊道號「蔡州道人」、之後在浩然創建一座觀道觀的碧霄洞主,絕不饒人。

  萬年以來,能夠稍稍讓碧霄洞主不那麽牛脾氣的,唯有道祖一人而已。

  鄒子解釋道:「先前碧霄道友做客落魄山,言語當中,有意提及『鄒子』,當然是說給我聽的。」

  裴旻更加疑惑,試探性問道:「既然是故意為之,那麽碧霄洞主所求何事?當時身為訪山的客人,要為一山之主開脫幾句?」碧霄洞主眼界高,脾氣怪,修道生涯悠悠小兩萬年,道齡、輩分之高,超乎想像,極少青睞某位年輕晚輩,但是裴旻心知肚明,那位曾經背著一把陳清都佩劍「長氣」、誤入藕花深處的年輕山主,確是入了法眼的。按照鄒子的說法,這是因為草鞋少年的心與行,都對了碧霄道友的脾氣,細如牛毛的人間閒事,願意管,管得好,碰壁不回頭,認定的,頭破血流都不肯「悔改」 ,百斤重的人,偏要挑起兩百斤的擔,還能苦中作樂,搖搖晃晃挑擔走著,呲牙咧嘴笑著看向前邊的明天。

  鄒子也吃不準那位道友的真正用心,搖頭道:「暫不清楚,脈絡不顯。不過即將返回明月道場之時,碧霄道友臨了還與我笑言一句,『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本是一句有大意思的遠古道語,道士做自己不夠真,自欺欺人,天地不容。終究難逃化作劫灰的下場。只是老話傳著傳著,後來就變了意味,變成了餿飯。

  裴旻神色微變,鄒子談天陸氏說地,一人一姓氏各占陰陽家半壁江山,碧霄洞主卻要撂下一句「天誅地滅」……裴旻這種旁人聽來,總覺有一股殺氣,撲面而來。

  哪怕劍術高如裴旻,閒談時提及老觀主,也要敬稱一聲碧霄洞主,不敢學鄒子以道友相稱。

  就怕一個抽冷子似的,那位老道士憑空現身,與自己來上一句,「裴旻,貧道跟你很熟麽?」傳言在那青冥天下鴻蒙混沌、開天闢地之初,於整座人間有大功德的碧霄洞主泠然御風,來此俯瞰山河,挑中一塊較為順眼的地盤,以拂塵粗略畫圓一個,也不與建造白玉京的道祖商量,便劃走了蔡州作為道場。如此一來,便與一位先到蔡州開闢洞府的山巔道士,起了糾紛。後者能夠在登天一役積攢戰功、存活下來,又非好相與的善茬,離了洞府,現出真身法相,祭出一衆煉化得當的至寶,便要與那牛鼻子分個高下,道法上邊見真章,下場嘛,自然是力戰不敵,只好示弱討饒幾句,碧霄洞主不依不饒,要收了那位大修士當個為道場看門的童子……修士是那身經百戰,威名赫赫的一方豪傑,哪肯受此屈辱,只得施展遁法,舍了洞府不要,被迫離開蔡州境地,避其鋒芒,去尋求一位洞府設在古邳州的要好道友庇護,碧霄洞主便不急不慢跟在身後,那位占地為王、自立旗幟的道友也算講義氣,雖說猶猶豫豫,反復思量一番,可還是開了那處門口立雙碑篆刻「金井」「禁聲」的洞府禁制,讓修士進入其中,只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忍不住與落難的道友埋怨一句,你惹那個脾氣死強的臭牛鼻子老道作甚?這下倒好了,給碧霄洞主聽了去,結果就是兩位道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在逃亡路上作了伴。據說那位義薄雲天的道友,四處躲藏,雖然沒有被碧霄洞主揪出,但是修行路上,未能成功渡劫,合道不成,兵解轉世,之後在山上與塵世間兜兜轉轉,最終落腳處,仍是那東海觀道觀,當了煉丹的燒火道童。

  裴旻笑道:「在王朱的東海水君府,他們倆竟然沒有打起來,難道是因為都姓陳的緣故?」

  鄒子解釋道:「雙方身世相仿,年少時境遇差不多,可謂慘淡至極,所以陳清流能忍就忍了,換成別人膽敢擋道,以他一貫脾氣,早就出劍了。」

  裴旻說道:「不得不承認,陳平安這傢夥的長輩緣,確實不俗。」鄒子說道:「當時陳清流其實想要順勢為之,幫陳平安走到一條更加安穩的岔路上去。說是岔路,只是相對於後者既定道路而言,也還是一條大道。只不過陳平安注定不可能接受這份好意。」

  裴旻問道:「怎麽講?」鄒子說道:「比如選擇被陳清流幾劍砍死,變成鬼物,就有了足夠理由,再不去管天下大勢,就此蟄伏,修心養性,只需在那落魄山打理好家務事,閉關修道個大幾百年,以陳平安的心智,不難找出一條更加趨近於『純粹』的劍道,步步登頂,等到哪天境界夠高了,再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裴旻想了想,贊同道:「淪為鬼物,代價不小,只是不必理會身外事,得以在山中煉劍,專心修道,盡力追求純粹,不失為一條穩當的捷徑。」

  鄒子說道:「你們還是小覷了陳平安的心氣。」

  裴旻笑道:「到底是多大的心氣,才能被我跟青主道友都小覷了?」

  鄒子說道:「心氣所在,一個『爭』字。」

  裴旻說道:「曾經的什麽都不敢有,如今的什麽都敢爭,真是翻天覆地的心性變化。」鄒子說道:「也不儘然。心性並未走極端,反而是一種脫困,恢復到了一種『自在』的狀態。陳平安少年時走廊橋,就狠狠爭了一次。當時齊靜春讓他不要停步,繼續往前走幾步,看似是鼓勵,實則還是陳平安本心使然。無此底色作為支撐,恐怕那位至高存在,正眼都不會瞧一下陳平安。」

  裴旻突然笑道:「偷過西瓜吃的人就是不一樣了。」

  鄒子點頭道:「正其位,放其心,安其神。」

  裴旻抬了抬下巴,「來了。」陸台手持竹制登山杖,一路劈砍野花,慢悠悠晃蕩向那兩位山巔人物的傳道恩師,見了麵,開場白便是一句很不尊師重道的問責言語,「你們為什麽偏要針對陳平安?」

  浩然三絕頂之一的高瘦老者,劍術裴旻說道:「你是不是搞錯順序了。」桐葉洲大泉王朝,城外天宮寺雨幕一場問劍,僞裝成高國公管家數十年的裴旻有殺氣,心中卻無殺機,更像切磋問道。當然,若是年輕隱官根本接不住,也會成為死人一個。為此,「出海訪仙」的左右再次找過他,寧姚仗劍離開五彩天下,來到浩然天下,也找過他,至於崔東山和姜尚真,這些年那更是一直在偷偷尋找他的行蹤。

  不過裴旻卻是陪同鄒子,秘密走了趟青冥天下,最新十人和候補,便是出自鄒子之手。

  所以說鄒子居無定所,「腳不離地」行走人間,既針對劍修陳平安,也針對白玉京道士余斗,順便還要針對一下中土陸氏家主。

  簡而言之,早已飛升境圓滿的陸神能否合道,何時躋身十四境,都得看鄒子的意願。

  陸台嬉皮笑臉道:「以前躲左右,現在躲寧姚,二師父,出息啊。」

  裴旻笑道:「好徒弟。該你恐高。」

  看得出來,師徒關係不差。

  陸沈找到陸台的時候,順便聊起過劉材和流彩,就話趕話似的,一並提到了鄒子。

  陸台不敢隱瞞此事,以心聲說道:「大師父,陸小三兒先前找到我,一向吊兒郎當的他,難得說了句重話。」

  鄒子無需推衍雙方的對話內容,就能猜出個大概,問道:「讓你幫忙捎句話,不該拿你與他問道?」

  陸台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了。

  鄒子笑道:「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陸掌教沒這麽小心眼,他是故意板起臉嚇唬你的。」

  一般而言,證道長生,自顧不暇,哪有閒情逸致,去斤斤計較身外紅塵,豈敢隨便分神分心。

  陸沈當然不是一般人,更像那太古之人,求道長生,勘破生死。生是暫來,死是暫住。

  所以地肺山高孤才會如此推崇陸沈,最後一場傳道,說誰要是能夠學到陸沈七八分精髓的生死觀,修道生涯便無生死關。

  不光是道士高孤,還有文聖的老秀才,看待陸沈的學問,都會各有各的由衷欽佩。

  陸台打量起後邊兩位,心中忍不住幽幽嘆息一聲,都啥跟啥嘛。

  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體魄健碩,粗布麻衣,背劍緩行,腰間懸掛了兩枚古樸葫蘆。

  身邊跟著一位眉眼冷清的年輕女子,衣裙設色五彩,極盡華麗之美。美中不足,是女子姿容過於平平,可惜了那件光彩奪目的法袍,似有遇人不淑的遺憾。

  劍修劉材,玉璞境。

  女修流彩,柳筋境。

  終於瞧見這兩位「自己」,身為「正主」的陸台神色複雜。

  一副陽神身外身,一位陰神出竅遠遊。

  陸台看他們,他們也在觀察陸台。

  流彩笑道:「我們都未用怨懟仇恨的眼光看你,為何要用一種看待賊寇的眼神看我們。」

  劉材說道:「好理解,二話不說,倒打一耙,掩飾心虛。」

  陸台恢復常態,笑嘻嘻道:「你們倆擱這兒說戲文呐。」

  劉材可謂天賦異禀,得天獨厚,實屬應運而生、橫空出世的一流人物。

  第一次被世人知曉姓名,就是躋身數座天下年輕十人的榜單之列。

  更是與那位新近被譽為「三十年來最負盛名」的年輕隱官,注定有一場問劍。

  劍修的祖籍,師承,履歷,皆是空白一片。只說白也那把仙劍「太白」在扶搖洲一役落幕後,一分為四,各憑道緣,分別認主。陳平安得到了殺力最大的一截劍尖,憑此煉出了那把夜遊劍。劉材則得到了蘊含劍氣最多的那段劍身。

  用崔東山的說法來形容,屁事沒幹,就暴得大名,天底下竟有此等便宜好事?

  劉材的「祖籍」,在那皚皚洲劉氏掌握的綠蔭福地。

  而女修流彩出身的那座天井福地,同樣是劉氏的私産。綠蔭福地是七十二福地中人數最多的一座,是一座擁有多達九千萬人的下等福地,但是錢多如劉聚寶,卻故意一直沒有提升福地的品秩,故而天地靈氣稀薄,要想修道成仙,幾乎就是書上空談。只要有人誤打誤撞走上修行道路,還能一路晉升到洞府境,就會被帶離綠蔭福地。照理說,一座福地能夠擁有如此龐大數量的當地百姓,完全可以「變現」,打造出一只財源滾滾的聚寶盆,據說是有兩位術家的劉氏家族供奉,很早就說服劉聚寶不要如此賺錢。反觀天井福地,劉聚寶就一路砸錢,從下等福地提升到了上等。至今每年立春日,劉氏還是保持一個傳統,都會讓年輕一輩的劉氏女子,御風在天幕,各自往人間抛灑數量不等的雪花錢,據說數量最少的,也是以萬計。天女散花,美如壁畫。

  劉材是鄒子親自帶出綠蔭福地,卻是獨自遊歷皚皚洲的舊朱熒王朝劍修元白,將她帶離天井福地。

  大概是陸台覺得跟他們沒什麽可聊的,就又跑去跟兩位傳道人敘舊了。

  流彩問道:「裴先生到底擁有幾把本命飛劍?」

  劉材說道:「四把。暫時只見過其中三把。」

  流彩本就是隨口一問,還有更好奇的問題要問,「就這麽喜歡掙錢?你也不缺錢啊。」真是名副其實的同人不同命,流彩好像沒有任何出奇之處,而劉材一人便擁有兩枚出自道祖之手的養劍葫,以「心事」葫蘆溫養本命飛劍「碧落」,用「立即」溫養飛劍「白駒」。

  劉材說道:「只是現在不缺錢,以前窮怕了。如今既然學劍順利,又有兩只葫蘆,沒必要一天到晚撲在煉劍上邊,總得找點事情做,想要看書就要花錢買。」沒有家世、科舉功名,那些書香門第、地方鄉紳的藏書樓,門檻就會比較高,偶爾有人願意開門,入內抄書得看人臉色,不許點燈還好說,那些僕役看他就跟防賊似的,每次歸還書籍,僕役就會盯著雙手的指甲蓋使勁瞧。

  劉材問道:「當時你在正陽山,親眼見證那場問劍,有什麽感受?」

  流彩撇撇嘴,滿臉無所謂,「又不是你,我才是柳筋境,道行低微,看不真切。」

  先前那場問劍正陽山,陳平安跟劉羨陽在過雲樓客棧碰頭,他顯得極其謹小慎微。

  事實證明,陳平安並沒有杞人憂天,不算什麽疑神疑鬼,是真有鬼的。

  當時不光是馬苦玄和餘時務在旁等待機會,亦有鄒子在旁觀。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彈弓在下。因此陳平安在正陽山的一線峰祖師堂門檻外突然停步,看遍那些花容失色的花木坊女修,與「她們」自言自語一番,好似打了個商量,鄒子不如暫緩問劍一事?在那之後,陳平安就跨過門檻,忙正事去了。鄒子顯然答應了這樁約定,「收回」了那個在對雪峰給劍修元白當侍女的流彩。

  當時正陽山諸峰亂成了一鍋粥,連吳提京這種天才劍修的脫離譜牒、叛出門派,都沒有餘力去挽留什麽,更何談計較一個籍籍無名的對雪峰女子練氣士。

  流彩問道:「與之為敵,作何感想?緊不緊張?」

  「當然會緊張,倒不至於妨礙問劍。」

  劉材在桐葉洲待過幾年,說道:「開鑿一條大瀆,可以活人無數。說句功德無量,不過分。」

  「關鍵是此舉可以讓死水一潭的桐葉洲,山上山下的人與錢,都跟著動起來。有這一動,桐葉洲就會生機無限。」

  「能夠跟這種人問劍,榮幸。」

  流彩笑道:「不愧是喜歡讀書的,說話就是好聽,該去書院當夫子才對。」

  劉材笑了笑,「倒是想。」

  流彩朝那天空高高抬了抬下巴,「被那位盯上,還給他找到了那座山中道觀,你若是下山再晚幾天,可能就要被抓個正行,就不後怕?」(注1)

  原來當年賒月在周密的授意下,在桐葉洲登陸,有兩個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尋找劉材。

  她若是能夠找出劉材,周密自然就可以找到鄒子。至於找到了,周密有何圖謀,可能是跟鄒子開誠布公,看看有無合作的機會,何必在地談天,不如登天看地,一統五行陰陽家?又或者是一個沒談攏,就吃了?

  興許就只是散個步,切磋學問,談談天?周密曾經帶著首徒綬臣,一起遊歷桐葉洲一座不起眼的小道觀,觀主是位觀海境的道士。在那亂世裡頭,讓那幾個徒弟和常駐道士待在山中好好修行,老道士用了個雲遊人間的藉口,獨自出山降妖除魔去了,要為人間重見天日略盡綿薄之力。十數年光陰彈指一揮間,山中花開花落幾遍,觀內清淨幽雅如舊,觀內道士還在等那位師父或是祖師的老道士返山,回家。周密當時對那小道童施展了一門演算手段,拎起了些許線頭。劉材只是當地土民,並非什麽授籙道士。看門的小道童只知道綽號劉木頭的土包子,與觀裡的大香客有關係,得以時常跟道觀做買賣,售賣山貨換點銅錢、碎銀子。

  劉材搖搖頭,「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擋不住就死。何況真被他找到了,結果是好是壞……好像都是無法驗證的事情了,總之多想無益。」

  流彩嘖嘖道:「你倒是豁達。」

  劉材淡然道:「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

  流彩神色玩味道:「我有一種錯覺,你跟陳平安很像。財迷,好讀書,肯吃苦,心態也好,年紀不大機緣不少,卻都能一一摟在手裡。」

  劉材啞然失笑,「你自己都說了是錯覺。」

  流彩自顧自說道:「也對,不是全部的敵我雙方,非得是什麽正人君子與惡貫滿盈的貨色在那邊較勁,壞人殺壞人,好人殺好人,都是常有的事。」

  劉材說道:「當年實在是活不下去了,如果不是鄒先生,這輩子投胎在哪裡都不知道。」

  流彩笑道:「書上說這就叫死士。」

  劉材說道:「這也是命。人活一世,各有討債,各有還債,都需要兩清。」

  流彩嗓音軟糯,似是鄉音,說了句俗語,「奴奴亦覺些些有,命不如人生得低。」

  劉材並不附和此說,搖頭道:「人各有各命,求是一樣求。不是險中求富貴,便是死中覓活路。」

  流彩喃喃道:「命唉。」

  ────

  那個叫陸沈的年輕道士前腳才走,後腳便又有客人跟上?怎麽回事,真當這裡是趕集的廟會?修士驀然睜眼,遠處漣漪陣陣,依稀瞧見有個模糊的高大身形漸漸接近,寶相森嚴,道功圓滿。這位修士一顆道心劇烈震動,真是怕什麽來什麽,難道是那個陸沈泄露了自己的行蹤?那青冥天下,真是世風日下,為了討好落寶灘的碧霄洞主,真是什麽下作勾當都做得出!不就是個新鮮出爐的十五境嗎?你怕什麽,道法再高,能高過道祖?

