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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7:54:2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章 還禮

  陳平安背起籮筐上岸後,往青牛背那邊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少年覺得小溪水位好像下降了一些。

  當他臨近青色石崖,突然停下腳步,因為他清晰看到不少人站在那邊,每人容顔幾乎纖毫畢現,之所以如此,並非星光璀璨的緣故,而是那座青牛背上,站著一頭雪白麋鹿,通體晶瑩,煥發出絲絲縷縷的白色光線,如同小溪裡隨水搖晃的水草。

  白鹿低下頭顱,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則使勁踮起腳跟,伸手撫摸它的鹿角。

  之外是兩個身穿道袍的年輕男女,不知道是不是白鹿光線映照的關係,男女兩人的肌膚勝雪,晶瑩剔透,打個比方,若說小鎮百姓是泥胚子捏的土人,那麽這兩個外鄉道人就是燒造而成的精美瓷器,真真正正有著天壤之別。

  男女的道袍樣式,跟擺算命攤子的陸道長有些像,又有很多細節不同,道冠是最不一樣的,陸道長是蓮花冠,這兩人頭頂的道冠,則形若魚尾。

  草鞋少年怔怔望去,只覺得站在白鹿旁的男女,宛如神仙掛像裡走出的人物,彷彿下一刻就會飄然飛升而去,摘星拿月唾手可得。

  另外兩人稍稍站遠一些,一人陳平安認識,正是鑄劍師阮師傅的女兒,青衣少女這次沒有攜帶裝滿食物的包裹,一手托著塊小綉帕,只放著幾塊玲瓏可愛的糕點,少女低著頭,很猶豫的模樣,不知道從哪一樣吃食下手。她身邊之人,約莫三十來歲,背負長劍,腰懸一枚怪異佩飾。

  在陳平安看到他們的同時,幾乎所有人也察覺到草鞋少年的突兀出現,年輕道姑有些訝異,便彎下腰揉了揉紅棉襖小女孩的腦袋,一邊指向陳平安這個方向,一邊竊竊私語,小女孩竪起耳朵聽那位神仙姐姐的問話,使勁睜大眼眸,定睛望去,依稀認出陳平安的模樣後,就開始竹筒倒豆子,應該是在給白鹿的主人,那位神仙姐姐解釋陳平安的身份來歷。

  這一刻,陳平安也認出那個八九歲的小女孩了,最早見面,是他在去龍窯燒瓷之前,曾經就在泥瓶巷遇到過一個紮羊角辮兒的小女孩,年紀很小,卻跑得飛快,手裡拿著一隻紙鳶,兩條瘦竹竿似的纖細小腿,跑得卻跟風一樣,讓陳平安尤為記憶深刻。後來又斷斷續續見到過幾次,有次小女孩趴在鐵鎖井井口,往裡頭偷偷丟過石子,被陳平安無意間撞見她的頑劣舉動,小女孩嚇得趕緊就跑,跑出去十數步才記得糖葫蘆落在井口上,實在熬不過嘴饞,就又跑回鐵鎖井,這一去一回,太過倉促,結果啪唧一下,整個人撲倒在地上,站起身後一把抓過糖葫蘆,然後猛然停下腳步,張開嘴巴,伸手拔下那顆搖搖欲墜的牙齒,放入兜裡,她不哭不鬧,二話不說繼續跑路。

  那一幕看得陳平安滿頭冷汗。最後一次見到她,是在荒草叢生的那片神像破敗之地,是去年秋天的一個黃昏,陳平安離開龍窯回到小鎮,四處閒逛,結果看到忙著捉蟋蟀的她,在草叢裡四處打滾、蹦跳、飛撲,她看到陳平安後,顯然也認出了陳平安,又是一陣清風遠遁而去。

  後來陳平安聽顧粲說,這個整天髒兮兮的小姐姐,雖然看上去是個無人管束的野丫頭,但其實是福祿街李家的人,而且不是僕人丫鬟那種。只不過不知道為啥,她就是喜歡一個人瞎逛蕩,家裡人也不管,顧粲最後說到她的時候,滿滿的驕傲和鄙視,說她別看跑得快,人可笨了,有次他們兩人湊巧一起在溪水裡抓魚,那個笨蛋忙了一下午,才抓到一隻螃蟹,一條石板魚也沒逮著,而且她之所以能抓住那只大螃蟹,還是因為螃蟹的蟹鉗,狠狠夾住了她的手指。顧粲當時在陳平安屋裡說這個,笑得在小木板床上捂住肚子打滾,說她是真傻,竟然還故意揚起手,跟他炫耀,好像抓到一隻螃蟹有多了不起似的,關鍵是當時她明顯已經被蟹鉗夾得快哭了。

  面容英俊的年輕道人瞥了眼白鹿,對年紀輕輕的女冠道姑笑道:「賀師姐,讓你小心些,不要太寵溺它,不過是不到一旬的時間,再者障眼法而已,也不妨礙它的自由,你偏偏不聽。這下給凡夫俗子撞了個正著,如何是好?」

  有傾城之姿的道姑在聽完小女孩的介紹後,微笑道:「順其自然吧。」

  年輕道人皺了皺眉頭,再次舉目望去,一眼之後,又仔細端詳片刻,實在看不出那背著籮筐的草鞋少年有什麽不俗氣象,他們所在宗門,看相望氣和尋龍點穴的本事,雖算不得冠絕一洲,但也算是頗為擅長,這位道士既然能夠代替宗門來此取回壓勝之物,還要負責把那件鎮山之寶,安然無恙地帶回去,未來還要呈交給上宗,他當然絕非池中之物,所以當他沒有看出少年有太多奇異之後,便沒了將其招徠進入山門的心思,年輕道人精於看相一事,不覺得自己會看錯人。

  兩人所在師門,是東寶瓶洲的道家三宗之一,而且是一洲道統之首宗,尊貴無比。他這次和賀師姐兩人聯袂出山,作為報酬,每人都有一個為宗門招收真傳弟子的寶貴名額,這名弟子同時會被他們各自收為徒弟。所以他可不想隨意揮霍,必須慎重對待。

  宗門上下皆知,賀師姐重修心一事,所以一句輕描淡寫的順其自然,極有可能就是動了收徒的念頭。

  他和賀小涼,被譽為東寶瓶洲的金童玉女,一洲道家的天之驕女,便是人間君王,遇到他們,也要以禮相待,並且禮儀之重,完全不輸大國真君。

  因為他們是一洲之內,最有望躋身上五境的修行天才。

  當年輕道姑牽起小女孩的手,一起走下青牛背,通靈的白鹿尾隨其後,不僅僅是同門師弟的年輕道人感到匪夷所思,那位腰佩虎符、背負長劍的兵家巨子,也流露出驚訝之色。

  當他看到年輕道姑緩緩走來,陳平安有些頭大,少年現在實在是不願和這些來自外鄉的神仙打交道。

  因為陳平安知道,他們簡單的愛憎喜怒,就會決定自己的生死榮辱。

  而且陳平安知道自己的運氣一向不算太好,所以就更怕招惹他們了。

  只不過陳平安也不至於因此落荒而逃,相反,他還象徵性向前走了一段路程,如此一來,落在旁人眼中,還算得體。

  白鹿微微加快步伐,小跑而至,繞著草鞋少年走了一圈,最後低下頭顱,主動蹭了蹭貧寒少年。

  白鹿回到主人身邊,她動作輕柔地摸了摸它的背脊,下一刻它便變成了一匹馬的身姿。

  指鹿為馬。

  年輕道姑望向陳平安,微微嘆息,笑著說了一句話,然後低頭望向身穿紅棉襖的小女孩。

  小女孩便將其解釋成小鎮方言,怯生生道:「賀姐姐說了,『你是惜福之人,可惜你我緣淺,做不成道友。』」

  少年啞口無言,因為根本不知道說什麽才不失禮。

  背著籮筐,穿著草鞋,卷著褲管,少年的模樣,顯得格外滑稽可笑。

  道姑笑問道:「你也知道了這些石子的妙用?陳平安,你不用擔心,我只是隨口一問。」

  小女孩照搬解釋,語速飛快,聲音清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有位道長提醒過我,可以常來小溪撿石頭抓魚什麽的。」

  哪怕陳平安對這位年輕女冠心生好感,可是小心起見,連陸道長的姓氏也沒有透露。而且真正泄露天機之人,點破蛇膽石價值不菲的人,是寧姚才對。

  道姑微笑道:「你也認識我們那位陸小師叔?」

  陳平安楞了。

  道姑會心一笑,粗略解釋道:「陸小師叔,嚴格說來,並非與我們同宗,只不過陸道長多年之前造訪我們宗門,與我們一位師叔平輩相交,待了好些年,我們這些晚輩與他相熟,自然也就習慣了以『小師叔』相稱。」

  陳平安咧嘴一笑,徹底沒了戒心。

  草鞋少年對那個陸道長,心懷感恩,這輩子都不會忘記。

  他想起一事,彎腰屈膝放下籮筐,拿起其中一塊之前一見傾心的石子,大如雞蛋,綠瑩瑩的,清亮似冰,迥異於其它蛇膽石,遞給氣質幽蘭的年輕道姑,問道:「道長,以後見到陸道長的話,能不能幫我把這塊石頭送給他?」

  她聽完小女孩的解釋後,略作思量,接過石頭,緩緩說道:「來此之前,我剛好遇到離開的小師叔,他要去南澗國參加一座道統宗門的重要典禮,下次何時見面,還真不好說,但是只要見到陸小師叔,我一定幫你轉送給他。」

  陳平安聽著小女孩的言語,笑容燦爛,向這位觀感極好的年輕道姑彎腰致謝。

  對於陌生人的好壞,少年一直相信自己的直覺。

  像對於苻南華蔡金簡,又像對陸道長和寧姑娘。

  陳平安又拿出一顆蛇膽石,再次遞給她。

  這位在東寶瓶洲年輕一輩當中,被譽為「機緣第一」的道家女冠,也不拒絕,笑眯眯收下了,不忘感謝。

  紅棉襖小女孩雙手擰著衣角,小聲說道:「我也想要一塊。」

  陳平安笑著轉身,去籮筐裡挑石頭給小女孩。

  小女孩跑到他身邊,小心翼翼說道:「我想要一塊大些的,行不行?」

  陳平安笑道:「只要你搬得動,就送你塊最大的。不過這裡到小鎮,再到家裡,可不近。而且我覺得籮筐裡這些大的,不如小的好。」

  她想了想,雙手趴在籮筐邊沿上,「好吧,那我要挑塊。」

  陳平安便給她挑了塊藕粉色的小石頭,水潤可愛,小女孩握在手心,很滿意。

  她突然歪著腦袋,咧咧嘴,指了指自己牙齒後,然後對陳平安嘿嘿一笑,滿臉得意。

  估摸著她是在顯擺自己牙齒又長齊了。

  陳平安開心道:「下次我們一起去抓蟋蟀。」

  小女孩眼睛一亮,但是很快黯然,笑容牽強地點了點頭。

  陳平安背起籮筐,跟年輕道姑告辭離去,朝小女孩揮了揮手,獨自小跑返回小鎮。

  同樣是仙子,這位年輕女冠的含金量,遠不是雲霞山蔡金簡能夠媲美的,幾乎是仙家金精之於世俗金子。

  她帶著小女孩還有白鹿返回青牛背,年輕道人從草鞋少年的背影收回視線,蓋棺定論道:「緣淺便是福薄,自然不當大用。」

  東寶瓶洲的道家門派,多如牛毛,每三十年都會選出一對「金童玉女」,他和師姐賀小涼便是這一屆的天生道侶,只不過讓人驚訝的事情出現了,金童的資質不比以往遜色,但是那位玉女的機緣之好,簡直是好到令人髮指,出生之時,便有祥瑞之一的白鹿,主動走出山野大澤,來到她身邊認主,之後涉足修行大道,好像從無坎坷,一路順風順水,甚至有人揚言她只有等到躋身上五境之後,才會遇到第一個瓶頸。

  對於師弟對那草鞋少年的輕視,她不置可否,一笑置之。

  在此時,一個矮小少年從廊橋底下的深潭附近,一直來到青牛背底下的水坑,手裡只拿著一塊蛇膽石,竟然如先前白鹿一般,在夜色當中大放光彩。

  木訥少年手持石頭,站在一塊露出水面的石頭上,如同頂天立地的仙人,手持一輪袖珍圓月。

  年輕道人豢養的青紅兩尾大魚,不入水中,只在溪水之上,緩緩遊走。

  如果陳平安看到這個少年,就會知道他正是杏花巷馬婆婆的那個孫子。

  少年自幼癡呆,很小就被爹娘嫌棄,馬婆婆就自己帶著孫子,少年很不合群,經常一個人爬到屋頂上去看著雲彩。

  從小到大,跟隨馬婆婆姓馬的少年,被人欺負到最後,覺得踩他一腳都嫌髒鞋子,這個可憐孩子,好像只對泥瓶巷的婢女稚圭笑過。

  所以馬婆婆才會格外記恨那個婢女,認為她就是個不要臉的狐媚子,肯定是她主動勾引自己的寶貝孫子。

  年輕女冠走到那名背負長劍的男人身邊,問道:「關於馬苦玄,當真沒有回旋餘地?」

  男人語氣冷漠道:「你們那個小師叔,如果真是想要收這孩子做開山弟子,怎麽不自己來?他的名號再響亮又如何?又沒跟我打過,憑什麽要讓給他?他要是不服氣,就來真武山找我,贏了,就讓他帶走這個孩子。」

  年輕道人微笑道:「無非是讓我們小師叔多跑一趟,何苦來哉?」

  綿裡藏針。

  負劍掛符的男人眯起眼,「哦?」

  年輕女冠有些氣悶,看了一眼同門師弟,年輕道人哈哈一笑,便不與那人針鋒相對,自顧自抬頭道:「今天月色真好。」

  她有些無奈。

  只要涉及到自己宗門的那位小師叔,莫說是她和師弟,恐怕一洲之內的所有年輕道士,皆是與有榮焉。

  廊橋那邊,臺階下,站著一名赤腳僧人,他臉龐方正,有堅韌剛毅之神色。

  這位苦行僧沒有抬頭望向那塊金字匾額,而是看著之前宋集薪插香的地面,雙手合十,低頭悲憫道:「阿彌陀佛。」

  矮小少年上岸,來到青牛背,看了看兩位飄飄欲仙的年輕道人,又看了看不苟言笑的背劍男人,最後他死死盯著要掛虎符的後者,咬牙切齒道:「我不要學什麽長生大道,你能不能教我殺人?!」

  男人傲然笑道:「我兵家劍修,自古便是天下殺力第一!」

  年輕道人還以顔色,笑道:「哦?」

  年輕女冠搖了搖頭,知道大局已定,便覺得辜負了小師叔的托付,心懷愧疚。

  一時間溪畔的青牛背上,劍拔弩張,氣氛凝重。

  李家的紅棉襖小女孩,趕緊躲在神仙姐姐身後。

  青衣少女剛吃完最後一塊糕點,心情正糟糕得很,沒好氣道:「你們有本事找我爹打去!」

  跟少女以及她爹大有淵源的男人,不再板著臉,笑道:「怎麽打?」

  年輕道人打趣道:「阮秀,這就有些欺負人了啊。你爹可是接替齊先生的下一位聖人,就像是此方天地的主人。」

  青衣少女撇撇嘴,不說話。

  僧人緩緩走來,登上青牛背。

  年輕女冠說道:「你們佛門的雷音塔,我們道家的天師印,加上兵家的一座小劍冢,當然還有儒家的山岳玉牌。四件最早四位聖人留下的壓勝之物,不說他們儒家自己內部如何勾心鬥角,只說我們三方,這次各自取回,雖然名正言順,但是如果真的跟齊先生一聲招呼也不打,是不是不太合適?」

  僧人一言不發。

  年輕道人憂心道:「是有點不近人情,但是上頭的旨意難違,師姐你還是不要畫蛇添足了。」

  那位兵家之人譏笑道:「我不是來跟誰套近乎的。」

  ————

  小鎮那邊,陳平安回到劉羨陽家所在的巷弄,結果看到齊先生就站在門口。

  少年快步跑去,不等他發問,齊靜春就交給他兩方私印,微笑道:「陳平安,不是白送給你的,是我有事相求,以後如果山崖書院有難,希望你力所能及地幫上一幫。當然,你也不用刻意打聽書院的消息。」

  少年只說了一個字,「好!」

  齊靜春點了點頭,語重心長道:「切記之前跟你說過的『君子不救』,那是我的肺腑之言,並非在試探人心。」

  少年咧嘴笑了笑,「先生,這個不敢保證。」

  齊靜春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沒有說什麽,正要離去。

  他原本想說,以後若是山崖書院真有大困局,陳平安你心生悔意,也無需愧疚,只當是沒看見沒聽說便是,不用刻意為之。

  但是齊靜春不知為何,內心深處,偏偏心存一絲僥倖,連他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

  思來想去,這位山崖書院的山主,只得出一個答案。竟然是只因為眼前少年,姓陳名平安。他好像跟誰都不太一樣。

  你托付他一事,千難萬難,哪怕明知道少年到最後,拼盡全力也做不到,可是你卻能實實在在篤定一件事,他只要答應了,就一定會去做,十分氣力做不到,也願意咬牙使出十二分力氣。

  這就是一件讓人感到心安的事情。

  這本是齊靜春苦求多年而不得的事情,這位主動要求貶謫至此的讀書人,原先只覺得天地處處是異鄉。

  在齊靜春正要轉身的時候,還背著籮筐的少年,連忙極為吃力地作揖行禮。

  巷弄之中,儒家聖人一板一眼地還了少年一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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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9:34:2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一章 練拳

  夜幕深沈,督造官衙署,宋長鏡一人獨自返回,少年宋集薪已經去往狗窩一般的泥瓶巷,對此男人沒有強求,身為統兵多年的沙場大將,在屍山血海裡,尚且能夠鼾聲大作,所以那個被放養的侄子,這些年日子過得沒那麽符合天潢貴胄的身份,宋長鏡沒覺得這就虧欠了那孩子。能活著返回大驪京城,就不錯了。

  衙署的年邁管事,一直等候在門口,手裡提著燈籠。

  宋長鏡率先跨過只開了一扇側門的門檻,大步向前,說道:「不用帶路。」

  年邁管事默然點頭,放緩腳步,然後悄然離去。

  福祿街上的這棟衙署,建造得並不豪奢,占地遠遠不如盧李兩姓的宅子,前任那位貨真價實的窯務督造官,生活得清苦緊巴,小鎮大戶們也沒覺得如何不妥。

  但是宋長鏡不一樣,當今大驪皇帝的同母弟弟,還立下過開疆拓土不世之功,更是東寶瓶洲名列前茅的武道宗師。

  他的到來,就像過江龍闖入了一座小湖,地頭蛇們哪怕談不上如何畏懼,面對宋長鏡這種人,誰都會拿出該有的恭謹姿態。

  宋長鏡經過一座小院子的時候,看到有人還在房內挑燈夜讀,坐姿端正,獨處之時,仍是一絲不苟。

  不愧是一位正人君子。

  宋長鏡大袖飄搖,快步走過,嘴角泛起譏諷笑意。

  昔年有少年求學於觀湖書院,書法通神,名動朝野,被南魏國主召入皇宮,於側殿撰寫詔書,正值隆冬大雪,筆凍不能書,帝敕令宮嬪十餘人侍於左右身側,為其呵筆。

  此事迅速風靡東寶瓶洲,傳為一樁美談。

  只是無人深思,皇城宮禁何等森嚴,這種事情,皇帝不說,宦官不說,嬪妃不說,老百姓是如何知道的?

  走在幽深小徑上,宋長鏡驀然爽朗大笑。

  身穿一身素潔衣衫的宋集薪回到泥瓶巷,院門未鎖,推開屋門後,看到婢女稚圭坐在正堂一張椅子上,半眯著眼,歪著腦袋打瞌睡,當腦袋傾斜到了一個幅度後,就立即坐正,然後繼續歪斜。

  看來少女是真的很累了。宋集薪彎下腰,輕輕晃了晃她的肩膀,柔聲道:「稚圭稚圭,醒醒,趕緊回自己屋子睡覺去,小心凍著。」

  睡眼惺忪的少女揉著眼睛,迷糊道:「公子,怎麽這麽晚才回來啊。」

  宋集薪笑道:「去了趟廊橋那邊,路程有點遠,所以晚了些。」

  稚圭看到宋集薪的這身陌生禮服,驚訝道:「咦?公子怎麽換了一身衣服?」

  宋集薪不願在這個話題上多聊,「不提這個。那本地方縣志借給你後,讀書識字怎麽樣了,要不要我教你?」

  少女搖頭道:「不用。」

  宋集薪回到自己屋子,漆黑一片,脫掉外袍,踢掉靴子,摸到床上,少年呢喃道:「王朱,王朱,原來如此。」

  稚圭回到自己屋子,熄燈睡覺,整個人縮在被窩裡,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動靜像是在偷吃東西,嘴裡嚼著些什麽。

  最後她竟然還打了一個飽嗝。

  ————

  劉羨陽在鑄劍鋪子這邊,雖然還沒有正式成為阮師傅的徒弟,但是誰都看得出來,阮師傅對這個高大少年很器重,否則也不會手把手親自教他如何鍛打劍條,那一排鑄劍室,如今並不是誰都可以進入的。

  正午歇息的時候,有一個燒瓷窯工出身的年輕人跑到劉羨陽跟前,說有人找他,擠眉弄眼,十分玩味,說是一個比福祿街那些夫人還好看的美婦人,來找劉羨陽。

  劉羨陽嬉皮笑臉跟著他走去,心情其實一下子沈重起來。

  果不其然,在一座水井旁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婦人,四周許多挖井搬土的青壯漢子,幹活特別起勁。

  如小夫子宋集薪所鄙夷的那樣,劉羨陽確實就是個土鱉,但是女子好看與否,跟讀沒讀過書,識不識字,實在是沒有任何關係。也許高大少年不知道,籠統含糊的好看一說,其中其實有一種叫嫵媚,尤其是端莊且內媚,尤為動人心魄。

  媚這個字,若是解字,本就是畫眉之女的意思。

  眼前這位不知姓名、根腳的夫人,眉毛細巧如娥蟲之須,額頭像蟬,廣而方正,光潔豐滿。

  今天她隻身一人來此,沒有興師問罪的架勢,也不像是要仗勢淩人,劉羨陽稍稍鬆了口氣。

  只不過這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臉蛋再好看,劉羨陽不否認,如果是以往,說不定在街邊遇上,還會吹幾聲口哨,可是這不意味著劉羨陽就會動心,高大少年心儀的女子,以前是那個泥瓶巷的婢女,如今是,以後也是。

  劉羨陽帶著美麗婦人走向小溪,語氣堅定道:「夫人,你如果是想要說服我,賣給你們那件傳家寶,我勸夫人不要開這個口了。」

  婦人嫣然笑道:「先別急著拒絕,容我跟你說清楚利害關係,你再來做決定。」

  高大少年臉色不變,故作輕鬆,其實一顆心瞬間沈入谷底。

  在遠處,少女蹲坐在一間鑄劍室門檻上,端著一碗飯,白米飯堆積出山尖尖的模樣,高聳出大白碗的邊沿,她正在狼吞虎咽,吃掉「山頭」後,如願以償看到被她隱藏其中的紅燒肉,整個人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偷偷背轉身,背對著坐在門檻另一端細嚼慢咽的男人,問道:「爹,不管一管那外鄉婆姨?」

  男人甕聲甕氣道:「不管。」

  青衣少女憂心道:「他可是你以後在這裡的開山大弟子,就不怕走岔路?」

  男人淡然道:「那就是那小子沒福氣。」

  少女疑惑道:「爹,不會感到可惜啊?」

  比如她,看到鋪子裡那些好吃又精緻的糕點,兜裡沒錢也就罷了,有錢,買了,結果不小心掉地上,真是活該被天打五雷轟。

  男人答非所問,「紅燒肉好吃不?」

  少女下意識開心點頭,「好吃好吃!」

  少女猛然綳緊身體,爹下過「旨意」,她每天只能吃一份葷菜,所以她假裝像是只盛了一碗白米飯,將紅燒肉藏在其中。為的就是晚上能夠光明正大吃上一份葷菜。

  少女尷尬轉頭,高高抬起白碗,理直氣壯道:「只有一塊呦,我又沒有壞規矩!」

  男人呵呵一笑,問道:「那麽藏在碗底的那塊紅燒肉,吃不著,會不會感到可惜啊?」

  少女微微張大嘴巴,整個人跟被雷劈了似的,心如死灰。

  男人還往自家閨女傷口上撒鹽,「你要是不多嘴問劉羨陽的事情,爹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少女悶不吭聲,小口小口吃著紅燒肉,一看就知道以後肯定勤儉持家。

  男人吃完飯,望向小溪那邊的婦人和少年,說道:「這小子只要一天不登中五境,爹就不會管他的死活。哪怕進入中五境,爹會管一兩次,但也絕不會多管,事不過三吧。福禍無門,惟人自召。」

  少女賭氣道:「為啥不管?!」

  男人沒好氣道:「文人收學生,武人收徒弟,都不是江湖幫派招徠小嘍囉,不是想著以後跟人起了爭執,仗著人多勢衆來跟人吵架或是打架。歸根結底,在我眼中,師生也好,師徒也罷,就是同道中人。何況如今劉羨陽還不是我的徒弟。」

  少女沒說話。

  男人感嘆道:「傻閨女,只說這偏居一隅的大驪王朝,知道有多少人嗎?兩千多萬戶!這麽多天下人,這麽多煩心事,你管得過來嗎?爹會在接下來的六十年裡,從齊靜春手裡接管小鎮,你也別成天亂逛,安心在劍爐這邊鑄劍練劍,要不然惹了麻煩,爹是管還是不管?」

  不等男人把話說完,少女就冒出一句話,「不用你管。」

  她這句話,把男人憋得差點內傷,威力之大,不比某位劍仙的壓箱底手筆更弱。

  男人真想使勁敲著這個傻閨女的榆木腦袋,你的事情,爹能不管?

  男人有些哀愁啊。

  少女一臉「震驚」道:「咦,碗底怎麽多出一塊紅燒肉來,唉,我今天的份額用完啦,還是給你吃吧?爹?」

  男人不用轉頭看,都能感受到傻丫頭的蹩腳演技,無奈道:「算了,你吃吧,爹就當你今天只吃了一塊紅燒肉。記得下午打鐵,別再偷懶了。」

  這次少女的感激,絲毫不作僞,「爹,你真好!」

  男人氣笑道:「是紅燒肉好吧。」

  少女低下頭,扒了一口米飯,輕聲道:「爹也好。」

  男人綳著臉,好不容易才忍住笑意,想了想,覺得還是生個閨女好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個嗓音,「爹,晚上還能再吃一塊不?兩塊和三塊,差不太多,對不對?爹你不說話,我就當答應了哦?」

  少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跑掉了。

  最後那句話,則是少女已經跑出去老遠,她才說的。

  男人揉了揉臉頰,自言自語道:「我家秀秀以食為天。」

  ————

  陳平安穿街走巷送完信後,買了一份早點,送去給泥瓶巷的寧姑娘,然後開始熟門熟路地煎藥。

  寧姚今天穿了一件嶄新的墨綠色長袍,乾淨利落,她本就長得英氣勃發,這一身衣飾,加上腰佩長刀,比起福祿街桃葉巷那邊的富家子弟,更有貴氣。

  寧姚猶豫了一下,「就目前而言,你如果真想研習那本撼山譜,在學拳勢之前,你要先做三件事,站樁,走樁和睡樁,最後一件事,比較講究竅穴積澱和氣息流轉,很難用言語描述,先不說它便是。反正前兩件事情,無需太考慮天賦根骨,你老老實實按照拳譜上繪畫出來的姿勢,長久以往堅持下去,終歸是有用的,哪怕無法讓你在武道上登堂入室,但是強健體魄和延年益壽,不是沒有可能。」

  陳平安說出自己的一個想法,「在溪水裡練習走樁,是不是也行?」

  寧姚點頭道:「當然。及膝練起,再及腰,最後及脖。」

  陳平安順著她的話問道:「最後不是整個人在水裡嗎?」

  寧姚冷笑道:「怎麽,你是想在水底練習閉氣,然後練出一隻千年王八萬年龜啊?」

  陳平安悻悻然不說話。

  寧姚想了想:「給你演示一下走樁。看仔細了!」

  寧姚讓陳平安把桌子挪開,然後向前走出六步,步伐為三小三大,最後一步當她一腳重重踏下,整棟屋子的泥地,彷彿都發出了一陣沈悶震動。

  少女一氣呵成。

  看似輕描淡寫,其實行雲流水,給草鞋少年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如一條瀑布直瀉而下,天經地義,而且蘊含著巨大的力道。又如樹葉在溪水裡打了一個旋轉,圓轉如意,輕柔至極。

  所有都是對的,但是陳平安只是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看到少年一臉茫然的神色,寧姚又撤回原位,再次演示一遍。

  寧姚站定,轉頭問道:「看明白了嗎?來試試看?」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嘗試了一遍。

  搖搖晃晃,像個醉醺醺的酒鬼。

  陳平安站在原地,撓撓頭,顯然他自己也覺得有點不像話。

  寧姚黑著臉,沈聲道:「再來!」

  三遍之後,陳平安已經略有好轉,但是寧姚已經臉色陰沈得像要下一場暴雨。

  她無法想像,世上怎麽會有陳平安這樣的笨蛋,練武如此沒有悟性,天資如此糟糕!

  沒辦法。

  寧姚是一個自幼就站在劍道極高處的人,出身,根骨,天賦,眼光,皆是如此。

  所以少女根本無法理解,在距離她有十萬八千里之遙的山腳,那些人是如何一步一步登山的,更不會懂得那些人為何要走得踉踉蹌蹌。

  最後少女實在沒轍,生怕自己一個忍不住,就要拔刀砍人,於是她靈機一動,拍了拍草鞋少年的肩膀,勉強安慰道:「陳平安,讀書百遍其義自見,習武也是一樣的道理,練拳幾萬下,出不來味道,那就幾十萬,一百萬!你去撿你的石頭吧,笨鳥先飛,別灰心喪氣,慢慢來,在小溪裡一遍遍練習這個走樁。」

  陳平安一想,真是這個道理。

  以前聽宋集薪說過一句話,跟寧姑娘的「讀書百遍」差不多意思,叫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不過少年覺得更有道理的,還是寧姑娘所說的幾萬幾十萬不夠,那就練一百萬次嘛。

  陳平安笑著跑出泥瓶巷,一路上默念三小三大,按照記憶去模仿寧姚的走姿。

  草鞋少年在心中,告訴自己的「真相」,是練習一百萬次之後,興許就能練拳小成了。

  所以這部《撼山譜》的練拳起步,就是一百萬次,在那之後,他陳平安才有資格再來談其他。

  寧姚獨自坐在門檻上,自言自語道:「為何感覺自己好像挖了一個天大的坑?那傢夥會不會爬不出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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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9:45:2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二章 天才

  小鎮來自外鄉的生面孔,越來越多,客棧酒樓的生意,隨之蒸蒸日上。

  與此同時,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許多高門大戶裡的這一輩年輕子弟,開始悄然離開小鎮,多是少年早發的聰慧俊彥,也有籍籍無名偏房庶子,或是忠心耿耿的家生子,世家子趙繇便在此列。至於泥瓶巷的孩童顧粲,被截江真君劉志茂一眼相中,算是一個例外。

  陳平安去劉羨陽家拿了籮筐魚簍,離開小鎮去往小溪,在人多的時候,陳平安當然不會練習撼山譜的走樁,出了小鎮,四下無人,陳平安才開始默念口訣,回憶寧姑娘走樁之時的步伐、身姿和氣勢,每個細節都不願錯過,一遍一遍走出那六步。

  陳平安當時在泥瓶巷的屋子裡,第一次模仿寧姚的時候,那麽拙劣滑稽,比起常人還不如,其實少年少女的認知,出現了一個鬼使神差的誤會,陳平安一直知道自己有個毛病,從燒瓷窯工開始就發現自己眼疾,手卻慢,準確說是由於少年的眼神、眼力過於出彩,導致手腳根本跟不上,這就意味著換成別人來模仿寧姚的走樁,可能第一遍就有三四分相似,粗糙蹩腳,但好歹不至於像陳平安這麽一兩分相似,這恰恰是因為陳平安看得太明白真切,對於每一個環節太過苛刻,才過猶不及,手腳跟不上之後,就顯得格外可笑,而且九分不像之下,暗藏著一分難能可貴的神似。

  這些寧姚並不知道,模仿她這位天劍仙胚子的走樁,哪怕是九分形似,也比不得一分神似。

  當然話要說回來,莫說只有她寧姚的一分神似,就算有七八分,寧姚也不會覺得如何驚才絕艶。

  寧姚眼中所見,視線所望,只有人跡罕至的武道遠方,以及並肩而立之人、屈指可數的劍道之巔。

  陳平安坐在廊橋匾額下的臺階休息,少年大致算了一下,一天十二個時辰,哪怕每天堅持五到六個時辰,重複練習走樁,撐死了也就三百次左右,一年十萬,十年才能完成一百萬次的任務。草鞋少年扭頭望向清澈見底的溪水,呢喃道:「讓我堅持個十年,應該可以的吧?」

  雖然這段日子裡,陳平安不曾流露出什麽異樣情緒,但是陸道長臨行前的泄露天機,將雲霞山蔡金簡的陰毒手段一一道破,仍是讓這位少年倍感沈重。有一件事情,陳平安對陸道長和寧姑娘都不曾提及,那就是在蔡金簡對他一戳眉心和一拍心口之後,少年當時在泥瓶巷子裡,就已經隱隱約約感受到身體的不對勁,所以他才會在自家院門口停留那麽長時間,為的就是讓自己下定決心,大不了破罐子破摔,也要跟蔡金簡拼命。

  畢竟那時候的陳平安,按照年輕道人陸沈的說法,就是太死氣沈沈了,完全不像一個本該朝氣勃勃的少年,對於生死之事,陳平安當時看得比絕大多數人都要輕。

  蔡金簡以武道手段「指點」,讓草鞋少年強行開竅,使得陳平安的身體,就像一座沒有院門屋門的宅子,確實可以搬進、吸納更多物件,但是每逢風雪雨水天氣,宅子便會垮得會格外厲害、迅速。所以陸沈才會斷言,如無例外,沒有大病大災的話,陳平安也只能夠活到三四十歲。

  之後她在陳平安心口一拍,壞了他的修行根本,心為修行之人的重鎮要隘,城門塌陷後,蔡金簡等於幾乎封死了這處關隘的正常運轉,這不單單是斷絕了陳平安的修行大道,也愈發加速了陳平安身軀腐朽的速度。

  蔡金簡這先後兩手,真正可怕之處,在於門戶大開之後,一方面陳平安已經無法修行長生之法,就意味著無法以術法神通去彌補門戶,無法培本固元,另一方面,哪怕少年僥倖在武學登堂入室,的確能夠依靠淬煉體魄來強身健體,但是對陳平安而言,巨大風險將會一直伴隨著機遇,一著不慎,就會身陷「練外家拳容易招邪」的怪圈,就又是延年益壽不成、反而早夭的可憐下場。

  當務之急,陳平安是需要一門能夠細水流長、滋養元氣的武學,這門武學是不是招式淩厲、霸道絕倫,是不是讓人武道境界一日千里,反而不重要。

  陳平安的希望,全部在寧姚看不上眼的那部《撼山譜》當中,比如她說過,走樁之後還有站樁「劍爐」,和睡樁「千秋」。

  但是陳平安不敢胡亂練習,當時只是瞥了幾眼,就忍住不去翻看,他覺得還是應該讓寧姑娘鑒定之後,確認無誤,再開始修習。

  只要走在正確的道路上,你悟性再差,只要夠勤奮堅韌,每天終究是在進步。走在錯誤的方向上,你越聰明越努力,只會做越多錯越多。

  這些話是劉羨陽說的,當然他的重點在於最後一句,「你陳平安是第一種人,宋小夫子那個伶俐鬼是第二種,只有我劉羨陽,是那種又聰明又走對路的真正天才。」

  當時劉羨陽自吹自誇的時候,不小心被路過的姚老頭聽到,一直對劉羨陽青眼相加、視為得意弟子的老人,不知道少年哪句話戳中了老人傷心處,姚老頭破天荒勃然大怒,追著劉羨陽就是一頓暴揍。反正在那之後,劉羨陽再也沒有說過「天才」兩個字。

  陳平安重重呼出一口氣,站起身,走上高高的臺階,進入廊橋走廊後,才發現遠處聚集著一撥人,四五人,或站或立,好像在護衛著其中一名女子,陳平安只看到女子的側身,只見她坐在廊橋欄桿上,雙腳自然而然懸在溪水水面上,閉目養神,她的雙手五指姿勢古怪,手指纏繞或彎曲。

  給陳平安的感覺是她明明閉著眼睛,卻又像是在用心看什麽東西。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再繼續前行,轉身走下臺階,打算涉水過溪,再去找劉羨陽,今天他背著兩隻籮筐,一大一小套放著,要將那只稍小的籮筐,還給阮師傅的鐵匠鋪,畢竟那是劉羨陽跟人借來的。

  廊橋遠處,那撥人在看到一身寒酸相的草鞋少年識趣轉身後,相視一笑,也沒有說話,生怕打破那位「同年」女子的玄妙「水觀」心境。

  此法根本,源自佛家,這一點毋庸置疑。只是後來被許多修行宗門采納、揀選、融合和精煉,最後一條道路上分出許多小路。

  只不過東寶瓶洲一直被視為佛家末法之地,在數次波及半洲疆域的滅佛浩劫之後,近千年以來佛法漸衰,聲勢遠不如三教中的儒道兩家。

  「只聞真君和天師,不知護法與大德」,便是如今東寶瓶洲的真實狀況。

  不過受惠於佛法的仙家宗門,確實不計其數。

  陳平安卷起褲管淌水而過,上了對岸,突然聽到廊橋那邊傳來驚呼聲和怒斥聲,想了想,沒有去摻和。

  到了阮師傅的鐵匠鋪,仍是熱火朝天的場面,陳平安沒有隨便亂逛,站在一口水井旁邊,找人幫忙通知一聲劉羨陽。

  原本以為要等很久,不曾想劉羨陽很快就跑來,拉著他就往溪畔走去,壓低嗓音說道:「等你半天了,怎麽才來!」

  陳平安納悶道:「阮師傅催你還籮筐啦?」

  高大少年白眼道:「一個破籮筐值當什麽,是我跟你有重要的事情要說。你撿完石頭回到我家院子後,就等那個夫人去找你,就是那個兒子穿一身大紅衣服的婦人,上回咱們在泥瓶巷口見著的那對母子,她找上門後,你什麽都不要說,只管把那只大箱子交給她,她會給你一袋子錢,你記得當面清點,二十五枚銅錢,可不許少了一枚!」

  陳平安震驚道:「劉羨陽,你瘋了?!為啥要賣家當給外人?!」

  劉羨陽使勁摟住草鞋少年的脖子,瞪眼教訓道:「你知道個屁,大好前程擺在老子的面前,為啥白白錯過?」

  陳平安滿臉懷疑,不相信這是劉羨陽的本心本意。

  劉羨陽嘆了口氣,悄聲道:「那位夫人要買我家的祖傳寶甲,另外那對主僕,則是要一部劍經,我爺爺臨終前叮囑過我,到了實在沒辦法的時候,寶甲可以賣,當然不許賤賣,但是那部劍經,就是死,也絕對不可以承認在我們老劉家裡。我答應賣寶甲給那位夫人,除了談妥價格之外,還要求她答應一個條件,她得到寶甲之後,還要說服那個一看就魁梧老人,近期不要找我的麻煩,就是一個拖字訣,等到我做了阮師傅的徒弟,這些事也就都不是事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問道:「為啥你不拖著那位夫人?難不成她還能來鐵匠鋪找你的麻煩?再說了,她又不能破門而入,搶走你家的寶甲。」

  劉羨陽鬆開手,蹲在溪邊,隨手摸了塊石子丟入溪水,撇嘴道:「反正寶甲不是不能賣,現在既然有個公道價格,不也挺好,還能讓事情變得更穩妥,說不定都不用寧姑娘冒險出手,所以我覺得不壞。」

  陳平安也蹲下身,火急火燎勸說道:「你咋知道她現在給的價格很公道?以後要是後悔了,咋辦?」

  高大少年轉頭咧嘴笑道:「後悔?你好好想想,咱倆認識這麽多年,我劉羨陽什麽時候做過後悔的事情?」

  陳平安撓撓頭,總覺得哪裡不對,可是少年口拙,實在不知道如何說服劉羨陽。

  劉羨陽這輩子活得一直很自由自在,好像也從來沒有難倒過他的坎,從沒有解不開的心結和辦不成的事。

  劉羨陽站起身,踹了一腳草鞋少年背後的籮筐,「趕緊的,我拿去還給阮師傅,回到等我正式拜師敬茶,你可以來長長見識。」

  陳平安緩緩起身,欲言又止,劉羨陽笑駡道:「陳平安你大爺的,我賣的是你的傳家寶?還是你媳婦啊?」

  陳平安遞給他籮筐的時候,試探性問道:「不再想想?」

  劉羨陽接過籮筐,後退數步,毫無徵兆地高高跳起,來了一個花哨的回旋踢。

  沈穩落地後,劉羨陽得意洋洋,笑問道:「厲害吧?怕不怕?」

  陳平安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大爺的。

  遠離阮家鋪子後,心思重重的陳平安下水撿石頭,不知心神不寧的緣故,還是溪水下降的關係,今天收穫不大,一直等到陳平安臨近廊橋,只撈取二十多顆蛇膽石,而且沒有一塊能夠讓人眼前一亮,一見鍾情。

  陳平安摘下籮筐魚簍,將它們放在溪邊草叢裡,深呼吸一口氣,在溪水中轉身而走,開始練習走樁。

  一趟來回後,陳平安心頭一緊,他看到藏著籮筐魚簍的地方,蹲著一個矮小少年,嘴裡叼著一根綠茸茸的狗尾巴草。

  是杏花巷馬婆婆的孫子,從小就被人當做傻子,加上馬婆婆在陳平安這輩少年心中,印象實在糟糕,吝嗇且刻薄,連累她的寶貝孫子被人當做出氣筒,少年之前每次出門,給人追著欺負,每逢穿新衣新靴,不出半個時辰,板上釘釘會被同齡人或是大一些的少年,折騰得滿是塵土,試想一下,一雙馬婆婆剛從鋪子裡買來的嶄新靴子,孫子穿出門後,立即被十幾號人一人一腳踩踏之後,等孩子回家之後,靴子能新到哪裡去?

