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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09:26:5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章 橫生枝節

  苻南華見蔡金簡有些興致低落,便帶著她隨便四處走走,兩人並肩而行,權且當做散心,期間夾雜一些關於東寶瓶洲南方的奇聞軼事,蔡金簡仍然有些強顔歡笑,不過比起離開泥瓶巷後的煩躁,心情確實要好了許多。

  她對於這位老龍城的貴公子,印象漸好,要知道老龍城雖然底蘊深厚,英才輩出,距離頂尖宗門只有一線之隔,照理說比較二流墊底的雲霞山,要高出許多,但是雲霞山這類傳承有序、根正苗紅的正統仙家,對老龍城這類偏居一隅的南方蠻夷,擁有一種先天的優越感,若是以往遇見,不背後嘀咕一聲南蠻子就算修養好的了。

  蔡金簡苦澀道:「苻兄,雲根石雖是我們雲霞山的命根子,但既然事先說定,我便不會賴帳,哪怕傾家蕩産,也會償還給苻兄。」

  苻南華安慰道:「顧粲家的機緣,是否已是板上釘釘的局面,目前還不好說。」

  蔡金簡臉色黯然,搖頭道:「截江真君劉志茂,聲明狼藉不假,手段不弱,否則也沒辦法在書簡湖有一席之地,這樁機緣,強求不得了。一旦惹惱劉志茂,我如何扛得住一位旁門大真人的威勢,怕就怕已經被劉志茂記恨上,一旦離開小鎮,沒了聖人坐鎮和規矩約束,天曉得劉志茂會做出什麽過激舉動。想必苻兄在邊境上,也看出一些蛛絲馬跡,山門這趟隨我來此尋寶的扈從,實力不濟,完全不是他的對手。」

  苻南華笑道:「放心便是,哪怕是為了那十塊雲根石,我老龍城也會護送你安然回到雲霞山。」

  蔡金簡轉頭朝他嫣然一笑,剪水秋瞳,脈脈含情。

  苻南華頗為自得,習慣性想要撫摸那塊玉佩,摸了一個空,才記起自己的老龍布雨佩,已經送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

  蔡金簡鬆了口氣,走路的時候,腳步稍稍向左傾斜些許,於是她的肩頭輕輕觸碰了一下苻南華。

  泥瓶巷之行,蔡金簡是做了一次計劃外的押注,屬於臨時起意,卻也小心權衡,只不過事實證明她賭輸了,代價就是十塊價值連城的雲根石,這讓她對接下來的小鎮之行,充滿了焦慮,無形中也對苻南華産生了依賴感,或者說産生了賭徒心性,十塊雲根石是賭,五十塊不一樣是賭?賭贏了,狠狠賺一個盆滿鉢盈,賭輸了……蔡金簡覺得自己不會輸,絕對不會,她可是雲霞山的修行天賦第一人蔡金簡!修行路上,一帆風順,境界提升,勢如破竹,蔡金簡不相信自己會在這條臭水溝翻船。

  在蔡金簡心情好轉的同時,感大局已定的苻南華,也有了真正欣賞蔡仙子容貌身段的閒情逸致,不可否認,她是天生內媚的女子,一旦與這種女子結為道侶,朝夕相處,無論修行還是床笫,皆可漸入佳境。

  蔡金簡曾被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大佬,親口譽為「雲根山風,飛天之姿」,言下之意,其實是極為難得的道侶人選,靠山吃山、做慣了生意的雲霞老祖們,這些年不計代價栽培蔡金簡,未嘗沒有待價而沽的私心,仙家聯姻的天作之合,比起世俗王朝豪閥大姓的嫁娶,要更為慎重,看得也更加長遠。

  只是苻南華對雲霞山實在沒什麽好感,將山門命運就放在蔡金簡一個女人的肩頭,實在不像話,這也是苻南華對雲霞山觀感不佳的原因所在。

  苻南華提醒道:「萬一宋集薪隔壁的少年,也是外邊某方勢力的選定之人,還留著那件本名瓷器,那麽你這次出手,就會惹來麻煩,容易被人順藤摸瓜,找到雲霞山和你。再者,宋集薪主僕和截江真君劉志茂,都有可能察覺到此事。」

  蔡金簡笑道:「苻兄可能專注於機緣線索,不曾在意此地一些不成文的規矩,小鎮當地出生之人,男孩在九歲的時候,若是沒能被等了將近十年的『買瓷人』,找機會帶離小鎮,就意味著根骨天資先天不行,已經不太值錢,往後歲數越大,更加廉價,那些宗門幫派與其花一筆天價『領養錢』,來當冤大頭,顯然遠遠不如用來重金培養幾個親傳子弟,來得實惠。」

  蔡金簡一提起那個草鞋少年,就滿心厭惡,「凡夫俗子就該有凡夫俗子的覺悟!」

  苻南華儘量小心措辭,勸說道:「理是這個理,可是那少年見識短淺,哪裡曉得你雲霞山蔡仙子的尊貴,便是有所冒犯,教訓一頓也夠了,何須兩次出手。」

  苻南華覺得蔡金簡的悍然出手,事出反常必有妖,說不定就暗藏玄機,與機緣有關,所以他希望套出些話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絲馬跡。以免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將她當做秋蟬,其實是她才是黃雀。老龍城歷經千辛萬苦,加上給出遠比正陽山、雲霞山更加誇張的價格,才只得到一些隻言片語的零碎秘聞,苻南華才得以知道小鎮三千年以來,所謂機緣,在那場蕩氣迴腸、千古絕唱的慘烈戰事之後,除了那群天資卓絕的小鎮孩子之外,確實一直只是前輩祖師們遺落此地的法寶器物而已,但是當這塊福地面臨徹底崩潰之際,就沒有這麽簡單了。

  末代王朝,山河破碎,必有神兵重器出世,以迎新王朝新氣象。

  蔡金簡有些悶悶不樂,「別提他了,想起來就噁心。」

  她隨即秋水長眸中流露出一抹罕見戾氣,只不過不願壞了自己在苻南華心目中的仙子形象,她才沒有將心中所想訴諸於口。

  如果將來在小鎮之外遇上那少年賤種,她一定要讓他死個痛快,而不只是拖著一副病秧子身軀,繼續苟活十幾二十年。

  高挑女子尤其討厭少年那雙眼眸。內心深處,她有個自己從未深思的執念。

  那種乾乾淨淨的眼神,她在以「無垢澄澈」著稱的雲霞山,修行這麽多年,從頭到尾都不曾見到過幾次,生長於陋巷的貧寒少年,有什麽資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擁有這份美好?

  蔡金簡歪頭揉著眼皮子,這個動作使得她的那雙遠山黛眉,愈發纖長。

  一直打量四周景象的苻南華隨意打趣道:「在我們老龍城的井坊間,有個流傳很廣的說法,叫左眼跳財右眼跳災,你是左眼跳還是右眼跳?」

  蔡金簡手指被燙似的趕緊縮回手,瞪了他一眼,她當下顯然是右眼皮在跳。

  自討苦吃的苻南華連忙亡羊補牢,笑道:「凡夫俗子的瞎講究,當不得真。」

  蔡金簡嘴角翹起,側過身,凝望著苻南華的側臉,得意洋洋道:「被騙了吧?」

  苻南華楞了楞,看著小女兒嬌憨作態的蔡金簡,他沒來由有些心動。

  他突然有些猶豫,對她的殺心開始搖擺不定,是不是與之成為一雙神仙美眷,會更有利於老龍城勢力北上的謀劃?蔡金簡一旦在此成功獲得機緣,回到山門後,地位勢必水漲船高,運作得當,甚至不是沒有機會成為雲霞山的女主人,在歷史悠久的雲霞山祖譜上,也不是沒有女子當家的先例。如此一來,老龍城就等於有了一塊跳板,名正言順滲透東寶瓶洲的腹地版圖,從此南北呼應,進可攻退可守,正是王霸基業,使得老龍城擺脫空有實力、卻只能偏安割據的尷尬局面,數百年來飽受排斥之苦。

  前方不遠處,幾步外,就是橫竪兩條巷弄交錯的十字路口了。

  苻南華看到那個岔口,猛然驚醒,似有所悟,眼神重新堅毅起來。

  頭戴高冠的苻南華,額頭瞬間滲出了細密汗珠。

  亂我心志者,必殺之,以堅道心!

  這一刻,苻南華再看向蔡金簡,他的眼神、氣態和心境,便恢復之前的灑脫了,純粹像是在欣賞一幅畫面,美人美景,皆可以養目,如今能多看幾眼就幾眼,畢竟她在離開小鎮後,注定要在他手上香消雲隕。

  殺人放火金腰帶,修路鋪橋無骸骨。

  聽聽,有些市井底層的名言警句,真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啊。

  苻南華心胸,豁然開朗。

  蔡金簡側著身,嗓音柔媚,笑問道:「南華,想到什麽了,這麽開心?」

  她悄悄換了個更親昵的稱呼。

  苻南華搖搖頭笑了笑,正要說話,眼角餘光瞥見一抹黑影。

  一個身材消瘦的少年,彷彿只用了一步,就從那條橫向巷弄跨到了蔡金簡身前,左手迅猛上挑,與此同時,右手一拳已經砸在雲霞山仙子的腹部,勢大力沈,尺寸間的驟然發力,竟然隱約有呼嘯風聲,迫使女子不得不彎腰低頭。

  雖然少年右手勁道已經遠超同齡人,但少年其實是個左撇子,所以少年左手握住的利器,完完全全沒入蔡金簡的喉嚨,直接刺透下口腔。

  少年猶不罷休,右手一拳砸在女子胸膛,左手仍是向上一抬。

  保證這場偷襲不會有絲毫意外。

  那一刻,女子原本纖細白晰的脖子上,鮮血噴湧。

  再接下去,少年腰肢、腳踝發力,以肩頭撞向高挑女子心口,將其整個人狠狠撞入橫向小巷中。

  苻南華雙腳紮根地面,死死站在原地。

  這位老龍城少主,頭腦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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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09:34:2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一章 捕蛇鷹

  苻南華回過神,環顧四周,連小巷屋頂都沒有放過,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迅速深呼吸一口氣,既沒有向前邁出,也沒有後退。他再次下意識去抓那枚祖傳玉佩,落空後,趕緊默念一段殘篇斷章的道家口訣,此訣不是術法神通,不過是幫助自己靜心凝氣,如果說心境如泛湖小舟,那麽此訣起到的作用就是船錨。

  他開始側身背向一堵牆壁,橫步走到兩條小巷的岔口上,身體肌肉緊綳,做出防禦姿勢,不敢有絲毫掉以輕心,死死盯住那條小巷,只見視線中,草鞋少年站在蔡金簡倒在血泊的身軀旁邊,少年身體小幅度弓腰,保持一種微妙的進攻態勢,同樣死死盯住他苻南華,雙方虎狼對峙,一為解惑,一為求生,各有不同。橫空出世的少年,目標應該只有蔡金簡,對於苻南華的出現,陋巷少年憑藉本能展現出來的姿勢,更多是一種你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含義。

  苻南華問了一個很多餘的問題,「你殺了她?」

  少年默不作聲,始終手握殺人凶器,那是一片破碎瓷片,略小於他的手心,露出拳頭的部分,極為鋒利,少年滿手鮮血淋漓,不知是蔡金簡的鮮血,還是瓷器刺破手心的結果,滴落在小巷地面上。苻南華在確定四周再無他人後,既覺得荒誕不經,又覺得如釋重負。最後他便將視線投在蔡金簡那具嬌軀上,哪怕這種落魄場景,依然無損她的天生麗質,婀娜多姿,豐滿的胸脯微微起伏,猩紅血液不斷從脖頸和嘴巴中湧出,生機即將徹底斷絕,但是經過氣機反復淬煉的強健體魄,使得她承受的痛苦,也會比常人更加沈重和漫長。

  苻南華臉上有了些笑意,不過骨子裡帶著嚴酷寒意,問道:「為什麽要殺她?你和這位姐姐無冤無仇,難道就因為她跟你在泥瓶巷開了個玩笑,你就要殺人?小鎮什麽時這麽無法無天了?你知不知道,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到哪裡都是一樣的啊。」

  少年就像個啞巴,不言不語。苻南華不在意少年所思所想,開始緩緩向前,步伐堅定。

  他知道蔡金簡死定了,這裡不是仙氣繚繞的神仙洞府雲霞山,此處是術法禁絕的天道牢籠,除非出現一位修為通天的陸地神仙,或是金身羅漢,願意拿大半修為來換取她的性命,才有可能鎮壓住魂魄,幫她起死回生。很可惜蔡金簡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潑天福緣,小鎮上那位聖人身負重任,俯瞰蒼生,絕不會厚此薄彼,只會順勢而為。

  修行路上,莫名其妙夭折於陽關大道,或是死於爭一線機緣的獨木橋上,都有,雖說不算太多,但絕對不是稀罕事。

  若是證道長生,能夠事事循序漸進,步步為營,無災無厄,盡享好處而不擔風險,那麽市井百姓眼中的無憂仙人,好像也太不值錢了。

  所以苻南華對於小鎮此行,甚至做過了一番搏命厮殺的最壞準備,但是要說在小鎮裡,在一方聖人的眼皮子底下,親眼看到並肩而行的臨時盟友,這麽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宰掉了,老龍城少城主是破天荒第一次,沒有眼花繚亂的法寶對攻,沒有驚天動地的仙家手筆,就這麽給一個最低賤的鄉野泥腿子殺了?苻南華震驚之餘,根本無法接受這個荒誕事實。如果不是這座小鎮,草鞋少年這種命賤如野草的小人物,哪怕是遙遙看到雲霞山蔡金簡一面,都是遙不可及的天大奢望。

  苻南華臉色肅穆,沈聲道:「我雖然來不及救下蔡仙子,也無法殺你,為蔡仙子報仇,但是既然親眼看到你行凶,不做點什麽的話,一旦傳出去,老龍城的金字招牌就要砸了。所以於情於理,我都該教訓教你,至於之後雲霞山那邊如何處置應對,如何給蔡仙子一個公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老龍城少主這些冠冕堂皇的言語,是說給此方聖人聽的,屬於客套話,省得自己之後吃相太難看,惹來那位聖人的惡感。將來也有一個可能,是說給雲霞山那幫老祖師聽的,苻南華無非是要一個擺在桌面上的仁至義盡。要不然,對蔡金簡早已心存必殺念頭的苻南華,真想好好酬謝一番眼前的少年,誤打誤撞,魯莽行事,省了他好大的周章,真可謂是自己的一員福將。

  苻南華一邊前行,一邊說道:「見你方才殺人的手法,意味著你這副臭皮囊的瞬間爆發力,比起尋常青壯男子只大不小,這其實頗為難得,如果沒有今天這場風波,你只要有機會投身行伍,敢殺敢拼,再有些機緣巧合,得到某位兵家大佬、沙場世家武將的青睞,丟給你一份兵家鑄身口訣心法,慢慢打熬身體,二三十年後,你這小子未必沒有一番新天地。」

  在苻南華向前走的時候,少年開始緩緩後退,面朝那位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主。

  身材修長的苻南華走在小巷中,玉樹臨風,有一種氣質天成的富貴雍容。

  苻南華伸出一隻手,掌心向下,垂放在腰間,笑道:「可惜了。你的命不太好,要不然,依照我的說法,你就有機會達到這麽高的成就……是不可能的。」

  苻南華被自己這個笑話逗樂,笑意更濃,向前跨出一步的時候,那只腳突然懸在離地面半尺的空中,「不好意思,是這麽高才對。」

  苻南華很難不開心。

  進入小鎮之後,先是和泥瓶巷少年宋集薪的交易,獲利之巨,遠超預期。

  然後是極有可能是自己大道阻礙的蔡金簡,暴斃於眼前,自己不但可以兩手乾淨不染鮮血,還能白白得到她身上的兩袋金精銅錢,說不定還能搜出一兩件雲霞山的秘寶,哪怕不是鎮山之寶,也肯定差不到哪裡去,他可不相信蔡金簡全然沒有護身符傍身。比如他苻南華,除了那塊僅是障眼法的老龍布雨佩,就還帶著兩件品相極好、品階極高的小東西,幾乎算是老龍城壓箱底寶物。

  故而在旁門左道的野路子修士當中,流傳著一句膾炙人口的口頭禪:替人收屍,必有好報。

  苻南華經過蔡金簡屍體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

  反倒是淡淡的血腥氣,讓他整個人處於一種莫名亢奮的狀態。

  一進一退,兩人始終距離十餘步。

  苻南華只需要確定少年跑不出小巷,到時候他再想要逮到一個在此土生土長的少年,無異於-大海撈針,何況身後尚且溫熱的美人屍體,就是前車之鑒。一旦給少年足夠喘息的機會,「驚喜」就可能砸在自己頭上。

  苻南華看似在貓抓耗子,實則是在調整自己的身體節奏,畢竟在他九歲正式踏足修行之後,從沒有過純粹依靠近身肉搏來分勝負的機會。

  他當然不用跟少年分出生死,那會讓自己得不償失,連同蔡金簡,就是兩份唾手可得的機緣,但是務必要讓這個出人意料的少年,在近期乖乖躺在床上,不給少年丁點兒整麽蛾子的可能性。

  苻南華突然笑問道:「對了,你叫什麽名字來著?」

  滿手鮮血流個不停的少年答非所問,黝黑的臉龐上,滿是鄉土野草似的堅韌,「你和她可能都不清楚,我的眼力很好,所以在泥瓶巷裡,她跟我聊天的時候,你看她的眼神,跟現在看我,其實一模一樣。」

  苻南華楞了楞,這下是真的對少年刮目相看了,嘖嘖笑道:「有點意思,真是有點意思。」

  苻南華的言行舉止,看似雲淡風輕,其實一直在留心少年的左手,依舊在持續滴血。

  這說明少年的手勁一直沒有鬆懈,尋常人恐怕早就拗不過那份刺骨疼痛。

  苻南華這個時候才覺得先前「可惜了」這個隨口評語,原來真是一語中的。

  苻南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問了最後一個感興趣的問題,「你殺她殺得如此果決,肯定是有人跟你通風報信了,我倒是不好奇他的身份,我想不通的是,你一個在這裡長大的孩子,怎麽就那麽快跨過了自己心裡那個坎,殺人殺得如此……心安理得,這個說法,聽得懂嗎?要知道,就算是我,第一次殺人後,等到那股興奮盡頭褪去,整個人就開始顫抖,念了很久的靜心訣才好受些,哪像你,平平靜靜,跟吃飯喝水差不多,這不合理……」

  一直面無表情的少年,突然露出驚駭眼神和恐慌臉色,視線直勾勾望向苻南華身後方向,彷彿是那個死了的高挑女子,活了過來。

  謹小慎微的苻南華下意識轉頭,脖子轉到一半的時候,心頭巨震。

  等到轉回過去,因為身高懸殊的緣故,苻南華一直正前方且偏低的視線中,竟然沒了少年的蹤跡!

  千鈞一髮之際。

  原來。

  在做出那種眼神和臉色後,刹那之間,草鞋少年毫不猶豫地開始爆發衝刺,三步之後,左腳驟然發力,整個人高高跳起,最終右腳踩在小巷一側牆壁上,迅猛彈射轉折之後,少年朝高冠男子高高舉起左手。

  少年真像一頭捕蛇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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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二章 止境

  鄉塾一座不掛匾額的草堂書屋內,中年儒士齊靜春正在枯坐打譜,並非什麽流傳千古的名局,也不是棋壇國手之爭的複盤。

  他正要將一枚白子落在棋盤上,嘆息一聲,原本早有定數的棋子生根處,儒士突然開始舉棋不定,他收回手後,棋子卻依舊懸停空中,距離棋盤仍有寸餘高度。

  齊靜春依然正襟危坐,作為負責坐鎮此地的當代聖人,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山崖書院的前任山主,哪怕被貶謫至此戴罪立功,齊靜春仍是當之無愧的當世醇儒。

  對於小鎮普通百姓而言,草木一歲一枯榮,甲子春秋轉瞬即逝,教書先生已經換了好幾位,模樣不同,歲數不同,唯有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讀書人氣質,如出一轍,古板,苛刻,寡言,總之,都很無趣乏味,也沒有人想到那幾位來來去去的鄉塾教書匠,其實是同一人,不但鎮之外的廣袤天地,深居簡出的齊先生,曾經擁有超然的崇高地位,還身負正氣浩然的無上神通。

  下一刻,齊靜春元神出竅遠遊,如一身雪白衣袂飄飄的仙人,從軀殼牢籠當中瞬間掙脫開束縛,飄然去往小鎮一條巷弄。

  齊靜春轉瞬之間來到巷弄,他先去看了倒在血泊中的女子,雲霞山的蔡金簡,三魂七魄晃蕩消散,如風中殘燭。

  齊靜春停留片刻之後,他終於來到兩人身旁。

  高冠大袖的老龍城少城主,身體有些後傾,目瞪口呆,肌膚如玉的英俊臉龐上,神色複雜,交織著震驚、疑惑和絕望。

  少年保持那個高高躍起、向前撲殺的淩厲姿勢,左手握有一片銳利如刀刃的瓷器,哪怕是這種你生我死一線間的關鍵時刻,身體騰空的少年,依然眼神堅毅,臉色平靜,根本不像是一個出生於陋巷小宅、成長於山野的無知少年。大概僅剩符合少年身份的,是隱藏在眼神深處的無奈。對於這種無奈,走出書齋和書院很多年的讀書人,已經不陌生了,就像看著一個靠天吃飯的莊稼漢,蹲在旱季乾裂的荒蕪田壟上,抬頭看著烈日,其實不會有撕心裂肺的情緒,而只會是深深的無奈,還有茫然。

  作為一方天地的臨時主人,齊靜春當然知曉陳平安一家三口的來龍去脈,甚至往上追溯百年千年,他哪怕沒有親眼看到過少年的祖輩,大致上也能推衍演化而出。道理很簡單,就像是縣衙的縣太爺,真想要看治下百姓的身世傳承,只需要去掌管戶籍的戶房,查詢檔案,一目了然。

  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發展,枝葉蔓延於小鎮之外,盤根交錯,因為每一代都有幾個驚才絕艶的人物,雖然不能衣錦還鄉,卻能夠通過秘密渠道反哺家族,最終造就了如今小鎮最為興盛的四姓十族。

  陳平安的這個家族,歷史同樣悠久,祖上也曾飛黃騰達、很是闊綽過,但是經過兩次跌宕起伏的風雲變幻之後,在藩國無數、王朝如林的東寶瓶洲,逐漸沈寂衰敗,讓位於其它姓氏,千年以降,江河日下,到了少年父親這一輩,小鎮陳氏這一脈,幾乎算是在整個東寶瓶洲,徹徹底底衰敗,更別提小鎮所在的大驪王朝版圖,彷彿是被君王敕令「世世代代不得出仕」的官員,家族再無起復的可能。

  齊靜春來此主持大陣運轉後,六十餘年,謹守「方正平和」四字師訓,絕不以個人好惡,擅自更改小鎮百姓的命運軌跡。否則在這位也曾嫉惡如仇的讀書人眼中,小鎮高門大戶裡有太多的汙穢,陋巷小戶裡也有太多的貧苦,不過齊靜春在冷眼旁觀之後,看到大姓大宅也有他們的徒勞無奈,小門小戶也有他們的窮凶極惡。久而久之,齊靜春如同高高在上的神像,既不享受香火,也不承人情,只是袖手端坐,對世事不聞不問。

  齊靜春微微訝異,上前一步,定睛望去,輕輕點頭,原來氣勢如虹的貧寒少年,對於這次撲殺看似勢在必得,不殺苻南華決不罷休,但其實按照目前的姿態來看,最後少年只是手腕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比起蔡金簡的下場,要好太多了。苻南華應該是被重重一擊,整個人橫著摔向牆壁,然後被少年一手掐住脖子,一手以瓷片抵住腹部。

  齊靜春有些好奇,為何少年這次沒有痛下殺手,大好機會,稍縱即逝,後患無窮。齊靜春是醇儒,恪守禮節,卻不會死守教條,不是那種只會搖頭晃腦掉書櫃的迂腐酸儒。他對於苻南華之流,無論資質根骨還是性情脾氣,實在再熟悉不過,哪怕在今日小巷中,被少年威脅得暫時放棄報復,但此事絕對會是年輕人生平僅見的奇恥大辱,上綱上線到道心魔怔都不為過,到時候要跟少年斤斤計較的,可不就是苻南華本人,而是整座南海之主老龍城了。

  齊靜春之所以來此阻撓少年連續殺人,有一定的私心,更是為了公道。如今小鎮就像一件出現裂紋的瓷器,遲早會爆裂炸開,齊靜春必須要延緩這個大勢不可擋的過程,要儘量為更多人安排好退路,最好是能夠安安穩穩交到那個鐵匠「阮師」手上,撐過最後一個甲子時光,就能夠勉強皆大歡喜,山上人得機緣,山下人得安穩,要知道以前者絕大多數的一貫性子,每逢道路崩塌、新舊交替、機緣四起、長生可期之際,幾百幾千山腳螻蟻的死活,算得了什麽?!

  世俗王朝的天家無情,比起很多修士推崇的大道無私,實在不值一提。

  齊靜春思量片刻,悄然隱去身形。

  天地運轉,流暢無礙。

  之前止境,悄然破碎。

  少年手腕「終於」重重砸在苻南華脖子上,後者腦袋一晃,橫摔向小巷牆壁,被巨大的勁道摔得七葷八素,落地後的少年,迅猛貼身靠近,一記肘擊轟在苻南華腹部。

  苻南華並未站直背靠牆壁,少年肘擊打得他幾乎吐出苦水來,身體本能彎曲起來。

  少年一手掐住苻南華脖子,一手瓷片抵住這位高冠公子哥的腹部。

  苻南華很難想像,比自己矮一個頭的瘦弱少年,為何五指力道如此巨大,尤其是腹部瓷片的鋒利和冰冷,讓老龍城少城主再次感受到死亡的逼近,一線之隔,就是陰陽之隔。

  苻南華當然不會知道,一個年幼時分就需要漫山遍野去尋找草藥的稚童,因為某個比自己求生更強烈的執念,所迸發出來的無窮潛力,是何等驚人。

  當那個少年誤食草藥而在小巷,而絞痛得滿地打滾的時候,那種執念,甚至能夠讓一個原本該在鄉塾蒙學的孩子,想著便是爬也爬回家中,要將那竹簍救命草藥放回家中。

  之後砍柴燒炭、燒瓷拉坯、挖泥嘗土等等,沒有哪件事情,不需要考驗少年的體力和耐力。

  在小鎮之外,苻南華隨便施展一點仙家術法,就能夠肆意碾壓一百個、一千個少年,但是選擇在小鎮內與之生死相向,還真是好運氣到了盡頭,腳踢到了鐵板。

  苻南華被劇痛和恥辱雙重打擊,沖昏了頭腦,臉色猙獰道:「你殺了我,你是死路一條!你不殺我,還是難逃一死!小雜種,總歸你是死定了!」

  陳平安微微仰頭,盯著這個滿臉癲狂神色的男人,說道:「你知道,我不想殺你,我跟你無冤無仇,只是你想害我,我才還手的。」

  苻南華獰笑道:「小雜種,也配跟我苻南華講道理?!」

  他竭力加重語氣道,「你配嗎?!」

  陳平安沈默片刻,問道:「你是不是一定要殺我?」

  當苻南華看到黝黑少年的那雙眼眸,他突然冷靜下來。

  被掐住脖子的苻南華滿臉漲紅,很快就又變青再轉紫,其實少年五指力道並未加重,但是足夠讓一個青壯男子窒息致死。

  苻南華艱難道:「我說我不殺你,你信不信?」

  他劇烈掙紮了一下。

  但是少年幾乎同時就加重力道,讓苻南華五指微動的一條手臂頽然下垂。

  陳平安搖了搖頭。

  苻南華愈發頭暈目眩,雖然心中恨不得一巴掌拍碎這個雜種的頭顱,但是表面上仍然儘量和顔悅色,補充了一句,「如果我對天發誓呢?我們這種人,是不可以隨便發誓的。」

  苻南華耍了一個心機,佛家發大宏願,和修士心頭起誓,確實有著極大約束力,但是顯而易見,苻南華只說了一半真話,他哪怕發誓,也只會在嘴上信誓旦旦,並非「不立文字、卻無異於刻字丹室心壁」的沈重心誓,所以事後遵守與否,只看心情。再者,修行之人的心誓,也不是沒有破解之法,代價大小而已。大體上,代價大小與修士境界高低、發誓內容的輕重,有著絕對關係。

  不料草鞋少年竟然還是搖頭。

  越來越呼吸困難的苻南華,已經失去討價還價的精氣神,沒來由有些神情恍惚。

  就要死了嗎?

  跟蔡金簡那個可憐蟲一般無二,還是死在一個小賤種的手裡?

  那麽當這個噩耗傳回老龍城,會不會成為全城上下的笑談?