  再見那位恨不得剝其皮食其肉飲其血的仇敵,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是沒敢說什麽。

  老道士本就身材高大,再加上一個站著,一個坐著,更顯後者身形渺小,道行低。

  修士乾脆閉上眼睛。老道士也不著急言語,耐著性子,打量起那位似乎相互間有些誤會的熟人,老道士沈默片刻,笑呵呵道:「呦,這不是……什麽道友來著?對不住,實在是歲月太久,太久沒有跟道友打交道,不小心給忘了。」

  修士咬緊牙關,不置一詞,打定主意裝傻扮癡。

  老道士自顧自點頭,贊許道:「果然是藝高人膽大,出門見誰都不慫。某某道友比起當年,氣魄依舊,雖說道力弱了一截,定力倒是增加不少。」那個連道號都給碧霄洞主「不小心」忘了的修士,瞪大眼睛,再不假裝,霎時間紅了眼睛,悲憤萬分,氣急敗壞道:「不就是當初牢騷了幾句,說你在登天一役選擇袖手旁觀,貪生怕死,不夠豪傑麽,多大仇多大恨,至於如此咄咄逼人,奪我洞府,斷我香火,誤我大道,害我性命?!」

  老道士面帶微笑,一言不發。

  落在相熟之人眼中,有些滲人便是了。約莫是怕極反成怒,那修士站起身,再無半點畏縮神色,一張由劫灰鋪就而成的蒲團隨風飄散,站在死灰堆裡的修士,本來少年容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一下子枯老起來,顧不得這種道力流散如洪水決提的可怖跡象,積攢無數年的怨恨與委屈,委實是不吐不快,指著那高大老道士的鼻子就開始大駡起來,「臭牛鼻子,害道爺不得不在此苟且偷生,這都幾個一千年了?!好好好,追到此地了,道爺認栽便是,來來來,有本事就一巴掌打殺了道爺,一了百了!」

  再不敢還手、祭出法寶、切磋道法一場就是了。

  老道士嘆息一聲,「癡兒。」

  修士環顧四周,蒲團一無,劫灰一散,以死見道的想法便徹底落了空,唯一的退路都成絕路了,修士傷心欲絕,滿臉淚水,「完了,都完了。」

  老道士眼神憐憫,「誤入歧途不自知,空耗精神反竊喜,到頭來竹籃打水一場空,修什麽道。」

  修士一個心狠,繼續破口大駡,破罐子破摔了,既然被這臭牛鼻子找到了,橫竪是個死,總有找點痛快才算不虧。老道士搖搖頭,頗有幾分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神色,「當年見你誤了自己,貪天功為己有,念你尚有幾分本性,殊為不易,該你與貧道有一段山中仙緣,本該好好聚散一場。不願你就此腐朽,有意拉扯一把,將你從烈火烹油的熔爐當中拽出,是要幫你求取一線生機。你卻愚鈍,蒙昧天機,這麽多年,還是不能開竅,只知呆坐,癡迷不悟。如那明明早已江河改道、天時地利皆失的神龕中木偶,如何稱得上是真正的道法自然,無為而治。」

  修士聽聞此言,滿臉呆滯。

  老道士搖搖頭,轉身離去,丟下一句蓋棺定論,「亡羊補牢,空空一物。誤人誤己,辜負此身。」

  修士到底不傻,趕忙追上前去,「碧霄洞主,救我一救!」

  老道士頭也不轉,譏笑一句,「這會兒不英雄好漢,不自稱道爺了?」

  修士面有慚色。老道士也懶得與他廢話半句,說道:「貧道新開闢的洞府,如今就在那明月皓彩中,你要是不嫌丟臉,就去那邊當個看管山門、庫房、兼著知客身份的。若是不肯,情理之中,貧道也不強求。以你如今僅剩這點道行,跟人鬥法掰腕子,有點牽強了,可要說回了青冥天下,隨便挑選宗字頭道門,當那座上賓、牆上掛畫像,又有何難。」

  修士立即說道:「願隨碧霄前輩修道。」

  老道士說道:「沒什麽香火的冷廟子,齋飯素淡,道友恐怕要屈尊相就了。」

  修士連忙客氣幾句,想起一事,小心翼翼說道:「恭賀洞主躋身十五境。」

  老觀主微微挑眉,呵呵一笑,「好說。」

  一起行走在這處地界,任詩詞文章家何等文采斐然,也描繪不出此地枯寂荒涼百一。

  相傳道祖遠遊天外,遊歷極遠極廣,見聞極多極怪極玄,匪夷所思,妙不可言,道無法道。

  道祖曾經為碧霄洞主泄露過天機,原來吾鄉是一處高原,位居人間龍脈祖地,是天外千萬個小千世界的緣起之地。

  祖地名為昆侖。

  當年佛陀帶陸沈所見,便是其中小千世界之一。

  老觀主隨口問道:「古鶴,經歷過幾次轉世了?」

  曾用「古鶴」道號的修士老老實實答道:「辛苦秉持一點真靈不昧,重新布置肉身與魂魄,已有三十六次兵解和重塑。此間艱辛,難以言說。」老觀主難得流露出一抹贊賞神色,點頭道:「此舉貴在每次轉世,記憶,靈氣和魂魄,幾乎都沒有損耗,屬於真正打造出了一方循環不息的小天地,也算一條另辟蹊徑的旁門左道了。以後給你介紹一位同參道友。」

  古鶴趕忙行禮道謝。

  循著陸沈、陳平安作為兩條重要支流線索,找見了那個算是未來的十四境的幹流脈絡,老道士駐足停步,古怪見新奇。老觀主稍微運轉神通,只見那位修士身後隨之顯出一尊法相,只見骨骼不見血肉,卻非真正骨骼,而是渾身道氣凝練如玉質,法相金光淋漓,幾條主要氣脈,皆是瀑布倒流姿態,世間皆以金枝玉葉形容求仙之人的道體,眼前就是了,幾近無瑕。之所以是「幾近」,自然是因為老觀主眼界奇高,見過真正的無瑕道軀。

  在那人間的臨海城市,若有江河入海,常有潮水倒灌的事情發生,一條玄之又玄的光陰長河,亦是如此。

  老觀主以心聲提醒身邊新收的護山供奉,「古鶴,接下來裝聾作啞便是了,切記,不要節外生枝,自投羅網。」

  黃鎮站起身,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鎮,道號大潮,浩然寶瓶洲驪珠洞天人氏。見過碧霄道友,見過微塵道友。」

  老觀主點點頭。既然是「道上」相見,相逢稱呼一聲道友,還算得體。

  古鶴以心聲問道:「洞主,從無打過照面,這厮如何曉得我廢棄多年的道號?可是某位故人的轉世?」

  老觀主粗略解釋道:「此子有神通,能知未來事。」古鶴不以為意,不過是所謂的未卜先知,偷窺天機者,算得什麽本事,真道法。遠古歲月裡,就數此輩道士的命理最苦,難怪要來此躲避,否則天心微動,大劫便至,化作一團劫灰罷了。只是碧霄洞主的提醒不能不當回事,古鶴打定主意,只管裝聾作啞。老觀主笑道:「黃鎮,既然幾次襲殺陳平安都不成,阻他合道的登高腳步,效果極其有限了,就轉去孤注一擲,豪賭一場,可惜截殺陸沈又不成,還敢不挪窩,還不逃?」

  「陸掌教心寬道廣,多半不會跟你計較,就陳平安那打小就記仇的脾氣,你又不是不清楚,非要等他找上門來,你是打算學正陽山,還是馬苦玄啊?」「怎的,是那『書上』寫死了貧道命不久矣,還是寫清楚了一句,記錄貧道身邊這位道友,將於某年某月某日歸道山,注定不得長壽,無法證道長生?所以就提前蹲在道旁,伺機而動,守株待兔,撿個漏?」

  果然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黃鎮聞言感嘆道:「碧霄道友確實學究天人,是古往今來真正的見道者之一。」老觀主擺擺手,不受這種有的沒的溜鬚拍馬,「小子,既然窺見些許天機,僥倖能夠駕馭那尾陰陽魚的後裔,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就是可以在兩個繩結間遊走無礙,可謂占儘先手,有了擅自決定千百條道路走向的權柄。這已經是一種尋常十四都覺匪夷所思的莫大自由了,正常來說,就要惜福,更要惜命。是了,你小子也不算什麽常人,若是循規蹈矩,反而走不到這裡。」

  黃鎮不置一詞。言者本來有意,聽者更是有心,古鶴道心微動,似有所悟,思量片刻,伸手出袖,以道法顯現出一支毛筆,一手持筆管,一手指肚抵住毫尖一點,見那群毫齊齊彎曲,弧度各異,若將那毫尖視為一人一事的終點,某處節點,那麽所有纖細筆毫便各是一條條終點固定的道路,不管如何彎繞,遠近如何,也不管「道路」是崎嶇是平坦……晃了晃腦袋,古鶴只是依舊覺得有所不足,經不起更多的推敲,就此作罷,委實是此舉太過費神,空想無益。

  還是去幫碧霄道友的道場看門好了。給一位十五境修士當那護山供奉,臉上有光,寒磣什麽。

  古鶴只是默默記下「陳平安」這個名字。

  一個被碧霄洞主說是記仇的人?

  莫不是這厮心情不佳的時候,出門遊歷散心,道上誰碰見了他,只是多看一眼,就得落個半死下場?

  至於碧霄洞主所謂「陰陽魚」一說,似是實物?確是古鶴首次聽聞,便默默留心起來。

  黃鎮直截了當問出一個關鍵問題:「碧霄道友是要為陳平安強出頭,為其護道?」

  老觀主微笑道:「我與陳平安既非親朋,又非師徒,何必多此一舉,將這條蔚為大觀的道脈強行擰斷,冷眼袖手,觀道一場不好嗎?」

  黃鎮點頭道:「信得過碧霄道友。」

  一旁古鶴有些腹誹,真心信得過碧霄道友?是打不過碧霄洞主才對吧。老觀主對驪珠洞天的槐黃縣城並不陌生,抖了抖袖子,抬起手掌,開始掐指而算,稍加推演。老道士四根手指的指節間,顯現出十天干的文字,十個文字圍成一圈,剛好是如那一枚銅錢、天圓地方的布局,不同尋常,老道士以大拇指先按住一個癸字,倒走天干一圈至甲字,再以甲字作為起始,順走天干……

  說來可笑,黃鎮與陳平安的這場大道之爭,追本溯源,不過是當年一筆百兩銀子的人情債,最有趣的,在於雙方都不在場。黃鎮家的宅子離著泥瓶巷不算遠,旁邊也有一口水井,只是相較於每天清早便人滿為患的鐵鎖井,不起眼,屬於附近幾戶人家私有的水井,井小水淺,容易取水那邊還有一塊菜圃,一條比泥瓶巷還要狹窄逼仄的小巷,冬天時常結冰地滑。

  陳平安曾經帶著陳靈均一起走過那條狹窄巷弄,路過那塊菜圃,物是人非。黃鎮似有所感,自言自語道:「年少時心比天高,總覺功名利祿,唾手可得,青年時四處碰壁,猶不信命,相信當下所有磨礪都是來年進身之階。壯年時意志消沈,悟得一理,綆短汲深,綆是命,是祖蔭,所汲之水,無論富貴與長生,皆是夢裡花,井中月。到此才肯認命,驀然回首,便會覺得故鄉的小井淺水,就是一份安穩日子。不料恰在此刻,時來運轉,入了山,學了道,步入煉氣一途,曉得了別有天地。」黃鎮的年紀要比陳平安小幾歲,在年幼時,他就認識陳平安,雙方卻從沒有說過話,畢竟當年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其餘小鎮老幼婦孺,幾乎就沒有不認識陳平安的。黃鎮的家境一般,讀書卻是沒有問題,早晚學塾上學或是下課,與那每天無所事事飄來蕩去、黑炭似的陳平安,偶然見了麵,各走各路就是了。

  不約而同,都會讓路。一般動作,兩種心態。

  一個是家中長輩和鄰里婦人平常念叨多了,怕被沾惹晦氣。一個是怕給別人惹麻煩,不討喜。

  那會兒,一個黝黑羞赧的孤兒,一個清秀白晰的蒙童,大概都不知道未來是什麽,什麽叫未來。

  可能所謂的明天就是繼續讀書識字的一天,興許明天就是繼續米缸空空的一天。

  那會兒,若是陳平安路上遇見了黃鎮的娘親,會喊婦人二嬸。婦人哪怕心中彆扭,卻也會點點頭,給個笑臉。至於後來婦人在阮秀那邊,說陳平安小時候經常登門蹭飯,碗裡的魚肉,都不給兒子,夾到陳平安碗裡之類的,自然是當不得真的。只因為更早時候,陳平安的父親,燒窯制瓷的手藝好,街坊鄰居的同行,只要問,男人都肯教。所以早年兩家的關係,確實還不錯,至少會時常串門。

  後來等到變天,黃鎮很快就跟著長輩搬去了州城,家族在那邊購置田宅店鋪,過上了手頭寬裕的好日子。老觀主緩緩道:「楊家藥鋪後院的天井裡邊,有你一炷香火,當年香霧不低的,位次很靠前。結果好死不死,招惹到了阮秀,被她厭惡,你等於就此一只腳離開了賭桌。在那之後,你的運勢就弱了。」

  黃鎮默不作聲。

  這等秘事,當年他一個屁大孩子豈能知曉。之後一次次借助光陰長河的潮水倒灌,一次次試圖更改結果,終究不成。

  要麽攔不住陳平安,要麽好不容易攔住了,卻無法成就自己,始終沒有兩全之法。

  老觀主說道:「婦人當街索求一百兩銀子,其實還能還個價,五十兩?三十兩也成?」

  黃鎮神色如常,「能拿到手十兩銀子就心滿意足了。」後來家道中落,少年黃鎮開始怨天尤人,再後來,總有這樣那樣的假設和如果,如果自己再大上幾歲,與那林守一、董水井他們是同年,小鎮變天的那年,是不是就會跟隨陳平安他們一起去大隋山崖書院求學,順理成章成為齊靜春的親傳弟子、文聖的再傳之一?如果第一次遠行,混了個灰頭土臉,在返鄉之初,肯去落魄山,主動找那已經功成名就的陳平安解開心結?是不是就可以留在那邊修行?之後歷經坎坷,求仙修道,黃鎮漸漸走向山頂,終於知曉真相,難免痛心疾首。上山之前,哪有什麽志向,異鄉漂泊無所依。路上,始終清晰記得某個場景,讓黃鎮輾轉難眠,一想起此事就要揪心幾下,所謂刻骨銘心,不過如此了。變天之後,搬家之前,鬧哄哄,一大幫子婦人去楊家鋪子那邊鬧事,後院的那個楊老頭,曾經冷冷瞥向黃鎮,用一種奇怪的神色說了一句奇怪的話,當年黃鎮懵懵懂懂,卻一字不漏記住了。

  「可惜了,給你娘的一百兩銀子,硬生生斷了長生路。以後無法在西邊大山裡立足,離了家鄉顛沛流離的時候,多想想我今天說的這句話。」(注2)

  老觀主說道:「人生大弊所在,不滿手中已經有,只恨手中尚且無。」

  黃鎮說道:「合道十四境,一座獨木橋,還有回頭路可走?」

  古鶴最聽不得什麽「合道」和「十四境」。

  黃鎮一笑置之。

  老觀主說道:「驪珠洞天一座小鎮,彈丸之地,到底要比青神王朝那撥五陵少年,跟蠻荒那撥『同年同裡』的劍仙胚子,都要強多了。」

  泥瓶巷的陳平安,隔壁鄰居的真龍王朱。道號大潮的黃鎮。

  只是可惜了杏花巷馬苦玄,不然世間還要多出一位十四境。

  小鎮三條巷子,巴掌大小的地盤。怎的,十四境如此不值錢,隨隨便便就可以湊一桌打麻將呢。當年山巔,知曉那樁內幕的修士,都要或惋惜或意外齊靜春的攬下天劫、身死道消,理解的,說是讀書人的當仁不讓。不理解的,說那是婦人之仁。市儈些的,說齊靜春這筆買賣做得虧大了。其實沒有那麽麻煩,只需要往後看個幾百年、千餘年,再來單算紙面上的一筆賬,就知齊靜春作為,是賺是虧。

  老觀主問道:「走到這一步,代價是什麽?」

  黃鎮搖頭道:「不可為外人道。」

  老觀主問道:「劍修?」

  黃鎮臉色淡然,點點頭。

  老觀主再問:「純粹?」

  黃鎮還是點頭,有幾分自得神色。

  老觀主點頭道:「憑藉『純粹』二字,足可自傲。確有一份見著誰都敢平起平坐的本錢。」

  古鶴恍然,難怪小子敢在碧霄洞主這邊如此托大,原來是一位極其罕見的十四境純粹劍修。

  黃鎮驀然神采奕奕,「平生喜讀遊俠刺客列傳,最為鍾情一首五言絕句。」

  古鶴心中了然,此子行事作風鬼鬼祟祟,不愧是個喜歡看刺客列傳的。

  不過古鶴愈發堅定一個想法,名叫陳平安的那個傢夥,絕對不好惹,道理再簡單不過,若是個善茬,否則怎麽可能會招惹到黃鎮這種十四境?

  不管如何,以後瞧見了那厮,定要繞道而行。興許是在此枯坐多年,有太長歲月沒有跟人盡興聊天,黃鎮今天尤其不吝言辭,「作詩之人,是與文廟韓副教主同一時代的人物,科舉文章,有那吟病蟬之句,直不隆冬寫下了句『什麽黃雀、烏鴉,都一樣想害蟬』,敢這麽寫,當然毫無懸念落第了。之後便有這首絕句,直抒胸臆。我第一眼瞧見,便心有戚戚然。翻閱此人詩集,所書所寫,初看是滿篇的寒草孤鴻,廢館破驛,羸馬秋螢,冷月枯樹,讓人如見書外一位滿臉苦相的消瘦文士,餓著肚子,不合時宜的滿腹牢騷,只是再多看幾遍,便嚼出餘味了,原來真有人能將奇崛、孤峭、怪誕等諸多意象,一一送入平淡之境,恰似百川入海。」

  老觀主會心一笑,「讀書人平時發幾句牢騷沒什麽,敢在科舉文章裡邊這麽寫,可算本事,是個有脾氣的實誠人,能當大官就奇了怪了。」

  黃鎮喃喃自語,「詩名《劍客》,又題《述劍》。」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他黃鎮煉劍都多少個「十年」了?

  苦等多年矣。

  終於等來了陳平安與那姜赦厮殺的機會。

  你陳平安,敢接劍麽?

  ────

  在中土文廟功德林吃牢飯的,能夠開闢一處山水秘境,單獨關押,待遇這麽高的,屈指可數。

  劉叉這邊,訪客寥寥,不到一手之數。

  這天就走入一位青衫長褂的老人,雙手負後,瞧見了蹲在河邊垂釣的劉叉,站在一旁,似乎在等劉叉的魚獲。

  劉叉只是反復提竿散餌,搓餌重新拋竿,只當身邊那位訪客不存在。

  老人似乎耐心一般,徑直開口問道,「反正都是靠吃大妖漲道力,吃誰不是吃,周密既然有本事挑肥揀瘦,怎麽不乾脆連你一並吃了?」

  來者正是到處散心的陳清流,先前走了一趟蠻荒天下,這次剛剛從西方佛國返回,打算近期再去一趟青冥天下。

  劉叉當然認出了對方的身份,說道:「吃我咯牙。」

  周密當然很能打,可要說真逼急了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是漲道力還是跌道行,兩說。

  陳清流點頭道:「即便強行吃掉你,估計周密短期內也難消化,容易拉肚子。」

  畢竟當年劉叉身負一條完整劍道。

  劉叉約莫是被陳清流這個說法給噁心到了,再沒有說話的想法。陳清流說道:「一旦被禮聖抓住機會,找出周密的大道缺漏所在,到時候雙方鬥法,只要交手了,就是翻天覆地的動靜。只要能夠確定斬殺周密,以禮聖的脾氣,不管付出多大的代價,都一定會出手。崔瀺和齊靜春,就曾聯手試探周密,未必沒有幫助禮聖勘驗桐葉洲周密當時大道成色的心思。從結果來看,周密並沒給他們這個機會。」

  劉叉對這些並不感興趣。

  當年周密選擇吃誰,也是一門學問。劉叉隨口道:「仰止緋妃之流,一來需要他們在戰場出工出力,再者留著有大用,她們腳下各自有條大道雛形,那會兒,托月山認為至少占據半座浩然天下,還是有把握的,要靠這撥有望在浩然合道的王座大妖,去一點一點侵蝕、削弱禮聖的規矩,要用這類陽謀,贏得天時地利人和,在你們浩然反客為主。早早吃了它們,得不償失。當官也好,打理門派也好,學問只在用人,無非是手邊有沒有可用之人,用誰做什麽事。就算是廚子炒個菜,不也需要食材、佐料?」劉叉這類王座大妖,戰力極高不假,可脾氣也臭,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服管,蠻荒甲子帳都難以隨便調動,只要劉叉想要置身於戰場之外,地位高如周密都要頭疼幾分。比如扶搖洲截殺白也一事,交由劉叉遞劍去負責一錘定音,當時周密還得搬出托月山大祖才能說服劉叉。