  這個真名馬苦玄早已不被人記得的傻小子,從來就很怪,被人欺負,卻從不主動跟馬婆婆告狀,也不會嚎啕大哭或是搖尾乞憐,始終是很平淡的臉色、冷漠的眼神。所以杏花巷那邊的孩子,都不愛跟這個小傻子一起玩,馬苦玄很早就學會自己玩自己的,最喜歡在土坡或是屋頂看天邊的雲彩。

  陳平安從來沒有欺負過馬苦玄,也從來沒有憐憫過這個同齡人,更沒想過兩個同病相憐的傢夥,嘗試著抱團取暖。

  因為陳平安總覺得馬苦玄這種人,非但不傻,反而骨子裡跟宋集薪很像,甚至猶有過之。

  他們好像是沒有開口說話,但是他們似乎一直在等,好像在跟人無聲說著,老天爺欠了我很多東西,遲早有一天我要全部拿回來。欠我一顆銅錢,宋集薪可能是要老天爺乖乖還回來一兩銀子,馬苦玄,甚至是一兩金子!

  陳平安沒覺得他們這樣不好,只是他自己不喜歡而已。

  那個少年再不像之前的那個傻子,口齒清晰,笑問道:「你是泥瓶巷的陳平安吧,住在稚圭隔壁?」

  陳平安點點頭,「有事嗎?」

  少年笑了笑,指了指陳平安的籮筐,提醒道:「也許你沒有發現,溪水下降很多了,好石頭只剩下廊橋底下的深潭,和青牛背的水坑這兩個地方,其它地方都不行,就像你這筐裡的,是留不住那股氣的,石質很快就會變,有些運氣好的,撐死了去做一塊上好磨刀石,有些可以成為讀書人的硯臺,最後這些東西當,然還是好東西,賣出高價肯定不難,只不過……算了,說了你也未必懂。」

  陳平安笑著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麽。

  矮小少年突然說道:「你剛才在小溪裡練拳?」

  陳平安依然不說話。

  馬苦玄眼神熠熠,哈哈笑道:「原來你也不傻嘛,也對,跟我差不多,是一路人。」

  陳平安繞過少年,說了聲我先走了,然後背起籮筐就上岸。

  少年蹲在遠處,吐出嘴裡嚼爛的狗尾巴草,搖頭小聲道:「拳架不行,紕漏也多,練再多,也練不出花頭來。」

  馬苦玄頭也不轉,「取回咱們兵家信物了?」

  背後有男人笑道:「以後記得先喊師父。」

  少年沒搭理,起身後轉頭問道:「能不能給我看看那座小劍冢?」

  正是背劍懸虎符的兵家宗師,自稱來自真武山,他曾經揚言要與金童玉女所在師門的那位小師叔一戰。

  男人搖頭道:「還不到火候。」

  然後他有些惱火,「你幹嘛要故意壞了那女子的水觀心境,你知不知道這種事情,一旦做了,就是一輩子的生死大敵!」

  少年一臉無所謂道:「大道艱辛,如果連這點磨難也經不起,也敢奢望那份高高在上的長生無憂?」

  男人氣笑道:「你連門也未入,就敢大言鑿鑿,不怕閃了舌頭?!」

  少年最後咧嘴,露出潔白森森的牙齒,笑道:「以後我在修行路上遇到這種破境機緣,會主動告知那女子一聲,到時候師父你不許插手,讓她儘管來壞我好事。」

  男人感慨道:「你知不知道,世間機緣分大小,福運分厚薄,根骨分高低,你若是事事以自己之理衡量衆人,以後總有一天會遇到拳頭更大、修為更深、境界更高之人,到時候人家心情不好,就一拳打斷你的長生橋,你如何自處?」

  少年微笑道:「那我就認命!」

  男人自嘲道:「以後為師再也不跟你講道理了,對牛彈琴。」

  少年突然問道:「那個泥瓶巷的傢夥,怎麽曉得水裡石頭的妙處?還開始練拳了?」

  男人突然神色嚴厲起來,「馬苦玄!為師不管你什麽性格桀驁,但是有一點你必須謹記在心,我們兵家正宗劍修!修一劍破萬法,修一劍順本心,修一劍求無敵,但是絕對不許濫殺無辜,不許欺辱俗人,更不許日後在劍道之上,因為嫉妒他人,就故意給同道中人下絆子!」

  少年伸了個懶腰,「師父,你想多了,泥瓶巷那傢夥就算再厲害,只要不惹到我,就與我無關,說到底,小鎮這些人成就再高,將來也無非是我的一塊墊腳石而已,嫉妒?我感謝他們還來不及呢。」

  男人無奈道:「真是講不通,我估計以後真武山,會不消停了。」

  少年好奇問道:「你在真武山排第幾?」

  男人笑了笑,「不說這個,傷面子。」

  少年白眼道:「早知道晚些再拜師。」

  男人一笑置之。

  他有句話沒跟自己徒弟挑明,世間天才是分很多種的,天賦亦是。

  先前那個草鞋少年,看似平淡無奇的六步走樁,其實渾身走著拳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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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19:58:2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三章 少年和老狗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劉羨陽的宅子,而是先回了泥瓶巷,跟寧姚說了一下劉羨陽的打算。

  寧姚聽過之後,沒有發表意見,只說這是你們之間的事情,她只管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如果劉羨陽能夠不用她出手就躲過一劫,她自會返還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陳平安說這不是錢的事情,結果寧姚冷冰冰回了一句,那你是要跟我談感情,咱倆到那份上啦?陳平安差點被她這句話噎死,只好蹲在門檻那邊撓頭。

  寧姚瞥了眼桌上陳平安捎來的糕點,有物廉價美的糯米棗糕,也有相對昂貴的雨露團,肯定是少年竭盡全力的待客之道了,少女便破天荒有些心軟和愧疚,一時間覺得自己好像有些不厚道,吃人家的,住人家的,遇到難事,她哪怕幫不上大忙,也不能火上加油,於是問道:「劉羨陽會不會是在鐵匠鋪那邊,受到實實在在的人身威脅,才不得不將那件青黑瘊子甲賣出去?比如說鋪子裡藏有四姓十族的爪牙,暗中教訓了一頓劉羨陽?」

  陳平安思量片刻後,搖頭道:「不會,劉羨陽絕對不是那種被威脅就低頭認輸的人,當年我第一次見到他,哪怕被福祿街那幫人打得嘔血,也沒說半句服軟的話,就一直扛著,差點真的被人活活打死,這麽多年,劉羨陽性子沒變。」

  寧姚又問道:「血氣方剛,意氣之勇,重諾言輕生死,其實巷弄遊俠兒從來不缺,我一路行來,就親眼見識過不少。只不過一旦大利當前,換了一種誘惑,他劉羨陽到底能不能守得住本心?」

  陳平安又陷入沈思,最後眼神堅定道:「劉羨陽不會因為外人給了什麽,就去當敗家子,他對他爺爺的感情很深,除非真的像他說的,他爺爺臨終前叮囑過他,寶甲可賣,但是別賤賣,而那部劍經則一定要留在他們劉家,以後還要留給後人。」

  寧姚說道:「就我知道的情況而言,那件瘊子甲品相是不俗,但是也算不得太過珍稀,倒是那部劍經,既然能夠讓正陽山覬覦已久,並且不惜出動兩人來此尋寶,擺明了是視為囊中之物了,所以肯定是樣好東西。所以賣寶甲留劍經,這個決定,是說得通的。」

  陳平安點了點頭。

  寧姚撫摸著綠色刀鞘,眼神冷冽,「小心起見,我陪你一起去劉羨陽家宅子,先打發了那位婦人,既然是劉羨陽親口說要賣,那麽裝載寶甲的箱子搬就搬,之後我再跟你一起去阮家鋪子,見一見劉羨陽,問他到底是怎麽想的,如果真是他爺爺的臨終遺囑,你我就不需要指手畫腳了,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不該是你管的,就別瞎管。如果不是的話,便讓他說出苦衷,大不了我再將那箱子重新搶回來!」

  陳平安擔憂問道:「寧姑娘你的身體沒問題?」

  寧姚冷笑道:「如果是對付正陽山的搬山老猿,肯定會灰頭土臉,可要是那個娘們,在這座小鎮上,我一隻手就夠了。」

  陳平安好奇道:「搬山猿?」

  寧姚敷衍道:「遺留在這座天下的一種上古凶獸孽種,真身為體型大如山峰的巨猿,傳言一旦顯露真身,能夠將一座山岳拔地而起,扛起背走。只不過這些都是傳言,畢竟誰也沒真正看到過。正陽山這幾百年來一直隱忍不發,其實底蘊很厚,雖然宗門在東寶瓶洲名次不高,可是不容小覷,所以咱們能夠不跟他們起爭執,是最好,起了爭執……」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起了爭執咋辦?」

  寧姚站起身,拇指推刀出鞘寸餘,一臉看白癡的眼神望向草鞋少年,少女天經地義道:「還能咋辦?砍死他們啊!」

  陳平安咽了咽口水。

  之後少年背著籮筐,帶著重新戴上帷帽、腰佩綠刀的少女,一起緩緩走向劉羨陽的祖宅。

  寧姚扭頭瞥了眼少年的籮筐,問道:「今天怎麽這麽少?」

  陳平安嘆了口氣,「馬苦玄,哦,就是杏花巷那邊馬婆婆的孫子,跟我差不多歲數,現在好像完全變了一個人,按照他的說法,是小鎮風水變了,所以這些小溪裡的石頭越來越留不住『氣』。」

  寧姚神情凝重,沈聲道:「他說的沒錯,這座小鎮是要變天了。你最好趁早解決掉這檔子事,趕緊走出小鎮,哪怕離開以後再回來,也比一直待在小鎮來得好。」

  陳平安不是不撞南牆不回頭的一根筋,自小一個人過慣了,反而更加知道人情冷暖和輕重緩急,點頭笑道:「會的,只要看到劉羨陽跟阮師傅喝過拜師茶,我就馬上離開這裡。最好那個時候,阮師傅也答應給你鑄劍。」

  看著滿臉喜悅的傢夥,寧姚納悶道:「跟你無關的事情,也值得這麽開心?說你爛好人,你憑啥不服氣?」

  大概是認為兩人有些相熟了,陳平安說話也沒之前那般遮遮掩掩,理直氣壯道:「劉羨陽,顧粲,加上寧姑娘你,你想啊,天底下那麽多人,我也就在乎三個人的好壞,我咋就爛好人啦?」

  寧姚笑眯眯問道:「那三個人裡頭,我排第幾?」

  陳平安既誠懇又赧顔道:「暫時第三。」

  寧姚摘下佩刀,隨便握在手中,用刀鞘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皮笑肉不笑道:「陳平安,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

  陳平安莫名其妙問道:「煎藥你不覺得煩?」

  寧姚楞了楞,理解了他的想法,「陳平安,我突然發現你以後就算到了外邊,也能活得挺好。」

  陳平安一點都不貪心,誠心誠意道:「跟現在一樣好就行。」

  寧姚不置可否,輕輕搖晃手中綠刀,就像鄉野少女搖晃著花枝。

  到了劉羨陽家的巷子拐角處,一個黑影驀然竄出,寧姚差點就要拔刀出鞘,幸好及時忍住,原來是一條黃狗,圍繞著陳平安親昵打轉,陳平安彎腰揉了揉黃狗的腦袋,起身後笑道:「是劉羨陽隔壁那戶人養的,叫來福,好多年了,膽子特別小,以前我和劉羨陽經常帶它上山,就只會跟在我們屁股後頭湊熱鬧,劉羨陽總嫌棄它抓不住山兔山雞,總說來福連一條貓都不如,像馬苦玄家養的那只貓,有人看到它經常能夠往家裡叼野雞和蛇。不過來福年紀大了嘛,十來歲了,很老啦。」

  說到這裡,草鞋少年忍不住又彎腰,摸了摸來福的腦袋,柔聲道:「一大把歲數,就要服老,對吧?放心,以後等我賺到大錢了,一定不餓著你。」

  寧姚搖了搖頭,對此她是無法感同身受的。

  哪怕她這一路行來,她見過很多人很多事,高高在上的仙家高人,肉眼凡胎的市井百姓,權貴子弟的錦衣怒馬,御風淩空的神仙風采,見過了許許多多的悲歡離合。

  寧姚

  有那佛家的行者,在淒厲風雨夜,赤足托鉢而行,唱著佛號,步伐堅定。有赴京趕考的窮書生,在破敗古寺裡,為披著人皮的狐魅溫柔畫眉,最後重新動身啓程之時,哪怕明知自己已是兩鬢微霜,也無悔恨。

  有頂著天師頭銜的年輕道人,在古戰場和亂葬崗之中獨自穿行,默念著福生無量天尊,不惜消耗自身修為,為孤魂野鬼們引領一條超脫之路。有上任之初親手禁絕淫祠龍王廟的官,嘴唇乾裂滲出血絲,在乾涸河床邊上,擺下香案,沙啞誦讀著《龍王祈雨文》,最後為了轄境內的百姓,面向龍王廟,下跪請罪。

  有前朝遺老的古稀老人,不願帶著出仕新朝的兒子,只帶著蒙學的小孫子,登高作賦,面對家國破碎的舊山河,老淚縱橫,跟心愛孫子說那些已經改了名的州郡,原本應該叫什麽。有一葉扁舟在千里長峽中,順流直下,有讀書人在兩岸猿聲中,意氣風發,讀至快目會心之處,仰天長嘯。有面覆甲胄的傾國女子,在硝煙落幕後,縱馬飲酒最絕色。

  一路行來,一路見聞,一路感悟,寧姚的向道之心,始終穩若磐石,沒有任何拖泥帶水。

  現如今,寧姚又多看到一幕。

  一個孤苦伶仃的陋巷少年,背著籮筐繫著魚簍,摸著一條老狗的腦袋,少年對未來充滿著希望。

  兩人剛回到劉羨陽家沒多久,就有人敲響院門,陳平安和寧姚對視一眼,然後陳平安出去開門,寧姚只是站在屋門口,不過她回頭瞥了眼那柄安靜躺在櫃檯上的長劍。

  敲門之人是盧正淳,自然是以婦人為首,此外還有兩名盧氏忠僕。

  盧正淳面容和善,輕聲問道:「你是劉羨陽的朋友,叫陳平安,對吧?我們是來搬箱子的,劉羨陽應該跟你打過招呼了。所以這袋錢你放心收下,除此之外,我們夫人答應劉羨陽的條件,將來也會半點不差交到他手上。」

  陳平安接過那袋子錢,讓開道路,雍容大方的婦人率先走入院子,盧正淳帶著兩名下人跟隨其後,婦人親自打開已經被擺在正堂的紅漆木箱子,蹲下身,伸手撫摸那具模樣醜陋的寶甲,眼神出現片刻迷離,然後是難以掩飾的炙熱和渴望,但是這抹情緒很快就被婦人收斂,恢復正常神色,她站起身後,示意盧正淳可以動手搬箱子了,東西並不沈重,畢竟裡頭只有一具甲胄而已。

  婦人最後一個離開屋子,走到門檻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草鞋少年,微笑道:「劉羨陽真的很把你當朋友。」

  不明深意的陳平安只好一言不發,只是默然送他們這一行人離開院子。

  最後陳平安站在門外,久久不肯挪步,寧姚來到他身邊。

  婦人走在盧正淳三人之後,走到巷子盡頭後,轉頭望去,看到並肩而立的少年少女,玩味笑道:「年輕真好,可是也得活著才行啊。」

  ————

  那座橫跨小溪的廊橋裡,一位高大少年倒在血泊中,身體抽搐,不斷吐出血水。

  只是這一次,這個高大少年,再沒有能夠聽到某個黑黑瘦瘦的傢夥,一遍遍撕心裂肺喊著「死人了」。

  廊橋北端橋頭的臺階那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遠遠看著熱鬧,唯獨不敢靠近那個少年,生怕惹禍上身。

  有兩人快步走入廊橋,男子蹲下身,搭住少年的手腕脈搏後,臉色愈發沈重。

  青衣少女恨極,咬牙切齒道:「一拳就砸爛了他的胸膛,好狠辣的手段!」

  男人不說話。

  紮了一根馬尾辮的青衣少女怒道:「爹!你就眼睜睜看著劉羨陽這麽被人活活打死?劉羨陽是你的半個徒弟!」

  男人一直沒有鬆開少年的手腕,面無表情,淡然道:「我哪裡知道堂堂正陽山,這回竟然如此不講規矩。」

  少女猛然起身,「你不管,我來管!」

  男人抬頭緩緩問道:「阮秀,你是想讓爹給你收屍?」

  少女大踏步前行,一往無前,沈聲道:「我阮秀不是只會吃一件事!也會殺人!」

  男人眉宇間隱約有雷霆之怒。

  小半原因是自己閨女的楞頭楞腦,更多自然是正陽山那頭老猿的歹毒出手。

  男人想了想,既然自己還未正式接手齊靜春的位置,那麽是不是就意味著,自己也可以不用那麽講道理?

  青衣少女突然停下腳步。

  少女突然看到有個消瘦少年,從廊橋那一頭,向自己這邊瘋狂跑來。

  她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穿著一雙草鞋,面無表情,古井不波。

  兩人一瞬間就擦肩而過,少女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出口,沒來由的,她便覺得很委屈,一下子就流下眼淚。

  當草鞋少年坐在身邊,伸手抓住高大少年的一隻手,視線早已模糊的劉羨陽,好像一下子多出幾分精神氣,試圖擠出一個笑臉,斷斷續續說道:「那婆娘說我不交出寶甲,她就能殺了你……她還說,反正她是母子兩個人來咱們小鎮的,一人被驅逐而已,這個代價她出的起,我怕,很怕她真的去殺你……之前我跟你說的,其實不全是假話,我爺爺的確跟我說過那些話,所以我覺得賣了就賣了,沒啥大不了的……只是剛才她又讓人去找我,說那個老人瘋了,一聽說我沒有劍經,就執意要先殺你,再來殺我,我實在是擔心你,想給你打聲招呼……就一路跑到這裡,然後就被那老王拳,是有點疼……」

  草鞋少年低著頭,輕輕擦掉劉羨陽嘴角的鮮血,少年死死皺著那張黝黑消瘦的臉龐,輕聲道:「不怕,沒事的,相信我,別說話了,我帶你回家……」

  高大少年那股子強撐起來的精神氣,漸漸淡去,視線飄忽,喃喃道:「我不後悔,你也別怪自己,真的……就是……我就是有點怕,原來我也是怕死的。」

  最後高大少年死死攥緊他唯一朋友的手,嗚咽道:「陳平安,我真的很怕死。」

  草鞋少年坐在地上,一隻手死死握著劉羨陽的手,一隻手握拳撐在膝蓋上。

  大口喘息,拼命呼吸。

  年紀輕輕的少年,此時就像一條老狗。

  草鞋少年眼眶通紅。

  當他想要跟老天爺討要一個公道的時候,就更像一條狗了。

  陳平安不想這樣,這輩子都不想再這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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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0:07:4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四章 水落石出

  福祿街盧氏的宅子,小巧玲瓏,卻別有洞天,便是清風城許氏婦人,也覺得是螺螄殼裡做道場,做到了極致,不能再苛求什麽。在一座臨湖水榭裡,剛剛成功將劉家瘊子甲收入囊中的婦人,滿面春風得意,慵懶斜靠著圍欄,大概是心情實在太好,至於盧正淳那只蒼蠅站在水榭臺階上,也覺得不是那麽礙眼。

  身穿一襲大紅袍子的兒子站在長凳上,往小湖裡丟魚餌,近百尾紅背鯉魚擁擠在一起,紅浪滾滾,畫面頗為壯觀。

  婦人對盧正淳吩咐道:「你就不用在這邊候著待命了,等到此間事了,你便隨我們去往清風城,除了讓我家夫君收你為入室弟子,也會答應你爺爺那個有些無理的請求,務必保證讓你有朝一日能夠躋身中五境,要知道這種承諾,才是最值錢的,所以說你爺爺是只老狐狸。」

  說到這裡,婦人自顧自嫣然而笑,「要我看啊,如果你爺爺是盧氏掌舵人,盧氏王朝未必會這麽快崩塌。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大驪藩王宋長鏡,也坦言能夠在一年內就立下滅國之功,功勞簿上有你們盧氏皇室一半。當然了,你們這支小鎮盧氏,運氣不太好,跟主支盧氏,一榮未必俱榮,一損倒真是俱損,所以這次我們清風城給你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要錯過了,要好好把握住。」

  盧正淳彎腰極低,雙手作揖高過頭頂,感激涕零道:「盧正淳絕不敢忘記許夫人大恩大德,日後到了那座名動天下的清風城,必當為許夫人做牛做馬,並且盧正淳發誓,此生只忠心於夫人一人!」

  清風城許氏笑意嫵媚,眯起眼眸,柔聲道:「這種掏心窩子的話啊,可別讓我夫君、也就是你未來的師父聽時候你也可以在他面前重複一遍?」

  興許是在泥瓶巷給劉羨陽下跪後,盧正淳對於此事已經不再心懷芥蒂,聽到婦人的誅心言論後,立即跪下,整個人匍匐在水榭外的臺階頂部,顫聲道:「盧正淳絕不敢忘本!」

  婦人笑了笑,隨意揮揮手,開始趕人,「行了,起來吧,以後到了清風城,修行一事最耗光陰,路遙知馬力,你是不是忘本,自然水落石出。」

  盧正淳後退著離開水榭,下了臺階才緩緩轉身,這位曾經在小鎮呼風喚雨的天字號紈絝,在婦人跟前,好像腰桿就從來沒有直起過。

  小鎮之外的盧氏,作為一座大王朝的掌國之姓,在被大驪邊軍重創之後,可謂大傷元氣,一蹶不振,短期之內很難東山再起,從上到下,盧氏嫡系和旁支以及遠房,只得夾著尾巴做人。

  否則,以清風城的家底和聲望,絕對不敢如此在小鎮盧氏宅子,做起鳩占鵲巢的勾當,還敢居高臨下,對盧氏子弟呼來喝去。否則就算換成正陽山的那對主僕,其實都很勉強。

  如今盧氏龍遊淺灘,時局艱辛,實在是不得不低三下氣。

  紅袍男童嗤笑道:「真是個天生奴才命的狗腿子,娘親你收下這種廢物做什麽?不會真要讓我爹收他做徒弟吧,而且還答應他一個中五境?中五境什麽時候如此廉價不值錢了?」

  婦人微笑道:「盧正淳雖然面目可憎,但並非沒有可取之處,此人資質一般,本來成為外門弟子就屬萬幸,不過說到底,這個年輕人只是那筆大買賣之下的小添頭而已,掀不起半點風浪。至於表面上看,娘親許諾給小鎮盧氏這麽多,答應盧氏皇室那些逃難的皇親國戚和金枝玉葉,可以在清風城避難並且紮根,清風城會以禮相待,奉為座上賓。甚至在城內專門劃分出一大塊區域,作為盧氏的私人地盤,期限為一百年。」

  孩子丟完魚餌,突然跑出水榭,撿了一大把石子回來,然後趴在欄桿上,朝著那些鯉魚使勁丟擲石子,玩得不亦樂乎,轉頭說道:「娘親,咱們來小鎮尋覓瘊子甲,是不是就是一個掩人耳目的由頭,是咱們清風城許氏借此機會掌控盧氏的障眼法?畢竟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盧氏那撥浩浩蕩蕩的喪家犬,聽說人數僅皇室成員就有三千多人,加上內宦奴婢附庸和不願依附大驪宋氏的亡國遺老,對於我們清風城的人氣增長,幫助很大。這裡才是落魄盧氏如今真正的消息運轉樞紐?

  婦人欣慰笑道:「能夠想到這一層,說明我的兒子很聰明,但是呢,還是錯了。」

  男孩皺眉,等著答案。

  婦人眨了眨眼睛,「那具瘊子甲,內有玄機,簡單而言,就是不比那部劍經差。」

  男孩狠狠丟出一顆石頭,砸在一尾鯉魚背脊上,鮮血四濺,可憐鯉魚瘋狂拍打水面。

  孩子眼神炙熱,「我爹最擅長攻伐之道,殺力之大,不比那大驪宋長鏡遜色太多,只可惜一直受困於先天身體孱弱,最怕對手與他以傷換傷的無賴打法,這才無法揚名,還淪為笑柄,就連清風城的自家人也敢在背地裡取笑我們,娘親,是不是我爹得了這具寶甲之後,就能夠攻防皆備,可以與那宋長鏡一較高低?」

  婦人仍是搖頭。

  紅袍男孩重重一拍欄桿,怒色道:「你不要跟我賣關子!」

  齜牙咧嘴,擇人而噬,就像一頭的虎豹幼崽。

  婦人從來沒覺得兒子在自己面前大呼小叫,有何不妥,畢竟自己兒子一出生,就得到過一位高人評價極高的讖語,「虎狼之相,人主資質」。

  婦人耐心解釋道:「你爹得到寶甲後,一旦參悟成功,能夠在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要什麽防禦,一力降十會,一鼓作氣碾壓敵人便是。」

  男孩哈哈大笑,快意至極,「殺殺殺,到時候讓我爹就從咱們清風城內部殺起!自己人做的噁心事,才最噁心!」

  男孩笑過之後,很快冷靜下來,突然想起一事,問道:「娘親你這麽戲耍正陽山,真是耍猴了,就不怕那頭蠢猿萬一回過神,離開小鎮後就對我們大打出手?還有一件事,我始終沒想明白,那個姓劉的,既然早早有了買瓷人,本身就根骨極好,加上有寶甲有劍經,這樣的香餑餑,簡直是少之又少,就連我也不得不承認,對他需要刮目相看,那麽買瓷人為何遲遲不願露面,使得娘親你能夠渾水摸魚,還讓那正陽山老猿幫咱們解決掉了爛攤子,他一拳打死劉羨陽後,什麽都清淨了,天大麻煩由正陽山來兜著,至於我們清風城,便有了極大的回旋餘地。」

  婦人胸有成竹道:「正陽山那頭千歲高齡的搬山老猿,腦子不算好用,但還不至於蠢笨到被娘親任意當猴耍的地步,其實他早已猜出娘親借刀殺人的手段了,為何老猿願意捏著鼻子,自己跳入陷阱,其中原因比較複雜,既有正陽山不怕惹禍上身的自負,也有一段不為人知的秘史內幕,你暫時不用管這些。」

  婦人陷入沈思,再次捋了捋思路,試圖查漏補缺,以免後患無窮。

  少年劉羨陽的買瓷人,曾是鼎力支持盧家王朝的一股勢力,王朝覆滅後,賠了一個底朝天,血本無歸,在這之前,確實是山下世俗王朝一等一的門閥,否則也不至於在確認劉羨陽的劍胚資質後,仍然能夠耗費重金將劉羨陽留在小鎮,買下了之後的九年時間。

  正陽山不知通過什麽渠道知曉此事後,便去找到那個破落戶,試圖購買劉羨陽的本命瓷,正陽山一位老祖,當面就給出了一個天價。但是那戶人家吃錯藥了一般,死活不願鬆口,只說是已經轉手賣給其他人了,至於是誰,什麽來歷,更是守口如瓶。

  之後迷惑不解的正陽山,便聽到風聲,說是正陽山的死敵,風雷園搶先抓住機會,趁火打劫,得了先機。那戶人家自然不敢當著正陽山劍仙的面,說自己已經把東西賣給了你們正陽山的仇敵風雷園。

  至於劉家祖傳瘊子甲和劍經一事,以及風雷院接手劉羨陽本命瓷的消息,到底是誰泄露給正陽山的?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正是清風城許氏,不過當然是躲在幕後的那種。

  她更是主要謀劃之人,這趟親自趕赴小鎮,花費巨大代價,她自然要保證這筆買賣,最少能夠回本,否則她這一支在清風城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岌岌可危,更別奢望獨力執掌清風城。

  事實上小鎮這邊,臥虎藏龍,不容小覷,不提日薄西山的盧氏,其餘三大姓氏,在東寶瓶洲版圖上,誰不是雄踞一方,如日中天?

  其實四姓十族,真正的底蘊,不是說盤踞著多少條術法通天的地頭蛇,這些家主、老祖宗,其實已經注定離不開,老話說樹挪死人挪死,可惜他們早已與桃葉巷的桃樹、小鎮中心的老槐差不多,屬於挪了就死,更無來生一說,所以空有一身大神通,無法施展。

  這些家族的底蘊,在於他們能夠掌握多少口龍窯,管轄多少門戶,因為這將直接決定每年為外邊提供多少只本命瓷,一旦出現修行的好胚子,押中寶的買瓷人,只要不是手頭太拮據,多半還會額外包一個「大紅包」,除此之外,也等於雙方結下一份香火情,比起點頭之交,當然要分量更重。

  婦人突然對自己兒子感慨道:「千萬不要小覷任何人,哪怕是盧正淳這種彎腰做狗的小人物。你以為來了小鎮,就能夠輕而易舉將那些機緣、寶物拿到手嗎?不是這樣的,老龍城的苻南華,幾乎道心崩碎,雲霞山的蔡金簡更是人間蒸發,生死不知。還有一名資質不俗的後輩,在廊橋那邊看似福至心靈,便作水觀,給人壞了心境,無異於在心湖底部,被人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使得湖水下降。這類事情,不會到此為止,反而接下來只會越來越多,所以說,修行路上,無一個逍遙人。」

  孩子想了想,「小心駛得萬年船,娘親,我會注意的。」

  婦人點頭道:「如此最好。」

  孩子丟擲出最後一顆石子,問道:「那個齊靜春到底怎麽回事?」

  婦人罕見動怒,厲色訓斥道:「放肆!尊稱齊先生!」

  孩子一愣,仍是乖乖改口道:「齊先生是不是有了麻煩?」

  婦人猶豫片刻,緩緩說道:「齊先生的恩師,曾經不但陪祭於那座文廟,而且還是在儒教教主的左手第二位。」

  孩子目瞪口呆。

  這意味著齊靜春的恩師,是儒家,或者準確說是儒教漫長歷史上的第四人?

  這種超乎想像的存在,要是有誰誇下海口,說這類聖人一怒之下,能夠一腳將東寶瓶洲最大的山岳徹底踩碎,孩子不敢說自己全信,但也肯定會半信半疑。

  婦人心有戚戚然,低聲道:「只是那位聖人中的聖人,如今地位卻比這座小鎮的那些破敗神像……也不如了。」

  孩子咽了咽口水,隨口問道:「劉羨陽那個朋友如何處置?」

  婦人想了想,「你是說泥瓶巷那個姓陳的孤兒?」

  孩子點點頭。

  婦人笑道:「你不也一見面就稱呼為螻蟻嗎?讓他們自生自滅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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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0:21:0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五章 陽光

  督造官衙署來了兩位風塵僕僕的客人,兩人皆是弱冠之年,玉樹臨風,如楠如松,頭等美質。門房聽說是來拜訪崔先生後,連身份也不詢問了,趕緊領進官邸,領到那位崔先生暫居的別院,幫著敲響門扉,門房便恭謹告辭。

  開門之人,正是那位代表儒家來此討要壓勝之物的君子,年少時就贏得過呵筆郎的美譽,一直被視為下任觀湖書院山主的不二人選。他看到兩位年輕人之後,有驚喜也有訝異,望向其中一位斜靠門扉的年輕人,笑問道:「灞橋,你身邊這位朋友是?」

  被稱呼為灞橋的年輕人,嬉皮笑臉道:「這傢夥啊,是大雍王朝龍尾郡的陳氏子弟,崔兄你叫他松風就行,這傢夥生平不好美色美酒,唯獨有石硯之癖,聽說這邊的小溪有幾個老坑,就想來碰碰運氣。他還有一位遠房親戚,這次也與我們隨行,要不是因為她,我和松風也不會耽擱到現在才進小鎮,本該早兩天來的。她不喜歡與人打交道,便自己去逛小鎮了。唉,可惜鳥可惜鳥,來的路上,聽說隋朝的一個皇子得了天大機緣,賺到一尾金色龍鯉,以後大有希望走江出龍,把我給眼饞得眼睛都紅了,崔兄你瞅瞅,滿是血絲,對不對?」

  年輕人把頭往那位儒家君子伸過去,後者笑著用手指推開這顆腦袋,提醒道:「劉灞橋,既然已經拖延了行程,就趕緊辦正事去,還來我這邊空耗做什麽?什麽時候風雷園的行事風格,變得如此拖拉了?」

  那位龍尾郡陳氏子弟面帶歉意,苦笑道:「來的路上,有過一場衝突意外,灞橋兄傷了作為養劍室的臟腑竅穴,只得冒險將本命劍移至明堂竅,若非我修為不濟,成了累贅,絕不至於讓灞橋兄受傷。」

  劉灞橋爽朗大笑道:「幾個鬼鬼祟祟的野修罷了,靠著一點歪門邪道,才僥倖傷到本公子,反正已是我劍下亡魂,不值一提!如果不是急著趕路,本公子就要給他們弄幾座衣冠冢,立塊墓碑,寫下他們於某年某月某日死於劉灞橋劍下,將來等我成為劍道第一人,說不得還會成為一處風景名勝,對不對?」

  儒家君子與這位風雷園天才劍修相識已久,知道他天生不著調的性格,把兩人帶進院子。

  劉灞橋突然壓低嗓音,「崔兄,你給我透個底,此方天地是不是馬上要塌了?山崖書院那位流徙至此的齊先生,當真要執意逆天行事?」

  崔姓讀書人置若罔聞。

  劉灞橋嘿嘿一笑,指了指這位崔先生,「我已經懂了。」

  那位儒家君子看似漫不經心說道:「松風,我先前去學塾那邊拜訪過齊先生,先生說起修身一事,有過『時不我待』的感慨。」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位出自崔氏的聖人種子,卻只說到修身便打住了。

  陳松風一開始本以為是讀書人之間的客套寒暄,只是當他看到對方的眼神之後,靈犀一動,陳松風立即心領神會,抱拳道:「崔先生,我去尋一尋那位遠房堂姐,回來之後再向先生討教治國韜略。」

  陳松風言語當中,有意無意跳過「齊家」環節,只是提及了治國。

  陳松風匆匆離去。

  崔姓讀書人嘆了口氣,和劉灞橋坐在小院石桌旁。

  劉灞橋翹著二郎腿,直言不諱道:「這個陳松風聰明是聰明,一點就透,只不過吃相也太不講究了,好歹坐下來跟你胡扯幾句,再走也不遲,就那麽急著去求祖蔭槐葉?我看沒必要嘛,如今我們東寶瓶洲除了龍尾郡陳氏,還剩下幾個上得了檯面的姓氏門閥?那些槐葉,不乖乖落入他陳松風口袋,難道還落在小鎮土生土長的俗人頭上?」

  東寶瓶洲的陳氏,以龍尾郡陳氏為尊,雖然沈寂很久,只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雖然聲勢不振,但到底是祖上出過一大串梟雄人傑的千年豪閥,所以哪怕是劉灞橋所在風雷園這樣的鼎盛宗門,也不敢小覷,所以就連劉灞橋這種人,也願意與之為伍,算是當做半個朋友。

  讀書人好奇問道:「你來此是找那位阮師,求他幫你鑄劍?」

  劉灞橋吞吞吐吐,語焉不詳。

  大略意思是為宗門幫忙做一件事,如果做成了,風雷園就會出面為他向阮師求情鑄劍。至於那件事為何,劉灞橋似乎有些難以啓齒。

  讀書人又說道:「你知不知道正陽山也來人了,而且是主僕兩人。」

  劉灞橋楞了楞,震驚道:「我根本沒聽說啊,正陽山是誰來了?」

  然後這個在風雷園以跋扈著稱的年輕劍修,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碎碎念禱告道:「千萬別是傾國傾城的蘇仙子,小子我跪求不是蘇仙子大駕光臨,要不然我出劍還是不出劍?蘇仙子看我一眼,我就要酥了,哪裡捨得祭出飛劍……」

  讀書人有些無奈,「放心,不是你心儀的蘇仙子,是護山的白猿,他護送著正陽山純陽劍祖陶魁的寶貝孫女。」

  「老崔你真是我的福星!不是蘇仙子就萬事大吉!」劉灞橋立即活蹦亂跳,哈哈大笑道:「怕他個卵?!我還怕一頭老畜生不成?!咱們風雷園誰都可以怕,唯獨不慫他正陽山!」

  讀書人猶豫了一下,「風雷園和正陽山,本是同根同源的劍道正宗,為何就不能解開死結?」

  劉灞橋收斂玩笑神色,沈聲道:「崔明皇,這種話你以後到了風雷園,千萬千萬別跟人說半個字。」

  讀書人喟然長嘆。

  風雷園,正陽山。

  雙方從祖師劍仙到剛入門的子弟,往往不需要什麽一言不合,只要是遇到了,直接就會拔劍相向。

  官署門房和年邁管事突然火急火燎趕到院門外,崔明皇和劉灞橋同時起身。

  管事走入院子,行禮之後,說道:「崔先生,剛得到一個消息,正陽山對一個叫劉羨陽的少年出手了。」

  劉灞橋驟然大怒,「哪個劉羨陽?!」

  管事對崔先生頗有敬意,至於眼前這位不知姓名的公子,老人其實並不畏懼,淡然回復道:「回禀這位公子,我們小鎮只有一人叫劉羨陽。」

  劉灞橋臉色劇變,冷笑道:「好一個正陽山,欺人太甚!」

  崔明皇神色自若,問道:「齊先生是否出面?」

  管事搖頭道:「尚未。聽說那少年被帶去了阮師的劍鋪,估摸著就算沒死,也只剩一口氣了,有人親眼看到那少年胸膛被一拳捶爛,如何活得下來。」

  崔明皇笑了笑,「謝過老先生告知此事。」

  年邁管事連忙擺手,「不敢當不敢當,職責所在,叨擾崔先生了。」

  在管事領著門房一起離去後,崔明皇看到劉灞橋一屁股坐回石凳,疑惑問道:「你難道正是沖著那個少年而來?」

  劉灞橋臉色陰沈不定,「算是一半吧。接下來會很麻煩,大麻煩。」

  崔明皇問道:「不止是牽涉到風雷園和正陽山的恩怨?」

  劉灞橋點點頭,「遠遠不止。」

  讀書人袖手而坐,輕聲道:「樹欲靜而風不止。看來我是該動身去取回那塊四方鎮圭了,哪怕會被齊先生誤認為是我們觀湖書院落井下石,也沒辦法。」

  崔明皇站起身,「我去趟學塾,去去就回。」

  他離開福祿街的官邸後,途徑十二腳牌坊樓,停下腳步,仰頭望著「當仁不讓」四字匾額。

  陽光下,讀書人伸手遮在額頭。

  他一陣猶豫不決之後,竟是又轉身返回官署。

  ————

  福祿街上,白髮魁梧的老人牽著瓷娃娃一般容顔精緻的女童,並沒有進入盧家大宅,反而是去了宋家,早有人等候在門口,將兩人迎入家內,在懸掛「甘露堂」匾額的正堂內,一位氣度威嚴的老人站起身,來到門口相迎,抱拳道:「李虹見過猿前輩。」

  正陽山的搬山老猿,對李家家主隨意點了點頭,鬆開小女孩的手,低頭柔聲道:「小姐,老奴在山頂那邊等你。」

  小女孩坐在正堂門檻上,氣鼓鼓不說話。

  李氏家主輕聲道:「前輩放心,我們李氏一定將陶小姐安然無恙地送出小鎮。」

  老猿嗯了一聲,「此次麻煩你們幫忙照顧小姐,就算正陽山欠你們一個人情。讓我與小姐說些話。」

  老人立即離開正堂,並且下令讓家族所有人都不得靠近甘露堂百步。

  老人也坐在門檻上,想了想,「小姐,有些話本不該跟你說的,只是事已至此,再隱瞞也沒有意思,老奴就一並跟你說了。此次小鎮之行,多半是有人精心策劃的一個局,那個清風城許家婆娘,跑不掉,只不過她未必是分量最重之人。這個坑,厲害的地方在於哪怕老奴有所察覺,也無法不跳。小姐有所不知,那部劍經的主人,曾經是一位叛出正陽山的劍道孽徒,由他自創而成,依照你爺爺的說法,這部劍經最可貴之處,在於雖然寫書之人,最終劍道成就不過是摸著劍仙的門檻,但是劍經內容,直指大道。小姐你想啊,與咱們正陽山交好的謝家老祖,何等眼界,仍是給予這部劍經,「極高」兩字評語。」

