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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12:26:37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章 有鬼

  衙署牌坊下。

  陳對聊了天南地北許多奇人趣聞軼事,正陽山小女孩聽得津津有味,嘖嘖道:「姐姐,你懂得真多。」

  陳對微笑道:「等你長大了,也會知道很多事情。」

  宋集薪半真半假道:「平時相處,感覺你也挺正常一人啊。」

  女子長眉微挑,問道:「你的意思,是說在你們大驪藩王宋長鏡面前,就要低眉順眼,卑躬屈膝?」

  宋集薪哈哈大笑,伸手指著陳對,「姑娘你這說話的路數,要是被咱們小鎮學塾的齊先生聽見了,先生他一定會皺眉頭的,知道嗎,你這叫非此即彼,很不講道理的,乍一聽好像蠻有道理,其實根本經不起推敲,我真正的意思,當然是你可以不用對宋長鏡諂媚相向,也不應當如此,但是他宋長鏡好歹是大驪最大的一條地頭蛇,還是首屈一指的武道大宗師吧?你作為一個外人,入鄉隨俗,對一棟屋子的主人稍稍客氣點,難道不應該嗎?為何非要擺著一張臭臉裝大爺,你說裝也就裝了,裝完被宋長鏡打得半死,還敢當著他的面放狠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你好。」

  最後宋集薪指了指自己,自嘲道:「連我這種嘴賤心腸壞的人,也曉得審時度勢,看碟下菜。」

  陳對猶豫了一下,說道:「算是同類相斥吧,我也是習武之人,對於你們東寶瓶洲的武夫,實話實說,一直不是特別瞧得起,當然最後證明我是錯的,大錯特錯。」

  宋集薪訝異道:「你倒是夠實在的。」

  陳對淡然道:「習武之人,不認拳頭,能認什麽。」

  宋集薪突然問了一個尖銳問題,「你們這些來小鎮尋找寶物機緣的外鄉人,好像道理跟我們認為的不太一樣。是因為你們拳頭硬?」

  陳對搖頭笑道:「根本不用我解釋什麽,以後只要你走出小鎮,很快就會變成我們這樣的人。等你哪天自己踏上修行之路,自然而然就會明白,否則我說破嘴,你也不理解。」

  宋集薪感慨道:「變成你們這樣的人,那多沒意思啊。」

  小女孩插科打諢道:「那就去我們正陽山玩,可有意思了。」

  宋集薪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漫不經心道:「好啊。」

  陳對轉頭望去,有些本能的緊張。

  只見白袍玉帶的大驪藩王站在牌坊那邊,對宋集薪說道:「回泥瓶巷收拾收拾,準備離開這裡。」

  宋集薪笑道:「得嘞,這就要背井離鄉嘍。」

  小女孩戀戀不捨,問道:「背井離鄉,是背著一口水井離開家鄉嗎?」

  宋集薪哈哈笑著,起身道:「走,先把你送回李家宅子,這叫有始有終。」

  宋集薪牽著小女孩走向衙署大門,轉頭問道:「門外這條福祿街上不會出現刺客吧?」

  宋長鏡笑道:「這得問你的鄰居朋友。」

  宋集薪撇撇嘴,轉身看了眼天色,烏雲彙聚,有點下雨的跡象。

  他的心情一下子就變得極差。

  把正陽山陶紫送回去後,宋集薪驚訝發現宋長鏡,竟然就站在那棵子孫槐之下,他快步走去,好奇問道:「這麽著急離開?」

  宋長鏡點頭道:「臨時收到個消息,外邊有點事情,需要親自解決,所以直接乘坐馬車去泥瓶巷,收拾完東西就走。」

  宋集薪舉目望去,果然衙署門口外停著三輛馬車,這應該是少年平生第一次坐馬車了。

  宋集薪彎腰坐入最前邊一輛馬車的車廂,宋長鏡緊隨其後,盤腿而坐。

  宋集薪環顧四周,空落落的,就只有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個草編蒲團,完全沒有想像中的豪奢氣派,更不會給人別有洞天的驚艶。這讓宋集薪有些失望,原本少年還很期待看到稚圭登上馬車後的驚訝。

  密集的馬蹄在青石板街道上,滴滴答答踩出清脆聲響,三輛馬車先後駛出福祿街。

  宋長鏡掀起簾子,望向車窗外的小鎮景象,從今往後,大驪王朝就要徹底失去這座小洞天名義上的掌控權了。

  不過反過來想,大驪開國以來,正是靠著這座小洞天帶來的巨大收益,才一步一步從偏居一隅的小小割據勢力,變成如今寶瓶洲北部最大的世俗王朝,沒有之一。

  千里河山小洞天。

  以後恐怕就只能在大驪皇宮秘史裡去找了。

  宋長鏡收起思緒,隨口問道:「不跟那陳平安道一聲別?」

  駛出福祿街後,道路不平,宋集薪身體開始跟隨馬車輕輕搖晃,搖頭道:「那傢夥能不能活下來,還不好說,萬一只等到一具屍體,多噁心。他陳平安沒爹沒娘的,如今連好朋友也死翹翹了,那可不就是得由我這個鄰居,來給他處理後事?」

  宋長鏡嗯了一聲。

  宋集薪問道:「那個正陽山的小女孩提到過一個人,叫馬苦玄,是杏花巷的,跟我差不多歲數,好像他開價一袋子供養錢,把陳平安和那少女的藏身之地賣給了正陽山。你知不知道這傢夥到底是什麽來歷?以前我只聽說是個傻子,不曾想隱藏得這麽深。」

  宋長鏡想了想,「之前潛伏在宋家的刺客,在騎龍巷刺殺過那個大隋皇子,原本已經被找到一點蛛絲馬跡,其中涉及到了這個名叫馬苦玄的少年,這些年裡,那名刑徒出身的刺客,私底下多次和馬苦玄接觸,有可能是師徒關係。如今真武山橫插一腳,只能暫且擱置,畢竟大驪軍伍當中,就有許多真武子弟,而且官位都還不低。」

  宋集薪笑道:「叔叔,你也有說『只能』的時候?」

  宋長鏡不以為意道:「誰讓本王還有個尾大不掉的身份,狗屁大驪藩王。」

  馬車臨近泥瓶巷的時候,宋集薪有意無意道:「陳平安,真的就只是陳平安?」

  宋長鏡啞然失笑,「在讓你搬去泥瓶巷之前,衙署早就徹徹底底查過了,陳平安他家祖宗十八代,很清楚的脈絡,沒有任何問題,跟富貴權勢四個字,不沾邊。怎麽,那個陳對嚇到你了?放心,本王已經大致猜出她的身份了,她那一支陳氏,跟陳平安祖上留在小鎮這一支,沒有半點淵源,所以放寬心吧,陳平安就只是陳平安。勉強扯得上親戚關係的,是那個陳松風所在的龍尾郡陳氏,但是你想一想,幾百年沒聯繫的親戚,還算親戚嗎?再者,小鎮陳氏這一支,已經落魄到只剩下一個人不是奴僕丫鬟,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你好歹讀了些書,連這個道理也不懂?」

  宋集薪仍不死心,「那祖宗十八代之前的十八代呢?就沒有出現過一個驚才絕艶的大人物?一個也沒有?」

  宋長鏡笑道:「原來你是希望陳平安身世特殊一些?」

  宋集薪沒有掩飾自己的心思,點頭道:「如果他跟尋常人不一樣,我心裡也會好受一些。」

  宋長鏡愈發好奇,打趣道:「那傢夥到底怎麽欺負你了,讓你如此執念?可是按照我對那少年的瞭解,不像是個……」

  宋集薪冷笑著打斷大驪藩王的言語,「小地方的人,眼界興許不高,眼窩子會淺,但是絕對不能覺得他們就傻了。好也好得赤子之心淳樸善良,壞也會壞得頭頂生瘡腳底流膿,還有些人,則真的會蠢得無藥可救,甚至是又蠢又壞。」

  宋長鏡更加疑惑不解,「那陳平安屬於哪一種?」

  宋集薪嘆了口氣,懊惱道:「他哪一種都不算,真是個傻子,所以我才覺得特別憋屈啊。」

  ————

  寧姚蹲在長凳前,仔細端詳陳平安的熟睡臉龐,內心充滿震撼。

  此等神通,妙不可言。

  陳平安的奇怪睡姿,使得少年從頭到腳,流露著一股返璞歸真的意味。

  寧姚雖然說不清道不明,但是對於一門神通術法的好壞,少女天生擁有極其敏銳的直覺。

  寧姚轉頭好奇問道:「你才是陳平安修行的領路人?」

  老人砸吧砸吧抽著旱煙,翹著二郎腿,望向屋外晦暗雨幕,笑道:「修行?這就算修行了?怎麽,如今外邊天地,又多出一位有資格立教稱祖的傢夥了?才害得世風日下,修行路上的光景,一年不如一年?不至於吧,那幾位可不是吃素的,既然自己已經當了饕餮,就只能在這條不歸路上,繼續走下去,決不允許外人來分一杯羹。」

  寧姚一頭霧水,「楊老前輩,你在說什麽?」

  老人楞了楞,「你家長輩沒跟你說過那些老古董的陳年舊賬?」

  寧姚搖搖頭,「我祖父那一輩人,走得早,我爹娘又不愛說其它幾座天下的故事,生怕我離家出走。」

  楊老頭扭頭望去,仔仔細細打量了一下少女,最後冒出一句話來,「那道城牆上,如今刻下多少個字了?」

  寧姚老實回答道:「我祖父那一輩,出了很多英雄人物,所以短短百年之內,就新刻了兩個字,如今總計十八字。」

  老人唏噓道:「都已經十八個字了啊。道法,浩然,西天,六字之後,還多了哪些?」

  寧姚沈聲道:「雷池重地四個字,劍氣長存又是四個字,齊,陳,董。」

  楊老頭皺眉問道:「小姑娘,還剩下個字,被你吃啦?」

  寧姚沒好氣道:「忘了!」

  老人沒有打破砂鍋問到底,換了個問題:「還是老規矩,每斬殺一位飛升境妖族,才有資格在長城上刻下一字?」

  寧姚皺眉道:「你為何如此瞭解我家鄉那邊的情況?」

  老人笑道:「很久以前有位外來劍修,有寫遊記的習慣,一路風土人情,都被他寫了下來,最後死在咱們小鎮附近,我就把那本厚厚的遊記拿回來,沒事情的時候翻一翻。」

  寧姚懷疑這個說法的真實性。

  老人好像後背長了眼睛,「信不信由你。」

  寧姚觀察陳平安的狀態,有點像是道家坐忘或是佛門的禪定,問道:「他怎麽了?」

  楊老頭緩緩道:「小死。」

  人睡為小死。

  寧姚有些無奈,楊家鋪子這個老人,說話要麽刺耳難聽,要麽稀奇古怪。

  老人自言自語道:「小姑娘,我問你,當一個人在心中默念的時候,所謂心聲,到底是何人之聲。」

  寧姚楞了楞,陷入沈思。

  很快就自然而然地閉目凝神,之後昏昏欲睡,最後她竟是猛然一點頭,酣睡過去。

  楊老頭站起身,繞過少女,來到少年身前,用煙桿指著寧姚,對少年說道:「瞧瞧人家,一個點撥,幾句話的事情,就能一舉破境,再看看你,屁本事還沒有,就喜歡強,你跟誰強呢,老天爺打盹多少年了,樂意搭理你這麽個傢夥?」

  楊老頭回到原位坐著,望向屋外漸漸壯大的雨幕,急驟雨點敲在院落地面上,劈裡啪啦作響,老人神色有些傷感,「這麽多年過去了,挑來選去,找了那麽多人,不曾想反倒是最不抱希望的一個,命最硬。」

  ————

  一個乾瘦乾瘦的孩子,背著一大背簍的野菜,手裡用狗尾巴草串著七八條小魚,走在巷弄裡,孩子打開自家院門後,剛走入院子,隔壁那邊,馬上就有個身穿綢緞衣衫的小公子哥,踩上凳子,再嫻熟爬上不高的院牆,蹲在那裡,全然不顧髒了昂貴衣衫,笑道:「喂,姓陳的,又上山下水刨食啦?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本事,真不小,以後能帶我一起耍耍不?我打賞給你銅錢哦?」

  乾瘦孩子笑了笑,「不用給錢。」

  滿身富貴氣的小公子撇嘴道:「不要拉倒,我還不樂意去。」

  孩子把那些小魚從狗尾巴草上一條條摘下,大的有巴掌那麽長,小的不過拇指長短,孩子踮起腳跟放在自家窗臺上曝曬,曬乾就能吃,不用撒鹽。也不用開膛破肚,擠掉內臟,並非孩子怕麻煩,因為若是這麽做了,就剩不下幾兩肉了,反正吃起來嘎嘣脆,很香。

  院牆上那小公子說完話後,其實有些後悔,事實上他一直很羨慕同齡人的鄰居,每次回家都不空手,野兔泥鰍啊,溪魚野果子啊,看得他很心動,不是嘴饞,只是眼饞而已,但是要強的他也不願意改口,加上看到隔壁姓陳的動作輕快,無憂無慮的模樣,他便有些悶悶不樂。

  你說你陳平安,每天窮得揭不開鍋,睡著一間八面漏風的破房子,一年到頭連一串糖葫蘆也吃不著,你還樂呵個啥?

  牆頭上名叫宋集薪的小公子哥,對此完全無法理解。

  ————

  有一天,衣食無憂卻只能生活在泥瓶巷的小孩子,他回到家的時候,鼻青臉腫,滿身泥土。

  那個剛剛做了他貼身婢女的女孩,問他怎麽了,宋集薪死活也不說,回到自己屋子後,關上門,躺在床上。

  他今天跟人吵架,甚至還打架了。有一些惡毒言語,到現在還縈繞耳畔,讓這個自尊心極強的孩子心如刀割,臉色時而哀傷,時而猙獰。

  「你不就有點臭錢嗎?得意個什麽勁兒,你連陳平安也不如,人家雖然死了爹娘,可好歹知道自己爹娘是誰,你知道自己爹娘是誰嗎?」

  姓宋的孩子,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

  第二天,這個孩子沒有像往常那樣,蹲在牆頭上跟鄰居聊天,而是破天荒登門串戶,走到了陳平安屋子裡。

  他跟陳平安說了一句話後,沒過多久,陳平安就離開了小鎮,違背他娘親去世時答應的誓言,小小年紀就去龍窯當起了學徒。

  ————

  有一個身影,鬼鬼祟祟地站在鋪子正堂後門那邊,楊老頭瞥見後,也沒說什麽,只是轉過身,嫌棄礙眼。

  那個身影看到老人的動作後,格外受傷。

  更讓他受傷的是一個自己應該稱呼為嫂子的婦人,一手撐傘,一手狠狠推開他的腦袋,大踏步走向後院正屋那邊,看到老人後,立即就要扯開嗓門喊話。

  楊老頭嘆了口氣,趕緊起身走出屋子,關上門,站在臺階上,看著那位擺出興師問罪架勢的婦人,老人連抽旱煙的興致也沒了。

  婦人停下腳步,單手叉腰駡道:「幹啥咧,你防賊呢?!楊老頭,你好歹是我家漢子的師傅,怎麽盡做這些缺德事?李二做得好好的鋪子夥計,你憑啥讓他捲鋪蓋滾蛋?楊家鋪子是你開的?啊?李二是睡了他師娘啊,還是睡了他師父的閨女啊?!」

  被從街上堵回來的男人,縮著脖子,躲在後門那邊,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埋了。

  師父是什麽性子,李二他媳婦又是什麽德行,他怎麽會不清楚,所以他覺得自己這次不死也得掉層皮。

  楊老頭面無表情,「說完了?說完了就回家叫春去,聽說小鎮最西邊的貓叫聲,一年到頭就沒斷過,白天叫晚上也叫,好些人給吵得搬了家……」

  婦人好像被說中傷心處,嗓音又往上高漲,「老不死的東西,你還好意思說回家!你徒弟沒了營生活計,成天就知道瞎逛蕩,前兩天咱家屋頂塌了,連縫縫補補的錢也拿不出來,害得我只好帶著金山銀山回娘家去,受盡了欺負!要不是李二給你趕出鋪子,我們一家四口人會這麽慘?楊老頭,趕緊掏出棺材本來,給咱家修房子,要不然我今天跟你沒完!」

  老人視線冷冷望向那個躲躲藏藏的漢子,鄭大風。

  鄭大風哭喪著臉道:「師父,李二按照你老吩咐,去辦那件事情了啊,一時半會肯定回不來。」

  老人臉色陰沈。

  鄭大風連下跪磕頭的心都有了。

  婦人丟了油紙傘,一屁股坐在雨水地上,嚎啕大哭,「老不死的東西,喜歡扒灰啊,連自己徒弟的媳婦也不放過啊。」

  老人搬來屋檐下一條小板凳,慢悠悠坐下,從腰間袋子裡拈出煙絲,碾成一團放入煙斗當中,抽起了旱煙,仰頭看著天空,根本不理睬婦人。

  鄭大風看著婦人在院子裡撒潑打滾,下這麽大雨,婦人又是好生養的豐滿身段,衣衫又單薄,以至於楊家鋪子好多活計都趕來湊熱鬧,一個個偷著樂,大飽眼福。

  婦人哭得撕心裂肺,只是驟然停歇,像是給人掐住了脖子,她揉了揉眼睛後,趕緊起身,拿起油紙傘就跑了。

  婦人一邊跑一邊喊道:「有鬼啊!」

  老人扯了扯嘴角,道:「香臺上的老鼠屎,神憎鬼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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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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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12:46:46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一章 過河卒

  惹禍精婦人一走,沒了春光乍泄的風景可看,楊家鋪子的人群也就很快散去。

  鄭大風縮頭縮腦跑到正屋檐下,蹲在遠處,不敢離楊老頭太近。

  同樣是徒弟,他和李二在這個師父面前,待遇是雲泥之別。

  鄭大風也怨師父偏心,只不過有些事情,實在是不認命不行。

  鄭大風怯生生問道:「師父,齊靜春是鐵了心要不按規矩來,到時候咱們何去何從?」

  老人一言不發,抽著旱煙,一頭黑貓不知何時何處到來,蹲在老人腳邊不遠處,抖了抖毛皮,濺起許多雨水。

  鄭大風憂心忡忡道:「真武山那厮竟然請神下山,會不會有麻煩?畢竟現在有無數人盯著這邊呢。」

  老人依然不說話。

  習慣了自己師父的沈默寡言,鄭大風也不覺得尷尬,胡思亂想著,又想起了齊靜春,咒駡道:「他娘的你齊靜春當了五十九年的孫子,還差這幾天功夫?讀書人就是死腦筋,不可理喻!」

  老人終於說話:「你不讀書也是死腦筋。」

  鄭大風不以為恥,轉頭諂媚道:「要不要給師父你老人揉揉肩敲敲腿?」

  老人淡然道:「我沒什麽棺材本,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鄭大風赧顔道:「師父你這話說的,傷人心了啊,我這個做徒弟的,本事不大,可是孝心足啊,哪裡會惦記那些,我又不是李二他媳婦。」

  老人嗯了一聲,道:「你比她還不如。」

  鄭大風整張臉都黑了,耷拉著腦袋,霜打茄子似的,沒有半點精氣神。

  不過他猛然間滿臉驚喜起來,才發現師父今天說的話,雖然還是不堪入耳,可好歹說了這麽多,難得難得,等回到東邊屋子那邊,可以喝一壺酒慶祝慶祝。

  鄭大風心情愉悅幾分,隨口問道:「師兄攔得住那傢夥?」

  這次不等老人拿話刺他,鄭大風自己就扇了自己一耳光,「師兄攔不住才有戲,要真攔下來,以後就真要喝西北風了。」

  老人莫名其妙問道:「鄭大風,你知道自己為什麽沒大出息嗎?」

  鄭大風楞在當場。

  心想師父這個問題大有玄機啊,自己必須小心應對,好好醞釀一番。

  不曾想老人已經自顧自給出了答案,「人醜。」

  鄭大風雙手抱住腦袋,望向院子裡的雨水四濺,這麽個老大不小的漢子,欲哭無淚。

  ————

  衙署管事都不用怎麽察言觀色,就知道自己不適合繼續待下去,隨便找個由頭離開屋子。

  陳松風繼續埋頭查閱檔案,只是相比較陳對在場時的戰戰兢兢,總算恢復幾分世家子弟的瀟灑氣度,但越是如此,一旁看在眼裡的劉灞橋就越覺得氣悶,一肚子憋屈不吐不快,只是性子耿直是一回事,口無遮攔又是一回事,劉灞橋便想著也出去散散步,眼不見心不煩。

  陳松風突然抬頭笑道:「灞橋,終於坐不住了?」

  劉灞橋剛從椅子上抬起屁股,聞言後一屁股坐回去,氣笑道:「呦呵,還有心情調侃我,你小子胸襟氣度可以啊。」

  陳松風放下手中一本老舊籍書,苦澀道:「讓你看笑話了。剛才為我打抱不平,我並非不識好歹,只是……」

  劉灞橋最受不了別人苦情和煽情,趕緊擺手道:「別別別,我就是瞧不上你家遠房親戚的欺軟怕硬,我說她幾句,純粹是我自己管不住嘴,你陳松風不用感恩戴德。」

  陳松風後背向後仰去,輕輕靠在椅背上,輕輕呼出一口氣。

  這要是在龍尾郡陳氏家門,僅憑這個透著一股懶散的坐姿,給長輩一經發現,無論嫡庶子,小孩子一律要挨板子,成年人則要挨訓。

  豪閥世族的讀書人,雖然往往被武人譏諷為道貌岸然,裝腔作勢。

  可規矩就是規矩,打從娘胎生下來,就走在既定的道路上,大大小小的士族子弟,無一例外,從小耳濡目染。

  當然,也有盛産清談名士和荒誕狂士的南澗國,以言行不拘泥於禮儀,著稱於世。

  劉灞橋問道:「你和陳對到底什麽關係,至於如此畏懼她?如果涉及家族機密,就當我沒問。」

  陳松風站起身,去關上屋門,坐在原本管事的椅子上,輕聲反問道:「劉姓少年的買瓷人名分,幾經波折,最後輾轉到我龍尾郡陳氏手中,你就不好奇是為何?」

  劉灞橋點點頭。

  恐怕搬山猿打破腦袋也想不到,因為那部劍經聞風而動的競爭對手,竟然不是死敵風雷園,而是橫空出世的龍尾郡陳氏。

  陳松風面容疲憊,應該是一路行來長期鬱結,多思者心必累,終於忍不住要找個人吐吐苦水了,加上他深信劉灞橋的人品性情,所以緩緩說道:「雖說我們陳氏與你們風雷園關係更近,但陳氏子孫恪守祖訓,不摻和山上山下的恩怨,已經堅守這麽多年,難道一本對於陳氏子弟十分雞肋的劍經,就能夠讓我們為此破例?陳氏是書香門第,不是修行世家,趟這渾水,有何意義?」