  陳清流問道:「但是睡覺那撥呢?為何也不下嘴?」

  劉叉搖搖頭,「不太清楚,可能與托月山大祖有密約吧。」

  陳清流問道:「是怕惹惱了關起來門來當縮頭烏龜的白澤,選擇直接出山,站在文廟這邊?一氣之下,直奔蠻荒腹地,跟周密來個硬碰硬?」

  劉叉還是搖頭,「一直不太理解白老爺的想法。」

  陳清流嗤笑道:「都啥光景了,還喊白老爺呢?」

  劉叉懶得廢話。

  陳清流突然笑道:「一位十四境純粹劍修,戰場還不是在書院,竟然會被一個飛升境打得跌境,不愧是劉叉,真劉叉。」

  劉叉黑著臉不說話。

  先前某個連狗都不如的傢夥,已經詳細介紹過「劉叉」二字,如今在浩然天下的膾炙人口,說他好羨慕啊,教教他……

  至於另外那個差不多德行的,倒是沒有拿這個話題陰陽怪氣劉叉,但是走之前往水裡砸了一塊石頭。

  陳清流感嘆道:「為人師表,行為世範,可惜了醇儒陳淳安。」

  確實是難得一見的讀書人,會讓陳清流想起一位家鄉的故人前輩。

  陳清流斜眼那只空空的魚簍,問道:「真會釣魚?」

  劉叉淡然道:「在山上,庸才法寶多。這就叫高手一根竿,低手擺地攤。」

  陳清流笑呵呵道:「劉叉。」

  劉叉說道:「以後別來了。」

  陳清流說道:「近期肯定沒空,得走趟青冥天下。」

  劉叉皺眉問道:「聽朋友說起過你的衆多事跡,好像跟陸沈是舊識?」

  陳清流點點頭,給出答案,「要去跟這個關係實在一般的朋友道別。」

  ────

  天邊團圓月,照看世間無數離散人。

  自從多出一輪從蠻荒遷徙而來的嶄新明月,人間不知多少道官和文人騷客,更為熱衷於夜遊步月之雅事。

  抬頭一看皎潔團圓兩玉盤,交相輝映,真是眼福。

  要說以前提及年輕隱官,多是消息靈通的山巔道官,因為五彩天下的飛升城和寧姚,或是曹慈,才順便聊起陳平安。

  那麽等到現在逐漸知曉了明月搬徙的內幕,是那陳平安牽頭做主,才有了開山與搬月兩樁壯舉,故而如今這位年輕隱官在青冥天下道官中的口碑,相當不差。尤其是走那拜日月一流的山水精怪,對此頗為感恩戴德,據說某些鄉野僻靜處的簡陋道場、洞府,煉形成功的妖族,連那生祠牌位都有了,每日誠心供奉敬香。

  問題在於他們只知一個道聽途說的隱官稱號,這位劍仙叫啥名啥,根本無從問詢,只得暫時以「隱官」代替。此外各脈道官的煉化日月精華一途,雖說一向有內外之別,外煉一道,單煉日或月,不是不可以,但是容易走岔路,最好還是講求一個陰陽調和。故而多出一輪明月,都有些額外的裨益。高懸在天的一輪明月皓彩中,有個身穿棉袍的精瘦道士,習慣性雙手插袖,勾著身子,蹲在門外,與屋內那邊問道:「金井師兄,師父臨時起意的出門,是要見誰,與誰論道?」斜背一只巨大葫蘆的少年道童,坐在板凳上,必須盯著煉丹爐的火候,誤了時辰,壞了一爐仙丹的品相,他要吃不了兜著走,「原籙師弟,師父他老人家只說要出趟遠門,如今咱們這兒,缺個迎來送往的看門道童,不太像話。」

  王原籙嘀咕一句,「窮講究。」

  見那臉嫩的師兄面露不喜,瘦竹竿似的王原籙只好改口道:「金井師兄,如你這般尊師重道的,不多見。難怪師父願意走到哪裡就把你帶到哪裡。」

  少年道童點點頭,「原籙師弟,別看你如今入了道牒,有個親傳名分,想來師父他老人家心裡邊,還是更親近我幾分。」

  王原籙嗯了一聲,「那是必然,師尊念舊。」若是老道士在場,王原籙跟道號金井的荀蘭陵,是不這麽師兄弟相互稱呼的。沒辦法,老道士只認了出身米賊一脈的王原籙當親傳,荀蘭陵始終就個看管煉丹爐的燒火童子,樂得趁著老觀主不在家裡,在王原籙這邊占一占口頭便宜。

  有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走路帶風,咋咋呼呼吆喝著來壺茶水解解渴。

  道童可不怵這個「輩分相同」的白玉京三掌教,沒好氣道:「陸三兒,又來打秋風?」

  既然陸沈要喊自己師父一聲碧霄師叔,那他們可不就是平輩的?再說了在這裡,自己是半個東道主,陸沈作為客人,敢胡來?

  陸掌教點頭,嘴上嗯嗯嗯著,「大駕光臨,蓬蓽生輝。賞臉來這邊打個牙祭。去,好酒好肉伺候著。」

  道童大怒,剛要駡人,就見那陸沈一個腳尖擰轉,行雲流水轉身就要離去。

  卻被老觀主伸手按住肩膀,「才來就走,不聊幾句?」

  古鶴瞧見那少年道童,先是一呆,繼而傷感不已,顫聲道:「金井道友。」

  老觀主神色自若,王原籙心生疑惑,道童則是一頭霧水,「我們認識?」

  陸沈望向那位又見面的道友,低聲問道:「給貧道的碧霄師叔道過賀啦?」

  古鶴點點頭。

  陸沈竪起大拇指,「如此上道,接下來在此修行,穩當了。」

  道童疑惑道:「道什麽賀?」

  陸沈說道:「這位道友祝賀碧霄師叔榮升十五境啊。」

  道童一臉懵。啥玩意兒?

  王原籙倒抽一口冷氣,雙手插袖,忍不住縮了縮脖子。

  陸沈轉移話題,笑道:「微塵道友,此番重見天日,作何感想?」

  古鶴雖然心知不妙,依舊強自鎮定,說道:「長生道上,不堪回首,故人長絕,散若浮塵。」

  老觀主看了眼陸沈的道心。

  道士慨然有澄清塵世之想。

  何必如此?

  陸沈晃了晃兩只寬大袖子,笑問道:「毫厘之差的僞十五,算得十五境麽?」

  道童搖搖頭,「依舊不算。」

  王原籙說道:「當然算。」

  陸沈笑嘻嘻伸手按住道童的腦袋,將其定住。

  道童沒能掰開陸沈的爪子,奇怪問道:「陸沈,做啥子?」

  陸沈神色認真道:「要去做兩件事。」

  道童問道:「找誰幹架?」

  陸沈一臉震驚道:「什麽腦子啊,這都猜得到?」

  道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陸沈手背砸去。

  陸沈立即一縮手,響起沈悶一聲,道童這一拳打得自己腦袋兩眼冒金光。

  陸沈揉了揉少年道童的腦袋,打趣笑道:「真捨得下重手,開竅了麽?」

  老觀主擺擺手,示意他們幾個休要胡鬧,帶著陸沈一起散步走向道觀門外。

  總要盡一盡白玉京掌教的職責。

  要讓青冥天下不至於大亂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幫助師兄余斗解決一份後顧之憂。

  要捷足先登,替不知具體何時歸鄉的大師兄寇名,掃清一條道路,祛除隱患。

  「白玉京陸沈拜別師叔。」

  陸沈停下腳步,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用了兩個說法,「道士陸沈拜別碧霄道友。」

  遠處瞧見這一幕的道童愈發不解,太陽打西邊出來啦?陸沈這厮都懂禮數了?

  老觀主欲言又止,終於還是點點頭,以心聲問道:「落魄山朱斂呢,不去管他了?」

  陸沈灑然笑道:「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還計較主客身份作甚。在這人間,先來後到,都是歸客。」

  要做成此事,陸沈就得是三教祖師散道之後,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僞十五境。

  畢竟需要以僞十五對付僞十五。

  青冥天下,大地之上,舊蔡州地界,那頭到處逛蕩的化外天魔如臨大敵,驀然抬頭望向一輪明月,第一次生出莫大的恐懼心,它毫不猶豫開始逃竄。

  道士下了明月,去了人間。

  ────

  在這蠻荒異鄉,腳下道路依稀,流彩問道:「跟在鄒先生身邊,見識過很多奇人異士吧?」

  劉材點頭道:「見過不少,印象最深的,是一位看不出境界高低的讀書人。」

  流彩好奇問道:「此人跟鄒先生過招了?勝負如何?」

  劉材搖搖頭。

  李希聖曾經在一處尋常市井找到過鄒子,當時劉材就跟在鄒子身邊在人間閒逛。

  找鄒子,是為了妹妹李寶瓶。

  在那之後,李寶瓶就沒有必須穿紅衣的講究了。鄒子當年作為,對李寶瓶而言是一種庇護。

  倒是崔瀺和大驪,等於算計了李希聖一把。不過崔瀺的算計,屬於正大光明的陽謀。既然你這位白玉京大掌教寇名,欲想借助一氣化三清,自身具備三教根祇,以此來嘗試三教融合。那麽浩然歷史上,出現過多次禮學玄學的分道與合流,這就涉及到了名教與自然的調和,群體規矩與我之自覺的衝突,以及大道聖人有情無情的一系列爭論……你李希聖此身作為儒家弟子,總不能繞過一個家族之「禮」與親人之「情」兩字,是舍是立,是棄是忘,你騙誰都沒關係,總不能騙了你自己的本心,休想蒙混過關。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一報還一報。

  裴旻問道:「陳平安是不是已經有所察覺?」

  鄒子說道:「肯定。」

  裴旻神色古怪起來,轉頭看向這位老友。

  鄒子笑道:「旁觀者何必急於知曉真相。」陳平安這些年一直在尋找劍修劉材的蛛絲馬跡,卻不想這個傢夥就在泮水縣城,靠著幫人抄寫熹平石經,掙了錢,就租了間書鋪,做那賣書營生。平時得空就去鴛鴦渚那邊釣魚。所以上次陳平安參加中土文廟議事,其實與劉材咫尺之隔。

  陳平安早就有所懷疑,最後一塊本命瓷碎片,落在了田婉或是鄒子手裡。如今可以確認田婉並無私藏瓷片,既然鄒子鐵了心要以劍修劉材行壓勝之法,處處針對自己,設身處地,陳平安只需假設自己是鄒子,便可以推論出一事,瓷片不但在鄒子手上,更被鄒子煉化了,作為殺手鐧,勝負手。

  所以陳平安一定要在劍修見到陸台、陽神歸位形若「合道」之前,爭取先找到鄒子和劉材。

  傷了陸台的大道根本,總好過昔年摯友,不得不兵戎相見,必須分出個你死我活。

  哪怕搶先一步,肯定機會渺茫,可總不能什麽都不做,任由鄒子穩穩噹噹布置出個嶄新的問心局。

  劉羨陽教了陳平安那門劍術,桐葉洲青壤在內幾個蠻荒妖族修士,哪怕足夠小心,從來閒聊,連「陳平安」這個名字都不提及,依舊著了道。流彩跟隨劍修元白進入正陽山、落腳對雪峰之前,她肯定就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容。陳平安這門劍術的效果大打折扣,但不能說沒有半點機會,可惜幽人不寐。

  原來真人無夢。

  非是陳平安自誇,若說這輩子遇到的對手,有幾個是省油的燈?還真就不怕碰到所謂的強敵,畢竟還是見過一些世面的。

  怕就怕,這場避無可避、逃不可逃的問劍,鄒子精心設置的算計,不必在劍術上。在心即可。

  例如陳平安過了飛升這道大關隘,再要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嘗試合道,躋身玄之又玄的十四境,就要取回所有本命瓷碎片,補全魂魄,無一絲一毫的缺漏。

  怕就怕「劍修劉材」既是陸台的一副陽神身外身,又是陳平安那片瓷器所煉化、塑造而成,早已與魂魄融合為一?!

  殺劉材就等於殺陸台,殺不殺?

  若是陸台不願陳平安為難,選擇主動讓道,那陸台就得自行兵解。

  可問題是陸台如此做了,當真是幫了陳平安?

  合道一事,首先要找出一條前所未有的大道,傳言亦有一道心關要過。容易過的非常容易,難過的也會極其難過。

  又比如,鄒子有更多的布置,只殺一人便可利濟天下,你陳平安殺不殺?

  昔年遊學路上,少年穿草鞋,咬緊牙關,心心念念,追求無錯。

  同樣的人生際遇,得過且過的,將錯就錯的,破罐子破摔的,大有人在,何其多也。

  他覺得這個世道有太多不對的地方,需要有人去認錯,糾錯,修正,完善。

  少年心性單純,於苦難人生之中,始終將自己保護得很好,殊為不易。

  誤以為無錯只是起始,殊不知無錯才是終點。既高且明的在天神靈,尚且受限於自身位置,不敢說自己真正無錯。要保護好李寶瓶、李槐那些孩子,就肯任勞任怨,一路多看多想,力求方方面面,不出紕漏。想見心儀的姑娘,說去也就去了。要為尊重的齊先生走一趟江湖,千山萬水,也就邊走邊看了。

  這算不算是陸沈所謂的一種目擊道存?

  裴旻感慨一句,「他是自由的。」

  「鄒先生以為然?」停頓片刻,裴旻說道:「我很羨慕這種人。」

  鄒子說道:「我還好,談不上如何羨慕。」

  陸台聞言差點脫口而出,本想駡一句裴老兒放你娘的屁。

  可是陸台深知兩位傳道人的脾氣,自己的胡攪蠻纏並無任何意義,只會讓這場重逢,變得更無意思,毫無意義。

  真正的原因則是裴旻此語,「自由」二字,可謂最知陳平安本心。

  別人給予他的期盼和願景,或大或小,恰恰是他自幼所渴望的東西,一個人只要還能感知到被他人給予希望,就不孤單,就不會徹底的絕望。

  所以他幾乎從不與任何人訴苦。

  一旁陸台攥緊手中行山杖。

  但是。

  陳平安的「自我意識」太過稀薄了。(注3)

  這可能就是他未來過飛升境、躋身十四境的最大關隘所在。

  一個從小就最喜歡自我否定的人,如何真正做到我行我素的自我?

  「陸台,我們來這邊見你。」

  鄒子緩緩說道:「然後等他吃掉些什麽,再來這邊找我。」

  相見於道上。

  ────

  注1: 709章《白雲送劉十六歸山》
  注2: 189章《猛字樓外說劍之二三事》
  注3: 來自讀者的評論。

引言 使用道具
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24-5-16 20:34:53

本篇最後由 Im520520 於 2024-5-16 20:41 編輯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毫無還手之力


  只要起了大道之爭,作那生死之戰,便如兩軍對壘,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絕無不戰而降或是讓道繞路的餘地。

  當姜赦拔出那桿破陣長槍,陳平安立即祭出一桿昔年得自離真之手的劍仙幡子,往地上重重一戳。被大煉為本命物沒多久的劍仙幡子,之前只敢中煉,被陳平安放置在於由五色土打造而成的「山祠」之巔,如今卻是為其單獨開闢出一座本命洞府。只見從那幡子當中飄出一位位銀色眼眸、身形縹緲的劍仙,總計十八位,它們身上所披「法袍」,悉數是煉化符籙而成。

  姜赦魁梧身形化做一道虹光,大地之上,破陣長槍帶起一條條弧線流螢,那些擋道劍仙脆如紙片,甚至連出劍的機會都沒有。

  長槍每每與劍仙身形觸及之時,恰似一顆顆雪球迸濺開來。

  姜赦轉瞬之間就來到了陳平安跟前,映入眼簾的那一雙金色眼眸。真是可憎!

  陳平安心神微動,試圖收回劍仙幡子,卻被姜赦一槍攪碎那道神識。

  姜赦扯了扯嘴角,伸手握住那桿暫時無主的劍仙幡子,隨便將其折斷。

  縮地至遠處的陳平安身軀之內,響起一陣悶雷動靜。

  一桿精心煉製、篆刻數以千計符籙作銘文的劍仙幡子,連同一座本命洞府,就此作廢。姜赦知道這小子身上還藏有不少大煉本命物。尋常修士,哪敢如此追求數量的隨便大煉本命物。若是所有厮殺,都能夠靠法寶以量取勝,活了幾千年的修道之士,誰還不是數以百計的本命物家當?不過陳平安如此作為,倒是沒錯,身為半個一,先天底子好,饑腸轆轆,不怕吃撐,若是再給他二三百年的修道歲月,能夠將那人身千餘氣府都開闢了、再分別以大煉本命物坐鎮其中,證道飛升之際,估計都要嫌棄天劫威勢不夠?也算一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出彩手段。可惜對上了自己。

  姜赦搖搖頭,提醒道:「這類湊數的物件,也配試探我的道力深淺?勸你不要拿出來丟人現眼了,還不使出真正的殺手鐧?」言語之際,姜赦勢不可擋,破陣一槍直指陳平安胸口,陳平安不退反進,大步向前,任由長槍洞穿胸膛,手腕一擰,右手瞬間托起一座疊陣而成的雷局,交織閃電,如龍蛇遊走。祭雷局如遞拳,轟然砸在姜赦面門上,使勁一按,整座雷局與姜赦渾厚真氣相衝,瞬間化作齏粉,打得姜赦腦袋往後晃蕩一下,拖槍後退,長槍不忘一絞,順勢將陳平安胸口攪出個巨大窟窿。

  身形倒退十數步,姜赦提搶站定。

  不愧是一副至精至純的粹然神靈身軀,搭配以雲水身和水精境界,身前傷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如初,從袖中滑出兩把匕首,陳平安輕輕握住。

  一把曹子匕首,銘文朝露,實則本名逐鹿。另外一把,銘文暮霞,被陳平安取名割鹿。堪堪躲過姜赦直戳脖頸的一槍,陳平安手持匕首,欺身而近,地上憑空出現一座熠熠生輝的北斗七星陣圖,姜赦微微訝異,第二槍猶然落空,未能將那傢夥從頭到腳當中劈開,原來陳平安不知用上了何種秘法,竟能在搖光和玉衡同時遞出匕首,俱是真人真刀,分別刺向姜赦頭顱一側的太陽穴。與此同時,悄然斗轉星移,姜赦所站位置,恰好落在了開陽星位附近。姜赦笑了笑,身形縮地速度不夠,便只好靠這些花俏伎倆來彌補劣勢。

  即便輔以陣圖,道士步罡加縮地神通,身形還是這麽慢。

  人不濟事,任你占盡天時與地利的優勢,依舊皆是虛妄。姜赦都懶得移動神位,只是稍稍一轉頭,躲過其中一把暮霞匕首,再抬手以掌心撞向那把銘刻朝露銘文的匕首,一把擁有悠久歷史和傳奇故事的曹子匕首,就此寸寸崩開,碎如玉屑。

  再伸手,五指抓住陳平安的面門,還以顔色,同樣是手腕擰轉,將陳平安整個人掀翻在地。

  大地轟然震動,陳平安凹陷在坑,四周龜裂無數。姜赦抬起腳,一腳狠狠踩向那傢夥心口上,陳平安身形化作十八道劍光瞬間散開,在遠處凝聚身形。姜赦好似不屑追殺,只是斜提長槍,破陣槍尖所指,便有一股氣勢磅礴的道力凝如一枝箭矢,破空而去。陳平安身形再次轟然炸開,腹部出現一個碗口大小的窟窿,名副其實的「空腹」。這次傷口的痊癒速度,明顯有所緩慢。

  陳平安面無表情,只是眼中流露出一絲不解神色,姜赦這厮身形速度可以如此之快?

  需知姜赦在拔出長槍破陣之後,至今為止還沒有祭出半點兵家神通,更沒有使用任何一種仙家術法,也就是說姜赦始終是以武夫肉身在對敵。再者這處戰場遺址,本就天道壓勝姜赦這位首位手刃神靈的兵家初祖。劍修的本命飛劍,已經屬於被光陰長河影響最小的特例,這才有了一劍破萬法的說法。姜赦既然沒有運轉本命神通,置身於兵家小天地,豈能完全無視光陰長河的阻滯?最重要的,陳平安早就祭出了一把本命飛劍籠中雀,故而陳平安坐鎮小天地,行動如順風順水之舟,姜赦在這裡,卻似置身於一方無形的凍結琉璃境界中,身形何止是一艘逆行之船,最是妨礙他魂魄和體內靈氣流轉。

  他娘的,不愧是姜赦,強是真的強。

  尚未重返巔峰的姜赦已經如此強勢,萬年之前就穩穩占據上風的道祖又該如何?