  接下來老人的語氣冷漠幾分,「而這名欺師滅祖的劍道天才,走投無路之際,投靠了我們正陽山的宿敵風雷園,風雷園也確實庇護了此人大半生,他當了大半輩子的縮頭烏龜,後來為了印證劍經,悄然離開風雷園,尋找過數位證了道的大劍仙,例如謝家老祖,哪怕皆對其人品不屑,但是對於劍經所寫,的確都贊賞不已。謝家老祖私下曾說,劍經融合正陽山、風雷園兩家劍道精神,一旦哪一方有人修成,那麽兩家的術道之爭,鹿死誰手,就該落幕了。」

  老人沈聲道:「所以這部劍經,老奴如果能夠拿到手,交給小姐你來修行,是最好的結果。退一萬步說,就算我們正陽山沒有拿到手,給什麽老龍城雲霞山之流,被那些年輕人得去了機緣,正陽山倒也能忍,唯獨一事,絕對不能退讓半步,那就是被風雷園的狗雜種們將劍經拿到手!」

  老人臉色鐵青猙獰,「小姐,別忘了,風雷園的園子最深處,那座試劍場之上,我們正陽山的那位老祖,也正是小姐你這一脈的祖先,她當初在正陽山最為孱弱之際,毅然挑戰那一代的風雷園園主,結果堂堂正正戰死後,她的屍首,非但沒有被風雷園禮送回正陽山安葬,反而任其屍體曝曬,甚至頭顱之中,還插著一把風雷園劍士的長劍,故意任人觀摩取笑!」

  「三百年了,整整三百年,哪怕正陽山公認英才輩出,竟然始終連風雷園的一把劍,也拔不出來!一代代正陽山劍修,承受著這種奇恥大辱,正陽山一日不滅風雷園,便一日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

  「為何我正陽山,每一位老祖成就劍仙之尊後,卻從不願召開慶典,普告天下?!」

  這些陳年往事,小女孩其實早就爛熟於心,耳朵都聽得起繭子了。

  只不過之前親人長輩說起,都儘量以雲淡風輕的語氣提起這段公案恩怨,遠遠不像搬山猿這般憤懣滿懷,直抒胸臆。

  小女孩稚聲稚氣問道:「白猿爺爺,那你為何不乾脆一拳打死那死強死強的少年?雖說他如今已是經脈寸斷,氣息崩碎絮亂,劍經自然而然就跟著被搗爛攪碎,神仙也沒辦法復原。可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有人救了他,有萬一有人得到劍經,那我們正陽山咋辦?」

  那部劍經的傳承方式極為特殊玄妙,無法言傳,像是被劉氏先祖題字於壁,或者說是當年那個正陽山叛徒,留下一道流轉不定的劍意在子孫體內,代代相傳,一直在等待天資卓絕的子孫出現,能夠駕馭這道蘊含劍經內容的劍意。

  所以只要少年死了的話,他的買瓷人和風雷園也就徹底沒戲。那部從未真正現世的劍經,就此煙消雲散。

  老人哈哈笑道:「老奴若是當場就打死那少年,就會被瞬間趕出這座小天地,到時候小姐怎麽辦,難道要小姐獨自面對風雷園的人?再者,此地術法一律禁絕,阮師能鑄劍能殺人,可是救人的本事嘛,真是不咋的,除此之外,難不成齊靜春出手?絕對不會的,如今他已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再說了,真惹惱了老奴,大不了就現出真身,老奴倒要看看,這方天地撐不撐得起老奴的千丈真身!」

  老奴站起身,氣勢磅礴,道:「小姐,廊橋少年一事,已經不用理會,容老奴殺了風雷園的人,就在那座山頂門外等你。那齊靜春若是識相,就隔岸觀火,若是他敢插手,老奴就敢撞他個支離破碎。便是阮師出手,老奴也要與之一戰到底,才算不虛此行!」

  小女孩想了想,燦爛笑道:「白猿爺爺,你去吧,不用擔心我。」

  老人灑然笑道:「小姐就更不需要擔心老奴了。」

  ————

  溪畔劍鋪一間屋子裡,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味,一盆盆血水被端出去,然後端回一盆盆清水。

  一個幾乎是被青衣少女拎小雞一樣抓來的老人,楊家藥鋪的掌櫃,就坐在窗前小凳上,伸手洗去滿手血跡,額頭滲出汗水,抬頭後無奈搖頭道:「阮師,這少年的傷勢實在太重了,如果是小鎮之外……」

  雙手環臂的阮師傅板著臉道:「廢話就別說了。」

  老人只得苦笑。

  自己確實說了句廢話,如果是在小鎮之外,根本就用不著他出手。

  青衣少女阮秀,死死盯住那片放在病榻少年額頭的槐葉,已經黯然無光,綠色猶然是綠色,卻沒有半點綠意。她猛然轉頭,憤怒問道:「不是說好了,陳平安拿出他那片槐葉,劉羨陽就能有一半生機嗎?」

  楊家鋪子老掌櫃嘆息道:「若是槐葉主人自己遭此重創,然後承受槐葉的祖蔭,當然是救活的機會有五成,可是用來給別人消受福蔭,就另當別論了。」

  阮秀怒喝道:「姓楊的!那你為何之前胡說八道,說有五成希望?!為什麽不早說!」

  老人哭喪著臉,無比委屈,「老夫當時要是不這麽說,怕是少年沒死,老夫就已經被你活活打死了啊。」

  阮秀氣得臉色發白,正要開口駡人。

  男人沈聲道:「秀秀,不得對楊掌櫃無禮。」

  阮秀咬緊牙關,默不作聲。

  男人沈默片刻後,瞥了眼呆若木雞、遲遲沒有動靜的老掌櫃,沒來由春雷綻放似的,就開始破口大駡道:「楊掌櫃,你他媽的像一根木頭杵在這裡,作死啊?!」

  碰上這麽一對父女,老人真是欲哭無淚,關鍵是還不敢流露出絲毫不滿,只得硬著頭皮繼續死馬當活馬醫。

  從頭到尾,草鞋少年都沒有大呼小叫,也沒有嚎啕大哭,只是一次次端水出門再進門,一盆盆血水換成一盆盆清水。

  又一刻鐘之後,藥鋪掌櫃也是煩躁至極,低頭看著那盆清水,猛然一巴掌拍在水裡,濺起無數水花,然後抬頭對阮師傅無比悲憤道:「阮師!你乾脆一劍刺死我算了,老子只是個賣藥的,不是起死回生的神醫!」

  打鐵漢子一點一點皺起眉頭。

  老人立即縮了縮脖子。

  那個少年終於出聲說話,「楊掌櫃,再試試看。」

  在老人轉頭望向少年後,少年眼神乾乾淨淨,微微加重語氣:「再試試看!」

  老人吐出一口濁氣,於心不忍道:「孩子,老夫是真的無能為力啊。」

  少年艱難擠出一絲笑意,「楊掌櫃,求你了。」

  老人滿臉疲憊,仍是搖了搖頭。

  草鞋少年眼睛裡僅剩最後那點的希冀神采,也消失不見。

  他蹲下身放下臉盆,坐在床邊,握住高大少年已經微涼的手,擠出一個比苦還難看的笑臉,輕聲道:「我會回來的。」

  少年起身離開屋子,走到門檻那邊,突然轉過身,對阮家父女和老掌櫃,向一直忙到現在的三人,鞠躬致謝。

  少年跨過門檻。

  陽光有些刺眼,少年略作停頓後,大步向前。

  老天爺不給公道,沒事,我自己去要,能要多少是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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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1:07:1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六章 壓衣刀

  在草鞋少年離開屋子沒多久,青衣少女一跺腳,就要跟上去,被從阮師變成阮師傅的中年男人喊住,正色道:「秀秀!你若是現在摻和進去,只會幫倒忙,害了那個陳平安,到時候才真正是萬劫不復。」

  阮秀沒有轉身,只是猛然轉頭,黑亮的馬尾辮,在空中甩出一個漂亮弧度,少女眼神淩厲,語氣近乎苛責道:「爹,劉羨陽的事情你也沒摻和,結果又如何了?」

  男人欲言又止,最後仍是忍住沒有泄露天機,沈聲道:「相信爹,現在的你,對那個少年最大的幫助,是儘量告訴他一些這座小洞天的秘密和規矩,要他爭取在框架之內行事,天時地利人和,能夠多占一樣是一樣。」

  阮秀似懂非懂,猶豫不決。男人揮揮手,耐著性子叮囑道:「牽一髮而動全身,你是我阮邛的女兒,那泥瓶巷的少年,他丟入池塘的石子再大,濺起的水花有限,不會驚擾到水底的老王八,這就意味著萬事可以周旋,可是你阮秀不一樣。記住嘍,每逢大事有靜氣,要你多讀書多讀書,總是不聽!心性連一個陋巷少年也比不上,虧你還是修行之人。」

  男人其實最後這句話一說出口,就有些後悔了。沒辦法,到了自家閨女這邊,漢子總管不住最後一句肯定拆臺的言語。好在這回少女竟是沒有覺得如何委屈,快步跑出屋子,留下一個心情複雜的男人。

  本名阮邛的男人挑了張凳子坐下,握住高大少年的手腕,一團亂麻的脈象,糟糕至極。本就心情不太好的漢子愈發臉色陰沈,大發牢騷道:「齊靜春也真是的,正陽山如此投機行事,就算沒辦法按照規矩,將其驅逐出境,好歹也給點教訓,殺雞儆猴,即便殺不得,打幾下有什麽問題?要不然接下來此方天地不斷有新人湧入,更加魚龍混雜,還不得亂套?怎麽,是想著反正沒幾天就要卸任,大不了就留給我一個稀巴爛的攤子?說好的讀書人的擔當呢……」

  蹩腳老郎中坐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絕對不插嘴,以免惹禍上身,老人只敢在心裡不斷腹誹,說好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呢?

  阮邛發完牢騷,最後嘆息道:「你齊靜春如此束手束腳,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前邊的話,你可以當做耳旁風,這句話,可別漏掉不聽啊。」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其實一直竪著耳朵偷聽,聞言後頓時拜服,心想不愧是下一任坐鎮洞天的聖人,這臉皮都能擋下飛劍了。

  阮邛突然望向老人,問道:「只聽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這他娘的還沒有人嫁人啊,就已經骼膊肘往外拐啦?」

  老人實在是憋了半天,忍不住想要說幾句良心話了,要不然就對不起自己鐵骨錚錚的風骨,於是壯起膽子說道:「阮師,是不是老朽老眼昏花的緣故?總覺得那少年好像也沒多喜歡你家秀秀啊。」

  阮邛斬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老人,釘截鐵道:「不用懷疑,你就是老眼昏花了!」

  老人也用一種可憐的眼神看著漢子。

  兩兩無言。

  水井那邊,阮秀趕上陳平安,也不說話,好像是不知道如何開口。

  陳平安朝她笑了笑,記得第一次在青牛背那邊遇到,還以為她是啞巴,要麽就是不會說小鎮這邊的方言土話。現在才知道原來她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她跟著草鞋少年的腳步,走向廊橋那邊,青衣少女終於鼓起勇氣說道:「陳平安,我叫阮秀,我爹叫阮邛,是一名鑄劍師,我從小就跟我爹打鐵鑄劍,這次來你們小鎮,爹說是礙於宗門托付,加上這裡的水土最適宜打造劍爐,所以才來這裡趟渾水,其實我心裡清楚,我爹是想為我找一份機緣,我爹這人就是死要面子,就像你的朋友劉羨陽,我爹其實心裡很想收這個徒弟,你可能不太知道,我爹如果將來選擇在這裡開宗立派,開山大弟子的人選,就很重要了,所以他不是見死不救,你別怪他……」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有怪你爹。」

  說到這裡,草鞋少年停頓了一下,抬起手背抹了抹下巴,苦澀道:「知道不應該怪別人,但其實心裡很氣,很生氣你爹為什麽不早點收下劉羨陽做徒弟,生氣為什麽劉羨陽出事情的時候,沒有人阻攔,哪怕知道這不對,但我還是很生氣。」

  阮秀點點頭,「這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不願在這裡多耗,問道:「阮姑娘,找我有事嗎?」

  阮秀小心翼翼問道:「你現在不會是去找正陽山的人報仇吧?」

  陳平安不說話,既不否認也不承認。

  少女本來就不是擅長言辭的人,乾脆就想到什麽就說什麽了:「你別這麽魯莽,正陽山本就是我們東寶瓶洲的名門大派,那頭老猿的身份,其實與正陽山老祖無異了,哪怕老猿在此地無法使用術法神通,可要是對付你,很簡單!再就是他重傷劉羨陽後,齊先生一定會懲罰他的,所以你最少不用擔心這件事情,會被當做什麽都沒發生……」

  陳平安打斷少女的言語,說道:「阮姑娘你所謂的懲罰,是說殺人凶手會被趕出小鎮嗎?」

  阮秀啞然。

  陳平安笑了笑,反過來勸慰少女,眼神真誠,清澈得如同小溪流水,「阮姑娘,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當然不會傻乎乎沖上去,直接跟那種神仙拼命。」

  阮秀如釋重負,習慣性拍了拍胸脯,興許是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稚氣,不夠淑雅,不像是大家閨秀,馬尾辮少女便笑得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也跟著笑起來,說道:「上次只送給你三條魚,是我太小氣了。」

  阮秀有些赧顔,很快憂心問道:「你的左手?」

  陳平安揚起包紮嚴實的左手,「不打緊的,已經不礙事了。」

  阮秀整理了一下思緒,緩緩說道:「陳平安,千萬別衝動,如今學塾齊先生的處境比較困難,而且齊先生和我爹交接的時候,極有可能小鎮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新局面,是好是壞,目前還不好說,所以易靜不易動。」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阮秀有些莫名的著急。

  歸根結底,在於她自己就很焦躁,按照她的性情,這會兒本該殺向那個正陽山老猿了,如今卻要反過來苦口婆心勸說少年不要冒險,這是有違本心的。但問題在於,就像她自己所說,大勢所趨,確實易靜不易動,這也是她的直覺。

  她阮秀莽莽撞撞去找人討要說法,即便惹出捅破天的麻煩,她爹肯定不會不管,而且多半壓得下來。

  可是眼前這個陳平安,只能生死自負。

  陳平安和阮秀道別離去,獨自跑向廊橋。

  才別少女,又見少女。

  廊橋南端石階上,坐著一位刀劍疊放的少女,面容肅穆。

  她身穿墨綠色長袍,雙眉狹長,緊抿起嘴唇,身邊放著兩隻織造華美的金絲綉袋。

  陳平安快步跑向廊橋,剛到臺階底下,少女寧姚就拋下那兩袋子銅錢,淡然道:「還你。」

  陳平安站在臺階下,雙手接住兩袋錢,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

  寧姚板著臉說道:「說好了要保證劉羨陽的安全,現在是我沒有做到,是我寧姚對不起你陳平安和劉羨陽!」

  少女心知肚明,在這座小鎮上,身軀體魄仍屬普通的少年,被仙家人物一拳打爛胸膛,誰都救不了。再者,如果劉羨陽有救,哪怕只有一線生機,以陳平安的爛好人性格,恐怕就是待在鐵匠鋪那邊會被人砍頭,也絕對不會擅自離開半步。

  陳平安走上臺階,蹲在她旁邊不遠處,把兩袋子錢遞還給少女,輕聲說道:「寧姑娘,錢,你留著好了,加上泥瓶巷我家藏的那袋,你全部拿去,我已經不需要了。以後希望可以的話,就幫忙花錢雇人,照看我和劉羨陽兩家的宅子。」

  少女沒有接過錢袋,氣極反笑,「那要不要幫你每年春節貼春聯和門神啊?」

  陳平安臉色認真道:「如果可以的話,是最好。」

  少女差點氣得七竅生煙,大駡道:「小時候被牛尾巴打過臉,了不起啊?!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做傻事?氣死我了!總之這件事情,陳平安你別管,你以為就你那點三腳貓功夫,能對付一頭正陽山的搬山猿?劉羨陽那破宅子,以後你自己管去,你家春聯門神,也自己滾去買!我寧姚不伺候!」

  陳平安望著少女說道:「寧姑娘,我雖然認識你沒多久,但是我能夠肯定一件事,如果你有信心幫劉羨陽報仇,你絕對不會把兩袋子錢還給我,最少不是在這個時候。」

  陳平安把錢放在兩人之間的臺階上,「寧姑娘,現在都什麽時候了,你覺得我還有心情跟你說客氣話嗎?你跟我,還有劉羨陽,只是做一筆生意買賣,又不是誠心坑我們,只是遇上這樣的天災人禍,誰也想不到,哪有讓你賠上性命的道理?相信我,不只是我陳平安不願意看到這樣,劉羨陽那個傻瓜也一樣不願意。他如果能說話,只會說爺們的事,娘們別管……」

  少年突然咧了咧嘴,說道:「我當然不敢這麽跟寧姑娘說。」

  寧姚雙手按在白鞘長劍之上,眯眼道:「我之前話只說了一半,愧疚是一半,再就是自離家出走以來,我寧姚行走天下,從來沒有遇到一個坎就繞過去的時候!」

  少女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自己心口,「這裡也是!」

  陳平安想了想,「寧姑娘,你做事之前,能不能先讓我找三個人?之後我們各做各的!」

  寧姚問道:「需要多久?」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最多半天!」

  寧姚又問道:「除了齊靜春,還有兩個是誰?」

  陳平安搖頭道:「寧姑娘你就別問了。」

  寧姚皺眉道:「窯務監造衙署,可管不了這個,你真以為是偷雞摸狗、街頭鬥毆的小事?」

  陳平安剛要站起身,寧姚沈聲道:「錢拿走!」

  陳平安只得自己先收起來。

  「陳平安!你等下,先轉過身去。」

  在讓陳平安轉身後,寧姚突然彎下腰,掀起袍子,取下一把綁縛在小腿上的古樸短刀,站起身遞給少年,語氣無比鄭重其事道:這是我們家鄉那邊獨有的壓裙刀,每個女子都會有。事急從權,便宜行事,我就不講究什麽鄉俗了。但是你別忘了,這刀是借給你,不是送給你的!」

  陳平安有些茫然,但是伸出一隻手去接短刀。

  少女怒道:「用雙手!懂點禮數好不好?!」

  少年趕緊抬起另外一隻手,不過仍是疑惑不解。

  寧姚沒好氣道:「你以為只憑幾片碎瓷,就能殺那頭搬山猿?蔡金簡只不過是修行路上,沒走多遠的角色,更何況正陽山那頭老畜生天生異象,最是皮糙肉厚,別說瓷片,就是尋常的仙家兵器,一樣傷不到老畜生分毫,撐死了弄出一兩條傷痕,有何意義?屁事不頂用!」

  雙手接刀又不知如何安置它的少年,此刻臉色有些古怪。

  寧姚瞪眼道:「都要拿刀砍人了,還不許爆幾句粗口?!」

  陳平安無言以對,不知為何,少年坐回位置,坐在臺階上,抬頭望著南方的天空。

  少女站在少年身邊。

  陳平安最後一次勸說道:「真的會死人的。」

  少女雙手環胸,一側佩劍,一側懸刀,臉色漠然,「我見過的死人,比你見過的活人還多。」

  然後她故意以一種漫不經心的語氣說道:「那把壓裙刀,回頭你可以綁在手臂上,藏於袖中。」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陳平安使勁拍了一下膝蓋,站起身,突然說道:「認識你們,我很高興。」

  少女猛然轉身,率先行走於廊橋中。

  英氣動人的少女,雪白劍鞘的長劍,淡綠刀鞘的狹刀。

  她此時的身影。

  是少年這輩子見過最美的畫面,沒有之一。

  這一刻,少年覺得自己哪怕能夠走出小鎮,也不會見到比這更讓人心動的場景。

  這輩子不虧。

  所以原本因為陸道長一席話,變得有些惜命怕死的少年,又像以往那樣,一點也不怕死了。

  死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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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1:23:3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七章 獨行

  陳平安和寧姚在十二腳牌坊樓那邊分道揚鑣,陳平安去了泥瓶巷,敲門喊道:「宋集薪,在家嗎?」

  正在竈房用葫蘆瓢勺起一瓢水的少女,接連打嗝,喝下水後,頓時神清氣爽了許多,她放下勺子,從竈房姗姗走出,跑去打開院門,感到有些奇怪,仍是一板一眼回復道:「我家公子不在。陳平安,你怎麽敲門了,以前你不都是站在你家院子,跟咱們聊天嗎?」

  陳平安隔著一堵院門,說道:「有點事情。」

  稚圭開門後,打趣道:「稀客稀客。」

  她看了眼陳平安的臉色,問道:「找我家公子做啥?如果不著急的話,回頭我可以幫忙捎句話。著急的話,估計你就得去監造衙署找人了,之前你也親眼瞧見了,我家公子跟新任督造官宋大人關係不錯。」

  她發現陳平安兩腳生根似的一動不動,白眼道:「倒是進來啊,楞在那邊做什麽?!我家是龍潭虎穴啊,還是進來喝口水要收你一兩銀子?」

  說到這裡,少女自顧自掩嘴嬌笑起來,「對你來說,肯定是後者更可怕。」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笑容牽強,輕聲道:「其實我是來找你的,之前那麽喊,是怕宋集薪誤會。」

  稚圭會心一笑,問道:「那就說吧,什麽事情?醜話說在前頭,鄰居歸鄰居,交情歸交情,可我到底只是一個泥瓶巷寄人籬下的小丫鬟,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幫不了大忙。不過你陳平安要是借錢的話,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算你運氣好,我倒是有一點點小法子。」

  陳平安苦笑道:「還不真是錢的事情,我就跟你直說了吧,劉羨陽給人在廊橋那邊打成重傷了,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去看了,也沒轍。」

  稚圭一臉茫然,「我怎麽沒聽說這事兒,劉羨陽惹上誰了?」

  陳平安無奈道:「是個外地人,來自一個叫正陽山的地方。」

  稚圭試探性問道:「那你是想托關係走門路,好給劉羨陽找塊風水寶地下葬?這倒是不難,我可以讓我家公子在督造官那邊說一嘴,再由衙署管事門房之類的出面,去桃葉巷請那個魏老頭找地方,只要不是要在朝廷封禁的地方占個山頭,想來不難。」

  陳平安本就黝黑的那張臉龐,愈發黑了。

  約莫稚圭也察覺到自己想岔了,習慣性一齜牙,露出雪亮的整齊牙齒,她背靠牆壁上的春聯,歪著腦袋,笑容玩味,問道:「陳平安,你是想要我報答你的救命之恩?可是我就是個丫鬟呀,楊家鋪子老掌櫃都沒辦法,我能如何?」

  陳平安一番天人交戰之後,緩緩說道:「王朱,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那年大雪天,我在家門口看到你,就知道你跟我們不一樣。後來你也是第一個看出蛇膽石不尋常的人,現在回想起來,你當年看待我們這些街坊鄰居的眼神,跟當下那些外鄉人看我們,本質上沒有區別。」

  少女咧嘴一笑,「其實是有的。」

  我不光光是看待你們這些凡夫俗子,就是看待那些仙家修士,也一樣看不起。

  只不過這句話,稚圭沒有說出口。

  有些道理,在她這邊,本就是天經地義,可在別人那邊,就成了目中無人,桀驁難馴。

  陳平安問道:「我找你,是想問問你,到底有沒有可能救回劉羨陽。我用掉一張槐葉,當時只能勉強吊住劉羨陽最後一口氣,雖然用處不大,但最少是有用處的,所以我想問,你這邊有沒有槐葉,尤其是多餘的槐葉?」

  少女指了指自己鼻子,問道:「你是問我家公子宋集薪有沒有槐葉,還是我,一個無父無母的小婢女?」

  陳平安死死盯住少女,直截了當道:「宋集薪就算有,他也不會給我。我是在問你,王朱。如果有,你願不願意借給我,如果沒有,你知不知道其它法子來救劉羨陽?」

  始終被稱呼為王朱的少女,一隻手揉著下巴,一隻手輕輕拍打腹部,搖頭道:「沒啦,真沒啦,不騙你,你要是早些來,說不定還剩下幾張槐葉。至於其它法子,當然沒有,我又不是神仙,哪裡曉得讓人起死回生、白骨生肉的手段,對吧?陳平安,你可不能強人所難,唉,我真是看錯你了,以為你跟他們都不一樣,不是那種挾恩圖報的傢夥呢。」

  陳平安猶不死心,「真沒有?不管我做不做得到,你可以說說看。」

  稚圭搖頭,斬釘截鐵道:「反正我沒有!」

  陳平安笑了笑,「我知道了。」

  少年轉身就走,消瘦身影很快消失在泥瓶巷。

  少女站在家門口的巷子裡,望著少年漸行漸遠的背影,神色複雜,有一絲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味,憤憤道:「好不容易到手的槐葉,就這麽被你揮霍掉了?那你可以跟著劉羨陽一起去死了,反正早死早超生,運氣好的話,下輩子繼續做難兄難弟吧。總好過那些連來生也沒有的可憐蟲。」

  少女走回院子,跨過門檻的時候,不小心又打了個飽嗝,譏笑道:「有點撐。」

  她冷不丁加快步子沖向前,一腳重重踩踏下去,然後緩緩蹲下身,盯著那只頭頂生角的土黃色四腳蛇,訓斥道:「有借有還再借不難,你們這五頭小畜生,以後若是膽敢賒帳賴帳,看我不把你們扒皮抽筋一鍋燉!」

  婢女腳底板下的四腳蛇竭力掙紮,發出一陣陣輕微的嘶鳴,似乎在苦苦哀求討饒。

  陳平安離開泥瓶巷後,一路跑到學塾,結果被一位負責清掃學塾的老人告知,齊先生昨天便與三位外鄉客人一起去小鎮外的深山了,說是要探幽尋奇,一趟來回最少要三天。陳平安滿懷失落,轉身離去的時候,拎著掃帚的老人猛然記起一事,喊住少年,說道:「對了,齊先生去之前,交代過我,如果泥瓶巷有人找他,就告訴那個少年,道理他早就說過了,不管他今日在與不在學塾,都不會改變結局。」

  少年好像早就知道是這麽一個結果,眼神黯淡無光。

  死水微瀾,了無生氣。

  但是少年仍然彎腰致謝,道:「謝謝老先生。」

  老人連忙挪開幾步,站到一旁,擺手笑道:「可擔待不起『先生』二字。」

  老人看到少年緩緩離去,走了一段路程後,好像抬起手臂擦了擦眼睛。

  老人輕輕搖頭,想起同樣是差不多歲數的同齡人,另外兩位讀書種子,宋集薪和趙繇,再看看這位,人生際遇,天壤之別。

  真是有人春風得意,有人多事之秋啊。

  陳平安去了趟泥瓶巷,拿起最後一袋藏在陶罐裡的銅錢,帶著三袋錢,走入福祿街,找到窯務督造衙署。

  門房一聽介紹後有些懵,宋集薪在泥瓶巷的鄰居,要找宋集薪和督造官宋大人?陳平安偷偷遞給他一枚早就準備好的金精銅錢,也不說話,門房低頭一瞅,一掂量,雙指一摩挲,心領神會,卻不急著表態。少年很快就又遞過來一枚金色錢,門房笑了,卻沒有接手,說道:「既然是個懂事之人,我也就放心幫你引薦,否則因你丟了這份差事,我就真是冤大頭了。你手裡這枚銅錢先收著,如果府上管事答應你進衙署,再給我不遲,如果不答應,我也愛莫能助,就當這枚銅錢就與我無緣,你覺得如何?」

  陳平安使勁點頭。

  沒過多久,年邁管事和門房一起趕來,門房對少年使了一個眼色,暗示他千萬別這個時候掏出一枚銅錢來,公然受賄,罪名可不小。好在少年沒有做出那傻事來,只是跟著管事一起往衙署的後堂走去。

  門房嘆了口氣,有些奇怪,為何管事一聽是泥瓶巷姓陳的少年,就點頭答應了。什麽時候衙署的門檻這麽低了?

  門房有些心虛,其實他方才見著管事,言語當中的明裡暗裡,都勸管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讓那少年進衙署,只不過他也沒直說,相信以老管事在公門修行這麽多年的高深道行,肯定心知肚明。

  年輕門房原先打的小算盤,當然是想著白拿一枚銅錢,又不用擔風險,而且拿得心安理得。

  現在他只希望那窮酸少年可別是什麽惹禍精。

  在衙署後堂正廳,身穿那一襲白色長袍的高大男人,坐在主位上正在喝茶。

  宋集薪坐在左邊客人椅子上,單手把玩一柄竹制摺扇,不斷將其打開合攏,笑望向被帶進來的草鞋少年。

  烏黑的椅子,雪白的袍子,很鮮明的反差。

  管事退去,主位上的男人放下茶杯,對少年笑道:「陳平安,隨便坐。之前我們其實已在泥瓶巷見過面了,只不過當時我沒有認出是你,否則早該打招呼的。」

  宋集薪覺得有些好笑,只有他才知道這個男人,在自稱「我」的時候,明顯會有些拗口。

  少年坐在宋集薪對面的椅子上。

  男人開門見山地問道:「陳平安,你來這裡,是關於劉羨陽被打傷一事?」

  少年站起身說道:「我希望宋大人能夠嚴懲正陽山的凶手,而不只是將他驅逐出境。」

  男人笑了笑,「其實小鎮這邊是『無法之地』,意思是說這裡沒有任何王朝律法的,本來督造官就比較尷尬,是無權過問地方事務的,再者小鎮這邊,歷來奉行民不舉官不究,無論是大門大戶裡打死了丫鬟奴僕,還是小門小戶的鬥毆傷人,也沒有來這座監造衙署擊鼓鳴冤的風俗,所以,陳平安你是提著豬頭走錯廟,拜錯菩薩了。」

  男人言行舉止,和顔悅色,身上沒有半點頤指氣使的倨傲姿態。

  陳平安掏出三袋子銅錢,放在椅子旁邊的高凳上,然後對那個神色自若的男人說道:「宋大人,我知道你很厲害,我想知道你能不能救下劉羨陽,哪怕不能救,能不能給他一個公道,不讓殺人凶手殺了人,只要離開小鎮就好像什麽事情都沒有了。」

  男人哈哈笑道:「我很厲害?是你家那個黑衣少女告訴你的吧?嗯,由此可見她的武學天資極好,比你那個叫劉羨陽的朋友還要好。實話告訴你好了,我只會殺人,救人實在不擅長。再說了,我憑什麽要為了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少年,壞了這裡奉行千年的大規矩?」

  男人說到這裡,指了指那三袋子銅錢,「沒了寶甲劍經的劉羨陽,他的命,根本值不了這麽多錢,至於想要買下我的人情,這些錢,又遠遠不夠。我大驪跟正陽山鬧掰,就為了三袋子錢?絕對不可能的,傳出去會是整個東寶瓶洲的笑話。陳平安,你可能暫時不太理解這番話,但是以後如果有機會,你出去走走,就會明白這是大實話。」

  陳平安咬牙說道:「宋大人,你能不能說出如何才能出手?哪怕你覺得我死也做不到,但是宋大人可以說說看。」

  男人不覺得自己有流露出蛛絲馬跡,這位權勢藩王眼神出現一抹訝異之色,微笑笑道:「陳平安,我不是瞧不起你,故意刁難你,恰恰相反,我覺得你這個人有意思,才願意花時間,心平氣和跟你講道理,做買賣,明白嗎?」

  陳平安點了點頭。

  宋集薪坐姿不雅,盤腿坐在椅子上,用合攏摺扇輕輕拍打膝蓋。

  隔岸觀火,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宋長鏡不計較宋集薪的不著調,小鎮之上,這位藩王掌握情報之多,僅僅輸給齊靜春而已,他終於一語道破天機:「陳平安,你根本不用太過愧疚,誤以為你朋友因你而死,因為劉羨陽早就身陷一個死局,只要這個少年不肯交出劍經,就只能是一個死結,因為正陽山一定會要他死的。不管是齊靜春還是阮師,誰也攔不住,倒不是說沒人打過那老猿,而是需要付出的代價太大,不劃算不值當。」

  男人喝了口茶,悠然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為何連最不該得到祖蔭福報的你,都有了一片槐葉,可是劉羨陽天賦根骨那麽好,竟然沒有得到一片槐葉,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陳平安說道:「打擾宋大人了。」

  草鞋少年收起三袋子銅錢,向眼前這位督造官大人告辭離去。

  宋長鏡雖然沒有挽留,竟是親自起身相送,宋集薪剛想要不情不願站起來,卻看到這位叔叔微微搖頭,順勢就一屁股坐回,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走到門檻的時候,宋長鏡毫無徵兆地說道:「有兩件事,我做得到,卻無法去做,所以只要你做成其中一件,我倒是可以考慮幫你教訓那頭老猿。」

  少年趕緊停下腳步,轉過身,滿臉肅穆。

  男人淡然道:「一件事是找機會,綁架老猿身邊的正陽山小女孩,亂其心志,迫使老猿強行滯留在小鎮。還有一件事是夜間偷偷砍倒那棵老槐樹,然後拔出鐵鎖井的那條鐵煉。你可以兩件事都做,也可以只做一件事。一件事做成了,我出手幫你重傷凶手,兩件事一並做成了,我就替你殺了正陽山老猿。」

  宋長鏡微笑著承諾道:「一言既出,決不食言!」

  然後權勢滔天的大驪藩王說了一個莫名其妙的言語,「陳平安,我相信你感覺得到一句話的真假。」

  少年默然離去。

  沒有看到聽到少年使勁拍胸脯的大放厥詞,宋長鏡反而覺得很正常,站在門口,背對著屋內的宋集薪,問道:「你跟他比較熟,覺得他會不會去做?」

  宋集薪搖頭道:「不好說。如果正常情況下,要他去做違心的事情,很難很難,但是為了劉羨陽的話,估計就又有點懸了。」

  男人負手而立,望向天空,問道:「假設少年真的給人意外之喜,本王借此機會插手其中,不管是和正陽山交好,還是與風雷園結盟,自然只可取其一,甚至難免會與另一方結怨,這相較於本王袖手旁觀,任由大驪跟這兩方勢力始終不鹹不淡,老死不相往來,對於我大驪來說,你覺得哪一種結果更好?」

  宋集薪站起身,用摺扇拍打另外一隻手的手心,緩緩踱步,思量之後說道:「太平盛世選後者,適逢亂世選前者。」

  然後少年笑道:「無論小鎮外的天地,到底是盛世還是亂世,看來最少叔叔你已經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宋長鏡嗤笑道:「我輩沙場武人,在太平盛世裡做什麽?做一條給讀書人看家護院的太平犬嗎?」

  宋長鏡轉頭看著神色僵硬的少年,「本王已經看出來,這個少年,才是你的真正心結所在,而且你短時間內很難解開,一旦留下這個心結離開小鎮,這將不利於接下來的修行。所以你可以親眼看看,一個原本赤子之心的單純少年,是如何變得一身戾氣和俗氣的。到時候,你就會覺得跟這種人慪氣,很沒有意思。」

  宋集薪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沒有反駁什麽,最後陷入沈思。

  男人走回屋子,坐在主位上,仰頭一口喝光杯中茶水,「最重要的是,本王玩弄這種無聊的小把戲,除了隨便找個蹩腳理由,以便渾水摸魚之外,也是想讓你明白一個道理,在你接下來要走的修行路上,誰都有可能是你的敵人……例如你的親叔叔,我宋長鏡。」

  少年愕然。

  宋長鏡冷笑道:「因為心結魔怔,如果不是親手拔除乾淨,後患無窮,如荒原野草,春風吹又生。」

  宋長鏡譏諷鄙夷道:「即將貴為大驪皇子殿下的宋集薪,你是不是滿懷悲憤,可是你現在能怎麽辦?所以你覺得自己,比起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的陳平安,好到哪裡去?」

  宋集薪死死盯住這個滿臉雲淡風輕的男人,少年抓住摺扇的五指,筋骨畢露。

  男人端坐椅上,眼神深沈,望向屋外,彷彿在自言自語:「以後你看到的人越多,就會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什麽善惡有報,快意恩仇,匹夫一怒血濺三尺,什麽才子佳人,有情人終成眷,都是廢物們臆想出來的大快人心。所以啊,你自己的拳頭一定要硬,靠本王?靠你的親生父母?我勸你趁早死了這條心,不然帶你離開小鎮,就是無異於帶著你的屍體去亂葬崗,帝王之家,何嘗不是生死自負。」

  少年汗流浹背,頽然坐在椅子上。

  雖然少年在得知自己的真實身份後,將那份志得意滿隱藏得很深,在衙署待人接物並無半點異樣,可是落在藩王宋長鏡眼中,如手持照妖鏡,照見一頭剛剛化為人形的精魅。故而能夠在談笑之間,灰飛煙滅。

  宋長鏡望向遠方,視線好像一直到了東寶瓶洲的最南端,到了那座遙遠的老龍城。

  這位藩王不知為何,想起一句話,「人心是一面鏡子,原本越是乾淨,越是纖塵不染,越是經不起推敲試探。」

  宋長鏡覺得廟堂上的讀書人,雖然絮絮叨叨神憎鬼厭,可是有些時候說出來的大道理,他們這些提刀子的武人,真是活個一千年也想不出說不透。

  宋長鏡收起思緒,伸手指向南方,如手持槍戟,鋒芒畢露,「宋集薪,如果你覺得本王今天說得不對,可以,但忍著,只有將來到了老龍城,咱倆換個位置坐,本王才會考慮是不是要洗耳恭聽!」

  大驪皇子宋集薪已經恢復正常,笑道:「拭目以待。」

  官署門口,草鞋少年如約遞給門房第二枚銅錢。

  ————

  十二腳牌坊樓,陳平安看到黑衣少女的身影,快步跑去。

  寧姚就站在「氣沖鬥牛」的匾額下,開口問道:「怎麽樣?」

  陳平安搖頭道:「三個人都找過了,其中兩人見著面,齊先生沒能看到,不過我一開始知道答案的。」

  君子不救。

  齊先生確實在此之前早就說過。

  寧姚皺眉不語。

  陳平安然後對少女說了一句小心,就開始狂奔離開。

  先到了楊家鋪子,用一枚金精銅錢跟知根知底的某位老人,買了一大堆治療跌打和內傷的藥瓶、藥膏和藥材,這些東西如何使用和煎熬,少年熟門熟路,龍窯燒瓷是一件靠山吃飯的活計,經常會有各種意外,姚老頭雖然看不順眼只能算半個徒弟的陳平安,但是不得不承認這個少年腿腳利索,人也沒有心眼,所以許多跑腿以及花錢的事情,都是讓陳平安去做,比如給窯口的傷患們買藥以及煎藥。

  陳平安回到泥瓶巷祖宅,關上門後,先開始煎藥,是一副治療內傷的藥方,在等待火候的空隙,將一件洗得發白卻依舊乾淨的衣衫攤放在桌上,撕成一條條綁帶,以吝嗇小氣著稱的草鞋少年,此時沒有半點心疼,然後除了將那把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綁在手臂之外,少年還在自己小腿和手腕之上,都捆綁上了一層層的棉布細條。

  陳平安摘下牆壁上那張自製的木弓,猶豫了一下,仍是暫時放棄攜帶它,反而從窗臺上取回彈弓和一袋子石子。

  之所以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接連三次碰壁也沒後悔,這是少年獨有的強勁。

  不去試試看,少年怎麽都會不甘心,就像少年在鐵匠鋪那邊,最後一次,求老掌櫃一定要再試試看,是一樣的道理。

  先找身份古怪的稚圭,是希望能給劉羨陽找回一線生機。再找齊先生,是心存僥倖,希望他能夠主持公道,最後找寧姚所謂的武道宗師,督造官宋大人,是擺明了傾家蕩産去做一筆買賣。

  少年一開始就想得很清楚,所以這時候很失落,但也沒覺得如何撕心裂肺。

  其實藩王宋長鏡和鄰居宋集薪,根本不懂陳平安。

  有些事情,死了也要做。但有些事情,是死也不能做的。

  少年蹲在牆角,安安靜靜等待藥湯的出爐,這一罐子藥,很古怪,沒有別的用處,就是能止痛,曾經龍窯窯口有個漢子,患了一種怪病,在床上熬了大半天,半死不活不說,關鍵是整個人痛苦得整張臉和四肢都扭曲了,後來楊家鋪子就給出這麽一副方子,最後那個漢子很快就死了,但是走得並不痛苦,甚至有力氣坐起身,交代遺言後,還姚老頭的攙扶下,去看了最後一眼窯口。

  陳平安覺得自己應該也用得著。

  少年看到桌上還有一些碎布片,便脫下腳上那雙破敗草鞋,拿出一雙始終捨不得穿的嶄新鞋子,搬來陶罐,拿出其中的碎瓷片。

  約莫半個時辰後,做完一切事情的少年打開屋門,悄無聲息地走出泥瓶巷。

  臨近黃昏,陽光已經不刺眼,天邊有層層疊疊的火燒雲,無比絢爛。

  草鞋少年走向福祿街。

  青石板街道上,已無路人,少年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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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1:37:28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八章 放紙鳶

  草鞋少年這些天經常往福祿街桃葉巷送家書,幾乎家家戶戶的門房都認識了這位送信人,所以並不顯得突兀,加上少年神色自若,像往常一般小跑在青石板街道上,哪怕有行人看到也不會當回事。陳平安在臨近一棟宅門,門前擺放有一尊用以鎮邪止煞的石敢當,半人高,武將模樣,陳平安知道這裡是李家大宅,大富大貴的福祿街上,幾乎家家戶戶的辟邪法子都不一樣,就連大門張貼的門神都分文武,所以很容易分辨。

  他迅速環顧四周,繼續前行,再往前就是宋家,宋家過後便是窯務監造衙署了,在李宋兩家毗鄰的大宅交界處的外牆,生長有一棵槐樹,老幹虬枝,枝繁葉茂,雖然比不得小鎮那棵老槐滄桑氣象,但也讓人一見不俗。

  在老一輩人嘴裡,這棵槐樹與小鎮中心地帶那棵參天老槐,相傳是一脈相承的,那棵被稱為祖宗槐,少年眼前這一棵則被喊作子孫槐。

  陳平安之所以是來李家,而非盧正淳所在的小鎮頭姓盧家,在於少年離開衙署的時候,一路相送的年邁管事,有意無意聊了一些家長里短,什麽這條街上趙家的那位讀書種子,趙繇已經離開小鎮,以後指定是狀元郎當大官的命,什麽隔壁宋家有位小姐,到了出嫁歲數,連女紅也做不好,只喜歡舞刀弄槍,哪裡像一位千金小姐,你說好笑不好笑?老人在一大堆雞毛蒜皮的趣事裡,夾雜著一個微不足道的消息,李家宅子剛到了一位身份尊貴的貴客,小女娃娃長得粉雕玉琢,跟一件御用瓷器似的,以後只要別女大十八變,肯定是個俊俏美人,也不知道以後哪家有福氣,能把這麽個兒媳婦娶進家門。

  先前那離開衙署後堂的一路上,一開始只聽不說的少年,有意無意走得很慢,而且始終在仔細觀察衙署的建築布局,最後偶爾問一兩句題外話,像是窮光蛋好奇那些大姓豪族的闊綽富貴,年邁管事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隔壁宋家和更遠些李家作為例子,與少年說了大戶人家的庭院分布和種種規矩。

  管事的真正用意,少年心知肚明。

  只不過陳平安從頭到尾,就沒想著要按照他們的意願行事。

  此時,沿著街邊緩緩小跑向前,陳平安眼見四下無人,驟然發力,突然加快腳步,筆直跑向那棵老槐樹,縱身一躍,竟是接連在樹幹上向上踩踏了四步,才有下墜的跡象,只不過那個時候身形矯健的少年,已經足夠伸手抓住槐樹的一根枝杈,刹那之間,深山猿猴般靈活的少年就坐在了橫出的枝幹上,然後穩穩站起身,繼續上前攀援,幾個眨眼功夫,陳平安就蹲坐在一根傾斜的槐枝上,堪堪高過兩丈高的院牆,少年身體隱藏在鬱鬱槐葉之後,屏氣凝神,眯眼望去,根本不急於潛行入內。

  在和寧姚從廊橋返回小鎮的途中,陳平安問了許多問題。

  比如那頭正陽山老猿,在小鎮地界上,正常情況下,到底能跑多快,跳多高?他的身體到底有多堅韌,是怎麽個銅皮鐵骨?如果說我一拳打過去,無異於給老猿撓癢,那麽換成彈弓或是木弓的話,在二十步和四十步距離上,分別會造成多大的傷害?正陽山老猿這種所謂的「神仙」,有沒有存在致命缺陷,比如說眼珠,襠部,喉嚨?如果說對手拼了受傷,也要全力殺人,我會不會必死無疑?