  劉灞橋順著這個思路往下想了想,「是那個陳對的家族,想要將這部劍經收入囊中?難不成她家是哪個不出世的劍修豪族?」

  陳松風搖頭道:「並非如此。先前你也薛管事提及,小鎮陳氏分兩支,陳對就是屬於最早遷出去的那一支,走得很徹底,乾脆連東寶瓶洲也不待了,直接去了別洲,經過一代代的繁衍生息,開枝散葉,陳對所在家族,如今已經被譽為『世間坊樓之集大成者』。當然,這些消息,在東寶瓶洲從未流傳,我們龍尾郡陳氏也只是因為與他們有丁點兒淵源,才得以知曉內幕。」

  劉灞橋嗤笑道:「是那娘們吹牛不打草稿,還是欺負我劉灞橋沒學問?她家能有功德坊?」

  陳松風伸出兩根手指。

  劉灞橋白眼道:「聽清楚了,我說的是功德坊,不是功名坊!」

  陳松風沒有收起手指。

  劉灞橋有些吃癟,繼續不服氣問道:「那學宮書院坊,她家能有?!」

  劉灞橋所謂的學宮書院坊,自然是儒家正統的三學宮七十二書院,絕非世俗王朝的普通書院。

  偌大一座東寶瓶洲,不過山崖、觀湖兩座書院。

  陳松風緩緩收起一根手指,還剩下一根。

  劉灞橋佯裝要起身,雙手撐在椅子把手上,故作驚慌道:「我趕緊給那位姑奶奶道歉去,我了個乖乖,就這種蠻橫不講理的身世,別說讓你陳松風翻幾本書,就是讓你做牛做馬也沒半點問題嘛。」

  陳松風笑而不語。

  這大概就是劉灞橋的獨有魅力,能夠把原本一件憋屈窩囊的糗事,說得讓當事人完全不生氣。

  劉灞橋扭了扭屁股,雙臂環胸,好整以暇道:「好了,知道那位祖宗奶奶的嚇人來歷了,你接著說正題。」

  陳松風笑道:「其實答案薛管事也說了。」

  劉灞橋靈光一現,「劉姓少年的祖上,是陳對那一支陳氏留在小鎮的守墓人?」

  陳松風點頭道:「孺子可教。」

  劉灞橋咦了一聲,「不對啊,劉姓少年家祖傳的劍經,不是出自於正陽山那位叛徒嗎?當然了,也算是我們風雷園的祖師之一,不管如何,時間對不上,怎麽能夠成為陳對家族的守墓人?」

  陳松風解釋道:「我可以確定,劉家最早正是陳對家族的守墓人,至於後來躲去你們風雷園的那位劍修,最後又為何來到小鎮,成為劉家人,還傳下劍經,估計有一些隱晦內幕吧。所以最後傳家寶成了兩樣東西,劍經加上瘊子甲。至於陳對,她其實志不在寶物,只是來祭祖罷了。在此之外,如果劉家人還有後人,無論資質如何,她都會帶回家族傾力栽培,算是回報當年劉家老祖的守墓之功。」

  劉灞橋一臉匪夷所思,「那麽大一個家族,就讓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來祭祖?然後搞得差點被那位大驪藩王一拳打死?陳松風,我讀書不少的,雖然多是一些床上神仙打架的脂粉書,可確實由此領悟到了好多人情世故,所以我覺得那娘們肯定是個假冒貨!」

  陳松風搖頭苦笑道:「那你是沒有看到我祖父見到她後,是何等……客氣。」

  為尊者諱,所以陳松風實在說不出口真相,只能以「客氣」二字含糊形容。

  家族為她大開中門,家主對她一揖到底,舉族上下將她奉為上賓,接風宴上讓她來坐主位。

  這一切對陳松風的衝擊之大,可想而知。

  劉灞橋疑惑道:「那劉姓少年,不是差點被那頭老猿一拳打死了嗎?」

  陳松風嘆了口氣,「你自己都說了,是差一點。」

  陳松風起身來到窗口,窗外暫時斜風細雨,只是看天色,像是要下一場滂沱大雨。

  陳松風輕聲道:「那位阮師,好像與陳對的一位長輩是舊識,曾經一起行走天下,屬於莫逆之交。」

  劉灞橋試探性問道:「你是說阮邛能夠接替齊靜春,坐鎮此地,陳對家族是出了力氣的?」

  陳松風淡然道:「我可什麽都沒有說。」

  劉灞橋嘖嘖稱奇。

  難怪這個娘們面對宋長鏡,也能如此硬氣。

  遠在天邊的家族威勢,近在眼前的聖人庇護,她能不囂張嗎?

  劉灞橋突然問道:「說說看本命瓷和買瓷人的事情,我一直挺感興趣的,只可惜咱們風雷園不興這一套,直到這次被師父強行拉來當壯丁,才粗略聽說一些,好像現如今咱們東寶瓶洲,有幾個聲名赫赫的山頂人物,最早也是從這座小鎮走出去的?」

  陳松風略作猶豫,還是選擇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泄露天機道:「有些類似俗世的賭石,每年小鎮大概有三十餘嬰兒誕生,三十座龍窯窯口按照交椅座位,依次選擇某個孩子作為自家龍窯的『瓷器』,打個比方,今年小鎮生下三十二個孩子,那麽排名最前面的兩座龍窯,就能有兩隻瓷器,如果明年只有二十九個新生兒,排名墊底的龍窯,就意味著只能一整年沒收成了。」

  「所以小鎮土生土長的人,都有自己的本命瓷,如今在本洲風頭無二的曹曦謝實兩人,一位有望成為天君的道教真君,一位殺力無窮的野修劍仙,也不例外。雖然小鎮這座魚塘相比外邊,已算是極其容易出蛟龍,但是化龍的代價巨大,這些『瓷器』,一旦成功躋身中五境後,生前不登上五境,是注定沒有來生的,魂飛魄散,生生世世,萬事皆休,恐怕連道祖佛祖也奈何不得。而在這期間,就會被買瓷人抓住致命把柄,生死操控於他人之手,任你是曹曦謝實這般人物,一樣如此。」

  「話說回來,等到成為曹曦謝實這樣的通天人物,買瓷之人自會恨不得當祖宗供奉起來,哪裡敢以瓷器主人自居。畢竟是互利互惠的事情,任何一個家族,能夠擁有曹曦謝實這樣的戰力,睡覺都能踏實,理由很簡單,平時小事,興許請不動他們的大駕,但是涉及家族存亡之際,他們肯定要來助一臂之力,不願為我的家族作戰,可以,那我就打碎你的本命瓷,大夥兒一起玉石俱焚便是。」

  劉灞橋聽得嘆為觀止,難怪大驪王朝在短短兩三百年間,崛起迅猛,已經形成了吞並一洲北部疆土的恢弘氣勢,劉松鋒聽得入神,乾脆就盤腿坐在椅子上,用手心摩擦著下巴,問道:

  「我知道小鎮女孩六歲,和男孩九歲是一個大門檻,與我們修行是一個道理,在那個時候能夠知曉未來修行成就的高低了,如果說在那個時候,買瓷人來小鎮帶走大道可期的孩子,那麽那些不成器的瓷器呢?那些賭輸了的小鎮孩子,他們不值錢的本命瓷,各大龍窯又該如何處置?」

  陳松風輕聲道:「會被拿出龍窯,當場敲碎丟棄,小鎮外有一座瓷山,就來源於此。」

  劉灞橋心中隱隱不快,問道:「那些孩子的下場如何?」

  陳松風搖頭道:「不曾聽說過,估計不會好到哪裡去。」

  劉灞橋嘆了口氣,抬手狠狠揉了揉臉頰。

  這一樁由各方聖人親自敲定規矩的秘事,絕不是他小小風雷園劍修能夠指手畫腳的。

  可年輕人就是覺得有些不痛快。

  長久沈默,最後劉灞橋輕聲道:「如此說來,從這裡走出去的傢夥,人人都是過河卒。」

  陳松風跟著說道:「修行路上誰不是?」

  劉灞橋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也是。」

  ————

  屋門吱呀一聲輕輕打開,臉色微白的草鞋少年躡手躡腳跨過門檻,轉身輕輕關上木門。

  也學著楊老頭搬來一條小板凳,坐在臺階上,雨點大如黃豆,天色昏暗如深夜,只是不知為何,這麽大一場暴雨,打入屋檐下的雨點反而不多,老人坐了很久,衣衫上也不過是有些許水氣而已,陳平安十指交錯,安靜望向院子裡積水而成的小水塘。

  老人抽著旱煙,大團大團的煙霧彌漫四周,只是檐下煙霧與檐外雨幕,井水犯河水。

  好像天地間存在著一條看不見的線。

  老人不討厭這個孩子的最大一個原因,就是孩子不管什麽情況,都不會胡亂嚷嚷,不會吵到自己。能不說話煩人,就絕不開口。

  孩子這一點,跟徒弟李二很像。

  鄭大風就差太遠了。

  陳平安輕聲道:「楊爺爺,這麽多年,謝謝你。」

  老人皺眉道:「謝我?如果沒有記錯,我可從來沒有白白幫過你,哪次缺了報酬?」

  陳平安笑了笑。

  就像楊老頭當年答應自己給楊家鋪子上山采藥,然後低價購買的同時,藥鋪裡許多草藥也低價賣給陳平安。看似公平,其實陳平安心知肚明,這就是最實實在在的幫忙。

  再還有,一支自製的竹煙桿子,值得了幾個錢?

  但是陳平安能夠這麽多年堅持下來,一年到頭無病無災,很大程度上,靠的都是楊老頭當年傳授的那套呼吸法子。

  老人抬起頭,望向天空,譏笑道:「別人施捨一點小恩小惠,就恨不得當做救苦救難的菩薩,尤其是大人物從牙縫裡摳出一點渣滓,就格外感恩戴德,甚至自己都能被自己的赤子之心感動,覺得自己這是知恩圖報,所以是醇儒忠臣、是某某某的得意門生,美其名曰士為知己者死,一群忘本的混帳王八蛋,當初就不該從他們娘胎裡爬出來……」

  陳平安撓撓頭,有些忐忑,不知道楊老頭是不是在說自己。

  老人收回視線後,漠然道:「不是說你。」

  陳平安突然看到一個熟悉身影,於是有些發楞。

  正堂後門有回廊屋檐,一位雙鬢霜白的中年儒士撐傘而至,一手持傘,一手拎著長凳,穿過側門後,將長凳放在廊中,坐下後把油紙傘斜靠在凳子旁,然後雙手拍了拍膝蓋,端正坐姿,最後笑望向後院正屋檐下的老人和少年,溫聲道:「山崖書院齊靜春,拜見楊老先生。」

  儒士腳上的靴子被雨水浸透,沾染淤泥,袍子下擺也是如此。

  老人意態閒適,用煙桿指向那位此方聖人,「你來的第一天,我就知道是個不得志的,不過這麽多年處下來,沒聽到你半句牢騷,也是怪事,你齊靜春可不像是唾面自乾的人物,所以這次你失心瘋,估計外邊有些懵,我倒是半點也不奇怪。」

  齊靜春伸手拍了拍肚子,微笑道:「牢騷有啊,滿肚子都是,只是沒說出口而已。」

  楊老頭想了想,「你的本事我不清楚,不過你家先生,就憑他敢說出那四個字,在我眼中就能算這個。」

  老人伸出大拇指。

  齊靜春苦笑道:「先生其實學問更大。」

  老人譏笑道:「我又不是讀書人,你先生學問就算已經大過了至聖先師,我也不會說他半句好。」

  齊靜春正色問道:「楊老先生,你是覺得我們先生那四個字,才是對的?」

  老人哈哈笑道:「我沒覺得對,只是之前世間所有衣冠之輩,皆信奉之前四字,看得我心煩,所以有人出來唱反調,我便覺得解氣,僅此而已。你們讀書人自己打擂臺,打得斯文掃地,滿地雞毛,我高興得很!」

  齊靜春失聲而笑。

  齊靜春剛要說話,已經會意的老人擺手道:「客套話莫要說,我不愛聽,咱們就不是一路人,一代代都是如此,別壞了規矩。再說了,你齊靜春如今就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可不敢跟你攀上交情。」

  齊靜春點點頭,起身跟陳平安招手道:「用你送去的蛇膽石,刻了兩方私章,一隸書一小篆,送給你。」

  陳平安冒雨跑過水塘似的院子,站在齊靜春身前,接過一隻白布袋子。

  齊靜春微笑道:「記得收好。以後看到了心儀字畫,例如一些覺得氣象不俗的山河形勢圖,可以拿出印章往上一押。」

  陳平安迷迷糊糊點頭道:「好的。」

  楊老頭瞥了眼少年手中的袋子,問道:「那個春字呢?」

  齊靜春笑道:「早先刻了一方印章,送給趙家一個孩子。」

  老人笑道:「你齊靜春是善財童子啊?」

  齊靜春對於老人的調侃,不以為意,告辭離去。

  看到少年像一根木頭杵在原地,楊老頭氣笑道:「白拿人家東西,就想著蹦蹦跳跳回家鑽被子裡偷著樂呵?不知道送一送齊先生?」

  少年趕緊跑向正堂後門,老人笑駡道:「帶上傘!你現在這身子骨,經得起這風吹雨打?」

  陳平安跟店鋪夥計借了一把傘,跟上齊先生,一起走在大街上。

  老人始終坐在檐下抽著旱煙,煙霧繚繞。

  想起那兩方私印,雖然猶在袋中,可是楊老頭察覺得到其中端倪,所以才有「春」字一問。

  方寸之間,大是壯觀。

  沒過多久,草鞋少年就回到院子,楊老頭問道:「最後說了啥?」

  陳平安嘆了口氣,坐回小板凳上,「齊先生說了一句話,說君子可欺以其方。」

  楊老頭悶悶道:「立在文廟裡的那幫老頭子,腦子壞了吧,明擺著有人在針對山崖書院和齊靜春,還一直袖手旁觀,真當自己是泥塑木雕的死東西啦?」

  陳平安沒聽清楚,問道:「楊爺爺,你說什麽?」

  老人默不作聲。

  好一個不做聖賢做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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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7 18:49:2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二章 樹倒

  寧姚悠悠然醒來,睡得無比香甜酣暢,睜眼後發現自己坐在凳子上,她有些茫然,發呆片刻後,起身去推開屋門,看到門外廊中坐著一老一小,兩隻悶葫蘆,也不說話。聽到寧姚的腳步聲後,陳平安扭頭笑道:「醒了啊,看你睡得沈,之前就沒喊你。」

  寧姚點點頭,對此並不上心,詢問道:「楊老前輩?」

  老人沒好氣道:「咋的,還怕陳平安在你睡著的時候揩油啊,放心,我幫你盯著呢,他小子只有賊心沒賊膽。」

  陳平安趕緊解釋道:「寧姑娘,你別聽楊爺爺瞎說,我保證賊心也沒有!」

  寧姚雙手做了一下氣沈丹田的姿勢,告訴自己:「大人有大量。」

  老人斜瞥一眼草鞋少年,幸災樂禍地樂呵呵道:「七竅通了六竅,一竅不通啊。」

  雨水已經很小,老人直截了當道:「回頭把那袋子供養錢拿過來,然後這小丫頭片子,還有你接下來的用藥,就算一起付清。」

  寧姚皺眉道:「楊家鋪子什麽藥材,這麽貴?!」

  老人淡然道:「人快餓死的時候,我手裡的饅頭,能值多少錢?」

  寧姚沈聲道:「你這是趁火打劫!」

  老人抽旱煙很凶,以至於整個上半身都籠罩在淡淡的煙霧當中,然後從「雲海」中傳出老人沙啞冷漠的嗓音:「漫天要價坐地還錢,那是低劣商賈的勾當,我做不來,我這邊的規矩,說一不二,只有一口價,你們愛買不買愛賣不賣。」

  寧姚還要說話,卻發現陳平安在扯自己的袖子,偷偷使眼色,最終她還是咽下那口惡氣。

  那些這座小洞天出産的藥材草藥,品質的確上佳,可這座享譽東寶瓶洲的驪珠小洞天,從來不以天材地寶出名,而是因為那些「瓷器」和機緣寶物,名動天下。所以就算楊家鋪子的藥材堆積成山,也值不了幾顆金精銅錢。

  老人搖了搖煙桿,「雨也停了,你們倆別在我這兒眉來眼去,也不害臊。」

  陳平安拉著寧姚的手臂走下臺階,穿過鋪子正堂來到大街上,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想不通?沒事,楊爺爺就這樣,不愛跟你講人情,做什麽事情都很……公道,對,就是很公道。寧姚冷笑道:「公道?人人心中有桿秤,他憑什麽就覺得自己公道了?就憑年紀大啊?」

  陳平安搖頭道:「我沒覺得花出去一袋子銅錢,是當冤大頭啊。」

  寧姚瞥了眼少年,「這句話,你要是能夠在外邊混過十年,還能夠拍胸脯重複一遍,就算你贏!」

  陳平安笑道:「那就到時候再說。」

  寧姚嘆了口氣,真是拿他沒轍,「接下來去哪兒?」

  陳平安想了想,「去鋪子那邊看看劉羨陽咋樣了,順便把你的那把刀從地底下拔出來。」

  寧姚雷厲風行道:「那就帶路。」

  她突然問道:「你身體沒事了?」

  陳平安咧咧嘴,「大問題沒有,但是除了練拳之外,接下來每天得跟你一樣,得煎藥吃。楊爺爺說如果效果不好,可能還得再花錢。」

  寧姚疑惑道:「你真信啊?」

  陳平安笑著搖頭,好像根本就懶得跟她計較這類問題。

  在走出小鎮後他便卷起袖管,摘下那柄壓衣刀,還給少女。

  她藏好壓衣刀,又去取回那柄被搬山猿踏入地面的狹刀,至於那把送出去的劍鞘,被陳平安暫且寄放在寧姚這邊,她將其懸掛腰間,於是那柄飛劍總算就有了棲身之處。

  當陳平安和寧姚走到廊橋南端,看到一位馬尾辮的青衣少女坐在臺階頂,雙手托起腮幫凝視遠方,留給兩人一個背影。

  ————

  楊家鋪子後院,獨自一人的老人收起煙桿,揮了揮手,把身邊那些煙霧驅散後,說道:「放心,事成之後,答應會給你一個河婆的不朽之身,至於將來能否真正成就神位真身,提拔為一方江水正神,得看你自己的造化。」

  老人最後拿煙桿輕輕一磕地面,抬頭望向小鎮老槐方向,嘖嘖道:「樹倒猢猻散嘍。」

  ————

  三輛馬車依次駛向泥瓶巷。

  大驪藩王實在想不明白,自己這個侄子,為何偏偏要跟一個陋巷少年較勁。

  竟然連心結都有了。

  宋長鏡笑道:「反正你和陳平安之間的這筆糊塗賬,本王既然已經插手一次,就不會再攪和了,你自行解決。」

  最後宋長鏡提醒道:「你和正陽山可以有私交,但是不要牽扯太深。」

  宋集薪樂了:「私交?是說那個小閨女嗎?哈哈,好玩而已,談不上什麽交情。」

  宋長鏡笑道:「只是好玩而已,就隨手送出去一個養劍葫蘆?」

  宋集薪悻悻然不再說話。

  馬車進不去小巷,宋長鏡也不願下車,宋集薪獨自下車,發現下雨了,目前仍是春雨淅瀝,細雨朦朧,但是有越下越大的趨勢。

  他快步跑入泥瓶巷,來到自家院子,推門而入後,看到稚圭坐在正屋門檻上,她發著呆。

  宋集薪笑著喊道:「走,公子帶你去大驪京城長見識去!」

  稚圭回過神,「啊?這麽快就走?」

  宋集薪點頭道:「反正東西早就收拾好了,我屋子裡兩隻大箱子,加上你那只小箱子,咱們家能搬走的想搬走的,都沒落下啥了,早走晚走沒兩樣。」

  稚圭把下巴擱在膝蓋上,傷感道:「對啊,這裡是咱們家啊。」

  宋集薪嘆了口氣,陪她一起坐在門檻上,伸手抹去額頭的雨水,柔聲道:「怎麽,捨不得走?如果真捨不得,那咱們就晚些再走,沒事,我去跟那邊打招呼。」

  稚圭突然笑了,伸出小拳頭使勁搖了搖,「不用!走就走,誰怕誰!」

  宋集薪提醒道:「那條四腳蛇別忘了。」

  稚圭氣頓時大怒,氣呼呼道:「那個挨千刀的蠢貨,昨天就偷偷溜進我箱子底下趴著了,害我找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給我找到後,箱子底下好幾隻胭脂盒都髒死了!真是罪無可赦,死罪難逃!」

  宋集薪開始有些擔心那條四腳蛇的下場,試探性問道:「那蠢貨該不會被你……宰掉了吧?」

  稚圭搖搖頭,「沒呢,暫且留它一條小命,到了京城再跟它秋後算帳。對了,公子,到了京城那邊,咱們多養幾隻老母雞,好不好?最少要五隻!」

  宋集薪奇怪道:「雞蛋也夠吃了啊,為什麽還要買?你不總嫌棄咱家那只老母雞太吵嗎?」

  稚圭一本正經道:「到時候我在每只老母雞腳上系一根繩,然後分別系在那只蠢貨的四條腿和腦袋上。只要一不開心,我就可以去驅趕老母雞啊。不然那條四腳蛇蠢歸蠢,跑得可不慢,以前每次都累死個人,只會更加生氣……」

  聽著自家婢女的惺惺念念,宋集薪滿腦子都是那副行刑的畫面,自言自語道:「豈不是五馬分屍……哦不對,是五雞分屍。」

  宋集薪捧腹大笑。

  稚圭習慣了自家公子天馬行空的思維方式,見怪不怪,只是問道:「公子,箱子那麽重,我們兩個怎麽搬啊,而且還有些好些東西,該扔的也沒扔。」

  宋集薪站起身,打了個響指:「出來吧,我知道你們躲在附近,勞煩你們把箱子搬到馬車上去。」

  四周並無回應。

  宋集薪沈默許久,臉色陰沈道:「滾出來!信不信我去讓叔叔親自來搬?!」

  片刻之後,數道隱蔽身影,從泥瓶巷對面屋頂落在小巷,或是院門外的小巷當中悄然出現。

  總計五名黑衣死士,在首領推門之後,魚貫而入。

  為首一人猶豫了一下,抱拳悶聲道:「之前職責所在,不敢擅自現身,還望殿下恕罪。」

  宋集薪面無表情道:「忙你們的。」

  那人始終低著頭,「屬下斗膽懇請殿下,幫忙在王爺那邊解釋一二。」

  宋集薪不耐煩道:「這點雞毛蒜皮的小事,我叔叔會跟你們計較?!」

  五人身形紋絲不動,站在院子裡淋著小雨,死也不肯挪腳步。

  宋集薪妥協道:「好吧,我會幫你們說明情況。」

  那五人這才進入屋子,三個黑衣人輕而易舉地分別扛起箱子,首尾兩人空手護駕,緩步走入泥瓶巷後,皆是飛奔而走。

  宋集薪若有所思。

  稚圭撐起一把油紙傘,遞給宋集薪一把稍大的,在鎖上正屋門竈房門和院門後,主僕二人撐著傘站在院門口,宋集薪望著紅底黑字的春聯和彩繪的文門神,輕聲道:「不知道下次我們回來,還能不能瞧見這對聯子。」