  難怪先前在夜航船中,白景會以心聲提醒一句,當初兩軍對壘,雙方大將如後世演義一般,作那陣前捉對厮殺,道祖被姜赦糾纏不休,都打出真火了。

  姜赦緩緩前行,笑道:「飛升境不知十四境風光的波瀾壯闊,止境武夫更難知曉武道十一境的分量。」

  天地驀然昏暗,如烏雲蔽日,姜赦視線上挑幾分,只見有一支白玉靈芝大如山岳,重重朝他這邊拍下。

  姜赦只是斜瞥一眼,腳步不停,拉開拳架,一拳隨便遞出,將那玉芝輕鬆打碎。便有一場白玉顔色的磅礴暴雨,肆意潑灑大地。

  「難道持劍者就沒有告訴過你,自古求仙的煉氣士,就沒一個能夠成為例外,全是一條光陰長河的掬水飲水人,偷水賊罷了。」姜赦提搶緩行途中,側面又有異象橫生,一把飛劍形若大地江河,氣勢洶洶,決堤似的,衝撞而來。蘊藉洶湧劍氣的江河之水,如同撞在一塊中流砥柱之上,激蕩起萬丈水霧,片刻之後,姜赦走出那道暗藏一個「瀆」字道意的飛劍水幕,毫髮無損,只是身前一大片廣袤地面,泛起一座碧綠顔色的巨大湖泊,水波浩渺,一望無垠。姜赦一眼看穿把戲,皆是以劍煉製而成的仿刻小天地,大煉之後,自可隨心所欲,任由煉師變化形狀,用以障眼。兩把劍的大道根腳,實則是陳平安水府「龍湫」

  之內的兩條蛟龍短劍,分別篆刻有「瀆」、「湖」字。

  「世間所謂洞府道場萬千個,哪處不是逐水而居?所謂修道之士,誰不是攢簇在神靈屍骸之上的蛆蟲?我輩武夫就無此弊端。」

  姜赦閒庭信步走在水面上,每一步踩中碧綠琉璃鏡面一般的湖面,便強行鎮壓水面之下的劍意,讓其不得如龍抬頭。

  又有一把與江、瀆不成比例的袖珍飛劍,隱匿於,悄無聲息陰險掠至,卻依舊只是被姜赦一槍挑飛。

  若非這把飛劍沾著些許妖氣,在先前水幕震散猶有餘音裊裊的動靜之內,姜赦恐怕還真要更晚才能察覺蹤跡。

  原來是那崢嶸宗妖族劍修的一把本命飛劍「天籟」。方才飛劍被槍尖擊中,濺起一陣火星,在途中化作灰燼。

  這便是長槍破陣的威勢所在。只要所煉之物的品秩不夠高,稍微觸及,磕碰即碎。

  再次替他可惜,若是對陣一位尋常飛升境修士,憑這些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以仙人對飛升,都有機會占據上風?

  刹那之間,姜赦頭頂,白晝景象瞬間變為夜幕,星空璀璨,顯現出一幅道意渾厚的二十八星宿圖。姜赦凝神望去,定睛一看,似是以一實物煉製作為陣法中樞,再加上材質不俗的二十八張符籙,「畫」出了栩栩如生的二十八星宿彩繪神像,姜赦有些眼熟,記起來了,原來是青冥天下古澤州的那座晉城玉皇廟,就像被陳平安悉數「請神」搬來了此地,神靈歸位,坐鎮各自天上星宿中。稍顯怪異的,便是星圖之外猶有日月同天的跡象,終究有幾分胡拼亂湊的嫌疑。

  頭頂一座星圖大陣只是自行循環,始終處於蓄勢待發的境地,並沒有絲毫的攻伐跡象,姜赦也就暫時不去管它。

  是那嚇唬人的花架子,還是陳平安自以為堪當勝負關鍵的殺手鐧,總不能是一味空耗靈氣的擺設,「落地」便知。

  費錢的正主都不急,就當看個熱鬧的姜赦只會更有耐心。

  「可惜你習武練劍兩不成,都沒個『純粹』,可憐。反倒是你最視為大道之敵的自身神性,才是唯一有機會的純粹,更可憐。」

  前邊大湖阻路,姜赦根本不屑繞道而行,徑直走入其中,一步踩在軟如泥的碧綠鏡面之上,蠢蠢欲動的滿湖劍氣,被強行鎮壓。

  心傲氣高如姜赦,也不得不心中贊嘆一番,陳平安這小子才多少道齡,竟能攢出這麽多的家當。

  「吃什麽,吃武運,吃靈氣,法寶,金精銅錢,斬龍台等等,所有的一切,都是在吃一碗斷頭飯,結果都要為神性作嫁衣裳。」

  「聽我一句勸,關不住它的。這場拔河,結果早定,掙扎無益,不如認輸輸一半。神性得以完全舒展,何嘗不是一種自由。」

  「鬥法就鬥法,道友莫要聒噪。」

  不知何時,陳平安作道士裝束,頭戴一頂蓮花冠,身穿青紗道袍,左手捧一把雪白拂塵,右手托起一盞袖珍仿白玉京寶塔。

  滿身道氣濃稠如實質,有耀眼的黃紫光彩,身後現日月二輪光輪寶相。

  終於開口言語,卻是調侃姜赦一句。

  在那「道士」陳平安手心懸空的仿造之物,一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樓,各有一縷縷纖細寶光流轉,還有一粒粒泛起陣陣道韻光亮的綠書秘笈。姜赦聞言頓時氣笑不已,視野中,湖心處有碧綠琉璃攢尖亭,走出一位好似煮酒待客的白衣劍客,提劍出了亭子,豪邁笑言一句「好漢身手了得,報上名號,與我喝過酒,該你上山聚義。」

  姜赦只覺莫名其妙,也不與之廢話半句,身形前掠,提起一槍,便將擋在路上的劍客幻象給當場攮碎。

  說是幻象,卻只是姜赦看來,若是一般的江湖宗師,止境武夫對上了,說不得就要費去氣力無數才能將其擊敗。

  姜赦很快就想通其中關節,不以為然道:「憑空想像而出的十一境武夫,不堪大用。」

  道士陳平安微笑道:「恁多話,白白減了高人風範。道友多學學我,早早悟透了保全精神的至理。」

  朝姜赦那邊一揮拂塵,道士撂下一句,「你這等暴虐之輩,悖逆大道之徒,還敢逞凶,乖乖受死。」

  姜赦啞然失笑,若說朝他遞拳是認祖歸宗,那麽你小子施展這門陰兵過境的神通,這是鐵了心要改姓姜了?只見湖面上排兵布陣,粗略估算攢簇有數以十萬計的陰兵鬼物,各自結陣,立起一桿桿大纛,有為首大將或披甲執銳,或坐鎮軍帳。一時間湖上陰兵鐵甲錚錚,馬蹄陣陣,鼓聲如雷,直衝雲霄。殺伐之氣紛紛凝聚,在空中凝為一塊塊厚重黑雲。各座浮空如墨一般的雲海之上,猶有披寶甲的神兵力士如蝗如蟻聚集,不計其數,姜赦提搶徑直走入涼亭,竟是半點不疑心,將那壺滾燙溫酒一飲而盡,抹了抹嘴,點點頭,好酒。

  隨手丟了酒壺,走出涼亭,姜赦淡然道:「陣斬。」

  如果說先前姜赦持槍破陣,是那一力降十會的武夫路數。

  那麽這一下便是名副其實的言出法隨,「陣斬」二字,如天雷滾滾,遍布天地,湖上陰兵與那雲中神將,百萬之數,無一漏網。

  頃刻間悉數被分屍。天地間濃煙滾滾,哀嚎遍野,細聽之下,似有無數婦人哀怨嗚咽此起彼伏。

  姜赦置若罔聞,用兵之人,豈會在意這些風吹就散的塵埃。若無鐵石心腸便用兵,一顆道心早就不堪重負。

  「道友且停步,不妨抽空觀書。」

  那道士抖動袖子,攤開一幅歷史長卷,處處是那厮殺的新鮮戰場或是死氣沈沈的古戰場遺址。

  顯化出一卷「兵書」之餘,陳平安再將那手中拂塵輕輕拋向姜赦。

  一把拂塵驀然散開,化作無數條因果長線,主動裹纏住那尊兵家初祖一直不顯的法相身軀。

  每一根繩線之上皆有萬千厲鬼亡魂。

  姜赦微微皺眉,臉色到底是沒有那般胸有成竹了,道:「不入流的邪魔外道,也敢奢望侵蝕金身。」

  身後矗立的那尊法相,立即便有震碎金色細線的跡象。

  「姜赦何嘗不是外道。」

  與此同時,道士陳平安也雙指並攏,掐訣立在身前,口吐真言,面帶微笑道:「吾當摧破之,好替天行道。」

  姜赦雙肩微動,身後一尊金身法相卻是大放光明,那些絲線被濃稠如水的金光衝刷而過,很快化作一陣陣破敗灰燼,撲簌簌飄落在地。

  陳平安神色淡然,遠遠瞧著這一幕,並不如何意外,兵家修士,確實是最不計較因果的煉氣士之一。

  約莫是真被陳平安這一連串的手段給惹惱了,姜赦再次將手中長槍往身邊大地一戳,雙手掌心相對,做出一個簡單的擰轉姿勢。

  諸子百家做大學問的,都有那天道左旋和右旋的分歧。

  但是對姜赦來說,這類治學,實在是太無趣了。

  我要大道如何運轉便如何!

  天與地皆斜,恰似磨盤碾動,勢不可擋。衆生與萬物在其中,皆作齏粉,淪為劫灰,散若飛塵。

  果不其然,姜赦身前整幅畫卷頃刻間都被輕易扯碎,腳下所立一座湖泊蕩然無存,不但如此,整座天地都出現了一種肉眼可見的扭曲。

  丟出長卷與拂塵,說出一句「替天行道」的大話,道士陳平安眯眼旁觀。

  五行本命物所在根本洞府,外加找尋出十座儲君之山的洞府作為輔弼,一主二從,總計十五處本命竅穴。

  這就意味著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閉關期間,已經額外大煉了十件本命物,這還遠遠不是真正的總數。

  只是被那至今不知身份的鬼祟十四境阻攔頗多,偷襲了數次,害得陳平安不得不一次次從閉關中退出,浪費了太多光陰。

  連累大煉本命物一事,略顯倉促,少煉了多件關鍵寶物,或是尚未煉化到爐火純青境地,導致整體效果未能達到預期。

  陳平安本以為這點阻礙無關大局,不曾想沒過幾天,就對上了姜赦。

  之前陳平安的想法再簡單不過。

  自己在仙人一境的功課,除了煉劍,吃金精銅錢和尋找斬龍石,不斷提升兩把本命飛劍的品秩,此外不過是夯實道基、增長道力一事可做。

  只需大煉法寶,便可一舉多得。

  如那市井江湖,沒什麽技巧可言,亂拳打死老師傅。

  山上鬥法,直接以數量取勝,硬生生用法寶砸死對手。

  一個簡簡單單的想法,卻要用極其複雜繁瑣的步驟來打底。

  最終所求,當然還是一種得道長生的獨門飛升法。

  所以才會為丁道士傳道、護道與觀道、證道。

  道士陳平安抬頭見天。

  青天大道屏障如牆,日月同壁,道不得出,困住多少古往今來多少豪傑道人。

  天上星圖真身是一方篆刻日月同壁的古硯咫尺物,硯的背面鑿有二十八星宿的眼柱。

  得自鄭居中,用來裝幾百顆金精銅錢。天外一役,境界最低的陳平安反倒是負責坐鎮中樞,住持大陣運轉,得了這件沒有明說是否需要歸還的咫尺物,陳平安閉關期間,靈光乍現,借助連一艘流霞舟都能煉製成功的顧璨所傳授的煉物法訣,陳平安竟然果真成功將這件咫尺物煉化為一座小洞天,驗證此法可行,可稱神通,當之無愧。

  至於畫符手法,則有遠古道士的朴拙氣息,足可以假亂真,讓許多道齡悠悠的上古真人,誤以為是某位遠古道士的親筆手書。

  緣於李槐借給他的那本「鬼畫符」,上邊便記載有扶乩一道、請神降真的根本法門。

  指玄峰袁靈殿贈送,和托付劉景龍購買北俱蘆洲恨劍山的多把仿劍,都已一一大煉。

  管你品秩是靈器、法寶還是半仙兵,不管是花錢買來的,還是「路邊撿漏」而得,手頭有一樣算一樣,陳平安皆是大煉為與道相連的本命物,用以填充各大氣府。日月同壁的青天大道之下,此間厮殺,各展所能,任你姜赦勢如破竹,看似在光陰長河之內如入無人之境,哪怕是你顛倒陰陽,駕馭天地作磨石,皆是姜赦自作自受,將道行神通一並「磨墨」罷了。

  終究是個對峙雙方此消彼長的下場。陳平安手中托起一座仿白玉京,而白玉京中南華城,又有一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手中攥有一方補上天款「陸沈敕令」的六滿印,印面之上,三十六尊遠古神靈同時睜眼。

  景象一變,年輕道士彷彿祭出一尊巨大法相,大袖飄搖,從南華城飄蕩而出,高度不輸姜赦金身,陳平安卻是身形凝為芥子大小,躲去那白玉京最高處。

  白玉京與那姜赦轉動的天地大道磨盤撞在一起,發出動人心魄的咯吱作響,便似一把錐子緩緩刻畫琉璃鏡面。

  片刻之後,這座白玉京好像硬生生擋住了磨盤的轉動,以至於整座天地開始用一種微妙幅度搖晃起來。

  陳平安雙手籠袖,青袍身形與腳下五城十二樓一同隨之晃動。

  姜赦重新拿起破陣,輕輕擰轉手腕,旋轉長槍。

  臨時改變主意,姜赦並不著急打爛那座贋品白玉京。

  只因為姜赦第一時間看破陳平安的謀劃,沒有讓這傢夥得償所願。

  對方置身於「白玉京」之內,姜赦如果提搶強行破陣,對將來問劍白玉京的陳平安而言,便是一場絕佳的觀道機會,好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由此可見,姜赦今天也沒有將我當場斬殺的十足把握。」

  那道士大笑不已,自言自語道:「若是自認為穩操勝券,姜赦何必計較這點得失,還怕我將擊破白玉京的大致路線、細微訣竅學了去?」

  姜赦揉了揉下巴,終於有些理解某些練氣士的想法了,武夫一張臭嘴,確實惹人厭。

  「這麽喜歡作壁上觀,一個個的,看我耍猴戲嗎?」姜赦好像終於了沒了耐心,「諸位,再不現身,你們的道侶,山主,盟友,可就真要被我活活打死了。」

  駕馭大道,輕鬆反客為主,暫時困住了那座仿白玉京和神性陳平安。姜赦身形倒掠,融入身後那尊法相中,法相伸手一抓,便將一桿長槍破陣攥住,踏出幾步,便來到那年輕道士身前,一槍橫掃,打中那尊道士法相的胸膛,激起玉屑無數,道士踉蹌後退,「等人高」的白玉京隨之後移。

  姜赦再一槍戳中道士心口,白玉京亮起無數條光彩,凝聚於道士法相與槍尖相抵處。

  姜赦也不撤回長槍,向前跨出一步,攮得道士與白玉京一並向後滑去。

  姜赦環顧四周,冷笑道:「這般胸口碎大石,好不好看?!看客不必掏錢,就沒幾聲喝彩?」

  「姜道友稍安勿躁。」

  白玉京之內,陳平安憑欄而立,插袖抬頭望向那尊姜赦提搶法相,微笑道:「道友積點口德,莫要傷了和氣。」

  饒是道心堅韌如姜赦,也被這一句屁話給氣得不行。

  姜赦手上加重力道,長槍破陣的槍尖戳入白玉京中。

  武夫問拳,修士鬥法,總要耗費體力氣血和天地靈氣。練氣士任何一件大煉本命物的破損,都可以說是傷到了大道根本。這要比消磨數十年、百年道行的折損道力,更為隱患,此類大道缺漏,後患無窮,就像江湖上的練家子落下了病根。至於傷及魂魄,心神流散,減少功德等下場,哪個不是修道之人,容易淪為心魔道場,未來合道的天關阻礙所在?修士境界越高,昔年幾處看似不起眼、不過針孔大小的缺漏,就要變成比天開了個窟窿更大,練氣士想著境界一高再拿外物縫補道心之缺失,天無絕人之路,也行,補天去。

  陳平安今天都被打碎了多少件與性命大道戚戚相關的本命物?

  姜赦似有所悟。

  這傢夥莫非是想要反其道行之?

  別看陳平安身份多、手段多,實則隱患更多,比如沒有了陰神陽神,注定無法煉出本命字,劍修武夫兩不純粹……先假設自己的那副人身魂魄,一定會有某些缺漏無法縫補,便乾脆來一場形同「散道」的「沙場演武」,修道之人,萬法皆空,空其身以養元神。狠下心來,舍了全部身外物都不要,只餘下一顆澄澈道心?

  好傢夥。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一語,與那「天道損有餘以奉不足」?

  還能如此注解訓詁?!

  確是奇思妙想。

  先前姜赦評價一句「竪子成名」,倒是委屈了這位既是劍修又是武夫還是符籙修士的年輕山主。

  不枉費我到處打聽你的消息,免得陰溝裡翻船,出山第一場架,就著了道,被老友之祠、碧霄幾個看笑話。

  今天對峙,意外有一些,到底還是失望過多。

  難道擁有半個一的年輕人,就只有這點道行?

  至今為止,不是毫無還手之力是什麽?