  他甚至都沒有機會,伸手去觸發腰間玉帶的隱秘機關,他腰間所系的白玉腰帶,實則是一條地蛟之屬的殘餘精魄,

  「可以了。」

  一個天嗓音兩人耳畔響起,對於苻南華而言等於是天籟之音,只不過他正好暈厥過去,不確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覺。

  陳平安愕然轉頭。

  結果看到一個滿身雪亮、虛無縹緲的齊先生。

  後者微笑不語。

  陳平安眼神複歸堅韌不移,右手五指始終沒有鬆開。

  齊靜春既沒有好心被當成驢肝肺的惱火,也沒有彷彿看到一副可造之材的欣慰,只是朝著草鞋少年輕輕揮袖,像是「撈取」了一件物品到手中。

  這位儒家聖人攤開手心一看,啞然失笑。

  一團汙穢如墨跡。

  原來某人在少年身上種下的心意,黯淡無光,分明早已消亡。

  再抬頭望向少年陳平安,齊靜春有些遺憾,感慨道:「難怪先生說世間成事者,超世之才不過其次,堅忍不拔之志,方為首要。陳平安,你替先生又給我上了一課。只可惜,我齊靜春如今已經沒有了收取關門弟子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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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09:57:0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三章 槐蔭

  說完這句話後,儒士自嘲一笑,如今齊靜春的弟子,有什麽金貴值錢的?坐滿一屋子的蒙學孩童,每人收取束修,不過一年三百文錢,有些家境貧寒的孩子,不過是臘肉三條而已。

  齊靜春望向堅持己見不願鬆手的少年,問道:「你在內心深處,其實不願意殺他,但問題是這個人,看上去無論如何都要殺你,所以是殺了他,一乾二淨,暫時保全自身性命,明日事明日了?還是希冀著息事寧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對不對?」

  經常旁聽隔壁讀書種子朗誦詩文的少年,脫口而出道:「先生何以教我?」

  齊靜春笑道:「陳平安,你不妨先鬆開右手試試看,再決定要不要隨我四處走走。有些事情我難辭其咎,必須要給你一個交代。」

  陳平安猶豫片刻,鬆開右手五指後,赫然發現苻南華沒有絲毫動靜,眼神、髮絲、呼吸,悉數靜止。

  在齊靜春運轉大陣後,小鎮重返止境。

  齊靜春輕聲道:「跟緊我的腳步,儘量不要走出十步之外。」

  衣袂飄飄、身軀空靈的中年儒士率先走向小巷盡頭,陳平安緊隨其後,期間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手心,血肉模糊,可見白骨,但是那些肉眼可見的鮮血,偏偏不再流淌。

  齊靜春走在前邊,微笑問道:「陳平安,你信不信,這世上有神仙精魅、妖魔鬼怪?」

  陳平安點了點頭,「信的,小時候我娘親經常說些老故事,要我相信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句話娘親說得最多,所以我記得很清楚,其它像小溪裡會有拖拽小孩的水鬼,城北破祠堂那邊,有專門在夜間審案的冥官老爺,還說我們張貼的門神其實到了晚上,就會活過來,幫我們保護宅子。這些東西,我以前其實不太信了,但是……現在,我覺得多半是真的。」

  齊靜春輕聲道:「她說的這些,有些真有些假。至於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說,則很難定論,因為對於善惡的定義,老百姓,帝王將相,和長生仙家,三者是各有不同的,所以各自得出的結論,會很不一樣。」

  陳平安藏起瓷片,加快腳步,和儒士並肩而行,抬頭問道:「齊先生,我能問一個問題嗎?」

  齊靜春好似看穿少年心思,平靜道:「這座小鎮,是世間最後一條真龍的葬身之所、埋骨之地。天底下不計其數的蛟龍之屬,都認為此地氣運最為鼎盛,注定要在某一天『出龍』的,事實上三千年以來,出龍一事,遲遲不至,倒是這座小鎮出生的孩子,根骨、性情和機緣,確實要遠遠好過外邊的同齡人,東寶瓶洲許多大名鼎鼎的仙府道侶,他們結合生下的後代,也不過如此。當然了,也不是小鎮每個孩子都有驚才絕艶的天賦。」

  齊靜春笑了笑,不在此事上深入解釋,大概是怕傷了孩子的心,轉換話題,「當初參與那場屠龍浩劫的前輩修士,幾乎無人不身負重傷,很多人便在此定居,結茅修行,可謂從容赴死,也有雙雙僥倖活下來的道侶,也有在並肩作戰後,水到渠成地結成良緣。小鎮經過三千餘年的繁衍生息,便有了如今的規模,在大驪王朝版圖上,此地最先被稱為大澤鄉,後來被一位聖人親自提筆改為龍淵,再之後避諱某位大驪皇帝的淵字,又作修改……」

  一直把話憋在肚子裡的少年,終於忍不住了,輕聲打斷齊靜春的言語,雙手握拳,充滿渴望和期待,「先生,其實我想問的問題,是我爹娘……他們到底是怎麽樣的人……」

  齊靜春陷入沈思,「既然那遠遊道人,已經對你泄露了天機,我也可以順著他破開的口子,與你說些事情。在我的記憶裡,你爹是個憨厚溫和的人,天資平平,不值得被人帶離小鎮,自然就成了某些人眼中的雞肋,被視為一筆虧本買賣,也許是一怒之下,也許是生活實在窘迫,總之小鎮外的買瓷人,便在你爹的『本命瓷』上動了手腳,在那之後,不但他命途多舛,也連累你和你娘一起吃苦。後來他不知為何,無意間知曉了本命瓷的秘密,知道一旦被人開窯後帶離小鎮,就會一輩子淪為牽線木偶,他就偷偷砸碎了屬於你的那只本命瓷器,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應該是一隻瓷鎮紙。」

  齊靜春沈聲道:「你要知道,小鎮每年出生的嬰兒,都有個存入密檔的代號,鎮上也專門有人,會以獨門秘術,抽取出一滴心頭血,灌注於日後燒制的那只本命瓷當中,女孩本命瓷一燒就要燒六年,男孩的更久,窯火一日不可斷,持續燒九年。孩子的天賦如何,就像是普通燒窯的瓷器品相如何,只能聽天由命看運氣,但是押注後進行『賭瓷』的出價,很大。雖然說如今你的資質同樣平平,但是在你爹毅然決然打碎那件瓷鎮紙的時候,小鎮外買瓷人的震怒,可想而知。」

  「至於你娘親,是一位性情淑靜的女子。」

  齊靜春說到這裡,突然笑了,「當時你娘親嫁給你爹的時候,小鎮好些同齡人都很鬱悶來著。不過說實話,真要我說你爹娘在世時的生活細節,是為難我了,來到這裡後,我除了教書授業,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少年嗯了一聲,輕輕扭過頭,用手胡亂抹了把臉,少年大概是忘記左手的糟糕情況,滿臉血汙,又實在捨不得用衣袖擦拭。

  兩人經過了十二腳牌坊樓。

  齊靜春沒有看他,與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當年真龍隕落於此,四位聖人親自露面,在這裡訂立契約,規定每六十年,換一人坐鎮此地,幫忙看顧那條真龍死去後留下的殘餘氣數,其實當時是否斬草除根,也不是沒有爭執……不過與你說這些不可告人的天機,便是害你了。大體上,儒釋道三教中人,加上一個兵家,四方為主,其餘東寶瓶洲的諸子百家、洞天福地、仙家門第、豪閥大族等等,皆有一定的份額和機會,來分潤這裡的好處。說來可笑,百年內有無『買瓷』的名額,幾乎成了界定一個宗門、世家是否一流地位的標誌。」

  陳平安說道:「先生說這些,我聽不懂,但都記下了。不過今天知道我爹娘是好人,我就知足了。」

  齊靜春笑道:「我也不奢望你當下能聽明白,只不過是些鋪墊,否則簡單勸你別殺苻南華,你肯定聽不進去。之所以要你別殺人,不是我齊靜春物傷其類,兔死狐悲什麽,更不是我對希望他苻南華和老龍城因此感恩,以後我好要些好處,不是這樣的。事實上正好相反,我儒家門生弟子,推崇入世,對於修行中人的肆無忌憚,最是抵觸,雙方明爭暗鬥了無數年,若我齊靜春是剛去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歲數,那截江真君劉志茂也好,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也罷,現在哪裡還有活命的機會,早給我一掌打得灰飛煙滅了。」

  少年發現這個時候的齊先生,雖然說話語氣依舊溫和,走路姿勢同樣文雅,但是給人的感覺就是判若兩人。

  就像姚老頭喝酒喝高了,說我們燒出的瓷器,是給皇帝老爺用的,誰能比?

  齊先生說一掌打得別人灰飛煙滅的時候,就跟那時候的姚老頭,語氣不同,但是神色一模一樣。

  齊靜春皺了皺眉頭,抬頭望向泥瓶巷那邊,像是在聽著別人說話,雖然沒有流露出厭煩表情,但是眼神中的不悅,毫不遮掩。

  他最後冷聲道:「速速離去!」

  陳平安一臉茫然。

  齊靜春解釋道:「是那說書先生,本名劉志茂,道號截江真君,其實是旁門裡的道人,修為尚可,品行低劣,蔡金簡、苻南華兩人與你的恩怨,大半是他在興風作浪,最後還在你心頭,種下了一道歪門邪路的符籙,那是一幅四字真言,將『一心求死』四字,偷偷刻於你心田,手段極為歹毒。」

  陳平安默默記住了劉志茂這個名字。

  齊靜春嘆了口氣,問道:「你就不好奇,為何我不出手?」

  陳平安搖頭。

  齊靜春自顧自說道:「此方天地,如同風吹日曬三千年的老舊瓷器,支離破碎在即,你們終究是外人,又有大陣護持,如何作為,只要不要太過分,遠遠不至於讓瓷器崩碎,可我是那個手捧瓷器的人,我的任何舉動,都會牽扯到這件瓷器的裂縫,事實上不管我做什麽,只會讓那些紋路增加蔓延。若只是瓷器碎了,也就罷了,可是這小鎮五六千人今生來世的命運,盡在我手,我如何能掉以輕心?」

  只是這些積鬱多年、不吐不快的言語,齊先生說得太小聲,陳平安竪起耳朵也聽不清楚。

  齊靜春看著時不時用右手擦拭臉龐的少年,兩人已經走到杏花巷鐵鎖井附近,那邊有婦人正在彎腰汲水,齊靜春問道:「若有陌生人掉進水井,你若救人,就會死,你救不救?」

  陳平安想了想,反問道:「我想知道,真的救得了那個人嗎?」

  齊靜春沒有回答少年的問題,只是笑道:「記住,君子不救。」

  少年楞了楞,疑惑道:「君子?」

  齊靜春猶豫了一下,蹲下身,先幫草鞋少年正了正衣襟,然後用手幫他擦去血跡,柔聲道:「遇見不幸事,先有惻隱心,但是君子並不是迂腐人,他可以去井邊救人,但絕對不會讓自己身陷死地。」

  似乎被這個問題勾起了心思。

  少年認真問道:「先生,我現在還能活下去嗎?如果能,那麽我還能活多久?」

  齊靜春仔細想了想,緩緩站起身,斬釘截鐵道:「你要是不怕前路坎坷,吃大苦頭,就肯定能活下去。」

  少年頓時笑容燦爛,天經地義道:「我可不怕吃苦!」

  齊靜春想著這一路行來,少年的泰然處之,便釋然了,「走,帶你去一個地方。雖然我齊靜春不能幫你什麽,但事已至此,讓你渡過此劫,絕不算破壞規矩,其實本來就該補償你一份機緣才對。」

  少年懵懵懂懂。

  兩人來到老槐樹下,不知為何,小鎮內外寂靜無聲,唯有這棵老槐像是唯一的例外,樹葉微晃,搖曳生姿。

  齊靜春站定後,臉色凝重,作揖後,抬頭問道:「齊靜春能否向你們求一片槐葉,讓少年日後能夠安安穩穩離開小鎮,最少在三年內,不受那反撲而來的橫禍災厄?」

  千年老槐,無聲無息。

  齊靜春又問道:「齊靜春坐鎮此地五十九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難道還求不來一枚祖蔭槐葉?何況少年本就是你們小鎮人氏,諸位先賢,何以如此吝嗇?」

  老槐仍是沒有迴響。

  此刻的寂靜如同無聲的譏諷。

  你齊靜春神通廣大,可到底是這天地方圓中的一個,更是主持大陣樞紐的那個可憐人,我們就是不願白白施捨這份香火情,能奈我何?

  齊靜春臉色陰晴不定,最後唯有嘆息一聲,低頭望去,滿懷愧疚。

  少年咧嘴一笑,反過來安慰道:「陸道長說我只要去小鎮南邊,找到一個姓阮的鐵匠,當他的學徒,就有希望活下去,齊先生,沒有這……槐葉,相信也沒啥問題的!」

  齊靜春笑問道:「真心話?」

  少年撓撓頭,靦腆道:「假的。」

  齊靜春會心一笑。

  突然。

  一片蒼翠欲滴的鮮嫩槐葉,從樹冠極高處,飄然墜落。

  少年只是伸出手掌,樹葉便自行落在他手心。

  樹葉上,有一個金色字體,一閃而逝。

  齊靜春有些驚愕,片刻之後,沈聲道:「此字為姚,陳平安,你可願意為姚家報恩,無論生死?!實不相瞞,哪怕沒有這片樹葉,你也未必沒有一線生機,這一點,我可以明確告訴你。所以你千萬要想清楚!」

  少年問道:「是姚師傅的那個姚字嗎?」

  齊靜春點了點頭,「正是。」

  少年雙手合十,將槐葉輕輕夾在手心,抬頭大聲道:「只要我活著一天,只要是跟你有關的姚姓人,就像齊先生之前所說,哪怕他墜入井中,哪怕救人必死,但我陳平安必救之!」

  天籟寂靜。

  齊靜春笑道:「走吧。」

  帶著少年離去之時,悄然轉頭,望向槐樹最高處,齊靜春面露譏諷。

  「姓陳」的槐葉並非沒有,事實上還不止一兩片,可是到最後,明知道此地即將崩壞,寧肯另尋宿主,哪怕不姓陳也無所謂,也仍是沒有一份香火祖蔭,願意看好泥瓶巷的草鞋少年。

  齊靜春轉回頭,摸了摸少年的腦袋,打趣道:「如果是宋集薪、趙繇、顧粲這些人,像你之前那般發此宏願,說不定就要引發天地共鳴了。」

  少年笑容陽光,「那我可管不著,我只做好自己的事情。」

  齊靜春又問道:「這次是真心話?」

  少年笑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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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0:09:3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四章 相贈

  桃葉巷的一棟宅子裡,有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坐在廊下的藤椅上,身邊坐著位模樣俏皮可愛的丫鬟,穿著鵝黃紋彩長褲,外邊罩穿著淺羅碧色的紗裙,一邊聽著老人說故事,一邊緩緩扇風。

  老人突然開口問道:「桃芽,風呢,又打盹啦?不是嚇唬你,若是在小鎮之外的大家宅子,你這樣偷懶,可是要挨罰的。」

  沒有任何回應,對下人一直優容寬厚的老人,正想繼續調笑幾句,臉色驟變,抬頭望向遠方,神情凝重起來。原來小院內,不僅是少女丫鬟所持之扇,沒有絲毫動靜,事實上就連無形的清風也靜止了。老人趕緊屏氣凝神,默念口訣,坐忘入定,以免在這場光陰長河的短暫逆流當中,白白折損修為道行。老人輕輕嘆息,最為恪守規矩禮數的齊靜春,也終於破例出手,如此一來,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了。

  鐵鎖井,身材魁梧的外鄉年輕人蹲在不遠處,使勁盯著軲轆車。但是眼角餘光,卻偷偷瞥向一位豐腴村婦的側影,她正彎腰從井口中提起一隻水桶,弧度驚人的臀部,沈甸甸墜下的胸脯,整個人略顯誇張的曲線,玲瓏畢露,身軀綻放出一股飽滿麥穗的野性氣息,讓原本不過中人之姿的婦人,也多出一些別樣韻味來。當年輕人意識到周圍環境出現詭異靜止後,他人沒有動,只是壯著膽子,正視那幅婦人汲水的美妙畫面,年輕人偷偷咽了咽口水,趕緊扭轉身體,換了個蹲姿。

  難怪師父說過,山下女子,是出林虎,功力大減了,可要是一旦帶上山,就要成為稱王稱霸的座山虎,是會吃人的,師父喝酒之後,總說天底下的英雄豪傑,全輸給自家的入山虎了,沒一個例外。但是年輕人覺得出林虎就已經很厲害了,比如眼前那婦人,明明長得普通,卻妖嬈得讓他心癢癢,要是她二話不說給他一耳光,完全不講道理,年輕人覺得自己還是根本不敢還手,說不得婦人一笑,他還會跟著笑呢。

  年輕人想到這些,就有些灰心喪氣,低頭瞥了眼褲襠,駡駡咧咧,「沒骨頭,難怪沒骨氣!」

  ————

  泥瓶巷內,宋集薪正在翻閱一本厚重陳舊的地方縣志,宋集薪摸索出很多規律,例如大體上是每六十年一增補,所以宋集薪私下將此書取名為《甲子志》,還有就是小鎮百姓在年少時被遠房親戚帶出去後,幾乎就沒有人回到過家鄉,好像很不喜歡落葉歸根,屬於牆裡開花牆外香,很多家族姓氏就在外面開枝散葉,甚至成長為一棵棵根深蒂固的參天大樹,所以宋集薪又將其昵稱為《牆外書》。

  少年此時正在翻閱一頁人物傳,描述了一個叫曹曦的生平事跡,筆墨吝嗇,是這本縣志的又一特色,宋集薪翻來覆去看了最少七八遍,對於這本書早已滾瓜爛熟,所以如今閒暇時翻閱,只會揀選一些光怪陸離的人物故事,當做一位說書先生描述的演義傳奇,真實性如何無從考據,宋集薪當然也不在意,他只記得那個身穿官服的男人,在赴京述職離開小鎮之前,深夜獨自來此,男人以一種無比鄭重的態度,告訴少年要牢記一件事情,就是背誦記住書中每一個出現過的人名,以及成百上千個人數,和他們身後祖輩們在小鎮的各自根腳,尤其是跟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

  此時宋集薪紋絲不動,就像小鎮東南那些個破碎不堪的泥塑神像,一座座隨意倒在草叢中、泥地裡,無論風吹雨打,只是巍然不動。從窗戶透過灑在書桌上的光線,保持一種反常的靜止狀態。

  這棟宅子裡,唯一能動的人和物,是婢女稚圭和那條不起眼的四腳蛇,她很早就察覺到異樣,腦海中第一個冒出的想法,是去隔壁院子,找那個面癱少女,駡她個狗血淋頭,但是當婢女意識到那柄劍的存在後,便打消了這個誘人的念頭。她先是來到自己少爺的房間,斜瞥一眼書頁內容,看到「曹曦」兩個字就嫌煩,便幫少爺向後翻了幾頁,看到有關「謝實」的篇幅後,才開心笑了笑。只不過很快她就悻悻然,又將書頁翻回去,以免泄露天機,害得自己露了馬腳,這些年來,精明城府的少爺不過是出於好奇,懷疑她的身份來歷罷了,從未抓到過真正的確鑿證據,她可不想在大功告成之際,功虧一簣,她跟隨少爺經常要去鄉塾,覺得讀書人有些話,說得很虛僞混帳,比如「舍生而取義者也」,有些話則說得還不錯,比如「行百里者半於九十」,真是把道理給說通透了。

  那條土黃色的四腳蛇,正趴在門檻上曬太陽,此時當它寂然靜止,便恢復「真身」了,光線映照下,只見它流光溢彩,晶瑩剔透,身軀通體像一塊琉璃。

  隔壁院子的屋內,黑衣少女寧姚陷入一種玄之又玄的胎息狀態,不以口鼻噓吸,如嬰兒仍在胞胎之中,神氣歸根而止念。

  雪白劍鞘內,飛劍如獲大赦,緩緩出鞘後,它在主人四周輕快飛掠,小鳥依人之溫馴親昵,又有少女衣裙飄曳之美感。它並非胡亂飛行,而是靈犀畫符一般,為正在療傷的主人營造出一塊最佳的風水之地,果不其然,沒有絲毫呼吸跡象的少女,四周氣息迅猛湧入她體內,她如鯨吞水,瘋狂汲取這方天地間的本源靈氣。於是這一刻,小鎮的死寂沈沈,與這棟宅子的風生水起,構成鮮明的對比。

  小鎮外的南方溪畔。

  有個五短身材的漢子,濃眉大眼,銳氣逼人,袒胸露腹,手持鐵錘正在打鐵,一錘下去,火星四濺,滿室光輝。無數星星點點的火光,在空曠的屋子裡隨處亂竄,絢爛壯觀。

  一次掄捶,就能砸出一幅畫面。

  漢子對面,站著一個紮著條清清爽爽馬尾辮的少女,身材嬌小,她披了件黃牛皮質的罩袍,防止火星濺射到身上,尋常棉布衣衫,很容易被燒穿出一個個窟窿來。

  當一次捶打之後,千萬點火星,驟然間在屋內全部停滯。

  馬尾辮少女皺眉問道:「爹?」

  漢子沈聲道:「換你來錘打劍條,正好借此機會錘煉你的神意。」

  少女放下那根老劍條,撥開身前兩側火星,火星被她隨手揮退,牽一髮而動全身,本該靜止在光陰長河裡的星火,不斷撞擊著火星,一次次相互撞擊,使得屋內的光線,顯得絮亂無比。

  相比小鎮內那些好似潛龍在淵的高齡前輩,一個個凝神屏氣靜心入定,少女的所作所為,實在是過於橫行霸道了點。

  尤其是當換成她來掄捶之後,勢大力沈,動作迅猛,甚至比起經驗老道的漢子,還要更加狂野不羈。

  每一次捶打濺射出來的火星,在止境當中並不會消失,所以一次次疊加之後,密密麻麻的火星,如璀璨繁星,擁簇在空中。

  鑄劍之室,火星億萬。

  男子死死盯住那根通紅的劍胚子,沈聲吩咐道:「心中默念《鑄劍經》的撼龍篇!」

  少女氣勢驟然下降,低聲道:「爹?」

  男人惱火道:「幹啥子?」

  少女氣勢再降,怯生生道:「中午吃得少了,肚子餓,捶不動了。」

  男人更加火大,如果不是在鑄劍,差點就要調教駡人,「明明是讓你背書就跟要你命一樣,找什麽藉口……他娘的,閨女你這胃口,餓也很正常,還真不是藉口……」

  少女偷著笑,嘴上說餓,其實手上動作沒有絲毫減弱,刹那之間靈犀一動,少女大喝一聲後,竭盡全力一錘砸下,鬼使神差道:「給我出來!」

  這一次濺射出來的火星,極其繁多,尤為刺眼。

  漢子臉上不露聲色,心道:「成了。」

  ————

  顧粲家的院子,婦人緩緩醒來,頭疼如裂,在孩子的攙扶下坐回長凳,截江真君劉志茂正在閉目養神,袖中拇指食指緩緩掐動。

  婦人顧氏將兒子按在自己身邊坐著,輕聲問道:「仙長,怎麽回事?」

  老人沒有睜眼,道:「老夫收了個好徒弟,你有個好兒子。顧氏你就安心等著母憑子貴吧。」

  婦人大喜過望,熱淚盈眶,抱住孩子,細細碎碎呢喃道:「孩子他爹,你聽到了沒有,我們顧粲一定會有大出息的……」

  劉志茂突然咦了一聲,驚訝出聲,睜眼低頭觀看掌心紋路,好似岔開出來一條新路,自言自語道:「這是為何?不應該啊。少年沒死,反倒是那仙家子弟,莫名其妙死了?」

  老人不得不站起身,在院中緩緩踱步,掐指飛快,「廢物!栽在一個市井少年的手裡,雲霞山辛苦積攢下來的千年聲望,就此毀於一旦。」

  婦人忐忑不安道:「老仙長,既然我們家粲兒已經拜師了,不如就放過陳平安吧?」

  老人怒喝道:「婦人之仁!真要有一副慈悲心腸,你我初見時,就不該起殺心念頭。這個時候來跟老夫裝女菩薩,要臉不要臉?」

  婦人被駡得滿臉慘白,嚅嚅喏喏不敢說半個字。

  老人猶不解氣,伸手指著婦人大駡:「鄉野村婦,見識短淺!以後顧粲隨我返回書簡湖後,你們母子相見的次數,絕不可太過頻繁,以免妨礙了他的修行,可有異議?」

  婦人趕緊擺手道:「不敢。」

  老人眼神陰森。

  婦人楞了楞,很快回過神,哭喪著臉,可憐兮兮道:「沒有異議,絕對沒有!」

  老人使勁一揮袖子,冷哼道:「氣煞老夫!」

  先前眼見婦人還算有些別致風韻,剛剛有了將她收為貼身奴婢的念頭,她便表現得如此俗不可耐,活該她錯過一份有望步入修行門檻的福氣。

  老人突然如臨大敵,環顧四周,果然此方天地被人為靜止為「止境」了,止境是世間諸多小洞天的一種,陸地神仙、金身羅漢也休想開闢而成。

  這種大神通,可謂登峰造極,雖說很大程度上歸功於那座大陣,但依然讓人倍感敬畏敬畏。

  試想一下,只要身處此方天地當中,任你是仙佛神魔鬼怪,來此皆需向我磕頭,那是何種感受?

  截江真君劉志茂做夢都想要達到此等高度。術高莫用?去你的鬼吧!劉志茂恨不得有此小洞天之後,將佛陀、道祖、儒教教主這三位的第三代弟子,全部拉進來,不敢說要他們低頭彎腰,好歹大家一起平起平坐,同輩相稱。

  劉志茂毫無徵兆地吐出一口鮮血,手心也鮮血濺射,像是被人用利器使勁割出一條血槽。

  另外一隻手上,也不由自主地顯現出那只白碗,水面波紋混亂,黑線亂竄,四處撞壁。

  老人沒有絲毫猶豫,手心疊在手背,身為道家旁門中人,卻以儒家作揖行禮,一彎到底,虔誠至極,顫聲道:「書簡湖青峽島島主劉志茂,懇請齊先生憐憫晚輩赤忱求道之心,若有冒犯之處,還望先生大人……聖人不記小人過!」

  良久之後。

  「速速離去!」四字如春雷炸響在這位真君的耳畔。

  劉志茂狂喜道:「先生放心,晚輩這就攜帶顧氏母子離開小鎮。」

  一直以晚輩自居的老人記起一事,小心問道:「敢問先生,晚輩身上這兩袋子金精銅錢,應該如何處置?」

  威嚴嗓音再度響起,「一人一物,剛好是兩份機緣,留在院中即可。三十年內,你不許離開書簡湖半步。」

  劉志茂如釋重負,這次總算沒有那般諂媚,故意行儒生揖禮,而只是打了個莊重的道家稽首,「長者賜不敢辭,齊先生的大恩大德,晚輩銘感五內,沒齒難忘!」

  在這之後,齊靜春的聲音並未出現,止境也很快隨之消失,劉志茂不廢話,立即讓顧氏帶著顧粲隨他離開小鎮,顧氏正要說話,就被劉志茂一個凶狠至極的眼神瞪過去,嚇得婦人噤若寒蟬,劉志茂掏出兩隻袋子,雖然心中有些戀戀不捨,但是這位志在一個名副其實真君頭銜的旁門道人,仍是毫不猶豫地放在了長凳上,只是剛走到小院的時候,劉志茂突然問道:「你們家有沒有留下什麽老物件?」

  顧氏茫然,鬼頭鬼腦的顧粲立即提醒道:「爹不是留下個多寶閣嘛,就是藏在床底下吃灰的那個?」

  劉志茂眼前一亮,二話不說就讓婦人帶路,去一探究竟。

  既然那位聖人認可了顧粲本身即是機緣,那就意味著這個孩子可以帶走屬於他自己的機緣。

  至於這些機緣的最終歸屬,在小鎮上,恐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聽齊靜春的,但是到了書簡湖,可就不好說了。

  終於無人看管的顧粲等到兩人進屋後,一手一把抓起兩隻袋子,輕輕拔出門栓,撒腿飛奔向泥瓶巷另一端。

  屋內婦人顧氏跪在地上,探入床底去搬箱子,箱子不大卻很沈,有些費勁,搬得她氣喘籲籲。

  結果她的豐盈臀部被截江真君狠狠踢了一腳,老人調笑道:「顧氏,你虧在後天保養上,不過就憑這個,在青峽島做個二等丫鬟,有些勉強,不過當三等丫鬟,綽綽有餘。老夫瞧你是瞧不上眼,不過青峽島上,倒是有幾位客卿散人,說不得好你這一口,到時候你可要好好爭取,莫要羞怯,白白錯失了一樁福緣。」

  婦人身體微微僵硬,她此時大半身體仍在床底,看不清表情。

  ————

  走到一條巷口,齊靜春對陳平安說道:「蔡金簡和苻南華,就交由我處置。如今你有了這片祖蔭槐葉,就更不要看輕生死,好好活下去,才是對你爹娘最大的回報。至於之後雲霞山、老龍城和截江真君三方勢力,我不敢說他們永遠不會找你的麻煩,但是十年內肯定不會來尋你的麻煩,運氣好的話,你就一直是個市井平民,也能夠三十年安然無恙。」

  齊靜春笑道:「也無需對小鎮心存忌諱,以後……過不了多久,應該就再沒有那些算計了。如果你想要二三十年安穩日子,不妨就在這裡找個姑娘娶了,成家立業便是。如果想要去小鎮之外,見識一下真正的天地景象,也是好事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是我們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你以後就會發現,在小鎮上是讀書難,走路容易,到了外頭,很多讀書人是買書、看書、藏書都很容易,可就是不喜歡走遠路,嫌吃苦,所謂的負笈遊學,不過是乘車郊遊罷了。」

  少年驚訝道:「齊先生,走路也算吃苦?」

  齊靜春開懷大笑,「先不說小鎮以外,只說身邊好了,你見過福祿街、桃葉巷有幾個同齡人,跟你這樣漫山遍野亂跑的?」

  少年點頭道:「還真是。」

  齊靜春想了想,伸手拔出插在髮髻上的一根碧玉發簪,彎腰遞給貧寒少年,「就當是離別贈禮好了。並非貴重物件,更非仙家物品,放心收下。其實我與你一樣,曾是陋巷少年,發奮苦讀,經歷重重磨難、坎坷,當然也有種種際遇,這才進入山崖書院,拜師求學的那段時光,是我齊靜春這輩子最開心的歲月,後來先生出山之時,便交給我這根簪子,算是對我的一種期許和囑托,只可惜如今回頭來看,這麽多年來,我做的一直不好,相信如果先生在世的話,一定會失望了。」

  少年哪裡敢接下這份禮物。

  這根碧玉簪子,似乎還蘊含著齊先生和他先生的師徒情誼,情意重不用說,何況禮也不輕啊。

  少年再沒見識,到底也是燒御用瓷出身的人物,對於一件東西的好壞,還是有些鑒賞力的。

  齊靜春溫聲道:「留在我這裡,恩師遺物就要隨我一起埋沒了,還不如轉贈給你。何況你其實是無功不受祿,我在小鎮逗留了將近六十年,一直有個小心結,不得解開,可惜恩師已逝,原本以為這輩子都會得不到答案,是你無意間幫我解惑了,所以我將這根簪子送你,於情於理於禮,都很合適。陳平安,只能幫你求來一片槐葉,無法給你再多機緣了。」

  少年雙手接過那根材質普通的玉簪子,抬頭真誠道:「先生已經做了很多了。」

  齊靜春一笑置之,眼見著少年被自己說服收下簪子,便少了一塊心病,簪子確實普通平凡,可到底是恩師遺物,能夠贈送給一個不辱玉簪銘文的少年,很好。

  所以齊靜春最後叮囑道:「陳平安,記住,以後不管遇到什麽,你都不要對這個世界失去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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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0:20:0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五章 離別

  泥瓶巷一棟宅子外頭,有個掛著鼻涕蟲的頑劣孩子,正在凶狠踹門,駡駡咧咧,唾沫四濺,「陳平安!再不滾出來,我就找人砍死你,把你家一堆破爛都砸了!我知道你在家裡,忙啥呢,難道是在跟宋集薪的小媳婦,跟稚圭在那個啥?大白天的,也不曉得照顧一下宋集薪的感受?好好好,不出來是吧,我走了,我可真走了啊?我這一走,你這輩子就崩想見著我啦,我那些寶貝,本來想著都留給你,陳平安!快出來啊!」

  不知為何,駡到最後,孩子竟然帶著點哭腔,狠狠將兩條鼻涕蟲抽回老窩。

  顧粲猛然間覺得腦殼一陣生疼,趕緊轉身望去,看到那張熟悉面孔後,孩子破口大駡道:「陳平安!你大爺的……」

  草鞋少年臉色不太好看,顧粲趕緊見風轉舵地補了一句,「身體還好嗎?」

  行雲流水,轉折如意,毫不生硬。

  習慣了這兔崽子的沒心沒肺,提著個新陶罐的陳平安沒好氣道:「好不好,你還不知道?」

  顧粲意識到自己還有正事,趕緊把陳平安扯到院門口,然後將兩隻綉工精美的袋子,一股腦塞到陳平安手裡,孩子壓低嗓音問道:「還記得我去年跟你要的那條小泥鰍不?」

  陳平安一頭霧水,拿著沈甸甸的袋子,東西並不陌生,當時強行買走那條金色鯉魚的錦衣少年,事後就專程送了一袋子銅錢給自己。陳平安四處張望,泥瓶巷兩頭並無行人,仍是趕緊開門,把顧粲帶進院子,將陶罐放在一旁後,直截了當問道:「有外鄉人跟你買那條泥鰍,對不對?!顧粲,我勸你千萬別賣!打死都別賣,你不是想著以後讓娘過上好日子嗎,你一定要留著那條泥鰍,知不知道?!」

  顧粲哇一下就哭出聲,雙手抓住陳平安的袖子,哽咽道:「我想把泥鰍還你的,可是娘親不讓,還打了我一耳光,娘親從小到大都沒打過我,還有那個說書先生,不知道是神仙還是鬼怪,嚇人得很,先是把我給帶到了白碗裡,然後那條泥鰍一下子就變得很大很大,比我家大水缸還要粗很多很多……」

  陳平安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巴,臉色嚴肅瞪眼道:「泥鰍送給你了,就是你的!顧粲,你還想不想以後讓你娘親過好日子?能每天都吃上肉,讓你娘用上胭脂水粉,買那種摸上去滑溜溜的綢緞衣裳?」

  顧粲抽了抽鼻子,使勁點頭。

  陳平安鬆開手,蹲下身,問道:「兩袋子錢是怎麽回事,是不是你偷拿出來的?」

  顧粲眼珠子一轉,剛想騙人,陳平安跟他關係實在是再熟悉不過,小王八蛋撅起屁股就知道拉什麽屎,直接又賞了顧粲一個板栗,厲色道:「拿回去!」

  顧粲強脾氣也上來了,「就不!」

  陳平安給氣得臉色鐵青,揚起手就要來個貨真價實的板栗,只不過看到孩子死強死強的表情,陳平安又有些心軟,緩了緩語氣,想了想,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說。」

  顧粲就將事情原原本本說了一遍,不否認這個孩子平時讓人恨得牙癢癢,但確實聰穎早慧得很,從老槐樹到鐵鎖井,再到泥瓶巷院子,把那個說書先生要收他為徒的奇遇,給陳平安說清楚明白了。陳平安這一刻心裡大致有數了,顧粲多半就是小鎮上自己得到祖蔭槐葉的人物之一,祖墳冒青煙也好,像齊先生陸道長所說有機緣福氣也罷,顧粲應該是會被那個說書先生帶離小鎮。但是一想到那個截江真君劉志茂,陳平安就心弦緊綳,按照齊先生的說法,此人品行實在低劣,更想將自己除之後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來陷害自己和蔡金簡,顧粲認了此人做師父,真是好事?不過退一步說,此人願意收顧粲為徒,而不是坑蒙拐騙,或是強買強賣,是不是可以說明顧粲暫時不會有性命之憂?