  那會兒寧姚差點被少年問得只恨自己不是聾子啞巴。

  按照黑衣少女的說法,無論是煉氣士,還是純粹武夫,越是境界高深的修行中人,在此地受到的壓力就越大,就像鐵騎叩關只能死守,全靠一口氣綿綿不絕支撐著,一旦開口,就要經受海水倒灌一般的傷害。試想一下,面對迅猛洪水沖來,然後你在堤壩之上開一個小口子試試看?

  但是最後寧姚的蓋棺定論,仍是少年跟正陽山老猿捉對厮殺的話,陳平安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槐蔭當中,少年眼神堅毅,臉色冷漠,碎碎默念道:「不要讓老猿接近十步以內,十步,最少最少拉開這段距離。」

  寧姚說過,只要老猿不狗急跳牆,就有活命的機會。

  可是陳平安回答說,就是要逼得老猿朝自己痛下殺手,否則沒意義。

  一定要逼得正陽山老猿發火生氣,讓這頭老猿不惜運用體內真氣,才能真正折損消耗他千年辛苦積攢下來的修為,也許老猿覺得他和劉羨陽這樣的小鎮百姓,命根本不值錢,但是陳平安很想知道,到時候老猿眼睜睜看著那些消逝的修為道行,會不會心疼,還覺得值不值錢。

  當然一切的前提是,自己不要被人一個照面就一拳打死了。

  少年俯視著大宅裡的人來人往穿廊過棟,喃喃道:「哪怕跑不掉,也一定要多挨幾拳。」

  陳平安根本就沒有想過能殺掉老猿,更沒有想過自己能活下來。

  ————

  李家大宅,那個來自正陽山的小女孩,作為陶家老祖的嫡孫女,被李家上上下下當菩薩供奉起來,李家除了在別院安排了多位一二等丫鬟,這些身為家生子的少女,手腳乾淨利索,最重要的是知根知底,身世清白,可能從祖輩起就對李家忠誠不二。

  這座別院位置居中,不貼靠福祿街的街道。

  小女孩名叫陶紫,昵稱桃子,是正陽山那幾位劍仙老祖的開心果,當然不是靠著天真可愛的模樣脾性,而是她未來的劍道高度,有資格讓正陽山不惜成本地砸入海量資源。

  五百年以降,陶紫的根骨、天賦、性情和機緣四件事情,在歷代正陽山各大山峰老祖當中,都算名列前茅,簡單來說,就是小女孩陶紫,會是一個長板很長、卻沒有任何短板的神奇存在。

  這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百年一遇,而不是爛大街的禮節性誇贊。

  小女孩當下沒了搬山老猿在身邊,獨自置身於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談不上怕生或是怯場,只是有些無聊,還有些遺憾,聽猿爺爺的口氣,好像是沒有辦法從這裡搬走一座山峰了。這讓小女孩很灰心喪氣,正陽山的蘇姐姐,在她躋身中五境的時候,就被老祖贈送了一座山峰作為贈禮,成為蘇姐姐的私人領地,那座山峰,正是猿爺爺萬里迢迢親自將其背負回正陽山,安置在正陽山東北方位,雖然不大,但是小女孩一直很羨慕。

  她覺得書房內有些悶,就走到正堂,雙手負後,老氣橫秋地仰頭看了半天匾額。

  小女孩身後始終貼身跟著兩位清秀丫鬟,其中一人自幼被李家發現天資不俗,便被重點栽培成了武道中人,小有成就。其實對於李家嫡系而言,這種行徑,跟豢養花鳥魚蟲無異,倒並非希望那名少女以後能夠成為一位武道宗師。大戶高牆之內,奴大欺主的事情,不是沒有,更何況升米恩斗米仇,奴婢僕役的眼界太高,潛力太大,對於家族下一代的傳承,未必是好事。

  小女孩走向大門,在院子裡蹦蹦跳跳打轉。她倒是沒有擅自離開院子,讓下人們為難。猿爺爺提醒過她,風雷園的人也到了小鎮,在他擺平之前,她不要離開這座院子。小女孩雖然年幼,但是從小耳濡目染山上修行的雲波詭譎,危機四伏,而且家教極嚴,故而不是那種讓長輩不省心的頑劣孩子。

  百無聊賴的小女孩最後趴在石桌上,桌上放著一隻鳥籠,裝了一只好像叫捕蛇鷹的鳥,耷拉著腦袋,病懨懨的,羽毛灰不溜秋,一點都不好看,之前小女孩不管怎麽逗弄,這只捕蛇鷹也不搭理她,所以她也覺得無趣乏味,現在她實在是沒事找事,才對著那頭扁毛畜牲吹口哨玩。

  籠內有兩隻李家龍窯私下打造的瓷器鳥食罐,小巧精緻,一隻素雅裝水,一隻鮮艶裝食物。

  只是那只捕蛇鷹在被人抓獲之後,便滴水不沾,米粒不進,已經快兩天了。

  在小鎮上,捕蛇鷹極少被人抓到過,偶爾有幾次,無論是年幼雛鳥還是成年捕蛇鷹,無一例外都是絕食而亡。

  如何也養不活,更熬不成供人驅使的獵鷹。

  吹口哨的小女孩見那只捕蛇鷹仍是沒反應,終於徹底沒了耐心,站起身,轉身就走。

  砰然巨響。

  鳥籠內的一隻鳥食罐劇烈粉碎。

  小女孩先是出現片刻呆滯,然後幾乎本能地一把拽過一名高挑丫鬟,讓她擋在自己身前。

  身材高挑體態豐滿的婢女,只覺得自己手腕被鐵線死死箍緊一般,疼痛得差點就要尖叫出聲。

  倒是那名矮小一些的丫鬟,眼神銳利,第一時間就自己站在小女孩身前,迅速環顧四周。

  籠內第二隻鳥食罐又轟然炸裂,如同爆竹聲在桌上響起。

  「有刺客,在清馨院那邊的屋頂上!」習武有成的婢女這次總算捕獲到那個身影,在隔壁院落的屋脊之上,有一個半蹲的身影。

  這位婢女開始助跑,別院牆壁不高,踩蹬而上,雙手抓住牆沿後,憑藉出衆膂力迅速爬上牆頭。

  一時間她有些犯難,這座別院和對面清馨院相隔不遠,但是那名刺客位於清馨院的主屋屋頂,而清馨院就靠近福祿街,那人很容易就翻牆而出。所以她幾乎是電光火石之間,就做出了決定,沒有跳下牆壁跑向那座清馨院,而是沿著牆頭貓腰而奔,躍上自己這座別院的屋脊。這期間婢女始終留心那名刺客的偷襲。

  很奇怪,那名刺客既沒有阻擾她的腳步,也沒有馬上撤退的意思。

  兩座院子的屋檐之間,大概隔著三丈距離。

  婢女一邊盯著那名刺客的動靜,一邊在屋檐上悄然後退,最後快速地深呼吸一口氣,準備助跑。

  婢女心頭巨震,與自己遙遙對峙的刺客,竟是一個穿著寒酸的消瘦少年?!

  少年腰間捆綁著兩隻小行囊,手上看不到行凶的器物,應該是已經藏起來,婢女覺得是彈弓的可能性最大。

  她也很疑惑,若是擊中自己的頭顱,不敢說當場斃命,但是絕對受傷不輕,以少年近乎恐怖的準頭,兩次有意為之地擊碎鳥食罐,當真射不中自己或者那位正陽山的小姑娘?

  院子裡,小女孩憤怒道:「蠢貨!小心調虎離山之計!趕緊回來!」

  抓住刺客,嚴刑逼供當然很重要,但是以防不測,保住性命更要緊。

  小女孩鬆開那高大丫鬟的手臂後,揚起手掌,一巴掌狠狠把嚇傻了少女打醒,「還有你,趕緊去通風報信!知不知道,我要是死了,你們這棟宅子裡的全部都要死!」

  屋頂上那名婢女沒有第一時間跳入院中,而是高聲喊道,「有刺客!」

  然後她開始狂奔,在屋檐邊緣起跳,然後整個人開始飛躍向對面清馨院的屋脊。

  憑藉婢女一連串攀援奔跑的動作,大致判斷出她臂力、腳力和氣力的刺客少年,蹲下身撿起兩塊瓦片,右手摔出,正好砸向少女的腦門,還在空中的少女,下意識雙臂交錯格擋在腦袋前,然後砰砰兩下,砸得婢女刺骨疼不說,力道之大,遠遠超乎婢女想像,整個人前沖勢頭,頓時被阻滯得厲害,就在她後悔自己逞強之際。

  原本勉強落在對面屋檐上的婢女,腹部被人一拳砸中,砸得後仰摔去。

  只不過被那刺客莫名其妙拽住了一隻腳踝,微微停頓後,少年這才鬆開手。

  婢女算不得安然落地,只不過好歹沒受重傷。

  她整個人腦袋一團漿糊。

  少年眼角餘光一直在打量四周情況,發現四周出現黑點後,開始轉身跑路。

  速度之快,步伐之大,節奏之好,尤其是配合恰到好處的一次次呼吸吐納,如果那名婢女能夠看到,一定會覺得少年跟她一樣,習武多年,浸淫已久,絕對不是什麽門外漢。

  屋脊上少年很快身影消逝不見,像一隻輕盈的飛鳥,出籠的捕蛇鷹。

  ————

  大概一炷香後,魁梧老人匆忙趕回李家大宅,殺氣騰騰。

  從李家家主李虹,到別院丫鬟,人人大氣都不敢喘,尤其是那名習武婢女,跪在地上,臉頰兩邊紅腫得厲害,婢女一言不發,不敢有絲毫怨懟神色。

  心情已經平靜如常的小女孩看到老人後,嘆了口氣,搖頭教訓道:「猿爺爺,李家的人,好像全是一群廢物啊。你怎麽敢把我托付給他們呢?」

  搬山猿單膝跪地,仍是比小女孩要高,白髮老人愧疚道:「小姐,是老奴錯了。」

  老人轉過頭,沈聲道:「李虹!」

  小鎮李氏家主粗通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湊巧正陽山修士的言語就是如此,這位在家族內一言九鼎的男人,只得苦笑賠罪道:「這次確是我李家的過失,不容推脫。按照目前我們得到的情況來看,是一位少年,多半並非修行中人,衙署那邊暫時並未給出有用的諜報,只說會加派得力人手,日夜守護宅子。」

  陶紫想了想,說道:「那個刺客倒也不像是來殺我的。」

  然後補充了一句,「最少今天不是。」

  李氏家主剛要落下的心,立即重新懸到嗓子眼。

  白猿皺眉問道:「那少年是不是身材瘦弱,皮膚黝黑,個頭差不多只到這個高度。嗯,還有穿草鞋?」

  跪在地上的婢女使勁點頭。

  白猿咧嘴一笑,眼神陰森,「好傢夥!原來是示威挑釁來了!」

  他擺擺手道:「這件事情,你們不要插手了,我曉得那刺客的底細,是泥瓶巷的一個普通少年。」

  小女孩低聲道:「猿爺爺,別掉以輕心呀。」

  搬山猿猶豫了下,站起身對李氏家主吩咐道:「那就讓衙署拿出一份戶房檔案到李家府上,把那少年的祖宗十八代的底細都翻查清楚,然後護衛這棟院子的人手方面,易精而少,不易雜而多!」

  老人悄然加重語氣,冷笑道:「李虹,勸你把你家坐鎮此處的定海神針也給請出來,別不把事情當事情,我家小姐真要在這裡有了三長兩短,連我這頭你們眼中的老畜生也扛不起,你這李氏偏支扛得起?」

  李氏家主連忙作揖致歉,惶恐不安道:「猿老祖這是折煞李家啊。」

  正陽山護山猿陷入沈思,呢喃道:「是風雷園那小子借機尋釁?還是衙署宋長鏡的謀劃?」

  老人最後搖了搖頭,只覺得荒唐可笑,「不管是誰慫恿他來送死,你們也不曉得找個好一點的過河卒子。一隻沒幾兩肉的小螞蚱,塞牙縫啊?也好,正愁沒機會殺人,這個由頭不錯,先殺那泥瓶巷的土胚子,再將你這個風雷園的小雜種,一並解決乾淨了便是。」

  老人對小女孩笑道:「小姐,老奴這次一定幫你收拾好爛攤子,絕對不會再有意外了。」

  小女孩燦爛一笑,揚了揚拳頭,為這頭正陽山護山猿鼓舞士氣。

  老人離去之前,看了看李氏家主,後者苦笑道:「我這就去請老祖宗出山,親自為陶小姐擔任貼身扈從。」

  老人點點頭,大踏步離去。

  老人大大咧咧咬住魚餌,直截了當順著魚線往泥瓶巷而去。

  擺明了我已上鈎,你來殺便是。

  若是在小鎮之外,這頭正陽山搬山猿還不敢如此目中無人,但是此方天地,術法神通和法寶器物一律禁用,他反而擁有巨大優勢,這也是為何正陽山沒有出動一位劍仙老祖的緣由。

  老猿一路行去,臨近泥瓶巷,老猿才意識到一點,「巷中少年該不會單純是為了朋友報仇吧?」

  在這之前,老猿一直是往深了想,涉及到草灰伏線綿延千里的陰謀,現在突然意識到這種可能性後,就覺得尤為荒誕不經。

  老猿笑了,很快想明白其中道理,「若是如此,倒也說得通,也對,不是修行中人,反而沒那麽怕死,反正只是一條賤命而已。」

  不過小心起見,老猿仍是沒有大搖大擺從這一端走入泥瓶巷。

  不管如何,這趟注定都不會白走,那個被風雷園器重的小雜種,無非是比泥瓶巷的小泥腿子多活一會兒。

  繞了一大圈,老猿從靠近顧粲家的小巷拐角走入泥瓶巷。

  其實老猿很懷疑那刺客少年,到底有沒有膽識留在祖宅等死。

  如果聰明膽小一點,倒是可以死在風雷園的年輕人之後。

  老猿咧嘴一笑。

  然後笑容瞬間僵硬。

  黃昏裡的泥瓶巷,小路已經顯得陰暗模糊。

  魁梧老人猛然抬頭。

  一個清瘦少年不知如何就那麽站在小巷前方的高處,雙腳踩在兩邊牆壁剛挖出沒多久的窟窿裡,正好能夠借力。

  少年身背箭囊,手持一張拉滿的木弓,箭尖直指老猿的一顆眼珠。

  少年整個人無聲無息,拉弓如滿月不說,好像就連最細微的呼吸好像都消失了。

  以至於這位正陽山的護山祖師,只能憑藉對危險的敏銳嗅覺,才察覺到頭頂少年的存在。

  不給老猿更多反應機會。

  那支箭矢激射而至,呼嘯成風,勢大力沈。

  少年在射出一枝箭矢後,根本不做第二選擇,脖子一縮,迅速將那張木弓斜掛在肩頭,腳尖發力,在兩邊牆壁上交錯借力向上屋檐,轉瞬即逝。

  老猿縮回那只擋在額頭的手掌,只見那支箭矢釘入手心,不深,依稀可見有傷口綻裂。

  但是老猿有一陣後怕。

  如果在小鎮之上,他被人在咫尺之間,一箭射中眼珠子,那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慘劇。

  隨手拔出箭矢,將其折斷,隨手掉在泥瓶巷種。

  老人雙拳緊握,仰頭望向小巷天空,臉色鐵青,喉嚨鼓動,發出一陣低沈壓抑的聲響,像一頭憤怒至極的遠古凶獸。

  老人手腳並用,瞬間就攀援到屋頂,只是剛一冒頭,就有第二支箭矢瞬間趕至。

  已經有防備的老人不過是隨手抬起,任由其釘入手臂些許而已,獰笑著大踏步前行。

  再次收起木弓的少年轉身就跑。

  泥瓶巷一側的連綿屋檐之上,響起一大串碎裂聲響。

  老人終究是步子遠遠大過少年,逐漸拉近距離,不出意外,很快就要追上那個身形其實已經足夠靈活的消瘦少年。

  老人瞬間發力,整個人騰空而起,向前撲殺而去,一隻彷彿蒲扇大小的巨手伸向少年的腦袋。

  少年好像身後長眼睛,就在千鈞一髮之際,竟是腰桿一擰,整個人一貓彎,然後轉折躍向小巷對面的屋頂。

  輕輕落地後,繼續撒腿狂奔。

  老猿的動作亦是極其敏捷迅猛,同樣硬生生折向右手邊的泥瓶巷另一側屋頂。

  少年猛然停步。

  老猿意識到不對的時候,已經晚了。

  原來那座屋頂無人居住,年久失修,早已破敗不堪,哪裡承受得起老猿這兩百多斤重的一跳。

  嘩啦啦,連人帶瓦一起摔入屋內。

  老猿轟然落地,一手扶住地面後,腦袋一扭,躲過那支刁鑽陰險的箭矢。

  箭矢直接釘入地面。

  可見不是少年膂力不夠強大,而是老猿實在太過皮糙肉厚。

  少年站在屋頂大洞邊緣,動作嫻熟地收起木弓,對老猿竪起中指,駡道:「老畜生!幹你娘!」

  少年突然臉色古怪起來,突然就給自己一巴掌,嘀咕道:「還不是自己吃虧!」

  老猿猛然起身,少年又已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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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1:48:1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四十九章 碎瓷

  一堆破碎瓦礫當中,老猿耳朵微動,聽到細微動靜,咧咧嘴,彎腰拿起一塊破瓦,掂量一番後,起身後迅猛砸出,瓦片如刀切豆腐一般,輕而易舉穿透牆壁和屋頂,帶著風雷之聲破空而去,瓦片去向正是那陣聲音發起之地。

  只可惜老猿卻沒有看到少年的蹤跡,他腳尖一點,魁梧身軀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根舊屋棟樑上,借著反彈之力高高躍出屋頂窟窿,落在屋脊上。

  老猿看到極遠處,背負木弓的少年站在一處屋脊翹檐處,神色凝重地望向白衣老猿。

  老猿也知道自己失算了,方才丟擲瓦片出手,動靜過大,估計已經打草驚蛇,讓那個泥瓶巷的小泥腿子意識到不妙,徹底沒有了依靠弓箭那點距離優勢來占便宜的心思。老猿笑著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手中並無物件,然後伸出手指勾了勾,示意少年大可以繼續玩花哨手段,他願意奉陪到底,繼續舒展筋骨。

  若說是老人是耍詐,還真冤枉了這頭正陽山護山猿,千年修行,千丈真身,其身法手段,便是贊譽為頂天立地也不為過。

  在搬山猿修行路上的漫長歲月裡,尤其是在正陽山開山立派的早期,弱小山門,四面樹敵,虎狼環視,正陽山的開山鼻祖戰死之後,作為頭號大將,老猿什麽樣的死戰血戰沒有經歷過?今日這場小巷中屋頂上的「小打小鬧」,跟以前的厮殺,其實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在於當年那些蕩氣迴腸的大戰之中,頂尖修士和大煉氣士們,也是以法寶重器遙遙牽制老猿,根本不敢正面搏殺,如人間俗世沙場上來去如風的大羌輕騎,絕對不會直接裝上大驪的重甲武卒,而是快刀子慢割肉,一點一點尋找契機,慢慢削去鐵桶戰陣的表層。

  如今老猿能算是藩王宋長鏡之外,被此地天道壓制最多的角色之一。那名懸佩虎符的兵家宗師,因為身份特殊的緣故,被此方天地「青睞」,故而雖然修為極為不俗,但是影響並不明顯。

  此時此刻,面對一個異於尋常小鎮百姓的矯健少年,老猿竟然找到了一絲當年浴血奮戰的快意。

  老猿不否認,少年給了自己很多意外驚喜,會計算人心,會設置陷阱,會發揮地利,當然,最重要的是膽子還不小。

  老猿抬頭看了眼天色,西日下墜,暮色已至,視線將會越來越受到影響。而他對於小鎮地理形勢,完全不熟悉,這大概就是那名少年的憑仗之一,馬馬虎虎能算是一張護身符。

  老猿開始狂奔,勢若奔馬,一步就能跨出丈餘距離,駭人聽聞。

  少年在老猿動身的瞬間,就轉身飛奔,沒有沿著連綿不絕的巷弄屋脊去往北邊,畢竟那裡有福祿街和桃葉巷,大戶紮堆,藏龍臥虎,萬一有人為老猿出頭,陳平安不覺得自己有本事逃出圍剿。所以陳平安果斷往西邊逃,因為南邊廊橋方向,視野開闊,無處藏身,按照兩人腳力對比,陳平安估計自己一旦失去障礙遮蔽,很難逃過搬山猿的追殺。

  出了小鎮往西,就是深山老林,草木蔥蘢,許多隱秘小徑上,還放有許多獵戶下的套子。

  山路難行,若是不依循舊有道路,更是極其艱辛,這一點陳平安比誰都清楚。

  少年想得沒有錯,只是他錯估了老猿,要知道老人作為正陽山的護山猿,對於山川之事,瞭解之深,遠比少年深刻長遠。

  當少年躍下最後一座屋頂,落地之時,雙膝彎曲,巧妙卸去一部分下墜力道,快速扭頭瞥了眼後方景象,繼續弓腰前沖。

  在奔跑途中,那副木弓和箭囊皆不知所蹤。

  山林之中,一旦陳平安選擇拋棄祖祖輩輩踩踏而出的小路,去「慌不擇路」,那麽它們必然會成為累贅。

  眼見著那少年就要泥鰍入水,老猿心情有些煩躁,回望一眼福祿街李家宅子的方向。其實一旦入山,老猿不敢說占盡地利,但是絕對比在小鎮跟著那個小兔崽子東跑西竄,要來得更加遊刃有餘。

  老猿下定決心,迅速權衡利弊,深呼吸一口「新鮮之氣」,不多不少,如無太大偏差,剛好能夠殺人。只見老猿臉色泛起一陣陣青紫漣漪,魁梧身形,毫無徵兆地轟然拔地而起,腳底下那座可憐宅子被他一腳之力,給踩得倒塌了大半,好在小鎮西邊住著的都是窮人,宅子遠比福祿街那邊的建築要單薄,比如屋梁柱子所用的木頭,就很不夠看。宅子一家四口人,不幸中的萬幸,此時都沒有待在屋內。

  老猿高高躍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巨大的弧度,落地之時,剛好位於少年身側,雙腳立足之地,出現兩個大坑,鬆軟春泥四處飛濺。

  老猿一拳砸向少年後背心處。

  人之後背,有諸陽經所在,所以不論經脈臟腑,皆與背相通。尤其是後背心之處,距離心臟真正是不過咫尺之隔,最是脆弱不堪。

  命懸一線之間,

  聽到身旁動靜的少年驟然發力,比起先前引誘老猿踩踏腐朽屋頂的那次,身形竟然還要快出兩三分!

  這最少意味著少年從頭到尾,始終在隱藏氣力。

  這使得老猿那一拳,非但沒能洞穿少年的後背心,沒能成功打爛一顆心臟,反而只是「擦」了一下少年後背心下邊一寸的背部。

  雖然沒有硬扛下這一拳,少年仍是被大槌撞鐘一般,撞得整個人雙腳離地飛撲出去。

  下一幕景象,少年身上那股令人嘆為觀止的矯健靈活,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

  只見嘴角滲出血絲的草鞋少年,在一拳打飛後,原本就該是頭朝地摔個狗吃屎的下場,但是少年向前伸出雙手,撐在地面的瞬間,手肘先彎曲再發力,整個人便一氣呵成在空中翻轉,變成雙腳落地後,又借著向前的慣性,以毫不減速的身姿繼續狂奔逃亡。

  哪怕是見多識廣身經百戰的搬山猿,看到小鎮少年的堅韌,也難免有些牙疼。

  老猿抬起手,手背上鮮血模糊。

  這點傷不算什麽,老猿一笑置之。不過對少年的必殺之心,愈發堅定。

  至於為何受傷,並不複雜。

  春寒料峭,原本衣衫單薄的陋巷少年,今天出現在老猿眼前的時候,明顯要穿著厚實許多,除了自己衣衫之外,還找了一件高大少年劉羨陽的寬大舊衣,套在最外邊,在兩件衣衫之間,另有玄機。原來少年給自己做了一件「木瓷甲」,六塊長條熟木板分別鑽孔,以絲繩串連系緊,胸前三塊後背三塊,最重要的是這具簡陋至極的木甲之上,鑲嵌有密密麻麻的小碎瓷片。

  老猿這個時候的感覺很糟糕,就像是達官顯貴,不小心踩到了一塊臭狗屎,而且一時半會兒還很難甩掉。

  老猿雙拳緊握,屏氣凝神,站在原地,強壓下體內洶湧磅礴的氣機翻轉,臉色紫青漣漪轉為紫金之色,一閃而逝。

  老猿勃然大怒,原來在此時刻,一粒石子從樹林當中激射而至。

  老猿伸手握住那顆尤其堅硬的石子,指甲蓋大小。

  然後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響,顯示少年正往深處逃竄。

  老猿臉色陰沈至極。

  轉頭看了眼小鎮夜幕。

  生怕這才是對方真正的調虎離山之計。

  但是直覺告訴老猿,最好將那草鞋少年迅速擊斃在山中。

  ————

  福祿街那棵子孫槐,之前剛遭受過少年刺客的攀援,當下能夠承受一個人重量的最高枝,位置要高出屋頂許多的地方,又坐著一位不速之客,往下一些,還站著一人。

  這兩人的突兀出現,卻讓風聲鶴唳的李家宅子,不得不捏著鼻子裝看不見,因為坐在那裡的白袍男人,正是督造官大人。他帶著宋集薪來到子孫槐上,說是要帶他看一齣好戲。只不過當時已經是黃昏尾聲,宋集薪眼力不夠,只能聽宋長鏡為他講述那場起始於泥瓶巷屋頂的可笑追殺。

  男人一手撐膝,一手托腮,望向遠處。在講述追殺過程的間隙,會時不時穿插一些不為人知的小鎮密事,或是一些隨心所欲的修行感悟。

  「如果不談機緣,只說實打實的器物法寶,那部傳聞已久的著名劍經,當下能夠在小鎮排進前三甲,若是拉長時間線的話,放入整個小鎮的三千年歷史,估計前十有點懸,但是前二十肯定沒問題,別覺得這個名次很低,事實上很高了。」

  「再加上那具瘊子甲,如果姓劉的小傢夥能夠消化掉這些,在本王看來,他的機緣,半點都不比你們五個人差了。」

  宋集薪沒有抬頭,因為有個傢夥直接就把腳懸掛在少年頭頂,少年好奇問道:「那他為何還被正陽山老猿一拳打死?」

  宋長鏡淡然笑道:「運氣太好了,遭人嫉妒,又沒有靠山,很難理解嗎?」

  宋集薪滿臉疑惑,問道:「那你當時在泥瓶巷,為什麽不拉攏得更加徹底一些?」

  少年頭頂的大驪藩王哈哈大笑,快意至極,笑了很久才說道:「本王對於那些山上的修行天才……總之等你出去之後,聽說過本王的某個綽號,就會明白其中緣由了。」

  宋長鏡突然站起身,望向遠處,神色微變,一隻手輕輕摩挲著腰間玉帶,眼神炙熱。

  在這位近乎「山登絕頂我為峰」的武道大宗師眼中,小鎮最西邊,隨著搬山猿的壞了規矩,刹那之間氣機激蕩不止,以至於那一塊區域的氣息絮亂,如同炸裂飛濺的破瓷器。

  宋長鏡緩緩道:「你可能很奇怪,為何那些外鄉人,都有一種視他人如螻蟻的眼神,你當真以為這只是他們天性自負?眼睛長在天上?性格是一小部分原因,更多是大勢所然,你不曾走出過小鎮,不知道這些仙師,在外邊天地間的超然地位。」

  宋集薪回答道:「我可一點都不奇怪。」

  「跟讀過書的人聊天就是費勁。」

  宋長鏡不感到意外,自顧自繼續說道:「因為有一條線,擺在你們和他們之間。這條線說大不大,對有些人,比小水溝還不如,只要遇到它,就能夠一跨而過,像你和之前的劉羨陽,還有那個被別洲道家大宗相中的讀書種子趙繇,皆在此列。但是說小也不小,小鎮絕大多數人,看著那條線,就像對著一條天塹,連跨過去的慾望都生不出來。」

  「被那條線隔開的兩撥人,差距之大,其實就像……人與草木吧,無異於陰陽之隔,甚至更大。」

  說到這裡的時候,大驪藩王突然咦了一聲,有些訝異,然後幸災樂禍笑道:「那頭老畜生這次運氣有點背啊,偏偏惹上這麽個小刺猬,隱藏很深啊。宋集薪,本王現在有點理解你了,誰攤上這麽個對手都難受,除了乾淨利落一拳打死之外,實在是一件挺噁心的麻煩事。」

  宋集薪臉色不悅。

  不遠處的李家大宅,呼喝聲大振,更有暗處的定海神針憤然出手。

  那草鞋少年果然有援手呼應。

  而且還不是一般人。

  宋長鏡笑了笑,哪怕那道刺客身影從子孫槐下,一閃而過,這位藩王也根本沒有要阻攔的意思。

  視野之中,老猿的魁梧身影從西邊大步而回,不斷在小鎮當上「起起落落」,至於落地之時會不會踩塌屋舍、會不會壞了別人院落布置,根本毫不在意。

  那正陽山老猿似乎認定了一位出氣筒。

  宋長鏡突然皺起眉頭,繼而釋然,然後是瞬間爆發的戰意昂揚。

  大驪武夫宋長鏡,此生喜好三事,築京觀,殺天才,戰神仙。

  下一刻,宋集薪瞪大眼睛,不知何時頭頂的男人,已經落在福祿街上,與遠處飛奔而來的魁梧老人,簡簡單單近乎蠻橫地對撞而去。

  大驪藩王,搬山老猿。

  一人一拳互換,砸中各自胸口。

  宋長鏡不退反進,向前踏出一步,老猿則後退一步。

  又是各自一拳,這一次砸在各自額頭眉心。

  宋長鏡大踏步向前,這一次只有他出拳了。

  一步向前重重踩地,雙膝微蹲,左手向前伸出,右手握拳後撤。

  這位男子一身雪白長袍,大袖飄搖,腳下則是滿地碎裂的青石板。

  一拳直直去。

  老猿只得伸出一隻手掌,擋在宋長鏡的拳頭。

  天地之間,似乎隱隱響起先後兩次崩裂聲響。

  老猿倒滑出去十數丈,青石板地面被犁出一條觸目驚心的溝壑。

  宋長鏡輕輕揮袖,一手負後,一手扶住腰間白玉帶,笑眯眯道:「齊靜春,你這也不出面攔阻?難道真要破罐子破摔了?別啊,再多撐一會兒。」

  老猿吐出一口濁氣。

  宋長鏡竪起一隻手掌,搖了搖笑道:「等本王出去之後再打,現在先各忙各的。」

  老猿咧嘴一笑,「宋長鏡,那你到時候最好能打贏我,否則大驪南方邊軍會不太好受。」

  宋長鏡微笑道:「如你所願。」

  老猿冷哼一聲,獨自進入李家大宅,小姐安然無恙,甚至連驚嚇都算不上,老猿瞭解過詳細情況後,發現不過是拙劣的伎倆,略作思量,便獰笑著趕往小鎮西邊。

  入山打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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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2:10:07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章 天行健

  夜色裡,當初陳平安逃向深山,撒腿狂奔,沒過多久,跑入一片泥土格外鬆軟的竹林,草鞋少年開始故意放重腳步。

  在約莫半炷香後,即將跑出竹林的邊緣地帶,少年突然攀援上左手邊的一根竹子,晃蕩向不遠處另外一根竹子,比那正陽山的搬山猿更像一頭猿猴,重複數次後終於輕飄飄落地,蹲下身用手抹去腳印,轉頭望去,距離第一根竹子相距有五六丈遠,少年這才開始繼續奔跑。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已經可以依稀聽到溪水聲,大步狂奔的少年非但沒有停步,反而一個高高躍起,整個人墜入溪水當中,很快少年站起身,原來他落在了一塊巨石之上,對這一塊土地山水無比熟稔的少年,竭力睜大眼睛,憑藉著過人的眼力和出衆的記憶,在小溪當中的石頭上跳躍,往下遊方向一路流竄逃亡,如果一直這麽下去,就能到達小鎮南邊的溪畔青牛背,然後是廊橋,最後則是阮師傅的鐵匠鋪。

  不過少年沒有太過接近青牛背,而是在小溪出山之後,驀然收束如女子腰肢的一個最窄地方,在此處靠右上岸。

  很快就聽到女子輕聲喊道:「陳平安,這邊。」

  陳平安飛快蹲下身,氣喘籲籲,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

  黑衣少女低聲問道:「真能把老猿往山上騙?」

  少年苦澀道:「盡力了。」

  正是從小鎮福祿街同樣繞路趕來會合的寧姚,她問道:「受傷了?」

  草鞋少年搖頭道:「小傷。」

  少女心情複雜,憤憤道:「敢這麽玩,老猿沒打死你,算你狗屎運!」

  陳平安咧嘴笑道:「老畜生壞過一次規矩了。不過你如果出手再晚一點,我估計就懸了。」

  少女楞了楞,然後開懷道:「還真成了?可以啊,陳平安!」

  陳平安嘿嘿笑著。

  寧姚翻了個白眼,問道:「接下來?」

  草鞋少年想了想,「咱倆之前訂下的大方向不變,不過有些地方的細節,得改動改動,老猿太厲害了。」

  寧姚一巴掌拍在草鞋少年的腦袋上,氣笑道:「你才知道?」

  陳平安突然說道:「寧姑娘,你轉過身去,我要往後背敷點草藥。順便幫忙看著點小溪那邊。」

  少女大大方方轉過身去,面朝小溪上遊。

  陳平安脫掉那件原本屬於劉羨陽的的外衫,摘下那件木瓷甲,從腰間一隻布囊拿出楊家鋪子的瓷瓶,倒出一些濃稠藥膏,倒在右手手心,左手提起衣衫,右手塗抹在後背上。

  很能扛痛的少年,也不由得冷汗直流。

  少女雖然沒有轉身,仍是問道:「很疼?」

  少年笑道:「這算什麽。」

  少女撇撇嘴,這逞什麽強啊。

  ————

  小鎮最西邊的宅子,有婦人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使勁拍打胸脯,搖搖晃晃,單薄衣衫有隨時炸裂開來的跡象,她那一雙滿身髒兮兮的年幼子女,不知所措地站在娘親身邊,有個憨厚漢子蹲在屋外,唉聲嘆氣,滿臉無奈,屋頂莫名其妙多出個窟窿,春天的寒氣還沒褪盡,自己身子骨熬得住,可接下來自家婆娘和崽子們咋過?