  兩尊法相近在咫尺之間。

  姜赦就要一槍捅穿白玉京與道士胸膛。

  就在此時,手托一方五雷法印的道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法印砸向姜赦。

  姜赦一拳未能碎之,只是將其打落別處,法印翻滾在地。

  以法印砸人,看似莽撞,與仙氣毫不沾邊,卻用上了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姜赦心中疑惑,嘴上譏笑道:「雷聲大雨點小。處心積慮,結果就鋪墊出這麽一記殺招?」

  陳平安微微皺眉,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這方五雷法印會瞬間失去大半功效,轉變幾乎只在一瞬間。

  這就導致諸多後手施展不出。

  要說單憑此印重創姜赦,不作此想,但是這方五雷法印卻是陳平安之後幾個真正殺手鐧的起手,確是不假。

  故而這一手,別說陳平安倍感意外,就連姜赦都誤以為陳平安是在耍什麽花招。在那傾斜柱子之巔,任由神性與姜赦為敵的青衫陳平安,第一次出手幫忙解圍,取出一張古樸大弓,挽弓如滿月,有弦無箭,砰然一聲,一道金光激射而出,拖拽出極長的璀璨長線,如倚天長劍。

  姜赦抽出長槍,以槍尖抵住那道來勢洶洶的劍光,將一支「箭矢」撞碎。

  「泥腿子也有潔癖?」

  姜赦滿臉譏諷神色,「還是說根本不敢讓神性持劍?」

  收起那把得自夜航船的長弓,陳平安攤開晶瑩剔透如羊脂美玉的手掌,掌心浮現出一柄長不過寸余的碧玉短劍。

  這枚得自大岳穗山的劍胚,古名「小酆都」。

  初一與那十五兩把飛劍,得到已久,卻是陳平安極少數未能大煉之物。

  陳平安默不作聲。

  這好像還是陳平安第一次與人捉對厮殺,各座洞府積蓄的靈氣耗竭到絲毫不剩。

  修道之人,跟人鬥法,切磋問道,都是需要花錢的。

  駕馭一件件皆已大煉的本命物寶物,或攻伐或防禦,調兵遣將。

  可結果不是被姜赦一擊便碎,便是被槍尖戳中,雖未當場崩壞,卻也變得破敗不堪,跌了品秩。天外一役,雖說陳平安是被拉壯丁的,到底是不虛此行,於修道大有裨益,只說親眼見證兩座天下的相撞路線,陳平安在那扶搖麓道場,就開始嘗試在人身天地之內,鋪設出一條有跡可循的青道軌跡。

  鋪路架橋。

  追求一境,每次出劍,行如天道。

  至於「借機將所有本命物打成一片」的選擇,實在是對上了姜赦,不得已而為之。

  道理再簡單不過,不如此作為,根本沒得打。別說對峙,想要拖延幾分都是奢望,更別提一探究竟,嘗試查看姜赦修為的深淺。

  山巔那位青衫真身陳平安,笑了笑,「看吧,出岔子了,估摸著是青冥天下那邊出現了大狀況。」收了法相,取回重新恢復袖珍模樣的仿白玉京,托在手心,陳平安側耳聆聽狀,聽見猶如家鄉瓷器開片的細微聲響,叮叮咚咚,最終分崩離析,一座袖珍仿白玉京就此轟然倒塌,天地間罡風一吹,激起無數碎屑,下雪一般。

  「一場架,才剛熱手,損失就如此之大了,當真半點不心疼?」

  姜赦心中了然,看了眼身前陳平安真身,再轉頭看向高處作為障眼法的那個存在,「是了,神性做主就是如此。無心便無錯。」

  兩個陳平安,互換了位置。

  姜赦眼前這位陳平安,撤了障眼法,才是真正神性的那半個一。

  他身邊四周現出四把仙劍。

  這位「陳平安」搖動脖子,抬起手,晃了晃袖子,一雙金色眼眸竟有眼神炙熱的意味,咧嘴笑道:「姜赦,那個『我』做事不爽利,說真的,老子忍你半天了。」

  姜赦笑道:「同理。」

  陳平安一向擅長偷師,比如在青萍劍宗密雪峰,長春洞天道場內,閉關期間,也學那吳霜降,仿製了四把仙劍。

  若說吳霜降那四把,屬於次一等真跡,類似瓷器裡邊的官仿官,寄托款。

  那麽夜航船一役過後,陳平安依葫蘆畫瓢的仿劍,就是再次一等,無論是劍的材質還是神意,都是那……民仿官。

  在山上嚇唬人,自然不難,同境之爭,也管用,可要說拿這些再仿仙劍對付姜赦,難免有一種黔驢技窮、或是狗急跳牆的嫌疑。

  姜赦只看一眼便知那幾把拙劣仿劍的品相高低。

  看來距離使出壓箱底的幾種本事,當真不遠了。

  這小子倒是會挑對手,直接挑了個白玉京余斗作為問劍對象。

  真無敵,擱在當今世道,倒也不算自大之話。估計等余斗完全煉化了一座玉京山,也該他躋身僞十五境地了。

  不過欲想成為數座天下的人間第一人,就各有劫數要渡劫。

  他姜赦是如此,余斗當然也是如此。想來青冥天下的大亂已起,從太平盛世轉為亂世,如何變作升平……便是余斗的劫數所在。

  看著眼前這個機關算盡、手段疊出的年輕人,眉眼神色間並無半點氣餒。

  畢竟陳平安這些手段,本該用來對付余斗。

  亭中一壺酒,意有所指?

  姜赦很難不記起遠古歲月裡的那撥書生,意氣風發,慷慨激昂,性情並不迂腐,從來恩怨清爽。

  姜赦提起長槍,指向那高處,懶洋洋問道:「持劍者也好,半個一也罷,能不能拿出點不花俏的真本事?」

  「好說。」

  高處真身陳平安一跺腳,瞬間震碎雙手雙腳之上數以百計的斤兩真氣符,微笑道:「要想以此身精神擔當宇宙,便需先打成混沌一片。」

  姜赦點頭道:「年輕人,真敢想。」下一刻,姜赦便被陳平安伸手按住頭顱,掀翻在地。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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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5-16 20:38:50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入室操戈


  兩道身形合二為一,陳平安好像是第一次任由神性反客為主,鳩占鵲巢,任由粹然神性駕馭我之大道性命,再沒有任何障眼法。

  姜赦眼前一花,變天?這處戰場廢墟的天色,也出現了一種由春季青色秧苗向秋收時金黃稻穀層層轉變的趨勢,恰好青黃相接。

  單手將姜赦掀翻在地,一腳再將那副魁梧身軀踹得橫移出去。

  姜赦差點脫手一桿長槍破陣,以槍尖點地,在百丈外身形翻轉,飄然站定,一槍戳向近身陳平安的脖頸處。

  陳平安側過腦袋,躲過槍尖,伸手攥住長槍,攤開手掌,五指按向姜赦胸口,掌心五雷攢簇,微笑道:「走你。」刹那之間,天地間如同響起洪鐘大呂的叩擊聲,手如鐵錘,大扣大鳴,姜赦砰然倒退,身形如斷線風箏,被洪水般拳罡激蕩得整張面皮顫動不已,頭頂發簪碎裂,披頭散髮,姜赦持槍赤腳站立在千丈之外,途中不得不以破陣底端釘入地面,才硬生生止住後撤身形。四把仙劍在空中劃出四條淩厲軌跡,如影隨形,姜赦以長槍挑飛兩把,不同於先前那些被破陣一碰即碎的大煉本命物,兩把仿仙劍或飛旋或挑高,終究是沒有當場崩裂,姜赦再以單拳劈開釘向眉心處的一把仙劍,倉促之際,仍有一把蘊藏充沛道家真意的仙劍,在姜赦肋部一穿而過,被微微皺眉的姜赦探臂伸手攥住劍柄,長劍的衝勁受阻,劍尖微震,嗡嗡作響,姜赦未能將其輕鬆捏碎,小有意外,姜赦掌心剛要加重力道,便又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映入視野,下一刻,額頭被那厮五指如鈎按住,手腕擰轉,就將姜赦連人帶破陣一並甩出去。陳平安微微彎腰,一揮袖子,一條身軀粗如井口的火龍撞在空中姜赦的後心處,姜赦身形一晃蕩,一槍傾斜朝天幕刺出,剛好將一道憑空從天而降的水運長戟給挑破。

  姜赦手中那把仙劍得以脫困,陳平安雙指並攏,隨意掐劍訣,駕馭四把仙劍在空中滴溜溜旋轉不停,伺機而動。

  一雙金色眼眸熠熠光彩,視野中,再無姜赦皮囊骨骼,而是這尊兵家初祖人身天地的一幅真氣流轉圖,好大氣象。

  竟是絲毫找尋不出漏洞所在。姜赦剛剛打爛那根長戟,身側便有一座宮闕樓閣鱗次櫛比的巍峨山岳,宛如上古真人治所,被仙人煉化為本命物,卻要用一種最不仙氣縹緲的手段,就那麽凶狠拋擲過來。

  如膂力不弱的頑劣稚子卯足勁丟來一方印章。姜赦以長槍抵住那方「山字印」,懸空而停的身形小如芥子,一條骼膊肌肉虬結,袖子鼓蕩獵獵作響,手背青筋暴起,槍尖處火星四濺,硬生生抵住那座山岳的巨大衝勢,槍尖並未刺入此山,卻有一條條金光如蛇瘋狂遊走,在這方山字印底部迅速蔓延開來,當無數條金光如溪澗倒流,漫過山腰直至絕頂,耀眼的金色絲線便已將整座山岳裹纏,姜赦一撤長槍,山岳隨之崩碎,塵土漫天,從出槍到收回破陣,不過是轉瞬之間。

  陳平安不給姜赦更換一口純粹真氣的機會,欺身而近,直截了當,互換一拳。

  姜赦被一拳打到天幕處,手腕猛地一抖,長槍旋轉,動如震雷,打碎那些藏於拳罡之中陰魂不散的劍意。

  陳平安則一線筆直墜入地下,下墜途中,不忘翻轉雙袖,無數條火運水運長蛇如飛劍,朝天幕激射而去。

  姜赦手心滑過破陣,攥住槍身中間,原來兩座大山如一劍削平的「懸崖峭壁」正在合攏,要將姜赦鎮壓其中。

  來勢洶洶,恰似一尊遠古巨靈抬臂合掌,要將身形渺小如螻蟻一般的持槍武夫碾碎於當中。

  姜赦強行咽下一口鮮血,被體內武夫真氣一激,便如烈火烹油,霧氣蒸騰,鮮血悉數化作大道資糧,與那武夫真氣熔鑄一爐。

  稍一轉腕,破陣長槍滾動,槍尖處旋起兩道罡風,將那兩只「掌心」峭壁攪成一陣塵土,碎石如雨落地。

  姜赦提搶,懸停空中,居高臨下,望向那個站在大坑中的陳平安。

  姜赦體內本就有五份武運在作那二三之爭,先前與陳平安「熱手」一場,依舊未能完全鎮壓,這就使得姜赦吃虧不小。

  之前各自留手,自然是各取所需,陳平安需要借助姜赦之手,將一連串本命物以外力強行「兵解」,打成混沌一片。姜赦也得一點點煉化試圖在人身小天地之內興風作浪的三份造反武運,武運裹挾天地靈氣,或如大軍結陣,與姜赦取自青冥天下的一股武運對壘於「丹田戰場」,相互鑿陣,或如輕騎散開,化作一股股流寇,到處侵襲人身經絡驛道,或如一支詐降奪城的大軍,揭竿而起,盤踞於姜赦一處關鍵本命竅穴,在那雄偉城頭矗立起一桿大纛……姜赦體內處處凝滯氣血,牽扯魂魄,何談如臂指使?

  陳平安鬢角髮絲飄搖不定,眯眼而笑,一伸手,凝聚天地間精純的殺伐之氣,顯化出一桿演武場上最尋常不過的白青岡木槍。

  手持長槍,陳平安腳尖一點,坑底地面震動,身形一閃而逝,鰲魚翻背似的,原地往外激射出一圈圈拳意漣漪,大地滿目瘡痍。

  好像陳平安打定主意,姜赦最擅長什麽,便要以此相問,一較高低。

  先是拳法,再是兵家神通,到現在的槍術。

  與姜赦拉開距離,懸在天地四方的仿劍,分別劍光一閃,青天大道竟如軟泥,四把仙劍頃刻間消逝不見。

  姜赦一邊分心探查那幾把難纏仿劍的跡象,一邊等待陳平安的靠近,近戰搏殺如巷中狹路相逢勇者勝。

  此次開場卻是一手爐火純青的五行土法,撮土成山,以心神駕馭座座山岳,浮在高天,朝那姜赦,落山如雨。

  姜赦打碎數以百計的山岳,響動如天雷滾滾,落地生根的山岳數量更多,在大地之上一線蜿蜒如龍脈。在天地之間猶有形若雁陣的山岳依次轟然下墜。姜赦不勝其煩,照理說先前練手,陳平安就已經將體內洞府積蓄的天地靈氣揮霍一空,哪來這麽多嶄新的天地靈氣,何種神通,無中生有?這回的縮地山河,陳平安身形騰挪,便以龍脈諸峰作為步步登高的臺階,提搶踩在各座群山之巔,腳步每一次「接壤」,身形便壯大幾分,臨近姜赦之時,已經若山神巨靈一般龐然大物。見那借助山河之力的陳平安非是紙糊的空架子,姜赦在空中亦是雙肩一晃,現出一尊寶相森嚴的金身法相。陳平安或直行直用,當中一點。或步罡縮地,槍走如龍脈蜿蜒。最終槍尖吐氣如飛劍一戳,挑其手筋,順勢扯下姜赦手臂一塊血肉。卻被姜赦一槍掃中,攔腰打斷,身形化作十數道劍光在別處恢復身形,姜赦再一槍作刀直直當頭劈下,陳平安雖然再次避開,身邊空中卻轟然裂出一道漆黑如墨的光陰溝壑。

  雙方各有往來,誰都不敢硬扛,每一槍的軌跡,蘊藉無窮拳意餘韻,光彩絢目,如一條條弧線肆意切割這方青天,縱橫交錯,道意經久不散。

  姜赦槍術專為戰陣衝鬥而創,大開大合,開了陣,直取上將首級。

  反觀陳平安,便如那江湖游食者的武把式,招術精妙,名目繁多,卻輸了幾分用之如神的渾厚道意。

  陳平安擰轉身形,頭也不轉,驟然轉腕,勢大力沈,一槍向後迅猛戳出。

  一槍戳中姜赦法相心口,正要將通個透心涼,再攪爛其心竅附近的周邊洞府,好與那三份武運來個裡應外合。

  卻被姜赦更早一槍戳中脖頸,將陳平安挑高在空中。

  兩把仙劍同時刺中姜赦法相的雙手,另外兩把則從姜赦腳背處筆直釘入。

  無視那些仙劍,姜赦微微仰頭幾分,冷笑道:「意義何在?」

  撤掉法天象地的神通,陳平安左手持槍,右手抹了一把脖子,手心全是滾燙的金色血液。

  姜赦不約而同收起法相,心口處鮮血淋漓,只是這點傷勢瞧著滲人,實則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手中木槍化作一陣灰塵隨風飄散,姜赦緩緩收回長槍破陣,從太陽穴處拔出一根綉花針似的仿劍,雙指抵住劍尖劍柄,將其一點點壓碎。

  所幸對陳平安而言,不過是一片混沌中再添一份大道資糧。姜赦說道:「知道你還沒有出全力,還在故意以繁雜念頭拖累身形。若只是想要拖延時間,等待援手,我可以在這裡等著,陪你聊幾句都無妨。可如果想要痛痛快快打一場,那就別藏掖了,不如各自掂量一下斤兩。」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是故意有雜念,是當真收束不住。」

  以一副粹然神性姿態現身的陳平安,到底如何難纏,大驪京城那撥地支修士,想必最有發言權。師兄崔瀺精心挑選、朝廷不計代價給予天材地寶、安排明師指點,一洲資質最好、修道最順遂的修道胚子,不過是跟趁機溜出牢籠的「陳平安」打了一場架,結果不少修士都有了心魔,就是明證。如果不是它當時忌憚禮聖,只憑陳平安「自己」,未必能夠將其降服。

  姜赦笑了笑,「神魂一道,不如崔瀺多矣,就是個沒有天資的蹩腳學生,只能拿勤勉說事。如今這副尊容,倒是跟吾洲有幾分相似了。」

  陳平安一挑眉頭。

  姜赦點頭道:「怎麽,擔心我與吾洲早有密謀,分贓了你?這種事,還真說不準的。」

  陳平安笑道:「求之不得,來就是了。」

  與其提心吊膽防賊千日,不如立竿見影殺賊一時。大煉法寶,以量取勝,是為了夯實道基,要將仙人境的底子打得牢固異常,爭取有朝一日,能夠將人身千餘個洞府悉數開闢,好為證道飛升做準備,只等私下傳授丁道士的那門飛升法,得到驗證,確定了切實可行,說不得陳平安的破境,對外界而言,只在瞬間。光靠自欺欺人的「遺忘」,封禁種種過往記憶,來打造牢籠,靠一堵堵文字長牆來作天塹、關隘,用以囚禁神性,終究是治水靠堵的下乘路數。所以每一件大煉的本命物,對於神性而言,都是一道道額外的枷鎖。在扶搖麓道場閉關,陳平安的設想,是等到自己躋身了飛升境,再來尋求根治之法。到時候飛升境該做什麽,目的明確,不過就是三件事,找出缺漏的本命瓷碎片,重新拼出那件完整的青瓷鎮紙。與自己的神性來一場清清爽爽的論道。屆時魂魄無礙,道心也無礙,就可以沒有後顧之憂,放心嘗試著找出一條大道,嘗試合道,成為十四境。陳平安真身,跟那個負責打造一座小千世界、以及為丁道士編撰一部「少年書」、護道一程的「神性陳平安」,雙方表現出來的言行舉止,性格特徵,差異越大,就說明雙方越是難以調和。至少在仙人境,陳平安毫無勝算。

  但是被姜赦找上門,起了這場大道之爭,確實在意料之外。

  本該是一記妙手的大煉,為了壓勝神性的大量本命物,不曾想到頭來反成累贅。所以陳平安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當機立斷,反其道行之,借助姜赦來打碎本命物,打成混沌一片,再借此人身天地之內「天崩地裂、山河陸沈」的變天異象,陳平安必須分出諸多心神,如那沙場斥候,循著蛛絲馬跡,去尋覓那些有機會好似洞天福地銜接的兩座氣府,一經尋見,便記錄下來,好行那鑿出混沌一片、煉氣分出清濁的開天闢地之舉。

  與姜赦對峙,還要分神,以戰養戰,好似散道同時修道,凶險萬分,此間艱辛,不足為外人道也。

  形勢所迫,對上姜赦這位殺力遠超預期的兵家初祖,不這樣,根本沒的打。被姜赦打爛了一連串本命物,陳平安再主動震碎那些用以強行壓制境界、局限道行的斤兩真氣符,使得神性得以完全舒展,彷彿一座處處立碑的封禁之山得以完全解禁,返璞歸真。

  可以理解為在某種程度上,是陳平安的人性一直在拖後腿,讓神性,或者說真正完整的自己,一顆道心拖泥帶水,始終未能躋身圓滿境地。

  與止境武夫問拳,或是與仙人問劍,陳平安還能靠著技多不壓身的諸多手段遮掩過去,對上姜赦,全是破綻。

  記得先前與蓮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由武夫轉去求仙的湖山派掌門高君,有過一番對話。

  「天不再與,時不久留,能不兩工,事在當之。」「就不怕依然是蚍蜉撼樹,螳臂當車?」姜赦既無需更換一口武夫純粹真氣,也沒有著急動手,搖搖頭,「坐鎮避暑行宮,擔任末代隱官,承載妖族真名,合道半座劍氣長城。返回浩然之後,落魄山接納小陌和謝狗,收取寧吉為親傳學生,補缺桐葉洲,開鑿大瀆等等。一樁樁一件件,你都是需要承擔長久因果的,動輒綿延出去百年千年,都沒個消停,就沒有想過這些後果?」

  並非這位兵家初祖耐心有多好,實在是強如姜赦,也沒有信心速戰速決,將這厮陣斬。

  不在於姜赦無法戰而勝之,而在於呈現出「半個一」純粹神靈姿態的陳平安,實在難殺。

  姜赦眼神憐憫,譏笑道:「接二連三的意外,妨礙修行,阻你登高,不就是結結實實的例子。年紀輕輕,道齡還短,小心就遭了天厭。」

  先是十四境候補鬼物的刺殺,然後是某位貨真價實十四境的數次偷襲,再被姜赦當做登天的踏腳石。

  接連三個天大的意外。

  至於青壤幾個妖族修士在桐葉洲大瀆的攪局,比起這些,都不算什麽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

  早有心理準備。沒點坎坷磨難,反而難以心安。既然注定有因果要承擔,不落空在別處他人的肩頭,就沒什麽。

  實在可惜,先前給姜赦很快看穿了伎倆,不肯親手「兵解」掉一座仿白玉京。

  不然這場架,可以借鑒極多,就不算賠了個底朝天。

  恐怕除了三教祖師與白玉京三位掌教之外,姜赦可以說是最有資格找出白玉京大道缺漏的存在了,沒有之一。

  陳平安穩了穩心神,滿臉疑惑,問道:「為何不用長槍破陣鑿開這方天地禁制?試都不試一下?」

  姜赦淡然說道:「獅子搏兔,需要逃嗎?還有後手?我等的就是你的後手。」

  陳平安沈默片刻,重重深呼吸一口,笑容燦爛道:「姜赦此語,真是第一等的好拳!」

  這才是真無敵。

  事已至此,再戰而已。

  陳平安再無雜念,拉開一個拳架,目視前方,喃喃自語一句。

  姜赦猶豫了一下,使了個神通,竟是收起長槍破陣,放聲笑道:「這拳,接了。」

  戰場之上,雙方身形疾若奔雷,數以萬計的流光殘影,天地間到處充斥著洶湧無匹的拳罡,兩位純粹武夫,硬生生打出一處似要禁絕所有術法神通的無法之地。

  ────

  劍光如虹,斬開此間天地的重重禁忌。原來是寧姚身穿法袍金醴,背仙劍「天真」,跨越天下而至。

  她第一個趕到這處古戰場遺址,若以陳平安和姜赦所處戰場為中央地界,寧姚御風停在北邊。在那玉宣國京城的崇陽觀,十四境候補的那頭鬼物,在那陰冥之地揚言要為陽間拔除一魔,擊殺身為隱官陳平安,獲得黃泉路上蠻荒群鬼的認可,希冀著憑藉這條捷徑攢下可觀的陰德,一舉合道,搶先占據鬼道這條獨木橋。它借助櫻桃青衣候補魁首之一的女鬼蕭樸,以她作為勾連陰陽的渡口,陰險刺殺陳平安。事出突然,防不勝防。雖說它傾力一擊未能得逞,好巧不巧,虧得陳平安誤打誤撞,用上了原本用來提防吾洲襲殺的諸多手段,可還是讓陳平安受傷不輕,不談法袍的折損,只說人身小天地之內,數十個基礎洞府淪為廢墟。當然,不等陳平安去找它的麻煩,寧姚就仗劍遠遊酆都地界,將其斬殺。