  鬼靈精怪的孩子眼珠子急轉,趁著陳平安想問題的時候,冷不丁抓起陳平安手裡的兩隻錢袋,一下子砸向屋內,然後轉身就跑。

  結果被陳平安一把抓住後領口,扯回原地。

  顧粲雙手抱頭,可憐兮兮的模樣。

  陳平安雖然把孩子強行拽回來,但是如何處置,猶豫不決,涉及到的事情太大,陳平安很怕做出錯誤的選擇,害得顧粲和他娘親被連累。

  若只是自己的事,這個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恐怕就要乾脆利落很多。

  黑衣少女不知何時已經下床,站在門檻後頭,「我娘曾經說過,各人有各人的緣法,這個孩子一看就是禍害遺千年,以後也不缺狗屎運的那種人。」

  顧粲眼睛一亮,趕緊把兩條鼻涕擦掉,咧著嘴,露出缺牙的光景,笑臉諂媚道:「姐姐你長得真俊,長得跟我家二姐一模一樣!這裡地方小,去我家坐坐?」

  陳平安無奈道:「你娘啥時候改嫁給你爹的?」

  被拆穿後的孩子立即翻了個白眼,換了一種臉色和語氣,嘖嘖道:「陳平安,可以啊出息了,啥時候拐騙了個婆娘回家?要鬧洞房嗎?可惜我是趕不上了,要不然我一定蹲牆角根,聽你們在床上神仙打架……」

  陳平安一巴掌按在顧粲的腦袋上,對黑衣少女歉意道:「他就這樣,別生氣。」

  少女瞥了眼孩子,「熊樣!」

  顧粲正要發揮一下家傳本事,察覺到自己腦袋上的手掌,悄悄加重了力道,立即病懨懨的,有氣無力道:「姐姐你長得這麽水靈,說啥都對。」

  黑衣少女沒搭理這孩子,轉頭望向陳平安,含有深意道:「那兩袋子銅錢,你最好收下,省得以後反目成仇。而且這孩子將來一旦修道有成,你今天不讓他少一些愧疚,極有可能害得他道心不穩,導致外化天魔乘隙而入。」

  這話顧粲愛聽,對那位姐姐伸出大拇指,「頭髮長,見識也長,果然比隔壁某個小娘們靠譜兒!」

  黑衣少女挑了挑眉頭,竟是欣然接受。

  泥瓶巷遠處,響起一聲火急火燎的怒吼,「顧粲!」

  孩子臉色微白,「走了走了,陳平安,我走了啊!」

  嘴上說要走了,其實孩子自己都沒有意識到,抓住陳平安的五指愈發用力。

  可能在潛意識裡,顧粲早已把陳平安當做娘親之外,唯一的親人了。

  陳平安帶著孩子走出院子,蹲下身,悄悄說道:「顧粲,記得小心你師父。還有,照顧好你娘親,男子漢大丈夫,你娘親以後只能靠你了,別總讓她擔心。」

  顧粲嗯了一聲。

  陳平安又說道:「到了外邊,多做事少說話,管住自己這張嘴巴,吃些虧就吃些虧,別總想著嘴上討回便宜,外邊的人,不像我們,會很記仇的。」

  孩子紅著眼睛,唱反調道:「我們這邊的人,也很記仇的,就你不是。」

  陳平安哭笑不得,一時無言。

  陳平安猛然驚醒,沈聲問道:「顧粲,你有沒有拿到一片槐葉?」

  如果沒有的話,陳平安不覺得顧粲是得了仙家機緣,說不定那說書先生的到來,就是一張催命符。

  孩子一聽到這個就來氣,嘩啦一下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習慣性駡娘道:「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混帳,偷偷往我兜裡塞了這麽多破爛葉子,我也是剛才偷溜出家的時候,藏那兩袋子錢才發現的,不是趙小胖,就是劉梅那丫頭片子!要是給我娘洗衣服的時候看到,可不又得駡我不省心了!虧得我這就要離開,不然看我不偷偷往他們茅坑裡砸石頭……」

  孩子駡得起勁,陳平安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如釋重負,眼見這傢夥要使勁往地上丟,趕緊阻止這孩子的舉動,無比神情凝重道:「顧粲,收好它們!一定要收好!如果可以的話,這些槐樹葉子,最好連你娘親也不要給她看到,這很有可能是為了她好。」

  孩子茫然,但仍是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下子我是真的放心了。」

  顧粲突然身體前傾,使勁用腦門磕了一下陳平安的腦袋,嗚咽道:「對不起!」

  陳平安揉著他的小腦袋,笑駡道:「傻樣!」

  顧粲突然在他耳畔竊竊私語。

  陳平安楞在當場。

  孩子轉身跑開,一邊慢跑,一邊轉頭揮手,「聽那老頭子說,要帶我和我娘去一個叫書簡湖青峽島的地方,以後你要是混得媳婦也娶不起,就去找我,不是我吹牛,隔壁稚圭這種姿色的臭婆娘,我一送就送你十七八個!」

  陳平安站在原地,點了點頭。

  也有些傷感。

  畢竟顧粲這個傢夥,就像是他的弟弟,所以什麽事情,陳平安都願意讓著顧粲。

  草鞋少年望著那個孩子漸漸遠去的身影,怔怔出神。

  他的人生總是這樣,真正在意的人,好像如何也挽留不住。

  泥瓶巷裡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天爺挺小氣的。

  隔壁院門輕輕打開,走出婢女稚圭,她亭亭玉立,如一株池塘裡的荷花。

  陳平安問道:「先前顧粲說你壞話,都聽見了?」

  她眨了眨那雙秋水長眸,道:「就當沒聽到,反正我也吵架吵不贏他們娘倆。」

  陳平安有些尷尬,只好幫顧粲那個兔崽子說好話,打圓場道:「其實他心眼不壞的,就是說話難聽了點。」

  稚圭面無表情地扯了扯嘴角,「顧粲心眼好壞,我不知道,她那個寡婦娘親,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我很確定。」

  陳平安不知如何作答,只好跟她現學現用,假裝什麽也沒聽到。

  她突然問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陳平安,你真不後悔?」

  陳平安楞了楞,「啥?」

  稚圭見他不像是裝傻扮癡,她嘆了口氣,轉身返回院子,關上木門。

  眼力極好的陳平安一直站在巷中,終於看到遠處顧粲家院門打開,走出三人,其中母子二人各自背著大小行囊,緩緩走向泥瓶巷另一頭。

  陳平安甚至清晰看到,那位說書先生轉過頭,瞥了自己一眼,笑意玩味。

  在三人身影消失在小巷盡頭後,陳平安回到自己院子,看到黑衣少女竟然已經能夠自己坐在門檻上。

  她的身子骨是鐵打的不成?

  陳平安先將齊先生贈送的玉簪子,以及顧粲拿來的兩袋子銅錢,都放在桌上,然後開始燒水、抓藥、煎藥,熟門熟路,不像是窯工出身,反而像是在藥鋪裡待了很多年的夥計。

  黑衣少女有些疑惑,卻也沒有開口詢問,百無聊賴的她起身來到桌旁,想了想,又自顧自將陳平安藏在一隻瓶肚裡的錢袋拿出來。

  她坐下後,桌面上擺著三袋錢和一根玉簪,當然還有一把識趣「龜縮」在角落的靈性長劍。

  陳平安沒阻攔她取錢,但是轉頭叮囑道:「玉簪是齊先生送給我的,寧姑娘你小心些。」

  大概是生怕少女不上心,陳平安又赧顔提醒道:「真的要小心。」

  少女翻了個白眼。

  三袋子金精銅錢,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很巧,剛好湊齊了。

  少女一手托著腮幫,一手伸出手指,撥弄著三枚銅錢,隨口問道:「你的事情如何了?能不能跟我說說?」

  陳平安蹲在窗口那邊的牆根,小心盯著火候,時不時翻看一下三張藥方,聽到問話後,「合適說嗎?」

  少女皺眉道:「你都混到這般淒慘田地了,還擔心我聽了秘密後,被誰殺人滅口?陳平安,不是我說你,實在是你這種爛好人,我勸你這輩子都別離開小鎮,否則怎麽死都不知道。」

  少女很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這種古板性格的少年,哪怕是一位兼具羅漢金身、天君道術的強大劍仙,只要丟到她家鄉那邊,一年之內必死無疑,而且屍骨無存。

  草鞋少年樂呵呵道:「那我就給你說說看?」

  少女用三根手指按住三枚銅錢,在桌面上抹來抹去,「愛說不說。」

  陳平安便將齊先生出現之前的事情經過,跟少女說了一遍,之後的事情,選擇性說了一些。

  少女聽完之後,雲淡風輕道:「那截江真君劉志茂,顯然是罪魁禍首,不過蔡金簡和苻南華,也都不是什麽好鳥,若不是齊先生出來搗糨糊,你以後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三方勢力的圍剿捕殺,說句難聽的,殺你真的很容易,如果不是在小鎮上,別說劉志茂,就是那個雲霞山的女子,一根手指頭就能將你碾壓得魂飛魄散。」

  陳平安點頭道:「我知道。」

  少女氣呼呼道:「你知道個屁!」

  陳平安沒有反駁,繼續煎藥。

  她問道:「你之所以有這場劫難,全是因為那條泥鰍,為什麽不告訴那個孩子真相?」

  陳平安這次沒有沈默,也沒有轉頭,坐在小板凳上,低頭看著青紅色的火焰,輕聲道:「這樣做不對。」

  少女欲言又止,最後望向那個瘦弱背影,感慨道:「那你知不知道,你的拳頭不硬的話,就沒有人會在乎你的對錯。」

  少年搖頭道:「不管別人聽不聽,道理就是道理。」

  他好像有些不確定,便轉頭笑問道:「對吧?」

  少女怒目相向,「對你個大頭鬼!」

  少年悻悻然重新轉過頭,繼續熬藥。

  黑衣少女,叫寧姚的外鄉姑娘,拿起那根碧玉簪子,凝神望去,發現篆刻有一行小字。

  她瞥了眼叫陳平安的少年。

  簪子上有八個字,便是僅算粗通文墨的少女,也覺得極為動人。

  言念君子,溫其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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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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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0:34:0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六章 好說話

  煎藥是一件像是線穿針眼的細緻活,陳平安做得有板有眼,沈浸其中,少年身上散發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樂。

  不過黑衣少女不是個耐心好的,事實上除去練刀練劍,少女對什麽事情都不太提得起興趣,小小年紀便背井離鄉,獨自遊歷四方,很粗糙地活著,所以對家徒四壁的少年小宅,她沒有任何不適的感覺,實在是她自己風餐露宿多了去,風裡來雨裡去,原本再精緻講究的人,也會變得很不講究。

  少女問道:「你的左手沒事情?」

  左手用棉布條包紮的陳平安,正用雙手端來一碗藥,在少女接手後,笑道:「沒事,我回巷子之前,找了些草藥搗爛,給傷口敷上了,以前我當窯工那會兒的跌打割傷,都用這個,百試百靈,是很久之前楊家鋪子一個老人告訴我的秘方,不過我當初答應老人不許外傳,要不然寧姑娘你走南闖北,說不定用得著,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去找找楊家鋪子的老人,跟他求一求。只是今天去藥鋪比較急,也沒見著那位老人,只希望他是臨時走開了。」

  少女喝藥的時候,那雙不似柳葉似狹刀的長眉,微微皺了一下,但仍是面不改色地喝完藥湯,將瓷碗還給一旁等待的草鞋少年後,嘀咕道:「爛好人,難怪窮得叮噹響,活該被人欺負。」

  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少女又添加了一句,「別介意,我這個人說話比較直。」

  少女大概不知道,後邊這句話更傷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

  黑衣少女用拇指擦拭掉嘴角的藥湯殘漬,然後端正坐姿,一本正經道:「如今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也就是你所說的那位學塾先生,雖然有心幫你收尾,好讓你今後性命無憂,但是你要知道,人力終有窮盡之時,哪怕是聖人也不例外。更何況那位齊先生的處境不太妙,有點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的意思,怕就怕他之後管不著你的生死,我寧姚為人處世,滴水之恩,也會湧泉相報,瞪我一眼,就要睚眦必報!」

  人力有盡時,湧泉相報,睚眦必報,泥菩薩過河……

  此時少女的內心,充滿不為人知的驕傲,聽聽,我這番話說得是不是很有學問?

  只可惜陳平安隔壁,就住著位學識不淺的讀書種子,幾乎每天清晨黃昏兩次,鄰居就要誦讀聖賢書以明志,按照宋集薪自己的說法則是「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陳平安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對於讀書人文縐縐的那套說法,並不陌生,即便有些晦澀詞語,通過上下文來解析,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少女死死盯著陳平安,試圖從少年臉上尋找出震驚、仰慕和疑惑,可陳平安偏偏是一臉「我聽明白了,姑娘你接著說」的欠揍表情。

  少女很是灰心喪氣,本來意氣風發的神采,鋒芒銳減,沒好氣道:「比如你救了我一命,我事後自會幫你殺掉老龍城的苻南華,或是書簡湖的劉志茂,但是你想要兩個都殺的話,永絕後患,就得破財消災,因為咱倆一場萍水相逢,可沒那麽深厚的情分,所以你需要用一袋子金精銅錢,作為報酬。」

  少女很快用手指了指那袋子迎春錢,「比如這袋,我就很喜歡,其它兩袋子供養錢、壓勝錢的銅錢樣式,不好看,鑄文也不討喜。」

  接下來少女微微揚起下巴,「如果在做成這筆買賣之外,你願意支付給我兩袋子銅錢,我就幫你擺平老龍城和雲霞山。當然,如果我早早死在劉志茂手裡,一切休提,畢竟我現在修為不高,武道九境,才剛剛躋身第六境,作為純粹武夫的體魄堅韌程度,還不成大氣候,至於修行登山的十五重樓,十五層境界,更是只到達中五境裡的龍門境,丹室之內,我有六幅圖案,尚未成功畫龍點睛,也未讓天女飛天……」

  這下子陳平安是真的聽迷糊了,一頭霧水。

  少女頓時有些惱羞成怒,境界低下,一直被她引以為恥,陳平安這種「姑娘你再給我解釋解釋」的癡呆模樣,無疑是戳中了少女的最傷心處。

  看到少女陰沈的臉色,陳平安就是傻子也知道形勢不妙,趕緊轉移話題,「為何姑娘你先前傷得那麽重,現在就像痊癒大半了?」

  少女眉目低斂些許,雙手環胸,嗓音沙啞道:「當時的確是快死了,如果陸道長沒有救下我,我就要……反正我欠了你一個天大人情,我更不該趁火打劫,讓你拿出三袋子金精銅錢。我寧姚的一條性命,哪裡是劉志茂之流可以媲美的,所以是我不對,你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說,等我離開小鎮之後,我會盡力而為,爭取幫你解決那些後顧之憂,但是我醜話說在前頭,我寧姚只會量力而為,不會心知必死依然去跟人拼命……換命。」

  大概是少女的低頭認錯,太過稀罕難得,所以她心情極其失落。

  陳平安問道:「供養錢是哪袋子?」

  少女指了指其中一隻金黃綉袋。

  陳平安從裡頭拿出三枚銅錢,握在手心後,用手臂將三袋子橫推到少女身前,笑道:「這些,送給你了。」

  少女目瞪口呆,久久回神後,問道:「陳平安,你小時候腦子被門板夾過?」

  陳平安無奈道:「沒有,小時候幫人放牛的時候,經常被牛尾巴甩過。」

  少女驀然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質問道:「你是不是喜歡我?!」

  陳平安呆若木雞。

  少女咧嘴一笑,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道:「眼光不錯!」

  然後她彎曲大拇指,指向了自己,神采奕奕道:「但是我可不會答應,我寧姚喜歡的男人,一定要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仙,全天下!最厲害!大劍仙!什麽道祖佛陀,什麽儒家至聖,在他一劍之前,也要低頭,都要讓路!」

  陳平安漲紅了臉,撓撓頭道:「寧姑娘你誤會了,我沒喜歡你啊……」

  少女一挑眉毛,想了想,她身體前傾,眯起一眼,抬起一手,拇指食指之間空出寸餘距離,心虛問道:「這麽點喜歡,也沒有?」

  陳平安斬釘截鐵,語氣堅定道:「沒有!寧姑娘你放心!」

  少女收回手,重重嘆了口氣,憐憫道:「陳平安啊,你以後就算僥倖娶了媳婦,多半也是個缺心眼的。」

  陳平安坐在桌對面,開心笑道:「只要她人好就行。」

  少女對此不置可否。

  混吃等死,小富即安,飛黃騰達,就像她娘親所說的,是因為各有各的緣法,未必有高下之分。

  只不過她爹對此也有不同意見,命裡無時莫強求,不強求,並不意味著一點都不求,求還是要求一下的,如果最後仍是求而不得,則是另外一回事。

  當然這些話,她爹是絕不敢跟她娘當面說的。

  陳平安隨口問道:「寧姑娘也是來咱們小鎮求機緣來的?」

  少女沒有任何藏藏掖掖,回答道:「我耗盡所有奇遇積攢下來的家底,加上一個人情,才換來進入小鎮的這個名額,不過我跟那些人不一樣,我不求什麽機緣氣數,只是想著讓人幫我鑄一把劍,最好能夠合我的心意,至於鋒利不鋒利,能否承載海量劍氣,是很其次的事情。」

  陳平安疑惑道:「鑄劍?」

  少女說道:「就是那個打鐵的阮師傅,他在你們這兒名聲很大,還有個『鐵打不動』的規矩,每三十年只鑄一把劍,他之所以願意來此頂替齊靜春,就是覺得此地適合開爐鑄劍,我去碰碰運氣,看他願不願意為我鑄劍。實在不行的話,我也沒轍,就當自己運氣不好。」

  陳平安笑道:「好人有好報。」

  少女有氣無力道:「沒轍。」

  她瞥了眼少年,「你左手不疼?」

  陳平安楞了楞,「疼啊。」

  她懷疑道:「那你怎麽看著不像啊。」

  陳平安天經地義道:「我就算滿地打滾,大喊大叫,也不會就不疼了啊。」

  少女一拍額頭,「真沒轍了。跟我爹一個德行,不過你本事比他差遠了。」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了,安安靜靜望向屋外的院子。

  少女將那三袋子銅錢推回去,「我不要。」

  陳平安收回視線,輕聲道:「寧姑娘,你有沒有想過,我留著它們,不一定是好事情。見過齊先生之後,我更加確定這點。」

  少女決定一件事情後,就再不會更改了,搖頭道:「那就是你的事情了,跟我無關。我想好了,報答救命之恩一事,我以後一定會償還,而且絕對不偷工減料,要對得起『寧姚』這個名字!但是你在這些年,一定要好好的,別一不留神就死了。你只要熬過這段時間……」

  一直很好說話的少年,第一次主動打斷少女的言語,「救你的是陸道長,寧姑娘,所以你不用覺得虧欠什麽,我如果當時不是覺得自己死定了,想著能夠讓陸道長為我爹娘多做點,否則我根本就不會開門。」

  少女冷哼道:「那是你的事情!」

  少年笑著重複她的話:「那是你的事情。」

  大眼瞪小眼。

  少女竟然率先敗下陣來,自顧自頭疼道:「假如你喜歡我,可我真的不能答應你啊。」

  陳平安雙手抱住頭。

  攤上這麽個一根筋的奇怪姑娘,他也沒轍啊。

  此時有人從院牆爬入院子,會這麽做的人不作他想,肯定是劉羨陽,他小跑到門檻後,正要扯開嗓子,像是突然給人掐住脖子,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陳平安趕緊起身,來到劉羨陽身邊低聲道:「我這兩天能不能去你那邊住,這位姑娘可能要住我這裡。」

  劉羨陽一把推開陳平安的腦袋,如蒼蠅搓爪一般,搓手殷勤道:「姑娘,我家宅子大,物件也齊全,姑娘不嫌棄的話,去我家住,如何?」

  背對兩人的黑衣少女平淡道:「嫌棄。」

  劉羨陽齜牙咧嘴,看著那個纖細動人的佩刀背影,不死心道:「姑娘,你是不曉得,之前就有兩夥人在廊橋那邊堵住我的路,哭著喊著求我把祖傳寶物賣給他們,我都沒答應,倒楣催的,那幫人害我差點被阮師傅駡死。我見姑娘你也是來小鎮碰運氣的外鄉人吧,我劉羨陽雖然也未必賣給你,但是讓姑娘過過眼,開開眼界,肯定沒問題啊!」

  寧姚依然冷漠道:「不需要。」

  劉羨陽自顧自坐在原先陳平安的位置上,看到黑衣少女的容貌後,兩眼放光道:「姑娘你別這麽見外,我和陳平安擠在這破宅子就是了,姑娘你去我大宅子後,也就不會感到拘束了,好像連手腳都沒地方擱放。」

  寧姚板著臉回答道:「好意心領,人一邊涼快去!」

  劉羨陽也不覺得尷尬,起身道:「得嘞,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草窩,瞭解瞭解。」

  劉羨陽把陳平安拉扯到門檻外,用手肘頂了一下少年,「咋回事?」

  陳平安為難道:「一時半會說不清楚。你就說我能不能去你那邊住?」

  劉羨陽白眼道:「這有啥能不能的,但是你得答應我,幫我盯著稚圭,千萬別讓宋集薪那個小畜生強行糟蹋了,到時候你可得幫我保住我未來媳婦的清白!」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別想!」

  劉羨陽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就當你答應了。」

  屋內黑衣少女突然轉頭說道:「你知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天生的劍胚子?買瓷人之所以在你九歲的時候,沒有帶你出去,應該是想讓你在這裡汲取更多的靈氣。這個選擇,是對的。所以你在阮師傅那邊,一定要抓住機會,讓他收你為徒少是入室弟子,最好是嫡傳門生。至於關門弟子,不用奢望,你的根骨天資,還沒有好到那個誇張地步的份上。」

  劉羨陽笑著使勁點頭,嘴上說著好的好的,然後回頭望向陳平安,指了指屋裡少女,然後指了指自己腦袋。

  陳平安說道:「她說的是實話,你別不當真。」

  劉羨陽不再嬉皮笑臉,沈默下來,低聲道:「我覺得事情不太對勁,廊橋兩撥人,你猜是誰領頭帶路的?是福祿街盧正淳那個龜孫子!這不是黃鼠狼給雞拜年嗎,我又沒掉錢眼裡去,憑啥要跟他們做買賣,何況那件鎧甲是我家一代代留下的老物件,我要賣了,以後在夢裡夢著我爺爺,還不得給他駡個半死啊!」

  陳平安聽到這一切後如臨大敵,「你要小心,盧正淳和那些外鄉人,不好惹!」

  少年轉頭問道:「寧姑娘,知道那些人的來歷嗎?」

  黑衣少女點頭道:「老人和女娃娃,來自正陽山,算是你們東寶瓶洲的名門正派,老人非人……總之,他比起苻南華或是蔡金簡,要厲害百倍。婦人和他兒子,也不簡單,其實能夠結伴進入小鎮的,當然不是一般有錢的有錢人了。那個婦人城府很深,小男孩也不像是個心思良善的,所以我勸你朋友,趕緊讓阮師傅認了弟子,就等於有一張保命符傍身,在小鎮上,靠山再高,背景再厚,也還沒有人敢跟一位聖人掰手腕。」

  陳平安又問劉羨陽,「你有沒有把握做那個阮師傅的徒弟?」

  劉羨陽有些糾結,吞吞吐吐道:「這不當時第一天去當學徒幫工,阮師傅看我的眼神,就跟姚老頭那會兒差不多,估計是觀察我一段時間再做決定,要不要收徒弟吧。只是……」

  陳平安狠狠瞪眼。

  劉羨陽訕笑道:「只是阮師傅有個寶貝女兒,特別能吃,把我給震驚到了,於是就稍稍玩笑了幾句,沒想到那閨女打鐵的時候,掄起錘頭來,那叫一個生猛霸道,偏偏平時又特別靦腆害羞,我哪裡想得到她這麽開不起玩笑,當時就把她給惹哭了,又不湊巧給他爹撞了個正著,看我的眼神就不對勁了,認徒弟保準沒影了,不過反正我也沒想著給人做牛做馬當徒弟,伺候過姚老頭一個怪脾氣的,就夠咱們受的了,我這不就想著在鐵匠鋪那邊混碗飯吃嘛……」

  陳平安抬頭,黑著臉。

  個子比草鞋少年高出大半個腦袋的劉羨陽,低著頭,不敢正視少年。

  這一幕場景,讓寧姚感到有些疑惑不解。

  這也是少女第一次看到陳平安真正生氣的模樣。

  陳平安低聲問道:「你經過老槐樹那邊的事情,身上有沒有莫名其妙多出一些槐葉?」

  劉羨陽搖頭道:「沒有啊,倒是那個老喜歡偷瞄婦人的算命道人,跟我說了些晦氣話,我差點把他的攤子都砸了。」

  陳平安臉色微變,眉頭緊皺,轉頭望向屋內,問道:「寧姑娘,作為交換,三袋子金精銅錢,行不行?還有就是,會不會讓你有大麻煩,這一點,請你務必事先說清楚。」

  黑衣少女仔細想了想,「麻煩不小,但問題不大。不過這兩天一定要小心,讓你朋友別滿大街亂竄,畢竟我眼下情況不太妙。」

  她又說道:「兩撥人,兩袋錢。讓阮師傅認徒一事,又一袋錢。總之做成幾件事,我收幾袋錢。放心,我既然答應下來,就算是有保底兩袋的收成了。」

  陳平安跑進屋子,趕緊將迎春錢在內的兩袋錢,火速推給少女,「收下吧。」

  少女本就不是拖泥帶水的性子,沒有拒絕,收起兩袋子銅錢後,皮笑肉不笑道:「天底下多得是往自己兜裡摟錢的人,還有你這種喜歡當散財童子的?」

  少年這一次沒有反駁,點頭笑道:「錢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

  一直被蒙在鼓裡的劉羨陽火急火燎道:「陳平安,你瘋了吧,為啥把錢給她?整整兩袋子銅錢,夠你花多久了?」

  陳平安沒好氣道:「我的錢,你管得著?」

  劉羨陽理直氣壯道:「你的錢,不就是我的錢嗎?你想啊,我要是跟你借錢,你有臉皮催債要我還?」

  陳平安不說話,陷入沈思。

  劉羨陽也意識到自己的插科打諢,不合時宜,閉嘴不言。

  一時間屋子裡的氣氛有些沈重。

  陳平安開口問道:「寧姑娘,你真的不會因此……」

  黑衣少女瞥了眼桌上的白鞘長劍,點頭道:「沒問題!」

  之後她實在忍不住,說道:「婆婆媽媽,你煩不煩?你還說你不是爛好人?」

  陳平安笑了笑。

  劉羨陽想了想,沒有說話。

  高大少年最後把話藏在肚子裡,心想姑娘你大概是沒見過這傢夥的另外一面吧。

  陳平安很少有不好說話的時候,可一旦不好說話,陳平安真的會很不好說話。

  他劉羨陽見過。

  隔壁的宋集薪應該也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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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0:48:59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七章 點睛

  在劉羨陽來到泥瓶巷沒多久,小巷又來了個稀客,氣度翩翩的青衫讀郎趙繇,頗有幾分神似教先生齊靜春。

  趙繇是小鎮四大姓之一的嫡長孫,比起盧正淳那些遊手好閒的紈絝子弟,同樣出身富貴的趙繇,口碑就很好,小鎮許多孤寡老人都受過少年的恩惠,若說這是本上所謂「名士養望於野」的手腕,好像太高估趙繇的心志,有點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畢竟少年從十歲起,就已是這般與人為善的心性,年復一年,並無絲毫懈怠。哪怕是福祿街看著少年郎長大的老人,也都要伸出大拇指,每次訓斥自家子弟,總會把趙繇拎出來作為理由,這就使得趙繇在同齡人當中沒有幾個交心的朋友。

  盧正淳那撥人心性自由,也不愛跟一個成天之乎者也的呆子打交道,試想一下大夥兒興致勃勃去爬牆頭偷窺俏寡婦,結果有人在旁邊念叨非禮勿視,豈不是大煞風景。總之,少年趙繇這些年喜歡跟福祿街以外的人打交道,大大小小的巷弄,他幾乎都走過,除了泥瓶巷,因為這條小巷裡住著宋集薪,一個讓趙繇經常感到自慚形穢的同齡人。

  不過真要說朋友的話,趙繇大概只認宋集薪這個棋友,雖說這麽多年下棋一直輸給宋集薪,但是勝負心歸勝負心,想贏棋的執念歸執念,對於天資高絕的宋集薪,趙繇其實心底一直很佩服,只不過趙繇有些失落,是因為直覺告訴他,宋集薪雖然跟自己嘻嘻哈哈,平時交往親密無間,可好像從來沒把他看做真正的朋友知己。

  趙繇雖然之前沒有拜訪過宋集薪家,但是當他一眼看到某棟宅子,就知道這家肯定就是宋集薪的家門了,源於門口張貼的那幅春聯,字極多,且一看就是宋集薪的字,理由很簡單,委實是風格太多變了,幾乎可以說是字字不同,例如「御風」二字,一氣呵成,隨心所欲,大有飄然之意。「淵」一字,水字邊,尤為深意綿長。奇一字,那一大提起,氣魄極大,雷霆萬鈞!國一字,又寫得中正平和,如聖賢端坐,挑不出半點瑕疵。

  趙繇站在院門口,幾乎忘了敲門,身體前傾,癡癡望著那些字,失魂落魄,只覺得自己快要沒了敲門的膽氣。正因為他勤懇練字,臨帖衆多,才更加知道那些字裡的氣力之大、分量之重、精神之盛。

  趙繇黯然傷神,掏出一隻錢袋子,彎腰放在門口,準備不告而別。

  這時候院門驟然打開,趙繇抬頭看去,宋集薪好像正要和婢女稚圭出門,兩人言笑晏晏。

  宋集薪故作驚訝,打趣道:「趙繇你行此大禮,所欲何為?」

  趙繇有些尷尬地拿起錢袋子,正要開口解釋其中緣由,就被宋集薪一把拿走綉袋,笑嘻嘻道:「呦呵,趙繇是登門送禮來啦,收下收下了。不過事先說好,我是窮苦人家,可沒有能讓趙兄入法眼的禮物,來而不往就非禮一吧。」

  趙繇苦笑道:「這袋子壓勝錢,就當是我的臨別贈禮吧,無需往來禮。」

  宋集薪轉頭對自家婢女會心一笑,將錢袋子交給她,「看吧,我就說趙繇是小鎮最懂禮數的讀人,如何?」

  少女接過錢袋子後,捧在胸口,她笑得眯起雙眼,很開心,稍稍側身施了一個萬福,「謝過趙公子,我家少爺說過,積善之家有餘慶,行善之人有福田,奴婢在這裡預祝趙公子青雲直上,鵬程萬里。」