  不遠處的街坊鄰居聚在一起,指指點點,有人說是之前也聽到了自家屋頂有聲響,一開始以為是野貓搗亂,就沒當回事。也有人說今兒小鎮西邊就不太平,好像有孩子看到一個身穿白衣的老神仙,飄來蕩去的,一步就能當老百姓十數步,還會飛檐走壁,也不曉得是土地爺跑出了祠堂,還是那山神出了山。

  有位風雷園年輕劍修獨自蹲在一處,臉色沈重。

  劉灞橋之前在督造官衙署陪著崔先生閒聊,聽說李家大宅的動靜後,就聞著了腥味,不過這位風雷園的俊彥翹楚,再自負也沒敢登門挑釁一頭搬山猿,就是尋思著能不能隔岸觀火,如果有機會陰一把老猿,更是大快人心。所以劉灞橋摸到了一處大宅書樓翹檐上,俯瞰小鎮,尋找老猿的動向,結果很快就發現城西泥瓶巷那邊的異樣動靜,於是生性膽大的劉灞橋就悄然盯梢。

  在正陽山護山猿不惜運轉氣機的瞬間,劉灞橋受傷後,那把不得不挪窩溫養在明堂竅的本命飛劍,蠢蠢欲動,幾乎就要「脫鞘」而出。因為在這方古怪天地裡,修為高低與天道鎮壓力度成正比,按照劉灞橋的估算,護山猿並不輕鬆,哪怕能夠強行運氣換氣,並且事後利用強橫體魄或是無上神通,反過來壓制天道引發的氣海沸騰,但是這種「作弊」的次數,絕對不會太多,否則就要擔負起洪水決堤的巨大風險,千到時候年道行毀於一旦,也不是沒有可能。退一步說,每次以此方天地之外的「神仙」身份出手,已是一種折損,其實就等於世間俗人的折壽了。

  但是當劉灞橋看到老猿踩塌屋頂後的這個落地處,立足之處的兩個大坑,這名風雷園劍道天才開始慶幸自己沒有輕舉妄動,否則就會引火上身,以老猿當時那股新鮮氣機的渾厚程度,若非發現福祿街李家大宅的動靜,不得不去確定正陽山小女孩的安危,追殺那個狡猾似狐的草鞋少年,不一定有十成把握,但是追殺自己劉灞橋,絕對是一殺一個準。

  當然,老猿不是瞎子更不是傻子,在自己本命飛劍將出欲出之際,護山猿肯定已經察覺到自己的存在。

  只不過劉灞橋鬼門關轉悠了一圈,後怕歸後怕,不過對於老猿存在本身,談不上如何畏懼,風雷園對正陽山,雙方無論實力如何懸殊,不出手還好,一旦有一方選擇出手,那就是不死不休的境地,而且修為低下之人,絕不會向對手磕頭求饒,這是兩座東寶瓶洲劍道聖地五百年來,用無數條人命證明過的事實。

  何況劉灞橋在小鎮又不是沒有後手。

  劉灞橋緩緩站起身,沒有徑直返回衙署,而是走向那棟最西邊的破落小宅,站在低矮黃泥牆外,使勁喂了一聲,在男人和他媳婦都轉頭望向他之後,他隨手丟出一顆金精銅錢,拋給那位梨花帶雨的婦人,笑道:「大姐,求你就別嚎了,我在那麽遠的地方都瘮得慌!」

  婦人接過金色銅錢,低頭瞥了眼樣式,跟銅錢差不多,就是顔色不同,她有些呆滯,小聲問道:「金子?」

  劉灞橋哈哈笑道:「不是。不過比金子值錢多了……」

  婦人先是一楞,然後暴怒,狠狠將那枚金色銅錢砸向外鄉年輕人,站起身,叉腰駡道:「滾一邊去!是金子我還有點相信,還比金子值錢?你當老娘沒見過世面啊?!老娘也是親手沒過銀子的人。毛沒長齊的小王八蛋玩意兒,也不扒拉扒拉褲襠裡的小泥鰍,就敢來老娘這邊裝大爺,我家男人還沒死呢!」

  說到這裡,婦人更火大了,快步走去,不比水桶纖細多少的粗壯腰肢,竟然也能被她擰得別有風情,對著蹲地上一言不發的男人就是一腳,踹得他斜倒在地上,男人別說還手,就是還嘴也不敢,摸爬著貓腰跑遠,然後繼續蹲著,眼神幽怨。

  婦人指著自家漢子駡道:「沒出息的孬種,跟死了沒兩樣,出了事情就知道裝死,成天就知道瞎逛,撈魚抓蛇,跟穿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比你兒子還不如!小槐好歹知道偷……撿點東西回家。你一個當爹的,為啥楊家鋪子的夥計不願意做,是富得流油還是咋的,非要跟銀子較勁?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幹點正經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胸脯風光當得起「壯觀」二字的婦人,突然笑了笑,「要不是晚上還算能折騰人,老娘樂意跟你過日子?!」

  周圍看戲的街坊鄰居嘩然大笑,也有青壯男人吹口哨說葷話。

  婦人終於重新將矛頭對準那個罪魁禍首,吼道:「還不滾,沒斷奶是不是?!」

  劉灞橋哪裡見過這樣的鄉土氣,不但不覺得鄙陋,反而覺得頗為有趣,這份熱鬧看得津津有味,哪怕被婦人駡得挺慘,卻不怒反笑,自己在師門風雷園每次吵架後,都會有一種寂寞,覺得空有一身好武藝,卻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手,不曾想今天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便來勁了,嬉皮笑臉道:「沒斷奶咋的,大姐你能幫忙啊?」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譏笑道:「我怕一不小心把你給憋死。你啊,可以找杏花巷的馬婆婆去!管飽!」

  頓時笑聲震天。

  劉灞橋雖然不知道馬婆婆是何方神聖,但是從四周聽衆看客的反應,可以得知自己這一仗,是慘敗。

  年輕劍修伸出大拇指,笑容燦爛道:「大姐,算你狠。」

  然後他雙指夾住那枚金精銅錢,晃了晃,「真不要?」

  婦人明顯有些猶豫狐疑。

  就在此時,遠處有人無奈喊道:「灞橋,崔先生讓你趕緊回去。」

  劉灞橋聞聲轉頭望去,是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身邊站著一位身材高挑的冷峻女子,兩手空空,並無攜帶兵器,她模樣不出挑,身段倒是沒得說,一雙大長腿,很對劉灞橋的胃口。她正是陳松風的遠房親戚,至於怎麽個遠法,陳松風對此沒有主動提起過,女子對陳松風也從來是直呼其名,一路同行,三人平時相處,劉灞橋也沒覺得女子如何倨傲,就是天生性子冷了一些。

  既然是崔明皇發話,劉灞橋不敢多待,便跟著兩人趕往福祿街,只是離去之時,下意識多瞥了眼那個愁眉苦臉的中年漢子。

  夾雜在人流當中的一個邋遢漢子,猶豫片刻,在街坊鄰居陸續散去之後,獨自走向院子。

  婦人正要帶著那對子女去娘家住,實在是不情不願,娘家人盡是勢利眼,對她挑中的男人那叫一個狗眼看人低,所以這些年除了逢年過節,已經來往很少,但是這種飛來橫禍,婦人實在沒辦法,她倒是想要硬氣一些,帶著兒子女兒去客棧酒樓住幾天,當一回闊綽人的媳婦,沒奈何囊中羞澀,窮得叮噹都響不起來,只得厚著臉皮回娘家挨白眼了。所以越想越氣的婦人在離去之前,狠狠擰著自己男人的腰肉,直到擰得男人整張臉都歪了,這才罷休,兩個孩子是見慣這幅場景的,非但不擔心爹娘吵架,還使勁偷著樂呵。

  婦人眼尖,看到躲在門口那邊鬼鬼祟祟的邋遢漢子,頓時駡道:「姓鄭的,又來叼走老娘的衣褲?你屬狗的是吧?兔子還不吃窩邊草,老娘再怎麽不願意承認,終究還是倒了八輩子黴,是你的嫂子,你咋就下得了手偷呢?」

  邋遢漢子欲哭無淚,想死的心都有了,「嫂子,天地良心啊,我不過是忘了給你家小槐買糖吃,他才故意這麽說啊,嫂子你怎麽就真信了?」

  那個小男孩一臉天真。

  婦人當然是更相信自家孩子,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摔向那漢子。

  後者趕緊縮脖子跑到一邊去,對蹲地上的漢子嚷嚷道:「師兄,你也不勸勸嫂子!」

  男人甕聲甕氣撂下一句話:「不敢勸。」

  邋遢漢子哀嘆不已,「這世道沒法讓老實人混了。」

  婦人一手牽著一個孩子,走向院門,突然扭頭丟了個媚眼,笑眯眯道:「姓鄭的,下次多帶些錢,嫂子賣給你,一件只收你五十文錢,咋樣?」

  邋遢漢子眼前一亮,怯生生道:「稍稍貴了點吧?杏花巷鋪子的新衣裳,布料頂好的,也就這個價格……」

  婦人翻臉比翻書還快,駡駡咧咧,「還真敢有這壞心思?!去死,活該一輩子打光棍!爛命一條,哪天死在東門外都沒人替你收屍……」

  婦人和孩子們走後,邋遢漢子輕輕往後一跳,坐在了院牆上,憤憤道:「師兄,不是我說你,你真是豬油蒙了心,才挑了這麽個潑辣娘們當媳婦。」

  原來這邋遢傢夥便是小鎮東門的看門人,姓鄭,光棍一條。

  院子裡還蹲在地上的憨厚漢子蹦出一句,「我樂意。」

  負責向外鄉人收錢的小鎮看門人,沈默片刻後,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讓你在近期忍著點,別跟人動手。」

  看門人抬頭瞥了眼可憐屋頂,突然笑起來,「師父還說了,實在忍不了,就找你媳婦泄泄火。反正嫂子也不怕你折騰,她就好這調調。」

  十棍子也打不出一個屁的漢子抬起頭,看著矮牆上的邋遢漢子,後者趕緊改口道:「得得得,是我鄭大風說的,師父沒說過這種話。」

  憨厚漢子站起身,五短身材,青銅色的肌膚,雙臂肌肉鼓漲,把衣袖綳得厲害。

  他還有些駝背,對那個小鎮看門人沒好氣道:「師父願意跟你說超出十個字的話,我跟你姓。」

  看門人心中默念師父的叮囑,然後扳手指算了算,還真沒到十個字!這位邋遢漢子先是駡了一句娘,然後很是泄氣,有些傷感,竟是破天荒的真情流露,所以顯得尤為可憐。

  佝僂漢子問道:「還有事嗎?」

  看門人點頭道:「師父說讓你對付那個人。」

  佝僂漢子皺了皺眉頭,又習慣性蹲下身,面朝破壞屋子,悶悶道:「憑啥?」

  看門人鄭大風白眼道:「反正是師父交待的,你愛做不做。」

  漢子想了想,「你走吧。下次要是讓我看到你偷嫂子的東西,打斷你三條腿。」

  邋遢漢子鄭大風暴怒道:「李二!你給老子說清楚!誰偷你婆娘衣物了?!這種混帳話你也相信?你腦子進水了吧?」

  漢子轉過頭,看著暴躁憤怒的同門師弟,黑著臉默不作聲。

  鄭大風像是一個飽受委屈的幽怨小娘,悲憤欲絕道:「我以後再也不敢了。行了吧?!」

  這位看門人站起身,腳尖一點,如一片槐葉飄入街道,離得遠了,這才膽敢破口大駡道:「李二,老子這就找嫂子買她的貼身衣物去!」

  邋遢漢子一邊撂狠話,一邊跑得比狗還快。

  只是憨厚漢子根本就沒起身的意思,吐出一個字,「孬。」

  ————

  三人回到衙署,那位觀湖書院的儒家君子,崔明皇坐在在正廳等候已久,見到陌生女子後,崔明皇起身點頭致意,女子也點了點頭,臉色依然冰冷,用劉灞橋私底下的話說,就是一副「全天下都欠了她大把銀子」的表情。

  崔明皇在三人落座後,對劉灞橋笑道:「虧得你忍住沒出手,要不然肯定會捅出大簍子。你是沒有看到,剛才咱們督造官宋大人和那正陽山護山猿,在福祿街硬碰硬對了三拳,動靜不實話,接下來不管你遇到如何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勸你都不要出手,不要覺得有機可乘。」

  劉灞橋好奇問道:「難不成那老畜生三拳幹翻了宋長鏡?宋長鏡如此綉花枕頭不濟事?不是都說他摸著了第十境的門檻嗎,只差半步就能一腳跨入那個境界。」

  崔明皇無奈道:「咱們好歹借住在宋大人這裡,你能不能說話客氣些?」

  陳松風感慨道:「是宋大人占了一些優勢。」

  哪怕與那位大驪藩王八竿子打不著,可只要是修行中人,聽聞這種壯舉之後,無法不心神往之!

  一位純粹武夫,只以肉身與一頭搬山猿硬扛到底!

  關鍵是此人還能夠占據上風!

  女子坐在一旁閉目養神,雙手自然而然攤放在膝蓋上。

  聽到此事後,手指微動。

  她也是被陳松風匆忙找到,原本她打算在小鎮一直逛蕩下去。

  她之所以沒有執意堅持,而是跟隨陳松風一起去找劉灞橋,再返回衙署,她只是入鄉隨俗罷了。

  至於陳松風能否從那棵老槐樹討到便宜好處,能夠得手幾張祖蔭槐葉,同樣姓陳的女子,並不上心。

  不過在陳松風找到她的時候,她仍然能夠清晰感受到,年輕男人那種刻意壓抑的興奮激動,多半是收穫頗豐,落下槐葉的數量,出乎龍尾郡陳氏老祖的預期了。

  劉灞橋突然捧腹大笑,「老畜生這次栽了個大跟頭,痛快痛快,竟然被一個普通少年遛狗耍猴,被牽著鼻子走了半座小鎮,哈哈,這個天大的笑話,夠我在風雷園說上十年了!到時候以正陽山那幫土鱉的脾性,肯定要急著跳出來說,這些都是咱們風雷園血口噴人了,有本事拿出證據來啊!我拿你大爺的證據,要不是小鎮禁絕術法,壞規矩的代價太大,否則我死也要把這一幕原原本本『拓印』在音容鏡當中。」

  崔明皇突然臉色微變,對劉灞橋沈聲喊道:「灞橋!」

  女子幾乎同時睜開眼睛。

  劉灞橋剛想問幹啥,驀然閉上嘴巴。

  很快有一位白袍男子緩緩而至,跨過門檻後,對劉灞橋笑眯眯問道:「什麽事情這麽好笑啊,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不如讓本王也樂呵樂呵?」

  崔明皇早已站起身,正想要開口說話,意思是要將那張主位椅子,讓給這位大驪藩王。

  宋長鏡對這位觀湖書院的讀書人,笑著搖搖頭,示意不用如此繁文縟節,他隨手拉過一條椅子,坐在劉灞橋身邊,與陳松風和女子兩人,分列左右相對而坐。

  劉灞橋雖然給人印象是混不吝的憊懶性格,不過如此近距離,面對一位極有可能躋身傳說第十境的武夫,尤其這傢夥可謂惡名昭彰,築京觀一事也就罷了,嗜好斬殺天才一事,真是讓人毛骨悚然。所以別看這位大驪藩王不在的時候,劉灞橋一口一個宋長鏡喊著,這會兒劉灞橋心虛得很。

  好在臉皮一事,年輕劍修向來不甚在乎,賠笑道:「宋大宗師,我正在說你老人家與正陽山老畜生的巔峰一戰呢,真是驚天地泣鬼神,王爺你老人家拳出如龍,若非拳下留情,那護山猿定會在福祿街上當場死無全屍,宋大人武道之高,武德之好,實在是讓晚輩拍馬難及!」

  宋長鏡笑著不說話。

  劉灞橋額頭滲出冷汗,後背浸透汗水,終於說不出一個字來,悻悻然徹底閉嘴。

  宋長鏡突然轉頭望向對面那位女子,眼神玩味,饒有興致,問道:「你也是龍尾郡陳氏子弟?」

  女子搖頭,緩緩道:「不是。」

  宋長鏡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氣氛尷尬。

  直到宋集薪出現在門口,少年見到屋內並無椅子座位,便隨意所在門檻上,望向屋內衆人。

  宋長鏡對此不以為意,對劉灞橋笑道:「其實少年能活下來,你是恩人之一。」

  若非搬山猿一開始認定少年尋釁,是受人指使,而在這座小鎮當中,敢給正陽山下套的傢夥,都非蠢人,皆是擅長謀而後動之輩,所以老猿覺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那只黃雀,一定身份不低,身手不弱,這才使得不願流露出絲毫破綻的老猿,在泥瓶巷那一帶顯得頗為狼狽。

  所以一直到小鎮最西邊的宅子,老猿確定四周並無刺客潛伏後,這才稍稍放開手腳,給予那草鞋少年後背心一拳。

  劉灞橋乾笑道:「雖熱事實如此,但是這種恩人我可不想當。」

  宋長鏡一笑置之。

  女子轉頭瞥了眼坐在門檻上的俊逸少年。

  少年對她微微一笑。

  女子轉過頭,面無表情。

  少年撇撇嘴,開始正大光明欣賞她的那雙長腿,她約莫二十五六歲,姿色尚可,但是少年覺得她挺有味道的。

  女子轉過頭,眼神冷冽,沙啞道:「你找死?」

  宋集薪指了指自己,一臉膚淺至極的無辜,很欠揍的表情,「我嗎?」

  然後少年指了指大驪藩王宋長鏡,「那你得先問過他才行。」

  女子剛要起身。

  宋長鏡瞬間眯眼。

  大堂之內,一陣磅礴威壓如暴雨狠狠砸在衆人頭頂,躲也無處躲,所有人的肌膚,竟然産生了實質性的針刺疼痛。

  唯獨門口那邊的宋集薪渾然不覺。

  陳松風艱難開口,只是語氣不弱,「王爺,這位姑娘並非我們東寶瓶洲人氏,所以希望王爺慎重行事!」

  女子笑了,站起身,「你敢殺我?就不怕你們大驪被滅國嗎?」

  崔明皇正要阻攔。

  只見女子整個人倒飛出去,身後那張椅子在空中化作齏粉不說,女子高挑身軀全部陷入牆壁,幾乎像是嵌入牆壁的一樣物件。

  宋長鏡神出鬼沒地站在牆壁下,負手而立,微微仰頭,看著七竅流血的女子,笑道:「小丫頭,是不是覺得你的老子或是老祖很厲害,所以就有資格在本王面前大放……那個字怎麽說來著?」

  這位藩王轉頭笑望向自己侄子,少年笑眯眯道:「厥,大放厥詞。」

  宋長鏡笑了笑,轉頭繼續望向女子,後者雖然滿臉痛苦,但是眼神堅毅,沒有絲毫祈求示弱。宋長鏡說道:「下輩子投胎,別再碰到本王了。」

  陳松風肝膽欲裂,滿眼血絲,整個人處於複雜至極的情緒當中,大憤怒、大恐懼兼有,正要開口說話。

  崔明皇已經搶先上前一步,作揖致歉,低頭誠懇道:「王爺,能不能給在下一個面子,不要跟她一般見識。」

  宋長鏡嘴角扯了扯,滿是譏諷。

  與大驪藩王對視的女子,突然認命一般閉上眼睛。

  就在此時,門檻那邊的少年哈哈笑道:「叔叔!算了。欺負一個娘們,傳出去有損你的名聲。」

  宋長鏡身形略微停頓,細微到了極點,哪怕是崔明皇和劉灞橋,也只覺得那個殺神根本就是紋絲不動。

  宋長鏡歪了歪腦袋,伸出雙指,隨意一彈。好似撣去肩頭灰塵。

  風雷園年輕一輩第一人的劉灞橋,呆若木雞。

  崔明皇如釋重負。

  陳松風如墜雲霧。

  宋長鏡對劉灞橋笑道:「小子,不錯,本王看好你。」

  女子睜開眼睛,把自己從牆壁裡「拔出來」,落地後,身形一晃,對那個背影說道:「今日賜教,陳對銘記五內。」

  宋長鏡不予理會,對劉灞橋說道:「離開小鎮之後,去大驪京城找本王,有樣東西送給你,就看你拿不拿得動、搬不搬得走了。」

  劉灞橋脫口而出道:「符劍!」

  修行之人,都知道符劍是道家主要法器之一,但是如果一把劍,能夠直接冠以「符劍」之名,並且世人皆知,可想而知,這把劍會是如何驚艶。

  宋長鏡和宋集薪走出這棟別院,男人笑道:「心胸之間的那口惡氣,出完了沒?」

  宋集薪點頭道:「差不多了。」

  之前關於陳平安一事,這個傢夥竟然連自己親侄子也坑,宋集薪當然一肚子憤懣怨氣。

  宋集薪突然皺眉問道:「那女子一看就來頭極大,叔叔你不怕打了小的,惹來大的,揍了大的,惹來老不死的?如果地方縣志沒騙人,那我可知道那些老王八的厲害,到時候咱們大驪真沒問題?」

  男人一句話就擺平了少年。

  「你太低估宋長鏡這三個字了。」

  ————

  大堂內,崔明皇坐回位置,不露聲色。

  劉灞橋頽然靠在椅背上,心有餘悸道:「乖乖,七境八境和這第九境就相差這麽多嗎?」

  風雷園有七境人,而且與劉灞橋關係都不錯。

  崔明皇搖頭道:「圍棋當中,同樣是九段國手,也分強弱,相差很大,何況宋長鏡本就是第九境裡的最強手。」

  然後崔明皇望向名叫陳對的女子,關心問道:「陳姑娘你沒事吧?」

  女子也是狠人,雖然臉色蒼白,但仍是坦然笑道:「無妨。」

  陳松風彷彿比這位局中人的遠房親戚,更加惶恐不安。

  崔明皇心中一嘆,龍尾郡陳氏,恐怕很難在接下來的大爭亂局之中,脫穎而出了。

  劉灞橋嘖嘖道:「一彈指,就能夠將我飛劍彈回竅穴,還能不傷我半點神魂,實在是匪夷所思。」

  崔明皇打趣道:「現在知道山外有山、人上有人了吧?」

  劉灞橋狗不了吃屎,壞笑道:「人上有人?崔大先生你真是一點也不君子啊!」

  崔明皇哭笑不得,懶得理睬這渾人。

  劉灞橋想了想,出聲安慰那名字有些古怪的女子,免得她一時想不開,鐵了心要以卵擊石,去找宋長鏡的麻煩,到時候這一屋子的人都吃不了兜著走,「陳大姐,雖然我這麽說很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但是碰到宋長鏡,低低頭,退一步,不丟人。」

  陳松風欲言又止。

  但是女子嗯了一聲,淡然道:「宋長鏡確實有這個資格,我沒有不服氣,只是心有不甘而已。」

  劉灞橋沒心沒肺道:「其實不甘心都不用,看看我,現在就賊高興,以後回到風雷園,又有十年牛皮可以吹了,竟然與大驪宋長鏡交過手,哪怕只有一招,但我劉灞橋到最後毫髮無損啊!當然了,如果我真能拿到那把大驪京城的符劍,吹一百年都行!」

  女子思緒轉向別處。

  她沒來由想起那個坐在門檻上的少年,能夠一句話阻止宋長鏡出手殺人的少年。

  ————

  楊家鋪子的老掌櫃回到小鎮後,直奔自家鋪子後邊的院子,不大不小,正好夠店裡三位長工夥計居住。

  掌櫃推開後院正屋,看到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正在搗鼓他的老旱煙桿子呢,掌櫃的關上門後,喊了聲老楊頭,老人趕緊放下老竹煙桿,倒了一碗茶,笑問道:「掌櫃的,有人急著用藥?需要我摸黑上山?」

  年邁掌櫃看著這個敲上去差不多歲數的老頭子,搖搖頭,端起茶碗,嘆了口氣道:「今兒給阮師那邊看了位病人,是個姓劉的少年,給外鄉人一拳打了個打半死,我這心裡不得勁兒,就想著來你這邊坐坐,緩一緩。」

  滿臉皺紋如老槐樹皮的老楊頭笑道:「掌櫃的,只管坐便是,都不是外人。」

  掌櫃的突然想起一事,「對了,老楊頭,你很多年前幫過的一個孩子,就是泥瓶巷那個,小小年紀就給她娘親抓藥的可憐娃兒,他是不是叫陳平安?」

  老楊頭有些訝異,點頭道:「對啊,那孩子他娘最後還是走了,如果沒記錯,沒能熬過那個冬天。在那之後,跟孩子還見過幾次,次數不多就是了。我當年實在看不下去,還給過孩子一個不值錢的土方子來著,咋了?是這孩子給人打傷啦?」

  掌櫃的喝了口茶,苦笑道:「剛剛我不是說了嘛,那少年姓劉。老楊頭,你也真是的,啥記性!」

  老楊頭哈哈大笑,不以為意。

  老掌櫃小心翼翼試探性問道:「老楊頭,咱們鋪子要不要做點啥?」

  老楊頭拿起那根小楠竹製成的老煙桿,搖了搖,「掌櫃的,啥也不用做就行。」

  老掌櫃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點頭道:「這就好這就好。老楊頭,那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老楊頭剛要站起身相送,老掌櫃趕緊勸道:「不用送不用送。」

  老掌櫃走下臺階後,回首望去,老楊頭正要關門,對視後他咧嘴笑了笑,老掌櫃的趕緊轉頭離開。

  在老掌櫃中年接手鋪子的時候,病榻上彌留之際的父親,最後遺言,竟是一些古怪話,「『鋪子遇到大事情,就找老楊頭,照他說的去做。』這句話,好像是你爺爺的爺爺那會兒,就傳下來了。以後你把鋪子傳給下一輩的時候,一定別忘了說這些,一定不能忘!」

  老掌櫃當時使勁點頭答應下來,老父親這才咽下最後那口氣,安然閉眼逝去。

  夜色漸濃。

  老楊頭點燃一盞油燈。

  砸吧砸吧著旱煙,老人想起了一些陳年往事,都是注定無人在乎的小事而已。

  ————

  一棟代代相傳的祖宅,收拾得整整齊齊,一點不像是泥瓶巷裡的人家。

  一個敦厚老實的男人家蹲在院門口,看著一個清清秀秀的孩子,笑問道:「兒子,過完了年,是不是大人了?」

  孩子揚起一隻手,活潑稚氣道:「爹,我五虛歲,是大人啦!」

  男人笑了笑,有些心酸,「那以後爹不在的時候,娘親就要交給你照顧了哦,能不能做到?」

  孩子立即挺直腰桿,「能!」

  男人笑著伸出一隻布滿老繭的大手,「拉鈎。」

  孩子趕緊伸出白晰小手,開心道:「拉鈎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爺倆小指拉鈎,拇指上翻後緊緊挨著。

  男人鬆手後,緩緩站起身,轉頭看了眼在正屋忙碌的那個婀娜身影,猛然大踏步離去。

  身後孩子喊道:「爹,糖葫蘆好吃。」

  男人嘴唇顫抖,轉過頭,擠出一個笑臉,「曉得了!」

  孩子到底是懂事的,眨了眨眼睛,「小的更好吃一些。」

  男人迅速轉過頭,不敢再看自己兒子,繼續前行,喃喃道:「兒子,爹走了!」

  ————

  楊家鋪子,一個隔三岔五就來買藥的小孩子,這一天被一名不耐煩的店夥計推搡出鋪子,那年輕夥計駡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這麽幾粒碎銀子,連藥渣子也買不了!哪有你這麽煩人的,能堵在這裡大半天的,我們這是藥鋪,要做生意的,不是寺廟,沒有菩薩讓你拜!要不是看你年紀小,老子真要動手打人了,滾滾滾!」

  小孩子死死攥緊那只乾癟錢袋子,想哭卻始終堅持不哭出聲,仍是那套翻來覆去無數遍的說辭:「我娘親還在等我熬藥,已經很久了,我家真的沒有錢了,可是我娘真的病得很厲害……」

  年輕夥計隨手抄起一把掃帚,作勢打人。

  站在門檻外的小孩子嚇得蹲下身,雙手抱住頭,那只左手仍是不忘死死握住錢袋。

  許久之後,孩子抬起頭,發現一個板著臉的老爺爺站在那裡,與他對視。

  年輕店夥計已經悻悻然放下掃帚,忙活自己手頭的事情去。

  老人伸出一隻手,「買東西給錢,生意人賺錢,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至於賺多賺少,得看良心,但萬萬沒有虧錢的道理。所以你把錢袋子給我,那幾粒銀子我收下,今天你娘親治病需要的藥材,我先賒帳給你,但是你以後得還錢,一分一毫也不許欠鋪子,小傢夥,聽不聽得懂?」

  小孩子眨眨眼,懵懵懂懂,但仍然把錢袋子遞出去。

  最後,老人有些費勁地趴在櫃檯上,才能看著那個幾乎瞧不見腦袋的小孩子,問道:「知道怎麽熬藥嗎?」

  小孩子小雞啄米,「知道!」

  老人皺眉:「真知道?」

  孩子這次只敢輕輕點點頭。

  那年輕夥計在遠處笑道:「咱們劉師傅當時去過一趟泥瓶巷,給他娘看病後,教過孩子一回,後來不放心,又親自看著這孩子煎熬,奇了怪了,屁大孩子,竟然還真沒啥差錯。是劉師傅親口說的,應該沒錯。」

  老人對孩子揮揮手,「去吧。」

  孩子歡天喜地提著一大兜黃油紙包起來的藥材,飛快跑回泥瓶巷。

  他娘親躺在木板床上,在孩子躡手躡腳進入屋子後,發現他娘還在睡覺,摸了摸她的額頭,發現不燙,鬆了口氣,孩子然後悄悄把娘親的一隻手挪回被褥。

  孩子來到屋外那座竈房,開始用陶罐熬藥,趁著空隙開始燒菜做飯。

  孩子需要踩在小板凳上才行。

  孩子使勁翻動鍋鏟,被熱騰騰的水氣嗆得厲害,還不忘碎碎念道:「一定要燒得好吃,一定要!要不然娘親又要沒胃口了……」

  ————

  一個才五虛歲的孩子,背著一個幾乎比他人還大的籮筐,往小鎮外的山上走去。

  這是孩子第二次入山,第一次楊家鋪子的老楊頭帶著,照顧到孩子的孱弱腳力,於是走得很慢,加上老人只是教了孩子需要采摘那幾種草藥,而且籮筐也是老人背著的,所以那一趟進山出山,其實還算輕鬆。今天就不一樣了,孩子頂著烈日,背著籮筐,後背傳來一陣陣灼燒般的刺痛。

  孩子一邊哭一邊走,咬著牙向前走。

  那一趟,孩子是到了天黑才回到楊家鋪子,籮筐裡只有一層薄薄的藥材。

  楊老頭勃然大怒。

  孩子帶著哭腔說,他家裡只有娘親一個人,怕他娘親餓了,要不然不會只有這麽點藥材的,他可以明天早起進山。

  老人默不作聲,轉身就走,只說再給他一次機會。

  之後不到兩個月,孩子的手腳就都是老繭了。

  ————

  有天,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使得上山采藥忘了時間的孩子,被隔在溪水那邊。

  看著洶湧的洪水,孩子在大雨中嚎啕大哭。

  最後當孩子實在忍不住,打算往溪水裡跳的時候。

  那個時候,楊老頭突然出現在對岸,一步跨過小溪,又一步拎著孩子返回。

  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身上,孩子在下山路上,卻一直笑得很開心。

  出了山之後,老人說道:「小平安,你幫我做一根煙桿,我教你一門怎麽才能夠爬山不累的小法子。」

  孩子伸手胡亂抹著雨水,咧嘴笑道:「好嘞!」

  ————

  孩子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今天他采到一株很稀罕的名貴草藥,所以楊家鋪子多給了一些娘親需要的藥材。

  一天沒吃飯的孩子走著走著,突然感到肚子一陣絞痛。

  那一刻,孩子就知道在山上吃錯東西了。

  疼痛從肚子開始,到手腳,最後到腦袋。

  孩子先是小心翼翼蹲下身,摘下籮筐,然後深深呼吸,試圖壓抑下那股疼痛。

  但是一陣火燒滾燙,一陣冰冷打擺子。孩子最後只能疼得在小巷子裡打滾。

  孩子從頭到尾,不敢喊出聲。

  不管腦袋怎麽胡亂撞到小巷牆壁上,孩子最後也沒有喊出聲。

  離家太近了。

  孩子怕躺在床上的娘親擔心。

  那個過程裡,意識模糊的孩子,只感受到自己心臟的跳動聲,就像近在耳邊的擂鼓聲,轟隆隆作響。

  ————

  杏花巷,一個孩子又蹲在糖葫蘆攤子不遠處,每次都蹲一會兒,時間不久,但讓攤子主人記得了那張黝黑小臉龐。

  終於有一次,賣糖葫蘆的男人摘下一支糖葫蘆,笑道:「給你,不收錢。」

  孩子趕緊起身,搖搖頭,靦腆一笑,撒腿跑了。

  那之後,再也沒有看到孩子的身影。

  ————

  那個冬天。

  病榻上的女子已經骨瘦如柴,自然面目乾枯醜陋。

  剛剛從破敗神像那邊祈求歸來的孩子,去杏花巷鐵鎖井那邊挑回水,來到床邊,坐在小板凳上,發現他娘親醒了,便柔聲問道:「娘,好些沒?」

  女子艱難笑道:「好多了。一點也不疼了。」

  孩子歡天喜地,「娘親,求菩薩們是有用的!」

  女子點點頭,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孩子趕緊握住他娘親的手。

  女子極其艱辛痛苦地側過身,凝視著自己孩子的臉龐,受盡病痛折磨的女子,突然洋溢著幸福的光彩,呢喃道:「天底下怎麽就有這麽好的孩子呢,又怎麽剛好是我的兒子呢?」

  ————

  那年冬天,女子終究還是沒能熬過年關,沒能等到兒子貼上春聯和門神,死了。

  她閉眼之前,小鎮剛好下起了雪,她讓兒子出去看雪。

  女子聽著兒子跑出屋子的腳步,閉上眼睛,虔誠默念道:「碎碎平碎碎安,碎碎平安,我家小平安,歲歲平安,年年歲歲,歲歲年年,平平安安……」

  從那一天起,陳平安就成了孤兒。

  只不過是從孩子變成了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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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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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2:17:39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一章 對峙

  返回福祿鎮後,跟大驪藩王宋長鏡進行了一場蜻蜓點水的切磋,正陽山老猿並未在李宅待太久,飛奔出鎮,在草鞋少年入山的地方,稍作停留後,老人仍是退回自己先前出拳之處,仔細觀察少年在泥地上的腳印深淺。

  除此之外,老猿視野當中,還有一連串成人的淺淡腳印,老猿猜測多半是風雷園那個年輕劍修留下,自己對泥瓶巷少年出拳之時,那人分明是想趁火打劫,出現過一刹那的劍氣外溢,雖然稍縱即逝,隱藏頗深,但老猿本就身經百戰,又在「劍氣縱橫破寶瓶」的正陽山,足足修行了千年歲月,對於劍氣劍意,實在太過熟悉。

  這頭正陽山護山猿活得太久,所以太過見多識廣,見識過擅長養育上乘飛劍的劍仙,其中擁有數十把玲瓏袖珍的飛劍,皆微小如細發牛毛。也見識過大如山峰的本命飛劍,一劍劈下,江河斷絕。

  老猿凝神思量之後,這才繼續前行,入山後先是雜草叢生,然後是一片竹林,地上多是去年秋冬積攢下來的枯葉,只不過由於最為靠近小鎮,竹林並不顯得荒蕪雜亂。一路循著不易察覺的腳印,老猿發現自己即將走出竹林。

  老猿並未直接走出竹林,而是環視四周,並未看到地上有少年的腳印,視線上移,四周青竹也無明顯印痕,但是老猿依舊沒有徑直往山上追趕,而是拔地而起,一腳踩在一桿粗壯青竹的上端,微微加重力道,身體向山上那邊傾斜,竹子隨之彎曲,在即將崩斷之際,老人驟然散氣,魁梧身軀如同輕飄飄的羽毛,沒了重壓負擔的青竹頓時反彈,恢復筆直,老人如仙人御風站在修修青竹之巔,身形跟隨竹子微微搖曳,環顧四方之後,低頭俯瞰四周,終於被老猿發現蛛絲馬跡,扯了扯嘴角,往左手邊一路遠眺,仔細竪耳凝聽後,依稀聽到了溪澗流水的聲響。

  老猿冷笑道:「果然一如既往的狡猾。」

  老猿踩踏著一棵棵青竹,往左手邊的小溪奔去,一路上不知踩斷了多少棵竹子,來到溪畔後,對於草鞋少年是沿著溪水往深山老林去,還是往下遊逃竄,老猿一時間有些拿捏不準。老猿蹲在溪畔,眉頭緊皺,有些憤懣,若是在外邊天地,只要是稍稍有點靈氣的山岳,老猿只要隨手一抓,就能將那失了靠山的土地神強行敕令而出,一問便知少年的去向了。

  這也算是搬山猿的本命神通之一,否則其他修士,任你術法通天,威名赫赫,也絕對無法輕易對一方水土的神祗指手畫腳,大道殊途,這就像世俗王朝的官場衙門,兵部尚書也很難對一個小小戶部員外郎呼來喝去,要員外郎做這做那,最重要的是這位兵部尚書和員外郎,還不在一國廟堂之上。

  老猿聽著水流聲,陷入沈思。

  按照常理而言,那少年八成是從小上山入水磨礪出來的身手和體力,說不定還研習過粗淺的呼吸吐納之術,這才有了異於常人的體魄,身輕骨硬,氣血強壯,以至於能夠跟老猿在巷弄屋頂玩貓抓耗子的遊戲,這樣的話,去熟稔道路的密林深處躲藏,合情合理,若是純粹的少年心性,先前不過是憑藉一腔熱血想要報仇,嘗到過輕重厲害之後,逐漸冷卻,自然而然開始後怕,便跑去南邊的鐵匠鋪子,尋求阮師的庇護,也情理之中。

  前者不過是耗時,後者耗力耗神不說,甚至還會消耗正陽山的香火情。

  老猿順乎本心,脫口而出道:「這少年必須死。」

  說完這句話後,老猿再無半點疑慮,選擇往溪水下遊追蹤而去。

  ————

  小鎮南邊,有一條黃泥小路,蜿蜒曲折,兩邊都是小鎮百姓的稻田莊稼地,小路半道,有座破敗白牆黑瓦的是廟,其實就是一個供百姓歇腳休息的地兒,尤其是農忙時節、酷暑時分或是暴雨天氣,有沒有遮陰擋雨的地方,是天壤之別。

  此時陳平安和寧姚就在此商議休息,

  寧姚天生劍心通明,夜間視物,輕而易舉,便發現破敗牆壁上滿是稚童的炭筆塗鴉,大多是人名,低處多半已經斑駁不清,或是被人塗抹篡改,或是重重疊疊,只是高一些的地方,還有一些清晰可見的名字,宋集薪,稚圭,趙繇,謝實,曹曦……很長一大串,估計是當年騎在脖子上,甚至是站在小夥伴的肩膀上寫的,寧姚甚至看到了劉羨陽和陳平安、顧粲三人的名字,聚在左上角最高的地方,顯得不太合群。

  寧姚收回視線,問道:「不管怎麽說,第一步是做到了,已經迫使老猿第一次換氣。接下來你真要去小鎮取回木弓?會不會太冒險了?萬一老猿很謹慎,沒有上山找你的麻煩,你豈不是羊入虎口?」

  草鞋少年一直在默默呼氣吐氣,呼吸輕重長短並無定數,一切只看感覺,追求「最舒服」的狀態,聞聲後眼神堅毅道:「沒辦法,木弓必須要拿回來,要不然我們之前就白費功夫了!而且我在泥瓶巷那邊,對老猿射出過當頭一箭,確實像寧姑娘你所說,哪怕是那麽近的距離,但只要沒有射中老猿眼珠,造成的傷害,都可以忽略不計。」

  寧姚有些惱火,「早說了,你那些雕蟲小技不管用!先前你不信,又不聽勸,行,我便由著你,但是現在你既然信了,總該按照我的法子來了吧?」

  其實對於怎麽對付正陽山老猿,當時在廊橋商議此事的少年少女,最早是決定各做各的,陳平安只是讓少女等他回小鎮找完三個人,但是後邊少年突然改變主意,在寧姚走到廊橋北端下臺階之前,趕上寧姚。

  之後兩人出現過巨大分歧,佩刀又佩劍的少女,一開始很堅定,你陳平安並非修行中人,甚至連拳把式也不會,就在一邊看戲好了,最多幫忙搖旗呐喊,讓她來宰掉老猿,為劉羨陽報仇,一泄心頭之恨。但是當陳平安問她如何斬殺老猿,寧姚死活不願意說,只說她有那壓箱底的本事,行走天下,上山下山,大道獨行,沒點家傳的殺手鐧怎麽行。

  陳平安沒有答應。

  這才有了之後陳平安的三次找人。

  陳平安站起身,扭了扭腰,幾乎沒有妨礙凝滯了,起身道:「我休息得差不多了。」

  寧姚驚訝道:「楊家鋪子的東西這麽有用?」

  陳平安出現片刻的眼神黯然,只是很快點頭笑道:「很有用的。」

  寧姚問道:「老猿會不會直接看穿你的逃跑路線?」

  陳平安想了想,謹慎回答道:「說不定可以。」

  寧姚用刀鞘在地上劃出兩個圈和一條直線,問道:「這是小廟和福祿街李宅之間的路線,你的木弓藏在哪邊?」

  陳平安蹲下身,畫了一圈,「靠近東邊,差不多是這裡,距離泥瓶巷不算太遠。」

  寧姚點頭道:「好,哪怕老猿直接趕來小廟這邊,我也會拖延住他的腳步,給你爭取到足夠的時間。」

  陳平安又在那條線中間地段,用手指畫出一個小圈,「如果真是這種最糟糕的情況,寧姑娘,你能不能把他勾引到這裡?就是我當初入山的地方,這樣我拿到了木弓趕過去,不需要多久。」

  一襲墨綠長袍的少女以刀拄地,傲然道:「說不定到時候我就提著老猿的頭顱,去你那邊。」

  陳平安搖頭道:「別逞強,要小心!」

  寧姚恨不得拿刀鞘使勁敲打那顆腦袋,到底是誰逞強?