  這場真相暫時只在山巔流傳的問劍結果,也讓寧姚坐穩了新十四境當中「強十四」的頭把交椅。

  寧姚舉目遠眺,神色冷峻,瞧不出她此刻的真正心思。

  吳霜降緊隨其後,身形位於東方,一出場便施展法相,毫不掩飾十四境修士的修為。

  這尊幾乎頂天立地的巍峨法相,手持一摞由他首創的大符「青天」。

  一現身,吳霜降便開始祭出符籙,法相每次挪步都會伴隨著一次大地震動,抬手進行「補天」。

  漣漪陣陣,造就出一座宛如碧綠琉璃色的天穹屏障。

  總不能讓姜赦隨便幾拳便開天遠遁。

  蒼翠顔色的青天大道,唯有你姜赦不得出。

  吳霜降與道士高孤、僧人姜休、女子劍仙寶鱗,聯袂問道白玉京一役,慘敗落幕。

  余斗手持仙劍,坐鎮白玉京,算是獨力面對三位十四境修士和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

  這一戰,算是奠定了余斗是三教祖師之下第一人的真無敵名號。

  雖說余斗所依仗的白玉京,等於祭出了人間道教的第一至寶,是為關鍵,不可或缺。

  畢竟這種事,浩然天下的禮聖不說什麽,十萬大山的之祠不作計較,就是誰說什麽是什麽。

  真無敵,本就是別人給的綽號。是不是真無敵,余斗也懶得多說什麽。

  高孤在內三人身死道消,就此徹底隕落。

  唯有吳霜降憑藉獨特的合道之法,悄然重返十四境。走了趟落魄山,再趕來此地赴約。

  其實嚴格意義上,那場前無古人的恢弘問道,還是四人皆死的結果,無一生還。

  只說吳霜降那四把仙兵品秩的仿製「仙劍」,全部跌了品秩,其中「太白」「天真」兩把降為半仙兵,其餘兩把仿劍「道藏」「萬法」更是跌為法寶。

  由此可見,那一戰的慘烈,余斗的道力之高。

  道士高孤是要報仇雪恨,僧人姜休自有所求,劍修寶鱗是一心求死久矣。

  兵家出身的吳霜降是要讓一座青冥天下掀開亂世的序幕,借此漲道力、增道行,有朝一日,名正言順,境界更上一層樓。

  既然天下苦余斗久矣,那就讓余斗跟白玉京一並成為老黃曆。南邊聯袂出現一位青衫長褂布鞋的中年文士,和一位眉心紅痣的俊美少年,兩者相距較遠,分別祭出了一座小天地,山水相依,分別住持大陣,各作東道主。歸功於夜航船一役跟吳霜降的那場架,崔東山跟姜尚真兩個出了名的多寶童子,互通有無,以物易物,置換法寶二三十件,為各自大陣添磚加瓦,查漏補缺。

  西方,鄭居中最後一個現身,雙腳落地。一人身負三種截然不同的道氣。

  他們有意無意,剛好形成一個包圍圈,困住姜赦這位兵家初祖。

  姜尚真望向那位鄭城主,內心驚嘆不已,人比人氣死人,真有人可以做成真身陰神陽神三個十四境的壯舉?

  崔東山以心聲問道:「周首席,瞧出門道沒?」

  姜尚真說道:「儒生意味與道家氣,看得比較真切,第三股道意,不好確定。」

  崔東山笑道:「誰跟兵家最不對付,大道不合?」

  姜尚真恍然道:「原來是農家。難怪鄭先生要腳踩實地。是不是可以理解為鄭先生一到場,就與姜赦直接起了大道之爭?」

  不愧是白帝城鄭居中,跟人乾架從不撂狠話,更像市井鬥毆的楞頭青,才照面,衝上去就是一刀子,先捅為敬。

  崔東山環顧四周,一邊查探天地靈氣分量,一邊嘿嘿說道:「周首席你很可以啊,就仨問題,憑本事答錯了兩個。要是我不提醒,還不得全錯。」「儒家追求修齊治平,照理說是肯定不喜歡打仗的,畢竟世道一亂,就是教化無方。但是如果稍稍多看幾本史書,就會清楚一點,喜好輕言戰爭的就兩類人,一個是好大喜功的皇帝,一個是從沒有置身於戰場、不曾挨過刀子的文臣,帶過兵殺過人的武將反而要更加謹慎。道家主張無為而治,表面上也是與兵家很不對付的,但是生死枯榮即天理,不對付當然是不對付的,卻也沒有那麽不對付。姜赦被困了萬年,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等到這位兵家初祖重新出山,他的大道,也跟著稍稍變了。鄭居中如果搬出儒家和道家,對付一般的兵家巨擘,毫無問題,輕而易舉。對付姜赦,就要差點意思。」

  崔東山說道:「三個鄭居中,分別是佛家,農家,醫家。別說今天,一教兩家,就算再過一萬年,還是不會喜歡兵家。」

  姜尚真震驚道:「鄭先生對佛法也有鑽研?」

  崔東山點頭如搗蒜,笑呵呵道:「鄭居中在蠻荒那邊一直在研究佛學。周首席這問題,多餘了,在山中跟景清老祖待久了,糊塗啦?」鄭居中行事風格,一向不可理喻。比如他就是在蠻荒天下合道十四境,硬生生截取偌大一份蠻荒氣運,卻還能蒙蔽天機,不曾被托月山大祖和文海周密抓到馬腳。期間鄭居中一直隱匿在作為曳落河藩屬門派的金翠城,最終連人帶城一起被鄭居中搬遷到浩然天下,道號鴛湖的仙人境女修清嘉,賜姓鄭。隨後整座金翠城都被鄭居中劃撥給弟子顧璨的扶搖宗,城內有座月眉亭,鄭清嘉將其設為禁地,就連宗主顧璨都不得涉足。顧璨對於這種小事,自然不會在意。(註:956章《有人敲鼓》)

  崔東山猜測當下仍然只是來了一個鄭居中。

  至於其餘兩個,也該是「一主二副」的道身。

  道家。輔以五行陰陽家,再配合以號稱「兼儒墨合名法,貫綜百家之道」的雜家?

  兵家。法家為輔,縱橫家再次之?

  姜尚真看那戰場,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了,瞧得心驚膽戰,怎麽一進來就看到山主在挨打。

  還好還好,與那位兵家初祖打得有來有回的,有這種戰績,已經足夠驚世駭俗了。

  傳出去都沒人敢信。崔東山神色凝重道:「這是因為姜赦還沒動真格的……倒也不是,是還沒有以兵家初祖的巔峰修為,祭出真正的殺手鐧。估計他在等我們上鈎呢,不見到我們全部露面,他就會一直藏拙。」

  姜尚真點點頭,「我們想要合夥悶了他,坐地分贓。這位兵家初祖,何嘗不想畢其功於一役。」

  崔東山一摔袖子,哈哈笑道:「不怕,有鄭先生在嘛,輪不到我們想東想西,杞人憂天。」

  姜尚真細心關注戰場,神色複雜,心中嘆息一聲,跟姜赦這種萬年之前躋身天下十豪之列的傢夥,幹一架?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要是早個一百年,有人勸他如此作為,姜尚真非把他的腦袋擰下來當尿壺。

  相較於夜航船那場不打不相識的問劍,今天不過是多出姜赦和鄭居中,熟人居多。

  吳霜降與寧姚還有那雙活寶,分別笑著點頭致意。

  還沒真正動手,吳霜降就開始議論姜赦那五份武運的歸屬,道:「鄭先生負責收取三份武運,這是他與崔瀺早就約好的利息。」

  一位兵家初祖的三份武運,竟然還只是利息?

  無法想像鄭居中跟崔瀺那樁買賣的「本金」與「收益」分別是什麽。

  先生無法分心言語,崔東山代為點頭答應下來,「沒問題。」

  吳霜降繼續說道:「姜赦從青冥天下取回的那兩份,當然得歸我。」

  「作為這筆買賣的彩頭,歲除宮的斬龍台,以及庫存全部金精銅錢,都歸陳平安。」

  「但是需要他自己去拿,去晚了,還能留下多少,歲除宮這邊不作任何保證。」

  姜尚真神情古怪,喃喃道:「若是掐頭去尾,只看這一幕,我們是不是太像反派了?」

  崔東山輕搖摺扇,意態閒適,不計較周首席的混帳話,實則心算不停,問道:「吳宮主出門如此匆忙,連一件咫尺物、裝幾顆金精銅錢都來不及?」吳霜降說道:「必須空手而來,白玉京如今盯得緊,容易借題發揮。單說外出遊歷散心,跟姜赦碰上了,狹路相逢,各不讓道,一言不合就打殺起來,說得通。就算白玉京不理解,也要捏著鼻子認了。可如果落魄山有了實打實的『贓物』,估計文廟那邊也不好跟白玉京交待。配合歲除宮攪亂青冥大勢,這頂大帽子丟過來,誰都接不住。」

  崔東山點頭道:「理解。」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說,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

  吳霜降看了眼那位兵家初祖,再望向鄭居中,嘆息道:「怎麽有種香積寺一役的味道了。」

  那處青冥天下古戰場遺址,前不久便有道士得道,走了條功德圓滿的道路,躋身十四境。

  姜尚真茫然。

  鄭居中置若罔聞。

  崔東山只得幫周首席解釋幾句,大概是一場內訌,兩軍厮殺,無一士卒不是精銳,元氣大傷,王朝國勢就此衰敗。

  崔東山好整以暇,在那充滿蠻荒氣息的上古大澤道場內,吐出一口雪白茫茫的霧氣,如一尾白蛇遊走,自纏自繞如打繩結。

  與此同時,崔東山小心翼翼從袖中取出一支卷軸,攥在手心,卻沒有著急打開這件落魄山鎮山之寶,劍氣長城遺物。

  聊天歸聊天,姜尚真手上也沒閒著,坐鎮一座古遺跡煉化而成的「柳蔭地」,盤腿坐在蒲團上,張嘴一吐,便有一口剛剛煉化沒多久的金色劍丸現世。

  扶搖洲一役的白也,鎮守白玉京的余斗,還有此時此刻的姜赦。

  三場驚世駭俗的圍殺,二顯一隱。

  前兩場,都直接影響了天下走勢。

  不知這一場,又會帶給人間怎樣的深遠影響。

  姜赦欲想重返巔峰,恢復兵家初祖修為,便要承擔有可能被第二場共斬的劫數?

  嶄新人間的第一位十五境,哪怕是僞十五境,都要承擔極大的劫數。至於第二個,就要輕鬆許多了。

  飛升境合道十四境一事,爭先恐後,一步慢步步慢。但是老十四們再往上走,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了。

  姜尚真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恰逢其會,與有榮焉。此戰若是不死,姜某人也算不枉此生了。」

  崔東山瞥了眼始終神色漠然的鄭居中,微笑道:「回頭我親自擺攤天橋說書去。」

  浩然天下的鄭居中,青冥天下的吳霜降,五彩天下的寧姚。這就是三位十四境修士了!

  稍微騰出手來,將那陳平安一拳打入地底深處,姜赦依舊神色自若,問道:「你們幾個,什麽時候勾搭上的。」

  白玉京那幫算卦的,不愧是吃素的。只差沒有把落魄山翻個底朝天了,還是這般後知後覺?

  鄒子也真沈得住氣,先前在青冥天下逐鹿郡古戰場相逢,只字不提。

  好問,問出了姜尚真心中最想問的問題,將那勾搭換成結盟更好些。

  姜尚真也是十分好奇此事。山主沒跟他打過招呼啊。

  在那中土文廟泮水縣城渡口,鄭先生跟自家山主結伴而行,此事倒是世人皆知。

  崔東山微微皺眉,下意識揉了揉眉心紅痣,思來想去,稍稍寬心幾分,不管怎麽說,有鄭居中和吳霜降助陣,勝算更大。

  鄭居中去過一趟落魄山,當時老秀才和崔東山都在山上。但是那次相逢,鄭居中沒有怎麽談正事,至少沒有跟他聊到兵家歸屬。至於鄭居中謀求兵家一事,從他讓韓俏色返回白帝城多讀兵書、她也當真與陳平安購買兵書,崔東山就有所察覺,鄭居中有可能對兵家有想法,但是崔東山還真算不出鄭居中會這麽直截了當,直接就要幹死姜赦。

  扶龍變成了造反?不比凡俗夫子心思繁蕪的起心動念,起起落落沒個定數。大修士的心思一動,往往會直接牽扯到一時一地的命理變化,宗門氣數、王朝國勢甚至是一洲氣運都要跟著有所動靜,真正得道之士的某個決心,此事恰似那市井俗子的「破相」,牽一髮而動全身。

  不知是誰說過一個形容,大修士道心一起,天地就會還以顔色。

  姜尚真此刻還是一頭霧水,自家山主怎麽就跟姜赦打生打死了。

  倒是不耽誤周首席接下來果斷出劍。此戰過後,小陌還怎麽跟自己爭首席?

  天地中央的戰場上,陳山主與那姜赦兩道模糊身影每次相撞,都會激蕩起周邊無窮拳意,導致整座天地都跟著搖晃不已。

  姜尚真置身於道場小天地都覺得耳膜震動,氣悶不已,忍不住以心聲問道:「崔老弟,我行不行啊?怎麽感覺要湊數。」

  感覺往那戰場丟個止境武夫或是飛升境修士進去,根本不夠看。可別幫倒忙。

  崔東山沒好氣道:「別懷疑,要是那把新得飛劍不濟事,老觀主有意拿你開涮,你就是個湊數的。」

  姜尚真一時語噎,有些心虛,「你呢?」

  崔東山微笑道:「我可以朝姜赦滿嘴噴糞,用言語亂他道心。」

  姜尚真本想附和幾句,只是見那崔東山嘴上調侃,神色卻是無比肅穆,難得見到這般形容的崔東山,姜尚真便開始閉目養神。今天的鄭居中實在太怪了,崔東山總覺哪裡不對勁,好像臨時想起一件緊要事,自言自語道:「難道想岔了?這傢夥也要起一條歸攏衆多支流、重整道統的……嶄新大瀆?!」

  諸子百家,幾乎都有一兩位衆望所歸的祖師爺,對自身道統擁有持續深遠的影響力,例如商家的范先生。

  陰陽家,有中土陸氏和鄒子各占半壁江山,雙方針鋒相對。此外小說家,農家、藥家等,也能融洽共處。即便是與儒釋道統稱「三教一家」、能夠單獨從諸子百家中摘出來的兵家,中土祖庭汲縣磻溪與天下武廟一起尊奉姜太公為主祭,擁有七十二位歷代名將作為從祀,共享人間武運香火。

  唯有法家,是個特例。一直沒有名正言順的祖師爺,導致法家更像一個鬆散的學派,代代有高人,但是歷史上能夠善終的法家,屈指可數。這也使得法家一直陷入實與名不與的尷尬處境,得勢之時極其強勢,比任何顯學更有世俗權柄,但是往往曇花一現,朝令夕改,無法長久。再者法家內部道統始終無法統一,宛如經常江河改道,侵吞支流,主幹河道與支流混淆不清。比如寶瓶洲青鸞國那位大都督韋諒,就是一位被崔瀺相當倚重的法家名士,曾經幫助老王八蛋立碑一洲山巔,功勛卓著,前不久擔任大驪陪都的刑部尚書。若是詢問韋諒「家法」如何,相信韋諒也很難說自己具體是師承法家某一條道脈。

  崔東山神色凝重,暫時按下心頭疑惑,虧得鄭居中是在己方陣營,不然有的頭疼了。

  吳霜降法相將天地大道缺漏一一補上,免得被姜赦隨隨便便走脫了。

  真身站在法相肩頭,吳霜降俯瞰遠處戰場,手中多出了一件貌似青銅材質、銹跡斑斑的古老兵器,橫刃。

  吳霜降盯住那位兵家初祖,「強梁者不得其死,好勝者必遇其敵。舊路不通,該易幟了。」

  別說是局中人的姜赦,便是姜尚真這種暫作壁上觀的看客,都覺吳霜降一句話,殺氣騰騰。讓他都感到陣陣冷意,背脊生寒。

  先不談鄭居中,吳霜降曾是武廟陪祀名將,與姜赦同是兵家,當然是半個「自己人」,無非是這條兵家道脈歷史的上游與中游。

  故而此戰,不管影響天下大勢有多深遠,只說當下,別看吳霜降言語神色如何隨意,此戰何其孤注一擲,何等殺機四伏。

  鄭居中不言不語,只是朝吳霜降點點頭,示意可以動手了。

  我自會兜底,負責對付姜赦用以換命的殺手鐧。

  吳霜降心領神會。

  今日一戰,共斬姜赦,篡其位,奪其名,得其實。

  新舊爭道。入室操戈!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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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5-16 20:43:08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休要略過不提


  夜航船如一葉浮萍大海中。

  劉羨陽好像在神遊萬仞,小陌負責盯住那位姜赦的道侶,謝狗坐在臺階上打哈欠,婦人的眼神則時常在裴錢身上流轉。

  院內氣氛略顯沈重,老秀才突然說道:「裴錢,陪我散散步。」

  裴錢點點頭。

  庭院有側門可以通往別地,只是這座月洞門卻上了鎖,老秀才裝模作樣從袖子裡摸摸索索,背對衆人,好似掏出鑰匙開了門,推門而入,裴錢跟上。

  不同於先前院子的寒酸,此處可謂別有洞天,典型的公卿宅第,高梧綠竹,顔色蒼翠,上下皆清,一牆稍空,補以玉蘭,想來炎夏做客人間,暑氣不敢到此串門。

  老秀才環顧四周,笑道:「東家也太小氣了。若能讀書其中,開啓幽窗,天光與青綠一並湧入,字俱碧鮮,真是開卷有益。」裴錢收起思緒,解釋道:「聽小師兄說過,靈犀城上任城主是位女子,她對蘇子和辛濟安先生的詞,都能批評一二。估計這處是她的讀書處,夜航船作為大東家,不好隨隨便便讓給師父作為私宅,不然就有人走茶涼的嫌疑。」

  老秀才點點頭,恍然道:「這就說得通了,否則我非要跑到船主東家那邊絮叨幾句,有棗沒棗打一竿再說。」

  那株玉蘭正值花期,花時地上如積雪。老秀才雙手負後,站在樹下,自顧自笑了起來,輕聲道:「上次文廟議事,對峙的,是兩座天下,聲勢陣仗很大。出風頭最大的,當然還是平安了。托月山那邊,又是拉郎配,勸你師父去蠻荒,就可以幫你們多認幾個師娘,又是擺足架勢,願意將高位王座虛席以待,搞得好像你師父今日去了蠻荒,明天就可以坐二三把交椅,甚至斐然好像都肯讓賢,周清高對你師父的仰慕,如今更是兩座天下皆知,恨不得代師收師叔了。」「諸如此類,林林總總。有些聽聞此事的浩然修士,覺得荒誕,倍感滑稽,誤以為蠻荒烏煙瘴氣,做什麽都是胡來的。你卻不要覺得是那些大妖在開玩笑,故意調侃你師父,蠻荒那邊是真想拉攏他這位末代隱官。扯起一條曳落河,劍開托月山,搶走一輪皓彩明月,單對單,做掉了蠻荒大祖的首徒,需知那元凶還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蠻荒只認強者,既然能認白澤,就能認陳平安。不說斐然,只說蕭愻好了,若是平安去了蠻荒,你看她開不開心,肯定會的,她是叛出劍氣長城,陳平安卻是叛出了劍氣長城以及浩然天下,光憑這一點,蕭愻就要對你師父刮目相看,視為同道中人。」