  趙繇趕緊禮作揖道:「感謝稚圭姑娘的吉言。」

  宋集薪摸著後腦勺,打著哈欠,「你們不累啊。」

  稚圭笑眯眯道:「若是每次都能拿到一袋子錢,奴婢施了一萬次萬福也不累。」

  趙繇有些汗顔道:「要讓稚圭姑娘失望了。」

  宋集薪大手一揮,「走,喝酒去!」

  趙繇一臉為難,宋集薪激將法道:「草包一個!讀只讀出死板規矩,不讀出點名士風流,怎麽行?」

  趙繇試探性問道:「小酌怡情?」

  宋集薪白眼道:「大醉酩酊!」

  趙繇正要說話,就被宋集薪摟住脖子拖拽離去。

  婢女稚圭鎖門的時候,那條四腳蛇想要偷偷溜出來,被她一腳踹院子。

  在她經過隔壁宅子的時候,悄然踮起腳跟,斜瞥了幾眼,看到劉羨陽的高大身影,後者也發現了她,立即笑臉燦爛起來,劉羨陽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已經收視線,快步走掉。

  小鎮有酒樓,只是真的不大,開銷卻不小,只不過趙繇畢竟是趙家子弟,風評又好,出了名鐵公雞的酒樓掌櫃,今天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拍胸脯說不收一文錢,能夠讓兩位讀人來小店賞臉喝酒,是他家酒樓蓬蓽生輝了,兩位公子收他錢才對。宋集薪立馬就笑呵呵伸出手,當場就討要銀子來著,掌櫃的悻悻然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說欠著欠著,明兒就讓人給宋公子送幾罎子好酒去。趙繇當時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掌櫃的素來曉得泥瓶巷宋大少爺的古怪脾性,倒也沒真生氣,親自給三人在二樓找了個雅靜的靠窗位置。

  宋集薪和趙繇說話不多,宋集薪也沒勸酒坑人,這讓原本視死如歸的趙繇反而很奇怪。

  從酒樓二樓窗戶望去,正好能夠看到十二腳牌坊的一塊匾額,當仁不讓。

  宋集薪問道:「齊先生真的不跟你一起離開小鎮?」

  趙繇點頭道:「先生臨時改變了行程,說要留在學塾,教完最後倒數第二篇,知禮。」

  宋集薪感慨道:「那麽齊先生是要講一個大道理了,為儒家至聖傳授世人,告訴我們世間最初,是沒有律法一事的,聖人便以禮教化衆生,那時候的君主皆崇尚禮儀,認為悖理出禮則入刑,於是就有了法,禮法禮法,先禮後法」

  趙繇已經微醺,有些口齒模糊,問道:「你覺得對嗎?先生又為何不乾脆傳授最後一篇,恪禮?」

  宋集薪答非所問,「走出小鎮之前,如山魈水鬼,神仙精怪,信則有,不信則無。至於齊先生怎麽教,學生如何聽,各安天命吧。」

  婢女稚圭也喝了一杯酒,暈暈乎乎的俏皮模樣,從頭到尾都沒看那座巍峨牌坊。

  十二腳牌坊,石柱底座分別是龍生九子的九種異獸,之外便是白虎、玄武和朱雀。

  小鎮老百姓世代居住於此,早已見怪不怪了。

  趙繇忍不住打了個酒嗝,搖搖晃晃站起身,道:「與君一別,希望再會。」

  宋集薪想了想,也跟著起身,微笑道:「肯定會再見的,趙繇,莫愁前路無知己啊。」

  兩眼發花的趙繇咬著舌頭,誠心誠意道:「宋集薪,你也早日離開小鎮,天下誰人不識君,你一定可以的!」

  宋集薪明顯沒怎麽當真,擺手道:「走啦走啦,醉話連篇,有辱斯文。」

  趙繇和宋集薪出了酒樓後,就分道揚鑣,趙繇在離開之前,約莫是酒壯慫人膽,問了一句,「宋集薪,要不要去窯務督造官的官邸看一看,我能說服門房的」

  宋集薪冷著臉從牙縫蹦出一個字,「滾!」

  趙繇黯然離去。

  婢女稚圭看著那個背影,低聲道:「少爺,人家也是好意嘛。」

  宋集薪冷笑道:「世上好人的好心好意,到頭來辦壞事結惡果,少嗎?」

  她想了想,好像還真是這麽個乏味無趣的道理,便不再堅持。

  趙繇所住的福祿街在小鎮北面,泥瓶巷在貧戶紮堆的西邊,宋集薪和婢女並肩走過牌坊的時候,她抬頭看了眼「氣沖鬥牛」匾額,如同遲暮老人了。

  本名王朱的少女,笑不露齒。

  趙繇到福祿街的祖宅後,下人告訴他老祖宗在房等他,必須馬上過去,一刻也不能停,一身酒氣的青衫讀郎立即頭大,硬著頭皮趕往房。

  趙家在小鎮不顯山不露水,富貴內斂,不像盧家那般氣焰外露,喜歡自詡為香門第,房也很古色古香。

  手持拐杖的老嫗正站在一張案旁,撫摸著桌面,她那張滄桑臉龐,滿是傷感的追憶神色。

  老嫗聞到門外嫡長孫的濃郁酒氣後,也不生氣,笑著招手道:「繇兒,進來啊,杵在門口作甚,男兒喝點酒算什麽,又不是喝馬尿,不丟人!」

  趙繇苦笑著跨過門檻,畢恭畢敬給老祖宗行禮,老嫗不耐煩道:「讀多了,就是這點不好,條條框框的,搞得讀人一輩子都在鬼打牆,膩歪得很,就說你你爺爺吧,啥都個頂個拔尖,唯獨與我說起大道理,絮絮叨叨,真是煩人啊,尤其那做派那神態,嘖嘖,尤為欠打,我偏偏說不過他,真是讓人恨不得一拐杖砸過去……」

  老嫗突然自己被自己逗樂,哈哈大笑起來,「差點忘了,那會兒我可用不著拐杖。」

  她笑問道:「怎麽,是跟姓宋的小白眼狼一起喝酒?」

  趙繇無奈道:「奶奶,跟你說多少了,宋集薪很有才氣的,悟性很高,學什麽都快人一步。」

  老嫗嗤笑道:「他啊,聰明是最聰明了,只不過你爺爺生前早就三歲看老,看死了那小東西,想知道你爺爺是咋說的不?」

  趙繇趕緊答道:「孫兒不想知道!」

  老嫗才不管寶貝孫子願不願意聽,自顧自道:「你爺爺說啊,『小小年紀,城府深重,只可惜敗祖輩家聲者,必此人也。』」

  然後她指了指趙繇,「你爺爺還說,『溫良恭儉,初無甚奇,卻倒是培子孫之元氣者,必吾孫也!』」

  老嫗說完後,笑了笑,「死老頭子,酸了一輩子,最後總算說了句順耳的好話。」

  有些疑惑的趙繇剛要說話,只聽奶奶唏噓感嘆道:「老嘍老嘍!」

  少年只得收話,笑著上前挽住老嫗的手臂,「奶奶壽比南山,還年輕得很。」

  老嫗伸出乾枯的手掌,拍了拍寶貝孫子的手背,「比你爺爺強,讀不知會講狗屁道理,也會說好話給人聽。」

  少年笑道:「爺爺是真有學問的,齊先生也說爺爺治學有道,解『義』字,極有心得。」

  老嫗立即露出狐狸尾巴了,遮掩不住的得意洋洋,卻要故作冷哼道:「那可不,也不看是誰挑中的男人!」

  趙繇緊抿嘴唇,忍住笑。

  老嫗帶著趙繇來到案後的椅子旁,少年發現案上,擺放著一座臥龍木雕,栩栩如生,只是不知為何,仔細觀察後,就發現這條青色木龍,有眼無珠。

  老嫗拿起一支早已蘸滿墨汁的毛筆,是一支由老槐枝製成木管的嶄新小錐筆,雙手捧住,顫顫巍巍遞給嫡長孫。

  在趙繇不明就裡地接過毛筆,肩頭一沈,原來是奶奶將手按在了自己肩上,他順勢坐在那張只有趙氏家主才能落座的位置上。

  老嫗向後退出一步,無比莊嚴肅穆道:「趙繇,落座!今天就由你替趙家列祖列宗,為龍點睛!」

  一尊尊破敗不堪的泥塑神像,在荒草叢生的地面上,橫竪歪斜,無人問津。

  千百年來皆是如此,甚至會不斷有泥像淪落此地,小鎮百姓不止是對很多事物,見怪不怪,其實見到這些神像,也早就沒有太多敬意了。

  老人偶爾會嘮叨幾句,讓自家孩子不要來這邊玩耍,可是稚童孩子們仍是喜歡來此捉迷藏、捉蟋蟀等等,可能等到這些孩子長大成人,再變成了垂垂老矣的老人,也一樣會跟孩子們說不要來此嬉戲,一代一代,就這麽過來了,也無風雨也無波瀾,平淡無奇。

  只見這裡,滾落的頭顱,斷裂的軀幹,分開的手掌,好像被人勉強拼湊在一起,才堪堪維持大致原貌,但也僅剩下這點顔面了。

  一個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那邊匆匆忙忙跑到這裡,他手心攥緊著三枚供養錢,當他來到這裡後,一路繞來繞去,還碎碎念著,然後無比嫻熟地找到一尊神像,蹲下身,環顧四周,並無人影,這才將銅錢悄悄放入神像破裂的縫隙中去。

  起身後去找第二尊,第三尊,皆是如此作為。

  少年離去之前,獨自站在綠意鬱鬱的草叢中,雙手合十,低頭默念道:「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希望你們保佑我爹娘下輩子不要吃苦了如果可以的話,請你們告訴我爹娘,我現在過得很好,不用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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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1:00:3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八章 財迷

  黃昏時分,陳平安返回小鎮路過城東門的時候,看門的邋遢漢子,還在那裡哼著曲子,正唱到「一寸光陰不可輕,榮華富貴皆可拋」,興許是被草鞋少年的急促腳步驚擾,漢子睜開眼,剛好和小跑入門的少年對視,漢子看到是這個催債鬼後,掃興至極,沒好氣揮手道:「去去去,你小子的光陰值個鳥錢,榮華富貴四個字,你要能有一個字沾邊,就燒高香吧。」

  陳平安跑過之後,高高抬起一隻手掌,五指張開,使勁晃了晃。

  顯然是在提醒那看門漢子,他們兩人之間,可是有著五文錢的香火情。

  漢子狠狠吐了口唾沫,駡道:「也不是啥好鳥!」

  少年身影很快消失,漢子抬頭看了眼蔚藍色的澄淨天空,就像一層漂亮的釉色。

  漢子揉著滿是胡茬子的下巴,嘖嘖道:「齊先生說過一句詩,什麽來著,好物,琉璃?」

  一輛牛車緩緩駛出小鎮,車上坐著一位有口皆碑的青衫讀書郎,車夫是個神色木訥的中年漢子。

  漢子立即招手,大聲笑道:「繇哥兒,你先別忙著走,哥哥我有句話掉肚子裡了,只記得好物、琉璃啥的,其它是如何也想不起來了,你小子學問大,給說道說道!」

  神采飛揚的趙繇懷裡抱著一隻行囊,朗聲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

  漢子伸出大拇指,「不愧是繇哥兒,學問頂呱呱,以後出息了,莫忘記回家鄉看看老哥,說不得到時候還能代替你先生,給咱們小鎮孩子當個教書先生,也很好嘛。」

  趙繇楞了楞,隨即抱拳微笑道:「承老哥吉言!」

  漢子一高興,從袖子裡掏出只綉袋,一抖腕,高高拋給青衫讀書郎,咧嘴笑道:「這麽多年白讓你寫了那麽多副春聯,關鍵是你小子也厚道,從來不覺得麻煩,老哥看人從來沒錯,送你點小玩意兒,一路順風!」

  趙繇連忙接住錢袋,「後會有期!」

  漢子笑著點頭,朝少年的牛車擺擺手,只是卻呢喃道:「難嘍。」

  草鞋少年向小鎮深處走,趙繇的牛車則奔赴小鎮以外的天地,彼此擦肩而過。

  坐在樹墩子上的漢子掰著手指頭數著,「拎著竹簍金鯉魚的大隋少年,泥瓶巷顧寡婦的崽子,再加上福祿街的繇哥兒,這就已經是三個啦。可是接下來還有那麽多人,一頭撞進來,還不得只剩下撿破爛的活計?要不然,我也趁機找個能揉肩敲背的孝順徒弟?」

  漢子伸出手扒拉一下皺巴巴的黝黑臉頰,嘿嘿笑道,「若是個盤兒亮、條兒順的漂亮女徒弟,就最好了。嗯,臉蛋差些也能忍,可腿一定要長!」

  這位小鎮出了名的光棍漢子,雙手抱住後腦勺,仰頭望著天空,獨樂樂偷著樂呵。在想到這些開心事後,便一下子沒了憂愁,只覺得天地之間有大美。

  ————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之前,就跟劉羨陽和黑衣少女約好了,到時候直接在劉羨陽家的宅子碰頭,等到陳平安跑到劉羨陽家,門沒鎖,推門而入,到了正堂,看到劉羨陽正在用潔淨棉巾清洗、擦拭那副祖傳寶甲。

  黑衣少女寧姑娘重新戴上了淺露帷帽,腰間佩刀,那柄雪白劍鞘的長劍,則被她隨意拎在手裡。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寧姑娘好像有些嫌棄這把劍。

  桌上那件劉家代代相傳的壓箱底老物件,說是寶甲,在陳平安看來是真的醜陋嚇人,巨大甲胄上,布滿了枯樹瘤子似的鐵筋,更有五條並列的深刻抓痕,從左肩頭一路傾斜向下,一直抹到右邊腰間。

  關於這一點,兩個少年百思不得其解,實在想像不出,到底得是多麽龐大的山林猛獸,才能夠造就這幅恐怖光景,後來朝廷多有封禁山峰,不得百姓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和劉羨陽幾乎從不逾越禁例,很大部分原因便在這裡。

  陳平安有些奇怪,這副黑炭似的鐵甲,醜歸醜,但是劉羨陽是真打心眼將它當做了傳家寶,哪怕是陳平安這樣的交情,這麽多年來也只給看了一回,不到半炷香就又小心翼翼搬回朱漆箱子,供奉起來。

  不過眼見著劉羨陽時不時偷瞄黑衣少女的情形,陳平安有些釋然,劉羨陽從來就是這種德行的人,見著好看的女子就管不住眼睛,但他其實不是真的喜歡心動,只是喜歡顯擺炫耀,比如以前夏天在廊橋那邊,在小溪裡光膀子洗澡,若是有提著秧苗或是牽著黃牛的同齡少女經過,劉羨陽是必然要來三板斧的,先火燒屁股地爬上岸邊的大青石上,然後大聲咳嗽——宋集薪對此點評為「昭告天下」,最後再一個紮猛子。眼力很好的陳平安,其實看得清楚遠處少女們的眼神、臉色,所以一直很想告訴劉羨陽真相,那些相貌好看的姐姐們,有翻白眼的,有嘀嘀咕咕駡人的,更多就是根本視而不見,唯獨就是沒有眼睛一亮、覺得你是一條英雄好漢的。

  當然,後來劉羨陽看上了宋集薪的婢女稚圭,莫名其妙就深陷其中,在那之後,高大少年好像眼裡頭就再沒有其她的漂亮女子了。哪怕此時此刻跟黑衣少女擺闊綽,也更多是希望傲氣冷漠的少女,不要小看他,別以為挎著刀提著劍,就能拽得天王老子似的,我劉羨陽的這件傳家寶,那也是小鎮獨一份。

  帷帽少女等到陳平安後,環顧四周,最後將長劍橫放在一隻彩繪戧金花卉的老舊博古櫃上,彩漆斑駁翻裂,她為了給長劍騰地方,挪開許多瓶罐雜物,發現櫃子後壁鑲嵌有一幅圖案,一株金色桂樹,正值圓月當空。

  少女轉頭說道:「劍放在這裡,你們不要動它,否則後果自負,我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忙著擦拭寶甲,時不時低頭呵口氣,直接用手臂輕輕摩挲,已經真正樂在其中了。

  陳平安承諾道:「一定。」

  少女對劉羨陽說道:「這只櫃子不值錢,但是這幅金桂掛月的鑲嵌圖案,你別輕易賤賣了。」

  劉羨陽頭也不抬道:「那玩意兒,我打小就不喜歡,姑娘你要中意,自己刮下來便是。」

  黑衣少女當然作此焚琴煮鶴之舉,她只是好奇問道:「這幅圖案的材料是什麽?」

  劉羨陽回頭瞥了眼,「好幾百年的物件了,我哪曉得,就連我爺爺說不出個一二三四來。」

  陳平安輕聲道:「應該是從小溪灘裡撿來的石子,有很多種顔色,不過劉羨陽的長輩,當年肯定是只揀選了金黃色的,先碾碎了再粘在一起。我們把這種石頭叫蛇膽石。」

  黑衣少女問道:「石子?溪裡多不多?」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你要是想要,我能給你一天撿一大籮筐來,我們這邊沒誰待見這個,就顧粲喜歡,經常自己一個人去撿。」

  黑衣少女嘆了口氣,深深望著泥瓶巷的貧寒少年,「住在金山銀山上的窮光蛋啊。」

  陳平安驚訝道:「這種石子在外邊,值錢?」

  她扶了扶帷帽,說道:「價格高低,也看落在誰手裡,除此之外,哪怕落入懂行的人手上,成不成,還要看運氣。運氣好,一顆就夠,運氣不好,堆積成一座山的石子也不成事。不過不管如何,是值錢的,而且很值錢。就是不知道能否帶出小鎮,這點很關鍵。」

  劉羨陽插了一句話,「這石頭有一點比較古怪,只要拿出小溪之後,一旦風吹日曬,顔色就會變淡,尤其是下過雨雪之後,掉色掉得更厲害。除此之外,就沒啥了。」

  少女惋惜道:「果然如此。」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要不然我明天去撿一大籮筐回來,試試看?萬一有例外的呢?」

  少女搖頭道:「對我來說,沒有意義。」

  劉羨陽已經將那具寶甲搬回屋內藏好,此時斜靠著房門,笑道:「陳平安是個大財迷,說不定今晚就要去小溪摸石頭去了。」

  少女撂下一句,「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轉頭問道:「簪子和藥方,我會替你妥善保管。不過明天還是需要你去泥瓶巷,幫著熬藥。」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她想了想,臉色凝重,提醒道:「跟我差不多時候進入小鎮的這撥外鄉人,最厲害的,應該就是正陽山的那個老頭子,這趟是專程護送小女孩的,接下來才是打傷我的那個大隋宦官,之後是帶走顧粲的劉志茂,那個笑裡藏刀的婦人也別小覷。所以你們只要遇上正陽山那個老傢夥後,儘量別爭執,可一旦起了衝突,只管拖延時間,不許跟人動手,不要有任何僥倖心理,一定要拖到我出現為止。」

  劉羨陽低聲道:「在咱們地盤上,這些個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佬,真敢殺人不成?」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敢。」

  劉羨陽咽了咽口水。

  陳平安突然問道:「還記得陸道長……,也就是那個擺攤的算命先生,是怎麽跟你說的嗎?」

  劉羨陽一陣頭大,使勁回憶之後,抓耳撓腮道:「這我哪裡記得清楚,只知道是些不好聽的晦氣話,反正就是說什麽有大禍、要燒香之類的,亂七八糟,我當時只當他是胡說八道,坑人騙錢的……」

  陳平安轉頭望向黑衣少女。

  少女惡狠狠道:「他自己記不牢簽文,我怎麽給他解簽?真當我是神仙啊!」

  陳平安有些摸不著頭腦,想不通寧姑娘為何突然如此惱火。

  少女大步離開宅子。

  比來時的慢慢悠悠,雷厲風行了許多。

  佩刀少女走在寬敞巷弄,心想是不是回頭抽空找幾本書啃啃?

  少女一想到自己以後行走四方,乾脆利落地飛劍斬頭顱之後,再來幾句慷慨激昂的即興詩詞,哪怕四下無人,她也覺得真的很帥氣啊!

  ————

  正當少女充滿憧憬的時候,一個熟悉身影飛一般擦肩而過。

  「寧姑娘明天見啊。」

  嗓音落地的時候,身影幾乎已經在小巷盡頭了。

  草鞋少年,背著籮筐,健步如飛。

  少女呆若木雞,喃喃自語:「真有這樣的財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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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1:07:3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二十九章 狐魅

  少年一路踩著細碎星光,出了小鎮一直往小溪去,雖然是在夜幕裡,可是陳平安跑得不比白天慢。陳平安刻意繞開了水位最深的廊橋位置,那邊溪水要遠遠高出其它地方,陳平安揀選了一段溪水僅僅沒過膝蓋的溪流,他摘下背後那只竹編大籮筐,彎腰拿起藏在裡頭的一隻小竹簍,緊緊系掛在腰間,脫掉草鞋,卷起褲管,這才下水去摸石子。

  他左手被碎瓷割破的傷口還刺心疼,自然不能浸水,少年就只能用右手在小溪裡翻翻撿撿,其實乾涸河床的石子最容易拾取,但是就像劉羨陽所說的那樣,顔色會褪得厲害,如今陳平安從黑衣少女那邊粗略知曉了其中玄機,並不難理解,覺得這些石子,其實就像是早年自己跟隨姚老頭翻山越嶺,四處嚼嘗各座山頭的土壤,看似平常的泥土,有些地方哪怕隔著一座山頭,到了嘴裡,就是截然不同的滋味。

  姚老頭說這叫樹挪死人挪活、泥土挪窩成了佛,一把抓在手裡的泥,只要離開了原本的土地,很快就會變味。

  小溪沒有名字,小溪裡那些大如拳頭、小若拇指的石子,五顔六色,可小鎮百姓,世世代代見慣了它們靜靜躺在清澈的溪水當中,自然沒誰覺得是什麽稀罕玩意,誰要是往家裡搬這些石頭,肯定要被當成傻子,吃飽了撐著,有這份氣力,不去多幹點農活,不是傻子是什麽。

  彎腰趟水的陳平安不斷搬開、翻動溪底的大石塊,已經撿了七八顆石子放入竹簍,大一不小,顔色各異,石子皮色有像秋天高掛枝頭的金黃橘子,也有白晰細嫩得像是嬰兒的肌膚,還有一團漆黑,而且黑的發亮,還有鮮艶得像是大紅桃花,又以蝦背青的顔色最多,不一而足。

  這些村野俗名叫蛇膽石的石子,多半不大,握在手裡滑膩沈重,如果是白天在陽光下高高舉起,或是深夜燭光映照,石頭內在的肌理紋路,纖毫畢現,隱約如絲,如細微的蛇魚蜿蜒,稍稍拉開一段距離觀看,皮色又如閃閃發光的魚鱗、蛇鱗。

  大概將近一個時辰,陳平安腰間魚簍差不多已經裝滿,原路回到安放籮筐草鞋的溪畔,先去岸邊拔了幾大把蘆葦、野芹和狗尾巴草,墊在籮筐底部,這才將石子一顆顆放入籮筐,拎著草鞋,繫著魚簍,背著籮筐,上岸而行,到了之前折返處的小溪岸邊,再次放下草鞋籮筐,下了小溪繼續翻挪石頭。

  撿了半簍後,陳平安直起腰,仰頭望著星空,希冀著能夠看到流星劃過夜空,只不過今晚顯然沒有這麽好的運氣。陳平安回神後,繼續憑藉依稀星光和過人眼力,做一個財迷該做的事情。

  每次成功翻撿出石子,陳平安就油然而生出一股喜悅。對少年來說,每顆石子,都像一份希望。

  不知不覺,陳平安已經積攢了大半籮筐石子,總計約莫八十餘顆,其中最大一顆比他拳頭還大,色彩極為矚目,如同凝結成團的雞血,且色艶而正,絲毫不給人不舒服的感覺,這麽大石頭幾乎沒有瑕疵裂紋。此時陳平安走在岸上,走向下一段溪流,手裡正把玩一顆中等大小的蛇膽石,淺綠色,比起小鎮瓷器裡的梅子青,要淡許多,石子圓潤光滑,十分可愛,陳平安一眼就喜歡上了。

  陳平安走向岸邊的巨大青石崖,小鎮孩子在炎炎夏日多在這段溪水洗澡,崖下溪水尤其深,最深一個坑得有兩個陳平安那麽高,是這條小溪水深僅次於廊橋下深潭的地方,水性好的少年,最喜歡在這裡比拼誰在水坑底下待的時間長。

  陳平安之所以選擇這個深坑,是因為他以前和劉羨陽在這裡洗澡的時候,發現坑底的蛇膽石極其繁多,劉羨陽有次為了顯擺自己的水性出衆,甚至故意腋下夾著一塊蛇膽石上浮,陳平安記得那塊石頭最少得有顧粲的腦袋那麽大,石頭微微白色透明,裡頭竟然有鮮紅色的細細點點,就像被冰凍起來的桃花瓣。

  劉羨陽當時覺得此舉頗有意義,便讓陳平安幫他把那麽大塊石子扛回家,結果到了小鎮上,沒個定性的高大少年又覺得沒勁,就讓陳平安自己解決掉石頭,陳平安那次剛走進泥瓶巷,就發現隔壁稚圭莫名其妙跟在自己身後,也不說話,一直死死盯著他懷裡那塊石頭,眼神就跟陳平安每次瞧見杏花巷販賣的肉包差不多,陳平安實在扛不住她的眼饞,就將石頭送給了她,結果她一開始還搬不動,差點砸了腳,陳平安又只好乾脆搬到宋集薪家的院子裡去,至於之後石頭的最終下落,陳平安便不得而知了。

  石頭清白如水,桃花漂浮其中。

  就像桃葉巷那邊的雨後桃花,霽色蘢蔥。

  哪怕到今天之前,陳平安根本不曉得這種石頭的玄妙,他也始終打心底覺得那塊大石頭,是真的好看。

  陳平安嘆了口氣,突然停下腳步。

  三十步外,溪畔青色石崖上,坐著個青衣少女,腮幫鼓鼓的,可她還在往嘴裡塞東西。

  陳平安腦子裡的第一個印象,少女應該餓死鬼投胎吧,才會大半夜餓得這麽可憐兮兮。

  陳平安想了想,就不再走近了,生怕打攪了少女吃宵夜的心情。只不過也沒掉頭就走,畢竟他已經打定主意,今晚一定要去那個水坑碰碰運氣,每次摸一兩塊石頭上岸便是,次數多了,總能成功,再者這個水坑裡的蛇膽石,比起小溪其它地方,更大,色彩似乎也更加鮮艶。

  陳平安水性沒劉羨陽那麽好,但也不算差。

  陳平安沒有想到那陌生少女吃完了一樣,又從身邊拿起一樣吃食,就沒有空閒停歇過,腮幫就沒有不鼓漲的時候。陳平安背著大半籮筐沈甸甸的石頭,想著等下下水摸石也是體力活,就側過身摘下籮筐放在地上。

  陳平安低估了那個青衣少女的聽力,結果只是這輕輕一放,少女就驀然竪起耳朵,眼神瞬間直接掃過來。

  陳平安又不好說姑娘你慢慢吃便是了,只好尷尬笑著。

  少女表情有些呆滯,接連打了兩個飽嗝,然後她好像噎到了,趕緊挺起胸膛,伸手使勁拍打胸脯。

  陳平安這才發現她年紀不大,脖子往下,那邊的風景,真是壯觀,竟然完全不輸很多生養過孩子的婦人了。

  胸前衣衫緊綳得厲害。

  陳平安趕緊收回視線,可沒有任何邪念遐想。

  青衣少女這才想起自己帶了水壺,不忘側過身背對著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大口水,呼吸這才順暢了。

  拎著草鞋的少年,當時其實只有一個簡單念頭,這位姑娘身上衣裳的布料,一定不是便宜貨,否則吃不住這麽大勁。

  青衣少女繼續吃東西,這次含蓄許多了,最少腮幫沒那麽誇張,低頭小口小口啃咬,時不時拿眼光斜瞥奇奇怪怪的小鎮少年,一雙桃花似的狹長眼眸,眼尾微微上翹,讓少女天生就像一頭年幼狐魅。

  她好像在用眼神詢問少年,你咋回事,繼續趕路啊。

  陳平安滿臉無奈,只得伸手指了指青色石崖外的溪水,喊道:「我不是路過這裡,我要在你那邊去溪裡。」

  她看著那個清瘦少年,就是不說話。

  陳平安趕緊從籮筐裡拿起一塊石子,繼續解釋道:「我要去溪裡撿這些石頭。」

  少女突然記起要緊事情的模樣,伸出手指竪在嘴邊,示意陳平安不要說話,然後她挪了挪位置,顯然是讓陳平安過去,她不會妨礙他下水撿石頭。

  陳平安只得背起籮筐,硬著頭皮走過去,好在青色石崖很大,能站十多個人,而且少女已經主動坐到邊緣,不像之前雙腿伸直了,規規矩矩盤腿而坐,她膝蓋上放著一隻打開的包裹,堆滿了形形色色的糕點小吃,像一座小山,目前為止,才被少女吃掉一個小山頭而已。

  陳平安放下草鞋、籮筐和竹簍,原本是想著三更半夜的,就打赤膊下水,現在就別想了,旁邊就坐著個陌生的黃花大閨女,且不說她會不會尖叫,這要是給她家長輩看到或是聽到,陳平安估計自己要被人打斷兩條腿,還不冤枉。

  陳平安來到石崖邊,一個紮猛子,沖進入水坑底部。

  很快就摸上來一塊石頭,手掌大小,可惜不是蛇膽石,只得抹了一把臉,繼續下潛,三次過後,終於摸起一塊青黑色的蛇膽石。陳平安渾身濕漉漉地爬上石崖,放入籮筐,然後繼續紮入水中。

  從頭到尾,少女都背對著這邊,忙著吃東西呢。

  不到半個時辰,陳平安就已經摸出七八塊石頭,除了第一塊顔色偏暗,其餘石頭皆是大且鮮艶。

  最後一次紮猛子下去,卻沒有拿石頭上岸,而是抓了條手掌長短的活魚上來,小鎮俗稱石板魚,一遇見人,就喜歡躲藏在石塊下,肉味極美,一般不過是比手指稍長,很少有陳平安手中這尾這麽大的石板魚。陳平安之前其實也在坑底石偷縫隙,摸到過幾條,只不過當時為了石頭,給放了,這次是靈光一現,突然覺得若是今夜能夠抓個十來條魚,明天燉鍋魚湯給寧姑娘,也挺不錯。

  陳平安上岸後,將魚隨手丟入竹簍。

  第二次抓魚上岸的時候,陳平安突然發現那個少女就蹲在魚簍旁邊,看著只躺著孤零零一條魚的魚簍,也能看得她滿臉神采煥發,就跟當年稚圭在巷子瞧見那塊石頭差不多。

  陳平安把第二條石板魚丟入竹簍。

  少女緩緩抬起頭。

  赤著腳的少年已經轉身快步走去,又下了小溪。

  少女聽著少年撲通一聲後,迅速從竹簍一手抓起一條魚,低頭望著還在蹦跳的它們,神情嚴肅,點頭道:「厲害的厲害的!」

  青衣少女知道這座小鎮有很多怪異的景象,名叫杏花巷的那口水井,所掛鐵鎖不知有多長。不遠處的廊橋,前身其實是一座橫跨小溪三千年的石拱橋,橋底有一把銹跡斑斑的鐵劍,劍尖所指,是一座深不見底的碧綠水潭。那座長著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祠堂外草叢裡,橫七竪八的破敗泥像,北方有座瓷山,堆積著歷朝歷代被督造官親筆判定為殘次品的瓷器,一律被敲碎打爛,等等。

  她甚至知道大半緣由。

  她很小就跟隨爹走南闖北,所以屬於當之無愧見過大世面的。

  但是當陳平安第三次抓著石板魚上岸後,雙手已經空空的少女,依舊蹲在魚簍旁,只是兩隻手還在偷偷擦拭著衣角,她仰頭看著赤腳少年走近,就像老百姓看待神仙的眼神了。

  陳平安被她的古怪眼神給看得渾身不對勁,試探性問道:「你想要這些魚?」

  少女下意識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那這三條就都給你好了。之後我再抓。」

  少女眨了眨眼睛,然後開心笑了。狐魅且狐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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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2:00:47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章 暗室

  陳平安很熟悉這種眼神,就像自己小時候看待劉羨陽是一般無二的,那會兒的劉羨陽,是杏花巷泥瓶巷這一帶的孩子王,抓蛇捕鳥撈魚,好像天底下就沒有劉羨陽不會的事情。到後來,原本跟在劉羨陽屁股後頭當跟班的同齡人,有些也去了龍窯當學徒,更多是散入小鎮各個雜貨鋪子當夥計,或是給親戚幫忙管賬,也有如宋集薪所說,最沒出息的人,才會去莊稼地裡刨食吃,最後還跟劉羨陽混在一塊的,就只剩下他了。

  陳平安將送給少女的三條石板魚,用幾根狗尾巴草穿過魚鰓串在一起,遞給少女。她接過這串魚,拎了拎,有些輕,感覺不像是能湊足一碟青椒炒魚,她便歪頭瞥了眼小溪水坑,滿是期待。陳平安心領神會,歉意道:「接下來抓起的魚,我要熬湯給朋友補身體,不能送給你了。」

  少女指了指不遠處那只打開的包裹,示意可以用那些糕點來換魚,陳平安搖頭笑道:「不行,糕點好吃,也能填飽肚子,但是不如魚湯養人。」

  少女點點頭,沒有強人所難,默默坐回原位,小心翼翼將魚放在腳邊,然後繼續她「坐吃山空」的大業。

  陳平安雖然好奇她的身份,但也沒有多嘴詢問,看她穿著打扮,不像是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大家閨秀,倒是有些像是隔壁鄰居的稚圭,秀裡秀氣的,也不愛說話。陳平安突然有些擔心,她不會是偷了家裡東西出來吃的那些大宅裡的規矩厲害得很,劉羨陽和宋集薪兩人總喜歡反著說話,唯獨在這件事情倒是例外,只不過劉羨陽的說法很嚇人,說是丫鬟婢女在那些院牆高高的宅子裡頭,一個走路姿勢不對,就會被眼睛跟捕蛇鷹一樣好的管家派人打斷腿,丟到牆外的街上等死。宋集薪則說劉羨陽以訛傳訛,才沒那麽誇張,只不過大家門戶裡的丫鬟嬤嬤,確實走路都跟貓似的,聽不著半點聲音。當時劉羨陽瞥見一旁偷著樂的婢女稚圭,立即就惱羞成怒了,大駡宋集薪鵝什麽鵝,你家的鵝能說話啊?