  稚圭說道:「走了就走了,還回來作甚?」

  宋集薪自嘲道:「也對,混好了,回來都找不著人炫耀,混不好了,看笑話的人又不少。」

  雨水不停,小巷逐漸泥濘起來,稚圭實在不願意多待,催促道:「走啦走啦。」

  宋集薪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走向泥瓶巷巷口。

  稚圭走在前邊,腳步匆匆。

  宋集薪走在她身後,腳步緩慢,當他經過一戶人家院門所對的小巷高牆,手持雨傘的宋集薪停下腳步,轉頭望去。

  少年看著並無半點出奇之處的黃泥牆壁,怔怔出神。

  前邊稚圭轉頭一看,忍不住埋怨道:「公子,再不走快點,雨就要下大啦!」

  傘下少年看不清表情,抬起手臂做了一個動作後,少年應了一聲婢女的招呼,終於開始加快前行。

  ————

  泥瓶巷外街道上的車廂內,大驪藩王宋長鏡正在閉目養神。

  監造衙署每日都會建立一份密檔,由九名大驪最頂尖的死士諜子,負責觀察記錄,上邊所寫,全部是「督造官宋大人的私生子」的日常瑣碎,今日與婢女去逛了什麽街,花了多少錢買了什麽吃食貨物,清晨朗誦的文章內容是哪本聖賢書籍,何時第一次偷偷喝酒,與誰一起去小鎮外放紙鳶捉蟋蟀,因為何事、與何人在何地起了爭執,等等等,事無巨細,全部記錄在檔案,然後每三個月一次寄往大驪京城,被送入那座皇宮的御書房桌上,最後彙聚一起編訂成冊,被那個最喜歡舞文弄墨的兄長,親自命名為「小起居錄」,從小起居錄一,到如今的小起居錄十五,一個十五歲的陋巷少年,十五年的點點滴滴,被人寫成了十五本書。

  宋長鏡在來小鎮之前,翻閱過那些全是無聊小事的書冊,但是他敏銳發現其中一本《七》,中間少了一頁,顯然是被人撕掉了。這應該意味著在宋集薪十二歲的夏秋之際,發生過一場巨大變故。

  宋長鏡在來到小鎮之前,以為是一場起始於大驪京城的血腥刺殺,牽涉到了某些連兄長也只能啞巴吃黃連的人物。但是宋長鏡後來意識到,恐怕那一頁記載的故事,對少年宋集薪來說,絕對不是什麽愉快的回憶,而且必然與泥瓶巷陳平安有關。

  宋長鏡開始梳理思緒,這位難得忙裡偷閒的大驪頭號藩王,去仔細回想兩個少年被記錄在冊的對話細節,以及當時的場景畫面。

  宋長鏡睜開眼睛,掀起車窗簾子,先看到那名撐傘婢女的纖細身影,然後是侄子宋集薪,主僕二人走向第二輛馬車,三隻箱子則都已經搬到最後一輛馬車上。

  宋長鏡輕聲道:「動身。」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

  馬車驟然而停,沒過多久,宋集薪氣急敗壞地沖進車廂,滿臉憤怒道:「你什麽意思?!」

  宋長鏡問道:「你是說你那輛馬車上的屍體?」

  宋集薪臉色鐵青,死死盯住宋長鏡。

  宋長鏡神色平淡,「知道屍體的身份嗎?大驪諜報機構有七個,本王掌控其中三個,主要是用以滲透各國朝堂、刺探重要軍情和收買敵國文臣武將,國師綉虎掌握三個,主要是針對王朝內部的朝野輿情和江湖動態,尤其是需要盯著京城的風吹草動。最後一個專門負責對付山上修士,直轄於……某人,這座小鎮共有九名大驪諜子,分別來自這七個地方,為的就是保證你的安危,絕對不出現半點差錯。」

  宋集薪沈聲道:「你到底想要說什麽?」

  宋長鏡笑道:「這裡頭的彎彎曲曲,那人到底忠誠於誰,一大堆烏煙瘴氣的真相,要本王給你講清楚,估計很難,反正此人是死有餘辜。不過你需要記住一點,現如今外人把你當做大驪殿下,視為了不得的天潢貴胄,他們面子上對你敬畏也好,諂媚也罷,你可以全盤接下,但是別忘記他們為何如此。」

  宋集薪冷笑道:「哦?為何?」

  宋長鏡微笑道:「你以為當真是你有多重要?一切不過是因為本王待在你身邊罷了。怕你記不住這件事情,所以借此機會,讓你長點心眼。跟死人待在一起,很不好受。但總好過下一次,需要本王待在你的屍體旁邊。」

  宋集薪滿臉漲紅。

  宋長鏡瞥了眼少年,語氣冷漠道:「下車。」

  宋集薪瞬間咽回到了嘴邊的話語,沈默轉過身,咬牙切齒地恨恨離去。

  宋長鏡等到少年下車後,一笑置之,「就這麽點道行,以後到了京城,還不得被那些掉了牙的老虎、狐狸們立馬盯上,恨不得從你身上撕下幾塊肉?」

  這位藩王一想到要去京城,其實也很頭疼。

  ————

  車廂內,反倒是那個死人最占地盤。

  宋集薪很不適應,倒是婢女稚圭臉色如常,他隨口問道:「對了,稚圭,你帶上咱們家的舊鑰匙沒?」

  她疑惑道:「沒啊,隨手放在我屋子裡了,我又不想回去,咋了,公子你問這個做什麽,再說了公子你也不是也有一串家門鑰匙嗎?」

  宋集薪哦了一聲,笑道:「我也丟屋裡了。」

  ————

  三輛馬車駛過老槐樹,駛出小鎮,最後顛簸在泥濘不堪的道路上,一路往東。

  經過小鎮東那道柵欄門的時候,在自家泥屋躲雨的看門人鄭大風,雙手攏袖蹲在門口,看著三輛馬車,這個老光棍打了個哈欠。

  約莫半個時辰後,宋長鏡沈聲道:「停車!」

  宋長鏡走下馬車,後邊馬車上的宋集薪和稚圭都掀起車簾,兩顆腦袋擠在一起,好奇望向宋長鏡這邊。

  宋長鏡擺擺手,宋集薪拉著稚圭縮回去。

  宋長鏡往前行去,不遠處,有一個其貌不揚的中年敦厚漢子攔在道路中央,那雙草鞋和兩腿褲管上全是泥漿。

  宋長鏡一邊向前走一遍開口笑道:「真是沒有想到,小鎮還藏著你這麽一號人物。看來我們大驪的諜子,真是不吃飯光吃屎啊。」

  這位藩王原本纖塵不染的雪白長袍,亦是沾滿淤泥,靴子自然更是難以幸免。

  宋長鏡最後在距離那漢子十步外停步,「既然沒有一見面就開打,那就不妨說說看,你到底是要怎樣?」

  連自家屋頂也給搬山猿踩踏的小鎮漢子,此時面對這位大驪藩王,哪裡還有半點蹲在地上生悶氣的窩囊樣子,沈聲道:「宋長鏡,只要打過之後,你還能活下來,自然知道答案!」

  宋長鏡皺了皺眉頭,那漢子會意道:「讓馬車先行通過便是。」

  宋長鏡笑著點頭,沒有轉身,始終盯住那漢子,高聲喊道:「馬車先行,只管往前。」

  那漢子走到道路旁邊,讓那三輛馬車暢通無阻地過去。

  宋長鏡一直等到馬車徹底消失於視野,這才望向那個耐心等候的男人。

  此人境界比自己,只高不低。

  不過兩人差距有限。

  宋長鏡毫無懼意,相反戰意昂揚,熱血沸騰,扯了扯領口。

  眼前此人,雖然名不見經傳,但絕對是一塊砥礪武道的最佳磨刀石。

  宋長鏡的直覺告訴自己,今天是死是活,明天是九是十,全在此一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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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3:38:38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三章 原來如此

  當時在小街上,雨水漸歇,寧姚轉頭看著氣息平穩、神態從容的陳平安,雖然她內心不喜歡楊老頭的,但不得不承認那個老人,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楊老頭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寧姚停頓片刻,轉頭望去,那座不起眼的楊家鋪子,天街小雨潤如酥,雨後的藥鋪,輪廓柔和,水汽朦朧,少女自顧自做了一些細微修改:「楊老頭,很不簡單。」

  陳平安沒有聽到兩者之間的差別,只是嗯了一聲,笑道:「以前只是覺得楊爺爺人很好,很公道,現在才知道原來楊爺爺深藏不露,寧姑娘,他應該也算是修行中人吧?」

  寧姚說了一句陳平安聽不懂的言語,「有些像,但其實不一樣,不過對你來說,沒啥區別。」

  現在到了廊橋南端,大難不死的陳平安,回頭再來看那位青衣少女,少年的心境也大不一樣。

  當她聽到腳步後,笑容靦腆地站起身,看到並肩而立的草鞋少年和綠袍少女,紮了一根馬尾辮的少女,略顯侷促不安。陳平安不敢再把眼前這位名叫阮秀的姑娘,當成普普通通的少女看待,當然,少女最讓他印象最深的形象,依然是坐吃山空四個字。

  阮秀看了眼一臉冷漠、英氣淩人的寧姚,她沒敢打招呼。

  寧姚瞥了眼身材嬌小玲瓏卻好生養的清秀少女,不太願意打招呼。

  三人一起走下廊橋臺階,陳平安輕聲道:「我聽齊先生說,劉羨陽沒事了。」

  阮秀使勁點頭道:「醒過來了醒過來了,楊家鋪子的掌櫃見了之後,說是閻王爺開恩,放過劉羨陽一馬,才撿回這條性命。老掌櫃還說只要醒得過來,就算徹底沒大事了。我怕你著急,就想著第一時間跟你說,可我爹不讓我走過廊橋……」

  少女絮絮叨叨,像一隻嘰嘰喳喳的枝頭黃雀,說到最後,有些歉意。

  少女其實有些事情沒有說出口,劉羨陽醒過來後,她第一時間就沖出門,來到廊橋後,光顧著告訴少年消息,根本就忘了她爹不許她進入小鎮的叮囑,只是她剛要從北端臺階跑下廊橋,就被她那個神出鬼沒的父親拎住耳朵扯回去,少女好說歹說,才讓父親答應她坐在南端臺階等人。

  這並非情竇初開,或是什麽兒女情長,而是油然而生的善心。

  當然前提是陳平安這個傢夥,沒有讓少女覺得討厭,相反還有一些好感,或者說對陳平安的認同。

  這一切,是兩人青牛背初見,少年願意為別人下水摸魚,事後左手傷口疼得抽冷氣,也沒覺得後悔,到之後劉羨陽遭遇變故,少年又願意挺身而出,擔當起應該擔當的事情,陳平安自身積攢下來的福報,點點滴滴。

  這一切,是少年陳平安長久以往的堅持,只是恰好被少女阮秀撞見了而已,其實陳平安錯過的,當然更多,比如魚簍裡的那尾金色鯉魚,那條送給顧粲的那條泥鰍,還有那條四腳蛇,那些在少年眼前飄落的槐葉,等等,所有這些錯過的福緣機緣,絕不會因為陳平安是個惜福之人,就被少年抓在手裡。

  陳平安和寧姚阮秀三人走下廊橋,少年少女都沒有意識到,一粒粒高低不同的水珠,悄然落入溪水。

  那些水珠,或是原本綴在廊橋檐下,或是聚在廊橋欄桿上,或是廊橋過道外緣的坑窪裡,不一而同。

  最後它們都落入小溪,融入溪水。

  與此同時,楊家鋪子積水衆多、小水塘一般的後院,漣漪陣陣,重新恢復渾濁泥濘的面貌,就像世間所有的後院,水面之上,立著一位渾身煙氣彌漫的模糊身影,依稀可見,是一位面容不清的駝背老嫗。

  楊老頭對此見怪不怪,又抽起了旱煙,問道:「你看出了什麽?」

  那道身影如一株水草,不由自主地「隨水」搖曳,沙啞開口道:「那小丫頭片子,好歹是咱們這兒下一位聖人的獨女,身份何等尊貴,為何偏偏鍾情於陋巷少年?」

  楊老頭嗤笑道:「就這?」

  水上老嫗戰戰兢兢,再不敢開口。

  老人緩緩說道:「你既然如今已經走到這一步,有些規矩就該跟你說清楚,免得以後身死道消,也不曉得怎麽回事,還覺得自個兒委屈。」

  老人似乎在醞釀天機,沒有急著開口。

  雨停之後,院中積水漸漸下潛,老嫗身影便愈發模糊,可憐兮兮道:「大仙,我只想多看孫子幾眼。」

  被打斷思緒的楊老頭有些不耐煩:「你如何想,是你的事情,我懶得管這些。」

  說到這裡,老人有些眼神恍惚,自言自語道:「算你運氣好,若是落入三教之手,你有沒有來生都兩說,哪來現在的光景。佛家有降伏心猿意馬的說法,起念和發願兩事,至關重要,儒家好一些,管得那沒麽寬泛,只是苦口婆心諄諄教導,告誡徒子徒孫們,一定要講求慎獨,意思就是說別口是心非。道家呢,又把『如何想』的重要性,拔高了,不惜視心魔為修行大敵,比佛家還嚴苛,因此許多人一走岔路,就有了許多所謂的旁門外道。因為道家追求的清淨,重視捫心自問,一旦被道教祖師爺留下的那些個問題,把自己給問住了,就會心亂如麻……」

  抽著旱煙的老人如雲海滔滔裡的隱龍,那老嫗聽得更是如墜雲霧,她畢竟是此地土生土長的人物,又沒有讀過書,自然聽不懂這些玄之又玄的學問道理,她只能硬著頭皮死記硬背。

  楊老頭突然笑道:「你倒是不用記這些,因為我們不管這個。」

  老嫗呆住。

  楊老頭重複一遍,「我們不管你們怎麽想,只看你們怎麽做。」

  老嫗忐忑道:「大仙,我記住了。」

  楊老頭扯了扯嘴角,說道:「既然身為河婆,就要負責所有河中事務,既是為自己積攢陰德,也要為自己贏得一方水土的百姓香火。你若是能夠讓人為你建立祠廟,塑造金身,使得一縷分身立於其中,那就是你的本事,在這之後,就要爭取讓朝廷容納你,躋身一國之內山岳江河的正統譜牒,得一個官方認可的身份,做不到的話,最少也要被載入地方縣志。要是供奉你的祠廟,最後被當做一座淫祠,給官府奉命鏟除,金身推倒,那你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比孤魂野鬼還難受。」

  老嫗壯起膽子問道:「大仙,如你先前所說,咱們這兒一律禁絕,那我這小小河婆,除了沾光續命,又能做什麽?大仙你所說的祠廟香火、山河譜牒什麽的,還有那地方縣志……」

  楊老頭說道:「這是以前,以後就不好說了,將來這裡,會從一座小洞天,降格成為一塊沒了門檻的小福地,誰都能來此,再也不用繳納那三袋子銅錢。這也是大驪皇帝為何如此不擇手段的根源所在,有些事情早六十年做,還是晚六十年再做,結果會截然不同。」

  老嫗一咬牙,問道:「大仙,之所以願意庇護我,是不是因為我那孫子?」

  楊老頭點了點頭,並未隱瞞初衷。

  老嫗又問,「既然如此,大仙為何任由那真武山兵家,帶走我家馬苦玄?為何不自己來栽培?」

  原來這位化身為河婆的老嫗,便是被人一巴掌打死的杏花巷馬婆婆。

  楊老頭輕輕一磕煙桿,老嫗魂魄凝聚而成的水上身影,頓時扭曲不定,哀嚎不止。

  這份毫無徵兆的疼痛,就像一個凡夫俗子,突然遭受到摧心裂骨攪肺腑的苦痛,老嫗如何能夠承受?

  楊老頭淡然道:「雖然在我眼中,沒有好壞之分,沒有正邪之別,不以此來稱量陰德,可不意味著我就喜歡你的所作所為。以前不好與你計較什麽,但是以後我就算將你灰飛煙滅,也只是一念之間,所以別得寸進尺。」

  老嫗跪倒在地,求饒道:「大仙,我不敢了不敢了!」

  真武山劍修耗費巨大代價,請下的那尊殷姓真神,面對少年馬苦玄的無禮質問,當時連那位兵家劍修也感到心悸,生怕惹來雷霆震怒,為何到最後,殷姓真神卻是一本正經地回復少年?甚至是以人間話語回答「非不為,實不能也」七個字?

  這全然不是人神之間該有的問答。

  只不過這一點異樣,恐怕連那位地位已算超然的劍修也不明就裡,只當做是那尊真神自有不為人知的規矩和考量,但是小院裡的老人心知肚明。

  那少年,才是天命所歸。

  絲毫不比婢女稚圭遜色半點。

  王朱,王朱。

  合在一起即珠字。

  一條真龍,何物最珍?

  珠!

  她為何選擇依附大驪皇子宋集薪?

  世間帝王一貫喜好以真龍自居,一人氣運能夠與王朝國祚掛鈎,顯而易見,兩人算是強強聯手,相輔相成。

  但是話說回來,修行一事,大道漫長,氣運,天賦,根骨,機緣,性情,缺一不可,可最後修行路上,既有一步先步步先,也有厚積薄發大器晚成,所以並無絕對。

  小鎮這一輩,除了馬苦玄和稚圭,其實宋集薪,趙繇,顧粲,阮秀,劉羨陽,還有那些個各有機緣命數的孩子,可謂皆是天之驕子。

  哪怕是深不見底的楊老頭,他也不敢說誰的成就,一定會高過誰。

  楊老頭瞥了眼院中積水,說道:「去吧,你暫時只需要盯著廊橋那邊的動靜。」

  老嫗惶恐道:「大仙,廊橋那邊,尤其是那口深潭,連我也無法靠近,每次只要過去些許,就像在油鍋裡煮似的……」

  楊老頭笑了笑,「不用靠近,只要眼睛盯住那座廊橋即可,比如說日後有什麽東西從廊橋底下飛出,你看準它的去向即可。」

  老嫗連忙領命離去。

  院中積水之上,瞬間沒了老嫗如煙似霧的縹緲身影。

  「師父師父!」

  楊家鋪子正堂後門那邊,鄭大風大笑喊著,急急忙忙來報喜。

  一前一後兩人來到後院,前邊的鄭大風腳下生風,「師兄回了,天大的好消息!」

  楊老頭望向鄭大風身後的敦厚漢子,後者點了點頭。

  但是那漢子欲言又止,滿肚子的疑問,只是木訥口拙,不知如何問起。

  到最後,漢子只是悶聲悶氣道:「師父,為何收馬苦玄為徒弟,而不是那少年?我不喜歡姓馬的小子。」

  楊老頭瞪眼道:「所以你就擅自主張抓起那條金色鯉魚,賣給陳平安?!」

  中年漢子比起在老人面前束手束腳的鄭大風,要有骨氣太多,坐在先前陳平安坐的板凳上,「咋了?我樂意。師父你也不挺喜歡那孩子的嗎?」

  如果陳平安在場,一定會感到震驚,因為當初街上遇到的賣魚中年人,正是此人。

  楊老頭氣笑道:「結果呢?那只魚簍和那條金鯉,送到陳平安手上了?嗯?!」

  漢子悶悶不樂,不吭聲。

  鄭大風在一旁煽風點火,「師兄啊,不是我說你,白瞎了你那只龍王簍啊,給誰不好,偏偏給了大驪的死對頭,大隋的那位小皇子。小心以後宋長鏡跟你秋後算帳。再說了,肥水不流外人田,留給我侄子侄女也好嘛,怎麽,師兄你覺得寶貝燙手啊,實在不行,送給我也成啊。」

  楊老頭視線冷冷拋來,鄭大風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說半個字,舉起雙手,老老實實坐在臺階上。

  老人說道:「帶著苻南華,一起去老龍城。」

  鄭大風滿臉驚訝,轉頭望去,只看到老人那張面無表情的滄桑臉龐。

  這位為小鎮看門的光棍漢子,緩緩收回視線後,拍了拍膝蓋,苦笑著起身,沒有說一個字,走下臺階,走向鋪子後門。

  背後傳來老人威嚴的嗓音,「記住!死也不許泄露根腳!」

  鄭大風苦笑更甚,點了點頭,沒有轉身,加快步子。

  走到正堂後門走廊後,這個漢子轉過身,跪下磕了三磕響頭,沈聲道:「師父保重身體。」

  從頭到尾,老人一言不發。

  鄭大風黯然離開楊家鋪子。

  坐在板凳上的漢子李二,有些替同門師弟的鄭大風打抱不平:「師父,你對師弟也太……」

  老人笑道:「不近人情?」

  漢子點頭,「師弟雖然成天沒個正行,可是對師父你是打心眼的好,說實話這一點,我比不上他。」

  老人對此不置可否,「反正是無根浮萍,連路邊野草也比不過,死在哪裡不是死。」

  漢子嘆了口氣道:「師弟這趟離開小鎮,肯定走得心裡不舒坦。」

  「一般而言,想要一脈相承,薪火相傳,需要有三名弟子,一個是『能大用』,能夠光大師門,師父死後,挑得起大梁,鎮得住場子,既是面子也是裡子。一個能『續香火』,看上去什麽本事都不如前者,可是勝在有韌性,天塌下,就算那個有用的弟子也死了,可偏偏是這個人,能保證師門香火不斷,鼎盛時分,作用不明顯,一到門庭不振的危險時刻,就很重要了。最後一個,必須『有意思』,天賦好,根骨好,什麽都好,很有意思,甚至不必對師父和宗門如何感恩,做師父的,不會跟這麽一個弟子事事講規矩,俗話說教會徒弟餓死師父,最後這個徒弟,就是如此。」