  老秀才娓娓道來,裴錢耐心聽著,問道:「文聖老爺,禮聖先生盯著這邊嗎?」

  老秀才搖搖頭,「沒在看了,怨不得他不擔事。畢竟天外還有燃眉之急和心腹大患,一個不小心,就會讓三教祖師的散道之舉,功虧一簣。」

  能夠分出心神來這夜航船,與姜赦對話幾句,禮聖已經冒了不小的風險。

  聽過老秀才的解釋,裴錢理解是理解,卻還是有些難以掩飾的失落和憂心。

  老秀才伸手揉了揉臉頰,開始移步往外走,「這件事,是我做岔了,十分差勁。」

  裴錢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將到了嘴邊的言語咽回肚子。老秀才卻沒有自己的過咎輕輕放過,繼續說道:「推本溯源,有今天的為難,還是我當年把事情想得簡單了,自認還算周全,不頂事。實不相瞞,關於你的來歷,平安一直被蒙在鼓裡,我卻是清楚的。要不是我的提議,觀道觀那邊,碧霄道友就不會安排諸多巧合,讓你與陳平安相見,一起離開藕花福地,成了師徒。你們今天也不會如此揪心。我那會兒總覺得姜赦萬年刑期將滿,到時候出山,難免滿肚子怒氣,就想著找個穩妥辦法緩衝一下,免得人間再起干戈,所以處置這件事,我大有私心,極為事功。」老秀才一手握拳,輕輕敲打手心,「想著這麽做了,對平安,人生路上做人做事總是想著先吃虧的關門弟子,能夠提前獲得一張護身符,在兵家初祖那邊贏得些許好感,攢下一份不大不小的香火情,在亂世裡邊,贏得先手。比如平安獨自守著劍氣長城那些年裡,我就一直希冀著姜赦可以出手幫忙解圍。」「對裴錢,能夠跟在平安身邊,多走走多看看,眼界一開,性格就不會過於執拗,朝夕相處,久而久之,耳濡目染,完全就是一個從書香門第裡邊走出來的孩子。有學養,有家教,有擔當,早晚會是那巾幗不讓鬚眉的大家閨秀。我對平安的耐心,還有裴錢的潛質,都是很有信心的,只要他認可了你,就一定能夠照顧好你,至少可以帶給裴錢一個平平常常的童年,走過遠路,落定了,就要去學塾讀書,下了課,家裡有和藹的長輩,身邊有可以聊天的投緣朋友。慢慢來,不必著急長大。」

  「對姜赦和他那位道侶而言,好似憑空多出一個乖巧懂事的女兒,若能一家團圓,怎就不是苦盡甘來了。確是我一廂情願,把人心想得簡單了。」

  「至於你在竹樓跟崔先生學拳,還能贏得好幾次武運,等於提前跟姜赦相見了,平安想不到,我更想不到。」「陳平安是在教徒弟,不是在跟他們搶女兒。有一說一,單說這件事上邊,算不得姜赦將好心當成驢肝肺。是啊,我怎麽就可以保證,他們自己來教女兒,不會更好?所以此事一開始就是我理虧,卻要你跟平安兩個孩子來擔責,天底下沒有這樣當長輩的道理。你們作為晚輩,不覺委屈,卻不是我可以蒙混過關的理由。」聽到這裡,裴錢終於忍不住想要說幾句心裡話,聚音成線,密語道:「師公,其實我遇到這種事,並沒有那麽難受,就是有點莫名其妙。姜赦他們兩個,我只當是路上偶然相見的陌生人。我可以保證,不是為了讓師公寬心才故意說這種話的,的的確確是我的真心話。我心裡真正難受的,是讓從小主意就很定的師父,都要思慮重重,如果……」

  裴錢本想說一句,如果可以的話,師父不嫌她拖累,這場架,必須算她一個!對她而言,天大地大,師父最大。

  老秀才擺擺手,打斷裴錢接下來的言語,輕聲道:「莫要帶著情緒說氣話,容易傷人傷己。最後吃虧的,還是我們自己。」

  裴錢默然。既散步也散心,老秀才帶著裴錢一起走出了這座宅第,走在略顯冷清的街上,回望一眼府邸匾額,緩緩道:「真正的富貴氣,不在金玉滿堂,珍寶字畫,各色物件,如何琳琅滿目。一時得勢的權貴豪門,相較於那些君子之澤能夠綿延三代、甚至五世之上的世族門閥,差就差在底蘊上邊,需要修身有家學,治家有家法,姓名有族譜,祭祀有家廟祠堂,為人處世有祖訓。」裴錢點頭道:「記得師父說過什麽叫他心目中的書香門第,就是家裡書多。孩子從小就覺得讀書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情,一個人若是不讀書才是奇怪的。不必計較書上各代大家鈐印的藏書印多不多,也不必過於計較某部書籍的書坊刻本是否精良、是不是孤本善本,最重要的,是要自家先人在那些書上的批注要多些,後世子孫翻書讀書,就可以看到極多的讀書心得,能夠把一本書吃得更透,理解更深刻,可以算是第二場『開蒙』,即是家學秘傳,可謂治學的獨門心法了。」

  老秀才撫鬚而笑,贊嘆不已,笑道:「山下門戶,一家之主,能夠管好三代人,就算足夠厲害了。」「為落魄山和青萍劍宗作百年計,平安已經做到了。要想更長遠的作千年計,就需要你們的弟子、再傳弟子們,以身作則,做好表率。山上山下道理總是相通的,只肯遺留錢財給子孫,是興家是敗家不好說,哪怕是留下萬卷書,子孫看書與不看也還是兩說,但是言傳身教,做個正人,才有祖蔭,立下幾個好傳統,才是田産,代代相傳,子孫寶之。」

  如今落魄山與青萍劍宗,上山下宗各自都有了三代弟子。

  就是不曉得第四代弟子的第一人,又會是誰?屆時那人歲數多大,是否劍修?總之值得期待。

  不知何時,劉羨陽偷摸跟上來了,「娶妻娶賢,一旺旺三代,就是不知道以後誰家好兒郎,祖墳冒青煙,能夠娶了裴錢。」

  裴錢翻了個白眼。

  劉羨陽以心聲問道:「文聖先生,知不知道劉幽州?」

  老秀才楞了楞,「啊?」

  劉幽州這孩子好眼光啊,劉聚寶燒高香啦?

  劉羨陽繼續笑道:「覺得比之曹晴朗如何?」

  老秀才又是一怔,「咦!」

  劉羨陽笑嘻嘻道:「我倒是覺得李槐也不差。」

  老秀才好像被牽著鼻子走,細想之下,似乎,嗯?

  裴錢問道:「你們在聊什麽?」劉羨陽厚臉皮說道:「陳平安的先生,不就是我的先生,太見外,反而傷了文聖老爺的心,我這當記名不記名都行的學生,當然得找個機會,與暫時還沒有喝過拜師茶的先生好好商量一事,不如舉賢不避親,文廟那邊給個君子頭銜?再多出一位宗主劍仙當學生,以後先生出門跟人吹噓,我收弟子,精益求精,劍仙起步…

  …」

  老秀才瞪圓眼睛,嘖嘖!

  不知不覺,有位婦人,形單影只,遠遠跟著。

  裴錢臉色如常。

  更後邊,還有兩頰酡紅的貂帽少女與黃帽青鞋的小陌,在街上並肩而行,卿卿我我。

  謝狗揉了揉貂帽,清官難斷家務事,她這位次席供奉,有些揪心,好煩,愁死個人。

  謝狗說道:「小陌,行山杖借我耍耍?山主親口說過的,等你回了,可以跟你討要。」

  既然公子都發話了,小陌便隨手將綠竹杖遞給謝狗,以心聲問道:「為何對公子直呼名字都沒有任何感應?」

  謝狗提起行山杖,拿臉蹭了蹭,說道:「哈,定情信物。」

  小陌無可奈何,「問你話呢。」謝狗說道:「山主不樂意你摻和此事唄,鐵了心要咱們倆置身事外。山主啥脾氣,你跟了這麽久,還不清楚啊,你如果不是死士還好,信得過你,有力出力,能幫就幫,山主不跟你含糊半點。誰讓你只差沒將死士二字刻在腦門上,山主不願你涉險,就沒你啥事了。」

  小陌疑惑道:「可就算公子有心躲我,為何憑我今日境界,還是找不到絲毫線索?」

  謝狗說道:「不說你如今還不是真正的十四,就算已經是了,以山主的謀略,有意瞞你,還不是跟玩一樣。」小陌點點頭,「怪我多此一舉。先前送給公子的那件法袍,花了點心思,能夠與我元神魂魄和其中一把本命飛劍牽連。這等伎倆,肯定被公子看破了。上次在崇陽觀被那頭鬼物偷襲,公子就沒有將法袍穿戴在身。果然是我畫蛇添足了。」

  謝狗是才知道此事,一跺腳,惱火道:「小陌唉!」

  小陌心不在焉,終究還是擔心自家公子跟姜赦的那場架,哪有主人與誰打生打死、死士卻在一邊閒逛的道理?

  小陌以心聲問道:「公子閉關的時候,我不在落魄山,你就是扶搖麓道場的護關之人,連你都無法跟公子聯繫上?」謝狗搖搖頭,「這種事,我誑你做啥子,要是山主……呸呸呸,山主肯定會活蹦亂跳返回夜航船,你要是得知我瞞報軍情,我還不得被你駡個半死,記恨好幾百年啊。你又不是不瞭解我的脾氣,就算山主不準我在你這邊泄露他的蹤跡,我在山主那邊發過毒誓,算得什麽事,反悔就是了,出虛恭嘛。」

  小陌不再說什麽。

  謝狗神秘兮兮說道:「事先說好,可不是我挑撥離間啊,小陌,你有沒有覺得山主在神魂一道的造詣,過於……天才了?」玉宣國京城馬氏府邸,製造出種種幻境,以假亂真。如果說在此地凡俗、武夫居多,練氣士境界不高,那麽蓮藕福地之內尋見妖族蕭形的蹤跡,幾乎等於憑空捏造出一個忠心耿耿的「許嬌切」,就不是什麽小伎倆了。桐葉洲,那座破敗古廟內,將青壤幾個玩弄於鼓掌之間,更不談小天地之內,驅役那幾位無償打長工的「苦力」,嘗試打造一座小千世界。尤其是拿丁道士用以護道兼觀道的那門飛升法……

  謝狗在修道一事上,資質如何,不光是陳平安心裡有數,即便是眼界高如老瞎子,都要將白景放在第一流人物行列。

  那麽被白景評價一句「過於天才」,足可見陳平安在神魂一道的厲害。

  小陌想了想,小心起見,在袖內捏了一記道訣,增添數層陣法禁制過後,這才反問道:「公子既然是現任『持劍者』,不精通此道,才是怪事吧?」

  謝狗神色古怪,小聲嘀咕道:「哪有這麽簡單。」

  她在騎龍巷那邊,親眼見過新舊兩位持劍者的聯袂現身,直覺告訴她,未必是陳平安得到了昔年十二高位之一的神通。

  小陌說道:「說不定是崔宗主傾囊相授,公子悟性高,學得快。不必想這些,又用不到你我身上。」

  謝狗點頭道:「也對。」

  不得不說,山主真是個厚道人。對小陌,對自己,都沒話說。

  謝狗咧咧嘴,抬起雙手,扶了扶貂帽。

  她跟五言那婆姨,最早屬於不打不相識,誰讓五言有個三字道號的「陸地仙」,白景垂涎已久。

  要說後世的山澤野修,講求一個自力更生的各路散仙,好像也該與白景在內這一小撮「遠古道士」認祖歸宗?

  白景眯眼而笑,望向前邊五言的背影。

  畢竟是朋友,你的道號就不要了。

  婦人似有察覺,轉頭朝貂帽少女嫣然一笑。

  謝狗氣壞了,以心聲埋怨道:「小陌小陌,瞅瞅,她那眼神表情真欠揍,是不是駡我狗改不了吃屎?」

  小陌也不偏袒謝狗,說道:「誰讓你殺心這麽重,如那宗族之間的械鬥,不止棍棒鋤頭,都亮刀子了。」

  謝狗眼神複雜,說道:「火龍真人沒有誑人。合了道,十四境,真能體察天道循環啊。走在道上,我行我素。」

  小陌突然眉頭緊皺,視線越過無言,望向自家公子的開山大弟子,裴錢。

  謝狗悄悄說道:「放心。」

  裴錢幾次想要轉頭看向後邊的景象,她顯然都忍住了。

  很久之前,久到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昔年逃亡路上,有個面黃肌瘦黑炭似的累贅,拖油瓶,不遠不近跟著她的爹娘。

  路過某些既收肉也賣肉的攤子,就離著腳步放緩的爹娘他們遠一些,等到過了那些砧板血汙凝結成塊的攤子,就可以湊近一些。

  劉羨陽突然說道:「裴錢,如今還抄書嗎?」

  正在想事、準確說來是將忘卻往事一一記起的裴錢回過神,說道:「習慣成自然,還是會經常抄書。」

  劉羨陽笑問道:「聽陳平安說你珍藏有一部板栗集?」

  裴錢神色尷尬,「小時候鬧著玩的。」

  老秀才拈須慢行,也在想些往事。剛剛察覺到裴錢的心境變化,所幸劉羨陽就已經開口言語,將裴錢的心神拉回原處。

  「老大劍仙,劍術高是真的高。可要說跟老大劍仙談事情,費勁也是真的費勁,認定的事情,油鹽不進。讓他改變主意,千難萬難。」「你們到底是晚輩,老大劍仙只會表現出他務虛的一面,所以你們就會覺得他和藹,沒架子。要知道私底下商量事情,需要務實的時候,老大劍仙簡直就是官場上邊的老油子,說話全是彎來繞去的,我得出了門,反復思量,才曉得他這句話到底說了啥,琢磨出那句話原來是意有所指,與字面意思反著來的。他還喜歡說話只說半截,等我接話,給出後半截,若是接不住,他面上不說啥,還會主動轉移話題,心中卻有了一番計較……」

  劉羨陽陷入沈思,「好像我就是這樣的人啊,難道我有成為老大劍仙第二的潛質?」

  阮鐵匠何德何能,能夠收取自己做弟子,賺大發了。

  當初老秀才離開功德林,尚未恢復神位,就開始奔波勞碌,替文廟去跟劍氣長城借幾個人,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閉門羹,逐客令,都領教過了。

  好不容易進了屋子,陳清都曾經問過一個有誅心之嫌的刻薄問題,「有沒有一種可能,崔瀺跟周密暗中聯手了?」

  老秀才氣得跳腳,大駡不已,「老大劍仙你是不是豬油蒙心了,問得出這種混帳問題?!」陳清都不理會老秀才的暴跳如雷,繼續問道:「誰能保證此事不會發生?至聖先師,小夫子?那他們怎麽自己不來?就讓你一個被砸了神像、只剩下秀才功名的文廟外人,來這邊說三道四,讀書人做事,總這麽為了自己要點臉就乾脆讓旁人全不要臉?」

  「絕無可能!」老秀才恢復平靜神色,毫無猶豫,信誓旦旦道:「我可以替崔瀺保證,此事連萬一都沒有!」見那老大劍仙猶有存疑的神色,老秀才便耐心解釋道:「我這個當先生的,曾經憂慮弟子那門事功學問帶來的長遠隱患,卻從不會對首徒的品性有任何的懷疑,我們文聖一脈,從不敢自稱功勞無瑕,但是大是大非,從不踏錯半步。」

  陳清都笑呵呵在老秀才的傷口上撒鹽,「難道是我記錯了,崔瀺不是早就叛出文聖一脈道統了嗎?先生?被傷透了心的學生,還肯認你這個先生?」

  老秀才嚅嚅喏喏,小聲嘀咕,「他認不認是他的事情,他一向脾氣衝,我也管不太著他。反正我一直是以先生自居的。」

  陳清都繼續往老秀才傷口上撒鹽,「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老秀才自言自語道:「我替他崔瀺保證什麽,確實不怎麽有說服力,畢竟拿什麽來保證呢,除了是他們幾個的先生,頭銜之外,一無所有,對吧。」

  陳清都沒有說什麽,不知是默認了,還是不以為然。

  怨懟與仇恨是快刀斬亂麻,一往無前。金鐵相錯,激起的火星,就是大丈夫的恩怨分明。無非敢作敢當。

  愧疚和遺憾卻是一把鈍刀,刀刃上邊的缺口,皆是曾經犯過的錯誤。關門磨刀即是後悔。總歸自作自受。

  老大劍仙,老秀才。兩個年齡懸殊卻都被視為老人的他們,兩兩無言。

  最後還是陳清都說你學生開了間酒鋪,生意不錯,想喝酒可以去那邊,不必花錢。

  ────

  蠻荒天下,這條荒無人煙的山野道路,極為寬闊,曾是某座軍帳的運兵「驛路」,已經廢棄不用多年,野花野草自由生長。

  張風海以心聲問道:「說吧,經由陸台提議,再借助我的庇護,終於得償所願,來到蠻荒這邊遊歷,準備要跟晷刻聊什麽。」

  辛苦沈默片刻,說道:「不能多說,只能告訴你一件事,是有人幫忙牽線搭橋,讓我們幾個,有機會湊在一起聊聊『明天』。」

  張風海卻不肯就此放過這位青冥天下的大道顯化,「說得輕巧。聊好了『明天』,便可以反推回來,決定『今日』之存亡?」

  辛苦神色木訥,淡然說道:「言盡於此。」

  一向言語寬和的張風海難得有幾分怒意,「既然鄭……既然此人能夠做成這種大事,你真不怕著了他的道,淪為牽線傀儡?!」

  辛苦猶豫了一下,說道:「我相信他所說的『後天』情景,一定會到來。總不能旱時鑿井,雨中造傘,雪後縫衣。」

  張風海嗤笑道:「天地無靈氣、世間無神通的末法時代?這類陳腔濫調,算得什麽新鮮事?!」

  辛苦說道:「哪有這麽簡單。張風海,你可以說我不諳世情,但是你當清楚,涉及這種天運循環,世道升沈,我卻不是什麽好糊弄的癡頑之輩。」

  「我並不是惱怒你的想法,只是宗門就得有宗門的規矩,不該擅作主張,木已成舟,再與我們說在水上了。得有個商量。」

  張風海搖搖頭,事已至此,不再勸辛苦改變主意,只是說了句俗語,「不怕全不會,就怕會不全。」

  辛苦說道:「放心,我絕不拖累你就是了。」

  張風海沒好氣道:「老子既然當了你們的宗主,真出了狀況,也絕不會與某些傻子撇清界限,置身事外,袖手旁觀。」

  言下之意,你如果真被鄭居中算計,我張風海就算注定要付出極大代價,也要拽你一把,而不是將傻子惹來的麻煩往外推。

  辛苦不善言辭,好不容易才硬生生憋出一句實誠言語,「你當宗主,確實服衆。」張風海非但沒領情,反而給氣笑了,「怎的,一開始還不服氣來著?難道我不當宗主,你就能當啊?就你,估摸著哪天船到水心處,才與我們致歉一句,『對不住,船漏水了』?或是『諸位有不會鳧水的,可以趕緊學起來了』?」

  饒是悶葫蘆一般的辛苦都給逗樂了,笑道:「宗主此刻才是活潑潑的真正道士。」

  張風海同意來蠻荒這邊「遊山玩水」,目的明確,首先必須找機會跟白澤見一面。

  如今的蠻荒天下,名與斐然,實與白澤,已經是公認的事實。

  此外張風海也想從蠻荒這邊尋一二修士,前提當然是得雙方投緣,再請回祖山閏月峰,一並返回青冥天下。

  太平世道裡,一座宗門的擴張,還有花哨手段,用以錦上添花。在亂世當中,唯有兵強馬壯才是立身之本。

  比如身邊這位完全有資格占據一席王座的無名氏,就是絕佳人選,能拉攏就拉攏,哪怕暫時無法招徠,也要留個好印象。

  無名氏問道:「冒昧一問,道友家鄉那邊是不是要亂了?若是能夠說服白老爺,跟隨道友去往閏月峰,卻無法潛心修道?」

  張風海照實說道:「不是即將迎來亂世,而是已經亂成了一鍋粥,但是我可以保證道友去了閏月峰,只管潛靈養性放心修道。」無名氏笑問道:「能不能大略說一說,到底是怎麽個亂法?硝煙四起,大火燎原?數州之地,悉數戰場?白玉京道士成群結隊,離開五城十二樓,浩浩蕩蕩前去鎮壓?」

  張風海說道:「表面上要比道友所說景象,略微穩當幾分,實際上內裡更亂。我與道友說個大概?」

  無名氏點頭道:「洗耳恭聽。」寶瓶洲,是浩然最小的洲,卻是兩座天下大戰的收官之地。而雍州,則是青冥天下版圖最小之州。在蘄州玄都觀孫懷中單獨問劍白玉京之後,吳霜降、高孤等人問道余斗之前,雍州魚符王朝的年輕女帝朱璇,便不顧白玉京的種種暗示、明示,一意孤行,擅自開啓一座普天大醮,按照古法,主祭者朱璇親自登上法壇,劈斫老樟樹的樹枝,用以占卜連同雍州在內的四州吉凶。

  顯示四州皆是大凶之兆。

  此卦一出,天下嘩然。

  得知結果,四州道官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既然天意如此?順勢者昌,逆勢者亡。難道不該早作謀劃?那浩然天下桐葉、扶搖兩洲,不就是鮮血淋漓的前車之鑒?反觀寶瓶洲與那頭綉虎,不更是未雨綢繆者、方可在亂世屹立的絕佳例子?此外劍氣長城與文廟合作,文廟負責開闢五彩天下,陳清都負責一劍開天,幫助飛升城落地嶄新天下,有此退路,才能香火不絕。

  如今整座青冥天下,就像是一隻大油缸。

  一旦稍有火星濺起?