  陳平安最後抓上來七八條石板魚,竹簍被它們撞得搖搖晃晃,臉色慘白的少年知道自己差不多極限了,春天的水冷,是往骨子裡鑽的那種,最主要當然還是受傷的左手經不住,陳平安最後一次上岸後,快步跳下青色石崖,鑽入溪畔草叢裡,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沒過多久就拔出三四樣草,不少草根帶著泥土,一大把握在手心,撿了塊普通石子,回到石崖後,找到石崖一處手心大小的天然小坑窪,擦乾抹淨後,開始輕輕搗捶草藥,很快就變成一團青色的漿糊,汁水散發出春季水畔野草的獨有芬芳。

  背對著少女,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咬緊牙關,開始拆解左手棉布,額頭很快滲出汗水,一下子覆蓋了從頭髮滑落的冰冷溪水。血肉模糊的傷口,雖然比起包紮前的白骨可見,已經好上一些,但仍然稱得上觸目驚心。陳平安來時並沒有想到左手會觸碰溪水,所以沒有準備棉布條,之前滿腦子都是蛇膽石可以掙錢以及抓魚燉湯兩件事,這個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少年正有點懵,突然一隻手掌出現在眼前,攤放著幾條乾燥潔淨的布條,原來是青衣少女不知何時撕下了一截袖管,陳平安慘然一笑,顧不得跟少女客氣,往手心傷口塗抹上草藥後,靠近嘴邊,用牙齒咬住一端,右手扯緊,圍繞手背兩圈後打結,一系列動作,有條不紊,又如蝴蝶繞枝,讓旁觀者眼花繚亂。

  綁紮完畢後,陳平安緩緩抬起右臂擦拭滿臉汗水,兩條骼膊顫抖不止,根本不受控制。

  蹲在附近的青衣少女,朝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滿臉你很厲害的表情。

  陳平安右手指了指自己眼睛,苦笑道:「其實痛得我眼淚都流出來了。」

  少女轉頭瞥了眼少年自己編織的大籮筐和青竹魚簍,有些疑惑。

  陳平安神色尷尬,「那些石頭能掙錢的,而且抓魚也很重要。」

  少女懵懵懂懂,但仍是沒有開口說話,兩眼有些放空,扭頭怔怔望著波光粼粼的溪水。

  潺潺溪水摩挲著那些露出水面的石頭,嘩啦啦作響。

  那一刻,星空璀璨,天地寂寥,人間好像唯有一雙少年少女。

  陳平安的身體逐漸安靜平穩下來,原先急促的呼吸,開始下意識放緩,轉為悠長綿綿。

  就像從山洪暴發的小溪,變成了春秋枯水的溪水。

  這種悄然轉變,少年自己根本沒有在意,渾然天成,水到渠成。

  陳平安知道一身濕漉漉的,不能被初春的冷風吹太長時間,得趕緊回到小鎮換身衣衫去。少年自然不會懂醫書上的那些養生和病理,但是這輩子最怕生病一事的少年,對於四季節氣變換和自身身體的適應,早就培養出一種敏銳直覺。所以很快穿上草鞋,在腰間繫上魚簍,背起籮筐,跟青衣少女揮揮手,笑道:「我走了,姑娘你也早些回家。」

  陳平安一邊走下石崖,一邊忍不住轉頭提醒道:「廊橋那邊水特別深,千萬小心別腳底打滑啊。回家的時候,最好靠著水田這邊一側,哪怕摔倒了,一身泥總好過掉溪裡去……」

  陳平安說著說著,突然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些不吉利,聽著不像是好話,反倒是泥瓶巷顧粲他娘,最擅長的那種咒人的混帳話,陳平安很快就閉上嘴巴,不再嘮叨了,加快腳步,向北跑向小鎮。

  籮筐很沈。

  可是草鞋少年格外開心。

  解開那個近乎死結的心結後,陳平安第一次覺得自己要好好活下去,好好的。

  比如說要有錢!

  能買得起帶著獨特墨香的春聯,彩繪門神,吃得上毛大娘家鋪子的肉包子,最好再買一頭牛,像隔壁宋集薪那樣能養一窩雞……

  青衣少女依然還在孜孜不倦地「挖山」,神色認真嚴肅,每次拿起一樣新糕點,都像是在對付一位生死大敵。

  她正在跟一塊桃花糕較勁的時候,突然身體僵硬,意識到大事不妙後,不是逃跑,而是張大嘴巴,囫圇吞下大半塊糕點,然後拍拍雙手,坐在原地束手待斃。

  不知何時多出一個漢子,身材不高,但給一種敦厚結實的感覺,可也不會讓人誤以為是個村夫莊稼漢,因為男人的眼神實在太過刺眼,讓人不敢正視。

  男人看著只剩下「山腳」的那個碎花紋包裹,滿臉無可奈何,想要開口教訓兩句,又捨不得,默默看著自家閨女那種我犯錯就認罰的倔強模樣,他更是心疼得一塌糊塗,好像自家才是犯錯的那個人。

  男人很想說些緩和氣氛的話,比如閨女你餓了,就在劍爐茅屋那邊吃便是,吃完了明天爹再給你去小鎮買。

  可是話到了嘴邊,生性內斂的男人又說不出口,彷彿一字千鈞,死死壓住了舌頭,如何也不知道如何安慰女兒。

  這一刻,男人覺得自己還不如那個草鞋少年有本事,好歹女兒不用那麽緊張兮兮。

  青衣少女突然抬起頭,問道:「爹,當時為啥不收他當學徒?」

  閨女主動說話,讓男人如釋重負。

  男人雖然板著臉,但已經一屁股坐在女兒身邊,解釋道:「那娃兒後天性情挺好,但是根骨太差了,就算爹收下他,他也會一下子就被師兄弟們拉開距離,再努力,也只能眼睜睜看著差距變大,萬一到時候又要多出一個柳師兄來,何必。」

  青衣少女臉色黯然,不知是聽到那個「柳師兄」的緣故,還是草鞋少年的擦肩而過。

  男人猶豫了一下,還是不打算藏掖,以免她誤入歧途或是壞了聖人謀劃,「再者,這個少年太平凡了,在小鎮上,反而顯得很特殊。秀兒,你大概不不知道,這娃兒的本命瓷器很早被人打碎,所以就成了孤魂野鬼一般的貨色,不受祖蔭的蔭庇,與此同時,又會有種種不易察覺的怪事發生,這也是宋集薪和那女子選擇做他鄰居的原因,要不然以宋集薪的身份,會連福祿街也住不得?顯然是不可能的。」

  少女認真思考了一番,「爹你是說他有點像是魚餌?」

  男人摸了摸她的腦袋,「差不多。」

  然後他笑道:「若我們父女二人,不是天底下最不講究外物、機緣和氣數的劍修,說不得爹也會讓他留在身邊,看能否讓你多一些好處。」

  青衣少女有些悶悶的,心情不太好。

  男人感慨道:「秀兒,爹話糙理不糙,別嫌不好聽。」

  青衣少女還是病懨懨的模樣,提不起精神。

  男人想了想,指向遠處如黑龍橫溪水之上的廊橋,「那座廊橋的建造,是大驪王朝耗費無數心血的大手筆,為只為鎮住那柄不起眼的鐵劍。試想一下,三千年後,一柄元神殘破、流逝殆盡的無主之劍,在整整三千餘年後,為了壓制它僅剩的那點威勢,一座王朝仍是需要付出那麽巨大的代價,所求之事,仍然不過是讓它休憩片刻……」

  少女哦了一聲,耷拉著腦袋,眼睛餘光一直瞥那座山腳,心不在焉地附和道:「厲害的厲害的。」

  男人哭笑不得,揉著額頭。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可是孩子他娘也不是這樣的女子啊,那麽這閨女到底是隨誰的性子?

  男人拍了拍女兒的肩頭,柔聲道:「爹去見個人,你自己吧,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少女猛然抬起頭,抓住男人手臂,她手腕上一隻赤紅手鐲,熠熠生輝,呈現出頭尾銜接的蛟龍之姿。

  如一條鮮活的火焰小蛟纏繞於少女手腕。

  男人欣慰道:「總算還有點良心,行了,別擔心,爹是去見齊先生。」

  少女鬆開手,立即抓起糕點,狼吞虎咽。

  男人氣不打一處來,千辛萬苦忍到現在,終於忍不住嘀咕道:「吃吃吃,姓劉的兔崽子欠揍不假,可是還真沒有說錯話,遲早有天要吃成一個肥嘟嘟的胖妞!到時候誰敢娶你當媳婦!難道爹還要搶個上門女婿不成?」

  少女停下吃東西,雙手捧著糕點,泫然欲泣。

  男人落荒而逃,背對自己閨女的他不忘給自己一巴掌。

  次次都是這樣,功虧一簣。

  ————

  大半夜的,陳平安一路跑回到劉羨陽家的宅子,開鎖的時候,就能聽到那傢夥打雷一般的鼾聲。

  心真大。

  換成是他陳平安的話,今夜絕對睡不安穩。

  先將籮筐和魚簍都放到搭建在院裡的竈房,去到劉羨陽倒騰出來給他的右邊偏屋,陳平安趕緊換上一身衣服後,這才回到院子竈房,開始對付那些石板魚,開膛剖肚,洗乾淨後放在一隻乾淨瓷碟裡,再用另外一隻碟子覆上,以免勾引來蛇鼠蟲。

  陳平安又從籮筐裡,挑出五六顆最有眼緣的蛇膽石,搬到自己睡覺的偏屋裡。

  之前順便看了眼寧姑娘放在櫃子上的那把長劍,還在那兒安安靜靜橫躺著。

  做完這一切後,陳平安終於能夠躺在被窩裡,身體漸漸溫暖起來,但是少年兩眼發亮。

  一方面是左手刺疼,一方面也是沒有困倦睡意。

  但是真正的原因,還是陳平安比劉羨陽,更知道那些外鄉人的「不講道理」。

  少年不敢睡死過去。

  於是陳平安一宿沒睡,始終留心院門和屋門兩個地方的動靜。

  到了拂曉時分,陳平安起床來到竈房,挑起擔子,準備去杏花巷的鐵鎖井那邊挑兩桶水回來。

  睡眼惺忪的劉羨陽躲在被窩裡,只露出一顆腦袋,聽到輕微聲響後,迷迷糊糊喊道:「陳平安,起這麽早?你幹啥去?」

  陳平安沒好氣道:「挑水!」

  劉羨陽又喊道:「要是碰到稚圭,替我問一聲好。」

  陳平安懶得理睬這傢夥。

  正要走出小院,陳平安突然聽到劉羨陽說道:「陳平安,你只要肯幫忙,回頭我就幫你去水坑摸石頭!」

  陳平安燦爛一笑,「好勒!」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連腦袋都縮進被子,嘀咕道:「沒義氣的傢夥,就知道這招才管用。」

  ————

  廊橋石階上,獨自坐著一位中年儒士,他枯坐到天明。

  當天開青白出現第一縷曙光,他抬頭望去,輕聲笑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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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3:04:2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一章 敲山

  陳平安挑著水桶來到鐵鎖井的時候,中間經過杏花巷的幾家早點鋪子,肚子也不打聲招呼就餓了起來,只是囊中羞澀,少年只能硬著頭皮排隊挑水,他前面還有三戶人家,輪到他的時候,稚圭突然拎著只小水桶橫插一腳,後邊的人立馬不樂意了。

  雖不至於駡駡咧咧,可話也說得不好聽,尤其有個佝僂老嫗,人稱馬婆婆,兩個兒子都很出息,各自擁有一座龍窯,雖然極小,在三十幾口龍窯裡頭墊底,可在杏花巷這邊自然算是頂天高的富貴門庭了,但是不知為何,老嫗和兩個兒媳婦的關係都處不好,兒子兒媳早已搬到桃葉巷那邊去,老嫗就一直獨居在杏花巷的祖宅,在陳平安劉陽羨這一輩人眼中,馬婆婆一直是很可怕的長輩,駡人極狠,尤為小氣吝嗇,大冬天院門外的積雪,她都恨不得往自己家裡摟,若是有孩子打雪仗用了她家門口的雪,或是拔掉她家屋檐下的冰錐子,她能拎著掃帚追著打駡幾條街也不累。

  以前小鎮西邊這些座巷子,應該就只有顧粲他娘親,能夠壓得住馬婆婆的氣焰。如今顧寡婦據說跟著她那死鬼男人的遠房親戚,投奔了夫家的家鄉,這些年原本已經稍稍慈眉善目一些的馬婆婆,立即就生龍活虎、重返江湖了,逮著誰都瞧不順眼,這不宋集薪的婢女來這麽一齣,馬婆婆立即就開始陰陽怪氣說話,嗓門不大,皮笑肉不笑,故意跟身邊婦人拉家常,說有些姑娘家家的,總算可以開臉絞面啦,反正走起路來雙腿都沒法子並攏了,這是大喜事,終於不用小姐身子丫鬟命,可以光明正大被人喊夫人嘍。

  陳平安聽得頭皮發麻,又不好把有錯在先的稚圭趕走,畢竟這麽多年的鄰居了。幫劉羨陽兩桶水裝滿後,趕緊給她也拎上來一桶水,想著早點離開這個七嘴八舌的婆娘堆。馬婆婆見宋家那小賤婢竟然假裝聽不到,一時間更加惱火。

  高手過招便是如此,最怕對方根本不接招,空有一身好武藝,便無處落腳。

  老嫗以往跟顧寡婦那個騷狐狸吵架,輸歸輸,老嫗每次事後覺得功力見長,下次吵架肯定能找回場子,哪像這個泥瓶巷的小浪蹄子,次次故意悶不吭聲,但是每次少女離開時候的眼神,又透著股讓老嫗極其不舒服的意味,真是讓老嫗恨得牙癢癢,很想上前就抓她個滿臉花,省得附近幾條巷子的少年和青壯漢子,人人恨不得把魂都掛在那不要臉婢女的腰肢上。

  尤其是他那個孫子,雖然在外人眼中一直是個傻子,可最近就連她這個奶奶,也覺得這孩子真真正正是失心瘋了,一天到晚都說些胡話,總說以後要把這個泥瓶巷的婢女,娶回家當媳婦,然後要把這老天一拳打出個窟窿來。

  見可恨至極的少女沒反應,馬婆婆就把主意打到貧寒少年身上,嘖嘖道:「沒出息的賤泥胚,害死了爹娘也有臉活在世上,知道自己注定沒本事娶媳婦,就舔著臉勾搭別人家的婢女,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狗男女,乾脆在一起好了,反正泥瓶巷就是住垃圾賤種的地兒,以後生出來的孩子,說不得真能在泥瓶巷稱王稱霸呢。」

  陳平安想了想,彎腰剛要放下肩上的擔子。

  婢女稚圭已經早早放下水桶,大步走向那個有恃無恐的老嫗,少女二話不說就是一巴掌,打得馬婆婆整個人原地轉了一圈,暈暈乎乎,給旁邊婦人們攙扶住才沒跌倒。稚圭不等老嫗回過神,又是上前一步,劈頭蓋臉就是一耳光摔下去,少女駡道:「老不死的東西,忍你很久了!」

  老嫗晃了晃腦袋,氣得七竅生煙,正要還手,不知是不是錯覺,身邊兩位婦人的攙扶,太過盡心盡力,讓她一時間無法掙脫開,結果慘遭第三次羞辱,那婢女丫鬟第三次出手,彎曲手指在老嫗額頭往死裡一敲,「以後再敢駡人,就把你這個長舌婦的舌頭拔出來,你駡一個字,我就用針刺你一次!」

  老嫗嚇得不輕,竟然忘了還嘴,更別提還手。

  少女轉身快步離去,發現鄰居少年已經幫她提著水桶,笑了笑,跟他一起返回泥瓶巷。

  不等陳平安說話,少女就把話說死了,「別謝我啊,我駡人跟你沒關係。」

  陳平安無言以對。

  兩手空空的少女,自己在那邊嘀嘀咕咕,反正沒想過要從草鞋少年手裡拿回水桶。

  鐵鎖井軲轆車旁邊,老嫗坐在地上幹嚎,「挨千刀的小賤婢,要遭天譴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天爺不長眼,怎麽不劈個雷下來,砸死這個小浪蹄子啊……」

  少女腳步輕快,雙手一下一下向天空撐起,很古怪的手勢。

  好在陳平安跟她做了這麽多年鄰居,並不覺得奇怪。

  兩人經過早點鋪子的時候,陳平安看到一個熟悉背影,她個子不高,身穿青色衣裳,正在買剛出爐的肉包子,熱氣騰騰,香味飄蕩整條街。

  陳平安

  今天的清晨,不知何時已是雲層低垂的景象,格外厚實,像一條富人家的大被褥,鋪在那邊曬太陽。

  轟隆隆,小鎮頭頂雷聲大震。

  鐵鎖井那邊的馬婆婆麻溜站起身,匆匆忙忙跑回家去了,小水桶搖搖晃晃,一路灑出井水,估計到家後,不會剩下半桶水。

  約莫是老嫗心知肚明,老天爺若是真了開眼,第一個雷劈下來,多半就要落在她頭上。

  陳平安聽到雷聲後,抬起頭望去,有些疑惑,不像是下雨的跡象。

  少女笑眯眯道:「我家少爺說他在書上看到過,傳聞每逢初春,就會有天庭正神身披金甲,擂鼓於雲霄,辭舊迎新,震懾萬邪,以報新春。」

  陳平安點頭道:「你家少爺讀書確實多。」

  少女嘆了口氣,「我家少爺什麽都好,就是懶散了些,再就是喜歡駡老天爺,我覺得這樣不好。」

  陳平安沒有背後說人是非的習慣,對此沒有說什麽。隔壁宋集薪有個堅持很多年的怪脾氣,就是駡老天爺,跟馬婆婆是一個路數,駡賊老天不開眼之類的。不過讀書人也有讀書人的講究,風雪夜,雷雨天,天邊掛滿彩霞的時候,這是宋集薪的三不駡,說他是要趁著老天爺打盹的時候,駡他一駡,老天爺聽不到,便不會生氣,而他宋集薪也能解氣舒坦,一舉兩得。

  見陳平安不搭話,稚圭就看似漫不經心說道:「你昨晚沒回家,去劉羨陽那邊啦?」

  陳平安點頭道:「家裡有客人,不方便。」

  她冷不丁問道:「對了,齊先生是不是跟你見過面,還說了什麽啊?」

  陳平安反問道:「為啥這麽問?」

  她天真無邪笑道:「隨便問問,因為今天我出門打水的時候,剛好碰到齊先生說是清晨散步,還問我你在不在家呢,我便如實回答了。」

  陳平安笑道:「之前無意間遇上了齊先生,先生就跟我說了幾句家常話,大致意思是當年我應該和劉羨陽,一起去學塾讀書的。我只能說家裡窮,沒法子的事情,要不然我也願意讀書。」

  稚圭疑惑道:「這樣嗎?」

  陳平安望向她的那雙眼眸,笑問道:「要不然你以為?」

  她一笑置之。

  兩人在街角分開,稚圭接過水桶去往泥瓶巷,陳平安返回劉羨陽家,在這之後,還要去城東門那邊取家書信箋,一封一文錢,要是早早擁有這份生意,就憑陳平安跑遍方圓百里山頭的腳力,估計媳婦本都已經攢夠了。

  泥瓶巷口子上,稚圭看到自己少爺站在那邊,打著哈欠。

  她快步走去,好奇道:「公子,你怎麽出來了?」

  宋集薪緩緩伸展身體,懶洋洋道:「待著也無聊。」

  她小聲問道:「公子,新任督造官什麽時候回小鎮啊?那之後咱們是不是就能去京城啦?」

  宋集薪想了想,「也就一旬之內的事情吧。」

  稚圭猶猶豫豫,手裡的小水桶也跟著晃晃蕩蕩。

  宋集薪笑問道:「咋了,有心事?」

  她怯生生道:「公子,那本地方縣志能借給我瞅瞅不?就一兩個晚上,我好認字,省得到了那啥京城,給人瞧不起,到時候連累公子給人看笑話。」

  宋集薪啞然失笑,略作思量後,「這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不過記得翻書之前,洗乾淨手,別在書頁上沾上汙垢,再就是小心蠟燭油滴上去,其它也沒什麽需要注意的,一本『到此為止』的破書而已。」

  稚圭燦爛笑道:「奴婢謝過公子!」

  宋集薪樂了,開懷大笑道:「公子幫你提水。」

  稚圭躲閃了一下,正色道:「公子!不是說好了君子遠庖廚嗎?這些雜事,公子哪裡能沾碰,傳出去的話,我可是會被街坊鄰居戳脊梁骨的!」

  宋集薪氣笑道:「規矩、道理、禮法這些東西,糊弄嚇唬別人可以,公子我……」

  說到這裡,這位生長於陋巷的讀書種子,不再說下去了。

  她好奇道:「公子是什麽?」

  宋集薪恢復玩世不恭的笑容,伸手指了指自己,「公子我啊,其實也就是個莊稼漢,把一塊田地給一壟壟,一行行,劃分出來,然後讓人撒種,引水灌溉啊,我就坐等收成,年復一年,就這樣!」

  她迷迷糊糊。

  宋集薪哈哈大笑。

  少年突然收斂笑意,一本正經道:「稚圭啊,姓陳的是不是幫你提了一路的水桶?」

  婢女點點頭,眼神無辜。

  少年語重心長道:「有一位聖賢曾經說過,願意把陌生人的些許善意,視為珍稀的瑰寶,卻把身邊親近人的全部付出,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對其視而不見,這是不對的。」

  婢女更加懵懂疑惑,「啊?」

  少年揉了揉下巴,自言自語道:「竟然沒有聽出我的言下之意,讓少爺我怎麽接話才好?難道到了京城,要換一個更聰明伶俐善解人意的漂亮水靈小丫鬟?」

  婢女忍不住笑出聲,根本不把自家少爺的威脅放在心上,揭穿真相道:「少爺其實是想等我問,誰是這位大學問的聖賢吧?少爺,我知道啦,是你嘛!」

  宋集薪爽朗大笑,「知我者,稚圭也!」

  ————

  學塾書屋內,中年儒士正襟危坐,他眼前棋盤上的所有黑白棋子,皆在春雷聲中,化作齏粉。

  小鎮少年孩子們在小溪抓石板魚,有一種法子,是手持鐵錘重擊溪中石塊,就會有躲在石底的魚被震暈,浮出水面。

  與書上所謂的敲山震虎,有異曲同工之妙。

  可若是要警告一方聖人,莫要逆天行事,悖理大道。

  那麽天地間與之身份匹配的重器,大概就只有威勢浩蕩的天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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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3:13:4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二章 桃葉

  陳平安挑水回到劉羨陽家的院子,倒入竈房水缸裡,然後跑到房門口喊道:「劉羨陽,我用一下你家的柴禾油鹽,要給寧姑娘燉魚湯補補身體,可以吧?」

  美滋滋睡著回籠覺的劉羨陽被驚醒後,怒吼道:「姓陳的!你煩不煩,老子剛夢到稚圭對我笑了!快賠我一個稚圭!」

  陳平安搖了搖頭,記起一事,歉意道:「剛才還真在鐵鎖井那邊遇上稚圭了,不過被馬婆婆打岔,忘了幫你捎句話。等會兒我去給寧姑娘送魚湯的時候,保證幫你把話帶到。」

  劉羨陽一個鯉魚打挺,迅速穿上衣服,跑到正房大堂外的門檻坐著,看著竈房裡忙碌的消瘦身影,嘿嘿笑道:「等下我跟你一起送魚湯去,對了,今天稚圭是不是穿那件大紅色的石榴裙?還是淺綠色那條?唉,回頭等我再攢兩百文錢,就能買到那只百餘碾龍銀粉盒了,我知道她看中它很久了,就是捨不得買。都怪宋集薪那個臭窮酸,實在小氣,自己穿得挺像是福祿街的阿貓阿狗,可憐稚圭一年到頭也沒幾件新衣裳,換成我是她家少爺,保準讓她看中啥就買啥,比福祿街的千金小姐還富貴,做那萬金大小姐!」

  陳平安沒理睬劉羨陽的癡人做夢,他實在不理解為什麽劉羨陽偏偏就喜歡稚圭,當然不是看不起她作為宋集薪婢女的出身,也不是覺得稚圭長得不好看,只不過總覺得她和劉羨陽,怎麽看都不像是有姻緣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你怎麽也喊她稚圭,不喊王朱了?」

  劉羨陽咧嘴笑道:「曉得原來你也不知道『稚圭』兩個字怎麽寫之後,我就無所謂了。」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我比有啥用,跟宋集薪比啊,稚圭又不是我的丫鬟。」

  劉羨陽嗤笑道:「那個傢夥也不是樣樣比你好的,比如他這輩子喊過誰『爹』『娘』不?沒有吧,這不就不如你陳平安啦?也難怪顧粲他娘、還有馬婆婆那些婆姨娘們嘴巴毒,宋集薪那傢夥,本來就算不得什麽清清白白的人家,不然為啥不光明正大住在那座督造官衙署,反而要去你們泥瓶巷過苦日子?這傢夥竟敢還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活該給人潑髒水,駡野種。」

  陳平安站起身走到竈房門口,「劉羨陽,雖然我和宋集薪根本算不上朋友,但是你這麽說人家……」

  劉羨陽急忙舉起雙手,堅決不讓陳平安繼續絮叨下去,狡猾道:「我不說了,行了吧?陳平安你這認死理的爛脾氣,隨誰呢?我爺爺可說過,你爹娘都很好說話的,尤其是你娘親,說話細聲細氣的,還喜歡笑,那脾氣好得真是沒話說,我爺爺還說早年馬婆婆,幾乎駡遍了附近巷弄的人,唯獨見著你娘親,非但不挑刺,還會有些笑臉呢。」

  陳平安笑得合不攏嘴。

  劉羨陽揮手趕人,「趕緊給你家小媳婦燉湯去。」

  陳平安翻了個白眼,「有本事你當著寧姑娘的面說?」

  劉羨陽笑道:「你傻我又不傻。」

  不久之後陳平安捧出一隻小陶罐,兩人鎖好屋門院門,一起走向泥瓶巷。到了陳平安院門口,看到他在那兒傻乎乎敲門,劉羨陽才知道原來這傢夥,把家門鑰匙全留給了黑衣少女,劉羨陽覺得這傢夥是真無藥可救了。

  黑衣少女在家的時候並不戴帷帽,開門的時候露出一張清清爽爽的容顔,劉羨陽心底有些害怕這個不苟言笑的少女,高大少年甚至都不知道原因理由,要說性子冷淡,隔壁稚圭有過之而無不及,劉羨陽一樣有膽子死皮賴臉,若說黑衣少女懸佩刀劍的緣故,也不對,劉羨陽對上福祿街的膏粱子弟,哪怕幾次圍追堵截,像一條喪家犬逃竄,但少年內心其實從頭到尾都沒怵過。

  可他就是有點怕名叫寧姚的外鄉小娘。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打開罐子後,聞著香味,微微眯起那雙狹長眼眸,點頭柔聲道:「謝了。」

  陳平安的觀察細緻入微,知道這應該就是冷漠少女心情很好的意思了。

  陳平安先幫她煮了一鍋粥,讓她自己注意火候,然後對劉羨陽說道:「你自己等著稚圭出門?我得去送信。」

  劉羨陽正坐在門檻上,竪起耳朵聆聽那邊的動靜,唯恐被他聽出一點神仙打架的聲響,心情正糟糕的高大少年不耐煩道:「你忙你的!」

  陳平安離開院子,即將跑到泥瓶巷路口的時候,突然發現前方視線昏暗下來,抬頭一看,原來是一位身穿一襲雪白袍子的高大男子,他一手負後,一手搭在腹部的白玉腰帶上,放眼遠望。

  大概是意識到自己擋住狹窄巷弄的去路了,男人微微一笑,主動側身給陳平安讓路。

  陳平安一肚子疑惑,加快步子離開泥瓶巷,回望一眼,男人已經緩緩走入泥瓶巷。

  先前哪怕是驚鴻一瞥,陳平安也看到一塵不染的雪白袍子上,胸前後背兩處,皆綉有疏淡的金絲,隱隱約約,構成兩幅圖案,好像有活物遊走於山霧雲海之中,很是奇妙。陳平安不再深思,只當是苻南華那般的外鄉人,又要來泥瓶巷尋找機緣了。那天在和齊先生一起走過老槐樹底之後,草鞋少年倒是已經不太擔心,總覺得只要有齊先生在小鎮,退一萬步說,哪怕真出了事情,好歹也能求到一個公道。

  陳平安小跑路過杏花巷的時候,看到昨夜遇到的青衣少女,還在那邊一家餛飩鋪子坐著,一手一根筷子,竪立在桌面上,輕輕敲打,整張略帶稚氣肥嫩的圓乎乎臉龐,神采奕奕,她滿眼都是那邊熱鍋裡煮著的餛飩,根本沒注意到五六步外的陳平安。

  對青衣少女而言,美食當前,天塌下也要吃完再跑路!