  漢子好奇問道:「我,師弟,還有馬苦玄,咱仨分別是哪個?」

  楊老頭笑道:「這麽多年過去了,誰說我只有你們三個徒弟的?」

  漢子楞了楞,笑容有些尷尬,「我忘了這茬。」

  楊老頭笑問道:「那宋長鏡如何?」

  漢子認真思考片刻,結果只蹦出兩個字,「不錯。」

  楊老頭抽著旱煙,吞雲吐霧,嘖嘖稱奇道:「那就是很厲害了。」

  漢子說道:「宋長鏡答應……」

  不等徒弟說完,楊老頭一跺腳,天地寂靜。

  漢子笑道:「師父,咱們這些年做事情,可算不上隱蔽,還用在乎這些?」

  楊老頭緩緩道:「連做做樣子也不做,你是要造反啊?」

  漢子反問道:「有兩樣?」

  楊老頭抬頭看了眼天空,視線透過三層天地,老人默不作聲。

  漢子心情沈重,問道:「師父,我家兩個崽兒,真要去那山崖書院?」

  楊老頭,「既然齊靜春願意拿此作為交換,為何不去?這等好事,說是百年不遇,一點也不誇張。」

  楊老頭問道:「為何齊靜春不一口氣送給陳平安?」

  楊老頭笑道:「你以為那就是幫陳平安?嫌棄那孩子死得不夠快還差不多,你信不信當時如果你成功送出去龍王簍和金鯉魚,不出三天,陳平安就必然暴斃在小鎮某處?」

  漢子疑惑道:「陳平安在六歲之前,就被他爹打碎了本命瓷,於是沒了約束,雖說使得這孩子留不住什麽大機緣,可這既是壞事,同時也是好事啊,他就像暗室裡的一盞燈火,便有了那麽多飛蛾撲火的事情發生,在這期間,那可憐孩子撈到手一樣東西,不是挺正常的事情嗎?」

  楊老頭解釋道:「只要是在小鎮上,陳平安就不會有什麽好運氣,機緣太大,那孩子拿不起,留不住,就是兩手空空的貧賤命,他能活下來,已經相當不容易了。換成那些個所謂的天之驕子,哪個不死上七八回。」

  漢子咧嘴笑道:「所以這也是師父你願意幫他一把的原因嘛,師父你能給的,剛好是陳平安唯一能夠接得住的。」

  楊老頭猶豫了一下,吐出一口濃重煙霧,「那你知不知道,你試圖送給陳平安那份機緣,差點就害死了他。大隋皇子和宦官,寧姚,刑徒刺客,那古怪道人……陳平安差點就死在這條線上。」

  漢子皺了皺眉頭。

  楊老頭換了一個話題,「以往負責坐鎮此方天地的聖人,往往上任第一件事,是查看那四件老祖宗留下的壓勝之物,第二事情就是來我這邊,打聲招呼,但哪怕是這些個聖人,其中絕大多數人,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還有兩種人,不會來我這邊,第一種情況,多是早期歲月,那會兒東寶瓶洲佛家勢力昌盛,禿驢和尚還很多,這撥人是不敢來,怕沾因果。另一種情況,就是齊靜春這樣的,上邊根本就是故意不告訴他真相,巴不得齊靜春與我起了衝突,大打出手。齊靜春今天之所以來,是他自己琢磨出了餘味,或是……」

  老人臉色凝重,「這種情況可能性太小,後果也太大,無法想像,我希望不是,也……應該不是。」

  小天地之中,又別有洞天。

  齊靜春坐鎮一方,楊老頭則像是藩鎮割據,且沒有半點寄人籬下的跡象。

  楊老頭感慨道:「齊靜春那位先生之前的一位儒家聖人,說『聖人竭盡目力,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意思是什麽呢,簡單說來就是你們這些老百姓啊,要感恩至聖先師的大恩大德,是他老人家花了老大氣力,窮盡目力,才訂立下這些規矩框架,以供後人在其中行走,不遭災厄橫禍,下輩子才有繼續投胎做人的機會。」

  漢子撓頭道:「師父你跟我說這些做啥,我也整不明白,鄭大風才能跟你聊。」

  楊老頭笑道:「你李二要是能聊,我反而就不開這個口了。一個說,一個聽,一個問一個答,剛剛好。」

  楊老頭站起身,舉目遠眺,「如果有一天,那孩子能夠活著走出小鎮,在外邊闖蕩個幾十年後,一定會驚訝,原來當初那個家鄉小鎮,是如此之大。」

  師父站起身了,漢子也只好跟著起身,他雖然不會溜鬚拍馬,可規矩還是懂的。

  楊老頭說道:「你也別留在這裡了,帶上你家那個潑婦,去一個地方。在東寶瓶洲,你這輩子都沒希望破境。宋長鏡是個小心眼,以後被他壓著境界,你不嫌惡心,我這個當師父的還覺得噁心人呢。對了,兒子女兒,你要是真捨不得,可以帶走一個,大不了就少分走一點齊靜春的饋贈。」

  漢子問道:「師父,要是我媳婦非要兩個娃兒一起帶走,我咋辦?」

  楊老頭怒道:「你家到底誰做主?!」

  漢子一臉天經地義道:「她啊!」

  老人深呼吸一口氣,揮手趕人,「滾滾滾,一家四口都滾,愛咋咋的!」

  漢子走下臺階,突然轉頭問道:「那師父你?」

  老人坐回板凳,伸手去摸口袋裡的旱煙絲,發現已經空無一物,收回手後,臉色平靜道:「還能如何,等死而已。」

  漢子走到那邊檐下,沒來由轉頭笑道:「我覺得馬苦玄帶不走那樣東西。」

  老人神色灰暗,自嘲道:「他要是帶不走,那就真是誰也帶不走了。」

  ————

  小鎮四姓十族突然得到消息,三天之內,所有外鄉人必須全部撤出小鎮,驪珠洞天暫時只許出,不許進。

  雖然怨氣滔天,但是到最後竟然沒有一人質疑此事。

  東行隊伍當中,李家老祖不惜親自出面,暗中護送那位正陽山小祖宗離去。

  第二天,小鎮西邊極遠處,傳來一陣陣轟隆隆聲響,如地牛翻身,驚天動地。

  原來是那頭正陽山搬山猿,真真正正拔起了一座巨大山峰。

  現出千丈真身的老猿,正要將其扛在背上。

  老猿肩頭猛然一傾斜,似有重物壓在肩頭,老猿抬起頭,眯眼望去。

  肩頭山巔之上,有「一粒」渺小身影。

  齊靜春。

  老猿大笑道:「齊靜春!莫要如此小氣誤了大事!」

  齊靜春沈聲道:「將這座披雲山放回去。」

  老猿肩頭向上挑起,怒喝一聲,猖狂道:「不放又如何?!」

  下一刻,搬山猿突然雙手離開那座山峰底面,一個側滾,巨大身形壓得附近樹木倒塌無數。

  再下一刻,千丈巨猿被人一腳踩得陷入地面。

  那人才是真正的頂天立地,搬山猿與之相比,彷彿成了別人的腳底螻蟻。

  又一腳,將試圖掙紮起身的老猿踩得再度深陷地下。

  再一腳。

  千丈老猿癱軟在大坑之中,渾身是血,奄奄一息。

  那人弓著身,像是腦袋頂住了天穹,俯視著那頭搬山猿,譏笑道:「要是六十年前的我,出去之後第一件事情,就是一腳踏平正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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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3:47:18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四章 三陳

  陳平安搖身一變,成了鐵匠鋪的臨時學徒,按照阮師傅的說法,需要有人頂替劉羨陽的活計,挖井、蓋房、鑿渠,都需要人手,他沒有白白養活那位劉大爺的道理。

  於是陳平安就成了鋪子最忙碌的人,只要是力氣活,草鞋少年還真不輸給任何青壯漢子,勞作間隙,陳平安就去那棟屋子看望劉羨陽,從鬼門關轉悠了一圈的高大少年,不知道是死裡逃生後,猶然心有餘悸,還是被搬山猿那一拳傷到了元氣精神,變得有些沈默寡言,病懨懨的,經常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楞楞出神,除了陳平安能跟他聊上幾句之外,劉羨陽幾乎沒有跟誰說過話,陳平安對此也束手無策,好在劉羨陽受傷極重,但是胸膛傷口的痊癒速度,竟然比陳平安的左手還要快上許多。

  寧姚仍然住在泥瓶巷的宅子,那個被她稱呼為阮師的男人,出人意料地答應為她鑄劍,更意外的是阮師還說此次鑄劍,運氣好的話,半年就能出爐,運氣不好的,等上十年也未必成功。寧姚對此倒是心寬的很,笑著說自己運氣一向不壞,等上半年便是。

  寧姚雖然每天住在陳平安的祖宅,但是藥罐子什麽的,都搬來了鋪子這邊,省得陳平安來回跑。陳平安則住在劉羨陽家,主要還是怕宅子遭賊。陳平安之前大半夜又去溪裡摸石頭,結果到最後顆粒無收,就是青牛背那邊的深坑也摸不上蛇膽石,用寧姚的說法就是蛇膽石這玩意兒,跟人差不多,得有精氣神,沒有,就是尋常富貴門庭的清供雅玩,也就只能當做一方硯臺,可有了精氣神,就跟人穿上了龍袍差不多,兩者差距,一個天一個地。

  這讓陳平安每次走在溪邊都要忍不住唉聲嘆氣。

  寧姚給陳平安帶了一串老舊鑰匙回來,說是有人丟在院子裡的,然後她試了試,果然是隔壁宋集薪家的鑰匙,從院門到屋門到房門,全都能開。陳平安猜不出宋集薪想做什麽,照理說就他那種大手大腳的作風,應該不會想到讓自己去幫忙打掃屋子,畢竟以宋集薪的脾氣,估計屋子塌了,也不願意讓外人進入他家的地盤。

  陳平安比任何人都要瞭解宋集薪。

  宋集薪是一個很大方的人,不管是給他自己,哪怕是給稚婢女圭花錢,兜裡有十顆銅錢就敢全部砸出去。同時宋集薪也是一個很小氣的人,只要是他希望獨占的東西,一絲一毫他也不願意施捨,簡而言之,就是宋集薪想要給誰什麽,一擲千金,也是毛毛雨,但是別人主動跟他求什麽,他板上釘釘不會樂意。心情好,願意對誰錦上添花,但是不管心情好與不好,宋集薪都不會雪中送炭。

  或者是稚圭故意丟到他家的鑰匙?

  陳平安覺得可能性不大。

  在這期間,當陳平安聽到寧姚說她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有些目瞪口呆,欲言又止。

  於是寧姚眯起眼眸,她那雙狹長雙眉,格外氣勢淩人。她就這麽死死盯著陳平安。

  當時阮秀在不遠處楞楞看著這一幕,偷偷吃著讓陳平安幫忙從小鎮買來的碎嘴吃食。

  最後寧姚率先轉身離去,那天她沒讓陳平安煎藥,捧著陶罐去了鐵匠鋪子後邊的空地,自己忙活了半天,少女給煙熏成一張大花臉不說,還被她煮出了一大罐子黑炭。紮馬尾辮的青衣少女遠遠經過,一邊走一邊嗑著瓜子,津津有味。

  寧姚蹲在地上,惡狠狠盯著那罐子藥材,覺得這比練劍練刀難多了,少女滿臉憤憤不平,世間竟有我寧姚也做不好的事情?看來世上就不該有煎藥這麽一回事!

  陳平安默默走到她身邊,幫她重新煎藥,動作嫻熟。

  寧姚嘴唇微動,仍是沒有阻攔,只是趁陳平安不注意的時候抹了把臉。

  少年蹲在藥罐旁,仔細盯著火候,雙手疊放在膝蓋上,下巴又擱在手臂上。

  寧姚冷哼一聲,「想笑就笑!」

  陳平安沒有笑話她,依然盯著輕輕搖曳的青色火苗,小聲說道:「不是認為寧姑娘你會做什麽壞事,只不過鑰匙終究是別人的,不管為什麽會落在咱們院子,也不好拿去開門。哪怕宋集薪和稚圭這輩子也不回小鎮,隔壁終究還是他家的院子,我們都是外人。」

  寧姚撇撇嘴,「爛好人,死腦筋,窮講究,叨叨叨!」

  陳平安和寧姚幾乎同時轉頭,看到一名年輕男子,身材修長,氣質清雅,一看就是外鄉人加上讀書人。

  陳平安發現此人看待自己的眼神,很古怪,既不像正陽山搬山猿、老龍城苻南華,那麽自恃高人一等,也不像陸道長和寧姑娘這樣。那個年輕男人的視線,十分複雜矛盾,似乎有憐憫,欣賞,又夾雜著一絲嫌棄。

  那位年輕人最終選擇沈默離去。

  寧姚皺眉道:「一看就是沖著你來的,怎麽回事?」

  陳平安也納悶,搖頭道:「不明白。」

  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外鄉人打岔後,少年少女之間,那點甚至談不上是什麽隔閡芥蒂的賭氣,很快就煙消雲散。

  只是那人很快就去而復還,身邊還有一位雙腿極長的年輕女子,不知為何還有阮秀。

  阮秀開口解釋道:「他們說不來小鎮方言,就讓我來幫忙。陳平安,這位姐姐就是救了劉羨陽的人,跟你一樣姓陳,但不是我們東寶瓶洲人氏,陳姐姐身邊這人,是龍尾郡陳氏的嫡長孫,姓陳名松風。聽陳姐姐說,陳松風好像跟你這一支陳氏,算是好幾百年前的遠房親戚吧,至於陳姐姐,跟你們哪怕往上推一兩千年,也沒啥關係。這次陳姐姐是來祭祖的,但是小鎮這邊,從監造官衙署,到福祿街桃葉巷那些個大家族,已經沒誰知道祖她們家的墳到底在哪裡,劉羨陽就說到了你,說你如今是小鎮最熟悉四周山水的人,找你準沒錯。陳姐姐說如果你能幫上忙,她可以支付報酬,一袋子金精銅錢,我覺得你可以答應……」

  說到這裡的時候,青衣少女偷偷摸摸並攏雙指,在腰側晃了晃,除此之外,口型也是「兩袋」。

  阮秀明擺著是要提醒陳平安,儘管獅子大開口,否則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兒。

  陳平安仔細思考後,笑道:「我想到一個地方,有可能是她想要找的地方。至於報酬就算了,就是走幾步路的事情。」

  阮秀有些著急。

  寧姚已經向前踏出一步,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說道:「讓陳平安帶你去找墳頭祭祖沒問題,但是你得拿出兩袋金精銅錢,沒得商量!他這會兒受傷很重,不易長途跋涉,你也清楚,如今齊先生讓人速速離開小鎮,陳平安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卻必須要加快趕路,一袋錢,不夠。」

  陳對和陳松風其實第一眼看到少女,俱是眼前一亮,

  見之忘俗。

  如荒蕪稻田之中,見到一株芝蘭,亭亭玉立。

  陳對正大光明打量著眼前少女,一襲綠袍,懸刀佩劍,賞心悅目。陳對的沈悶心情也有些變好,微笑道:「只要找得到我家祖墳,就兩袋錢。但是醜話說前頭,萬一找不到的話,我一袋子也不會給你們,如何?」

  寧姚沈聲道:「一言為定!」

  從始至終,彷彿沒有陳平安任何事情。

  寧姚盯著陳平安,那雙眼眸充滿了「你不要跟我叨叨叨,要不然我真會砍人啊」的意味。

  陳平安忍住笑意,認真想了想,跟阮秀說道:「麻煩你跟他們說一聲,我要先幫寧姑娘煎好藥,差不多還需要兩刻鐘,然後我去跟劉羨陽聊聊,最後就是還要阮姑娘幫我跟阮師傅說一聲,今天我手頭落下的事情,明天肯定補上。」

  聽說沒辦法立即動身後,陳對有些神情不悅,她看著這個不識好歹的草鞋少年,臉色陰晴不定。

  陳平安沒有遲疑退縮。

  寧姚更是雙手環胸,笑意冷漠。

  陳對忍著心中不快,默念一句大局為重,對阮秀笑道:「秀秀,跟他說,我們在廊橋那邊等他,最多等半個時辰,如果到時候見不到人影,讓這傢夥後果自負。」

  阮秀不鹹不淡地嗯了一聲。

  陳對和陳松風聯袂離去。

  阮秀笑道:「我去跟我爹說一聲。」

  陳平安在給寧姚煎完藥後,去找劉羨陽。

  藥味濃重的屋子裡,躺在床上的劉羨陽聽到腳步聲後,轉頭看來,臉色依舊談不上紅潤,只是比起之前的慘白,已經要好上許多。

  劉羨陽擠出一個笑臉,沙啞道:「叫陳對的女人找過你了?」

  陳平安點頭道:「我等下就要帶他們進山。」

  劉羨陽想了想,「我會跟她一起離開,去一個據說比咱們東寶瓶洲還要大的地方。」

  其實之前陳對就找過一次劉羨陽,但是在那之後,劉羨陽興致並不高,更沒有要跟陳平安聊她到底說了什麽的意思。

  劉羨陽扯了扯嘴角,「其實我連東寶瓶洲是個啥也不曉得。」

  陳平安彎腰幫他理了理被褥,笑道:「你以為我知道啊?」

  劉羨陽翻了個白眼,問道:「你知道我最擔心什麽嗎?」

  陳平安搖搖頭。

  劉羨陽轉頭重新望著屋頂,「在這裡,好歹你能攙扶我下床,之後咬咬牙自己也能解決,出了小鎮後,一路上拉屎撒尿怎麽辦?難道要我跟他們說,喂,你們誰誰誰,來給我搭把手?」

  陳平安坐在凳子上,只能撓頭。

  劉羨陽突然笑了,「只是又一想,連死都死過了,還怕這個?」

  陳平安說道:「日子終歸是越來越好的,放心吧,姚老頭不是說過嘛,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一說到姚老頭,劉羨陽就有些感傷:「姚老頭這輩子就沒說過幾句好話,喪氣話,晦氣話,駡人的話,倒是一籮筐一籮筐的。」

  寧姚站在門外,她也不說話。

  陳平安又一次幫劉羨陽蓋好被子,起身道:「我去帶他們進山了,你好好休息。」

  劉羨陽點點頭,「記得小心點。」

  陳平安輕輕走出屋子,寧姚跟他並肩而行,陳平安好奇問道:「你也要上山?」

  寧姚皺眉道:「我信不過那兩個姓陳的。」

  陳平安點頭道:「也對,小心總歸沒錯。」

  兩人快步行走在溪邊,寧姚說道:「小鎮那邊的外人,走得七七八八了。」

  春雷震動,蟄蟲驚而出走。

  兩撥人在廊橋南端碰頭。

  除了寧姚和趕來湊熱鬧的風雷園劍修劉灞橋,其餘三人,別洲陳對,本洲龍尾郡陳松風,小鎮泥瓶巷陳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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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3:59:1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五章 珠子

  風雷園年輕劍修一看到少年少女,立即神采飛揚,對寧姚所說第一句話就是,「小姑娘,你年紀再大一些,肯定不比我家蘇仙子差。」

  這恐怕就是年輕劍修對世間女子的最高評價了。

  寧姚當然臉色不太好看,只是不等她說什麽,會說小鎮方言的劉灞橋就已經轉頭,對陳平安伸出一根大拇指,這位風雷園的天才劍修,眼神清澈道:「只是一副凡人之軀,就敢叫板正陽山護山猿,關鍵還活下來了,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劉灞橋實在好奇,眼前這個看著細骼膊細腿的草鞋少年,是如何蘊養出如此驚人的爆發力?

  劉灞橋收起大拇指,不去和走在前邊的陳對陳松風並肩而行,反而走在陳平安一側,扭頭笑道:「雖說那正陽山就是個小山包,躲著一些個名不副實的縮頭烏龜,可那頭護山猿凶名赫赫,是一拳一拳打出來的名號,尤其是在正陽山的開山老祖死後,在正陽山開出第三峰前的頭個兩百年裡,幾乎都是靠著這頭老猿護著正陽山,才沒被周邊勢力吞並。當然了,那會兒的正陽山,到底還只是個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戶,需要面對的敵人,不算太強,要是那會兒就惹上咱們風雷園,嘿,沒懸念,只需要老祖一聲令下,賞我一塊御劍牌,我就可以一個人跑到正陽山的上空,輕輕丟下咱們那座雷池劍陣,下過這場劍雨之後,正陽山就算玩完了。」

  劉灞橋做了一個往地上隨手丟擲物品的手勢。

  寧姚毫不留情面地直接拆穿:「正陽山沒你說的那麽不堪,風雷園也沒你說的那麽強大。」

  劉灞橋沒有任何尷尬神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轉換話題,對陳平安神秘兮兮道:「聽說這座廊橋的前身,是一座石拱橋,石拱橋底下掛著一根生銹的老劍條,以防龍走水?一般而言,這種瞧著不起眼的老玩意兒,肯定不是俗物,說不得就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靈寶神物,」

  劉灞橋在木板廊道上使勁跺了跺腳,道:「可是我剛才趴在地上,用手敲了半天,也沒能發現端倪,難道此物與我無緣?照理來說不可能啊,如我這般不世出的劍道天才,那老劍條若真是神兵利器,不說自己跑到我跟前來認主,好歹應該所有感應共鳴吧?難道老劍條其實不過爾爾,當真只是個歲月久一點的老物件而已?唉,可惜了可惜了。」

  旁邊的陳平安有些呆滯,這傢夥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很一本正經,雖然絕對跟「有理有據」八竿子打不著,可你又不能說他純粹在胡說八道。

  劉灞橋也不管陳平安煩不煩,自顧自說起了小鎮那邊的趣聞趣事,說那誰誰誰得了一份讓人眼的紅機緣,竟然把鎖龍井的整條鐵煉子拽出了深井;還有某某逛了幾天也沒找著機緣,

  結果最後在一條破敗小巷,就那麽隨意抬頭一看,結果發現大門頂上的牆壁,鑲嵌著一把青銅小鏡,那人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爬梯子上去一看,乖乖,竟是照妖鏡裡的老祖宗,雲雷連弧紋,篆刻有八個小字,『日月之光,天下大明』,那兄弟高興得站在梯子上就嚎啕大哭起來;還有海潮鐵騎出身的一位千金小姐,因禍得福,認識了觀湖書院的崔公子,兩人一見如故……

  過了廊橋之後,陳對陳松風自然而然放慢腳步,讓陳平安在前頭帶路。

  一行人沿著那條無名小溪往上遊走,陳平安背著一隻竹片泛黃的大背簍,陳松風則背著一隻色澤依舊碧綠可愛的竹編書箱。劉灞橋很好奇陳平安背簍裡到底裝了什麽,非要一探究竟,就讓陳平安放慢腳步,他一邊跟著一邊在背簍裡翻來翻去,發現亂七八糟的東西還不少,三盞疊放在一起的斗笠,兩把壺,一把水壺,一把裝油,大小兩把柴刀,兩塊打火石和一捆火摺子,背簍底部,還有一排被對半剖開後合攏的竹筒,約莫有七八截,一隻裝有魚鈎魚線的小布袋。

  劉灞橋問道:「陳平安,那一截截竹筒是做啥的?」

  陳平安給出答案,「竹筒總共有八個,其中六個,每截竹筒裡放了四個白米飯團,還有兩個,裝了一些不容易壞的腌菜。」

  劉灞橋滿臉得意,走路的步伐都有些飄,大聲道:「腌菜啊,我吃過的!」

  陳平安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心想吃過腌菜有這麽了不起嗎?除非你能不喝水不就飯,一口氣吃完一竹筒腌菜,那才了不起。