  她瞪眼道:「喂!站在你跟前的人,是我寧姚,未來的全天下第一劍仙,好不好?!」

  少年站起身,低頭查看了一下腰間兩隻布袋子,以防萬一再次繫緊後,抬頭笑道:「知道了知道了,所以啊,那就怎麽都別死在這種小地方,要不然多虧啊。以後等你做成了那麽大的大人物,作為朋友,我也好沾沾光。」

  寧姚感慨道:「陳平安,你這麽婆婆媽媽優柔寡斷,勸你以後還是別娶媳婦了,隨便找個女子嫁了算數。」

  少年嘿了一聲,也不反駁,剛要出廟,寧姚說道:「我先把你送到小溪那邊,我之後往西北方向走一段路程,防止老猿擔心那小女孩的安危,出了竹林沒多久,結果因為沒有發現你的蹤跡,就果斷放棄追捕,掉頭返回小鎮。」

  陳平安想了想,沒有拒絕。

  少年少女一起奔向小溪,少女無形中吐納如大江大河,水深無語,暗流湧動。少年呼吸則如溪澗流水,細水流長。

  氣象各異。

  寧姚突然忍不住問道:「木弓箭頭塗抹了你說的那種草藥,當真有用?」

  少年答道:「反正對兩百多斤的野豬都有用,對那頭老猿應該也有。」

  寧姚不再說話。

  兩人臨近小溪,正是當時草鞋少年上岸的地方,少年少女幾乎同時氣力爆發腳掌蹬地,高高起身,躍向對岸。

  少女落地後握住劍鞘,放緩腳步,少年則是衝刺起跳、大躍過河、落地奔跑,一氣呵成,瞬間與少女擦肩而過,陳平安剛要轉頭,少女說道:「你先去小鎮,不用管我。」

  少年繼續向前,一邊跑一邊轉頭提醒道:「我會稍稍繞彎,挑一個僻靜巷弄進入小鎮,可能會稍微晚一點。」

  寧姚點了點頭,在陳平安身影消失後,不再握住劍柄,開始向西邊緩緩行去。

  沒過多久,少女停下身形,眯眼望向上遊溪水遠處。

  一道魁梧身影驟然間從溪水大石上激射向北岸,落在少女身前二十餘步,盛氣淩人。

  老猿有些疑惑,四周並無少年的隱匿氣息,有意無意地瞥了眼少女腰間白鞘長劍,笑道:「小姑娘,先前去福祿街搗亂的人,就是你吧?」

  少女雙手按住刀柄劍柄,默不作聲。

  老猿好奇問道:「小姑娘,之前在來小鎮路上,雖然你一直藏頭藏尾,可我知道你來歷不簡單,絕不是清風城老龍城那兩個廢物之流,只是我很奇怪,你我之間,有何恩怨,何須如此?或者說你家族師門,跟正陽山有過節?」

  寧姚二話不說,腰間刀劍同時出鞘,身形一閃而逝。

  狹刀先至,對那位正陽山護山老祖當頭劈下,老猿竟是隨便抬手,以手臂強硬彈開這一刀的鋒芒。

  少女借勢身形旋轉,橫劍一掃,掃向老猿的脖子。

  老猿亦是用手臂蠻橫砸開劍鋒。

  少女先手兩招未能得逞,並沒有近身糾纏,與老猿拉開一段距離,緩緩行走。

  老猿以強橫無匹的肉身,鑒定兩柄兵器的鋒利程度後,根本無視手臂外側被割出的血槽,笑道:「兵器是真不錯,而且敢隨身帶著兩把,一看就是山上的千年世家弟子,要不然就是山下一流豪閥的嫡傳子弟,我差點就要以為你是藏在暗處的另一名風雷園劍修了。」

  老猿隨著少女看似漫不經心的腳步挪動,跟隨她的身形微微轉移視線,沈聲道:「小姑娘,知道你哪怕接下來受挫,依舊會不死心,那老夫就最後給你一次機會,容你報上師門身世,在這之後你再被老夫擊殺,正陽山可不會為此認錯,更不會管你來自何方,師從何人。」

  寧姚對此根本就是置若罔聞,始終在尋找這頭老猿的真正軟肋。

  她畢竟不是那位已經摸到第十境門檻的大驪藩王,能夠正面硬扛一頭搬山猿。

  自認已經退讓太多的老猿冷笑道:「如此不識抬舉,那就隨你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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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2:34:0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二章 晃了晃

  老猿一步掠至少女跟前,抬臂握拳對著少女頭顱,掄圓砸下。

  少女以綠鞘狹刀舉起格擋,刀鋒直指老猿手腕,手中長劍迅猛直刺老猿心口,劍尖直指老猿心臟某一點。

  不料老猿長臂一掄而下的粗糙之勢,變為五指靈巧握住刀鋒,與此同時,另一隻手則無比符合他本性本心,一把攥緊劍尖。

  顯而易見,氣勢洶洶的殺人為假,誘使少女冒失出劍為真。

  出身東寶瓶洲劍法聖地的搬山猿,一眼就看出這把劍的不同尋常。

  為此老猿不惜第二次更換了一口氣機。

  哪怕劍尖已經推入老猿胸膛肌膚,只差寸餘就能刺入心臟。

  寧姚見機不妙,仍是果斷鬆開劍柄,一邊使勁抽刀,刀口滑過老猿手心,發出一串刺破耳膜的金石之聲。

  抽刀之後,少女身體後仰,腳下不停,往後迅速倒退而去。

  果不其然,老猿側過身,握住劍尖的手往後一甩,長劍被丟擲出去數十丈外。

  一腳踹向少女。

  少女原本握劍右手抬起,被老猿一腳踹中,砰然一聲巨響,少女整個人被踹得飛出去七八丈距離,後背重重摔在地面,翻了個幾個滾,才用刀尖拄地,刀尖釘入道路一尺之深,硬生生止住倒滑身形,所幸溪畔小路泥土鬆軟,地上偶有石子也圓潤並不尖銳,少女後背這才沒有落一個血肉模糊的下場。

  不給少女絲毫喘息機會,巨大的身影從高空墜下。

  少女這一次連拔出狹刀的多餘動作也沒有,一退再退。

  老猿並未追殺少女,落地後站在原地,一隻腳高高抬起,踩在那柄插入道路的刀柄上,等到少女單膝跪地抬頭望來,老猿加重腳下地道,一腳將整把狹刀踩得深陷地面,刀柄只與地面持平。

  老猿臉上有一縷縷紫金氣息緩緩流轉,深沈夜幕中顯得格外耀眼,譏諷笑道:「刀也練,劍也學,非驢非馬,不倫不類,便是這般可憐下場!」

  少女站起身,強行咽下一口血水,「你就這點本事?」

  老猿搖頭笑道:「方才只是再給你一次機會罷了。」

  寧姚深呼吸一口氣,沈聲道:「在我家鄉,生死之戰,從不講究父母是誰。只要你有本事堂堂正正殺了我,便是我技不如人,我爹娘將來知曉緣由過程,最多就是來東寶瓶洲找你的麻煩,絕對不會牽連正陽山。所以你大可以放心,放手厮殺便是……」

  這是老猿第一次聽到少女如此健談,洋洋灑灑,與印象中那個不苟言笑的帷帽少女,大相徑庭。

  所以當老猿後脖子發涼的一瞬間,猛然測過腦袋。

  一道白虹從他脖子旁邊擦過,劍鋒帶出一條不深的傷口。

  若是不轉頭,哪怕無法一口氣穿透老猿脖子,也絕對算是重傷了,到時候實打實的陰溝裡翻船,一步錯步步錯,一想到自己一旦為此而過早展露真身法相,便失去道義上的制高點,導致與齊靜春和阮師討價還價的半點餘地也沒有,說不得要連累自家小姐,在此方天地獨自承受各種危機,這頭正陽山老猿終於第三次憤怒了。

  飛劍並未入鞘,而是環繞少女四周,飛快旋轉,邀功討好主人。

  老猿看到這一幕後,怒極反笑,哈哈笑道:「好好好,剛好跟宋長鏡那一架打得不爽利,接下來就陪你好好耍一耍!就是你曉得你這幾斤皮肉,經得起幾下重捶?!」

  少女仔細觀察老猿臉上紫金之氣,雙眉微皺,比起預料之中的事不過三,老猿哪怕三次運用神通術法,分明還留有一定的餘力,不至於使得幾大主要竅穴的堤壩崩潰,被迫施展真身。況且折壽一事,對上五境之下的人間修士極為致命,對一頭搬山猿當然也很肉疼,但同時又沒有別「人」那麽致命。

  少女手指微動,長劍隨之輕靈旋轉,笑了笑,「難怪我爹說你們東寶瓶洲的正陽山,不值一提,素來口氣大劍道低,人傻膽大劍氣淺。」

  老猿鬚髮皆張,怒喝一聲,「找死!」

  往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撲殺而去。

  寧姚沒有戀戰,往北方奔去。

  一路上險象環生,若非那柄飛劍得了「氣沖鬥牛」匾額的其中兩字,劍氣與神意同時暴漲,並且與少女心有靈犀,能夠心意所至,劍尖所指,長劍本身就像是一個不講規矩的存在,這才使得老猿雷霆萬鈞的攻勢次次被阻撓,幫助主人在毫厘之間僥倖逃生。

  若是一名劍修千辛萬苦蘊養出來的本命之物,如此契合心意,老猿不會有任何驚訝,可是老猿清清楚楚感知到那柄出鞘長劍,絕非古怪少女的本命飛劍。

  她更像是那尋常武夫行走江湖,拿把趁手的「神兵利器」,只要求鋒刃足夠銳利就行。根本不曾走那溫養劍心、孕育劍靈的劍修大道。但是少女的古怪之處,在於她又不全然是武夫路數,因為對於一心淬煉體魄的武道宗師而言,追求的是「天地崩壞我身不朽」,若是被兵器喧賓奪主,就淪為旁門左道的一種。

  一路厮殺,老猿之所以沒能擒拿下少女,除了飛劍搗亂之外,再就是少女所學很雜,劍修、武夫、煉氣士,三者兼備,氣息精純且悠長。老猿實在想不透東寶瓶洲哪家宗門,能調教出這麽個稀奇古怪的晚輩,所以出手愈發小心試探,想要確定其根腳來歷。

  反正只要不靠近那座小鎮,不管那邊如何魚龍混雜,老猿在這邊不會有任何後顧之憂。

  四處逃竄的少女臉色愈發蒼白。

  「強弩之末!」

  老猿獰笑道:「且不說你能否支撐到逃回小鎮,就算僥倖成功,有人接應,可你當真以為老夫殺你不得?」

  老猿一個旱地拔蔥,不與飛劍斤斤計較,直接躍過少女頭頂,落在她去路上,轉身攔阻少女向北的去路,一拳將那柄飛劍砸出去百餘丈,只是死纏爛打的飛劍,嗖呼一下轉瞬即至,又刺向老猿頭顱,當老猿試圖找機會攥緊飛劍,將其禁錮在手心,它又未卜先知地狡黠退去,絕不戀戰,飛劍來去如風,防不勝防,老猿再皮糙肉厚不怕受傷,也略顯狼狽。

  少女不願筆直向前與老猿交鋒,便路線傾斜,向東北方向奔跑。

  老猿跟著橫移,始終對少女造成震懾。

  老猿一掌拍掉從側面急掠而至的飛劍,拍蒼蠅似的,把那柄飛劍打得釘入地面兩尺,飛劍好似女子扭動腰肢一般,好不容易把自己從泥地裡給拔出來,在空中懸停,劍尖劇烈顫抖,像是憤怒的野貓崽子,很快就又氣勢洶洶地掠向老猿。

  老猿不厭其煩,忍不住出聲問道:「這把飛劍為何能夠無視此地戒律?你與齊靜春或是阮邛,到底是什麽關係?!」

  寧姚差點就被老猿一掌按在額頭之上,身體向後仰去的同時,伸手握住飛劍劍柄,然後被硬生生扯出老猿的那一掌範圍,整個人就像被人拖拽著條骼膊,往後滑去。

  被飛劍拉出一段距離後,少女不知為何並未借此機會,一直退入小鎮,而是停下身形,站直身體後,歪了歪腦袋,吐出一口鮮血。飛劍懸停在少女身側,嗡嗡作響,是一位疑惑不解的稚童,在那邊跟長輩喋喋不休,聒噪不停。

  少女右手按住左側肩頭。

  老猿驀然放緩腳步,大笑道:「果然如此,認你做主人的這把飛劍,確實可以不按照規矩來,但飛劍終究是只是飛劍,再通玄靈性,仍是不如小姑娘你來指揮它,可惜你的身體和魂魄在小鎮受過重創,並未痊癒,以至於根本就無法承受對它的駕馭,故而一直斷斷續續,進攻由它自主行事,反正你也沒想過要真正重創於老夫,只是用來保命的防禦招式,則不得不由你的心意來控制飛劍。」

  少女終於再次開口說話,「你話真多。」

  她嘴唇猩紅,臉色雪白,一襲墨綠色長袍。

  大半夜的,少女像是一位夜行村野的女鬼精魅。

  老猿一步一步向前行去,嘖嘖道:「空有一把好劍,奈何體魄孱弱。弱幹強枝,真是可憐!你跟那小巷少年想盡辦法要老夫換氣,以便引來這方天地的反撲,小姑娘,現在你不妨猜猜看,等老夫這第三口氣息用完,換上下一口新氣,到底會不會惹來天地震怒?而老夫又到底能否扛得住那一場海水倒灌?」

  少女突然笑容玩味,腳尖輕點,向後一躍,高不過一丈,遠不過半丈。

  本想追擊的老猿有些莫名其妙,生怕有詐,便繼續慢步前行,打定主意靜觀其變。

  然後身體騰空的少女又腳尖一點,這一次腳尖力道稍大,腳踝也有擰轉,所以並非筆直後仰跳去,而是向右側蹦跳而去。

  原來不等少女身形下墜,飛劍就掠至少女位於空中最高處的腳下,於是少女每次都精準借力,繼續向後且向高躲去。

  就連飽經滄桑的老猿也看得有些發楞,眼前那一幕,古怪而滑稽。

  少女彷彿一頭跳著格子的小麋鹿,接連蹦蹦跳跳,充滿輕盈靈動的氣息,很快就消失在夜空當中。

  大概是擔心老猿在半途發力偷襲,少女的蹦跳顯得極其沒有章法,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忽前忽後。

  老猿扯了扯嘴角,眼神複雜道:「好一個羚羊掛角。」

  不過老猿也沒有眼睜睜看著少女遠遁而去,腳尖一挑,隨意挑起一顆石子,握在手心,朝那空中迅猛砸出。

  一顆顆石子被老猿飛快挑出地面,最後在老猿手中以風雷滾動之勢,激射而去。

  雖然大部分石頭都落空,但是仍有七八顆石頭對少女造成極大威脅,使得她不得不駕馭飛劍擊碎飛石。

  夜空中一聲聲轟然作響,如春雷綻放。

  老猿眼神陰沈。

  那少女要麽是失心瘋,要麽是一根筋缺心眼,明明可以一口氣駕馭飛劍,拔高到飛石勢弱的高空。

  她卻偏偏大致維持在一個高度上,如同輕騎遊曳在沙場邊緣地帶,誘使敵方弓弩手不斷消耗箭矢和膂力。

  不知不覺已經臨近小鎮西邊。

  老猿粗略掂量了一下殘餘氣息,所剩不多,專門挑起兩顆大如稚童拳頭的石子,一手一顆,一腳前踏,一臂掄出,鼓脹的肌肉高高隆起,觸目驚心,手中飛石破空之處,竟然呲呲作響,夾雜一長串火星,異於往常,如一條纖細火龍沖天而起

  老猿大喝道:「給我下來!」

  高空處,亮起一陣絢爛的電光,之後才是春雷炸響。

  少女悶哼一聲,整個人開始摔落下墜。

  歪歪扭扭像醉漢一般的飛劍,不斷哀鳴嗚咽,但依舊拼命急急掠向主人。

  老猿看也不看少女和飛劍,反而眯眼盯住小鎮西邊屋頂那邊,當一抹黑影出動之時,老猿重重踏出另一隻腳,手中僅剩一顆石頭呼嘯而去,痛快大笑道:「救人者先死!」

  少女嘔血喊道:「別出來!」

  本就傷勢不輕的少女不忍心去看,那一刻,她有些絕望,艱難握住劍柄,當一條手臂支撐不住之時,趕緊換手握劍,如此反復,不斷減緩下墜速度。

  寧姚沒有想到,竟然是她的自作聰明,害死了那個少年。

  少年穿著草鞋,背著籮筐,繫著魚簍,如風一般,每天都來去匆匆,忙著賺錢忙著熬藥。

  寧姚覺得這樣的少年就這樣死了,這樣不對!

  少女搖搖晃晃落地後,雙指並攏作劍,抵住額頭眉心處,咬牙切齒道:「出來!給我斬開這方天地!」

  有一條細微金線在少女眉心,由上往下,漸次蔓延。

  如仙人開天眼!

  古老拱橋之下,如今的廊橋之中。

  有一把劍尖指向水潭不知幾千年的生銹老劍條,如從沈睡中醒來的人,打了一個哈欠。

  銹跡斑斑的劍尖輕輕晃了一晃。

  於是廊橋晃了一晃。

  整條溪水也晃了一晃。

  整座小天地也跟著晃了一晃。

  一座深山當中,風塵僕僕的齊靜春和數人結伴出山,這位悠悠走在山路上的教書先生,一腳抬起後,剛要猛然踩下,笑了笑,緩緩落腳。

  楊家鋪子後院的老楊頭,坐在油燈旁打著盹,驚醒後,用老煙桿磕了磕桌面。

  大驪藩王宋長鏡,沒來由在官署跳腳駡娘。

  鐵匠鋪一間鑄劍室,負責捶打的阮邛竟然一錘落空,握著劍條的馬尾辮少女滿臉震驚。

  被所有人當做傻子的杏花巷少年馬苦玄,原本躺在屋頂看著夜空,突然坐起身,殺氣騰騰。

  就在此時,有一個熟悉嗓音火急火燎地響起,愈來愈近:「寧姑娘,傻乎乎站著幹嘛?!跑啊!我又沒死,那是我脫下來的一件衣服!老畜生腦子不好使,你咋也傻了?」

  少女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在敕令儀式即將大功告成之際,突然感覺到整個人騰雲駕霧一般,給人扛在肩頭就往小鎮巷弄裡跑去。

  寧姚頓時清醒過來,身體跟著某位少年的肩頭,不停顛簸起伏,有些難受,更是難堪,她完全懵了:「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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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2:45:5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三章 贈送

  陳平安扛著少女一路撒腿狂奔,跑得竟是比之前上山還要快,像是個搶了黃花大閨女的采花賊。寧姚受了不輕的內傷,給顛簸得難受,但也顧不得什麽顔面,若是這時候給老猿一拳捶到身上,估摸著她和陳平安就真要「殉情」了。

  寧姚額頭滿是汗水,問道:「你怎麽活下來的?沒有石子被打中?你怎麽知道老猿的後手,是針對你而不是我?」

  問了一大串問題後,寧姚猛然驚醒,「先別說這些,趁著老猿需要換氣的功夫,能跑多遠是多遠!我已經讓那把劍儘量多糾纏老猿,但是估計它撐不了太久。」

  草鞋少年輕輕點頭,健步如飛,在大小巷弄熟稔穿行,如一尾魚遊走於溪底。

  遠離小鎮西邊那條小街後,陳平安依舊腳步不停,抽空小聲解釋道:「先前在泥瓶巷那邊,老猿被我騙去一棟破房子的屋頂,然後他就掉坑裡去了,之後我偷偷丟了一塊小破瓦在窟窿旁邊的屋上,果然老猿以為是我不小心,泄露了腳步聲,他突然砸出一塊瓦片來,連牆壁帶隔壁屋頂一起給打穿了,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

  「剛才我其實就貓在那邊屋頂,沒敢露頭,是怕你分心,也想著能不能給老猿來一箭,然後看到老猿把你砸下來的那塊石頭,跟一條火蛇似的掛在天空裡,估摸著只要抬頭,咱們小鎮誰都瞧得見,我哪敢掉以輕心。當時我腦子裡多轉了一個彎,想著如果換成是我的話,肯定用你當誘餌,先打躲在暗處的,再回頭收拾明處的,一個魚餌串上兩條魚,多好,對吧?所以我就先脫了劉羨陽那件衣服,拋出去後,才敢去救你。」

  寧姚眼睛一亮,嘖嘖稱奇,然後莫名其妙開始秋後算帳了:「陳平安,這些彎彎腸子,你跟誰學的?!道貌岸然,肯定沒表面那麽老實。說!陸道人救我的那次,在泥瓶巷你家祖宅,你除了摘掉帷帽,到底有沒有趁機占我便宜?」

  陳平安一陣茫然,就像小時候被牛尾巴甩在臉上差不多,「啥?」

  少女倒是沒有繼續興師問罪,反而自顧自笑起來。

  陳平安是財迷,絕對不是色胚。

  寧姚對此深信不疑,就像她始終堅信自己將來一定會成為大劍仙,不是什麽鳳毛麟角、屈指可數,而是唯我一人的那種。

  寧姚低聲道:「放我下來!」

  陳平安問道:「你能自己走路了?」

  寧姚無奈道:「暫時還不能走,可你要是再這麽跑下去,我的心肝脾胃都要被你顛出來了。到時候沒被老猿用拳頭砸死,結果掛豬肉一樣死在你肩頭,老猿還不得被咱們活活笑死。」

  陳平安放緩腳步,頭疼道:「那咋辦?就近找個地方藏起來?我本來是想離開小鎮的,那個地方不容易被人找到。」

  寧姚突然想起一事,好奇問道:「你那件自製的木瓷甲呢?怎麽沒穿在身上了?」

  陳平安苦笑道:「對付老猿,意義不大,反而會影響到我的跑路速度,就乾脆脫掉了。也虧得如此,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麽帶你離開那邊,扛不能扛,背也不能背,抱更不能抱,想想都頭疼。」

  寧姚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陳平安,先放我下來,然後背我去你說的那個地方。」

  陳平安自然沒有異議,毫不拖泥帶水就照做了,背起少女繼續奔跑,問道:「寧姑娘,你的刀呢?怎麽只有刀鞘?」

  抱住少年脖子的少女沒好氣道:「埋土裡了。」

  陳平安也就不再多問,跑向小鎮外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

  荒郊野嶺,周圍是一座座早已沒有後人祭拜的墳塋,墳頭雜草叢生,茂盛得像是個菜園子,時不時響起幾聲夜鴞的叫聲,此起彼伏,實在是瘮人。好在陳平安對此地,懷有一種同齡人不曾有的情感,倒是沒覺得如何不適,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背著少女,穿過無數殘肢斷骸的倒塌神像,繞到一座巨大的神像背後,泥塑神像傾倒在地,不知為何,已經不見頭顱,身長兩丈有餘,可想而知,這尊塑像曾經完完整整端坐於祠堂寺廟當中,是何等威嚴凜凜。

  陳平安蹲下身,試圖先把寧姚放下來。結果等了片刻她竟然沒動靜,嚇得陳平安以為寧姑娘已經死在半路上了,正當陳平安被雷劈了似的呆滯當場,一個字也說不來的時候,這一路上舒舒服服大睡過去的少女,終於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背抹了抹嘴角,迷迷糊糊問道:「到了?」

  蹲在地上的少年在這一刻,連自己也想不通,反正差點眼淚都要流出來。

  少年趕緊深呼吸一口氣,收斂起異樣情緒,雙手輕輕鬆開少女的腿窩,轉頭笑道:「這是我去年秋天臨時搭的一個小屋,以前經常帶著顧粲來這裡玩,他嚷嚷著要折騰,就用柴刀砍了一些樹枝搭了個架子,再用樹葉草葉蓋上去,還挺牢,去年冬天那麽大的兩場雪,也沒壓塌。」

  寧姚站直身體,回首望去,飛劍並未狼狽返回,這是好兆頭,最少說明老猿沒有找準兩人躲藏地點的方向。

  陳平安讓寧姚稍等,率先彎腰進入木草搭建的臨時小窩,略作收拾,這才開門迎客。

  寧姚坐進並不顯狹窄逼仄的小窩,如釋重負。

  陳平安沒有關上那扇粗糙的柴木小門,而是就坐在門口,背對著少女。

  寧姚問道:「怎麽不關上門?」

  陳平安搖頭道:「如果老猿找到這裡,就沒差別了。」

  盤腿而坐的寧姚點頭道:「也是。」

  沈默片刻後,寧姚問道:「你就沒有什麽想問的?」

  陳平安果真問道:「老猿是不是用掉了三口氣?」

  寧姚嗯了一聲,「但是告訴你一個不好的消息,老猿最少還能再壞一次規矩。對付咱倆兩個傷患,多半是綽綽有餘。」

  陳平安又問道:「寧姑娘,你覺得老猿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了?」

  小窩內滿是四周滲入的青草芬芳,沁人心脾,雖然地面有些許濕氣,但是少女覺得已經不能要求更多。

  寧姚仔細想了想,「老猿總計出手三次,從你家泥瓶巷到小鎮最西邊的第一次,老猿比較含蓄,主要是為了試探你有無靠山,畢竟他當時忌憚有人在幕後布局,害怕有人針對他護送到此的正陽山小主子,所以折壽大概只在三五年之間,之後在溪畔與我對峙,二十年左右,第三次,估摸著最少五十年,接下來第四次的話,怎麽都要一百年起步。」

  陳平安眼神熠熠,彎腰伸手拔出一根草,撣去泥土後,嚼在嘴裡,開心道:「就算一百八十年好了,賺大發了!哪怕不考慮雲霞山那蔡姓女子的陷害,尋常人也就活個六十年,那我就是多賺了兩輩子回來。再說了,老猿將近兩百年陽壽,來換我三輩子性命,我覺得他只要一想到這個,氣也氣死。」

  寧姚皺眉道:「陳平安,你就這麽覺得自己的命,不值錢?」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跟老猿那種活了千年的神仙妖怪相比,我一個小鎮窯工出身的老百姓,自然是不值錢的,承認這種事情,又不丟人。」

  寧姚被陳平安這套歪理給堵得慌。

  陳平安轉頭一笑,「當然了,想到這些,認命歸認命,心裡頭憋屈還是會有的,你想啊,憑啥都是來世上走一遭,我的命就天生不值錢呢?」

  寧姚剛要附和,然後與他顯擺幾句既豪邁氣概又有學識底蘊的聖賢箴言,不料少年很快自己就給出了答案,正兒八經地捫心自問道:「難道是我上輩子好事做少啦?可我這輩子也沒來得及做啥好事善事啊,下輩子豈不是還得完蛋,咋辦?」

  寧姚拿起腿上橫放著空蕩蕩的綠色刀鞘,用鞘尖輕輕一點少年的後背。

  草鞋少年頓時齜牙咧嘴,轉頭一臉敢怒不敢言的模樣。

  寧姚瞪眼道:「這輩子還沒到頭呢,想什麽下輩子?!」

  陳平安趕緊伸出一根手指,示意寧姚不要大嗓門。

  少女趕緊閉嘴。

  陳平安屁股往外邊挪了挪,試圖遠離少女與刀鞘。

  寧姚欲言又止,最後決定還是把真相告訴少年,嗓音沙啞道:「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雖然已經折壽一百八十年,但是這頭正陽山的護山猿,他原本能夠活多久?」

  背對少女望向遠處天空的少年,只是搖搖頭。

  這種玄之又玄的事情,少年如何能夠知道,估計想破腦袋也猜不出答案。

  有些事情,就像福祿街和桃葉巷的青石板街道,少年如果不是送信一事,這輩子都不知道原來天底下的道路,不全是泥路。

  寧姚嘆氣道:「這類天地異象而生的凶獸遺種,竅穴遠不如我們人來得別有洞天,雖然因此而修行極難,但好處是精氣神的流逝,也更加緩慢,使得極為長壽,少則五百年,多則五千年的壽命,搬山猿生性善動不喜靜,若無修行,壽命不會太長,自然不如龜蛟之流,但是搬山猿終究是曾經的一方霸主,壽命依舊長達兩千歲左右,而且這頭護山猿,顯然已經修成了道法神通,一旦被他躋身上五境,加上他第九境的體魄,別說兩千年壽命,就是三千年,四千年,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姚望著那個消瘦背影,「所以別覺得自己活夠了。」

  陳平安一聲不吭。

  寧姚有些心酸。

  兩兩無言,道破天機的少女心中逐漸生出一些愧疚,便搜腸刮肚地去醞釀措辭,想著安慰一下那傢夥。

  只是當寧姚想得頭都大了的時候,卻聽到了草鞋少年的一陣輕微鼾聲。

  寧姚頓時傻眼。

  ————

  杏花巷深處一棟大宅子,從內到外收拾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院門口的道路,也比別人家門口整潔許多。

  一位面相與慈眉善目絕對無緣的老嫗挑了挑燈芯,讓屋內燈火更明亮一些,然後滿是寵溺地望向自己孫子,開始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絮絮叨叨:「又大半夜跑到屋頂上去作甚?老話說春捂秋凍,你總也不聽勸,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真要凍出病根子來,讓奶奶怎麽活?」

  憨憨傻傻的少年咧嘴一笑。

  老嫗坐下後,哀嘆一聲,開始念自家那本難念的經,「我的乖孫兒呦,你是不知道,今兒白天,那頭白眼狼不知道聞到了啥肉味,突然拎著大包小包的禮物登門,你當時不在家,你是沒看到他那副嘴臉,真是孝順兒子慈祥爹,都快把奶奶給感動哭嘍。」

  說到這裡的時候,老婦滿臉譏諷,冷不丁往地上吐出一口濃痰,又有些後悔,便趕緊用腳尖碾了碾,老婦抬頭望向滿臉無所謂的少年,氣不打一處來,只是捨不得打,只好氣呼呼道:「沒心沒肺的崽子,也不知道心疼心疼奶奶。你本名叫馬玄,只是有爹生沒娘養的,不是命苦是什麽,奶奶就給你加了個苦字,你要是嫌晦氣,以後自己改回來便是,不打緊的,不用在意奶奶的想法。奶奶就是鄉野老婆子,是田間的蛤蟆,見識短淺,活該一輩子遭罪吃苦……」

  老嫗開始擦拭眼淚。

  少年馬苦玄伸手放在老婦人皮包骨頭的乾枯手背上。

  老婦人看了眼自己孫子,少年眼神中終於帶著點情感,她欣慰笑了,反過來拍了拍馬苦玄的手背,「奶奶我啊,是沒福氣的人,你爺爺有良心沒本事,靠不住,兒子有本事沒良心,還是靠不住,所以就只剩下你這麽個念想了。要是你再沒有出息,奶奶這輩子吃過的那麽多苦,算是白吃了。吃苦不算什麽,別像奶奶這樣就成,以後一定要出息,有大出息,誰欺負過你,你往死裡欺負回來,千萬別當好人,壞人呢,偶爾當幾次,也沒事的,別一門心思吃飽了撐著去害人就行,小心遭報應不是?老天爺喜歡一年到頭打盹歸打盹,可總還有睜開眼睛的時候不是,萬一給抓個正著,哎呦……」

  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說法,少年是從小聽到大的,估計耳朵起繭子不說,而是都換好幾茬的繭子了。只不過少年始終沒有縮回手,任由自己奶奶輕輕握著。

  老婦人猛然問道:「你喜歡稚圭那個小賤婢幹啥?」

  少年微笑道:「好看唄。」

  老嫗稍稍加重力道在馬苦玄手背一拍,大駡道:「沒良心的小爛蛆!連奶奶這裡也不肯說實話?」

  少年嘿嘿一笑,「奶奶你放心,是好事情。」

  老嫗將信將疑,暫且壓下這個疑問,換了個話題,「知道你爹娘為啥不要你嗎?」

  少年笑道:「那會兒家裡窮,養不起我?」

  老嫗驟然提高嗓門,尖叫道:「窮?咱們馬家這七八輩人,可真算不得窮人門戶,也就是裝慣了孫子,到最後連大爺也不知道如何當了,其實老祖宗留下一條祖訓,再有錢也不許把宅子安置在福祿街上,桃葉巷也不許。你那對活該遭天打雷劈的爹娘,他們如果窮的話,能每天穿金戴銀?頓頓吃香的喝辣的?除了沒敢搬去四姓十族紮堆的地兒去擺闊,他們什麽享福的好事落下一樁一件啦?」

  每次說到兒子兒媳,老婦真是恨得牙癢癢,冷笑道:「那些個祖輩規矩,就是埋在土裡爛成泥的玩意兒,多少年過去了,如今能值幾個錢?孫子,你以後出息了,別太當回事,奶奶活了一大把年紀,見多了有錢人和沒錢人,說到底,只有沒本事的人,才去當老實人!」

  馬苦玄笑容燦爛,不知道是覺得有道理,還是認為滑稽可笑。

  這個少年從小便是這樣,什麽虧都能吃,什麽欺負都能忍,可是有些事情執拗起來,就連他奶奶也勸不動說不聽。

  老嫗想了想,起身跑出去看院門栓了沒,回到屋子重新落座後,壓低嗓音,「孫子,別看奶奶這麽多年裝神弄鬼,除了當接生婆,就是給人喝一碗符水,要不就是厚著臉皮跟人收破爛,但是奶奶告訴你,那些收回來的老物件們,可都是頂天的寶貝……」

  少年重新恢復憊懶的神態,顯而易見,對於奶奶的那一大箱子破爛,馬苦玄並無興趣。

  老婦人猶然訴說早年各種更蒙拐騙的伎倆,得意洋洋。

  馬苦玄突然問道:「奶奶,泥瓶巷陳平安他爹,是不是死在……」

  老婦人臉色劇變,趕緊伸手捂住自己孫子的嘴巴,厲色道:「有些事情,可以做,不能說!」

  少年笑著點頭,不再刨根問底。

  之後老婦人也沒了炫耀過往榮光的興致,病懨懨的,心思沈重,時不時望向窗外的夜景。

  馬苦玄笑問道:「奶奶,你在咱們小鎮當了這麽多年的神婆,杏花巷的街坊鄰居,人人都說你老人家能跨過陰陽之隔,接引亡魂回到陽間……」

  老嫗白眼道:「別人信這些烏煙瘴氣的,你也信?奶奶連打雷也怕的一個人,真要見著了鬼魂,還不得自己把自己嚇死?」

  「奶奶別怕。」

  少年馬苦玄輕聲笑著,「人鬼殊途,神仙有別。大道朝天,各走一邊。」

  ————

  拂曉時分。

  草木小窩內的寧姚緩緩睜開眼睛。

  不見少年身影蹤跡。

  她迅速起身,彎腰走出,腳尖一點,她跳到那尊側臥破舊神像的巨大肩頭之上。

  遠處草鞋少年正往這邊跑來,腳步不急不慢,不像是被追殺。當他看到墨綠色的少女後,趕緊招手示意她下來。

  寧姚跳下佛像肩頭,站在少年身前。

  「老猿沒找到咱們這邊。」

  說完之後,陳平安面朝那尊沒了頭顱的神像,雙手合十,低頭一拜,碎碎念念。寧姚依稀聽到是懇請不要怪罪她的言語,她翻了個白眼,卻也沒說什麽。

  之後陳平安神神秘秘低聲道:「我帶去你看兩尊神像,很有意思!」

  寧姚問道:「是神仙菩薩顯靈,願意出來見你了?那豈不是心誠則靈?」

  陳平安悻悻然道:「寧姑娘你這話說的……」

  寧姚一挑眉頭。

  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繼續道:「一聽就是讀過書的!」

  寧姚霎時間整個人就變了一個人,咳嗽幾聲,心中默念矜持矜持。

  少年在前頭帶路,少女默默跟在後邊。

  寧姚下意識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眉心。

  真是命懸一線啊。

  少女天人交戰許久,深呼吸一口氣,才弱弱說了兩個字,謝謝。

  少年其實一直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自然聽到少女突如其來的感謝言語,雖然內心深處,沒覺得她需要跟自己道謝,反倒是自己應該感謝她才對。

  只不過陳平安實在不知道如何開口,便乾脆不搭理這茬了。

  陳平安突然停下腳步,怔怔望向南邊,自言自語道:「如果老猿已經被齊先生驅逐出境,所以才沒有追殺我們,該怎麽辦?」

  少女無言以對。

  陳平安繼續前行,看不出異樣。

  寧姚加快腳步,跟他並肩而行,忍不住問道:「陳平安,你沒事吧?」

  陳平安搖頭道:「沒事。我知道有些事情,就是這樣的,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少年沒有讀過書,所以不知道那句話的意思,如果換一個說法,叫做人力終有窮盡之時。

  寧姚突然停下腳步,等到少年疑惑轉身後,她指了指自己眉心處的紅印,「知道你好奇,但是沒好意思問,我不妨跟你說實話好了,這便是我寧姚的殺手鐧,正陽山老猿厲害吧?把你我攆得比喪家之犬還淒慘,對不對?可我眉心竅穴內,放著我娘贈送給我的一樣十歲生日禮物,是我的本命之物,它只要出現,別說老猿要死,就是……」

  說到這裡,少女掐斷了話頭,直接跳過,「之所以跟你說這些,我是想告訴你,天地大得很,別小看自己,也別氣餒,你現在不是已經習武了嗎?不如連劍術也一起練了!」

  陳平安問道:「你會教劍術?」

  寧姚理直氣壯道:「我天資太好,學劍極早,境界攀升極快,但是教別人劍術,半點不會!」

  陳平安撓撓頭。

  寧姚想了想,正色道:「那柄飛劍我就算想送給你,它也不會答應的,而且我也不願如此辱它,在我家鄉,認為世間有靈之劍,皆是我輩同道中人。」

  寧姚最後摘下腰間雪白劍鞘,「但是這把劍鞘我可以送給你!」

  陳平安一頭霧水,「為啥?」

  寧姚使勁拍了拍陳平安肩膀,語重心長道:「連劍鞘也有了,距離劍仙還遠嗎?」

  陳平安傻乎乎接過空蕩蕩的劍鞘,瞠目結舌道:「說啥?」

  寧姚大步前行。

  少女當時只覺得自己做了一件極其瀟灑的事情,僅此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拎著劍鞘,心想自己上哪兒去找把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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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2:56:5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四章 大敵當前

  陳平安領著寧姚來到一尊五彩神像之前,約莫比青壯男子高出一個腦袋,原本生有三雙手臂,如今只剩下最高處的握拳一臂,高高舉起,以及最低處的「握手」一臂,之所以單臂卻能握手,原來是神像十指交錯,故而哪怕另外那條骼膊被齊肩斷去,手掌和手腕仍是得留下。

  五彩泥塑神像為一尊披甲神人,大髯,鎧甲錚錚,鱗片連綿,甲片邊緣飾有兩條珠線,聯珠顆粒飽滿,比起劉羨陽家祖傳瘊子甲的醜陋不堪,僅就賣相而言,實在是稚圭和馬婆婆的差距。

  神像踩踏在一座四四方方的漆黑石座上,相比昨夜兩人寄人籬下的那尊無頭神像,這尊彩繪神像雖然斷臂極多,且彩塑斑駁,但是仍然流露出一股神采飛揚的精氣神。最重要的是泥像神人的腰腹處,雙手交纏在一起,姿勢極其古怪。

  寧姚一眼就看出端倪,明白了陳平安為何要急匆匆帶自己來到此地,點頭道:「的確有些像撼山譜上的那個立樁拳架子,只不過跟拳譜上的劍爐,有點不同。」

  寧姚思量片刻,問道:「附近找得到其餘斷臂嗎?」

  陳平安蹲在地上,一臉惋惜地搖頭道:「找過了,啥也沒找到,估計早就被來這裡捉迷藏的孩子踩爛了。這麽多年下來,這些土神仙泥菩薩們,估計什麽苦頭都吃過了。你瞅瞅這位,最高的那顆拳頭,手腕那裡缺了一大塊,旁邊還有很多條裂縫,明顯是給人用彈弓、或是石子糟蹋的,小鎮的孩子都這樣,大人越不讓來這邊玩,就越喜歡偷偷來這裡抓蟋蟀、挖野菜,尤其是每年下雪的時候,經常是幾十號人在這邊打雪仗,熱鬧得很,玩瘋了之後,哪裡顧得了什麽。小時候還喜歡攀比,看誰爬得更高,還有人喜歡爬到神像頭頂上去撒尿的,比誰尿得更遠,所以你想啊,一年年下來,就沒個齊全的泥像了,其實我小時候還有幾個木雕的神像,後來聽說有懶漢嫌棄上山砍柴太累,就盯上了它們,剛入冬那會兒,就偷偷給拉回家劈成柴禾燒掉了。」

  少年一直在那兒嘀嘀咕咕,有些低沈感傷,「我當時被姚老頭嫌棄燒窯沒悟性,給趕到山上燒炭去了,我如果在鎮上知道有人這麽做,一定要勸一勸,實在不行,我可以答應幫他砍柴去。土木神仙泥菩薩,雖說從來不顯靈,可那好歹也是菩薩神仙啊,結果被劈砍成柴禾,這種缺德事情,怎麽可以做呢……」

  寧姚和陳平安此刻關注的側重點,截然不同。

  寧姚一手捏著下巴,一手托著手肘,那雙眼眸流光溢彩,緩緩道:「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家拳譜的劍爐正是脫胎於此,不過不是現在你看到的這雙手,而是這尊道教靈官像之前中間那對手臂,就是由消失的那雙手掐訣而出的劍爐,雖然我不知道為何撰寫拳譜之人只選其一,並且沒有選擇現在咱們看到的這個手勢,但是我可以確定一點,劍爐,或者說靈官指劍掐訣,說不定有大小之分。」

  陳平安聽得雲裡霧裡,但是不忘反駁提醒道:「拳譜是顧粲的,我是代為保管。」

  寧姚沒跟陳平安計較,伸手指了指這尊道教靈官的劍爐架子,解釋道:「看到沒,拳譜上是右手尾指突出,而這裡是九指分別糾纏、環繞、相扣,只伸出左手一根食指而已,一枝獨秀。為的就是掐指成劍訣,最終用以滋養食指。」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行走你們這座天下多年,也見過不少寺廟的四大天王,和各路道觀靈官,這尊泥像……」

  陳平安靜待下文,結果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答案,只得開口問道:「有什麽奇怪的地方嗎?」

  寧姚點了點頭,一本正經道:「是最矮的。」

  蹲地上的少年什麽話都沒有說,只是朝她伸出大拇指。

  寧姚轉頭問道:「你見過比你們披雲山還高的道門靈官神像嗎?」

  「當然沒見過啊。」陳平安楞了楞,疑惑道:「披雲山是我們這邊的?」

  寧姚恍然,解釋道:「就是你們這裡最高的那座山,很久很久以前,據說曾經有位得道高人,在披雲山那邊埋下一方天師印,用以鎮壓此方天地的龍氣。」

  陳平安眼睛一亮,「知道大致方位嗎,咱們能不能挖?」

  寧姚笑眯眯道:「怎麽,想挖了賣錢啊?」

  被揭穿真相的陳平安微微赧顔,坦誠道:「倒也不一定要賣錢,只要是好東西和值錢物件,留在家裡當傳家寶也是好的嘛。」

  寧姚用手指淩空點了點那個掉錢眼裡的傢夥,沒好氣道:「以後你要是能夠開宗立派,我估計有你這麽個燕子銜泥、持家有道的掌門宗主,門下弟子客卿肯定一輩子吃穿不愁,躺著享福就好了。」

  陳平安沒想那麽遠,至於什麽開宗立派,更是聽也聽不懂。

  他站起身問道:「不管大小,眼前也算是劍爐的一種?」

  寧姚點頭道:「大小劍爐,分左右手,真正滋養的對象,絕對不是左手食指和右手尾指,而是一路逆流而上,直到……」

  寧姚說到這裡的時候,閉目凝神,她甚至不用掐訣立樁,就能夠心生感應,她睜眼後彎曲手指,對著自己指了後腦勺兩個地方,分別是玉枕和天柱兩座竅穴,確實是比較適合溫養本命飛劍的場所,她笑道:「左手劍爐對應這裡,右手則是指向此處。」

  陳平安茫然道:「寧姑娘,其實我一直想問,這劍爐說是拳譜的立樁,可手指這麽扭來扭去,這和練拳到底有啥關係?能長力氣嗎?」

  寧姚有些傻眼。

  要是非讓寧姚具體解釋武學或是修行的門門道道,那就真是太為難她了,更別提讓她說出一路上,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如何順利跨過。畢竟對於寧姚自己來說,這些最沒勁的道理,還需要說出口嗎?不是自然而然就該熟門熟路的嗎?