  若說孫懷中那場問劍,還算私人恩怨,即便老觀主問劍落敗,就此隕落,玄都觀與蘄州始終克制。

  那麽吳霜降幾個的問道白玉京,就是與公開造反無異。

  幽州地界,作為山上領袖的地肺山華陽宮,連同山下第一等豪閥弘農楊氏在內,何止是蠢蠢欲動?只差沒有揭竿而起了。

  至於建造在水底山脈之巔的那座藕神祠,祠內供奉那件鎮國神兵,名槍「破陣」的去向,反而已經沒有多人在意。

  聽過張風海的大致講述,無名氏笑著問出一個最大的問題,「你們青冥天下,餘掌教就這麽不得人心?」

  張風海也很難用幾句話解釋清楚,搖頭道:「道友一去便知,耳聞不如眼見。」

  無名氏點頭道:「是要去看看。」

  一睡就是萬年,實在錯過太多。

  張風海轉去詢問辛苦一句,「你對隱官印象如何?」

  辛苦說道:「沒見過,不好說。」

  張風海說道:「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真相。」

  辛苦好奇道:「怎麽說?」

  道號「泥塗」的張風海卻是打趣一句,「草鞋與木屐,當年各自只與共主頭銜相差一步之遙。」

  ────

  曾是水火之爭收官之地的古戰場遺址。

  問拳雙方,早就分出了勝負,卻始終未能分出生死。

  姜尚真神情古怪,以心聲與崔東山言語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山主這麽難殺嗎?」

  崔東山使勁揮動玉竹摺扇,吹得鬢角髮絲肆意飄拂,「你也知道是大不敬的話?」

  一頭化外天魔有多難纏,一份純粹神性就有多難殺。

  前者的匯總,就是曾經害得青冥天下一洲陸沈的僞十五境,而後者的極致,便是人間的半個一。姜尚真方才已經得知一些驚世駭俗的內幕,比如這位兵家初祖遠遠沒有達到巔峰,一方面是體內三份武運作祟,正在興風作浪,讓姜赦的武道十一境,有失水準。另外就是當下衆人眼中的姜赦,當年真身被一場共斬,早已與五份武運融合,所以崔瀺在三份武運動手腳,本身就是一種阻止姜赦順利重塑真身的手段。所以姜赦如今展露出來的姿態,只是一副用以棲息魂魄的陽神身外身,至關重要的陰神,還處於出竅遠遊途中,前不久剛剛通過一條歸墟通道去往蠻荒。

  而這陰神,竟然是一位據說躋身止境「神到」一層的武學大宗師。

  那是一個姜尚真從未聽說的名字,謝石磯。

  按照崔東山的說法,謝石磯是陳清流的師姐,那「她」豈不是鄭居中的師姑?以此推論,鄭居中與姜赦,能算半個自家人才對?

  姜尚真看出一些這座天地的端倪,以心聲詢問,「這處遺跡,到底是真是假?」戰場之上,偶爾能見姜赦激蕩拳罡「碰壁」,似與某種禁止撞在一起,便有琉璃碎片崩碎的絢爛景象,顯露出一種與此方天地截然不同的畫面,一閃而逝,天地很快就會恢復正常。就像此地是由無數塊琉璃交錯拼湊而成的古怪之地。

  崔東山說道:「假自然是假的,卻要比真的還真。鄭居中於煉物一道,鑽研很深。已經能夠煉化一艘流霞舟的顧璨,也只是學到一點皮毛。」

  姜尚真瞥了眼那根傾斜的天柱,忍不住追問道:「怎麽可能做到?」

  崔東山嘆了口氣,「我們都位於某個鄭居中的腹中腹。」

  估計最後一個鄭居中,已經在蠻荒天下找到謝石磯了?

  抑或是置身於夜航船靈犀城?

  姜尚真嘖嘖稱奇。

  跟鄭先生這種魔道巨擘結為盟友,當真有一種莫名的……心安!姜赦好奇之事,是並不小氣的陳清都,作為住持劍氣長城萬年事務的主心骨,有無留給陳平安這位末代隱官一份壓箱底的禮物,報酬也好,饋贈也罷,不管是什麽名義,於情於理,於公於私,都該有才對。

  但是這種內幕,只要當事人一天不說,就會一直是不會揭開謎底的永久謎題。

  崔東山問道:「就不好奇,為何我家先生遲遲沒有跟師娘拜堂成親,結為道侶?至今還沒有個名分?」

  老大劍仙為何失約,到最後都沒有去姚府登門做媒?

  當然不是陳清都覺得幫陳平安做這種事情,有失身份,故意拖延。

  姜尚真點頭道:「關於此事,困惑已久。」

  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沒有跟寧姚成親,還算可以理解,畢竟兒女情長,大不過整座劍氣長城的生死存亡。

  只是等到陳平安回了家鄉,寧姚與飛升城也在五彩天下站穩腳跟,照理說,再無任何阻礙他們結為道侶。

  姜尚真思來想去,好像只有一個答案,慫?陳靈均倒是別有妙解,這是山主老爺家鄉這邊的習俗,一家門戶裡邊,必須大哥娶妻了,弟弟才能成親。劉羨陽在咱們山主老爺心目中,當然就是大哥一樣的存在,那就得講一講這個老理兒。得虧龍泉劍宗搬走了,否則我保管每天去催一催劉瞌睡抓點緊。

  崔東山說了句沒頭沒尾的怪話,「你覺得那個叫馮元宵的小姑娘,與我師娘緣分更深,還是跟我先生更有緣法?」

  姜尚真搖搖頭,「這種事情,我可不敢亂說。」

  他只知道馮元宵身份特殊,她與五彩天下「同齡」,因緣際會之下,成為了太平山黃庭的嫡傳弟子,如今就在飛升城。

  不管寧姚和陳平安如何相親相愛,只要他們一天沒有訂立名分,終究還不是真正的道侶。

  為何明明兩座天下大局已定,浩然由衰敗亂世轉為升平之世,陳平安依舊沒有著急求親。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先生確實有很多的顧慮。要為師娘和飛升城作千年萬年的長遠計。

  崔東山又問道:「換個更簡單的問題好了,你覺得老秀才跟白也,與我先生因果牽連多不多?」

  姜尚真試探性說道:「比較多?」

  崔東山笑駡道:「周首席你這腦子的靈光程度,都快追上正陽山的那位奇才兄了!」

  姜尚真委屈道:「這種問題,問一問景清或是白玄都行,問我總覺是暗藏玄機啊。」

  當初文廟找出五彩天下,開闢道路,之後老秀才與手持太白劍的白也,鑿開混沌,分出清濁,「開天闢地」,大好河山。

  老秀才賺得一份大功德,卻沒有將其收入囊中。扶搖洲一役,白也手中仙劍「太白」一分為四,其中一截劍尖,花落誰家?

  故而許很多山巔修士都沒有意識到一件事情,某個足夠驚世駭俗的真相。

  其實陳平安曾經有機會代替寧姚,成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人。

  最終跟斐然一樣成為天下共主。

  周密登天離去,斐然補缺蠻荒。

  以寧姚的性格,若是能夠提前知曉真相,比如在她躋身飛升境之時,就算寧姚當時已經有了第一人的大道雛形,她依舊願意為陳平安讓出這條道路。

  但是這裡邊還有個最為關鍵的前提,那就是更早之前,陳清都的選擇。

  以及陳平安的某些無心之舉。

  缺一不可。

  不如此,陳清都便不會層層遞進、一次次給予這位外鄉劍修更多的期望,以及磨礪。

  崔東山小聲嘀咕一句,「老王八蛋,不當個人!」

  姜尚真早就習以為常了,一逮住機會就駡崔瀺,沒有機會也要製造找機會駡一句老王八蛋。

  崔東山曾經帶著裴錢一起去過劍氣長城,除去被曾經師弟、當下師伯的左右一劍劈下城頭,略顯狼狽,之後崔東山還曾單獨去見老大劍仙。

  陳清都第一次見到白衣少年,便稱之為「國師」。

  一眼勘破真相,渾厚道力使然。

  事實上,當時崔瀺元神確實就秘密棲息於崔東山身上。

  少年眉心一粒紅痣即道場。

  崔瀺何時返回道場,是根本不用與崔東山打招呼的。

  神魂一道,崔瀺是絕頂高手,比如左右就被蒙在鼓裡,未能識破此事。

  對師兄崔瀺不可謂不熟悉、近在咫尺的左右尚且不能看穿,就更不談陳熙、齊廷濟這些在遠處粗略一觀的老劍仙了。對於崔瀺和大驪王朝近百年之內,在劍氣長城的一些小動作,陳清都其實看在眼裡,沒有掉以輕心,畢竟更早一個路過劍氣長城、期間還當過幾年刑官的浩然賈生,讓陳清都對浩然天下這些聰明絕頂的讀書人,印象深刻。例如寧府看門人納蘭夜行的徒弟崔嵬,不肯憋屈而死,選擇成為大驪諜子,為自身謀求一條退路,陳清都就對此假裝視而不見。反正崔嵬既沒有投靠蠻荒,在戰場上沒有一絲含糊,做事就不算過底線。

  當然肯定還有一些隱藏更深的手段,看了幾十年過後,已經對崔瀺做事風格有了個大致瞭解,陳清都就不再盯著。

  不同人眼中的劍氣長城,就會呈現出截然相反的氣象,或死氣沈沈,或生機勃勃。

  「少年」朝那城頭之外抬起手,擰轉手腕,如持竿,變了嗓音,「真像一場遛魚,耗時萬年之久。」

  劍氣長城既釣不起那條過於巨物的大魚,手中魚竿也不至於被拖走,雙方就這麽耗著。

  浩然天下的太平世道,阻攔蠻荒的劍氣長城,功莫大焉。

  老大劍仙沒有問個為什麽,問題十分劍修,連開頭和過程都省略了,只要個結果,「崔瀺,給句準話,你到底行不行?」

  崔瀺的回答也極具綉虎風範,「陳清都,你難道有更好的選擇嗎?既然沒有,那我就是毋庸置疑的最佳人選。」「這次你們劍氣長城是注定守不住了,謀主周密布局得當,蠻荒畜生一定會攻入浩然。記得至聖先師跟你們這撥劍修有過約定,禮聖最重規矩,而且文廟還是要臉的,那你就不必憂心身後事。劍氣長城這處兵家必爭之地,還有大用處,不該讓手給蠻荒。

  得換個信得過的人來接手魚竿。」

  停頓片刻,崔瀺說道:「由於陳清都不出劍,蠻荒妖族缺掉的那份苦頭,我和大驪鐵騎會在寶瓶洲幫你找補回來。」

  陳清都嘖嘖稱奇,「原來我已經得這麽慘了,還需要崔瀺一個道齡不足三百年的異鄉晚輩,幫忙出口惡氣?」

  「無意抹殺你們這撥遠古劍修的功德,尤其是能夠一路活到今天的老大劍仙,如何贊譽都不為過。」

  修道高低,其實就只有兩條評判標準,活得足夠久,以及能夠讓原本活得很久的敵對修士活不久。

  「可要說物盡其用,人盡其力,劍氣長城只是做得很好,卻依舊不是最好。」

  聽到這裡,陳清都笑道:「『只是做得很好』,好個『只是』。這種話,也就是崔瀺這種人說了,才讓人覺得不算太過刺耳。」

  崔瀺開門見山道:「上了歲數的老人,總該為子孫稻粱謀。劍氣長城也該給自己謀求一條退路了。而且這條嶄新道路,必須名正言順,名實兼備。」

  陳清都微笑道:「這是夫子到鄉野學塾給蒙童上課了?崔國師何等高士,跟我這種莽夫聊『名實』,會不會屈才了?」崔瀺忽略老大劍仙的冷嘲熱諷,說道:「若說狹義上的紙面文章,書上學問,劍氣長城這邊有幾個敢標榜自己的學識,估計陳熙也就是當個書院山長,至於孫巨源之流,只會附庸風雅,無非是那些不學無術的世家子弟。你們也別怪浩然讀書人嫌棄你們粗鄙,不通文墨。」「可要說書外,這裡有著天底下最好的詩詞曲賦和小說。無論豪邁,婉約,仙氣,俠義,都是一流。只說浩然天下的邊塞詩,給這裡的故事提鞋都不配。精彩紛呈,各花入個眼,翻書的看客都可以為之浮一大白。也就是沒有人可以為此地劍仙們立傳,否則版刻售賣了……我願意再次親自上酒桌,與個胖子商賈低三下四敬酒。」

  崔瀺慨然笑道:「落筆紙上,用文字寫書,終究是小道。用人生寫書,才是大道,世間文學真意所在。」

  「前半截的屁話,就當你沒說。」陳清都伸手彈了一下耳朵,道:「後半截內容,說得有幾分公允,聽進去了。」

  崔瀺淡然道:「有辱斯文?劍氣長城何時是以幾篇道德文章作為立身之本的,哪有斯文可辱。」

  陳清都笑道:「又開駡?」崔瀺說道:「總好過浩然九洲那些自詡斯文的半吊子讀書人,奔走權貴之門,拜王侯謁公卿,膝蓋軟,見人說話,看似清高,實則嘴巴與別人褲襠裡的卵袋子齊平被大人物客氣幾句,再被旁人隨便吹捧幾句,滿臉紅光,暗自竊喜,強自鎮定,等到走出門去,連屁眼都是快活的。」

  陳清都一時無言,竟是完全無法接話。

  駡人一事,果真還是他們讀書人更擅長。

  「很早就想要來這邊看看了。」

  崔瀺說道:「當初離開文聖一脈,其實有想過要不要來劍氣長城落腳。返回家鄉寶瓶洲,輔佐大驪宋氏,並非首選。」

  陳清都笑道:「還有這等事?你該來的。為何臨時反悔?」

  崔瀺說道:「多說無益。」陳清都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來了劍氣長城,就有意思了。蕭愻會服你,豪素也會敬你,一個就不會充滿怨懟,一個也願意出山遞劍殺妖,你甚至可以刑官隱官一肩挑。陽謀陰謀,髒活累活,都有人做了,相信我會輕鬆許多。」

  崔瀺接話道:「我怕自己到了這邊,會改變初衷。怕與浩然截然不同的劍氣長城,走了另外一個極端,變成蠻荒。」

  陳清都笑問道:「擔心自己為了一己之私,跟周密成為同道,即便最終翻了天,達成所願,還是會成為千秋罪人?」

  崔瀺搖頭說道:「身後名如何,是好是壞,是有是無,不在我考慮範疇之內。」

  崔瀺笑道:「如此信任陳平安,敢於將希望寄托在一個境界不高的年輕人身上,崔瀺在此謝過。」

  陳清都皮笑肉不笑,「以什麽身份與我道謝,是獨樹一幟的大驪綉虎,還是欺師滅祖的師兄崔瀺?」

  崔瀺說道:「隨意。」

  陳清都說道:「崔瀺,說一千道一萬,你總得給我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遠古歲月,劍修當先登天,書生緊隨其後。」

  崔瀺說道:「今時不同往日,但是陳清都捨得先死,崔瀺願意後死。你我退場的方式可能平淡了點,結局肯定不會太差。」

  陳清都笑道:「古來聖賢皆死盡,唯有豪傑不寂寞。你我都是注定當不成聖賢的人物,豪傑,倒是能夠勉強湊個數?」

  崔瀺說道:「在事上,崔瀺頗為自負,不輸任何人。可惜在人上,我沒有阿良的臉皮和熱忱,也沒有陳平安的耐心與善意。」

  「這是我與鄭居中這類人的通病。我們很難對這個世界和人性抱有過高的期望。故而在我們眼中,幾乎看不見人,全是事。」

  「有個建議。對老大劍仙,對寧姚,對劍氣長城,對天下形勢,都有好處。」

  陳清都來了興趣,「說說看。」

  崔瀺給出一個簡明扼要的答案,「既然選了他作為劍道繼承人,就不要心軟了,既然心狠就一狠到底。」

  陳清都忍俊不禁,「好嘛,好像誰都占了便宜,敢情就那小子不是個人啊?」

  嘖嘖不已,陳清都忍不住調侃一句,「天底下有你這麽當師兄的?」

  崔瀺語氣淡然道:「大概是他運氣好,能夠找到我這麽個大師兄。」

  沈默片刻,崔瀺說道:「如果說寧姚是你們劍氣長城最精美的瓷器,也別讓陳平安成為一只用完就丟的破爛匣鉢。」

  陳清都笑了笑,「頭回聽說這種比喻。崔先生在這件事上,大可以放心。」

  崔瀺照搬了陳清都的說法,「前輩總要給我一個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

  只是比較微妙,雙方默契都改了稱呼。

  陳清都似乎不太擅長說出口這類措辭,伸手揉著臉頰,醞釀許久,才給出一個答案,「我願意給予陳平安最大的期望。」

  不曾想崔瀺並不領情,「虛了。不夠。」

  陳清都顯然有些氣惱,脫口而出道:「陳清都的佩劍,豈是誰都有資格背著的。這麽說,夠不夠實在?」

  崔瀺笑著點頭,「是句頂天的結實話。足矣。」

  下一刻,崔瀺撤掉心神,讓位給崔東山。

  老人雙手負後,陪著少年一起眺望遠方,「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人記得用劍的陳清都,做學問的崔瀺。」

  寬衣大袖的俊美少年坐在城頭上,彷彿一朵白雲在此停歇片刻,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唱著一首古歌謠。世間多少人事,都成略過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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