  陳平安由衷佩服這位陌生的姑娘,也不打攪她,笑著繼續跑向小鎮東邊。

  某些人和事,哪怕是路邊的風景,可是只要看一眼,依然會讓人覺得很美好。

  陳平安來到東邊柵欄門的時候,那邋遢漢子站在樹墩子上,踮起腳跟向東邊眺望,好像在等待重要的人物。

  陳平安以前在老槐樹那邊聽老人閒聊,說起現任督造官大人第一次進入小鎮的時候,就有很大的排場陣仗,四姓十族的祖祠老輩們幾乎傾巢出動,在城東門這邊「接駕」,只不過大太陽底下等了幾個時辰,最後一名官署管事火急火燎跑到東門,說督造官大人在衙署後院午睡剛醒,讓衆人直接去衙署會晤便是,給那幫富貴老爺們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不過據說事後進了衙署大門後,沒誰敢放一個屁,一個比一個笑得像人家的乖孫子。

  陳平安一直感到奇怪,那些個老人怎麽說得自己親眼見到似的,每次說起福祿街、桃葉巷的小道消息,比真的還真,例如說起盧家二姨奶奶跟護院教頭成了相好,給人撞破房門的時候,連二姨奶奶慌亂之下,如何收拾衣裳遮擋豐碩胸脯的一大串細節,也說得半點不差,說故事的人,簡直就像是那護院教頭本人。

  劉羨陽每次都聽得咽口水,宋集薪偶爾也去,不會帶著稚圭,笑得很比劉羨陽含蓄些,但跟著衆人一起偷偷起哄的時候,格外賣力,比早晚兩次讀聖賢書還要大聲。

  陳平安蹲在樹墩子旁邊,耐心等著小鎮看門人。

  漢子駡了句娘,跳下樹墩子,瞥見草鞋少年後,也不說話,去黃泥茅屋拿了一摞信過來,六封家書,只給了五顆一文的銅錢。

  陳平安大略翻過了書信地址,也沒說什麽,因為有兩封信是福祿街的隔壁鄰居,陳平安也不願意占這便宜,當然如果漢子破天荒發善心,起先就給六文錢,陳平安也絕不把錢往外推。

  陳平安想好送信的順序後,隨口問道:「等人?」

  漢子瞥了眼東邊的寬敞大道,氣咻咻道:「等大爺!」

  陳平安不想留下來當出氣筒,趕緊跑路。

  漢子氣笑道:「呦呵,還是個有點眼力勁兒的。」

  漢子看了眼天色,滾滾雷聲早已沒有,原本像是要幾乎壓到屋檐的低垂雲層,已經漸漸散去。

  漢子一屁股坐在樹墩子上,嘆息道:「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

  ————

  六封信,福祿街那邊的盧李趙宋四大姓,各有一封,還有兩封在桃葉巷,其中一封很湊巧,還是先前那位和藹老人的家書,更巧的是開門收信的人,還是老人,看到是陳平安後,老人認出了草鞋少年,就玩笑道:「孩子,真的不進來喝口水?」

  陳平安靦腆一笑,搖搖頭。

  老人沒有覺得意外,只是從袖子摸出一把銅錢,遞給陳平安,笑呵呵解釋道:「今天家裡有好事,這點喜錢,見者有份,圖個吉利而已,不多,就十幾文錢,所以你就放心拿著吧。」

  陳平安這才接過銅錢,笑道:「謝謝魏爺爺!」

  老人點點頭,突然說道:「孩子,最近啊,沒事的時候,可以經常去槐樹底下坐坐,見到地上有槐葉、槐枝啊什麽的,就拿回家去放著,能夠防蟻蟲蜈蚣的,多好,還不用你花錢。」

  陳平安在臺階下,向老人鞠躬致謝。

  老人欣微笑著,「去吧去吧,一年之計在於春,少年多活動筋骨,肯定是好事。」

  少年跑著離開青石板街面的桃葉巷。

  老人久久站在家門口,看著兩邊的桃樹,一名身材婀娜的妙齡丫鬟來到老人身旁,小聲道:「老祖宗,看什麽呢?外邊天冷,可別凍著。」

  丫鬟服侍老人有些年數了,知道老祖宗是菩薩心腸,少女對老人是有敬無懼,就笑臉嫣然,俏皮問道:「老祖宗,該不是想起少年時遇見的姑娘了吧?那位姑娘當時就站在桃樹下?」

  白髮蒼蒼的老人笑道:「桃芽,你跟那送信少年一樣,亦是『有心人』啊。」

  丫鬟得了表揚,嬌憨笑著。

  老人突然笑道:「這兩天有個遠房親戚要登門拜訪,到時候桃芽你就跟隨家裡那幾個孩子,一起離開小鎮。」

  丫鬟楞了楞,眼睛一下子紅了,哭腔道:「老祖宗,我不想離開這裡。」

  一向極好說話的老人揮揮手,「我再看一會兒巷子風景,你先回去,桃芽,聽話,否則我會生氣的。」

  丫鬟只得怯生生離去,一步三回頭。

  桃葉巷的桃葉鬱鬱,尚無桃花。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濁氣,跨過門檻,走下臺階,走向最近的一棵桃樹,站在樹底下,老人傷感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真的是再也見不到啦。」

  老人回望一眼自己宅子,呢喃道:「小鎮的得天獨厚,本就不合大道,當初被聖人們硬生生改天換地,享受了整整三千年大氣運,歷代走出小鎮之人,多在整個東寶瓶洲開枝散葉,可是老天爺何等精明,所以是時候來秋後算帳、跟咱們收取報酬嘍。你們這些孩子,不趕緊離開這裡,難道跟隨我們這些本就破碎不堪的老朽舊瓷,一起等死嗎?要知道,死分大小,咱們小鎮幾千口人,這一死,是大死啊,連來生也沒了。」

  「所以啊,如今趁著老天爺還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時候,能多走一人是一人。」

  老人伸出乾枯手掌,扶住桃枝,「有心人有心人,希望真能天不負吧。」

  不知何時,讀書少年郎趙繇的奶奶,拄著拐杖的老嫗已經走近這邊,「都快入土的老頭子了,還這般天真,如老娘們塗抹胭脂,真是尤其面目可憎。這場滅頂之災,是你那點好心腸就能改變絲毫的?」

  老人眼神有些恍惚,看著同樣滿頭雪白的老嫗,莫名其妙說了一句,「你來了啊。」

  老嫗先是一楞,然後立即惱羞成怒,一拐杖就打過去,「老不羞的賊胚子,一大把年紀了,還敢嘴花花?!」

  拐杖雨點般落在身上,老人只得落荒而逃,不過哈哈大笑。

  老嫗站在桃樹下,猶然氣惱不已,後悔自己不該心軟,鬼使神差走這趟桃葉巷。

  最後,老嫗抬起頭,看著抽出嫩芽的桃葉。

  老嫗一步一步走回福祿街,拐杖在青石板上一次次敲響。

  一座繁華千年的安詳小鎮,不曾想到最後,皆是沒有來生來世的可憐人。

  當真就沒有一線生機嗎?

  ————

  溪水漸淺,井水漸冷,老槐更老,鐵鎖生銹,大雲低垂。

  今年桃葉見不到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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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3:29:2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三章 白龍魚服

  陳平安又一次看到青衣少女,是她默默跟在一個中年男人身後,低著頭啃著一張蔥油雞蛋餅。

  那男人一臉生無可戀的模樣。

  見到陳平安後,男人停下腳步,問道:「你是不是上次那個被我趕走的傢夥?」

  男人後背被重重一磕,撞了「牆壁」的青衣少女,抬頭後一臉茫然,突然看到陳平安,她剛想要笑,猛然轉身背對著陳平安,少女手忙腳亂擦拭嘴角。

  陳平安忍住笑,對男人點頭道:「阮師傅你好。」

  看樣子,那位姑娘多半是阮師傅的女兒了。

  不過父女的長相是真不像,也幸好不像。

  被陳平安稱呼為阮師傅的男人,正是那個到了小鎮沒多久,就遷往南邊小溪畔的鐵匠,他繼續問道:「劉羨陽這兩天怎麽沒去打鐵?」

  陳平安剛要幫劉羨陽解釋,男人已經冷聲道:「你去告訴那小子,今天要是再見不著他這位大爺的面,明兒就不用去我家鋪子了。」

  陳平安急匆匆道:「阮師傅,他家裡出了點急事……」

  男人打斷少年,很不客氣道:「那是他的事情,關我屁事?!」

  陳平安本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楞在當場,急得滿臉漲紅,又不知如何開口,生怕自己幫倒忙。阮師傅的耿直脾氣,他可是切身領教過的。

  青衣少女試圖幫陳平安說點好話,結果被知女莫若父的男人提前教訓道:「吃你的餅!」

  滿腹委屈的少女突然加快腳步,一腳狠狠踩在男人腳背上,然後腳下生風,瞬間就一溜煙沒影了。

  男人哀嘆一聲,把陳平安晾在一邊,繼續前行。

  陳平安也嘆息一聲,跑去早點鋪子買了一籠六隻包子,趕往泥瓶巷。

  到了自家宅子,結果看到劉羨陽蹲在牆頭上,半邊身體傾向宋集薪家院子,偷聽得很是聚精會神。

  陳平安有些時候也會覺得,劉羨陽確實是挺欠揍的。

  他只得提醒道:「剛才見到了阮師傅,讓你今天就去鐵匠鋪子幫忙,還說要是今天見不著你,就把你辭退。」

  劉羨陽心不在焉道:「急啥,我這種既手腳利索又吃苦耐勞的學徒,打著燈籠也難找,阮師傅就是放狠話,明兒再去也沒關係。」

  陳平安搖頭道:「我確定阮師傅絕對沒有開玩笑。」

  劉羨陽煩躁道:「等會兒就去,別耽誤我幹正事。」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送去早餐,直接給劉羨陽拿去三個,自己只咬著一個。

  劉羨陽三下兩下就解決掉所有肉包,一邊抹嘴一邊道:「剛才宋集薪家來了個客人,一看就了不得的大人物,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應該就是現任官窯督造官大人,那次他穿著官服去咱們龍窯的時候,姚老頭嫌你們這幫不成材的學徒礙眼,根本就沒讓你們露面長見識,我不一樣,姚老頭還讓我給那位大人演示一下何謂『跳-刀』。」

  陳平安笑道:「新任督造官比較照顧宋集薪,是小鎮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你在這裡疑神疑鬼做什麽?」

  劉羨陽憂心忡忡道:「宋集薪這種小白臉,是絕對爭不過我的,可是萬一稚圭喜歡上這位氣度不凡的官老爺,我勝算就不大了啊!到時候你的未來嫂子就跟人跑了,我咋辦?你也咋辦?」

  陳平安直接走回屋子。

  留下劉羨陽蹲在牆頭自怨自艾。

  黑衣少女坐在桌旁,腰桿挺直,一手握住刀柄,如臨大敵。

  她的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看到少女如此神情,雖然身體緊綳充滿戒備,但是眼神發亮,躍躍欲試。

  陳平安退回到門檻那邊,她問道:「知道隔壁客人的身份嗎?」

  陳平安答道:「聽劉羨陽說是咱們小鎮的現任窯務督造官,人挺和氣的,剛才在巷口那邊,還給我讓了路。」

  少女冷笑道:「這種人才可怕。」

  陳平安疑惑不解。

  她問道:「人走在路邊,看到螞蟻,會踩上一腳嗎?」

  陳平安想了想,回答道:「顧粲肯定會,他經常拿水去澆螞蟻窩,或是用石頭堵住蟻窩的出路。劉羨陽心情不好的時候,估計也會。」

  黑衣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咧嘴一笑,「寧姑娘的意思,其實我懂了。」

  她訝異道:「真的假的?」

  陳平安點頭道:「我覺得姑娘你說了兩層意思,一層意思是我們小鎮的老百姓,在你們這些外鄉人眼中,都是腳底爬來爬去的螞蟻。第二層意思是外人當中,又分高低,苻南華蔡金簡是顧粲這樣的稚童,才會覺得掌握螞蟻的生死,會有趣,或者會覺得礙眼,但是來到我們泥瓶巷的那位官老爺,不一樣,說話做事,都會符合他的身份,所以顯得特別客氣。寧姑娘,對吧?」

  少女問道:「怎麽琢磨出來的?」

  少年玩笑著回了一句,「撿了條命回來後,好像腦子靈光了些。」

  黑衣少女鄭重其事問道:「臨死之前,你看到了什麽?」

  「我沒看到什麽啊。」陳平安有些疑惑,不過仍是誠實回答:「其實在那條巷子裡,我從頭到尾都沒多想什麽,這個問題,寧姑娘問苻南華和蔡金簡比較好,他們說不定能看到什麽。」

  她冷哼道:「呦,口氣真大!」

  說完這句話,她沒來由死死盯著草鞋少年。

  陳平安給看得心慌,「咋了?」

  少女皺緊眉頭,有些懊惱,用家鄉方言自言自語道:「我家的劍學,無論是劍訣心法,還是用以淬煉體魄神魂的法門,都是獨門獨路的不傳之秘,我學都沒學全,哪敢教別人啊。而且我也沒學過那些別處天下的粗淺東西,要不然也能給他指條明路,就算只是用來強健體魄、延年益壽也好。現在讓我去哪兒找本門檻最低的入門秘籍來?」

  少女眼睛一亮,「打劫?不對不對,不是打劫,是找人借一本秘籍,有借有還的嘛。」

  可惜她很快臉色黯然,恨恨道:「該死的老宦官!給我等著,看我不把你們皇宮掀個底朝天。」

  她哭喪著臉,憂傷道:「難道真的只能去找姓阮的鑄劍師?砍人我還湊合,有我娘的四五分真傳了,可是求人,我真的不擅長啊。」

  草鞋少年坐在門檻上,看著那個名叫寧姚的少女,她自說自話,臉色變化不定,就像是天邊的雲彩。

  ————

  白袍玉帶的英俊男子站在宋集薪的房間,環顧四周,微微皺眉,「姓宋的他就給你安排了這麽個寒酸地方?」

  宋集薪嘴唇抿起,沒有說話。

  婢女稚圭早已識趣躲到自己偏屋去了。

  按照小鎮流傳最廣的說法,前任督造官宋大人,業務不精,沒能造出讓朝廷滿意的御用貢瓷,靠著那點苦勞,留下一座廊橋,就回京任職了,當然也留下了宋集薪這個私生子,只給他買了個貼身丫鬟照顧起居,再就是「托孤」給好友,即頂替他位置的新任督造官,聽說也姓宋。

  但是事實真相如何,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未必清。

  宋集薪自己也不清楚眼前這傢夥,跟那個姓宋的男人,到底是何種關係,關係莫逆的官場同僚?昔年求學的同窗好友?還是京城廟堂其它山頭派系的對頭?姓宋的離開之前,略微提到過幾句,說新任督造官到了小鎮之後,很快就會帶他們主僕二人離開小鎮,趕赴京城,對那位大人,要求宋集薪必須極其禮敬,不得有絲毫怠慢。

  宋集薪對眼前這個氣勢淩人的京城男人,大概是恨屋及烏的緣故,並無半點好感。

  他在婢女稚圭那邊流露出來的胸有成竹,對於接下來離開家鄉的從容不迫,不過是少年的自尊使然。

  男人笑道:「罷了,那姓宋的酸秀才,歷來就是謹小慎微的性格,不像大老爺們,倒像是個娘們,否則也不會讓他來這邊看顧你。」

  宋集薪眉宇間陰沈沈的。

  男人漫不經心瞥了眼少年儲藏物品的大箱子,撇撇嘴,不屑一顧的神色,緩緩道:「來這裡之前,我已經見過老龍城的苻南華,真是個倒楣秧子,在這裡都會差點道心崩碎,你與他的買賣,照舊進行便是,你小子虧盈自負,我不摻和這種芝麻綠豆大小的破爛事。不過離開之前,你必須跟我去趟廊橋,磕幾個頭,之後就沒你事情了,跟我回家,做你該做的事情,坐你該坐的座椅,盡你該盡的本分,就這麽簡單,聽明白了沒?」

  「聽當然聽明白了,宋大人的言辭並不晦澀。」

  少年譏笑道:「只不過憑什麽?」

  男人笑了,轉身第一次正視這個少年,反問道:「姓宋的娘娘腔說你天資卓絕,這評價也真是不怕閃了舌頭,你不妨猜猜看,覺得我憑什麽?」

  若是細看,就會發現兩人之間,竟然有幾分形似和神似。

  宋集薪怒氣更重,只是始終隱忍不發。

  男人不再賣關子,玩味道:「憑什麽?當然憑本王是個天字號的大倒楣秧子,竟然會是你小子的親叔叔。」

  宋集薪內心巨震,臉色微白。

  白袍男人對此視而不見,雙手扶住那根玉帶,望向窗外的天空,微笑道:「也憑本王是大驪王朝武道第一人。」

  其實這句話換成另一個說法,更為震懾人心,只不過男人寧做雞頭不做鳳尾,覺得只要是居於人後,哪怕是僅僅一兩人之後,也根本不值得宣揚。

  男人想起那個坐鎮此地的儒家聖人,嘴角滿是鄙夷,冷哼一聲。

  他心心念念。

  假若不是身處此方天地,老子一隻手,就能捶殺你齊靜春之流的三教神仙。

  ————

  學塾茅屋內,齊先生正在聽蒙學稚童們的書聲琅琅。

  正襟危坐。

  真正意義上的正襟危坐,宋集薪和趙繇這些讀書種子,也難以領略其精髓。

  儒教有一部「立教開宗」的經典,名為《大禮》,其中《修身篇》有專門講到,君子當坐如屍,因為屍者神象,坐姿如屍,則其莊重肅穆,可想而知。

  此時此刻,齊靜春好像一五一十聽到了白袍男人的心中默念,雲淡風輕,微笑道:「武夫掌國,了不得了不得。只不過,白龍魚服,非是吉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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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3:49:3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四章 齊聚

  宋集薪家門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劉羨陽剛想要跳下牆頭,便未見其人,先聞其聲,有人溫聲笑問道:「你小子是不是寶溪窯口姚老頭的徒弟?姓劉?」

  是那位身穿白衣腰繫玉帶的窯務督造官,大步走出門檻,向牆頭這邊笑臉望來。

  劉羨陽隨之身體僵硬,發現自己竟然沒了力氣跳下牆頭,心虛乾笑道:「回大人的話,是我,當時大人去咱們龍窯開窯的時候,師父讓我給大人演示過幾樣活計。」

  男子點了點頭,打量了一眼高大少年,開門見山地問道:「少年,想不想去外邊看看?比如投軍入伍,上陣厮殺,我保證你只要熬得過十年,就能當上大官,到時候我親自給你在京城擺酒慶功,如何?」

  站在男人身後的宋集薪臉色陰沈似水,握緊那塊苻南華贈送的老龍布雨玉佩。

  這位頂著「私生子」「野種」頭銜很多年的讀書種子,如今已經知道身邊男人的真實身份,所以少年才更加明白男人所說言語的分量,「親自擺酒」這四個字,將會是一張大驪最厲害的保命符,是一架官場最長的青雲梯。

  劉羨陽絞盡腦汁想出一些酸文醋字,結結巴巴道:「謝過督造官大人厚愛,不勝惶恐……只是小的已經答應要做阮師傅鐵匠鋪的學徒,實在不好反悔,還望大人不要……大人不計……」

  高大少年想說的話一下子卡在喉嚨那裡,死活都記不得了,急得滿臉通紅。

  宋集薪看似善解人意地提醒道:「是大人不記小人過。」

  白袍男人一笑置之,不以為意,「無妨,等你哪天有機會走出小鎮,可以去最近的丹陽山口,找到一個叫劉臨溪的武人,說是京城宋長鏡舉薦你來此投軍,他若是不信,你就跟他講那個叫宋長鏡的人說了,你劉臨溪還欠他三萬顆大隋邊騎的頭顱。」

  劉羨陽癡癡點頭道:「好的。」

  男人笑著離去,宋集薪送到院門口就想止步,男人好似算死了他的心思,沒有轉頭直接說道:「隨我去趟督造官衙署,我領你見個人。」

  宋集薪兩隻腳如釘子一般紮根地面,黑著臉道:「我不去!」

  那個於小鎮百姓而言門檻極高的地方,對於聽著流言蜚語一年年長大的少年而言,卻是一座龍潭虎穴,是一道過不去的心坎。

  在外邊一向行事雷厲風行的男人,沒有惱火少年的不識時務,也沒有停下腳步,但是放緩許多:「根據衙署諜子眼線的記載,你已經見過那個姓高的隋朝皇子了吧?你知不知道,隋朝高氏與我們大驪宋氏,是有著不共戴天之仇的千年宿敵,同樣是皇子,他敢來到這座位於敵國大驪腹地的小鎮,而你宋集薪,同樣是皇子,卻不敢在自己家的江山版圖上,去一座小小的官邸?」

  宋集薪第一時間不是咀嚼這番話的深意,而是瞬間轉頭望向劉羨陽,只見高大少年正坐在牆頭上那邊揉手敲腿,好像完全沒有聽到男人說話。

  走在泥瓶巷裡的大驪白袍藩王嘴角翹起,男人收穫了一點意外之喜。

  不愧是我們老宋家的種。

  不過一想到少年還是那個女人的兒子,身為大驪第一武道宗師的權勢藩王,也覺得有些心煩和棘手。

  宋集薪一咬牙,回頭跟站在屋門口的稚圭說道:「我去去就回,午飯不用管我。」

  宋集薪剛走出院門,又轉頭笑道:「拿上我床頭那兜碎銀子,去杜家鋪子買下那對龍鳳香佩,反正以後咱們都不用攢錢了。」

  稚圭點點頭,打了一個小心的啞語手勢。

  宋集薪開心一笑,瀟灑離去。

  等到宋集薪走遠,坐在牆頭上的劉羨陽小心翼翼問道:「稚圭,宋集薪跟督造官到底啥關係?」

  稚圭用憐憫眼神看著高大少年。

  劉羨陽最受不了她這種視線,「幹啥,不過是認識個管燒瓷的官老爺,了不起啊?」

  稚圭扯了扯嘴角,自顧自回屋取了食物來,開始餵養老母雞和那群毛絨絨的小雞崽子。

  劉羨陽沒來由覺得灰心喪氣,跳下牆頭對屋內嚷嚷道:「姓陳的,咱們去鐵匠鋪!不受這窩囊氣了。」

  少女背對著一牆之隔的鄰家院子,嬉笑道:「佛爭一炷香,人爭一口氣,可惜窩囊廢就只有一肚子窩囊氣。」

  劉羨陽熱血上湧,連耳根子都通紅了,走到黃泥牆邊,一拳重重砸在牆頭上,「王朱!有本事你再說一遍!」

  婢女丟掉所有玉米、菜葉,拍拍手,轉頭笑眯眯道:「你以為你誰啊,讓我說就說?」

  劉羨陽看著身姿正在抽條、越來越明艶動人的少女,說不出話來,心裡空落落的,就像心裡一隻瓷碗,摔在了地上。

  陳平安其實早已站在門檻那邊,看到這一幕後快步走到院子,輕聲道:「走吧。」

  兩個少年並肩走在小巷裡,高大少年突然問道:「陳平安,我是不是很沒有出息?」

  陳平安想了想,認真說道:「巷子裡的街坊鄰居都說我娘親很好,又說我爹是出了名的悶葫蘆,所以我覺得喜歡不喜歡誰,跟有沒有出息,可能關係沒那麽大。」

  劉羨陽哭喪著臉,「那我更慘啊,就算以後自己打拼出來一座龍窯,或是把阮師傅的手藝都學到手,她豈不是也一樣不喜歡我啊!」

  陳平安識趣地閉嘴不言,以免火上澆油。

  陳平安走在熟悉的小巷裡,突然想起一幕場景,早年跟隨姚老頭沿著溪水進入深山,看到一頭小麋鹿在水邊飲水,見到他也不懼怕,它喝過水後,就低頭望著溪水,久久沒有離去。溪水水面除了麋鹿的倒影,水中還有一尾徘徊不去的遊魚。

  在走出祖宅前,寧姑娘建議他既然有了一片槐葉,就早點離開小鎮,有了祖蔭槐葉的無形庇護,便不至於有太大的意外,最好不要在小鎮逗留太久,因為她不知道劉羨陽一事,會不會殃及他陳平安。

  但是陳平安堅持要親眼看到劉羨陽被阮師傅收為徒弟,才能安心離開。

  因為當年沒有劉羨陽,他早就餓死了。

  當然,陳平安內心也希望能夠那位寧姑娘,在他家裡把傷養好了,只不過當時少年沒敢說出口,怕被她認為是輕薄。

  陳平安突然問道:「你爺爺留給你的那具寶甲,是不是絕對不會賣給外人?」

  劉羨陽一臉天經地義道:「廢話,當然死也不賣!」

  他一拳捶在身邊少年的肩頭,玩笑道:「我又不是你這種財迷。」

  高大少年雙手抱住後腦勺,「有些東西暫時沒有,可以用錢掙來,可有些東西沒了,這輩子就真的沒了。」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懂了。」

  快走到泥瓶巷巷口的時候,劉羨陽爆了一句粗口,陳平安隨之收起思緒,抬頭望去,頓時有些心情沈重。

  是福祿街的盧家大少盧正淳,當年就是此人帶著一幫狐朋狗友,把劉羨陽堵在這條巷子,差點把他活活打死,如果不是陳平安跑去喊那幾嗓子,家中已無長輩親戚的劉羨陽,恐怕就真要被扔去亂葬崗了。

  宋集薪當時蹲在牆頭上看熱鬧,還不停吹波助瀾,之後又跟心有餘悸的陳平安說,盧正淳他們那種行為,在小鎮外叫作「為氣任俠」。

  盧正淳攔住劉羨陽的去路,擠出笑臉道:「別緊張,我今天不是來跟你算舊賬的,而是……」

  劉羨陽打斷盧家公子的話語,「還來?好狗不擋道,給老子起開!」

  盧正淳臉色尷尬,強顔歡笑道:「劉羨陽,我這次是真的有事情跟你商量,上回那事兒,你不等我們把話說完,就直接跑了,這樣不好,你好歹聽聽看我這邊給出的條件,對不對?真要說起來,咱們倆哥們也算不打不相識,沒必要鬧得那麽僵,我和那些客人,是很有誠意的!」

  劉羨陽歪了歪腦袋,譏諷道:「怎麽,你給人牽線搭橋還上癮了不是?我就奇了怪了,你說你盧正淳,好歹是咱們小鎮最闊綽人家的孫子,咋就那麽喜歡給外人當狗腿子?」

  盧正淳臉色鐵青,卻依然要維持住臉上的笑容,整個人顯得很滑稽可笑,近似哀求道:「劉羨陽,只要你開口,不管要什麽,他們都會儘量滿足你,比如說銅錢?要不然你說個數目,如何?例如……一百五十貫錢?便是……兩百貫,我也能幫你還價去,兩百貫啊,這都能讓你在咱們福祿街買下半棟宅子了。」

  劉羨陽凝視著眼前此人的眼神和臉色,鄙夷道:「兩百貫,你打發叫花子啊?還誠意?勸你就別跟我在這虛頭巴腦的了,老子還要忙活正事去,你滾一邊去!」

  泥瓶巷外拐角處,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娃騎在魁梧老人的肩頭,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男孩被婦人牽著手,本該天真爛漫的歲數,臉上已經有了與年齡不符的陰鷙神色,用自家家鄉那邊的言語說道:「這個盧家人是不是太蠢了些?要來何用……」

  婦人搖頭柔聲笑道:「施恩與人,要懂得斗米恩升米仇,談買賣,想要獲利最大,就該如盧正淳這般,先試探對方心理價位的底線所在。」

  孩子疑惑道:「跟這些土人賤民做生意,也需要如此麻煩?」

  婦人笑道:「人性複雜,人心陰暗,並不以修為高低來分多寡。小地方的人物,哪怕見識短淺,可是也不全是傻子。你若作此想,遲早有一天會吃虧的。」

  孩子哦了一聲,「娘親熟稔人心,為何不直接出面談?」

  婦人耐心解釋道:「看看咱們的穿著,任你去哪家店鋪買東西,只要是稍微精明的賣家,都忍不住會宰客的。」

  孩子嘆了口氣,「只是我們如此扭捏,也太不舒心了。」

  婦人蹲下身,雙手扶住孩子的臉頰,望著那張酷似他爹的容貌,正色道:「記住,修心,亦是修行之一。順境修力,逆境修心,缺一不可。」

  孩子晃了晃腦袋,掙脫開婦人的雙手,沒好氣道:「又來這套空泛道理,煩死了。」

  婦人有些無奈,卻也沒有繼續語重心長傳授道理,只覺得自家孩子天資好、根骨好,又有兩個姓氏的家世作為靠山,所以未來的路還很長,雖說性情稍顯偏執陰沈,但是大可以慢慢文火慢燉,拔苗助長才是最大的不妥。

  聽著小巷裡的無趣對話,女童有些憂愁,「白猿爺爺,要是那人死活不願意賣東西,我們怎麽辦啊?」

  雙手及膝如猿猴的老人笑了笑,「那就讓他去死好了。老奴來此,本就是為了應付這種最壞的情況,要不然那筆錢,就等於打了水漂,連個響兒也沒有。不過到時候小姐的安危,會有些麻煩,估計得托付給宋家,或是李家才行。」

  拋開其它不說,若是殺人,雖然老人會被聖人驅逐出境,但是比起無聲無息打了個水漂,算是往水裡投下一顆石子,好歹有點水花濺起。

  只不過不到萬不得已,老人絕不會出此下策,畢竟那部劍經意義再大,正陽山再視若珍寶,比起自己肩頭上這位小姐的長生大道,終究是遠遠遜色的,最少對老人而言,是如此認為。

  小鎮四姓十族,以盧氏為首。

  但如果放在外邊,恰恰相反,實則是盧氏墊底,源於由盧氏主支當國執政的一個王朝,被大驪兩大邊軍聯手覆滅後,盧氏在東寶瓶洲的地位,已是岌岌可危。

  巷子那邊,劉羨陽聽著盧正淳說著什麽高官厚祿、腰纏萬貫、美女如雲,就像是對著一個掉書櫃的宋集薪,格外惱火,上前一步,指著盧正淳的鼻子斬釘截鐵道:「那鎧甲是我劉家的祖傳,跟錢沒關係!你就算今天就讓我搬到你家去住,從今以後你盧正淳每天喊我爺爺,我也懶得理你!姓盧的,聽清楚了沒?!」

  孤零零站在泥瓶巷口子上的盧正淳,死死盯著眼前這個混不吝,擺明了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盧家大少一頭撞死在這裡的心都有了。

  之前自己在廊橋那邊擔任說客,擋住劉羨陽去往鐵匠鋪子的路,結果出師不利,回到福祿街的宅子,爺爺招待過了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客,不露聲色地將他喊到密室,沒有說任何狠話,也沒有說任何家族大業的大話,只是指著白布下的屍體,「正淳啊,爺爺沒有其它要求,只希望別讓你弟弟死不瞑目,希望到了頭七那天,你已經走出小鎮,就當是替他看看外邊的風景。」

  盧正淳突然眼眶濕潤,哽咽顫聲道:「劉羨陽,算我求你了,好不好?」

  劉羨陽目瞪口呆。

  這位錦衣玉食的年輕人,愈發脆弱無助,嘴唇顫抖,泣不成聲道:「好不好?我給你下跪,我給你認錯,行不行?」

  撲通一聲。

  盧正淳結結實實跪在泥瓶巷的泥地上,開始磕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

  年輕人磕頭磕得很不含糊,砰砰作響。

  泥瓶巷外牆腳根那邊,小女孩腳丫一下一下輕輕踢著老人胸膛,想著這一路行來,相中了哪些入眼的山峰,想著挑選哪一座搬回家鄉才好。

  男孩有些幸災樂禍,隨口問道:「娘親,這個姓盧的是不是失心瘋了?以後咱們難道真要帶著個瘋子離開小鎮,那多丟人現眼啊?」

  婦人神色複雜,想起許多親眼目睹的奇人異事,欲言又止,最後搖頭道:「不會的。」

  劉羨陽有些手足無措。

  高大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盧正淳會如此作為,一個小鎮最富裕門戶的嫡長孫,就這麽跪在自己腳邊磕頭?