  於是少女板起臉教訓少年道:「境界不到,說了白說!你問這麽多幹什麽,只管埋頭苦練便是!怎麽,吃不住苦?」

  陳平安將信將疑,小心翼翼說道:「寧姑娘,真是這樣?」

  寧姚雙手環胸,滿臉天經地義的正氣表情,反問道:「不然咧?!」

  陳平安便不再追問此事,仰頭望向被寧姚稱為道門靈官的彩繪神像,道:「這就是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啊。」

  寧姚無奈道:「什麽叫陸道長他們家的神仙?第一,道家道家,雖然有個家字,但絕對不是你們小鎮百姓人家的那個家,道家之大,遠遠超出你的想像,甚至連我也不清楚道門到底有道士,到底有多少支脈流派,只聽我爹說過,如今祖庭分上下南北四座……算了,跟你說這些就是對牛彈琴。第二,神仙神仙,雖然你們習慣了一起念,甚至全天下的凡夫俗子也這樣,可歸根結底,神和仙,走的是不一樣的路,我舉個例子好了,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這句話你聽過吧?」

  陳平安點頭道:「以前杏花巷馬婆婆經常跟顧粲他娘吵架,我總能聽到這句話。」

  寧姚此時頗有一些指點江山的意味,「佛爭一炷香,為啥要爭?因為神確實需要香火,沒有了香火,神就會逐漸衰弱,最終喪失一身無邊法力,道理很簡單,就跟一個人好幾天不吃五穀雜糧一樣,哪來的氣力?世俗朝廷為何要各地官員禁絕淫祠?怕的就是人間香火雜亂,使得一些本不該成神的人或什麽,坐擁神位,退一步說,哪怕他們擅自成神之後,是天性良善之輩,願意年復一年蔭庇當地百姓,從不逾越天地規矩,可對自詡為『真龍之身』的皇帝君主而言,這些不被朝廷敕封的淫祠,就是在禍亂一方風水,無異於藩鎮割據,減弱了王朝氣運,是挖牆腳跟的行徑,因為會縮短國祚的年數,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至於仙,很簡單,你看到的外鄉人,十之八九都算是,就連正陽山那頭老猿,也算半個仙,都是靠自己走在大道上,一步步登山,通往長生不朽的山頂。修行之人,也被稱為煉氣士,修行之事,則被稱為修仙或是修真。」

  陳平安問道:「那麽這尊道門靈官到底是神還是仙?按照寧姑娘的說法,應該算是道門裡的仙人吧?」

  寧姚臉色肅穆,輕輕搖頭,沒有繼續道破天機。

  她突然皺了皺眉頭。

  一顆石子莫名其妙激射而至,重重砸在靈官神像高出頭顱的那只拳頭上,砸出許多碎屑下來。

  寧姚揮了揮手,驅散頭頂那些泥屑塵土。

  陳平安站起身,順著寧姚的視線,他轉頭望去,結果看到一個意料之外的身影。

  有個黝黑精瘦的矮小少年,蹲在遠處一座倒地神像上,一隻手不斷拋出石子、接住石子。

  陳平安轉身跟寧姚並肩而立,輕聲道:「他叫馬苦玄,是杏花巷那個馬婆婆的孫子,很奇怪的一個人,從小就不愛說話,上次在小溪裡碰到他,馬苦玄還主動跟我說話來著,他明顯早就知道蛇膽石很值錢。」

  名叫馬苦玄的少年,站起身後繼續掂量著那顆石子,朝寧姚和陳平安燦爛一笑,開門見山道:「如果我去福祿街李宅,跟正陽山那頭老猿說找到你們兩個了,我想怎麽都可以拿到一袋子錢。不過你們只要給我兩袋子錢,我就假裝什麽都沒有看到。事先說好,只是做買賣而已,別想著殺人滅口啊,地上這麽多神仙菩薩可都看著咱們呢,小心遭報應。」

  惱羞成怒的寧姚正要說話,卻被陳平安一把抓住手臂,他上前踏出一步,對馬苦玄沈聲問道:「如果我願意給錢,你真能不說出去?」

  馬苦玄微微一楞,好像是完全沒想到這對少年少女,如此好說話,竟然還真跟自己做起了生意。

  不過他也懶得繼續演戲了,掏出一隻華美精貴的錢袋子,隨手丟在地上,笑道:「我已經在李家拿到報酬了,只不過我可不是為了錢,泥瓶巷陳平安,宋集薪的隔壁鄰居,對吧?你要怪就怪你身邊的傢夥,太惹人厭了,她昨天壞了很多人的大事。」

  少年扯了扯嘴角,伸手指向自己,「比如我。」

  陳平安環顧四周。

  馬苦玄望向寧姚,笑道:「放心,那頭老猿暫時有點事情要處理,我就趁著這個機會,想跟你討要一樣東西,你知道是什麽的,對不對?」

  寧姚冷笑道:「小心有命拿沒命用。」

  馬苦玄樂呵呵道:「你又不是我媳婦,擔心這個做啥。」

  陳平安實在無法想像,這麽一個滿身鬼氣森森的傢夥,怎麽會有人覺得此人是個傻子?

  寧姚臉色陰沈,碰了碰陳平安肩頭,輕聲提醒道:「不知為何飛劍到了這邊周圍,便進不來了。」

  馬苦玄微微轉移視線,對陳平安咧嘴笑道:「昨天屋頂一戰,很精彩,我湊巧都看見了。哦對了,你可以摘掉綁在小腿上的沙袋了,要不然你是追不上我的。」

  陳平安果真蹲下身,緩緩卷起褲管,視線則一直放在馬苦玄身上。

  直到這個時候,寧姚才驚訝發現,原來陳平安褲管裡邊,小腿上還綁著一圈不厚不薄的沙袋。

  陳平安跟寧姚解釋了一句:「很小的時候,楊家鋪子的楊爺爺就曾經叮囑過我,死也別取下來。原本是打算用來對付老猿的第四口氣,現在想了想,也差不多了,因為我總覺得這個叫馬苦玄的傢夥,和老猿一樣危險。」

  馬苦玄輕輕跳下神像,瞥了眼一襲墨綠長袍的英氣少女,自言自語道:「本來以為好歹等我出了小鎮,才會遇到第一位大道之敵,沒想到這麽快就碰上。哈哈,真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啊。」

  寧姚突然問道:「陳平安,那傢夥小時候也給牛尾巴甩過?」

  陳平安站起身,輕輕跺了跺腳,左右雙腳各數次,認真想著寧姑娘的問題,回答道:「馬婆婆很有錢的,所以我記得這個馬苦玄家的黃牛,體型格外大,那牛尾巴甩起來,很嚇人的。」

  在陳平安站起身的時候,馬苦玄卻又蹲下身,抓起一把石子放在了左手心。

  最後,泥瓶巷少年與杏花巷少年,兩個同齡人,遙遙對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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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6 23:05:4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五章 春風得意

  陳平安左右腳尖先後不易察覺地擰了擰地面,似乎還在適應變輕了的雙腿。

  他留意到馬苦玄總共撿了五顆石子,四顆握在左手,一顆在右手。

  馬苦玄神色自若,望向刀鞘劍鞘皆空的外鄉少女,笑道:「說好了,現在是我和陳平安單挑,按照我奶奶小時候講的故事,在演義小說上,兩名大將於陣前捉對厮殺,誰喊幫手誰就不是英雄好漢,若是能夠陣斬敵人,軍心大振,一場仗就算贏了……」

  寧姚看著那個馬苦玄就心煩,她就沒見過這麽欠揍的傢夥,泥瓶巷的宋集薪城府也深,也喜歡掉書袋,成天擺小夫子的做派,可人家好歹瞧著就是一副讀書種子的模樣,眼前這位矮小精瘦的少年,肌膚不比陳平安白,而且眼睛格外大,整個人給人的感覺就是很怪,尤其是加上這種蹩腳拗口的酸文,就像老嫗塗撲了半斤脂粉在那張老樹皮上,故作嬌羞狀,真是慘絕人寰。

  陳平安沒有跟杏花巷的同齡人放狠話,微微彎腰,驟然發力,筆直前沖,勢若奔馬。

  真快!

  看著陳平安疾奔遠去的背影,幾乎一個眨眼就與自己拉開了兩丈多距離,饒是見多識廣的寧姚也難免感慨,這不是說陳平安放在全天下的同齡人當中,他能夠飛奔快過狐兔,這件事情本身如何了不得,自然不是如此,而是在此方天地這座牢籠裡,陳平安能夠只依靠十數年如一日的水磨工夫,就把自己的體魄硬生生打熬到這個地步,這才是最讓寧姚佩服的地方。

  寧姚想了想,難道能吃苦,也是一種天賦?

  兩個少年之間的距離瞬間只剩一半。

  陳平安甚至已經能夠清晰看到,馬苦玄臉色的一連串細微變化,片刻驚訝後,轉為惶恐,迅速恢復鎮定,然後毫不猶豫地迅猛抬臂,整條纖細手臂,綻放出一股驚人的爆發力。

  一直死死盯住馬苦玄右手動靜陳平安,不再直線前沖,刹那之間就就折向右邊。

  馬苦玄那條骼膊竟然出現微妙的停頓,手腕一抖,目標正是偏離直線的陳平安。

  激射而出的石子來勢洶洶,雖然不如正陽山搬山猿那般恐怖,但是仍然不容小覷。本該手忙腳亂的陳平安並未停步,腰桿一擰,上半身側過,那顆石子正好從眼前一閃而逝,草鞋少年額前的髮絲被那股清風裹挾得隨之一蕩。

  馬苦玄握有剩餘石子的左手輕輕一甩,其中一顆石子剛好落入右手手心。

  這位杏花巷的矮小少年,好像並不覺得第二次出手就能夠解決掉陳平安,故而沒有停留在原地,開始跑向右手邊,與此同時,甩手丟出第二顆石子。

  草鞋少年一個毫無徵兆地驟然彎腰,雙手幾乎能夠觸及到地面,那顆石子從後背上迅速劃過,擦破陳平安的單薄衣衫,所幸只是擦傷,看上去皮開肉綻很嚇人,其實傷口不深。

  此時兩人間距又被拉近一半。

  雖然馬苦玄也意識到應該要拉開距離才對,但是陳平安的埋頭衝刺,實在太過風馳電掣,襯托得馬苦玄匆忙之間的轉移陣地,彷彿是老牛拉破車,所以當陳平安那張黝黑臉龐愈發靠近,草鞋少年那堅毅明亮的眼神,尤為刺眼。與此相反,馬苦玄明顯出現了一抹遲疑神色,是放棄丟擲石頭的舉動,果斷撒腿撤退?還是孤注一擲,在第三顆石頭上分出勝負?

  馬苦玄猶豫不決,對比陳平安的一往無前,形成鮮明對比。

  此時此刻的草鞋少年,哪裡有半點泥瓶巷爛好人的樣子?

  馬苦玄在這種事關生死的緊要關頭,後撤一步,再次揮動手臂。

  顯而易見,馬苦玄相信自己手中的石子。

  這個別說打架,從來就沒跟人吵過架的孤僻少年,從小到大就不喜歡跟同齡人待在一起,比陳平安或是顧粲,更像是一頭獨來獨往的野貓崽子。他喜歡有事沒事就抓一把石子,一邊走一邊丟,當然力道都很輕,看似漫不經心的玩耍,沒有人當回事,只是馬苦玄在廊橋底下的岸邊,四下無人的時候,就會獨自打水漂,稍稍薄一些的石子,往往能夠在水面上打出十數個漣漪之後,撞在對岸石拱橋的內壁上,砰然粉碎,膂力之大,手勁之巧,可想而知。

  馬苦玄時常也會蹲在青牛背上,用石子去砸水中遊魚。不管能否擊中遊魚,反正少年丟入水中的石子,幾乎沒有水花。

  所以在杏花巷的那棟祖宅,院子裡,或是屋頂上,經常會躺著幾隻鳥雀的屍體,血肉模糊。

  兩人相隔不過十數步而已,之前兩次躲避掉馬苦玄的石子,陳平安的身形腳步,更偏向於敏捷輕靈,並沒有任何泄露出筋骨強壯的地方,草鞋少年就像一片輕飄飄的樹葉子,但是陳平安和馬苦玄即將對撞的時候,陳平安終於展露出「重」的一面,接連三大步,既快又猛,充滿張力,落地如鐵錘砸劍條,抬腳則如拔起一座山峰的山根。

  三步,近在咫尺。

  馬苦玄仍是沒能來得及丟出石子,按理來說,大勢已去。

  但是陳平安沒來由心頭一震,不過仍是沒有任何退縮,因為形勢緊迫,已經容不得他懸崖勒馬,不如縱身一躍,冒險一搏。

  馬苦玄嘴角扯起,笑意玩味,左手鬆開,丟掉剩餘石子,抬起的右手本就握拳,所以順勢就是一拳砸出去。

  他一開始就給陳平安挖了個陷阱,所謂的狐疑不決,故意給陳平安近身的機會,甚至為何要選擇以石子來作為進攻手段,全是這位杏花巷傻小子的縝密謀劃罷了。為的就是示敵以弱,把能夠從老猿手底下溜走的泥鰍少年,給勾引到自己身邊,讓這個陳平安自己送上門來!

  一臂之距,即是一拳之距。

  陳平安是個不算太明顯的左撇子,於是與馬苦玄的右手拳頭,硬碰硬撞在一起。

  在拳頭相撞的瞬間,幾乎同時,兩個少年就分別向對方一腿踹去。

  陳平安和馬苦玄同時倒飛出去,狠狠摔在泥地上。

  兩人又隔開二十餘步,馬苦玄爬起身,單膝跪地,大口喘息,他抬起手臂,鬆開拳頭,因為手心那顆石子一直沒有丟出去,所以此時少年手心,雖然稱不上血肉模糊,但也已經猩紅一片,觸目驚心。

  馬苦玄咧咧嘴,揉了揉肚子,眼神炙熱,對陳平安大聲笑道:「陳平安!敢不敢再來?!」

  陳平安的左手更慘,因為之前在小巷襲殺雲霞山蔡金簡,手心被碎瓷劃破極深,這段時日,雖然一直敷著從楊家鋪子傳下來的秘制草藥,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少年體魄再堅韌,終究不是那種生死人、肉白骨的修行神仙,所以跟馬苦玄互換的這一拳一腿,陳平安更加吃虧。

  陳平安包紮有棉布條的左手,已經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鮮血滲出棉布,一滴一滴落在腳邊野草上。

  陳平安刻意去深呼吸了一口氣,於是清晰感受到腹部傳來的刺痛,他要確定這種程度的疼痛,對自己接下來的行動,到底會造成多大的影響。

  這是習慣使然。

  陳平安是窮苦出身,正因為擁有的東西太少,所以就格外斤斤計較,反觀宋集薪盧正淳那樣的富貴子弟,絕對不會在意口袋裡有幾枚銅錢,這是大行不顧細謹,陳平安當然不行。所以陳平安給人的印象,一直是跟拘謹、溫吞和隱忍這些詞匯沾邊,少年理所應當的朝氣蓬勃,反而不多,至於眼前那個莫名其妙跑出來,要跟陳平安寧姚打生打死的馬苦玄,大概屬於不可理喻的怪胎,寧姚至少還可以用鋒芒畢露來形容,馬苦玄這種就完全讓人摸不著頭腦了。

  陳平安沒有轉頭,背對寧姚輕輕擺了擺手,示意自己沒事。

  馬苦玄緩緩站起身,起身前少年抓了抓一叢雜草,隨意擦去手心血跡。

  陳平安跟著起身。

  馬苦玄率先發力,最初所站位置被踩出兩個泥坑。

  這個瘦猴一般的精瘦少年快得匪夷所思,高高跳起,一隻膝蓋撞向迎面而來的陳平安。

  陳平安一拳砸得馬苦玄那記膝撞下墜,但是被空中身體前傾的馬苦玄閃電一拳,一拳砰然砸在額頭,馬苦玄原本彎曲蜷縮的雙腳,瞬間舒展開來,在身體後仰的陳平安胸口重重一踩。

  陳平安就像被大錘當頭一錘、加上同時被當胸一撞,近乎筆直地後仰倒地。

  馬苦玄的身體在空中翻滾一圈,落地後繼續獰笑著前沖,很快就飛奔至才半蹲起身的陳平安身前,馬苦玄就是一腳。

  陳平安雙臂交錯格擋在身前,左臂在外右臂在內,死死護住心口和臉龐。

  陳平安被這一腳踢得倒飛出去,只不過重心極低,又護住了要害,並沒有出現鮮血淋漓的畫面。

  一路打滾。

  馬苦玄得勢不饒人,繼續前沖。

  當陳平安停下後滾勢頭的瞬間,不知不覺,有意無意,整個人變成了單膝跪地、彎腰助跑的姿勢。

  馬苦玄神情一滯。

  下一刻,陳平安如同一枝由強弓拉滿激射而出的箭矢,瞬間來到馬苦玄身前,速度之快,與之前相比,判若兩人。

  示敵以弱。

  陳平安也會。

  馬苦玄這次根本來不及出拳,就被陳平安用肩頭撞在胸口,馬苦玄踉蹌後退,腹部又傳來一陣絞痛,本能地低頭彎腰,左耳太陽穴那邊就被陳平安用手臂橫掃而中,勢大力沈,之前占盡上風的杏花巷少年,以一種詭譎姿勢雙腳騰空側飛出去。

  陳平安猛然抓住馬苦玄的雙腳腳踝,帶著馬苦玄旋轉一周,怒喝一聲,將才九十多斤重的矮小少年狠狠摔向遠方!

  剛好撞向一尊碎了半邊身軀的坐姿神像,高一丈半左右,如果沒有意外,馬苦玄這一下注定會很淒慘。

  可是馬苦玄楞是不靠外物,親自造就了一個「意外」。

  他兩隻腳先後踩中神像的頭顱,然後瞬間彎曲和瞬間綳直,整個人借著巨大的反彈力道,跟陳平安之前的暗算有異曲同工之妙,向著遠處地上的對手激射而去。

  但是馬苦玄突然驚駭瞪眼。

  只見陳平安站在原地,高高舉起一臂,不知何時,他手中握有一柄憑空出現的短刀,刀尖就直直指向飛速沖來的馬苦玄。

  世人所謂的「自己找死」,大概說的就是這種情況了。

  哪怕陳平安握刀的手在劇烈顫抖,但是足夠一刀捅透馬苦玄的身體了,區別只在切入口是手臂、頭顱還是胸膛而已。

  馬苦玄哪怕深陷絕境,雖然驚懼異常,卻沒有絲毫放棄的心境,艱難扭轉身軀,哪怕只有一絲一毫,也要讓自身要害偏離那刀尖。

  就在此時,一道修長身形出現在兩個少年之間。

  是個中年男人,背負長劍,腰間懸佩虎符。

  不見他如何出手,馬苦玄就倒轉乾坤似的,不但雙腳落地,還身軀筆直地站在了男人身邊。

  然後負劍男人轉頭望向後撤一步的握刀少年,眼神中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許激賞,輕聲笑道:「你們兩個這次交手,打得都不錯。」

  陳平安嘴角滲著血絲,又後退了一步。

  男人一笑置之,提議道:「我出手救下馬苦玄,算我欠你一個人情,所以我出去之後,會說服正陽山搬山猿放棄對你們兩個的追殺,如何?」

  寧姚來到陳平安身邊。

  這位來自真武山的兵家修士,深深看了眼少女,然後對陳平安說道:「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答應就點頭,不答應就繼續沈默便是。如果覺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還能僥倖從老猿手底下逃生,那麽以後離開小鎮,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討要你以為的公道。」

  陳平安收起寧姚借給自己的壓衣刀,藏入右袖之中,對那個真武山的男人點頭道:「如果有機會,我會的。」

  馬苦玄剛要說話,男人漠然道:「死人更沒資格跟活人撂狠話。」

  馬苦玄死死抿起嘴唇,果真低頭不語。

  一大一小,這對真武山師徒,漸漸遠去。

  陳平安一屁股坐在地上。

  寧姚趕緊蹲下身,憂心忡忡道:「咋樣?哪裡傷得最重?陸道長那副藥方子,你是不是也用得著?」

  鼻青臉腫一身內傷的少年滿臉苦澀道:「不打緊,還知道哪裡疼,說明傷得不算厲害。對了,如果老猿這個時候趕過來……」

  「來就來!」

  少女也乾脆坐在地上,眉眼飛揚,「剛才有你在,等下有我在,怕什麽!」

  陳平安沒說出口的後邊半句話,只得偷偷咽回去。

  寧姚突然燦爛笑起來,伸出雙手,對草鞋少年竪起大拇指,「帥氣!」

  在這之前,這輩子從沒覺得自己了不起的陋巷少年,使勁忍住嘴角的笑意,故意讓自己更雲淡風輕一點。

  但其實誰都看得出來他的開懷。

  春風少年很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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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09:06:09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六章 點頭

  行走在狐兔出沒的荒丘野冢之間,負劍男人突然在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走到一座不起眼小土包前的墓碑旁邊,蹲下身伸手撥去纏繞石碑的藤草,露出它本來的真面容,字跡模糊,只能依稀辨認出小半文字,男人嘆了口氣,「神道崩壞,禮樂鼎盛。百家之爭,就要開始了。」

  男人起身後,看到那個尚未進入真武山正式拜師祭祖的徒弟,正面向來時的方向,少年的嘴角、耳朵和鼻子都在淌血,使得那張黝黑臉龐,顯得格外猙獰恐怖,少年抬起手臂胡亂擦拭一番,繼續盯著那邊。

  男人說道:「馬苦玄,按照你之前給出的理由,你是因為得知那外鄉少女,在巷弄以一手飛劍術,聯手大隋皇子和宦官,殺了你生平第一位師父,所以你心結難解,必須要在離開小鎮之前報這個仇,我覺得這是說得通的,便沒有阻攔你,由著你生死自負。畢竟修行中人,能夠遇上這種大道之敵,既是危機,也是機遇。」

  但是男人加重語氣,絕不以眼前弟子的天賦卓絕而偏愛,沈聲道:「但是你盯上泥瓶巷的同齡人,為什麽?我之前已經跟你說過,我真武山兵家修士,尤其是劍道中人,絕不可以濫殺無辜!」

  少年答非所問,「兵家修士,是不是最能夠不在乎什麽因果報應、氣數氣運?」

  男人點頭道:「遍觀千年史書,能夠以一己之力,挽狂瀾於既倒,大多是我們兵家聖人。並非是我身為兵家修士,才刻意為先賢歌功頌德。」

  男人盯著少年,沒有打算輕易放過少年一馬。

  如果馬苦玄嗜殺成性,仗勢欺人,那麽他為真武山收取這種弟子做什麽?

  兵家修士在世俗王朝,靠的是沙場厮殺來提升境界,本就最為接近生死一線,一旦守不住本心,極易墮入魔道,試想一下,一位手握兵權的修行中人,屠城滅國,何其容易?

  兵家與儒家,是支撐起山下王朝世道太平的兩大支柱,一旦某位受人崇敬的兵家修士,自己立身不正,那麽此人的境界修為越高,廟堂地位越高,對於整個俗世王朝的衝擊,自然就會越大。在歷史上,前車之鑒,歷歷在目。得民心何其難,失民心何其易。雖然這句話是儒家聖人所言,但是兵家修士不乏飽讀詩書的儒將,對此深以為然。

  少年興許是感受到氣氛的凝重,可是沒有急於辯駁,伸出手,手心輕輕覆蓋在耳朵上,牽扯到傷處,頓時齜牙咧嘴,倒吸一口冷氣,緩了緩,收回手後,看著手心一灘血跡,說道:「那傢夥叫陳平安,他爹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死了,那個男人生前是小鎮有名的窯工,手藝很好,人也老實,後來突然就暴斃了,屍體也沒找著,雖然我奶奶一直不願意承認,但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閃電雷鳴的大雨夜裡,我給打雷聲吵醒了,然後發現我奶奶沒在身邊,剛推開門縫,就看到我爹鬼鬼祟祟跑回來,又驚喜又害怕,很奇怪的樣子,我娘使勁拍打著我爹的後背,笑得合不攏嘴,高興壞了。」

  少年下意識皺著眉頭,使勁去記憶那些兒時的慘淡畫面,「只有我奶奶沒說話,好像不太高興,反而對我爹一頓發火,『你以為那孩子他爹死了,你就能有機會娶到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泥瓶巷那一支陳家,好幾輩人都是一根獨苗,你就不怕害了一個人,最後害得人家一家三口全活不下去?到時候這支陳家就這麽斷子絕孫了,不怕遭到人家祖上陰神的報應?退一萬步說,那女子的性情,你當真不清楚,願意改嫁給你?』我爹當時就嬉皮笑臉,估計是覺得做也做了,很快就要拿到報酬,在自家人面前,就不惺惺作態假裝後悔愧疚了。我奶奶最後指著我娘的鼻子痛駡,我娘也不是好脾氣的,婆媳差點在正堂打了一架,我爹就是那種喜新厭舊的人,他那一輩的小鎮鄰居,都不喜歡他,那個時候他當然幫著媳婦不幫老娘,最後我奶奶就坐在地上,狠狠捶胸,一邊哭一邊對那塊匾額訴苦,說馬家招了這麽個掃把星女人家進家門,你們死不瞑目啊。」

  男人順著少年的思路,問道:「你是想把虛無縹緲的善惡報應,上一輩人作下的孽,全部攏到自己身上,希望你奶奶和你爹娘能夠善終?」

  馬苦玄咧嘴,「我對爹娘實在沒啥感情,只有奶奶放心不下,她又不願意跟我一起去真武山,說她這輩子是一定要葬在爺爺墳旁邊的,若是去了那啥不知道幾萬里之外的真武山,一來要勞煩我這個孫子搬個罎子回家一趟,二來她聽說人死之後,入土之前的陽間路,會走得極為坎坷,她說活著的時候已經吃夠苦頭了,可不想死了之後還要吃苦。」

  男人說道:「情有可原,但是占不住理。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馬苦玄撇撇嘴,臉色冷漠,不搖頭不反駁,卻也不點頭不答應。

  男人笑了笑,在少年傷口上撒鹽道:「被同齡人按在地上揍的感覺如何?」

  馬苦玄憤怒道:「如果不是那娘們偷偷給了他一把刀,我會輸給陳平安?!我從頭到尾,就只出了七分力氣!如果不是覺得要玩一下貓逮耗子……」

  男人輕輕譏笑道:「玩貓抓耗子?得了吧,還不是想著以七分實力來打死陳平安外,同時還能讓那少女掉以輕心,一箭雙雕,想得倒是挺美。」

  少年臉微紅,硬著脖子憤懣道:「你到底是誰師父?!」

  男人哈哈大笑。

  兩人重新上路走向小鎮,少年問道:「比起那座正陽山,真武山是高還是低了?」

  男人笑問道:「是想問真話還是假話?」

  少年眼珠子一轉,「假話呢?」

  男人答道:「那就是差不多高。」

  少年哀傷嘆氣,覺得自己真是遇人不淑,認了兩個師父,一個莫名其妙橫死在小鎮騎龍巷,一個本事不大、規矩極多。

  男人笑道:「正陽山在明面上,雖然是劍道根本之地,但是在東寶瓶洲修士的心目中,地位遠遠不如死敵風雷園,所以正陽山不被視為一流宗門勢力,當然,這只是明面上的假像,其實正陽山的底蘊極深,只是當年那樁恩怨發生後,風雷園有一人的劍道造詣,遠超同輩,過於驚才絕艶,使得正陽山不得不數百年忍辱負重……」

  馬苦玄沒好氣道:「你不管怎麽吹捧正陽山,也改變不了真武山不如正陽山的事實。」

  男人笑道:「馬苦玄你想岔了,正陽山與我們真武山的差距,大概算是還隔著一座正陽山吧。」

  少年楞了楞,聽出男人的言下之意後,隨即笑道:「這還差不多!」

  男人提醒道:「宗門是宗門,自己是自己。」

  矮小少年笑道:「你也想岔了!我的意思是既然真武山這麽高,那我以後習武大成,想要找人切磋,就省時省事了,不至於身邊全是一群綉花枕頭和酒囊飯袋!」

  男人一笑置之,「這種豪言壯語,換成泥瓶巷少年來說,是不是更有說服力?」

  少年怒道:「有你這麽當師父的嗎?小心以後你給人打死,我不幫你報仇!」

  男人伸手繞到後背,拍了拍劍鞘,微笑道:「除了這把劍,師父孑然一身,身死即道消,你報仇有何用?」

  少年疑惑道:「不是還有真武山這個師門嗎?」

  男人賣了一個關子,「真武山不同於東寶瓶洲其它宗門,你上山之後就會明白。」

  男人腰間那枚虎符輕輕一跳,男人按住虎符片刻,很快沈聲道:「你我速速返回小鎮!我兵家修士,趨吉避凶,預知前程,幾近本能。」

  少年白眼道:「小鎮那邊就算翻了天,外鄉人和小鎮百姓殺得血流成河,關我屁事。我們可說好了,我可以答應不會草菅人命,但也絕對不做什麽行俠仗義、扶危救困的舉動。」

  男人臉色凝重,一把抓住少年的肩頭,命令道:「不要說話,屏住呼吸!」

  兩人身形一閃而逝,下一刻已經出現在十數丈外,如此循環,如少年馬苦玄在溪水上打出的一連串水漂。

  ————

  陳平安除了後背被馬苦玄那顆石頭擦出來的傷口,其實外傷不算多,但這絕對不意味著陳平安就很好受,最麻煩的還是左手手心,下水摸石抓魚,延緩了痊癒速度,這次跟馬苦玄打了一架,拳頭碰拳頭,更是雪上加霜,以至於撕下舊棉布條的時候,連陳平安也只能打開腰間一隻行囊,拿出瓷瓶,喝下裡邊的濃稠藥湯,正是楊家鋪子當年開出的藥方,別的沒用,就是能夠止痛。

  寧姚拿回那柄造型古樸的壓衣刀後,割下自己內衫的一大截袖口,撕成一條條,幫著滿頭冷汗的陳平安包紮完畢,問道:「楊家鋪子的土方子,真有用?」

  陳平安輕輕晃了晃左手,擠出一絲笑臉,「很有用。剛才是真疼,我以前就這麽疼過兩次。」

  寧姚駡道:「手心都能瞧見肉裡的白骨了,能不疼?你真當自己修成了金剛不敗的羅漢金身啊,還是無垢之軀的道教真君?讓你逞強!跟那個馬苦玄死磕,他不是說單挑嗎,可以啊,他單挑我們兩個,沒毛病啊。連我堂堂寧姚都不嫌丟人,你倒是逞英雄上癮了,不然等下你單挑正陽山搬山猿,我繼續幫你拍手叫好?」

  陳平安剛打算跟她掰扯掰扯自己的看法和道理。

  少女驀然瞪眼,少年立即點頭道:「寧姑娘說得對。」

  寧姚氣斜眼道:「口服心不煩,以為我不知道?」

  陳平安嘿嘿一笑,眼睛一直偷瞥她手裡的那把壓衣刀,初看袖珍可愛,細看則鋒芒冷冽。

  少年覺得這把壓衣刀,和它的主人,好像恰恰相反。

  寧姚讓陳平安抬起右手,將壓衣刀輕輕放回綁縛在手臂上的刀鞘,警告道:「不許得寸進尺,不許對這把刀有任何非分之想!」

  陳平安無奈道:「寧姑娘你想多了。」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最早的那尊斷臂靈官神像,「那塊烏漆墨黑的石座,知道是什麽石頭打造而成的嗎?」

  陳平安點頭道:「知道啊,寧姑娘你算問對人了,咱們只要沿著小溪一直進山,得走很遠,我估摸著最少也要走大半天,才可以看到一片黑色石崖,全是這種石頭,硬得很,用錘頭也砸不下一點點碎石,更別提用柴刀砍,石崖那邊還有好幾條陷下去的長條狀凹槽,裡邊有點坡度,也不平整,姚老頭每次經過那裡,都會讓拿出柴刀去磨一磨,還真別說,磨過之後,柴刀真的會錚亮錚亮的,跟之前很不一樣。」

  寧姚揉了揉額頭,哭笑不得道:「用來磨砍樹劈柴的柴刀……」

  陳平安眼睛一亮,「值錢?!」

  寧姚沒好氣道:「再值錢,那結成一片的整座石崖,你弄得來一丁點兒嗎?我告訴你,尋常神仙也做不到!除非是殺力巨大的大劍仙,加上願意捨棄一把神兵才行,才能夠裂出大概兩塊三尺長的石條,會被劍修專門取名為『斬龍台』,每一塊當然價值連城。」

  陳平安陷入沈思。

  寧姚突然也眼前一亮,「靈官神像腳底下那兒,不就有現成的磨劍石嗎?這麽大,剛好能劈成兩塊斬龍台。」

  陳平安火燒屁股一般,趕緊勸說道:「寧姑娘,咱們可不能拆了搬回家!那位靈官老爺已經夠憋屈的了,咱們要是再把他的立足之地也給搶走……」

  寧姚猛然起身,冷哼一聲,「搶?!我是那種人嗎?」

  然後陳平安跟著少女一起走向那尊道家靈官神像,站在泥塑彩繪神像之前,寧姚向前踏出一步,雙手分別按住刀鞘和劍鞘,英姿勃發,她仰頭喊道:「我叫寧姚!今天你只要將腳下這三尺立足之地,贈送給我,那麽將來我寧姚成就劍仙之境,一定償還你百倍千倍!」

  陳平安張大嘴巴,心想這也行?

  果不其然,泥塑神像毫無動靜。

  少女沒有善罷甘休,繼續說道:「不願意給是吧,那我寧姚跟你借總行了吧?有借有還的那種。」

  寧姚不忘轉頭對陳平安眨眨眼,「我這是借,不是搶,明白不?」

  陳平安使勁搖頭,實誠回答道:「不明白!」

  寧姚正要好好跟榆木疙瘩陳平安解釋「搶」和「借」的截然不同,陳平安突然喊道:「小心!」

  說話的同時,陳平安身形已動,一把將寧姚扯到自己身後。

  原來是那尊靈官神像,經歷過千百年的風吹日曬後,終於在這一天轟然倒地,向前撲倒在地,碎得很徹底,並未呈現出這裡一條腿、那裡一條骼膊的殘骸姿態,就連原本栩栩如生的大髯頭顱也粉碎。

  從土裡來,往土裡去。

  彷彿人間這一遭,算是真正走完了。

  而且這樁風波的玄妙出奇之處,在於靈官神像的高度,少年少女和神像石座之間的那點距離,前者要超出不少,照理說陳平安和寧姚哪怕沒有被壓塌下,最少也會被砸得不輕。可偏偏到最後,泥塑神像化為塵土,最遠也只到了他們兩人的腳邊。

  見多識廣的寧姚咽了咽口水,有點心虛,低頭望著那些飛揚塵土,嘀咕道:「你也忒小氣了吧,不借就不借,還要跟我拼一個玉石俱焚?」

  陳平安突然搖頭道:「這叫菩薩點頭,是答應你了。」

  寧姚跟少年並肩而立,看著那些碎屑塵土,再看看更遠處那一方光禿禿的黑色斬龍台,最後轉頭看著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確定?」

  陳平安笑道:「我確定!」

  寧姚信了,毫不懷疑。

  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最後在陳平安的帶領下,寧姚一起幫著將那些泥屑碎屑,移入旁邊早就挖好的一個坑,覆蓋以土。

  陳平安低頭默念道:「不論人神,入土為安。」

  寧姚也跟著低頭小聲道:「入土為安。」

  做完這一切,寧姚好奇問道:「陳平安,這是你們小鎮的風土習俗?是祖輩傳下來的規矩講究?」

  陳平安搖頭道:「不是啊,是我自己這麽覺得的。」

  寧姚一挑眉毛。

  陳平安笑問道:「寧姑娘,你沒有覺得做完這些後,心裡很舒服嗎?」

  寧姚也搖搖頭,「沒感覺。」

  陳平安撓撓頭,望著那塊黑色石座,問道:「它叫斬龍台?」

  寧姚嗯了一聲,「武道中人,可能會稱為磨刀石,或者磨劍石,山上劍修才會將其喊作斬龍台。」

  寧姚轉頭望向西南方向,眼神恍惚,小聲道,「我家鄉那邊也叫磨劍石,每個人都會有一塊,大小不一,一般就只有拳頭那麽大,甚至有些家道衰落、修為低下的劍修,只剩下一粒拇指大小的磨劍石,一樣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也不是沒有。我家也有,很大……」

  陳平安輕聲問道:「有多大?」

  少女呢喃道:「比你家泥瓶巷宅子還大吧。」

  少年滿臉震驚,然後無比羨慕道:「寧姑娘,那你家是真有錢!而且這麽大一塊磨劍石,還不用怕被人偷,多好,不像我,好不容易攢下一點銅錢,藏哪兒都睡不安穩。」

  原本有些傷感的離鄉少女,憂愁頓消,她笑道:「這塊磨劍石,一人一半!」

  少年擺擺手,「我要它做什麽,我家柴刀倒是有,可哪裡需要用上這麽金貴的磨刀石,每磨一次刀,我就要心疼一次,何必呢。所以寧姑娘你全拿去好了,對了,你不是要想著求阮師傅幫你鑄劍嗎?可以用另外一半作為鑄劍的錢……」

  寧姚無奈道:「陳平安,你是真傻啊還是缺心眼啊?」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寧姑娘,你就當我是爛好人吧。」

  寧姚突然伸手指向少年,一臉恍然大悟的表情,眯眼笑道:「陳平安,老實交代,你是不是圖謀不軌,心想著以後把『寧姑娘』變成自己媳婦,那還不是所有東西都是自己的了?這小算盤打得劈裡啪啦的,厲害啊!」

  少年欲哭無淚,嘴角抽搐,宋集薪以前說過一句什麽話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寧姚哈哈大笑,「看把你嚇的,我開玩笑呢。」

  陳平安嘆了口氣,感覺自己有點心累啊。

  寧姚突然正色道:「小心!我那把飛劍已經在返回途中了!」

  陳平安如臨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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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09:39:23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七章 養劍葫

  臨近小鎮,真武山兵家修士鬆開馬苦玄的肩頭,馬苦玄有些頭暈目眩,晃了晃腦袋,問道:「知道是誰出問題嗎?難不成是我爹或者大伯,家裡的寶貝給外邊的人看上眼,一個不願意給,一個強行索要,結果就跟劉羨陽差不多,惹出大麻煩來了?」

  負劍男人帶著馬苦玄快步前行,搖頭道:「正陽山搬山猿之所以悍然出手,不惜破壞規矩,那部劍經本身珍貴是一部分原因,但最重要的原因,仍是正陽山和風雷園的陳年舊怨,如果不是風雷園陳松風前後腳就來到小鎮,那頭搬山猿絕不至於出手行凶。所以說小鎮這邊,修行之人即便出手,也不敢太過明目張膽,坐鎮此地的齊先生終究……」

  男人突然停下言語,望向街道遠處一座屋頂上,蹲著一頭通體漆黑如墨的野貓,它看到馬苦玄後,立即尖叫起來,等到馬苦玄發現它後,野貓就開始撒腿奔跑,跑向杏花巷那邊。

  馬苦玄刹那間臉色蒼白,瘋了一般跟著屋頂上的野貓一起狂奔。

  男人想通其中關節,嘆息一聲,不急不緩跟在少年身後,始終沒有被馬苦玄拉開距離。

  馬苦玄一路跑回那條熟悉至極的巷弄,當他看到院門大開的時候,可謂膽大包天的少年竟然在門外停步,再也不敢跨過門檻。

  少年知道,自家院門一年到頭,幾乎就沒有這麽長久開著的時候,因為奶奶常念叨一個道理,杏花巷就屬沒出息的窮光蛋最多,偏偏人窮志短馬瘦毛長,咱們家又容易讓人眼紅,所以家門一定要記得關嚴實,否則會遭賊惦記。