  劉灞橋突然好奇道:「這趟進山,咱們撐死了就三頓飯,需要兩大竹筒腌菜嗎?腌菜這東西,我小小一筷子,就能下半碗飯!」

  陳平安正想著選擇哪條山路最快,隨口道:「我和寧姑娘吃一個竹筒的腌菜,你和你的兩個朋友一起。」

  劉灞橋楞了楞,低聲笑道:「別這麽見外啊,我跟你們吃一個竹筒。」

  寧姚斬釘截鐵道:「不行!你跟你朋友吃去。」

  劉灞橋憤懣道:「憑啥?!」

  寧姚抬了抬下巴,示意答案在陳平安那邊,意思是我都不屑跟你劉灞橋多說話。

  劉灞橋轉移視線,眼神有些幽怨,幽怨裡又透著股期待。

  陳平安笑著搖了搖頭。

  劉灞橋無奈嘆息,「重色輕友,我能理解。」

  寧姚譏諷道:「這麽快就成朋友了,那你的朋友沒有幾萬,也有幾千吧?」

  劉灞橋瞪眼道:「怎麽可能!」

  寧姚一挑眉頭,替他加了三個字,「怎麽可能這麽少?」

  劉灞橋嘖嘖道:「寧姑娘你這性子,就不如我家蘇仙子了。」

  寧姚皺眉道:「是正陽山的蘇稼?」

  劉灞橋愈發得意,「對!蘇稼,禾之秀實為稼,那位聖人所謂『好稼者衆矣』的稼!怎麽樣,我家蘇仙子,是不是名字也動人心魄?」

  寧姚問了一個陳平安絕對聽不懂的問題,「你如果真的這麽喜歡蘇稼,那你有沒有想過,一旦她也喜歡你,怎麽辦?」

  劉灞橋頓時吃癟,嚅嚅喏喏,最後心虛地自言自語:「她怎麽可能喜歡我呢。」

  陳平安覺得劉灞橋這個人,不壞。

  陳對和陳松風跟前面三人拉開十數步距離。

  看到劉灞橋跟草鞋少年聊得那麽投緣,陳松風有些羨慕,劉灞橋彷彿天生就擅長與人打交道,三教九流百家,帝王將相販夫走卒,根本就沒有他不能聊天的對象。

  陳松風小聲問道:「那婦人聽到風聲後,就立即拜訪衙署,主動提出要歸還那具甲胄,作為清風城許氏的賠罪,你為何不收?」

  陳對比起進入小鎮之前的她,明顯如今要和氣許多,擱在以前陳松風問這種問題,她只當耳旁風,耐著性子解釋道:「如果清風城早就知道真相,劉姓少年祖上是我潁陰陳氏留在小鎮守墓人,那麽他們膽敢如此行事,理所當然要付出代價,而且遠遠不是歸還甲胄這麽簡單了,但是既然他們事先並不知曉內幕,大道機緣本就寶貴珍稀,人人可爭,我潁陰陳氏還不至於如此霸道。」

  陳松風笑道:「說不定清風城也有算計正陽山一把的念頭,如果不是那老猿沖在前頭,被婦人扯來當了回虎皮大旗,估計清風城還真就拿不走寶甲。」

  陳對恢復本來面貌,冷笑道:「蠅營狗苟,只會隨波逐流,從來不在乎真正的大勢是什麽。」

  陳松風放低聲音,看似漫不經心說道:「興許是有心無力吧,與其做些徒勞無功的大事,不如撈些蠅頭小利。」

  陳對轉頭瞥了眼這位龍尾郡陳氏子弟,對於陳松風的「無心之語」,陳對不置可否。

  馬上要進山了,陳平安停下腳步,陳對幾乎同時就開口說道:「劉灞橋,告訴他,只管帶路,越快越好。」

  因為草鞋少年與搬山猿的小鎮屋頂一役,劉灞橋遠遠觀戰了大半場,回去之後就跟陳松風大肆宣揚了一番,當時陳對也在場,所以她知道不可以將陳平安視為普通的市井少年。

  所以到最後,陳松風淪為拖後腿的那個人。這位豪閥俊彥,雖然也喜歡登高作賦、探幽尋奇,但是比起其他四人,實在相形見絀,陳對是武道高手,劉灞橋是天底下所有練氣士當中,極為重視淬煉體魄的劍修,那對少年少女,更是能夠戲耍一尊肉身強橫至極的搬山猿。

  山路難行。

  尤其是春雨過後,泥濘地滑,加上時不時就需要跨越溪澗石崖,陳松風口乾舌燥,汗如雨下。

  再往後,哪怕劉灞橋幫陳松風背起書箱,陳松風依然氣喘如牛,臉色發白。

  陳平安期間問過陳對一次,要不要放慢腳步。陳對的答覆是搖頭。

  在一行人需要在溪澗當中涉水而上的時候,陳松風踩在一塊長有青苔的石頭上,一個腳步打滑,整個人摔入溪水當中,成了落湯雞,狼狽至極。

  陳對停下腳步轉身望去,雖然沒有說話,但是她臉色陰沈。

  劉灞橋趕忙回身去攙扶陳松風起身。

  陳松風歉意道:「我沒事,不用管我,肯定能跟上。」

  陳平安乾脆摘下背簍,放在石崖凹陷處,說道:「休息一刻鐘好了。」

  寧姚當然無所謂,蹲在陳平安附近,百無聊賴的她雙手手心,分別抵住刀柄劍柄,輕輕下壓,刀鞘劍鞘尾端隨之輕輕敲擊青色石崖,一聲一聲,與溪水聲唱和一般。

  陳對沈聲道:「繼續趕路!」

  陳平安搖頭道:「進山不要一口氣用掉所有力氣,緩一下再繼續,等到他逐漸適應後,是可以跟上我們的,他不是體力不濟,只是氣息亂了。」

  翻山越嶺涉水一事,陳平安確實是行家裡的行家。

  不曾想陳對根本不聽陳平安的解釋,直接對陳松風說道:「你回小鎮便是。」

  陳松風滿臉苦澀,看著不容置疑的年輕女子,他轉過頭對劉灞橋說道:「那接下來就勞煩你背書箱了。」

  劉灞橋大怒,拿下書箱摔向陳對,「老子還不伺候了!」

  陳對臉色平淡,接過書箱後自己背起來,對陳平安說道:「走。」

  陳平安想了想,從背簍裡拿出兩截竹筒,輕輕拋給劉灞橋,「回去路上餓了,可以填肚子。」

  陳松風輕聲勸說劉灞橋,後者拿著竹筒,冷笑道:「才不受這窩囊氣,跟你一起打道回府,到了衙署那邊,要一桌子好酒好菜,大魚大肉!不比這舒服?」

  陳對轉身繼續前行。

  陳平安背起背簍後,有些不放心,看著劉灞橋問道:「知道回去的路嗎?」

  劉灞橋笑了笑,「記得的。」

  陳平安點點頭,和寧姚一起離去。

  前方三人身影漸行漸遠,陳松風乾脆坐在一屁股石頭上,苦笑道:「你這是何苦來哉,跟潁陰陳氏結下一些香火情,對你對風雷園,怎麽都不是壞事,為何要意氣用事?」

  劉灞橋打開一截竹筒,露出雪白的飯團,興高采烈道:「還是陳平安厚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陳松風知道劉灞橋的脾氣,不再勸說什麽。

  陳松風自嘲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啊。」

  劉灞橋嘀嘀咕咕道:「早知道應該讓陳平安留下一竹筒腌菜的。」

  他抓起一隻飯團大啃起來,含糊不清問道:「你說得也不對,小鎮齊先生,當然還有齊先生的先生,就很厲害。」

  陳松風眼神恍惚,「你說齊先生到底想做什麽?」

  劉灞橋隨口答道:「天曉得。」

  陳松風伸手抖了抖濕透的外衫,唏噓道:「好一個『天曉得』。」

  ————

  溪畔鋪子,劉羨陽又睡去。

  阮邛坐在床頭,眼神凝重。

  高大少年每一次呼吸,綿長悠遠,這也就罷了,關鍵是每次吐出的氣息,似山間霧氣,似湖上水煙,白濛濛,它們並不隨風流散,而是一點點凝聚在口鼻之間。

  最終少年臉龐之上,如盤踞有一條三寸長短的白蛟。

  以夢境為劍爐。

  一氣呵成神仙劍。

  阮邛揉了揉下巴,贊嘆道:「原來走得是破而後立的極端路子,竅穴破盡,關隘無阻,雖然這副身軀徹底壞朽,可這劍,到底是成了。」

  「既能鑄劍,也可練劍,難怪這部劍經如此搶手。睡也修行,夢也修行,大道可期。」

  阮邛站起身,自嘲道:「早知道就不該答應把你借給潁陰陳氏二十年。」

  ————

  三輛馬車,沿著彷彿沒有盡頭的山路一直向上。

  總算登頂了。

  宋集薪和稚圭走下馬車,面面相覷,山頂是一塊地面平整的大平臺,中央地帶樹立起兩個石柱,但是石柱之間如水流轉,看不清「水面」之後的景象,少年少女面前就像矗立著一道天門。

  少女死死盯住那道大門。

  宋集薪則轉身走到山頂邊緣,舉目遠眺,大好河山,只覺得心曠神怡。

  大驪藩王宋長鏡裹了一件狐裘,臉色蒼白,但是精神極好,來到宋集薪身邊,笑道:「這座位於東寶瓶洲的驪珠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不以占地廣袤見長,版圖不過方圓千里而已。」

  宋長鏡沒有轉頭,只是抬手指了指身後那道大門,「過了那道門,再沿著雲梯一直向下,約莫三十里路後,就算踩在了我大驪的疆土之上。那時候你可能回頭也看不清楚什麽,但是可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這座驪珠洞天,其實是高懸於天空的……」

  宋長鏡略作停頓,「一粒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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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4:05:1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六章 抬頭

  宋集薪站在山頂,視野開闊,這麽多年待在泥瓶巷,看來望去皆是泥牆,少年喜歡當下這種感覺,登高望遠,千里山河,全在自己的腳底下。

  宋長鏡攏了攏名貴卻老舊的狐裘,這位藩王今天出奇的談興頗高,伸手指向西邊一座高山,「那座山名叫披雲山,以後有可能被大驪敕封為五岳之外的十大正山之一,按照祖輩留下的老規矩,會出現一位載入譜牒前列的山神,得以塑造金身神像,堂堂正正,享受人間香火,為大驪鎮壓一地氣運,不至於流散別處,以免為鄰國作嫁衣裳。小鎮百姓只有站在披雲山的山巔,才有可能看到我們腳下這座龍頭山,因為龍頭山受大陣護持,尋常肉眼凡胎,看不到此地的光景,這也算是一樁機緣,根據衙署密檔記錄,歷史上就有幾人因此登上龍頭山,成功走出此方天地。」

  宋集薪問道:「那這些人是不是都出人頭地了?在咱們大驪或是東寶瓶洲成了人上人?」

  宋長鏡笑道:「有兩個在大驪混得不錯,相隔不過三十年,一文一武,被後世譽為大驪雙璧,文的那個,死後謚文正,武的那個,則給子孫贏得了世襲上柱國的不小祖蔭,雖說本王對兩人的子孫觀感極差,但是兩家跟大驪的香火情,本王捏著鼻子也得認,畢竟當年要不是他們聯手力挽狂瀾,大驪宋氏熬不過那次難關。」

  宋集薪感受著山頂的清風吹拂,有一種羽化飛升之感,問道:「那其他人?」

  宋長鏡輕輕呼出一口氣,愈發神清氣爽,壓下體內蠢蠢欲動的氣海升騰,如同用一隻手強行按下一輪冉冉升起的大日,宋長鏡此刻無比確定,自己只要踏出那道大門,就會立即躋身第十境,被譽為武道止境的第十境!

  上五境之下所有練氣士,對陣一位登頂武道的止境大宗師,幾乎毫無勝算,只有被碾壓轟殺的結果。

  宋長鏡平緩了一下心境,給了少年一個不太溫馨的真相:「死絕了。本王就曾親手宰掉一個,當時本王還只是七境武夫,那人還是一位相對棘手的劍修,而且人生正值巔峰,那次本王與他相互追殺,輾轉了七八百里路,最後在大驪南部邊境一個叫白狐關的小地方,終於被本王追上,打爛他所有傍身法器和本命飛劍之後,本王擰斷了他的脖子。沒辦法,不肯為大驪所用,就只有這個下場。宋家一向厚待練氣士不假,可前提是這些練氣士,必須要為宋家賣命,哪怕只是做做樣子。」

  那一次捉對厮殺的後半程,宋長鏡進入第八境。

  宋集薪對這位藩王叔叔的傳奇經歷,並不感興趣,只是好奇問道:「是其它王朝出了更高的價格?才使得他們不惜叛離大驪?」

  宋長鏡笑道:「那名劍修之前,大多是如此。大驪地處偏遠,民風彪悍,本就是崇武之國,武道天才輩出,一點也不值錢,倒是文縐縐軟趴趴的練氣士,鳳毛麟角,所以每出世幾個,歷任大驪皇帝都恨不得當菩薩供奉起來,當今天子,嗯,也就是那位皇兄,當然也不例外,有次那名劍修入宮覲見皇兄,負劍而行,鼻孔朝天的樣子,很欠揍啊,他當時剛好碰運氣得到一件趁手的護身寶物,朝野上下,如日中天,所以見到本王之後,連招呼也不打,就是這樣。」

  宋集薪問道:「然後呢?」

  宋長鏡用看待白癡一樣的眼神,斜瞥一眼自己的侄子,「然後不就死了?」

  宋集薪滿臉匪夷所思,「叔叔你就因為人家沒跟你打招呼,就痛下殺手,斬殺一名足可稱之為國之砥柱的大修士?」

  宋長鏡淡然道:「有些人,你就不能慣著他。」

  宋集薪眼神狐疑,似乎想不明白這麽一個桀驁不馴、不顧大局的大驪皇族,是怎麽活到今天的。

  宋長鏡笑道:「你可能不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整個東寶瓶洲,只有一個王朝的練氣士,無論什麽出身什麽靠山,都必須為皇帝去往邊境沙場效勞賣命,實打實厮殺三年,若是戰功不足,就繼續留在邊境喝西北風,直到攢夠了才能回家享福。」

  宋集薪更加疑惑,「叔叔你不是才說大驪最推崇練氣士嗎?怎麽就有這麽個規矩了?退一步說,大驪就不怕這些人夭折在沙場?」

  宋長鏡哈哈笑道:「這條不成文的規矩,是在本王掌握兵權之後訂立的。」

  宋集薪恍然道:「是那名劍修不願去沙場,折了你的面子?使得其他練氣士上行下效,無形中壞了大驪的軍心民心?所以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宋長鏡搖頭道:「那名劍修年輕時候投軍邊境,短短一年就攢夠了戰功,在大驪口碑相當不錯。」

  宋集薪惱羞成怒道:「那到底是為何?!難道是與你爭風吃醋,還是犯了宋氏的忌諱,或是暗中通敵叛國?」

  宋長鏡的答案很簡單,「雖說修士和武夫是兩條路上的人,前者也確實更加……嗯,用那頭綉虎的話說,就是更加金枝玉葉。武夫第十境就算走到了盡頭,但是練氣士卻還有上五境可以攀爬,兩者之差,確實不小,如果拎出兩者中最拔尖的一小撮人,上五境練氣士,就像站在這裡的山頂,本王這樣的武道中人,卻只能是站在那座披雲山的山頂,當然了,武道止境宗師,跟十一、十二境界的修士,也不是沒得打,不過說到底,在世俗人眼中,武夫就是打只會打殺殺的大老粗,要矮人家修士一頭的,所以那次宮中相見,他雖然沒跟本王打招呼,但是故意斜眼瞅我,嘴角翹起,很挑釁啊,本王就想教他做人。」

  宋集薪呆若木雞。

  教人做人,那你好歹給人家留一條活路啊,就非要擰斷人家的脖子?

  宋長鏡卻不想再聊那個已死之人的話題,「是不是很想知道,那個跟我生死相搏的中年人?」

  宋集薪下意識咽了咽唾沫,沒有說話。

  雖然三輛馬車先行,可後邊兩人的硬碰硬,打得天昏地暗,其中一次宋長鏡整個人從天而降,在馬車十幾丈外的地方砸出一個大坑,之後又有一次,宋長鏡還以顔色,當時少年已經爬到車頂上,親眼看到那個氣勢如陸地蛟龍一般的壯實漢子,被宋長鏡一拳砸得撞入一座小山頭之中,濺射而起的塵土,極其壯觀。

  非人。

  這是少年當時唯一的觀感。

  其實宋長鏡跟那個橫空出世的漢子,打得一點都不神仙縹緲,彷彿拳拳到肉,從頭到尾都像是在以傷換傷,以命換命!比的就是誰更蠻不講理。

  宋長鏡突然揉了揉少年的腦袋,嗓音語氣破天荒有些溫暖,「皇兄的野心很大,在大隋皇帝還只盯著大驪的時候,他就已經看到了東寶瓶洲最南邊的老龍城。你是不是很奇怪為何,本王既是大驪嫡出的皇子,又是掌握一國軍權的藩王,在軍中和民間威信之高,無人能比,卻還是能跟你爹做到兄友弟恭?」

  宋集薪笑了笑,狡黠道:「叔叔你願意說就說唄。」

  宋長鏡收回手,沈聲道:「因為本王唯一想要的,是看到止境之上的武道風光,只有走到了那裡,我宋長鏡才不枉此生。」

  這一刻少年心胸間好似有洪流激蕩,顫聲問道:「如果我一心一意,能夠有叔叔你今天的高度嗎?」

  宋長鏡搖頭笑道:「你啊,若是習武,撐死了第八境,沒前途,還是乖乖當個練氣士好了,成就肯定更高。」

  宋集薪有些不服氣,「為何我就只能到武道第八境?」

  宋長鏡玩味笑道:「只能?」

  宋集薪有些臉紅。

  宋長鏡也不計較少年的不知天高地厚,眯眼望向遠方,緩緩道:「練氣士嘛,是個靠老天爺賞飯吃的行當,命好不好,很重要,今天在這裡撞見個機緣,明天再那裡撿到個法寶,後天不小心遇到個深藏不露的神仙,大後天看個風景,指不定就悟了,好像做什麽都能增長修為。至於我們武道中人,大不一樣,沒什麽捷徑可走,只能靠一步一步走出來,無趣得很。」

  宋集薪心情複雜,有些失落。

  宋長鏡不再理會這個侄子,轉身走向馬車,眼角餘光看到少女的背影後,猶豫了一下,走到她身邊,跟她一起抬頭望向那道大門。

  宋長鏡自言自語道:「真龍之氣,凝結成珠。世間蛟龍之屬,皆以珠為貴,如同修士的本命元神。」

  婢女稚圭沒有轉頭,但是流露出一絲緊張。

  宋長鏡笑道:「為了廊橋匾額所寫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我大驪付出的代價之大,外人無法想像。風生水起,水起,為何要水起?還不是希望蛟龍走江的時候,能夠暢通無阻。本王呢,其實對這些不上心,一切只是你家少爺他那個狠心老爹的意願,你出了這座小洞天之後,也估計除了京城那頭綉虎,不會再有誰能對你指手畫腳。」

  宋長鏡轉頭,望著少女的側臉,「雖說你和本王那個侄子的命數掛鈎,息息相關,榮辱與共,但是你也別太過恃寵而驕,不要讓本王有出手的念頭,嗯,看在大驪江山和侄子宋集薪的面子上,本王可以破例,給你兩次找死的機會,剛好應了事不過三這句老話。」

  少女驀然發怒,先轉身,再後退兩步,狠狠盯著這位讓她心生恐怖的大驪藩王,「我本來就不是人,你們卻要以世人的規矩來約束我,到底是誰不講道理?你們人的金科玉律,規矩方圓,關我何事?!」

  宋長鏡快意笑道:「別誤會,本王絕不會在小事上苛求你,恰恰相反,本王才是你最大的護身符。」

  宋長鏡凝視著少女,她有一雙泛起黃金色彩的詭譎眼眸,他最後說道:「打了那一架後,本王與你,其實已是一條船上的盟友了。記住這句話,尤其是將來,在你有資格做出重大抉擇的時候,好好想起這句話。」

  宋長鏡轉身離去。

  馬車旁,一名滿身沙場粗糲氣息的中年車夫,看著大驪藩王身上那件紮眼的雪白狐裘,實在忍不住,開口笑道:「王爺,啥時候換一件新狐裘啊,這都多少年了,王爺穿著不煩,咱們可是看著都煩了。」

  宋長鏡登上馬車,彎腰掀起簾子,沒好氣地撂下一句:「打下大隋再說。」

  驅車的馬夫爽朗大笑,面對這位大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貴藩王,竟是一點也不拘謹。

  宋長鏡戎馬生涯二十年,雖說為將做帥,不可能次次大戰都身先士卒,更多是在大帳運籌帷幄,但大驪邊境硝煙四起,每逢死戰,宋長鏡必然親身陷陣。堂堂藩王,平時的生活起居,從無醇酒美婦,幾乎可以用「身無外物」來形容。

  宋長鏡坐入車廂後,盤腿而坐,眉頭緊皺:「那人要本王離開驪珠洞天之後,不用著急趕赴京城,『不妨在山腳等一等,抬頭看一看』,等什麽?看什麽?」

  ————

  宋集薪和婢女稚圭也進了車廂,馬車已經準備動身穿過那道大門。

  宋集薪發現稚圭蜷縮在角落,瑟瑟發抖,他擔憂道:「怎麽了?」

  稚圭顫聲道:「我感覺得到,門那邊,有無數可怕的東西。」

  宋集薪笑著安慰道:「有我叔叔在,你怕什麽?別怕,天塌下他也能頂著。」

  不料稚圭愈發恐慌,使勁縮在角落,哭腔道:「就算是他,也扛不起來的!」

  ————

  小鎮最大的酒樓,來了一位稀客。

  一位雙鬢霜白的教書先生,要了一壺酒和幾碟子下酒小菜,自飲自酌,快哉快哉。

  原來今天這位學塾先生,沒有教書授課。

  學塾蒙童一個個歡天喜地回家。

  當他喝完最後一杯酒,吃完最後一口菜,便輕輕放下了筷子。

  啪一聲過後。

  千里江山小洞天,寂靜無聲,一切靜止。

  此方天地瞬間崩碎。

  這一刻,整座東寶瓶洲的山上神仙,山下凡人,皆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但是下一刻,彷彿有猶在仙人之上的仙人,以改天換日的大神通,遮蔽了整座驪珠洞天的景象。