  劉羨陽臉色糾結,就在此時,一直在觀察劉羨陽和盧正淳的草鞋少年,突然扯了扯他的袖子,對他輕輕搖頭。

  劉羨陽於心不忍道:「這也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眼神堅毅,不言而喻。

  大大咧咧的高大少年,已經有心軟的跡象。

  可是在黑衣少女眼中爛好人的草鞋少年,此刻反而顯得極其鐵石心腸。

  陳平安的直覺告訴他,如果劉羨陽在盧正淳下跪之前,答應下來這筆買賣,說不定最多吃些苦頭,但是性命無憂。可是現在劉羨陽,已經陷入自己之前遇到的困境,當時若非齊先生插手,自己的命運就是殺死苻南華,然後被殺,或是雲霞山的人,或是老龍城。

  而且更致命的是,按照寧姑娘告訴他的「規矩」,盧正淳本身就是小鎮人氏的話,他或者盧家要殺劉羨陽,齊先生極有可能是無法管束的。

  陳平安心思一轉,趁著盧正淳還在拼命磕頭,壓低嗓音跟劉羨陽說道:「實在不行就假裝答應他,咱們先見到阮師傅,等你被收為徒弟再說。」

  劉羨陽點了點頭,對盧正淳說道:「哥們,你還是先起來吧,起來說話!你他娘的這麽整,算哪門子事!」

  盧正淳沒有起身,抬起頭,紅腫額頭上沾滿泥土。

  劉羨陽無奈道:「不過你需要先回去,跟他們好好合計合計,商量出一個公道價格才行,別再糊弄我了,我又不是傻子,什麽兩百貫銅錢,且不說我會不會虧到姥姥家,只說那幫貴人不嫌掉價嗎?」

  盧正淳緩緩起身,笑道:「是這個理兒!只要你肯鬆口就好,劉羨陽,以後我盧正淳就是你兄弟了!你認不認我都沒關係,反正我認你!」

  劉羨陽走過去,跟盧正淳勾肩搭背,一起走向巷口,安慰道:「老盧啊,以後可要帶著兄弟一起享福。回頭等到這筆買賣談成了,我怎麽都該請你喝頓好酒。」

  盧正淳一邊擦抹額頭,一邊歡暢笑道:「喝酒還不簡單,這有什麽難的,而且我來請,哪能讓你破費,就這麽說定,不然老哥我可就生氣了。」

  劉羨陽哈哈笑道:「就知道老盧你是厚道人,以後跟你混準沒錯!」

  陳平安跟在兩人身後,稍稍偏向小巷牆壁一側,死死盯住巷口那邊的動靜。

  ————

  白袍男子帶著少年宋集薪,在年邁管事的領路下,趕往督造官衙署後廳。

  管事說那位遠道而來的書院李先生,在此等候了小半個時辰後,說要動身去學塾拜訪一位儒門長輩。

  宋長鏡對此不置一詞,只是問道:「死在小巷的那個刺客,查出來是哪方勢力的棋子沒?」

  管事有些猶豫。

  宋長鏡皺眉道:「嗯?」

  年邁老人趕緊彎腰惶恐道:「正是福祿街的宋家。」

  宋長鏡冷笑道:「也不知道給本王一點點驚喜!」

  年邁管事汗如雨下。

  宋集薪默不作聲,眼神熾熱。

  學塾內,齊靜春輕輕放下書本,轉頭望去,門口那邊站著一位面容英俊的年輕人,高冠儒衫,笑而不語。

  齊靜春面容沈靜,不苟言笑。

  小鎮上,一個身穿古怪衣服的光頭男人,赤腳而行,神色枯槁,來到鐵鎖井旁,望向深井,雙手合十,閉眼輕聲道:「佛觀一鉢水,十萬八千蟲。」

  小鎮外,一座山峰之巔,有人立於一株參天古樹的粗壯樹枝上,眺望小鎮輪廓,腰懸一枚虎符,背負一柄長劍。

  此方天地之外。

  一條傾斜向上、彷彿通天的漫長道路上,四周雲霧繚繞,看不到任何風景。

  有年紀輕輕的黃冠道姑,身騎白鹿,緩緩登高。

  她身旁又有一位面如冠玉的道士,步伐輕靈,如行雲流水,有一紅一青兩條長鬚大魚,在他四周縈繞遊曳。

  儒釋道兵,三教一家,即將齊聚於小鎮。

  小鎮南邊溪畔的鐵匠鋪,父女打鐵,火星四濺如一場絢爛火雨。

  男人手持劍胚,對正在掄錘的馬尾辮少女說道:「這段時日,不要去小鎮了。」

  少女手上的力道立即弱了一大截,感覺全身力氣都隨著小鎮上的吃食點心溜走了。

  男人氣笑道:「出息!」

  少女化悲憤為力量,重重一錘,使勁砸在通紅劍條上。

  璀璨火花照映之下,少女如一尊火神降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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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3:57:4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五章 甘草

  劉羨陽和陳平安走出泥瓶巷後,發現兩撥人馬分別站在左右,小女孩騎在魁梧老人的脖子上,身穿鮮艶紅袍的倨傲男孩,站在氣態雍容的婦人身邊。劉羨陽從中走過的時候,泰然自若,落在白髮老人眼中,倒也算有幾分大將風度,草鞋少年竭力隱藏的那份謹慎拘謹,則相當不入法眼。

  盧正淳和兩人告別後,戰戰兢兢留在原地,小心翼翼禀報到:「劉羨陽提議諸位仙師給出一個適宜價格,下次他便忍痛割愛,賣了傳家寶。」

  婦人望向正陽山的那位白髮老人,笑問道:「猿前輩意下如何?」

  老人略作思量,沈聲道:「事不過三,在這之前,就按照劉羨陽所說,給他一份滔天富貴便是,正陽山能夠給這少年一個山門真傳弟子的身份,除此之外,我還會私自借他一件法寶,為期百年。至於你們清風城許家,自己看著辦。」

  婦人震驚道:「正陽山真傳身份,已經尊貴至極,猿前輩竟然還要拿出一件法寶?難道這名劉姓少年,還是一位九歲時被買瓷人放漏的修行天才?」

  老人置若罔聞,只是對小主人笑道:「小鎮好些鋪子,各有淵源來歷,小姐可以逛逛,說不定就能撿漏。」

  小女孩童心童趣地嚷著「駕駕駕」,身為正陽山首席供奉的老人哈哈大笑,慢跑起來,如山岳移動。

  男孩笑道:「正陽山真是好大的威風!」

  婦人示意盧正淳先行打道回府,她自己帶著兒子隨意走在街道上,給他解釋其中淵源,「正陽山除去那條普通的登山主路,還有專門的『劍道』,傳承至今,已經開闢出六條登頂之路,這就意味著正陽山湧現過六位貨真價實的證道劍仙。」

  男孩嗤笑道:「老黃曆再厚有何用,吃老本能吃幾年?能夠進來小鎮的各方煉氣士,就算比我們後來的那幾撥,家家戶戶,誰家祖上沒闊過?」

  婦人牽著孩子的手,笑道:「那你知不知道,最近百年,有兩條嶄新劍道即將到達正陽山之巔?那個跟你同齡的小女孩,出奇之處,在於她可以在那座劍氣縱橫的『劍頂』之上,進退自如,逗留時間之長,甚至比起正陽山幾位老祖也不遜色。」

  男孩楞了楞,隨即停下腳步,無比惱火道:「既然那蠢丫頭這麽身世不俗,娘親你為何不早就告知於我,我就不會一路上跟她針鋒相對,惹得她有事沒事就頂撞我,若是讓我過幾年娶了她做媳婦,以後再順勢結成道侶,對於我們清風城豈不是一樁大利好?!」

  婦人看著那張猶帶稚氣的漂亮臉蛋,怒氣衝衝,像一頭雛虎,她不怒反笑,「你與那小女孩,都是有望登上『上五境』的修行巨材,所以你們的姻緣線,就會更加複雜多變,一意孤行,刻意為之,反而不美。你真的以為現在那丫頭,只是全心全意討厭你?」

  男孩皺眉道:「不然咧?」

  婦人柔聲道:「順其自然吧。」

  男孩突然一本正經說道:「娘親,我不喜歡跟在劉羨陽身後的那個傢夥。第一眼起,就很不喜歡!」

  婦人好奇問道:「這是為何?」

  孩子用心思考片刻,回答道:「這個傢夥,有些奇怪,他跟什麽都明白的盧正淳,還有什麽都不懂的劉羨陽,都不一樣。還有,我尤其討厭他那雙眼睛!」

  婦人只當是兒子又開始耍孩子氣,便勸解道:「小鎮之內,不可隨心所欲,但是你要想啊,這裡所有人在此方天地崩塌之後的下場,你心裡是不是就舒服很多了。」

  孩子點了點頭,下意識重複說了初見草鞋少年時的兩個字,「螻蟻!」

  ————

  出了小鎮,陳平安和劉羨陽很快就見到那座廊橋,劉羨陽隨口問道:「你說宋集薪他老子,為啥要蓋這座廊橋?蓋也就蓋了,又為啥偏偏要將以前那座石拱橋給覆住,聽說石頭橋也沒拆,就像穿了件衣服似的,不曉得到了夏天會不會熱,哈哈哈……」

  說到最後,高大少年被自己逗樂。

  廊橋這端懸掛一塊金字匾額,是一塊不知出自誰手筆的四字匾額,字極大,「風生水起。」

  兩個少年走上臺階的時候,劉羨陽狠狠跺了幾腳,神秘兮兮道:「姚老頭有次跟我說,這臺階底下有古怪,說在剛剛建造廊橋那會兒,有天深夜裡,宋集薪他爹命人在這裡挖了個大坑,埋下一隻等人高的大瓷罐。你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道:「這有什麽好怕的。」

  兩人走入蔭涼的廊橋,劉羨陽低聲道:「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橋底下的那個深潭,淹死好過幾個人,需要請和尚道士來做法鎮邪?」

  陳平安從不妄言鬼神之事。

  劉羨陽得不到答案,也就沒了興致。

  這條新建沒多久的木製廊橋,如今還泛著一股淡淡的木香和漆味,主要梁柱的木頭,全是封禁無數年的深山老林裡砍伐而來,極難搬運出山,繞山而行的小溪平時水位不高,遠遠不足以浮起那些巨大木料,只好挑選暴雨時分,山路泥濘濕滑,一個不小心就會掉入洪水當中,可謂極其危險,所幸那一次並無青壯百姓落水身亡,有人說是那趟運木出山,學塾先生齊靜春親自前往幫忙,手把手教人如何運作,所以是托了齊先生的福,這才萬事平安。

  到了北邊的廊橋臺階,劉羨陽突然一屁股坐下去,坐在巨大的長條青石上,陳平安只得跟著他蹲在一旁。

  劉羨陽笑問道:「如果不是因為我,你和宋集薪會不會成為很要好的朋友?」

  陳平安搖頭道:「可能關係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劉羨陽好奇問道:「為啥啊,你們倆街坊鄰居的,又是差不多歲數,說實話,宋集薪是喜歡掉書櫃,說話也難聽,可好像也沒做啥傷天害理的事情啊,你又是好相處的脾氣,怎麽就不行?」

  陳平安笑道:「不聊這個,等下咱們到了鐵匠鋪,你千萬別吊兒郎當的,能不能保住你家的寶甲,就看你能不能當上阮師傅的入門徒弟了。」

  「知道啦知道啦,陳平安,說實話,你這喜歡叨叨叨的脾氣,以後真得改改,要不然能被你煩死。」

  劉羨陽向後倒去,後腦勺擱在廊橋最上邊的臺階上,望著蔚藍天空,道:「你跟著姚老頭走得很遠,爬山也爬得很高,那到底能看到多遠的風景啊?」

  陳平安隨手拔出一根甘草,撣去塵土後就放在嘴裡咀嚼,含糊不清道:「最遠一次,應該是大前年的時候,我跟姚老頭來回一趟,大概是一旬時間,光是封禁的山頭就繞過十多個,最後走到一座很奇怪的山,高到嚇人,說出來你可能不信,爬到半山腰的時候,你一眼看去,就已經全是雲霧了,最後我和姚老頭好不容易才到了山頂,結果……」

  劉羨陽等了半天,一直沒等到下文,轉頭笑道:「沒你這麽拉屎拉一半,就提起褲襠的啊!」

  陳平安有些感傷,輕聲說道:「你也知道,姚老頭對我印象很差,幾乎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道理,也不願教我燒瓷的真本事,每次進山,姚老頭不愛說話,往往從進山到返回龍窯,加在一起,其實都沒幾句話的,可是那次到了山頂之後,姚老頭大概是心情好,便多說了一些,說讓我看到那邊的風景,看到就算了,下山之後別多嘴,做人就該埋頭做事,光耍嘴皮子,以後就算出了小鎮也是丟人。」

  劉羨陽安慰道:「不是我給姚老頭說好話,他不喜歡你,可也不討厭你,他對誰都是那副臭脾氣,也就到我這邊稍微好點。」

  陳平安點頭道:「所以我其實心底,一直很感激姚老頭。」

  劉羨陽突然怒道:「扯了這麽多,你還沒說到底看到啥!」

  陳平安伸手指向東邊,「我們爬的那座山已經很高了,但是我在山頂看去,最東邊還有一座山,更高,我都說不出來它到底有多高。」

  劉羨陽駡駡咧咧道:「不就是看到一座高山嘛,我他娘的還以為你看到騰雲駕霧的神仙了!」

  陳平安想了想,充滿憧憬道:「說不定那座山上,真有神仙呢?」

  劉羨陽笑問道:「陳平安,那你覺得神仙也需要吃喝拉撒不?」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如果神仙也要拉屎的話,比較不像話啊。」

  劉羨陽一巴掌狠狠拍在陳平安腦袋上,然後站起身就跑,「這不神仙就拉屎在你頭頂啦!」

  劉羨陽下手沒輕沒重,這一下給陳平安打得有點暈乎,也沒想著追殺高大少年,起身後自言自語道:「打雷,是不是神仙們在睡覺打鼾?下雨的話,總應該不是神仙撒尿吧,那咱們也太慘了……」

  陳平安加快腳步,很快就追上劉羨陽。

  打打鬧鬧,終於來到溪畔那座鐵匠鋪,已經搭建黃泥屋和茅舍在內七八棟,在陳平安眼中,這些都是大把大把的銅錢啊。

  還有一大撥小鎮少年和青壯正在打井,同齡人多是劉羨陽這般的龍窯學徒出身,沒了皇帝老爺賞賜的那口瓷飯碗後,能夠在鐵匠鋪繼續混個鐵飯碗,已經算運氣很好的了。不過按照劉羨陽的說法,這些幫忙的人當中,多是臨時打雜幹活的短工,阮師傅說他最多只收幾個入室弟子,其餘人最多成為長工。

  劉羨陽揮手道:「你在這等著,我去跟阮師傅打招呼去,看能不能帶你見識見識打鐵的光景,嘖嘖,你要是看到他閨女掄捶打鐵的模樣,我保證能嚇死你!」

  陳平安站在原地,沒有隨意走動。

  環顧四周,已經有七口水井的雛形了,井口還留著軲轆架子和圍欄,有些井口,不斷有人用頭頂著簸箕鑽出來。

  看著那些打井的忙碌衆人,陳平安習慣性蹲下身,捏起一把泥土,在指尖緩緩摩挲。

  摸上去比較濕潤,但其實並不是水性土,恰恰相反,而是火性土,不過屬於火性土的最後一種,按照姚老頭的說法,這叫「七月流火壤」,土性會自行轉為溫涼,不算太燥,可塑性強,而且這意味著加固井壁的時候,不易塌方,是好事情。

  顯而易見,鐵匠阮師傅即便不是挖鑿水井的行家,也絕對不是外行人。

  只是陳平安不太明白這麽點大的地方,鑿出這麽多口水井做什麽。

  陳平安轉頭望向小溪方向,咧嘴一笑。

  現在這條無名小溪,落在草鞋少年眼裡,那就是一座躺著金銀銅錢的寶庫了。

  只不過今夜摸完蛇膽石之後,陳平安要偷偷去趟泥瓶巷,按照顧粲離開小鎮之前的悄悄話,去他家那只大水缸底下挖東西。顧粲當時走得火燒屁股,也沒說啥,只說是他家的寶貝,連他娘親也不曉得東西被他藏在那裡了。

  陳平安一想到那個鼻涕蟲,就想笑。

  以前陳平安是劉羨陽屁股後頭的跟屁蟲,跟著劉羨陽抓魚捕蛇掏鳥窩,陳平安成為少年之後,自己身後也多出一個小跟班了。

  對無依無靠的草鞋少年來說,一個是他的哥哥,一個是他的弟弟。

  一個需要他報恩,一個需要他照顧。

  所以這麽多年下來,陳平安活得很艱辛,但是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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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4:08:0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六章 古書

  劉羨陽很快背著一隻籮筐跑回來,陳平安正在水井旁邊觀看鑿井運土的情景,劉羨陽對著陳平安屁股就是一腳,踹得草鞋少年差點一個狗吃屎,回頭瞧見是高大少年後,便沒計較。劉羨陽大大咧咧道:「事情成了,阮師傅說讓我這些天,老老實實在這邊別亂跑,白天挖井,晚上打鐵,一旬半之後,我就算他在小鎮這邊的第一個徒弟,叫啥開山弟子來著。我給你弄了個籮筐過來,幫你摸石頭去,從鐵匠鋪這邊摸上去,摸到廊橋那邊為止,事先說好,青牛背那個地方的水坑,我是幫不了你的忙了,阮師傅說我這些天敢跨過廊橋以北、以西兩個地方半步,就打斷我的腿。」

  劉羨陽一把摟過草鞋少年的脖子,竊竊私語道:「阮師傅說小鎮是不會丟東西的,還說那些外鄉人,遵守一條很古怪的規矩,做得了公平買賣的商賈,也做得了坑蒙拐騙的騙子,甚至連撿破爛的乞丐也能做,唯獨做不了鬼鬼祟祟的竊賊在這,老天爺不會打盹不會閉眼,就盯著咱們看呢,你說瘮人不瘮人,反正我瘮得慌。」

  劉羨陽突然威脅道:「姓陳的,我家宅子你可以繼續住著,可是別等我回去,你已經把我家的那具寶甲給賣了啊!」

  陳平安一拳捶在劉羨陽胸口,捶得高大少年連忙鬆手,使勁揉了幾下才緩過氣,駡道:「瘦竹竿似的小毛猴子,哪來這麽大的力氣!難道跟姚老頭隔三岔五走個一百里山路,或是在深山裡砍柴燒炭幾個月,就能往死裡漲氣力?」

  陳平安笑道:「反正我背著一筐石頭,還能比你先跑回小鎮。」

  劉羨陽斜眼道:「那咱倆比比誰在水底憋氣久?」

  臨近溪畔,陳平安彎腰卷起褲管,隨口道:「只比一口氣的事情,我才不幹。」

  下水之前,陳平安拔了許多溪畔春草墊在籮筐裡,還嘮叨說每撿二十塊石頭後,就要再墊些草。把劉羨陽煩得要把背後籮筐甩給陳平安,後者不答應,說換成自己背籮筐的話,按照劉羨陽那種毛躁性子,一定會直接丟石頭進籮筐,他會心疼。劉羨陽差點當場就要撂挑子,這些個花花綠綠的石頭,千百年來始終一文不值,怎麽到了你陳平安這邊就金貴嬌氣起來了?還敢嫌棄劉大爺的手法不夠溫柔?

  只是到最後,高大少年仍是不情不願地下水摸石,陳平安與之一左一右,打算將這條小溪徹底掃蕩一遍。這邊溪水依然多是膝蓋高低,一些個稍高處,才會水位及腰,偶爾也有等人高的小水坑,多是巨石聚攏的落腳處,到了這些地方,就是劉羨陽大顯身手的時候了,先將籮筐摘下遞給蹲在巨石上的草鞋少年,他就一口氣潛到水底,從龐然大物的大石縫隙、甚至是層層疊疊的石堆裡,掏出他想要的蛇膽石。

  當然陳平安也做得到,只是會很辛苦,耗時耗力遠遠超過劉羨陽。

  還沒有摸到廊橋,籮筐就滿了七塊墨綠色的蛇膽石,劉羨陽在一處深坑水底摸了三次,才好不容易摸出來,它大如手掌,夾雜有金色的星星點點,有水波狀紋路,石質堅細,入手極沈,當陳平安以手摩挲,竟然有爍爍然濺起鋒芒之感。

  只要不是瞎子,就知道這塊石頭很不一般。

  最後兩個少年肩並肩坐在一塊溪中巨石上,劉羨陽雙手撐在石面上,望著緩緩流淌的溪水,問道:「陳平安,你想過以後要離開小鎮嗎?」

  陳平安回答道:「暫時沒想過,出遠門總得有錢吧,而且離開之後,宅子怎麽辦,也沒人幫著收拾,萬一哪天垮了咋辦?而且我爹娘的墳頭那邊,也需要我經常去拔雜草。」

  劉羨陽無奈道:「你怎麽總想這麽多沒用的事情,沒意思啊,難怪宋集薪說你就是鬼打牆的命,在這麽個屁大的地方兜兜轉轉,一輩子都走不出去。」

  陳平安轉頭笑問道:「你還記得上次我跟你說過的事情嗎,就是那棵樹。」

  劉羨陽沒好氣道:「墳頭長了一棵樹,也值得大驚了,那也是陳氏另外一支老祖宗的墳頭,跟你陳平安沒有半顆銅錢的關係!」

  陳平安盤腿而坐,輕聲感慨道:「不知道小鎮以外,姓陳的人多不多啊。」

  劉羨陽拆臺道:「小鎮以外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在小鎮上,姓陳的只有小貓小狗三兩隻,而且除了你之外,好像全是那四姓十族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的奴婢身份,好笑的是,這些人在宅子裡頭當做牛馬,低頭哈腰,可只要出了那些大宅子,見到所有人就立即換了面孔,最喜歡狗眼看人低。所以姚老頭說得對,要是你陳平安哪天也去給他們當下人,那你們這一支沒有遷出小鎮的陳氏,就算全軍覆沒嘍。」

  按照姚老頭的說法,姓陳的人最早在小鎮有兩支,只不過其中一支很早就遷出去,陳平安這一支,以前也旺盛過,只不過這個「以前」實在是太久了,就連姚老頭也說不清楚是幾百年,五百年,千年了?後來又分成好幾房,人丁越來越稀少,運氣大概是都給外遷的那支帶走了,香火經常斷,以至於許多墳頭都漸漸沒人看管了,加上大部分墳所在的山頭,陸陸續續被朝廷派來的督造官,下令變成了一座座封禁之山。

  姚老頭最後一次帶陳平安進山,經過其中一座山頭的時候,指了個地方給他看,說那是陳氏另外一支的老祖宗下葬地方,墳墓就在那座山上,風水很好。至於陳平安這一支的,姚老頭說神仙也找不著了,近幾百年來,這一支姓陳的子孫都沒出息,盡是些破落戶,除了死撐著沒給四姓十族當奴做婢,一無是處。

  陳平安有次偷偷去找過那座陳氏老祖的墳頭,結果到了地方,只是雜草,還看到了許多狐兔,就是沒看到墳頭,其中有一棵草鞋少年認不得的樹,不高,比鎮上的老槐樹可要矮很多。

  雜草叢生,狐兔出沒,孤苦伶仃,一樹獨茂。

  陳平安搖頭道:「我娘走之前,要我發過誓,可以當要飯的,哪怕餓死,也不許我給那些大戶人家當下人。」

  劉羨陽脫口而出道:「那你娘親死前,不是還要你發過誓,絕對不可以去龍窯當學徒?」

  草鞋少年臉色黯然,沒有反駁,也沒有被揭短後惱羞成怒。

  劉羨陽有些愧疚,又不是那種做錯事後願意說「對不起」三個字的脾氣,只得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生,起身道:「走了走了,挖井去,對了,我再跟阮師傅磨一磨,爭取讓你來這邊當個短工學徒,到時候想要摸石頭也容易。」

  陳平安說道:「不急,等那兩撥人死心離開,這段時間我幫你看家。」

  劉羨陽好奇問道:「你說為啥我跟阮師傅拜師學藝,就能逃過一劫?」

  陳平安想了想,不確定道:「就像突然下雨,你總得找個屋檐躲躲吧?」

  劉羨陽轉頭望向劍爐鐵鋪,「你說阮師傅到底誰啊,看著不像是多厲害的人嘛,壓得住那兩撥人嗎?」

  陳平安安慰道:「人不可貌相。」

  劉羨陽轉頭說道:「你陳平安看著像是窮人,那你是不是窮人?」

  陳平安咧咧嘴,無話可說。

  劉羨陽站起身,問道:「要不要幫你背到廊橋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也不重。」

  「記得下次把籮筐還我。」

  劉羨陽說完這句話後,直接跳下巨石,在溪水中快步前行,濺起水花無數。

  陳平安背起籮筐,小心翼翼下了巨石,上岸後,緩緩向廊橋那邊行去。

  陳平安走了一段路程後,就聽到身後傳來一陣腳步聲,轉頭望去,是劉羨陽。

  初春的和煦陽光下,高大少年搶過草鞋少年的籮筐,自己背起,轉頭譏諷道:「遠遠看你背著籮筐,就跟小螞蚱背大石頭似的,真是可憐,就發發善心,幫你背到廊橋那邊再說。」

  春風裡,兩個少年一起走著。

  「姓陳的,以後我要是學藝有成,一定要要出去看看,娶到比稚圭還要好看的媳婦,喝最貴的好酒,住最大的宅子,還要騎最快的馬!」

  「我要去看跟天一樣高的山,去看比咱們小溪大上無數的大河。」

  「總之,我劉羨陽絕對不會這輩子都待在這裡等死。」

  春風裡,高大少年憧憬著未來,草鞋少年細嚼著草根,一個說,一個聽。

  ————

  陳平安將一籮筐石頭背回劉羨陽家院子,依然是揀選出最心儀眼緣的幾塊石頭,拿到偏屋,其餘依舊留在竈房那邊。鎖好屋門和院門後,跑向泥瓶巷,到了自家院子,看到黑衣少女正坐在院子裡曬太陽,陳平安打過招呼後就開始煎藥。

  隔壁院子不斷傳來劈砍聲,這很奇怪,宋集薪雖說過著外人眼中沒爹沒娘的日子,但這麽多年一直衣食無缺,甚至手頭始終很寬裕,不敢說比四姓宅子裡的少爺過得好,比起十族嫡系子弟確實不差,文房四寶,案頭雅玩,書房清供,許多陳平安沒見過也沒聽過的奢侈物件,隔三岔五,一樣樣往宋集薪屋子裡搬。其實宋集薪那邊從來沒有真正的髒累活和體力活,腌菜太臭,宋集薪不許婢女稚圭去做,砍柴太累,宋集薪每年都是直接買來一捆捆的燒火柴禾,一袋袋上等木炭。

  陳平安給黑衣少女端去藥湯的時候,隔壁院子竟然還在斷斷續續劈柴,陳平安在寧姑娘喝藥的時候,忍不住走到院牆旁,踮腳望去,發現稚圭正拎著把菜刀,在砍殺「一個人」,是木頭製成的胚子,陳平安燒瓷多年,見過的好東西不少,砍過的樹木更是不計其數,所以一眼就看出大致深淺,那木頭色澤如玉,肯定是很老的物件,而且木偶身上布滿密密麻麻的紅點黑點,木偶已經被稚圭連砍帶剁,給劈成了好多截。

  少女突然轉頭,發現了陳平安,滿臉汗水和汙漬的她抬起手臂,抹了把臉,牽強笑道:「你回來了啊,我先前想跟你借一把柴刀來著,可是你家那位客人,不願意給我開門。」

  陳平安楞了一下,「我這就給你拿柴刀去,一開始的別太用力,柴刀不比菜刀,容易打滑,別傷到自己。」

  少女坐在小板凳上,精疲力竭,揮手道:「知道啦,快點去拿呀。」

  陳平安取回柴刀,少女已經站在院牆那邊,笑問道:「你知道那是什麽東西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

  稚圭也不給出答案,轉身繼續坐在小板凳上,使勁劈砍。

  她那些生疏凝滯的動作,以及種種吃力不討好的錯誤姿勢,看得陳平安很著急,只不過人家既然沒要求幫忙,陳平安就不自作多情了,轉頭一看,發現寧姑娘已經不在院子,陳平安記起一事,快步走向屋子,將一樣東西放在桌上,放到黑衣少女的對面。

  那是塊蛇膽石,剛好能一手握在手心,如同一塊凍結凝固的蜂蜜,紋理細膩,顔色極正。

  寧姚有些奇怪。

  陳平安笑道:「寧姑娘,送你的。」

  刀不離身的黑衣少女突然問道:「你最喜歡這塊?」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這塊……大概排第四吧,最好的三塊,我已經藏起來了。」

  她這才收下那塊石頭,雙指拈住,舉過頭頂,光線透過窗戶進入屋子,映照在石頭之上。

  她仰起頭,眯起眼眸,仔細觀察石頭的微妙紋路。

  她看著石頭。

  少年看著她。

  ————

  深夜裡,一個少年偷偷潛入泥瓶巷,如野貓夜行,無聲無息,悄悄來到顧粲家的院子,他找到那口就擺在院子角落裡的大水缸,蹲下後,發現原本堆砌得整整齊齊的蛇膽石,已經被人翻揀得七零八落,好像此人比陳平安還要更早知曉石頭的價值。顧粲是小鎮唯一一個喜歡收集蛇膽石的怪胎,而且不管在小溪裡找到多少,每次只拿一塊回家,孩子只挑選最順眼的那塊石頭,日積月累,才攢下五六十塊石頭,被他用來遮擋水缸底部的空隙。

  陳平安挪開許多色澤已經乾涸的蛇膽石後,看到水缸底部並無挖掘痕跡,這才鬆了口氣。

  他開始用右手一點一點刨土,最後當他碰到黃油紙的時候,心頭一震,放緩速度。

  最後他取出由黃油紙包裹而成的物件,看樣子,像是一本書。

  藏入懷中後,陳平安重新將土填回去,再仔細看過了那些蛇膽石,剩下來的石頭,都「死」了,比起陳平安這兩次從小溪裡新撿起的石頭,無論是顔色、紋理還是重量,都截然不同,眼前這些石子,就像死氣沈沈的老人,而陳平安撈起的那些,就像初生的嬰兒,朝氣勃勃。

  陳平安想了想,打算從自家宅子那個方向離開泥瓶巷。

  他走到宋集薪家院門口的時候,聽到吱呀一聲,屋門打開,陳平安只得裝模作樣去敲自家門,喊道:「寧姑娘,睡了嗎,我回來拿點東西。」

  屋內很快燈光亮起,黑衣少女給陳平安打開院門。

  隔壁那邊,婢女稚圭慢悠悠走出屋子,到了院子後,看到陳平安那邊的影影綽綽,懷裡捧著一本大部頭泛黃書籍,她搖頭晃腦,嘴裡嘖嘖嘖,像是恰巧抓到了一對狗男女。

  她獨自一人走在泥瓶巷裡,蹦蹦跳跳。

  她那金黃色的重瞳,在夜幕小巷裡,顯得格外冰冷和神聖。

  讓纖細婀娜的少女,如同一條遊走在狹窄石縫裡的蛟龍,好像只要走出了小巷,就要走江化龍。

  ————

  寧姚雖然讓陳平安進了院子,甚至進了屋子,但是她的臉色很不好看,坐在桌旁,一條骼膊貼靠在刀鞘上,手指輕輕敲擊刀柄。

  陳平安在確定稚圭走入小巷後,這才尷尬解釋道:「我是去顧粲家拿東西,結果她就剛好就要出門,我只好來這裡躲一躲,寧姑娘你千萬別多想。」

  她問道:「什麽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掏出那黃油紙包,「我現在也不知道。」

  她轉過身,道:「你先自己打開看看,再決定要不要讓我知道。」

  陳平安點點頭,坐在她桌對面,打開一層層黃油紙,不斷有泥屑滾落在桌面,最後的的確確露出一本古書。

  古書封面唯有兩字,陳平安只認識其中一個字,山。

  他將古書放在桌面上,調轉方向,推向黑衣少女,好奇問道:「寧姑娘,這個字讀什麽?」

  少女重新轉過身,低頭瞥了眼,說道:「撼。」

  書名撼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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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4:14:0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七章 拳譜

  撼山?

  黑衣少女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拿那本古書。

  不曾想陳平安向後挪了挪。

  黑衣少女在這一刻,身體僵硬,怒火中燒,好像從無如此被人羞辱過。

  堂堂寧姚,爹娘皆是十二樓之上的大劍仙不說,她自己自誕生起,便被譽為最頂尖的劍仙胚子,哪怕離家出走這麽多年,也只是與人比劍或是鬥法輸過,從來沒有人會如此侮辱她的人格,一本破書,還需要她寧姚以下作手段去翻閱、偷窺、占有?