  馬苦玄紅著眼睛走入院子,正屋大門也沒有關。

  馬苦玄看到一個熟悉的瘦弱身影倒在地上。

  那頭黑貓蹲在門檻上,一聲聲叫喊著,驚嚇瘮人。

  「不要過去!」

  負劍男人伸手按住少年的肩頭,叮囑道:「事已至此,穩住心神!」

  馬苦玄強忍住眼淚,不斷深呼吸,放緩腳步,輕輕喊道:「奶奶?」

  兵家劍修率先一步掠至老嫗身旁,雙指並攏在老婦人鼻尖一探,已無氣息。

  那頭黑貓嚇得趕緊跑入屋內,一閃而逝。

  負劍男人略作思量,抬起頭對站在門外的馬苦玄沈聲道:「停步!你天生陽氣極重,再靠近一步,你奶奶哪怕還剩一些魂魄滯留屋內,也會被你害得灰飛煙滅!」

  少年整張黝黑臉龐使勁皺著,竟然強忍住讓自己一點哭聲也沒有發出。

  男人下定決心,握住腰間那枚虎符後,沈聲道:「齊先生,此事不容小覷,你有你的規矩,我也有我的苦衷,希望齊先生接下來莫要插手此事。」

  在說完這些之後,男人氣勢渾然一變,衣袂鼓蕩,頭髮飄搖,默念了一串晦澀難懂的口訣後,最後以五字收官:「真武山有請!」

  馬苦玄癡癡轉頭望去。

  只見一尊高達丈余的金甲神人從天而降,雙拳在胸口一撞,聲響如雷,道:「真武后裔,有何吩咐?」

  「此地術法禁絕,我又不擅長拘押魂魄之事,所以請你幫忙巡視此屋四周,如果發現這位老婦的遊蕩魂魄,就將其收攏起來,記得切莫傷及根本。」

  那名金甲神人沈默片刻,仍是點頭道:「得令!」

  金光消散,不見神將。

  ————

  窯務監造衙署,龍尾郡陳氏子弟陳松風,正在一間寬敞屋內埋頭翻閱檔案,腳邊擱放著一口朱漆木箱,裡邊堆了大半箱子的泛黃古籍。女子陳對從木箱隨手拎了本,站在不遠處的臨窗位置,一頁頁緩緩翻閱過去。

  衙署老管事正坐在屋內一把椅子上喝茶,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坐在對面跟老人客套寒暄,精神矍鑠的老管事笑道:「也虧得事情巧了,李家宅子那邊的李虹,親自登門咱們衙署,開口討要咱們小鎮幾支陳氏的檔案,而且只要最近三四百年的戶籍檔案,王爺點頭答應了,我便讓李虹讓人帶走了箱子上邊的那七八十本籍書,下邊剩下的籍書,年歲更大,剛好是陳公子你們想要的老黃曆,話說回來,若非每年衙署要求在夏秋時節,各曬書一次,早就給蟲子蛀爛吃光嘍。」

  站在窗口的陳對頭也不抬,淡然問道:「聽說小鎮如今姓陳的人,都給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當了奴僕丫鬟,有些個陳氏人,甚至都當上了這些高門大戶的家生子,世世代代給人磕頭下跪不說,見著了小鎮普通百姓,還會趾高氣昂?」

  老管事有些尷尬,這位女子口口聲聲「四姓十族」或是「高門大戶」,可是真正傳承千年的世族豪閥,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結果就坐在那邊跟個下人似的,一聲不吭埋頭查閱檔案,而這位同樣姓陳的女子,竟然能夠如心安理得,那麽她真實身份的悠久清貴,老了成精的管事用膝蓋想都知道。

  雖說老管事沒有養著什麽姓陳的婢女雜役,可是跟那些作為小鎮地頭蛇的大姓人家,一向關係不差,不想在這件事情上,因為自己的應對不妥,給所有人惹惱一條來勢洶洶的過江龍。

  於是小心斟酌一番措辭後,老人放下手中那只冰裂紋的水潤茶盞,緩緩道:「陳小姐,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情,依著咱們衙署一位老前輩早年的說法,這座小鎮最早有兩支遠祖不同的陳氏,其中一支很早就舉族遷出小鎮,沒有嫡系後人留在小鎮,只是依稀聽說這支陳氏,當初搬離小鎮的時候,是專門留了守墓人的,太過久遠,那個負責為那支陳氏掃墓上香的姓氏家族,已經無法考據。至於另外那支陳氏呢,很久之前也在大姓之列,名次還很靠前,只可惜世事無常,裡裡外外折騰了幾次,就逐漸沒落了,尤其是近個幾百年,就像陳的,確實是一代不如一代,這會兒已經沒有自立門戶的陳氏人了……不對,我想起來了,還真剩下一根獨苗,應該是現如今所有小鎮陳氏子弟當中,唯一一個沒有依附四姓十族的,那孩子他爹,燒瓷手藝精湛,還受到過前兩任督造官大人的嘉獎,所以我這才記得清楚,只是他死得早,如今他孩子過得如何,我可就不知道了。不過話說回來,就只說我看到的,聽到的,小鎮這邊對陳氏後人總體上都還算不錯,尤其是宋、趙兩大姓,府上大管事都姓陳,名義上是主僕,其實跟一家人差不多了。」

  一口氣說完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舊事,老管事轉身拿起茶盞喝了口茶水。

  陳對笑著點頭道:「薛管事是明白人,難怪衙署上下運轉自如。」

  老管事笑逐顔開道:「陳小姐謬贊了,像我們這種人,只是知道自己的那點斤兩,所以唯有盡心盡力而已,勞碌命,勞碌命罷了。」

  陳對一笑置之,轉移視線,望向正襟危坐的陳松風,冷聲道:「實在不行,就把箱子翻個底朝天,從最下邊那些籍書看起,薛管事剛才的話,你沒聽到嗎?小鎮千年以來,檔案籍書只與另外一支陳氏有關,如果我沒有記錯,這一支小鎮陳氏,與你們龍尾郡陳氏可算同一個遠祖,怎麽,翻來覆去,一本本族譜從頭到尾,那些個名字不是奴婢就是丫鬟,好玩嗎?」

  陳松風額頭滲出細密的汗水,嘴唇微白,竟是不敢反駁一個字,連忙從椅子上起身,去彎腰翻箱子搬書。

  衙署老管事立即綳直腰桿後背,再無半點忙裡偷閒的輕鬆意味。

  劉灞橋實在看不下去,陳松風性子軟綿不假,可好歹是龍尾郡陳氏的未來家主,不管你陳對什麽來歷背景,是不是同宗同族,最少也應該給予必要的尊重,所以劉灞橋沈聲道:「陳對,我沒有眼瞎的話,看得出陳松風現在是給你幫忙,你就算不領情,也別說話這麽難聽!」

  陳松風趕緊抬頭對劉灞橋使眼色,後者睜大眼睛瞪回去,「連皇帝也有幾個窮親戚,怎麽,有人例外啊?!好,就算某人例外,就能看不起人啊?」

  直來直去。

  這就是風雷園劉灞橋的本性本心。

  陳松風滿臉苦澀。

  老管事低下頭喝茶,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陳對楞了一下,微笑道:「有道理。」

  這下子輪到劉灞橋有些不適。

  陳對放下把手中籍書放在桌上,打算出門透透氣,薛管事當然要盡到地主之誼,只不過被這位陳氏女子婉言拒絕。

  陳對走出衙署偏廳,站在走廊裡往遠處望去。

  衙署大堂外有座占地不小的廣場,有一座牌坊正對著大門,寫著一個大大的古體字,山嶽的嶽,上丘下獄。這並不罕見,每一座世俗王朝和邦國都按律,在轄境內敕封五座山為五嶽,東南西北中,山門必然會有開國皇帝御筆親題的兩個字,那個榜書岳字,也必然是以古體寫就。

  後世文人騷客和修士仙師,對此解釋千百種,至於真正的緣由,恐怕早已湮滅在歷史的塵埃中。

  陳對看到一大一小兩個背影,坐在牌坊的白石臺階上竊竊私語。

  她猶豫了一下,緩緩行去。為了落下一個偷聽的嫌疑,陳對在走上兩人身後臺階的時候,就故意輕輕咳嗽一聲,不曾想兩人一個說的起勁,一個聽得認真,彷彿對陳對的出現渾然不覺。陳對對此也不以為意,她大大方方坐在臺階的最遠處,雖然她閒散隨意而坐,但是坐姿無形中散發出來的韻味,仍然給人一種端正感覺。

  一大一小,用的是東寶瓶洲的正統雅言官話,陳對聽得懂,否則她也不會來到這座起來比較生澀,所以與陳松風劉灞橋一路行來,就很沈默寡言,當然她不想說話的主要理由,還是覺得跟陳松風劉灞橋說不到一塊去,不願意開口。

  劉灞橋表面上玩世不恭,但骨子裡專注於劍道,看似有趣其實乏味,陳松風則一心重振家風,看似質樸其實多思,兩位所謂的東寶瓶洲頂尖俊彥,都跟她不是一路人。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如此。

  少年瞥了眼約莫比自己大十歲的女子,印象實在一般。

  陳對安安靜靜坐在那裡,沒有開口說話的跡象。

  不過之前驚鴻一瞥,發現小女孩捧著一隻光澤晶瑩的翠綠葫蘆,陳對眼光何其老辣,一看就知道不是俗物。

  衣衫富貴的少年和瓷娃娃似的精緻小女孩,正是泥瓶巷宋集薪和正陽山陶紫。

  宋集薪之前和宋長鏡去李宅慰問,一眼看到小丫頭就喜歡上了,因為他從小就喜歡精緻華美的事物,粗獷質樸之物,則不入法眼。陶紫也對宋集薪很有眼緣,兩人莫名其妙就成了好朋友,關鍵是年齡懸殊,還能聊到一塊去,宋集薪甚至都沒覺得自己敷衍應酬,以至於他最後請求叔叔宋長鏡強行讓李家放行,帶著陶紫來監造衙署這邊玩耍,宋集薪不管李家人如喪考妣的淒慘模樣,牽著小女孩的手離開了李宅大門。與此同時,讓人捎話給小宅裡的婢女稚圭,讓她找出箱子裡的翠綠葫蘆,送給了陶紫當見面禮。

  小女孩跟宋集薪親昵得很,撒嬌問道:「搬柴哥哥,你剛說到了十二種牌坊裡的學宮書院坊,我來這裡之前,聽爺爺跟人聊天的時候說起,你們大驪的那座山崖書院,如今混得很慘啊,你知道他們山崖書院的牌坊上寫了啥嗎?」

  因為宋集薪名字裡的後兩個字,陶紫給他取了個搬柴哥哥的綽號,宋集薪對此無所謂,此時不再關心那個外鄉女子的去留,低頭對小女孩笑道:「不知道啊,我這輩子還沒走出過小鎮子,書讀得也不多,跟你聊了這麽久,肚子差不多已經掏空啦。」

  小女孩嘆了口氣,「不知道猿爺爺在外邊找人找得怎麽樣了?」

  宋集薪笑了笑,低頭拍了拍錦袍下擺,那一刻,眼神複雜。

  遠處陳對突然柔聲問道:「小姑娘,你這只葫蘆會不會在某些時候,自己發出聲響?」

  小女孩轉過頭,雙手高高舉起葫蘆,笑眯起眼,炫耀道:「是搬柴哥哥送給我的呦。」

  答非所問。

  陳對只得一笑置之。

  宋集薪隨口說道:「每逢雷雨天氣,會嗡嗡作響。」

  陳對點頭道:「果然是養劍葫。」

  宋集薪有些疑惑。

  正陽山小女孩爭先恐後道:「我知道我知道,我們家就有三隻養劍葫蘆,我爺爺有一隻,灰不溜秋的,醜死了。太白峰的劉爺爺那只最可愛巴掌大小,嗖嗖嗖,會飛出幾十把小飛劍。蘇姐姐那只不大不小,紫金顔色,可惜蘇姐姐平時不太願意拿出來,我求了好多次才摸了摸,蘇姐姐很快就藏起來啦。」

  陳對解釋道:「小丫頭,你可不好埋怨你家蘇姐姐,紫金養劍葫,在養劍葫蘆裡十分稀少罕見,可以排入前三甲,估計整座東寶瓶洲,也就她手上那麽一隻,而且紫金葫蘆相比其他養劍葫,雖然養劍極優,但缺點是太脆,很容易被利器磕破。」

  陶紫重新抱住翠綠葫蘆,「那我這只呢?」

  陳對笑了,「也很珍貴就是了。」

  小女孩扯了扯宋集薪的袖子,怯生生道:「搬柴哥哥,你要收回去嗎?」

  宋集薪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滿是寵溺眼神,哈哈笑道:「別說是這只小葫蘆,就算我手上還有,也願意一並送給你。」

  陳對想起一樁趣事,說道:「相傳歷史上,天材地寶樓有一次舉辦拍賣,最後壓軸之物,正是一棵從未出現過的養劍葫蘆藤,上邊結有六個小葫蘆果子。據說是道祖在成仙之前,親自在咱們這座天下種下的幼苗,不知道過了幾千年,才結出那一串小葫蘆,大小不一,顔色各異,十分神奇。」

  宋集薪由衷感慨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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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10:07:1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八章 先生

  荒郊野嶺的邊緣地帶,一柄飛劍老老實實懸停在空中,如家教良好的小家碧玉,見著了自家制定家法的長輩,只能眉眼低斂,乖乖束手而立。

  飛劍身邊站著一個風塵僕僕的中年儒士,雙鬢霜白更勝,若是趙繇、宋集薪兩位讀書種子在場,就會發現短短一旬時光,這位學塾先生的白髮已經多了許多。

  飛劍劍尖所指,則是沈默不言的正陽山搬山猿,渾身上下,隱隱散發出一言不合就要分生死的暴躁氣勢。

  搬山猿終於忍不住沈聲問道:「方才為何真武山的人去得,我就去不得?齊先生你是不是也太勢利眼了?」

  這種當面質問,可謂極其不客氣,但是搬山猿仍然沒有覺得絲毫不妥。真武山雖然是東寶瓶洲的兵家聖地,可向來一盤散沙,宗門意識並不強烈,身負大神通的修士武夫,更多像是在真武山掛個名而已,真武山的規矩,又是出了名的大而空,談不上約束力,何來的凝聚力?

  滿臉疲倦的齊靜春先對飛劍說道:「去吧,你家主人已經無事了。」

  那柄飛劍如獲大赦,劍身歡快一跳,掉轉劍頭,一掠而去。

  搬山猿自以為猜出事情緣由,怒氣更盛,「那少女果然是你齊先生挑中的晚輩,若是齊先生早就對劉氏劍經心動,大可以與我明言!只要不落入風雷園之手,被齊先生你的不記名弟子拿去,便拿去了。可是齊先生你偏偏如此藏藏掖掖,怎麽,既想著當婊子又想要立貞節牌坊?好處由你齊靜春偷偷拿走,惡名卻要我正陽山來背?!」

  若說之前指責質問是生氣使然,所以口不擇言,那麽現在搬山猿這番辱人至極的言語,無疑是撕破臉皮的意思。

  齊靜春臉色如常,緩緩道:「我齊靜春,作為負責看管此地風水氣運一甲子的儒家門生,有些話還是應該與你解釋一下,首先,我與那少女並無瓜葛淵源,只是見她天資極好,『氣沖鬥牛』四字匾額,蘊含著寶瓶洲一部分劍道氣數,當少女站在匾額下的時候,四字便主動與她生出了感應,可惜少女當時佩劍材質,不足以支撐起四字氣運,我便順水推舟地摘下其中兩字,放入她劍中。我與這位少女的關係,到此為止。並非你所揣測的那般,是我選中的不記名弟子。」

  齊靜春自嘲笑道:「若是真捨得臉皮去監守自盜,作為一家之主,往自己懷裡摟東西,外人豈能察覺到絲毫?一部夢中殺人的劍經罷了,需要我齊靜春謀劃將近一甲子,才動手謀奪嗎?」

  搬山猿作為正陽山的頂層角色,見識過太多伏線千里的陰謀詭計,更領教過許多道貌岸然的高人仙人的厲害手腕,哪裡肯輕易相信先前儒士的說辭,不過比起先前的言辭激烈,平緩許多,只是冷笑道:「哦?那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齊靜春看了眼搬山猿,「我之所以來此攔你一攔,而對真武山之人放行,其實道理很簡單,很多人笑稱真武山有『兩真』,真君子和真小人,故而這位兵家劍修與我說了什麽,我便可以信他什麽。而你不一樣,你重傷劉羨陽,壞其大道前程,卻故意留其性命,以防自己被我過早驅逐出境,你這種人……」

  說到這裡,齊靜春笑了笑,「哦,差點忘了,你不是人。」

  搬山猿眯起眼,雙拳緊握,關節吱吱作響。

  如果是死敵風雷園,或是看不慣正陽山的修士,對他這頭護山猿進行冷嘲熱諷,拿「不是人」這個說法,來嘴上占便宜,活了千年的搬山猿根本不介意。但是當眼前這個中年儒士,以平淡溫和的語氣說出口,搬山猿卻莫名其妙感到了莫大羞辱。

  齊靜春對於搬山猿的暴怒,渾然不覺,繼續說道:「攔下你,是為正陽山好,當初少女差點就要祭出她的本命之物,你來自正陽山,跟劍氣劍意打了一千年的交道,難道感受不到那股壓力?」

  「小女娃娃那會兒不過是垂死掙紮,那一點道法神通,齊先生也好意思拿來嚇唬人?」

  老猿哈哈大笑,故作恍然大悟道:「之前有人說齊靜春你的那位恩師,晚節不保,神像一次次位置下降,最後被搬出文廟不說,還給人砸得稀巴爛。我當時還不信來著,心想堂堂儒教文廟第四聖,便是萬一真有機會見著了傳說中的道祖佛陀,也是勉強能夠說上幾句話的讀書人,只是現在看來,從你恩師到你齊靜春的這條儒家文脈,傳了不過兩代,就要斷絕!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是誰說的?為何偏偏你這支文脈如此不濟事,難不成是你恩師,確實如某些書院所傳那般,哪裡是什麽繼往開來的儒家聖賢,根本就是一個千年未有的大騙子?」

  齊靜春雖然微微皺眉,但始終安靜聽完搬山猿的言語,從頭到尾,不置一詞。

  老猿放肆大笑,一腳踏出,伸出手指,指向那位被人痛打落水狗的讀書人,獰笑道:「齊靜春,你們儒家不是最恪守禮儀嗎?我就站在這規矩之內,你能奈我何?!」

  齊靜春轉頭望向小鎮那邊,輕輕嘆息一聲,重新望向這頭搬山猿,問道:「說完了?」

  搬山猿楞了楞,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中年儒士,收起手指,呲牙道:「沒勁,泥菩薩也有火氣,不曾想讀書人脾氣更好,駡也不還口,不曉得是不是打不還手?」

  齊靜春微笑道:「你可以試試看。」

  搬山猿似有心動,不過總算沒有出手。

  搬山猿問道:「齊靜春,你一定要攔阻我進去?」

  齊靜春答道:「後果之重,一座正陽山承受不起。」

  搬山猿沈聲問道:「當真?」

  齊靜春沒有故弄玄虛,也沒有一氣之下就給搬山猿讓路,仍是耐著性子點頭道:「當真。」

  搬山猿揉了揉下巴,最後瞥了眼齊靜春身後的遠處,冷哼道:「算那兩個小傢夥運氣好,轉告他們一句,以後別給我碰上!」

  搬山猿轉身大步離去,背對著齊靜春,老猿突然高高抬起一條骼膊,竪起一根大拇指。

  只是大拇指緩緩掉轉方向,朝下。

  齊靜春抬頭看著灰濛濛的天色,天雨將落。

  耳畔突然響起小鎮那邊一個嗓音,是那位真武山兵家修士的請求,希望他能夠網開一面,準許他請下真武山供奉的其中一尊神祗,齊靜春點頭輕聲道:「可。」

  當齊靜春說出這個字後,與此同時,若是有人恰好抬頭,就可以看到天穹之頂,驟然出現一點米粒之光,然後一根極其纖細的金線從天而降,轉瞬之間落在小鎮內。

  「齊先生?」

  齊靜春背後響起一個少年的喊聲。

  齊靜春轉身望去,一對少年少女快步跑向自己。

  看到那名墨綠色的外鄉少女,他有些唏噓感慨,當初讀書種子趙繇對其一見鍾情,他就點撥過一句話,將少女形容成無鞘的劍,最傷旁人心神。少年趙繇到底不知情為何物,不理解這句話的深意,仍是深陷其中。齊靜春不便一語道破天機,不好說那少女有一顆問道之心,最是無情。

  此無情,絕非貶義,而是再大不過的褒義。

  世間情愛,男女之情,到底只是其中一種。

  山下世俗市井當中,興許此情可以感人肺腑,可以讓癡男怨女不惜生死相許,但是在山上修行,要複雜得多。

  齊靜春看到草鞋少年後,笑容就要自然許多,溫聲打趣道:「接連幾場架,打得驚天地泣鬼神了。」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齊靜春開門見山道:「跟你說兩件事情,一件事是正陽山的搬山猿撤退了,很快就要離開小鎮。」

  陳平安沒有任何猶豫,直截了當問道:「老猿從小鎮東門走?」

  齊靜春伸出手掌輕輕下壓了兩下,笑道:「先聽我把話說完,劉羨陽活下來了。」

  少年身體緊綳,小心翼翼問道:「齊先生,劉羨陽是不是不會死了?」

  齊靜春點頭道:「有人出手相助,劉羨陽性命無憂,毋庸置疑,不過壞消息是他身體遭受重創,以後未必能夠像以前那樣行動自如。」

  陳平安咧嘴一笑。

  這些天少年的心神,就像一張弓弦始終被拉伸到滿月狀態,一刻也沒有得到舒緩,在聽到劉羨陽活過來之後,這麽一鬆,整個人就後仰倒去,徹底昏死過去。

  寧姚趕緊抱住少年。

  齊靜春解釋道:「陳平安先前被雲霞山蔡金簡一指開竅,強行打爛心神門戶,其實精氣神一直在流散外瀉,結果劉羨陽剛好在這個時候出事,他就只好拼了命激發潛力,這就是所謂的破罐子破摔了,原本能剩下半年壽命,如今估計最多就是一旬吧。」

  這意味著草鞋少年從泥瓶巷開始,到小鎮屋頂,再到深山小溪,最後到這荒郊野嶺,每次奔跑,都在大幅度持續減壽。少年對此心知肚明。

  寧姚問道:「齊先生你只需要告訴我,怎麽救陳平安!」

  齊靜春心中嘆息。

  這正是道心的玄妙之處。

  少女並非對陳平安沒有情感,否則也不會並肩作戰到這一步。

  正常人聽聞噩耗後,必然會有一個驚慌、悲傷、同情的過程,快慢、長短、深淺不同而已。

  但是寧姚絲毫也沒有。

  她一下子就跳到了自己最想要的「結果」,我該如何救人。

  世間修行,修力可見,步步為營,只需要往上走,差異只是每一步的步子,各有大小。修心則縹緲,四面八方,處處是路,彷彿條條道路能證得大道,但又好像條條道路都是旁門左道,誰也給不了指點。在修心一事上,身懷道心之人,叫一步登天。

  所以少女可以大大方方,眼神清澈地望著草鞋少年,直截了當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

  齊靜春想起那個頭頂蓮花冠的年輕道士,心情愈發凝重。

  寧姚蹲下身,動作輕柔地把陳平安背在身上,問道:「齊先生你倒是說啊,不過事先說好,我覺得楊家鋪子的老掌櫃,救死扶傷的本事很不咋的,倒是陳平安認識一個鋪子老人,挺厲害的。」

  齊靜春看著滿臉認真的少女,問了一個奇怪問題:「世間何事,最為逆天而行,逆流而上?」

  寧姚想也不想,大聲道:「一人一劍殺光妖族!」

  齊靜春哭笑不得,有些無奈道:「是修行。」

  寧姚仔細一想,「其實一樣的。」

  齊靜春指向兩人之前所處位置,又點了另外一處,「劍爐可滋養體魄,千秋可壯大神魂,只不過對於陳平安來說,至多是勉強維持一個收支平衡,運氣好,說不定小有盈餘。所以等他醒來後,幫我告訴他,以後練拳,哪怕不追求其它,只為活命,也一定要下苦功夫。」

  寧姚鬆了口氣,其實她比陳平安好不到哪裡去,只是底子要好太多,才不至於昏厥過去,「齊先生,那現在我是帶著陳平安去泥瓶巷養傷?還是先去劉羨陽那邊看看情況?」

  齊靜春笑道:「如今已經都可以了。」

  寧姚想了想,「我背後這傢夥,肯定希望睜開第一眼,就能看到劉羨陽,所以我去阮師那邊好了。」

  齊靜春點頭道:「陪你們走一段路程。」

  兩人並肩而行。

  春風拂面,讀書人雙手負後,少女背著少年。

  寧姚走著走著,突然問道:「齊先生,作為這座小洞天的主人,你有沒有因為近水樓臺,收取幾個天賦好的弟子?」

  齊靜春笑著搖頭,「沒有,只收了個不算弟子的書童。以前是為了避嫌,現在回頭來看,確實錯過了幾個好苗子。」

  寧姚又問,「齊先生,你在這裡,是不是什麽事情都知道?」

  齊靜春笑道:「只要是我想知道的,都可以知道,不過未必全是真相。畢竟有些事情,差之毫厘謬以千里。」

  有句話齊靜春沒有說,從離開小鎮起,他就失去了這份「心鏡照徹天地」的神通。

  因為有人取走了那塊鎮圭,那是儒家亞聖之一留在小鎮的信物,也是大陣樞紐之一。

  寧姚猶豫了一下,仍是忍不住問道:「齊先生,你如今是啥境界,有沒有躋身上五境啊?還有,先生你坐鎮這方天地,真的能夠天下無敵嗎?當然,先生如果覺得不方便,可以不回答,我就隨便問問。」

  齊靜春果然不回答。

  少女翻了個白眼,不再說話。

  齊靜春有意無意放慢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眨了眨眼。

  中年男人也眨眨眼。

  齊靜春會心一笑,不露聲色地悄悄加快腳步。

  君子有成人之美。

  一起走出很遠後,齊靜春停下腳步,笑道:「我就不送了。」

  站在原地,滿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沈默不言。

  他走出一步。

  齊靜春瞬間來到那塊斬龍台附近。

  儒家聖人,皆有一個本命之字,獨占魁首。

  世間任你是誰,只要寫到、用到、念到此字,便能夠為那位儒家聖人增加一絲道行修為,積少成多,滴水穿石。

  齊靜春是例外。

  不是一字沒有,而是有兩個。

  且字之意味極其悠長,境界極其深遠。

  靜。靜心得意。

  春。天下迎春。

  所以他才會被貶謫到這方小天地,與外邊大天地完全隔絕。

  雖然齊靜春不過是儒家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的書院山主之一,但是齊靜春確實不能以常理待之。

  這個面對正陽山搬山猿屢屢挑釁羞辱、卻沒有任何反應的窩囊讀書人,閉上眼睛,默想「靜」字第三筆,然後伸出並攏雙指,在空中輕輕往下一劃。

  那塊堅不可摧的斬龍台,瞬間被對半切割成兩塊。

  齊靜春一揮袖,兩塊齊整大石,一塊落在阮邛的鐵匠鋪子,另一塊則出現在泥瓶巷一棟小宅裡。

  齊靜春做完這一切,陷入沈思,如圍棋國手陷入長考,之後站在細密雨幕當中,最後已是大雨滂沱,電閃雷鳴,齊靜春也未回過神來。

  一直被小鎮百姓喊作先生的齊靜春,在想著自己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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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10:20:59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五十九章 睡去

  杏花巷馬家祖宅,逛遍小鎮的金甲神人走回院子,奇怪的是這麽大一尊真神,行走四方,竟然無人察覺。

  少年馬苦玄蹲在門外臺階上,看到這尊金甲神人後,滿臉希冀神色,真武山兵家修士問道:「如何?」

  神人一身金色甲胄,寶相莊嚴,只見其嘴唇微動,馬苦玄卻聽不見任何聲音,便火急火燎望向屋內的劍修,後者嘆氣道:「他說你奶奶生前造孽太多,在死前三魂七魄就已經與身軀一般,如同風燭殘年,所以你奶奶死後,是命魂同時腐朽,小鎮此處又異於別處,天生抗拒鬼魅陰物,所以他並未找到你你奶奶的殘餘魂魄。」

  馬苦玄臉色猙獰,仰起頭對著那尊神將咆哮道:「我不管你用什麽法子,快去給我把奶奶的魂魄找回來!」

  真武山劍修臉色劇變,生怕馬苦玄惹惱了這尊姓殷的真神,正要出聲阻攔少年的時候,金甲神人不知為何,竟然以東寶瓶洲正統官話開口說道:「非不為,實不能也。」

  說完這句話後,籠罩在金光之內的威武神將望向屋內的真武山劍修,後者深呼吸一口氣,雙手作捧香狀,對著院中神將拜了三拜。每拜一次,就有一股如髮絲粗細的淡金色氣息,從真武山劍修泥丸穴中飄出,然後被金甲神人輕輕吸入鼻中。

  三次過後,神人拔地而起,化作一道璀璨光柱離開此方天地。

  真武山劍修臉色慘白,搬了條椅子坐下,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這便是市井俗語「請神容易送神難」的真正緣由。

  馬苦玄臉色冷漠地收回視線後,轉身走入屋內,坐在那具冰冷屍體旁邊,伸手抓住老嫗的乾枯手掌,死死盯著她那張臉龐,少年長久不說話。

  負劍男人摘下腰間那枚虎符,色澤比起之前已經略顯黯淡,緩緩收入袖中。

  負劍男人休息片刻,起身沒有走到少年身邊,而是坐在門檻上,背對著少年,緩緩道:「你奶奶應該是在門口,被人扇了一耳光,力氣極大,整個人被飛摔入屋內致死。接下來有些話,可能你不愛聽,但是你最少應該知道實情,出手之人多半是練氣士,出手不知輕重,加上你奶奶身子骨並不堅實,所以就死了。既然是練氣士出手,那麽多半與泥瓶巷陳平安和那個外鄉少女有關,或是先前在廊橋那邊,被你故意壞了水觀心境的年輕女子,為了報復出手。前者可能性很小,後者可能性極大,所以,你去亂葬崗那邊殺陳平安,是出於對你奶奶的孝順,去了卻因果,但是你絕對沒有想到,你這一出門,會剛好就有人登門尋釁。」

  馬苦玄顫顫巍巍伸出一隻手,用手背輕輕貼著他奶奶的臉頰,高高腫起,已經呈現出烏青色。

  少年輕聲道:「所以是我害死了我奶奶,對吧?」

  負劍男子道:「按照世俗眼光來看,是也不是。若是按照……」

  馬苦玄不願再聽此人說話,站起身獰笑道:「屠城滅國做不得,濫殺無辜做不得,這些事情做不得,那些事情做不得!那麽報仇殺人,到底做不做得?!」

  不等男子給出答案,馬苦玄繼續道:「如果連這也做不得,那我當兵家修士有卵用?我為何不乾脆當個隨心所欲的大魔頭?為何當時不答應那對道士道姑,去那個什麽宗?!」

  男人猶豫片刻,說道:「只要你自己能夠承受所有後果,就行。」

  「就像今天這樣。」

  「還有,其實有些話我之前可能沒有說透徹,例如這殺人,其實每個人都各自有一條線,你能殺多少人,我能殺多少人,是絕對不一樣的。不只是因為我比你實力強、境界高,一個人的心性也是很重要的。可能我殺了一百人,全是該殺之人,而你只殺了兩三個,便有不該殺之人。」

  馬苦玄突然嗤笑道道:「殺不殺人,如何殺人,我問你作甚,難不成還需要你幫忙不成!差點忘了,我現在還不是正式的真武山弟子!」

  少年低頭看了眼老嫗的面容,然後轉頭對正堂八仙桌那邊怒吼道:「滾去帶路!」

  一頭黑貓從八仙桌底下飛快竄出,馬苦玄跟隨著它一起奔向屋外。

  男人不以為意。

  要知道男人所在國家,在一百五十年前陷入動亂,山河破碎,百年亂戰,慘絕人寰的程度,冠絕東寶瓶洲,最後一千萬戶人,等到新王朝結束那場浩劫,僅剩八十萬戶不到。以至於最後許多年紀不大的稚童,覺得天底下所有的人死後,都是不需要收殮下葬的。

  男人就是這些孩子裡的一個。

  男人緩緩起身,相比提醒馬苦玄那個凶手已經被趕出小鎮,他更想去阮師那邊詢問一個問題。

  為何佛家在東寶瓶洲,已經式微千年,只有一些小國才會將其奉為國師,在這座小鎮之上,也是勢力最弱,可是因果循環,卻如此明顯。

  這位兵家劍修遠遠跟在少年身後。

  哪怕馬苦玄當下已經是真武山弟子,男人也不會過多插手少年的私人恩怨。

  沙場之上同生共死,修行路上生死自負。

  當然,事無絕對。就像馬苦玄之前差點死於陳平安之手,男人就出手救下了馬苦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內心深處不希望馬苦玄這樣的天才,過早夭折,希望馬苦玄能夠在真武山砥礪一番,無論是天賦還是性情,都更上一層樓,希望少年能夠成為兵家代表人物之一,在接下來的大爭亂世之中,大放異彩。另一個是齊先生主動開口,說馬苦玄和陳平安兩位少年,分出勝負就行了,切莫分出生死。

  當時他以為齊先生是擔憂泥瓶巷少年斃命,事後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麽一回事。

  男人遠遠跟在少年身後,發現馬苦玄經歷過初期的熱血上頭後,腳步越來越慢,越來越輕鬆自如,最後就像是尋常少年在逛街。只是當那頭黑貓從一處屋頂跳到少年肩頭,再跳到地上,轉頭之後,飛奔離開,似乎是在告訴少年已經找到目標。在這之後,少年開始慢跑,再一次變了氣質。

  春雨細微,不過是讓街上行人腳步匆匆,遠未到檐下躲雨的地步。

  一對衣衫華貴的年輕男女正從騎龍巷走向大街,似乎各有機緣,滿臉喜慶,只是一個少年教會了他們何謂福禍相依,少年從兩人身後五十餘步距離外開始奔跑,二十步的時候大聲喊了一聲喂,等到那個年輕男人轉頭望來,就是馬苦玄毫無留力的迅猛一拳。

  當頭一拳。

  年輕男子整個人飛出去,重重摔在街上後,身體微微抽搐,沒有半點掙紮起身的跡象。

  一拳之後,雙腳落地的少年,剛好與年輕女子並肩而立。

  馬苦玄身形一擰,左手閃電揮向女子脖頸,比他個頭還要高出半個腦袋的修行女子,砰然一聲,就被少年這一臂砸得撲倒在地。

  女子腦袋轟然撞在泥濘地面上。

  馬苦玄伸出一隻腳,踩在女子額頭上,凝視著那張暈乎乎的臉龐,彎腰低頭,用雅言官話說道:「我知道凶手不在小鎮了,但是沒有關係,我自己可以查。」

  容顔極好的年輕女子,眼眶滿是血絲,鼻子耳朵都滲出血絲,滿臉驚恐望向居高臨下的黝黑少年。

  少年臉色猙獰,「我馬苦玄壞了你的修道心境,你之後報復,就算把我亂刀剁死,我認命便是,絕不怨恨你。甚至哪怕你報仇不成,我心情好的話,還會放過你,願意陪你多玩幾次。在我看來,世道就該是這麽清清爽爽的。」

  女子估計是自家宗門的天之驕子,哪裡見識過這種場面,嚇得梨花帶雨,估計連凶神惡煞的少年說了什麽也記不清,只是求饒道:「放過我,求你放過我,你奶奶不是我殺的,我一點都不知情啊……」

  少年逐漸加重腳底板的力道,把女子腦袋那側緩緩壓入泥濘當中,「知道我最恨你們什麽嗎?是造孽之後,還能這麽不當回事!半點愧疚也沒有,半點也沒有啊……」

  少年言語帶著哭腔,眼神帶著刻骨的恨意。

  那女子艱難伸手,抱住馬苦玄的腳踝,眼神滿是哀憐乞求之色,「放過我,我爺爺是海潮鐵騎的統帥,我是他最疼愛的孫女,我可以賠償你,你想要什麽,我都可以答應……」

  少年皮笑肉不笑道:「哦?這麽巧,我是我奶奶馬蘭花的孫子!」

  少年突然抬起腳些許,然後鞋底板在女子精緻臉頰上擦了擦,「海潮鐵騎是吧?等著,我陪你們慢慢玩。」

  少年收起腳,分彆扭頭看了左右兩個方向,左手邊,真武山男子站在遠處,負劍而立。右手邊,有一位撐著油紙傘的儒雅公子哥,站在倒地不起的可憐蟲身邊,望向馬苦玄。

  馬苦玄的直覺告訴自己,那個撐傘的傢夥,其實就在等自己殺了腳邊的女子。

  馬苦玄突然蹲下身,那個女子試圖逃避,被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一把按住脖子,在女子不敢動彈之後,少年鬆開手,用手掌一下一下拍打著女子的臉頰,笑道:「記住嘍,我叫馬苦玄,以後我一定會去找你的。還有那個不在小鎮的傢夥,你一定要好好感謝他,要不然我們關係也不會這麽好。」

  馬苦玄最後吐了一口唾沫在女子臉上。

  少年起身走向真武山男子,低聲問道:「那人是誰?」

  劍修淡然道:「是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觀湖書院的未來山主,叫崔明皇,身世顯赫。這次也是來取回壓勝之物,城府很深,以後要小心,如果沒有意外,你已經被他盯上了。」馬苦玄皺眉道:「這個人,跟學塾齊先生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

  劍修啞然失笑道:「你以為幾個讀書人能夠像齊先生這般,恪守本心?」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解釋道:「外界都傳齊先生在他恩師敗落之後,境界跌落,心境破碎,所以才答應被貶謫到這座小天地,雖然時時刻刻承受天道威壓的侵蝕,可是能夠為所欲為。我看啊,未必。」

  馬苦玄對這些不感興趣,轉頭望去,看到那個撐傘男子蹲在女子身邊,應該是在好言安慰安慰。

  馬苦玄收回視線,與負劍男子並肩而行,少年腳步沈重,返回杏花巷。

  男子開口說道:「你身體受傷不輕,千萬別留下暗疾,否則會妨礙以後修行。」

  馬苦玄伸手抹去滿臉雨水,突然問道:「我們這座小鎮,對那些外人來說算什麽?」

  劍修回答道:「就像小鎮外的那條小溪吧,魚龍混雜,有不過膝蓋的淺水灘,也有深不見底的深水潭。」

  馬苦玄問道:「以前外鄉人來此歷練尋寶,淹死過人嗎?」

  劍修笑了笑,搖頭道:「以前幾乎不會,多是和氣生財,皆大歡喜。這一次是例外。」

  ————

  楊家鋪子,有位英氣少女背著少年快步跨過門檻,對一位中年店夥計問道:「楊老先生在不在?」

  那人眼見少女氣度不凡,不敢怠慢,點頭道:「在後院剛收拾完藥材呢,你們有事?」

  少女點頭沈聲道:「我們跟楊老頭熟悉,要跟他求一副藥。」

  夥計猶豫片刻,沒有糾纏,領著他們來到後院正屋,一位老人正在用老煙桿子輕輕磕著桌面,屋子角落遠遠站著一位邋遢漢子,正是小鎮東邊的看門人,光棍鄭大風,可能是一物降一物,鄭大風碰到了楊老頭,便是大氣不敢喘的模樣,再無平時油滑無賴的欠打德行。

  楊老頭揮了揮煙桿,鄭大風趕緊溜出屋子,帶著店夥計一起離開。

  楊老頭望著少女背後的熟悉少年,陳平安。

  陳平安此時嘴唇發白,渾身顫抖,雙手幾乎是拼死環住少女的脖子。

  楊老頭不緊不慢地站起身,一手負後,一手持煙桿,來到少女身前,與少年對視,沙啞道:「與你說過多少次了,越是命賤福薄,就越要惜命惜福,怎麽,稍稍遇到一些挫折,就要死要活,那你怎麽當初不跟著你娘親一起走,豈不是更省事一些?你姚師傅是對的,他生前總念叨三歲看老三歲看老,你是個活不長久的,哪怕教了你好手藝真功夫,也是浪費,一樣要早早丟到土裡去。」

  寧姚目瞪口呆,在她印象中,楊老頭應該是一個慈眉善目的老人,成天笑眯眯的。

  誰曾想是這麽個尖酸刻薄的老頭子。

  老人譏諷道:「是不是很疼?」

  陳平安微微點頭,早已說不出話來。

  當時在少女後背醒來後,大概是藥效褪去,其實當時就已經開始發作,只是陳平安覺得可以撐一撐,等到寧姚背著他到廊橋附近,他知道是如何也撐不下去了,於是寧姚甚至顧不得取回溪邊道路中的那柄刀,就趕緊背著他趕往楊家鋪子。

  老人笑呵呵道:「疼啊,那就乖乖受著。」

  然後老人瞥了眼寧姚,沒好氣道:「讓他自己坐在長凳上!」

  老人隨即嘀咕道:「給個小娘們背著,也不嫌磕磣。」

  寧姚強忍住怒氣,小心翼翼讓陳平安坐在長凳上,只是她剛一放手,少年就搖搖欲墜。

  寧姚剛要伸手攙扶,少年雖然口不能言,仍是眼神示意不用她幫忙。

  老人抽了一口自製旱煙,看著少年的身體和氣象,嘖嘖道:「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破落戶了。好嘛,問心無愧倒是問心無愧了。」

  老人根本對少年的刺骨疼痛無動於衷,「劉羨陽是什麽好命,你是什麽賤命,這麽多年心裡也沒個數?他死一次,差不多都夠你死十次了,知道不?」

  寧姚實在受不了這老頭子陰陽怪氣的言語,沈聲道:「楊老先生,能不能先幫陳平安止痛?」

  老人身形佝僂,轉頭斜眼看著少女,雲淡風輕問道:「你男人啊?」

  寧姚怒目相向。

  老人不再理睬少女,轉回頭,看著少年。

  老人自顧自陷入沈思。

  最後老人撇撇嘴,嘆了口氣,用老煙桿在陳平安肩頭一點,手臂和腿上各點了兩下。

  刹那之間。

  少年以側臥之姿,手肘抵住腦袋,臥在長凳之上。

  老人輕喝道:「睡去!」

  陳平安瞬間閉眼睡去,立即鼾聲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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