  東寶瓶洲北部的高空,萬里雲海翻滾,緩緩下垂。

  有一人通體雪白,大袖飄搖,身高彷彿不知幾千幾萬丈,正襟危坐,身前懸浮有一粒如他手心大小的破碎珠子。

  此人法相之巨,像是將一座東寶瓶洲當作了私塾學堂。

  無邊無際的雲海之上,有一道道威嚴聲音如天雷紛紛炸響。

  「齊靜春,你放肆!」

  「大逆不道!」

  「回頭是岸!」

  那個讀書人低頭凝視著那粒珠子,緩緩收起視線,最後抬頭朗聲道:「小鎮三千年積累而成的天道反撲,我齊靜春一肩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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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4:17:0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七章 遠行

  在齊靜春放下那雙筷子之前的兩天,小鎮出現了一些不好的兆頭,鐵鎖井水位下降得很厲害,槐枝從樹幹斷裂墜落,枝葉皆枯黃,明顯不符合春榮秋枯的規矩,還有小鎮外橫七竪八躺著許多泥塑木雕神像的地方,經常大半夜傳來爆竹一般的炸裂聲,好事者跑去一看,靠近小鎮一帶,去年冬肯定還存世的那撥泥菩薩木神仙們,竟然已經消失大半。

  從福祿街和桃葉巷動身的牛車馬車,就沒有斷過,在那大幅青石板鋪就的街面上,連大半夜都能聽到擾人清夢的牛馬蹄聲。

  那些衣衫華美、滿身富貴氣的外鄉人,也開始匆匆忙忙往外走,大多神色不悅,三三兩兩,經常有人朝小鎮學塾方向指指點點,頗為憤懣。

  小鎮東門的光棍鄭大風沒了身影,窯務督造衙署也沒有要找人頂替的意思,於是小鎮就像沒了兩顆門牙的人,說話容易漏風。

  劉灞橋和陳松風沿著原路返回,在兩人能夠看到廊橋輪廓的時候,已是黃昏時分,劉灞橋沿著一條小徑走到溪畔,蹲下身掬了一捧水洗臉,約莫是嫌棄不夠酣暢淋漓,乾脆撅起屁股趴在地上,將整個腦袋沈入溪水當中,最後猛然抬頭,大呼痛快,轉頭看著大汗淋漓的陳松風,劉灞橋打趣道:「一介文弱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啊。」

  陳松風只是掬水喝了口溪水,嗓子沙啞道:「我當初之所以辛辛苦苦成為練氣士,只是希望強身健體,能夠多活幾年,多看幾本書而已,如何比得上你們劍修,何況在這處驪珠小洞天,劍修之外的練氣士最吃虧,一不留神,運轉氣機,就要損耗道行,境界越高,折損越多,不曾想我修為低下,反而成了好事。」

  劉灞橋拍了拍肩膀,「不如改換門庭,加入我們風雷園練劍,以後我罩你。你想啊,成為一名劍修,御劍淩風,萬丈高空,風馳電掣,尤其是雷雨時分,踏劍穿梭其中……」

  陳松風突然笑道:「聽說風雷園被雷劈次數最多的劍修,名叫……」

  劉灞橋伸出一隻手掌,「打住!」

  劍修亦是練氣士之一,只不過比起尋常練氣士,體魄要更為靠近另一條路上的純粹武夫,簡單說來,就是筋骨肉和精氣神,劍修追求兩者兼備,其他練氣士,體魄一事,只要不拖後腿就行,並不刻意淬煉,當然,練氣士在養氣、煉氣的同時,對於身體的完善,其實就像春風化雨一般,始終在打熬磨礪,可是比起劍修,錘煉體魄之事,無論是力度還是次數,遠遠不如,更不可能像武夫那麽一心一意、孜孜不倦。

  對於世間練氣士而言,存在一個共識,身軀皮囊,終究是不斷腐朽之物,夠用就行。能夠僥倖修煉成金剛不敗之身、無垢琉璃之軀,那是最好,不能也無妨,切莫鑽牛角尖,誤了大道根本。

  劉灞橋隨口問道:「你家那位遠房親戚,到底是第幾境的武人?」

  陳松風無奈道:「我如何知道這等機要密事?」

  劉灞橋想起那天在衙署正堂爆發的衝突,感慨道:「宋長鏡實在是太強了,最可怕的這位大驪藩王還如此年輕,一般的第八、第九境武人,誰不是半百、甲子年齡往上走的,甚至百歲也不算高齡,可是如果我沒有記錯的化,宋長鏡才將近四十歲吧。難怪當初要被那人笑稱『需要壓一壓氣焰』。」

  陳松風輕聲道:「應運而生,得天獨厚。」

  上五境修士,神龍見首不見尾,很難尋覓。但是武人當中的第八、第九境,往往天下皆知,與世俗王朝也離得不遠。何況武道攀升,靠的就是一場場生死大戰,於生死一線,見過生死,方能破開生死,獲得一種類似佛家「自在」、道家「清淨」的超然心境。

  除了兩名大宗師之間的切磋,第八、第九兩境武人,最喜歡欺負中五境裡的頂尖練氣士,尤其是宋長鏡這樣的第九境最強者,幾乎可以說是上五境之下無敵手,也就只有練氣士當中的劍修能夠與之一戰,但也只能爭取讓自己輸得不那麽難看,贏得一個雖敗猶榮的說法。

  不過這其中存在一個隱晦原因,才使得第九境武道強者肆無忌憚,那就是中五境裡的最後一層樓,第十樓大修士,根本已經無心世俗紛爭,甚至連家族存亡、王朝興衰也顧不得,為的只是那「大道」二字了。

  劉灞橋還沈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宋長鏡要我出了小鎮後去,憑自己本事取走符劍,要不要給風雷園打聲招呼呢,讓他們早早擺好慶功宴?」

  陳松風哭笑不得,望著深不過膝蓋的潺潺流水,想到宋長鏡以及這位藩王身邊的風流少年,陳松風隱隱約約感受到一種大勢凝聚的跡象,決定這趟返回龍尾郡陳氏祖宅後,必須說服家族押注在大驪王朝,哪怕沒辦法孤注一擲,也要讓陳氏子弟趁早融入大驪廟堂。

  陳松風呢喃道:「大驪氣象,已是時來天地皆同力。因此我陳氏要扶龍,不可與人爭著附龍而已。」

  劉灞橋問道:「你嘀嘀咕咕個什麽?」

  陳松風站起身,甩了甩手,笑道:「你好像跟那泥瓶巷少年很投緣啊。」

  劉灞橋跟著起身,大大咧咧道:「萍水相逢,聚散不定,天曉得以後還能不能再見到。」

  兩人一起踩著溪畔春草走上岸,陳松風問道:「聽說南澗國轄境內的那塊福地,要在今年冬對外開放,準許數十人進入,你當下不是仍然無法破開瓶頸嗎,要不要下去碰碰運氣?」

  劉灞橋冷笑道:「堅決不去,去螞蟻堆裡作威作福,老子臊得慌。」

  陳松風搖頭道:「我家柳先生曾經說過,心境如鏡,越擦越亮,故而心境修行,能夠在道祖蓮臺上坐忘,當然大有裨益,可是偶爾在小泥塘裡摸爬滾打,未必就沒有好處。去福地當個拋卻前身、忘記前生的謫仙人,享福也好,受難也罷,多多少少……」

  不等陳松風說完,劉灞橋已經嚷嚷道:「我這人勝負心太重,一旦去了靈氣稀薄的福地,若是無法靠自己的本事破開禁忌,重返家鄉,那我肯定會留下心結,那就會得不償失,弊大於利。再說了,要是不小心在福地裡給『當地人』欺負,又是一樁心病,等我還魂回神之後,哪怕需要耗費巨大代價,我肯定也要以『真人真身』降世,才能痛快,只是如此一來,不是有違我初衷本心?」

  劉灞橋雙手抱住後腦勺,滿臉不屑道:「說句難聽的話,如今咱們東寶瓶洲那三塊福地,誰不心知肚明,早就變味了,已經成為那些個世俗王朝的豪閥子弟,花錢下去找樂子的地兒,難怪被說成是仙家治下的青樓勾欄之地,烏煙瘴氣。」

  陳松風笑道:「也不可一概而論,不說我們這些外鄉人,只說那些當地人的話,不乏驚才絕艶之輩。」

  劉灞橋白眼道:「一座福地,那麽多人口,每年能有幾人脫穎而出?一個都未必有吧,這些成功來到我們這裡的,百年當中,最終被咱們記住名字,又能有幾個?屈指可數吧。所以我就不明白,這些個福地為何如此受人推崇,還有人揚言,只要擁有一塊福地的一部分統轄權,好處不比擁有一位上五境修士來得少,瘋了吧。」

  陳松風笑道:「福地收益,細水流長啊,偶爾還能蹦出一兩個驚喜,最關鍵是所有的好處,屬於坐享其成,誰不樂意從其中分一杯羹?」

  洞天走出去的人,命多半好。福地升上來的人,命尤其硬。

  劉灞橋問道:「你好像不太喜歡那個姓陳的少年?」

  陳松風想了想,選擇袒露心扉,「如果出於個人,我對少年沒有任何意見。但如果就事論事,他的存在,其實讓我們整個家族都很尷尬。驪珠小洞天的陳氏子弟,本就是本洲的一個笑話,小鎮之內,一個人數不算少的姓氏,僅剩一人,其餘全部成了別家奴婢,淪為笑談,實屬正常。在龍尾郡陳氏眼中,我們和小鎮上的陳姓之人,雖說遠祖相同,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黃曆了,談不上丁點兒情分,但是所有龍尾郡陳氏的對手,豈會如此看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泥瓶巷少年乾脆也成了大戶人家的下人,也就罷了,當時當世一場大笑過後,很難多年持續成為一樁談資,可這個少年的咬牙堅持,孤零零的存在,就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外邊許多人甚至在打賭,小鎮這一支這一房這一個陳氏子弟,何時不再是那個『唯一』。」

  劉灞橋皺眉道:「這又不是那少年的錯。」

  陳松風笑道:「當然,少年何錯之有,可是世上終究有些事情,很難說清楚道理的。」

  劉灞橋搖頭道:「不是道理很難說清楚,事實上,本來就是你們沒道理,只是因為那個少年太弱小,所以才讓你們能夠顯得理直氣壯,加上你們龍尾郡陳氏的聲勢,比少年大許多,可是比起身邊那些看笑話的人,又很一般,所以處境愈發尷尬,到最後,不願意承認自己無能,只好反過來暗示自己,認為那個少年才是罪魁禍首。我相信如果不是這座驪珠洞天不容易進入,那個讓龍尾郡陳氏難堪的陋巷少年,早就被龍尾郡陳氏子弟,悄悄找個由頭做掉,或是某個附庸家族的傢夥,殺之邀功了。」

  陳松風臉色漲紅,一時間竟是有幾分惱羞成怒。

  劉灞橋抱著後腦勺,揚起腦袋望向天空,仍是優哉遊哉的慵懶神色,「我知道你陳松風不是這樣的人,可惜像你這樣的人,到底少,不像你的人,終究多。」

  「就說正陽山那頭搬山猿,自己拿不到劍經,害怕我風雷園拿到,就要一拳打死那劉姓少年,你覺得這樣講理嗎?我覺得這樣很不講理。可是有用嗎?沒用啊,我連正面挑釁老猿也不敢。」

  劉灞橋嘆了口氣,鬆開一隻手,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道:「我呢,就是口拙嘴笨,拳頭也不夠硬,劍還不夠快,要不然我這肚子裡,真是積攢了一大堆道理,想要跟這個世道,好好說上一說。」

  陳松風吐出一口氣,「所以你覺得那個少年不錯?」

  劉灞橋轉頭望向大日墜落的西邊高山,「覺得不錯?怎麽可能。」

  陳松風有些疑惑。

  劉灞橋笑道:「我一看到那個少年,就自慚形穢。」

  陳松風覺得匪夷所思,搖頭笑道:「何至於此?」

  劉灞橋把到了嘴巴的一些話咽回去,省得傷感情。陳松風這個傢夥,雖然沒那麽合胃口對脾氣,可是比起一般的讀書人,已經好上許多,自己就知足吧。

  話癆劉灞橋就這麽一路沈默下去。

  ————

  夜幕深沈,陳平安自製了三支火把,三人舉火而行。

  最後來到一座高山山腳,陳平安擦了擦額頭汗水,對寧姚說道:「寧姑娘,跟她說一下,這是一座朝廷封禁之山,她有沒有忌諱?」

  寧姚轉告陳對後,後者搖頭。

  陳對舉目望去,她無比確定,潁陰陳氏的祖墳,肯定就在此地。

  遊子還鄉,心有感應。

  陳對緩緩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她蹲下身,用手指在地面上寫了一長串字符,寫完之後,嘴唇微動。最後她用手掌緩緩抹平所有痕跡,起身後,腳步繞過符文銷毀的地方,率先登山,甚至不用陳平安指路。

  三人來到半山腰某處,陳平安指向不遠處,一座小土包上生長有一棵樹,主幹古怪,極其之筆直,竟是比青竹還直,陳平安如釋重負,點頭道:「就是這裡了。」

  陳對沈聲道:「你們去山下等我。」

  寧姚扯了扯陳平安袖子,示意一起下山。

  陳對放下書箱,一件件一樣樣,小心翼翼拿出那些精心準備的祭品,用以祀神供祖。

  中途陳對有刹那間的恍惚失神,癡癡望向那棵小樹,熱淚盈眶,喜極而泣,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最後女子無比虔誠地對著那座小土包,行三叩九拜的大禮。

  之後陳對伏地不起,顫聲道:「我潁陰陳氏,叩謝始祖庇護!」

  山腳,陳平安和寧姚一人坐在背簍一邊,背對而坐,寧姚問道:「之前有段路程,你為何故意要繞遠路?」

  陳平安楞了楞,震驚道:「寧姑娘,連你都看出來啦?」

  寧姚握手刀鞘,往後一推,刀鞘頂端在少年後腰一撞,「把『連』字去掉!」

  草鞋少年齜牙咧嘴,輕輕揉腰,放低聲音道:「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有老大一片山崖,全是那種被你們稱為斬龍台的黑色石頭,我怕給她看去了,然後她也是識貨的,到時候萬一她起了歹心咋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

  寧姚笑道:「守財奴,你還不是擔心她想法子搬走它,害得你兩手空空。」

  陳平安傻呵呵笑道:「寧姑娘,你這麽耿直,朋友一定不多吧?」

  哎呦。

  驀然又是一陣吃疼的陳平安,趕緊騰出只手,去揉腰另外一側。

  陳平安突然用手肘輕輕碰了一下寧姚後背,問道:「吃不吃野果子?我來的路上摘了三個,被我藏在袖袋裡了,她應該沒瞧見。」

  寧姚沒好氣道:「這個時節的山果,能好吃?」

  陳平安轉身,遞過去兩顆桃子大小的通紅野果,笑道:「寧姑娘,那你就是不曉得了,這種果子還真就只有在春天才能吃著,冬末結實,初春成熟,這會兒徹底熟透,一口下去,嘖嘖嘖,那滋味,不小心舌頭都能咬掉。更奇怪的是,咱們這裡那麽多座山,果子就只有這附近有,我當年也是跟姚老頭來找一種泥土,他告訴我的,其它地方,也有些野果子味道不錯,可我吃來吃去,啃東啃西,覺得都不如這種。」

  寧姚接過兩顆果子,打定主意難吃的話,一定要把剩下那顆還回去,「還吃來吃去啃東啃西,你是山裡的野豬啊?」

  陳平安咬著野果,笑道:「小的時候家裡窮,可不是逮著什麽就吃什麽,你還別說,有一次還真因為瞎吃東西,把肚子給吃壞了,痛得我在巷子裡滿地打滾。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打雷擂鼓似的。」

  只可惜寧姚忙著吃果子,沒聽清楚少年最後說了啥,第一口咬下去,就覺得這果子甘美異常,果肉下肚後,整個人都暖洋洋的,身體如同一座鋪設有地龍的屋子,野果就是一袋袋炭火。寧姚閉上眼睛,感受五臟六腑,雖說通體舒泰,但是其餘並無異樣,這意味著這種野果,大體上可以位列神仙腳下的山上之物,但也僅限於此,肯定可以在世俗王朝能賣出高價,卻也不至於讓修士眼紅。

  對於山下的凡夫俗子而言,則無疑是延年益壽的無上珍品。

  早知道如此,寧姚就乾脆不接這果子了。

  寧姚有些惋惜,抹了抹嘴,轉身把剩下的野果遞過去,「不好吃,還給你。」

  陳平安悻悻然收回去,有些失落,他還以為寧姑娘會覺得不錯呢。

  寧姚雙手輕輕踢著背簍,隨口問道:「是留著給那個叫陳對的女子?」

  陳平安搖頭道:「給她幹什麽,非親非故的,當然是留給劉羨陽了。」

  寧姚突然好奇道:「如果阮秀在這裡,你是不是不給陳對,給阮秀?」

  陳平安點頭道:「當然。」

  寧姚又問,「那如果你手上只有兩顆野果,你是給我,還是給阮秀?」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一顆給你,一顆給阮秀啊。我看你們吃就行的。」

  陳平安又遭受偷襲,揉著後腰,無辜道:「寧姑娘,你幹嘛?」

  寧姚再問,「如果只有一顆的話?」

  陳平安呵呵笑道:「給你。」

  寧姚:「為啥?」

  陳平安既狡黠又實誠道:「阮姑娘又不在這兒,可寧姑娘你在啊。」

  少年後腰瞬間遭受兩下重擊,疼得陳平安趕緊起身,蹦蹦跳跳,如此一來,害得寧姚一屁股跌入那只大背簍。

  陳平安趕緊把她從背簍里拉出來。

  寧姚倒也沒生氣,只是狠狠瞪了一眼陳平安。

  陳平安重新扶好背簍,兩人再次背對背而坐。

  寧姚問道:「你知道那棵樹是什麽樹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道,我只在這個地方看過,其它山上好像都沒有。」

  寧姚沈聲道:「相傳若是有家族陵墓生出楷樹,是儒家聖人即將出世的祥瑞氣象,且這位聖人,必然極其剛直,一身浩然正氣,所以在你們這座天下,必定會得到格外的青睞。」

  陳平安哦了一聲。

  什麽儒家聖人,祥瑞啊正氣啊,這位草鞋少年都聽不懂。

  寧姚問道:「你就不羨慕山上那個女人?也沒有想過為什麽這棵楷樹,不是長在自家祖先墳上?」

  陳平安答非所問,開心道:「今年清明節,我還能給爹娘上墳,真好。」

  寧姚猛然站起身,這次輪到陳平安一屁股坐進背簍。

  寧姚在一旁捧腹大笑。

  ————

  小鎮學塾僅剩下五個蒙童,出身高低不同,年齡大小各異,其中以一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雖然出身於福祿街,但是她在學塾裡從不欺負人,不過也不喜歡湊熱鬧,從來只喜歡自己胡亂逛蕩。小鎮最西邊那戶人家,李二的兒子李槐,也在這座鄉塾求學,他爹娘帶著姐姐離開了小鎮,唯獨留下了他,李槐非但沒有哭鬧,反而高興壞了,終於不用受人管束了,只是到了晚上,這個寄住在舅舅家的孩子,做了噩夢醒來後,就開始撕心裂肺嚎叫,結果被驚醒後的舅舅舅媽聯手鎮壓,一個使用雞毛撣子,一個使用掃帚。

  其餘三人,分別來自桃葉巷,騎龍巷,杏花巷,兩男一女。

  齊先生在下課後,送給他們一人一幅字,要他們妥善保管,仔細臨摹,說是三天之後他要檢查課業。

  那是一個齊字。

  在蒙學散去之後,垂垂老矣的掃地老人,沐浴更衣後,來到齊先生書房外,席地而坐。

  老人開口詢問一個關於「春王正月」的儒家經典之問。

  齊靜春會心一笑,為之解惑,講述何謂春,何謂王,何謂正何謂月。

  這就是儒家各大書院特有的「執經問難」,課堂之上,會安排有一位「問師」,向講學之人詢問,可以有一問數問,十問甚至百問。

  這一場問對,發生於齊先生和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那已經是八十年前的陳年往事了。

  不過當時齊靜春是詢問之人,回答之人,則是兩人共同的先生。

  老人問完所有問題後,望向齊靜春,「可還記得我們去往山崖書院之前,先生的臨別贈言?」

  齊靜春笑而不言。

  老人自問自答,「給我的那句,是『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給你的那句,是『學不可以已。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

  老人突然激動萬分,「先生對你,何等器重,希望你青出於藍!你為何偏偏要在此地,不撞南牆不回頭?為何要為一座小小城鎮,不過五六千人,就舍去百年修為和千年大道全部不要?!若是尋常讀書人也就罷了,你是齊靜春,是我們先生最器重的得意弟子!是有望別開生面、甚至是立教稱祖的讀書人!」

  老人渾身顫抖道:「我知道了,是佛家誤你!什麽衆生平等!難道你忘了先生說過的明貴賤……」

  齊靜春笑著搖頭,道:「先生雖是先生,學問自然極大,可道理未必全對。」

  老人被震驚得無以復加,滿臉錯愕,繼而怒喝道:「禮者,所以正身也!」

  齊靜春笑著回復一句,「君子時詘則詘,時伸則伸也。」

  看似無緣無故,隔著十萬八千里,但是老人聽到之後,臉色劇變,滿是驚疑。

  齊靜春嘆了口氣,望向這位跟隨自己在此一甲子的同門師弟,正色道:「事已至此。那幾個孩子,就托付給你送往山崖書院了。」

  老人點點頭,神色複雜地起身離去。

  齊靜春自言自語道:「先生,世間可有真正的天經地義?」

  ————

  兩輛馬車在天遠遠未亮的時分,就從福祿街出發,早早離開小鎮。

  晨曦時分,一個草鞋少年帶著兩隻大布袋子,動身去往窯務督造衙署外等人。

  一隻袋子,裝著一袋袋金精銅錢,另外一隻,裝著他覺得最值錢的蛇膽石。

  但是等到天大亮,衙署門房提著掃帚出來清掃街道了,少年也沒有看到出發的馬車。

  他只好厚著臉皮去問,問衙署名叫陳對的那撥客人,什麽時候才從福祿街出發。

  門房笑著說他們啊,早就離開小鎮了。

  草鞋少年目瞪口呆,劉羨陽那傢夥不是跟自己約好了天亮以後,才動身嗎?