  寧姚握緊刀柄,眯起那雙尤為矚目的狹長雙眉。

  細眼朱唇。

  大概就是形容這位姑娘了。

  其實細看之下,寧姚容顔極美,只是渾身通透的英毅之氣,全然壓過了脂粉氣。

  但是草鞋少年下一句話,擁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效果,讓少女差點憋出內傷來。

  「寧姑娘,這書是從顧粲家拿來的,雖然我覺得這不算偷,但以後還是要還給顧粲的。不過我們是朋友了,所以不管這本書上寫了什麽,希望寧姑娘看過之後,自己知道就好。」

  少女深呼吸一口氣,一拍桌子瞪眼道:「看什麽看,自己看去,我不稀罕!」

  陳平安下一句話,更是讓少女感到哭笑不得,「寧姑娘,我不認識字啊,你教教我?」

  黑衣少女心頭一轉,嗤笑道:「就不怕我占了你大便宜?你想啊,顧粲明擺著是承受大量祖蔭的傢夥,就連天然劍胚的劉羨陽也比不上,小鎮千年以來,也沒幾個人能夠媲美,那麽他小心翼翼珍藏起來的傳家寶,能差到哪裡去?你就不怕我見財起意?獨占了這份價值連城的秘籍?」

  一盞微微燈火搖曳的油燈,昏黃光線下,草鞋少年微微笑著,也不解釋什麽。

  少女冷哼一聲,挪了挪位置,示意草鞋少年坐到自己身邊,結果對面陳平安半天沒抬屁股,少女氣笑道:「我寧姚一隻手能打一百個你……」

  說到這裡的時候,少女自顧自笑起來,「難不成你是怕我占你便宜?」

  陳平安坐在少女身邊,有些忐忑,也有緊張。

  少女寧姚還沈浸在先前那句話的語境裡,越陷越深,自言自語道:「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嗯,這個說法,適用範圍很廣啊,見到誰誰誰,切磋之後,如果敗於我手,就撂下一句,『你才三千個陳平安的實力,也敢與我一戰』,感覺不錯唉,遇見一條洪荒凶獸、大澤惡蛟,就告訴自己『這條孽畜相當於三萬個陳平安,快跑』,哈哈,可以可以……」

  陳平安只覺得莫名其妙,肩並肩坐著的黑衣少女,突然就傻呵呵笑起來。

  少女笑得家徒四壁的貧窮少年,讓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有錢人。

  而少年和少女,此時此刻更不會意識到,「一隻手打一百個陳平安」這句玩笑話,在將來漫長歲月裡展現出來的重量和力氣。

  尤其是當草鞋少年不再是少年之時。

  越往後越是如此。

  寧姚終於回過神,咳嗽一聲,坐直腰桿,拿過古書,快速翻了幾頁,然後她合上書,一根手指在封面上點了兩下,轉頭對陳平安淡然道:「這是一部拳譜,拳法名撼山,如果按照江湖人的規矩,你可以稱之為《撼山譜》。」

  陳平安滿臉期待,「然後呢?」

  黑衣少女強忍著翻白眼的衝動,儘量讓自己鄭重其事地翻開一頁,那根嫩如青蔥的纖細手指,指向扉頁序文,一邊向下滑動,一邊念道:「家鄉有小蟲名為蚍蜉,終其一生,異於別處同類,皆在搬運山石入水。」

  「我的拳法,分生死,不分勝負,重神意,不重招式,將此拳六式練至爐火純青之時,殺力巨大,動輒傷人肺腑至深……」

  「雖然《撼山譜》一直不曾躋身當世拳譜之清流高品,但我始終堅信,遍觀天下武學,必有此拳一席之地。希望有緣人,將其發揚光大……」

  寧姚熬著性子,把序文一句句讀給陳平安聽。

  薄薄一本冊子,整部拳譜的拳法才六勢,序文篇幅倒是不小。

  寧姚讀完序文之後,把拳譜推到陳平安身邊,拍了拍陳平安的肩膀,敷衍道:「好好收著啊,別遭賊了。」

  陳平安點了點頭,小心翼翼伸出雙手扶住那部古老拳譜。

  把寧姚給看得一直想笑,這麽本書擱在桌面上,還能自己長腳跑了啊,還是你陳平安怕它會摔跤?

  陳平安右手在衣襟上狠狠搓了搓,這才翻開書頁,序文一字字看過去,之後圖文並茂,反正草鞋少年看得雲裡霧裡。

  寧姚側身而坐,手肘抵在桌面上,望著少年的側臉,調侃道:「是不是覺得自己發大財了?以後砍柴要用金斧頭、吃飯要用金飯碗?」

  少年沒有抬頭,仔細琢磨那些圖畫和天書一般的文字內容,直言不諱道:「其實方才我看到你的眼神,就知道這本拳譜不會太好,不過沒關係,對我來說,它已經足夠好了。」

  寧姚挑了一下眉頭,也開門見山道:「我見識過、或者聽說過的東西,確實是很好的東西,但是在這之外,我只分得出好東西壞東西,可好東西有多好,壞東西有多壞,就很難說了?」

  陳平安抬起頭,「那這本撼山譜,是屬於『好,又不算太好』的行列嘍?」

  寧姚沒好氣道:「我是不知道該如何描述,這部破拳譜到底有多糟糕!」

  草鞋少年眨眨眼,嘴角有些笑意。

  顯然早就心裡有數,只是跟少女打趣罷了。

  寧姚伸手推刀出鞘寸餘,威脅道:「想被砍是不是?」

  陳平安低頭看了眼她腰佩腰間的綠鞘長刀,由衷贊賞道:「很好看。」

  寧姚坦然受之,「我寧姚親自揀選的刀劍,當然不孬!」

  陳平安看著她,有些羨慕和佩服她的那種自信,哪怕她與自己同齡,還身處於人生地不熟的異鄉,但是無論如何,無論何種處境,她都像是一輪朝陽,冉冉升起,勢不可擋。這一點,從陸道長跟她打交道時候的小心謹慎,心思敏銳的陳平安就感受得到。

  陳平安情不自禁地說道:「如果陽光可以換銅錢多好!」

  寧姚不明就裡,訝異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想錢想瘋了?」

  陳平安連忙轉移話題,翻到第一幅拳譜,「寧姑娘,能不能幫我讀一遍這幅圖畫的文字?」

  寧姚想了想,沒有拒絕,只是問道:「知道為什麽我第一眼,就知判定這部拳譜不如何嗎?」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

  少女笑了笑,乾脆在長凳上面向少年,盤腿而坐,指了指那部攤開的拳譜,耐心解釋道:「武人的武學秘籍和修行之人的煉氣之法,一般都有三種記載方式,第一種就是這部撼山譜,用普通材質的紙張書頁,能夠保存多少年,看運氣,兵災人禍不說,經過漫長歲月的潮濕、蟻害等等,也會逐漸損毀消失,對吧?」

  陳平安恍然,點了點頭。

  少女繼續道:「所以,在這種以實物承載文字的方式當的規矩,就是注重材質的珍稀程度,即承載文字的東西,與文字內容的價值能夠相匹配,這就像你不會用榆木打造的盒子,去盛放一枚鎮國玉璽。」

  陳平安若有所思。

  寧姚略作猶豫,仍是對少年打開天窗說亮話,「接下來一種是不立文字,講究言傳身教。這些多是宗門幫派的壓箱底本事,往往秘不示人,或者有傳男不傳女等繁縟規矩,甚至許多所謂的嫡傳弟子、入室弟子,也也未必能夠盡得真傳,真傳真傳,便在於此。」

  寧姚嘆了口氣,「至於最後一種,是只可意會了,不可言傳,連說也說不得,說也無法說。打個比方,這趟進來小鎮的兩股勢力,雲霞山的蔡金簡,她的雲霞山,有『觀雲海』一事,雲海滔滔,雲霧霞光尤為特殊,蘊藉靈氣,被你們東寶瓶洲煉氣士譽為『天上尤物』,有些能夠自行幻化成歷代祖師爺,若有機緣者,就能與之會晤交流,而正陽山之巔的濃郁劍氣,據說陰差陽錯,因緣際會,也會出現正陽各峰老祖的劍靈,演化劍道,至於能否看到,只看福分大小,不看身份貴賤,不看修為高低。」

  寧姚最後說道:「當然了,三種方式也無絕對高低劃分,第一種方式,若是將文字刻在玉碟之上,或是七十二福地之一的竹海福地,專門出産一種玄之又玄的洗字竹,就要另當別論了,除此之外,還有不計其數的古怪物品,你只要走得夠遠,就總能遇到驚喜。大千世界,無奇不有,你以後,最好還是要出去走走,不說奢望離開東寶瓶洲,離開這座天下,好歹爭取走到大驪王朝的版圖邊境上。」

  陳平安嗯嗯嗯著,明顯心思都牽掛在那部拳譜上,他指向一個字,「寧姑娘,這個念啥?」

  少女氣不打一處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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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7:06:0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八章 九境

  陳平安一臉懷疑,寧姚怒目相視,指著那串文字,「真念『滾』!此拳悟自於大驪觀雨,拳勢滾走之勢,拳罡如潑墨大雨,跌落人間後,滾走於大驪皇宮之龍壁,傾瀉直下!」

  陳平安凝神望著那幾幅一氣呵成的拳勢圖,擺兵布陣一般,擠在一頁之內,所以每個揮拳小人的圖畫不大,加上炭筆畫工並沒有如何精細,也虧得是陳平安眼力好,在昏暗燈光下依然看得纖毫不差,少年聽到寧姑娘那些聽不太懂的話語後,呢喃道:「聽上去這一式拳法很威猛啊。」

  寧姚微微湊過腦袋,看著那幾幅畫譜,點頭道:「有一招拳法,在江湖上傳了幾千年,都沒有失傳,跟這一招拳譜有幾分神似啊。」

  陳平安轉頭好奇問道:「怎麽說?」

  昏黃燈火中,少女長眉微彎,如春風壓彎了一束桃枝。

  她忍住笑意道:「江湖上有套老少鹹宜的拳法,叫王八拳,一頓瞎掄,保管能夠亂拳打死老師傅。」

  少年無奈道:「哪有你這麽說的。」

  陳平安在腦海中想像了一番,這可不就是顧粲的拿手好戲和成名絕學嗎?記憶當中,顧粲他娘親在很多年前,好像也過一場不那麽美好的爭執,是在杏花巷的一間脂粉鋪子門口,那時候顧粲還剛剛會走路,顧粲他爹,因為是外鄉人的緣故,又常年不著家,早已被泥瓶巷的街坊鄰居忘記,那時候婦人們開始憂心,憂心自家男人在經過顧氏寡婦家門口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僅僅是竹竿上晾曬著的婦人衣物,就輕而易舉將男人的魂魄勾走了。後來有一次,馬婆婆便召集五六位婦人,聯袂去堵顧氏的院門,顧氏在那一戰當中,吃了不少虧,但是馬婆婆她們也沒占到多大便宜,兩敗俱傷,只不過越到後邊,顧氏終究是勢單力薄,雙拳難敵四手,就連衣衫也被扯碎,她衣衫本就單薄,一時間難免春光乍泄,更讓那些自慚形穢的婦人們失心瘋,抓撓撕咬,無所不用其極,看得巷子周圍男人們一個個咽口水。

  好在當時陳平安恰巧從龍窯回到小鎮,這麽多年一直得到顧氏照拂,就上去幫顧粲他娘擋下許多陰險招式,從頭到尾,草鞋少年沒敢還手,陳平安不是怕惹麻煩,而是怕自己一拳就打死人。

  那個時候的少年,在姚老頭的呼喝聲、謾駡聲中,已經走過無數山和水,才十二三歲,就走過了很多小鎮老人幾輩子的路。

  那會兒,少年和婦人坐在院門口,顧粲始終被關在門內,大概是她不希望孩子看到他娘親的狼狽模樣。

  少年轉頭望去,給婦人指了指嘴角位置。

  婦人隨意撇了撇嘴,然後伸出大拇指,重重擦掉嘴角的血跡。

  孩子在院子裡哭得撕心裂肺,一聲聲喊著娘親。

  婦人先是對草鞋少年笑了笑,然後嘩啦一下,眼淚就滾出眼眶。

  第二天,草鞋少年身邊,就多了一個不情不願的拖油瓶。

  寧姚的問話打斷了陳平安的幽幽思緒,「你想什麽呢?」

  陳平安問道:「你說顧粲和他娘離開小鎮後,隨了截江真君去了那座書簡湖,真能過上好日子嗎?」

  寧姚反問道:「你覺得他們母子在泥瓶巷過得不好?」

  陳平安想了想,「顧粲那小子沒啥良心,年紀又小,肯定沒覺得日子難熬,不過顧粲他娘……應該不會覺得小鎮是個好地方,尤其是泥瓶巷和杏花巷的女人,她一個都不喜歡。而且我覺得顧粲他娘吧,好像天生就不該在小鎮這邊,她總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按照姚老頭的話來說,就是心不定,男人心不定,叫志在遠方,娘們心不定,就要紅杏出牆,我覺得這話說得不太對……」

  寧姚猛然直起腰,一拍桌子,「扯什麽扯,還要不要學拳譜的?!」

  陳平安嚇了一跳,「寧姑娘你繼續說。」

  寧姚沒好氣道:「與你說修行,並無意義,因為你注定無法修行。所以我只能跟你說武學,說武道。」

  陳平安剛想說什麽,少女已經自顧自往下說去,「天下武學分九境,當然有人也說其實九境之上,還有第十境,就像各大王朝都會豢養一群棋待詔……」

  說到這裡,少女心情又好了許多,笑眯眯問道:「陳平安,知道什麽叫棋待詔嗎?」

  陳平安當然老老實實搖頭。

  少女臉上光彩流溢,「圍棋的高手,九段品秩最高,就等於官場的一品大員吧,但是有一些百年一遇的天才,會被譽為『十段國手』,然後這些人就會有各種花哨的獨有頭銜,你們大驪王朝的棋待詔啊,特別丟人,據說你們的九段,只等於隋朝的七段實力,整個大驪,也就一個綽號『綉虎』的傢夥,被隋朝棋壇真正視為敵手。哦,對了,你知道啥叫圍棋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規矩也懂些,就是自己不會下。宋集薪和稚圭家裡就有棋盤和棋子。」

  少女滿是失落,「這樣啊。」

  少女繞了半天,少年仍是不曉得「九境」到底是個啥。

  少女似乎也意識到自己有點不靠譜,咳嗽一聲,鄭重其事道:「我娘說過,武道九境,一步一臺階,但是哪怕等你登頂第九境,最後的景象,就像身處一座山,抬頭望向遠處的另外一座山,卻只看到了半山腰。」

  陳平安若有所思,「我懂了。」

  因為少年親眼見識過這幅畫面。

  少女也不在意少年是否真懂,說道:「武道九境,分煉體、煉氣和煉神,各有三層境界,步步登頂,一步差不得,更錯不得,走得越堅實越好,走得快慢與否,反而沒有那麽重要,這與修行是不太一樣的。」

  「煉體三境界,第一層泥胚境,聽意思就知道,跟你宅子所在的這條泥瓶巷,粗糙不堪。不過修至巔峰圓滿,自身如一尊泥菩薩,雖是泥塑,卻也有幾分不俗氣象,氣沈丹田,不動如山,算是在武道一途真正入門了。總之,這一層的精髓在於一個『散』字,以及一個『沈』字。習武之人的天賦高低,悟性的好壞,領路的師父,一下子就能看出來。」

  「第二層木胎境,寓意你的體魄開始由粗漸細,大成之時,肌膚紋理精密有序,如通體篆刻符籙,就像……對,就像這塊從溪裡摸出來的蛇膽石,跟一般的鵝卵石,內裡其實已經截然不同。這一層境界的深意,為『開山』,拓寬經脈,把一條狹窄如羊腸小道的經脈,變成能夠容納馬車通行的陽關大道。習武之人的根骨好壞,會在這個境界當中高下立判。」

  說這些話的時候,黑衣少女高高舉起那顆少年贈送的石子。

  她凝視著燈火照映下的漂亮石頭,輕聲道:「煉體最後一境界,名為『水銀鏡』,血液濃稠如水銀,重量卻更加輕盈,氣血凝聚合一。突破門檻,需要渡過一劫,叫『泥菩薩過江』。能否成功走過最後一個門檻,鯉魚跳龍門,就得看習武之人的運氣了。」

  陳平安聽得懵懵懂懂,癡癡望著那盞油燈,燈火搖曳,心神隨之搖曳。

  少女打了個哈欠,趴在桌子上,懶洋洋道:「說到這裡就差不多了,煉體三境界,已經將八成入品武人擋下來,再難更進一步,要知道窮學文富學武這個道理,除了我家鄉,其餘天下皆然,按照你的家底,以及你的悟性,我估摸著這輩子能夠到達第二層境界,就該燒高香了。」

  陳平安問道:「那這本拳譜怎麽練?」

  少女挑了一下眉頭,「明天再說,我有些困。」

  陳平安嗯了一聲,「那我拿籮筐去撿石頭了,明天再來找寧姑娘。」

  少女說道:「如果你放心的話,拳譜留下來,我再看看有沒有紕漏,會不會是陷阱之類的。」

  陳平安笑道:「是寧姑娘記得小心些,這本撼山譜,我以後還要原原本本還給顧粲的。」

  少女轉頭皺眉道:「你要說幾遍才放心?!」

  少年笑著去角落背起籮筐,離開屋子的時候不忘提醒道:「寧姑娘別忘了鎖院門。」

  少女趴在桌子上,沒有轉頭,擺擺手,有氣無力道:「知道啦知道啦,你怎麽比我爹還話多啊。」

  少年身輕如燕,身影沒入小巷。

  等到陳平安約莫著已經離開泥瓶巷,少女立即直起身,以視若仇寇的眼神,狠狠盯著那部撼山譜,然後整個人瞬間垮下來,再次趴在桌上,愁眉苦臉,自言自語道:「這玩意兒怎麽教啊,我生下來就是世間第一等的劍仙之體,哪裡需要走這些山腳的路程。我連三百六十五座竅穴的名字也記不全,氣息如何自然流轉,我打從娘胎起就會了啊……」

  少女雙手撓頭,悲憤欲絕。

  突然有一個嗓音在門外怯生生響起,「寧姑娘?」

  寧姚身體僵硬地緩緩轉身,看到一張極其欠揍的黝黑臉龐。

  她板起臉,不說話。

  少年咽了咽口水,歉意道:「我是怕你忘了鎖門,就來提醒一聲,再就是如果寧姑娘晚上肚子會餓的話,我可以先去劉羨陽家做些宵夜,給寧姑娘拿過來,之後再去小溪那邊。」

  少女大手一揮。

  少年立即跑路。

  一路上,陳平安腦海中都是拳譜第一式的圖畫。

  拳走人動,腳不離地,如趟爛泥,勢如大雪及膝,緩緩而行。

  少年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當他試圖去按照圖譜去練習拳架後,他不由自主轉變了每次呼吸的快慢長短。

  少年甚至異想天開,在溪水當中練拳,豈不是更好?

  ————

  齊靜春身前放著兩枚印章,由最上等蛇膽石雕刻而成,皆不大,且都尚未篆刻印文。

  白天,那位氣質溫潤如玉的年輕讀書人,造訪學塾,之後兩人私下對話,遠道而來的儒家君子問了他一個問題,「先生可想繼承某人遺願,繼續為萬世開太平?」

  齊靜春當時回答道:「容我考慮考慮。」

  這顯然不是一個如何令人滿意的答覆,不過那位享譽半洲的年輕君子,沒有咄咄逼人,與慕名已久的齊先生,聊了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小鎮之外的風雲變幻,然後就告辭離去。

  從頭到尾,年輕君子都沒有詢問那塊玉牌如何處置。

  但是齊靜春心知肚明,東寶瓶洲儒教書院的這位君子可以忍,道教宗門的那對金童玉女,佛教大小禪寺的護經師、那位蜚聲海外的苦行僧,以及兵家的代表人物,這三方勢力都不太可能會顧忌山崖書院的顔面了,尤其不會聽從他齊靜春的意願,肯定會毫不猶豫取回各自勢力的壓勝之物。

  不過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齊靜春正襟危坐,手握刻刀,破天荒有些為難,不知如何刻寫印章的篆文,「殺身成仁,捨生取義。對這個孩子來說,好像太大了一些,不妥當,也不吉利。安心在平,立身在正,是不是太虛了一些?可如果是三枚隨手鑿就的急就章,好像又顯得太沒有誠意了?」

  齊靜春轉頭望向窗外的夜空,夜幕當中,星星點點,如一顆顆夜明珠懸掛於一張黑幕之上。

  齊靜春怔怔失神,良久才回過神,一手拿起印章,開始下刀。

  最終刻出「靜心得意」四個古樸篆文,尤其以為首之「靜」字,最為神意飽滿,包羅萬象。

  齊靜春輕輕放下手中印章,底款這面朝上。

  齊靜春如釋重負。

  這位兩鬢霜白的儒士心意微動,便隨手揮袖,只見桌面上很快「風生水起」,山川起伏,依次展開。

  最後齊靜春凝神望去,看到小鎮陋巷的破落祖宅當中,少年和少女並肩而坐,聊著武道九境的概況。

  武道九境之上,有第十境。

  齊靜春早就讀書破萬卷,對於廟堂江湖更不陌生,自然曉得武道之事。

  齊靜春那張近乎古板的臉龐,浮現出一些笑意。

  於是這位坐鎮一方天地的儒家聖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

  他在第二枚私章上篆刻三字。

  陳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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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7:14:0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三十九章 駡槐

  陳平安想著以後若是白天摸石頭的話,可以從劉羨陽那邊摸起,一直往上遊,到那座廊橋為止,所以今夜就選了第一次下水位置的更上遊,所以會遠離廊橋,以及那個被土話稱為青牛背的青色石崖,即陳平安初次見到青衣少女的地方,他也因此錯過了與宋集薪和督造官的見面。

  廊橋那邊,高高掛著「風生水起」四字匾額。

  白袍玉帶的男人名義上是龍窯督造官,實則是大驪第一權勢藩王,在他的帶領下,宋集薪來到廊橋臺階底部,來之前,不但在官署沐浴更衣,還懸佩香囊,和一枚材質普通的龍形玉佩,色澤黯淡,毫不起眼。反倒是那塊無論質地、品相還是寓意,都要更為出彩的老龍布雨玉佩,被那個男人強令摘掉,絕對不許懸佩。

  宋集薪手裡捧著三炷香,少年站在臺階下,不知所措。

  大驪藩王宋長鏡轉過身,伸出一手,雙指在三炷香頂部輕輕一搓拈,香便被點燃。

  男人隨意道:「跪下後,面朝匾額,磕三個響頭,把香火往地面上一插,就完事了。」

  宋集薪雖然滿肚狐疑,仍是按照這位從天而降的「叔叔」所說,捧香下跪三磕頭。

  雖然男人說得雲淡風輕,可是在少年跪下後,他臉色凝重,極為複雜,看著少年磕頭的那處地面,流露出隱藏極深的憎惡。

  將三炷香插在地面,起身後,宋集薪問道:「在這裡上香,沒有關係?」

  男人笑道:「也就是走個儀式而已,不用太上心,就從現在開始,先學會逢場作戲吧,要不然以後你可能會忙得焦頭爛額。」

  男人收起笑意,「只不過也別忘了,這座廊橋是你的……龍興之地。」

  宋集薪嘴唇烏青,不知是倒春寒給凍傷的,少年故作輕鬆道:「這四個字,不好隨便亂用吧?」

  男人一手拍打肚子,一手扶住腰間那根白玉帶,哈哈笑道:「到了京城自然如此,在這裡便無妨了,既無廟堂家犬,也無江湖野狗,不會有人逮著本王一頓亂咬。」

  宋集薪好奇問道:「你也怕被人非議?」

  男人反問道:「本王在大驪王朝,已經打遍山上山下無敵手,如果再沒有一點怕的東西,豈不是比那個坐龍椅的人,還舒坦?小子,你覺得這像話嗎?」

  宋集薪略作思量,猶豫之後,仍是下定決心開口問道:「你是在韜光養晦?還是養寇自重?」

  男人啞然失笑,伸手指了指鋒芒畢露的少年,搖頭道:「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語,你也真敢說,太不知輕重利害了,以後到了京城也好,還是去山上某座仙家府邸,暫避風頭,本王勸你一句,別如此言行無忌,否則肯定會倒大黴的。」

  宋集薪點頭道:「我記住了。」

  男人指向金字匾額,「風生水起,風生水起,本王問你,水起,怎麽個起法?」

  宋集薪乾脆利落道:「不知。」

  男人嘀咕了一句,「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什麽狗屁話,讀書人就是花花腸子,放個屁也要來個九曲十八彎。」

  不過面對少年,這個男人要稍稍文雅,「如果本王沒有記錯,你們小鎮三千年來,不管發多大的洪水,這條小溪的最高水位,從來沒有高過銹劍條的劍尖。」

  宋集薪疑惑道:「家住杏花巷鐵鎖井那邊的老人,確實經常在槐樹底下,跟我們念叨這個說法。這其中,當真有玄機?」

  男人伸手指向極遠處,是小溪離開群山之出口處,笑道:「山林之間,蛇有蛇道,屋舍之內,鼠有鼠路。至於這江河溪澗之中,則是蛟有蛟道。」

  男人縮回手指,耐心解釋道:「大驪王朝衆多別處,其實也有許多橋下掛劍的習俗,只不過那些銅錢劍、桃木劍或是符籙劍,往往擋得住一次山蛟林蟒的入江,再也擋不住第二次了,甚至許多懸掛法劍之人的道行淺薄,一次走江的威力,也經受不住,反而惹惱了洪水當中的蛟龍之屬,故而洪水一過,本來可以不用倒塌的橋也塌了,劍更是沒了蹤跡。唯獨這一處的這一把劍……」

  男人話說了一半,就沈默下去。

  宋集薪一直忍著沒有追問。

  男人嘆了口氣,道:「唯獨這把劍,從懸掛在橋下的第一天起,就不是針對什麽蛟龍走江的,而是被聖人用來鎮壓那口鎖龍井的出口,所謂出口,也就是橋底下的那口深潭,防止龍氣流溢渙散過快,以免將這一方小天地給強行撐破。」

  宋集薪一針見血問道:「天底下最後那條真龍,到底有沒有死?」

  宋長鏡笑道:「三千年前那場屠龍之戰,死了不計其數的煉氣士,就連三教聖人和百家宗師,也多有隕落,你小子是當他們所有人都是腦子有坑,還是聖人一大把歲數都活到狗身上了?故意留著最後一條真龍,當做一般的花鳥魚蟲來豢養啊?」

  宋集薪反駁道:「說不定是無法徹底殺死那條真龍呢?只能用上緩兵之計和蠶食之法。我雖然不知數千年之前的聖人初衷和謀劃,但是我猜得出那條真龍絕對不簡單!」

  男人搖頭之後,也點了點頭,「你說對了一半,真龍是已死無疑了,至於它的真實身份和象徵意義,『不簡單』三個字,可絕對承載不起。」

  宋集薪欲言又止。

  「總之,大驪所有謀劃,付出無數心血,只是為了『生風起水』,為了將來的南下大業。」

  男人率先走上臺階,緩緩道:「你要是問本王,三千年聖人們為何要屠龍,本王不好回答你。可你要是問為何把你丟在這裡,你又為何是大驪嫡出的尊貴皇子,本王倒是可以一五一十告訴你真相。」

  宋集薪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少年不問,男人自然也就不自作多情,當他走到臺階最高一層後,轉身面向小鎮,「以後氣量大一些,跟劉羨陽之流做意氣之爭,甚至還起了殺心,你也不嫌掉價?」

  宋集薪坐在臺階頂部,與男人一起望向北方,問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我們大驪在東寶瓶洲的最北端?」

  男人點頭道:「嗯,被視為北方蠻夷近千年了。如今不過是拳頭夠硬,才贏得一點尊重。」

  宋集薪依然低著頭,只是眼神炙熱。

  這個名叫宋長鏡的男人,平淡道:「到了京城,要小心一個綽號『綉虎』的人。」

  宋集薪一頭霧水。

  宋長鏡笑道:「他如今便是我們的大驪國師,更是你那位同胞弟弟的授業恩師。我大驪能夠在近五十年當中,由開國七十郡、八百城,變成如今的一百四十郡、一千五百城,疆土擴張如此之大,此人有一半功勞。」

  宋集薪猛然抬頭望去。

  男人笑了,「小子,你猜得沒錯。」

  男人也坐在臺階上,雙手撐在膝蓋上,舉目遠眺。

  另一位為大驪開疆拓土的功勛,顯而易見,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宋集薪這一刻,渾身顫抖,頭皮發麻。

  兩兩無言,長久之後,宋集薪突然說道:「叔叔,我雖然對劉羨陽有殺心,之前甚至考慮過跟老龍城的苻南華做交易,讓他找辦法去殺掉劉羨陽。但是,我心裡從來沒有覺得一個劉羨陽,有資格跟我平起平坐,哪怕他擁有一份歷史悠久的家族傳承。我殺他,只是覺得殺了他,我也不用付出多大的代價,僅此而已。」

  宋長鏡有了一些興致,「如此說來,你另有心結?」

  少年摸了摸脖子,沈默不語。

  ————

  三更半夜,萬籟寂靜。

  小鎮竟然還有人走在街道上,她身影纖細,衣衫單薄,當她走過杏花巷鐵鎖井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她經過牌坊樓的時候,還狠狠踹了一腳石柱,最後她來到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下,按照老人的說話,這棵樹不知道活了多久,而且無論什麽時候掉落枯枝,從不會砸到人,極有靈性。

  大搖大擺來到樹底下的少女,她當然對這些說法,相當不屑一顧。

  她打開那部從自家公子那裡借來的古書,開始「按圖索驥」。

  她一個一個報名字過去,像是沙場秋點兵的大將。

  等到她有些口乾舌燥的時候,她停下點名,一手拿著那本被宋集薪稱為「牆外書」的地方縣志,一手指向槐樹,仰頭駡道:「給臉不要臉是不是?!」

  悄然無聲,並無答覆。

  少女立即跺腳,破口大駡,「四姓十族,先從四姓開始,盧李趙宋,你們四大姓,識趣識相一點,趕緊的,每個姓氏最少掉三張槐葉下來,少一張槐葉,我王朱這輩子就跟你們沒完!出去之後,一個一個收拾過去,管你們是少年青壯,還是婦孺老幼,反正都是一群養不熟的白眼狼,忘恩負義還有理了?!」

  少女駡得氣喘籲籲,一手扶住腰肢,猶然駡駡咧咧,「姓宋的,大驪王朝能跟你們姓,最大的功臣是誰?你們心裡沒數?跟我裝傻是不是?信不信我一出去,就讓大驪姓盧姓趙姓什麽都行,就是不姓宋?!」

  「十大家族,每個姓氏兩張槐葉,其餘普通姓氏,最少一張,當然,誰若是有魄力押注,多多益善,回頭我一定讓他賺個盆滿鉢盈!」

  「十族裡的曹家,對,就是出了個王八蛋曹曦的曹家!這兔崽子當年什麽噁心事不做,穿著開襠褲的時候就一肚子壞水!你們除了兩張槐葉之外,必須多給我一張,作為補充,否則我王朱發誓出去之後,一定要讓曹曦斷子絕孫!竟然敢往井裡撒尿,這種缺德鬼,是怎麽當上一國真君的?!」

  「還有那個謝家,你們家族出了一個叫謝實的傢夥,對不對?嗯,我跟他有點交情,當初如果不是我,他早就給洪水沖走了,所以你們不多給一張槐葉,說得過去?」

  遠處,齊靜春安安靜靜望著槐樹下的景象,不言不語。

  如一位只會打板子教訓子女的嚴父,看待一個越大越驕縱的子女,有些無奈。

  只是當他看到少女不斷翻書,然後那一片片離開枝頭的槐葉,紛紛飄落到一頁頁書之間,齊靜春又有些欣慰。

  千言萬語,齊靜春最後只是呢喃道:「離家以後,要好好的。」

  少女似乎有所感應,驀然回首。

  並無人影。

  少女悵然若失,晃了晃腦袋,不再深思,回頭繼續駡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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