  那一刻,少年視線有些模糊。

  跟門房道謝之後,少年就開始轉身狂奔。

  跑出小鎮,少年一口氣跑了將近六十里路,最後沿著一道斜坡,精疲力盡的少年走到坡頂,看著蜿蜒的道路,一直向前延伸出去。

  少年蹲在山頂,腳邊放著沒有送出去的銅錢和石頭。

  一個佩劍懸刀的少女悄無聲息坐在他身邊,氣喘籲籲,氣呼呼道:「你不是掉錢眼裡的財迷嗎,怎麽這麽大方了?全部家當都要送出去?就算劉羨陽是你朋友,也沒你這麽大手大腳的啊。」

  少年只是抱著頭,望向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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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6:33:1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八章 天下有春

  齊靜春的那尊巨大法相,潔白縹緲,肅然危坐於東寶瓶洲最北端的版圖上。

  雲海滾滾湧動,緩緩下壓,不斷靠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抬頭望去,笑意灑脫。

  雲海之上,有威嚴嗓音響起:「齊靜春,需知天道無私!你身為儒家門生,對驪珠洞天生出惻隱之心,情有可原,若是此時回心轉意,猶有餘地。」

  伴隨著這位天上仙人的話語,彷彿有陣陣雷聲迅猛滾走於雲海之中,那些一閃即逝的電閃雷鳴,不斷從雲海底端滲透而出。

  言出法隨。

  又有一位仙人嗤笑道:「與這書呆子廢話什麽!想要做出頂天立地的壯舉,得先問過我的拳頭答應不答應!」

  與之同時,雲海被一隻金黃色的巨大手掌,向下一撈,撥開厚重雲霧,露出一個窟窿後,一道光柱落在齊靜春法相之前。

  西方響起佛唱一聲,悲憫開口:「齊施主,一念靜心,頓超佛地。」

  齊靜春沈聲道:「斬龍一役之後,小鎮得以享受三千年大氣運,後世子孫英才輩出,無非是寅吃卯糧的手段,只不過既然是四位聖人訂立下的規矩,最早那撥選擇紮根驪珠洞天的修士,也未有異議,我齊靜春自然沒有資格在此事上指手畫腳。如今天道要鎮壓此方天地,來便是了,無非是換成我齊靜春一人,來替小鎮百姓承受這一場劫難,天道和規矩未曾落在空處,諸位又為何阻攔?」

  伸手將雲海攪出一個大窟窿的仙人肆意大笑,「哈哈,姓齊的,你是真不知道緣由,還是裝瘋賣傻?」

  齊靜春不知何時已經伸出一隻手,將那顆蘊藏一座小洞天的珠子,手掌變拳,虛握於手心之中。

  想來掌心之中,洞天之內,小鎮之上,已是白晝驟然變成黑夜的玄妙光景。

  此時,那只護住驪珠洞天的雪白手掌,彷彿遭受到一股從四面八方而來的無形攻勢,呲呲作響,手背之上不斷濺射、綻放出白色電弧,不斷有看似小如飛羽、實則大如山峰的「雪花」,從齊靜春手背脫落,墜落人間,只是不等落地,就已煙消雲散。

  高坐於雲海窟窿附近的雲上仙人,放聲譏笑道:「小小儒士,悖逆大道,不自量力!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若是從東寶瓶洲的極遠處舉目望去,並且能夠破開仙人聯手造就的遮掩法陣,那就能夠依稀看到無比壯觀一幕,破開雲海的宏大窟窿當中,先是露出一粒黑點,筆直朝下,然後是一截劍尖,最後終於顯露出全貌,是一柄與齊靜春法相手指長短的「袖珍」飛劍。

  第一柄剛剛現世,第二柄又尾隨其後,從別處落下,第三第四柄,依次從天上雲海降臨人間,總計十二把飛劍。

  一線排開,懸停於高空。

  如鐵騎列陣,被人勒緊繮繩,只等一聲令下,便可衝鋒鑿陣。

  雲海之上,一尊金色巨人隨意盤腿而坐,睜著巨大的金色眼眸,雙拳撐在膝蓋上,右拳緩緩抽出一根食指,屈指一彈。

  一柄飛劍率先激射向齊靜春的拳頭虛握的那條骼膊。

  飛劍下墜的速度快如閃電,軌跡上,拉扯出一條連綿不絕的雲尾。

  飛劍瞬間穿透齊靜春法相的手臂,在距離地面只有咫尺之遙的時候,驟然停止。

  雲海之上,金色巨人右拳食指輕輕旋轉,飛劍劃出一道弧線,重返高空,同時左手叩指輕彈,原本懸在空中的一柄飛劍轟然落下,再一次刺穿齊靜春的手臂。

  兩根手指相互起落。

  十二把飛劍筆直落下,弧線返回。

  起起落落,如此反復。

  齊靜春那條骼膊被飛劍一陣陣密集攢射後,變得傷痕累累,出現無數個黑色孔洞,相比原本通體瑩白的巍峨法相,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齊靜春對此神色自若,眼見著又要再來一撥飛劍穿刺,展開新一輪衝殺。

  真是咄咄逼人。

  齊靜春雲淡風輕地說出四個字:「春風得意。」

  一柄飛劍依然是直直刺向齊靜春手臂,只是這一次不等它釘入手臂,就像是松針被一陣清風吹拂得飄蕩歪斜,不但是這一把飛劍,之後十一把飛劍無一例外,就是無功而返,圍繞在齊靜春的法相四周,遵循某種既定軌跡緩慢飛行,劍身顫抖,伺機而動,輕微嘶鳴作響。

  不但如此,一陣陣彌漫天地間的春風,還不露痕跡地托住了下墜雲海。

  那尊金色巨人袒露胸膛,一身恣意放肆的意味,居高臨下,眼見著那十二把飛劍,竟然找不到任何破綻,有些驚訝,「咦?」

  這些對人間修士而言威力無匹的飛劍襲擾,齊靜春並不太上心,他始終盯住那只虛握的拳頭。

  世間有人老珠黃一說,驪珠洞天這粒懸浮在東寶瓶洲上空的珠子,也已經有三千年歲月了, 本該在六十年後,在下一任聖人阮邛的手上,包裹庇護珠子的外壁,將會徹底破碎,如同一件瓷器,外層釉色脫落剝離殆盡。到時候天道碾壓而至,必然勢如破竹,雖然不會當場死人,但是小鎮所有人都會失去來生,齊靜春為此專門翻閱佛經,甚至推斷出一個可怕的後果,小鎮這六千餘人,被用來承受天威浩蕩的「替死鬼」,有可能生生世世墮入西方佛國的餓鬼道,永世不得超脫。

  兵家修士、鑄劍師阮邛,作為驪珠洞天最後一位坐鎮四方的聖人,他到時候的職責,可不是守護小鎮百姓的安危,而是不讓任何一人逃脫這份天道責罰。

  那金色巨人聲如擂鼓,轟隆隆傳遍天空,大笑道:「有人說你齊靜春不簡單,擁有兩個本命字,春字之外,還有一個壞了規矩的靜字,來來來,讓本座開開眼!」

  巨人每說一個來字,就用拳頭砸在膝蓋上一次。

  三次過後,雲海如鍋內沸水,劇烈湧動。

  雲海底部,那陣原本肉眼不可見的清風,也搖晃起來,光線混亂,明暗交替。

  巨人道:「你有春風,本座則有一場飛劍法雨,要給你這傢夥潑潑冷水!」

  言語過後,無數金色的絲線透過雲海,又滲透清風。

  如果用巨人身軀作為對比,那些金色絲線,就像是指甲長短的小小綉花針,只是密密麻麻,成千上萬,彙聚之後,聲勢之大,驚心動魄。

  齊靜春依然凝視著拳頭,聞聲後面不改色,輕聲道:「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只見正襟危坐的法相四周地面,迸濺出一粒粒雨滴,每一滴雨珠,看似渺小忽略不計,其實皆大如水潭。

  然後這些不斷湧現的雨珠,違反常理地嘩啦啦向天空滑去。

  雨幕倒掛。

  只因儒家聖人齊靜春默念的那一句詩詞。

  金色絢爛的飛劍法雨,從上往下,起於大地的春雨水幕,由下往上。

  狠狠撞在一起!

  頭頂氣象萬千,齊靜春卻對此不見,不聽,不言。

  齊靜春那顆拳頭四周,憑空生出一條條閃電蛟龍,砸在手背之上。

  閃電顔色分為三種,猩紅,青紫,雪白,看似雜亂無章,三者卻涇渭分明,並不交替纏繞,分別交織成三張大網。

  法相的拳頭,碎屑四濺,飛羽飄搖,不斷衰減。

  齊靜春輕聲道:「風平浪靜。」

  三色閃電,唯獨雪白閃電毫無徵兆地靜止不動,但是其餘兩種閃電依然遵循規矩而行,這就使得一條猩紅閃電砰然撞斷一條雪白閃電,一條青紫閃電又捆綁住猩紅閃電。疏而不漏的天網恢恢,竟是變得混淆無序。

  雲海之上,有蒼老嗓音悠然響起,「動靜有法!」

  只不過轉瞬過後,原本趨於混亂的三張閃電法網,重新恢復亂中有序的浩大天威。

  一次次敲打撞擊齊靜春那尊法相的拳頭。

  齊靜春微微嘆息。

  「小打小鬧也差不多了,齊靜春,可敢接下本座這一拳!」

  一隻金色拳頭從雲海窟窿之中落向齊靜春的頭顱。

  齊靜春空閒的右手高高舉起,掌心向上,阻擋住那壓頂一拳。

  齊靜春法相猛然下墜百丈,只是雲海也被一股激蕩清風托起百丈。

  像是天地之間拉開了兩百丈距離。

  「再來!」

  金色仙人一拳拳落下,每一次拳勢雷霆萬鈞,恐怕東寶瓶洲任何一座王朝的五岳雄山,也經不起他這一拳。

  一身雪白的齊靜春法相,只是揚起手臂,高高舉起。

  先是法相手心被砸出一個大坑,然後整只手掌砰然而碎,緊接著手臂一節一節被金色拳頭打爛。

  法相大損的齊靜春仍然無動於衷,所有的注意力,始終放在虛握拳頭的左手之上。

  從拳頭蔓延到整條手臂,再到肩頭,覆滿了雷電遊走的道家符籙,每個字大如屋。

  蒼老嗓音繼續響起,「莫要冥頑不化,齊靜春,你若是願意,可以追隨貧道修行。」

  齊靜春稍稍轉過頭,低頭凝望著那條千瘡百孔的手臂,已經布滿道家一脈掌教聖人寫就的無上讖籙,好一個替天行道。

  齊靜春輕輕呵出一口氣,沈聲道:「清靜……」

  蒼老聲音透露出一股震怒,「齊靜春,你大膽!」

  一聲怒喝,硬生生蓋過了齊靜春在「清靜」之後的兩個字。

  高空有並攏雙指作劍,輕而易舉破開雲海,一斬而下!

  竟是直接將齊靜春握拳的那條手臂,從肩頭處斬落!

  極遠處,有一聲不易察覺的嘆息,充滿惋惜。

  儒家聖人不逾矩。

  齊靜春不該跨過道家那座雷池的。

  那指劍成功斬斷齊靜春手臂後,似乎主人怒氣猶在,雙指快速縮回雲海,並未就此罷休,而是以更快速度刺向那個已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的懸空拳頭。

  齊靜春收回頭頂只剩半截的右手手臂,迅速擋在珠子上方,往自己這邊一摟,護在自己身前。

  仙人雙指一往無前,毫無懸念地洞穿齊靜春法相的骼膊,來自窟窿的金色巨人那一拳,更是結結實實砸在齊靜春法相的頭顱之上。

  齊靜春這尊法相,搖搖欲墜。

  雖然殘肢斷臂,依然大袖飄搖,自有讀書人的風流,可越是如此,越顯得慘不忍睹。

  又是被當頭一拳,齊靜春法相繼續下沈。

  一拳緊接著一拳,好像不把這讀書人砸得深陷地下就不罷休。

  破敗不堪的法相,死死護住身前的那顆拳頭,那粒珠子,那座驪珠洞天,那些見面了會喊他一聲「齊先生」的百姓。

  這尊法相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列星隨旋,日月遞照,四時代禦,陰陽大化,風雨博施,萬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養以成……」

  小洞天之內。

  鄉塾之中,沒有一名蒙童在場。

  有一位獨坐的青衫儒士,不僅僅是雙鬢霜白,頭髮也已雪白。

  讀書人七竅流血,血肉模糊。

  魂魄破碎,比一件重重摔在地上的瓷器還徹底。

  讀書人竟是快意至極的神色,閉目而笑,溘然而逝。

  天下有我齊靜春。

  天下快哉,我亦快哉。

  這一年,這座天下,春去極晚,夏來極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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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520520
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6:43:1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六十九章 夜幕

  小鎮好似遇上了百年難遇的天狗食日,一下子就漆黑一片,人人伸手不見五指。

  加上小鎮外一尊尊神像如爆竹炸裂,聲響愈來愈頻繁,當小鎮因為天黑而寂靜之時,就顯得格外刺耳,這無疑又加深了小鎮普通百姓的猜測,聯想到之前那些載著大戶子弟的牛車馬車,市井巷弄裡的老百姓一個個惶恐不安。

  四姓十族的高大門牆內,無一例外,每當有奴僕丫鬟想要自作主張,高高掛起燈籠,很快就會遭受大聲呵斥,一些個脾氣急躁的家族管事人,甚至當場就拍掉那些燈籠,將其一腳踩爛,臉色猙獰,以視若仇寇的眼神,死死盯住那些原本出於好心的府上下人。

  鐵匠鋪子這邊,陳平安正在和寧姚坐在井口吃午飯,天黑之後,陳平安雖然奇怪,但是不耽誤他低頭扒飯,鐵匠鋪的夥食相當不錯,長短工每餐都能分到一塊食指長寬的肥膩紅燒肉,外加一勺油水,飯管夠,但是肉就只有一塊,陳平安大概是兩大碗米飯的飯量,所以每次從掌廚師傅那邊分到一塊肉後,因為有湯汁,第一碗往往是只吃飯不動肉,吃到最後,那塊紅燒肉就會從碗頂一點點滑落到碗底,然後跑去盛第二碗米飯,這才乾淨利落解決掉那塊肉。

  寧姚每次看到陳平安吃那飯,都有些想笑。

  阮秀倒是不會像寧姚這樣,青衣少女望向陳平安的視線裡,彷彿寫著四個大字,同道中人。

  此時陳平安一手端著空蕩蕩的大白碗,一手持筷,竭盡目力環顧四周,只能依稀看到兩三丈距離以內的景象。

  最近這兩天,除了給阮師傅的鐵匠鋪子做牛做馬,陳平安要抽出三個時辰去練習走樁,白天一個,午時到未時,晚上兩個,亥時到丑時。到後來陳平安嘗試著走樁的同時,十指結劍爐樁,但是陳平安發現如此一來,會讓自己呼吸不暢,步伐更加不穩,果斷放棄,陳平安只在勞作間隙,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鍛煉劍爐來滋養身軀,其實對陳平安而言,只不過是把以往的燒瓷拉坯,換成了撼山譜裡的立樁劍爐。

  午時到未時的那個時辰走樁,一開始寧姚偶爾還會尾隨其後,裝模作樣指點過幾次後,就不再出現。陳平安不想惹來流言蜚語,白天這一個時辰的拳樁,會沿著小溪下遊方向,跑出鐵匠鋪子一里地後,才開始練習,然後來回一趟,差不多能走上十里路左右。

  對於陳平安來說,這就算屬於一條雷打不動的新家規了。

  此時坐在井口,寧姚望著覆蓋黑布似的天空,害得她失去「漂亮」印象的狹長雙眉,微微皺起。

  陳平安小聲問道:「是不是跟齊先生有關?」

  寧姚不打算告訴他真相,只給出一個模糊答案,「齊先生既然是這座洞天的主人,應該跟他有關係吧。」

  陳平安又問道:「按照宋集薪和稚圭之前的說法,齊先生原本打算跟學塾書童趙繇一起離開小鎮,為什麽最後不走了?」

  寧姚搖頭笑道:「聖人的心思,就像一條龍脈,能夠綿延千萬里,我可猜不到,也懶得猜。」

  說完這句話,她把碗筷往陳平安手裡一丟,自己起身去往一棟獨屬於她的黃泥牆茅草屋,寧姚自己也很奇怪為何阮師對此自己如此客氣,難道阮師看出自己的身份?可能性極小才對,畢竟倒懸山並不位於東寶瓶洲,況且倒懸山與外界幾乎沒有牽連,名聲很大,客人極少,再者倒懸山那邊,對自己的身份也吃不準。只不過寧姚是船到橋頭自然直、不直我也能用劍劈出一條直路的性情,堂堂東寶瓶洲第一鑄劍大家阮師的示好,她就大大方方笑納了。

  陳平安拿著碗筷,剛想要去竈房那邊,發現不遠處有人從這邊走過,是一位袖子寬大的年輕男人,比讀書人陳松風更像讀書人,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有點像齊先生,又有點像當時在泥瓶巷遇到的督造官宋大人。

  男人看到獨自坐在井口發呆的草鞋少年後,而且還與自己對視後,他微微驚訝,來到少年身邊,笑容溫醇道:「我找阮師傅有點事情,你知道他在哪裡嗎?」

  陳平安這次沒有像當初在泥瓶巷,故意瞞著蔡金簡苻南華,而是直截了當給那人指明了方向。

  一來寧姑娘跟自己說過阮師傅的厲害,二來眼前這個男人,沒有給陳平安一種陰沈城府的感覺。

  陳平安客氣問道:「需要我帶路嗎?」

  年輕男人沒有著急趕路,望著陳平安,微笑道:「不用,就幾步路的事情,不麻煩了。謝謝你啊。」

  陳平安笑著點頭,走向竈房,那男人則走向遠處一間鑄劍室。

  陳平安還了碗筷後,發現短工學徒們都聚在幾棟屋內,點上油燈,在那裡聊著為何會晝夜顛倒,有人言之鑿鑿,說是某座大山的山神過界,害得溪水井水下降,所以惹惱了管轄溪澗的河神老爺,一場神仙打架,打得天昏地暗。也有人用老一輩人的說法來反駁,說咱們這兒,大山都給朝廷封禁了,哪裡來的山神,再說了,那麽點大的小溪,絕對出不了河神。

  陳平安沒去摻和,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借著自己超乎尋常的眼力,獨自去往最後一口水井底下,一背簍一背簍搬土出井。

  一次沿著木梯爬出井口後,恰好看到那名男子從鑄劍室返回,他也發現了少年的身影,並未走近,也沒有停步,只是與陳平安遙遙揮手告別。

  陳平安有些感慨,不論此人是好是壞,最少他跟正陽山雲霞山兩座山,還有清風城老龍城兩座城的外鄉人,確實不同。

  陳平安在井口一趟趟搬運土壤,最後一趟出井後,發現阮秀站在井口軲轆附近,手心攤放著一塊帕巾,堆滿了小巧糕點,等到陳平安出現後,阮秀向他伸出手掌,滿身泥土、雙手髒兮兮的陳平安笑著搖頭,隨後阮秀坐在井口上,低頭吃著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精緻糕點,青衣少女迅速沈浸其中,整個人洋溢著滿滿的幸福歡喜。

  陳平安繼續來來回回搬運積土,十數次後,馬尾辮少女已經不見蹤跡,不過井口上留著帕巾和一塊糕點,是壓歲鋪子最著名的桃花酒釀糕,陳平安楞了楞,只好摘下背簍,放在腳邊,坐在帕巾附近的井口上,在衣衫上擦了擦手,雙指拈起糕點,放入嘴中。

  陳平安使勁點頭,果然很好吃。

  畢竟自己吃得是整整十文錢啊,一想到這點,陳平安立即覺得更好吃了。

  之後幾個時辰,天色依舊昏暗,天空時不時會傳來一陣陣沈悶的擂鼓聲響,除此之外,其實小鎮並無異樣,阮師傅也破例讓自家鐵匠鋪的短工休息兩天,讓他們各回各家,不用待在這邊等著「天亮」繼續幹活。

  陳平安也在此列,乾脆就返回小鎮,去了趟劉羨陽家,沒發現少東西後,就趕緊熄燈,再鎖好屋門,跑向泥瓶巷的自家宅子。

  不知為何,陳平安覺得如今的小鎮,死氣沈沈,沒了生氣。

  陳平安並不知道,在他跑過廊橋廊道的時候。

  橋底下的水面上,懸浮著一位衣袂飄搖的高大女子,衣裙雪白,頭髮雪白,裸露在外的手腳亦是肌膚如羊脂美玉一般。

  她正歪著腦袋,以溪水為鏡,一手挽髮一手梳理,誰也看不清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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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6:55:2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章 天亮

  小鎮如今的光景,就像大驪將帥命人打造的一塊沙盤,戰事已經落下帷幕,決定棄之不用,就用黑布隨意一遮。

  陳平安在自家宅子裡點起一盞油燈,開始清點自己的家當,三袋子金精銅錢,供養錢、迎春錢、壓勝錢各一袋,一袋是大隋皇子所贈,說是感謝讓他撞見那條金色鯉魚,顧粲留下的兩袋,算是買泥鰍的錢。

  至於陳對原本答謝他的那兩袋錢,陳平安在出山途中,懇請陳對轉交給劉羨陽,陳對雖然疑惑,可是並未拒絕,興許對陋巷少年的選擇比較驚訝,也可能是祭祖成功後心情不錯,陳對破天荒露出笑容,嗓音柔和說了些肺腑之言,讓陳平安大可以放心,坦言她這位潁陰陳氏嫡系子弟的許諾,絕對要比兩袋子金精銅錢更值錢。陳平安其實對此將信將疑,不敢全信,只不過寧姚聽說「潁陰陳氏嫡系子弟」後,私下讓陳平安放寬心。

  齊先生先後兩次贈送印章,共計四方。最早兩方印章,「靜心得意」和「陳十一」,是齊先生自己私藏的蛇膽石,之後兩方印章,是齊先生根據陳平安贈送的蛇膽石,隨形刻就,一小篆一隸書,巧合的是兩方印章能夠合攏,湊出一幅青山綠水圖,一敦厚一纖柔,齊先生分別刻下「山」「水」兩字,依照寧姚的說法,大概能夠稱之為一對「山水印」。

  陳平安把陸道長的兩份藥方三張紙放在桌面上。

  寧姚曾經嫌棄過陸道長的字寡淡無味,人氣才氣煙火氣仙佛氣,啥也沒有,就像是世俗王朝的舉人秀才,為了科舉功名而迎合奉行的館閣體,規規矩矩,低三下四。

  陳平安自然看不出年輕道長這一手字的韻味深淺、造詣高低,也不會因為寧姚的評價不高,就輕視了這三張紙。再者陸道長臨行之前親口說過,小鎮購書識字大不易,陳平安想要學字,可以從他的藥方學起,

  此時陳平安小心翼翼拿起最後一張紙,之前看過末尾朱紅印文的「陸沈敕令」四字,並未深思,只是如今自己也有了多達四方的印章,便覺得那幾個小字,格外可愛可親。陳平安想到以後自己兜裡有了閒錢,哪天買了書,歸入家中私藏,然後在扉頁或是尾頁,輕輕以「陳十一」印鈐蓋朱字,陳平安一想到這個,就忍不住咧嘴樂呵。

  只是很快陳平安就有些為難,有了印章,就需要印泥。騎龍巷那間專門售賣糕點的壓歲鋪子,它隔壁就有一間什麽雜物都賣的鋪子,掛「草頭」兩字招牌,宋集薪和婢女稚圭就經常光顧這間鋪子,所謂的文房四寶、書案清供都是那邊買來的。

  陳平安猶豫片刻,覺得等到將來識字了,哪天遇見了一見鍾情的書籍,再去買一盒印泥。

  除此之外,還有那一麻袋精心挑選出來的蛇膽石,七八顆,顔色各異,但哪怕出水這麽長時間,依然顔色不褪。桌上麻袋的袋口打開,大如青壯手心、中如稚童拳頭、小如鴿蛋的各色石子,相依相偎,模樣討喜。

  陳平安本來希望送給劉羨陽,宋集薪雖然是個言語刻薄的讀書種子,但是有句話說得很有道理,大概意思是同樣一件小東西,擺在泥瓶巷外的攤販手上,賣幾文錢,還得費很大功夫,可要是擺在草頭鋪子的櫃子裡,就要三四兩銀子起步,顧客愛買不買,沒錢滾蛋。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陳平安覺得宋集薪這話挺有道理,所以蛇膽石放在他這邊,留在小鎮上,估計撐死了也賣不出什麽高價,可要是給了劉羨陽,要去那什麽潁陰陳氏所在的大地方,哪怕給人坑騙殺價,也絕對比陳平安得到的錢更多。

  至於是自己手握一棟茅屋,還是讓朋友贏得一座金山銀山,兩者孰好孰壞,對陳平安來說,根本不用考慮。

  否則為什麽要和劉羨陽做朋友?

  所以哪怕那個風雷園的劉灞橋,陳平安覺得這個人不壞,可不管劉灞橋嘴上如何跟自己稱兄道弟,陳平安從頭到尾都不會當真,也從不附和。

  陳平安最後拿起那根玉簪子,齊先生說是早年他的先生所贈,是尋常之物,並非什麽奇珍異寶。

  碧玉簪子上篆刻有八個小字。

  寧姚解釋過「言念君子,溫其如玉」這句話。

  君子。

  陳平安雖然沒讀過書,但依然覺得這個詞語,肯定是分量很重的稱呼。

  門口那邊傳來寧姚的嗓音,「你怎麽不把這支簪子別上?人家既然願意送給你,自然是希望你物盡其用。」

  怔怔出神的陳平安抬頭望去,笑問道:「你怎麽來了?」

  寧姚坐在陳平安桌對面,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簪子,「我仔細查看過了,的確是普通的簪子而已,沒有暗藏玄機,一開始我還以為是座小洞天呢。」

  陳平安一頭霧水,「啥?」

  寧姚看著那一桌子陳平安的「壓箱底家傳寶」,解釋道:「別有洞天,這個說法聽說過吧?老百姓只當是讀書人的修辭說法,沒當真。其實這裡頭很有講究,天底下洞天分兩種,一種就是我們身處的這座驪珠洞天,屬於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之一,就是『洞天福地』的那個洞天,有些疆域廣袤,不知幾千幾萬里,傳說中道祖擁有一座蓮花洞天,雖是三十六座小洞天之一,但其中一張荷葉的葉面,就比你們大驪王朝的京城還要大。」

  陳平安一驚一乍,懷疑道:「不可能吧?」

  寧姚笑著伸出大拇指,翹起伸向自己,胸有成竹道:「我也不信,所以將來我去親眼看過之後,回來告訴你真假!」

  陳平安輕聲道:「這麽稀奇古怪的地方,不是誰都能進去的吧?」

  寧姚呵呵笑道:「你以為我是誰?」

  陳平安趕緊岔開話題,「寧姑娘你繼續說洞天的事情。」

  寧姚隨手拿起一塊小巧玲瓏的蛇膽石,桃花色,握在手心摩挲,說道:「任意一座大洞天,能夠貫通天地,靈氣充沛,那才是名副其實的仙家府邸,練氣士身在其中修行,事半功倍,洞天之主,非是身負大氣運之人不得占據,早已被三教百家裡的佼佼者瓜分殆盡,不容他人染指。三十六小洞天,有點像是藏藏掖掖的秘境,如女子猶抱琵琶半遮面,其中以桃源洞天最風景宜人,以罡風洞天最為幽奇險峻,以驪珠洞天……」

  陳平安好奇問道:「我們這兒怎麽了?」

  寧姚嘴角翹起,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拈動,道:「最小,就這麽點大,彈丸之地,不值一提。」

  陳平安乾脆盤腿而坐,懶洋洋的,趴在桌上,然後揚起一隻拳頭,依次竪起一根根手指,柔聲笑道:「可是我在這裡,遇到了齊先生,楊老頭,劉羨陽,顧粲,當然還有你,寧姑娘。」

  寧姚也笑了,「還有一種小洞天,就是收納物品的地方,佛家有須彌芥子一說,道家則是袖有乾坤,其餘百家也各有各的說法,其宗旨都是『方寸之地容天地』,簡而言之,就是說一點點大的物件,能夠放下很多玩意兒,只是相較真正的洞天福地,這種冠以『洞天』頭銜的寶貝,放不得活物,我娘親以前最值錢的嫁妝之一,就是一枚玉鐲子,裡邊洞天的大小,差不多是這棟屋子這麽大的地方。」

  不知外邊天高地厚的草鞋少年,便有些失望,「這麽小啊,你看人家道祖的一片蓮葉,就有一座城池那麽大呢。」

  寧姚惱羞成怒,身體前傾,伸手就想要給陳平安腦袋一巴掌,陳平安趕緊身體後仰,左右躲閃。

  寧姚出手數次也沒能得逞,靈犀一動,那只握有桃色蛇膽石的手,作勢要丟出石頭。

  陳平安趕緊慌張道:「別扔別扔,要是邊邊角角磕壞了,肯定要少賺很多銅錢的!」

  寧姚撇撇嘴,放下蛇膽石,只是突然又迅猛抬手。

  嚇得陳平安趕緊閉上眼睛,不忍心去看。

  啪一聲,將石頭重重拍在桌面上,寧姚捧腹大笑。

  陳平安睜眼後,無奈道:「寧姑娘,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幼稚啊。」

  寧姚一挑狹長眉毛,手肘一掃,那顆石頭被掃落桌面。

  陳平安雙手撓頭,苦著臉。

  跟寧姑娘講道理,講不通啊。

  寧姚嬉笑一聲,從桌面下伸出另外一隻手,那顆本該摔落在地的石頭,赫然躺在她的白晰手心。

  陳平安還是雙手抱頭,可憐兮兮。

  寧姚不再捉弄陳平安,正色問道:「你以後做什麽?」

  陳平安想了想,老實回答道:「幫阮師傅做完那些力氣活,我想以後自己進山燒炭,還可以順便采藥,賣給楊家鋪子。」

  寧姚猶豫了一下,問道:「那麽除了正陽山的那頭搬山猿,還有清風城許家的婦人,截江真君劉志茂,以及蔡金簡和苻南華背後的雲霞山和老龍城,你怎麽辦?萬一人家要找你麻煩,你往哪裡逃?」

  寧姚不等陳平安說話,沈聲道:「所以當初陸道長讓你不管如何,都要厚著臉皮待在鐵匠鋪子,是一條正路。」

  陳平安憂心忡忡道:「那如果給阮師傅惹來一大串麻煩,怎麽辦?」

  寧姚冷笑道:「一位主持小洞天運轉的聖人,還會怕這些麻煩?」

  陳平安點點頭,「那我回頭問問阮師傅,先把所有實情告訴他,看他還願不願意收我做長期學徒。」

  寧姚一手支撐著腮幫,一手翻翻撿撿那些蛇膽石,道:「在小鎮這裡,沒有什麽是一袋子金精銅錢解決不了的,如果有,那就兩袋。」

  陳平安哭喪著臉道:「我心疼啊。」

  寧姚斜眼道:「你打算一股腦給劉羨陽的時候,怎麽不心疼?」

  陳平安搖頭道:「兩回事,不能比。」

  寧姚白眼道:「以後哪個女人,不幸做了你的媳婦,我估計她每天恨不得一巴掌打死你。」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真要有了媳婦,就又是一回事。我可不傻,會讓自己媳婦受委屈。」

  寧姚一臉不信,滿滿的譏諷神色。

  黑炭似的少年雙手抱胸,盤腿而坐,難得有些囂張神色,哼哼道:「要是我媳婦受了委屈,別說是正陽山老猿,就是你說的那啥道祖,我也要砍死他,砍不砍得死先不說,反正先砍了再說!」

  寧姚很是驚訝,目瞪口呆。

  她一直覺得陳平安不是個硬脾氣的人,當然殺蔡金簡、鬥搬山猿除外,平時相處,陳平安好像永遠也不生氣,性情也不偏執,不溫不火的好脾氣。

  這種話如果是苻南華、宋集薪這些天之驕子說出口,寧姚會覺得理所應當毫不意外,可從陳平安的嘴裡說出來,寧姚有點不敢相信,於是她忍不住問道:「為什麽?」

  陳平安咧嘴笑道:「我爹這輩子只跟人打過一次架,就是為了我娘,因為騎龍巷有人駡我娘,我爹氣不過,就去狠狠打了一架。回來的時候,被我娘埋怨了很久,但是我爹私下跟我說,打不打得過,是一回事,打不打又是一回事,男人不護著自己媳婦,娶進門做什麽?!」

  寧姚有些奇怪,「嗯?」

  陳平安撓撓頭,赧顔道:「我爹燒瓷厲害,打架很不行的,回家的時候鼻青臉腫,給人打慘了。」

  寧姚伸手扶住額頭,不想說話。

  她沈默片刻,起身道:「走了,回鋪子。」

  陳平安問道:「我送你到泥瓶巷口子上?」

  寧姚沒好氣道:「不用。」

  陳平安沒有強求,只是把寧姚送到院門口。

  寧姚沒有轉頭,也知道少年一直站在門口。

  不迂腐的好人,他們的人心,會格外溫暖燦爛,如向陽花木。

  這本身就是很美好的事情。

  無依無靠的泥瓶巷少年,被那些個外鄉人一口一個泥腿子賤命,市井陋巷刨土吃的螻蟻。

  可是少年終究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也很想要自己活得好,不是貪圖享受,事實上少年從小就是一個很能吃苦的孩子,他只是單純想著爹娘若是地下有知,他們肯定就會放心,雖然陳家就只有陳平安一個人了,但是一個人,照樣也能過上好日子,就意味著從爹娘傳下來的這個家,還不錯,哪怕這個家只剩下一個人。

  哪怕就算有錢買了春聯,需要少年自己一人張貼,不會有人告訴陳平安是歪了斜了還是正了,那個貼在門頭上的福字,需要自己架梯子,也無人扶。

  人活一世,生死自負,不想著跟老天爺求任何東西。

  所以這種人看似好脾氣,其實骨頭格外的硬。命也會尤其硬。

  走出泥瓶巷的少女,她突然有些失落,也有些愧疚。

  為了自己的不告而別。

  陳平安回到屋子後,對著油燈發呆。

  迷迷糊糊,陳平安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他好像莫名其妙就走到了廊橋南端,只依稀記得一路上漆黑,連他也看不到幾尺外的景象。

  但是當他一腳踏上臺階之後,天地之間,驟然大放光明。

  陳平安渾渾噩噩走在廊橋過道,突然廊道中央那裡,綻放出無比炫目的雪白光芒,彷彿比之前的天地光明更加刺眼,蘊含的道意更加崇高,陳平安明明刺痛得眼睛流淚,但是不知為何,反而能夠更加清晰看到那裡的奇異風景。

  有一位高大人物,面容模糊,站在廊橋當中。

  有些相似陳平安在小巷初見齊先生,大袖飄搖,一身雪白,如神似仙。

  但是脫繮野馬一般的混亂潛意識當中,陳平安無比確定眼前人物,比齊先生更加虛無縹緲,就像他或是她距離人間更遠。

  陳平安緩緩前行,耳邊彷彿有狐魅女子細語呢喃,蠱惑人心,「跪下吧,便可鴻運當頭。」

  之後又有人威嚴大喝,震懾人心:「凡夫俗子,還不速速下跪!」

  又有中正平和的聲音淡然道:「如世俗人,需要下跪天地君親師,跪一跪又何妨,換來一個大道登頂。」

  還有滄桑沙啞的嗓音響起,「這一跪,就等於走過了長生橋,登上了青雲梯,跨過了天地塹,休要遲疑,快快下跪,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聲熟悉嗓音竭力響起,「陳平安,快快停步!既不要前行,也不要轉身,更不可下跪。只需在原地堅持一炷香便可,你一介凡人之軀,能夠承載多少斤兩的神氣意願?不要逆天行事……」

  有點像是楊老頭的訓斥和告誡。

  只是老人的嗓音越到後邊越低。

  與此同時,又有人溫醇笑道:「陳平安,不妨站直,往前走幾步試試看?」

  這像是齊先生。

  陳平安憑藉本能地挺直腰桿,停下腳步,眼神茫然地四周張望。

  他只知道自己有很多問題,想要問齊先生。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這是馬苦玄的應得機緣!你這小子速速滾出去!」

  「便是馬苦玄拿不到,也該順勢落入那天仙胚子的寧姚之手,你算個什麽東西!」

  「你這一支陳氏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早該香火斷絕,也敢垂涎神物,厚顔無恥的小雜種!」

  「陳平安,你不是很在乎寧姚和劉羨陽他們嗎,轉身返回小鎮吧,把機緣留給你的朋友,不是更好?齊靜春已經用他一死來換取你們這些凡人的安穩,以後安心做個富家翁,娶妻生子,還有來生,豈不是很好?」

  「膽敢再往前一步,就將你挫骨揚灰!」

  陳平安一步踏出。

  廊橋轟然一震。

  天地寂靜,雜音頓消。

  有嘆息,有恐懼,有慌亂,有敬畏,有唏噓,一團亂麻。

  陳平安一步走出之後,就自然而然向前走出第二步,這個時候他才發現齊先生與自己,並肩而行。

  整座廊橋以及廊橋之外,突然又變得伸手不見五指。

  少年之前停步的時候,就已經不再被光線刺得流淚,這會兒沒來由就一下子哽咽起來,靈犀所至,問道:「齊先生,你是要走了嗎?」

  「嗯,要走了。外邊有太多人,希望我死,也由不得我自己做選擇。」

  「齊先生,那我們去要見誰?」

  「不是『我們』,是你。你要見的是一位……老人?」

  砰然一聲巨響。

  齊先生好像被人一擊打飛,但是齊先生反而爽朗大笑,最後不忘沈聲道:「陳平安,大道就在腳下,走!」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抬起腳準備踏出第三步。

  有一個響起極遠、極高之地的嗓音,瞬間穿透一層層天地,微笑道:「事不過三,點到即止。」

  廊橋中間那邊隨之有人冷哼一聲。

  陳平安猛然驚醒,發現自己趴在桌上,油燈還在燃燒,少年下意識轉頭望向窗外。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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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7:18:1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一章 有些喜歡

  陳平安神情恍惚地走出屋子,來到小院,抬頭望去,烈日當空,視線尤為清晰,天空如同褪下一層層釉色的瓷胚,光潔可人。

  陳平安無意中察覺到呼吸有些凝滯,便坐在門檻上,屏氣凝神,雙手十指結劍爐拳樁。

  一炷香後,陳平安這才感受氣息平穩順暢起來,剛要站起身,眼角餘光一瞥,一屁股坐回門檻,瞪大眼睛望去,不知何時院子角落,安安靜靜躺著一塊黑色石頭,世間最好的磨劍石,斬龍台!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走去,蹲下身仔細端詳,跟之前那座倒塌的天官神像台座相比,好像被人刀切豆腐似的,一刀直直下去,就乾脆利落地一分為二。陳平安揉著下巴,一點一點挪位置,換了一個方位蹲著,東南西北挪了一圈,屁股回到原位後,愈發確定,正是「菩薩點頭」的那尊神像腳下台座。

  這讓陳平安悚然,寧姑娘雖然喜歡說一些口氣很大的話,但是她所有冷眼袖手的言語,絕對不會有半點作假,她說牢固異常的斬龍台,只能被大劍仙花大代價才能劈開,陳平安就確信無疑。那麽這塊斬龍台是自己長腳了,然後一路跑到他陳平安家宅子?

  如今陳平安已經知道世上確有神仙鬼怪,還有不計其數的山魈精魅,但是石頭成精,可能性不大吧?再說了,它跑誰家裡也能享點福,跑自己這棟宅子除了遭罪還能做什麽,有這麽笨的石頭精嗎?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喂,你能說話不?或者能聽懂我說話嗎?」

  當然不能。

  疑神疑鬼的少年搖晃腦袋,看不夠。

  大概是之前那個夢境太過真切,陳平安其實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導致現在看什麽都透著古怪。

  許多當年沒有深思的小事,如今串在一起,好像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齊先生說世上的確有,寧姚更是說過了外邊天地的光怪陸離,

  哪怕是姚老頭,其實也早就零零碎碎說了許多,簡簡單單的入山一事,有諸多講究,姚老頭曾經說過很多,比如那些個不起眼的老樹墩子,有可能是山神的座椅,坐不得。還說天底下的山,無論大小,其實一脈相承,只不過有著祖孫之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很好奇,很想知道小鎮所在的驪珠洞天,到底如何才能看到全貌?是不是只有爬到那座比披雲山更高的山峰,才能一覽無餘?

  陳平安收起思緒,低頭看著那塊黑色石頭,想著要把它搬去鐵匠鋪子,寧姑娘肯定用得著這塊磨劍石。至於到時候寧姑娘如何處置石頭,是選擇自己磨劍,還是交給阮師傅,作為幫忙鑄劍的謝禮,陳平安反正無所謂,他只是很好奇磨劍石到底如何磨劍,會不是跟自己磨柴刀差不多?

  陳平安做事情從來不拖泥帶水,下定決心之後就立即動手,伸出雙手將磨劍石往上抬,能夠抬離地面寸餘距離,有些沈重,但還不至於搬不動,這就好辦,陳平安去屋子找來一隻籮筐。

  很快少年就背著籮筐走在泥瓶巷,磨劍石之上覆蓋一件衣衫。

  走出泥瓶巷後,陳平安發現大街上行人衆多,估計是那場突如其來的黑夜,讓人瘮得慌,如今好不容易看到了大太陽,就都想著出來透口氣。所以絕大多數小鎮百姓都離開家門,走出巷弄來到大街,議論紛紛,時不時有人匆忙跑過,嚷嚷著鐵鎖井已經徹底乾枯了,連那條懸掛井中不知千百年的鐵煉,也給哪家混蛋給偷偷搬走藏在家了。更有唯恐天下不亂的稚童孩子,三三兩兩,蹦蹦跳跳,滿臉雀躍,亂七八糟說著那棵老槐樹的變故。

  原來那棵老槐「一夜之間」連根拔起,倒在大街上,滿地的碎裂槐枝和和枯黃槐葉,一開始很多附近百姓覺得別浪費了,就順手撿了枝葉回家燒火,一些個憊懶青壯,不情不願被自家婆姨催促,拎著柴刀去劈砍更粗大一些的槐枝。不是沒有人阻攔,祖祖輩輩生活在老槐樹周邊的小鎮老人,大多痛心疾首,對那些占這種缺德便宜的漢子婆娘,直接破口大駡,也有老人苦口婆心說著老槐跟這棵樹是有靈氣的,這麽多年來,連枯枝墜落也只挑夜深人靜的時候,不願砸在人頭上,更不說每逢收成不好的時候,老樹的槐花如米,填飽了多少人的肚子。

  不管用。

  那些青壯男人要麽不理不睬,只管埋頭砍樹,脾氣差一點的,就跟老人起了衝突,推推搡搡。總之有點亂。

  聽到老槐樹那邊的動靜後,陳平安背著籮筐,猶豫不決,就放慢腳步,三步一回頭,望向老槐方向。直覺告訴他應該去槐樹那邊瞅瞅,但是心底又有一個聲音,讓他趕緊去鐵匠鋪子。

  他突然看到一個風一般的靈巧身影,從自己身邊擦肩而過,是個身穿大紅棉襖的小女孩,讓人哭笑不得是小閨女肩膀上,扛著一根粗如青壯手臂的槐枝,槐枝等人長,小女孩腳步飛快,跟車軲轆似的,活潑俏皮得很。

  陳平安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個獨來獨往的小女孩,來去如風,喜歡在小鎮四處逛蕩,她跟顧粲屬於不打不相識,前不久在青牛背又見過一面,她跟在那些神仙人物身邊,好像跟那位年輕道姑關係尤其好,陳平安還送給她一塊小蛇膽石。

  陳平安趕緊出聲喊她,紅棉襖小女孩轉過頭,看到是陳平安後,咧嘴一笑,一雙會說話的秋水眼眸,好像在說你有事快說啊,我聽著呢,我還要忙著螞蟻搬家!

  陳平安忍住笑,招手道:「我跟你商量個事,最多耽誤你一會兒。」

  大紅棉襖小女孩,扛著樹枝就雷厲風行地跑過來,微微側身,她抬起頭,有些疑惑。

  陳平安問道:「這截樹枝,你是從老槐樹那邊搬來的吧?」

  小女孩使勁點頭,遺憾道:「不快一點的話,要被人搶光了。我力氣小,只能搬得動這麽點大的,我爭取多跑幾趟。」

  陳平安心思急轉,試探性問道:「你家如果是在福祿街那邊,那就遠了,你如果信得過我,可以先把槐枝放在我家院子,這樣你就可以來回多跑幾趟。」

  小女孩默默權衡利弊,認真思量的同時,她一直在觀察陳平安的眼神和臉色,大概是覺得陳平安沒壞心,她點頭道:「那你要我做什麽?事先說好,我可扛不動太大的樹枝,很沈的,我現在肩膀就有點像是火燒著了。」

  陳平安掏出一串鑰匙,摘下其中一把,遞給小女孩,「這是我家院門的鑰匙,你拿著。我不要你多做什麽,只是讓你搶槐樹枝的時候,看看地上有沒有沒有變黃的綠色樹葉,有的話就記得幫我收起來。」

  她沒有接過鑰匙,瞪大眼睛,「就這?」

  陳平安笑道:「對,就這個。你知道我家地方吧?」

  她嗯了一聲,「泥瓶巷左手邊數起,第十二個宅子。」

  她最後還是沒有接過鑰匙,「你家那邊院牆不高,我可以把槐枝輕輕放進去,不用打開院門。」

  陳平安才收起鑰匙,紅棉襖女孩已經轉身飛奔離去。

  陳平安覺得她就像是進了山的自己,她是走街穿巷,他是翻山越嶺。

  陳平安走出小鎮,一直往南,等到他靠近「廊橋」的時候,駭然發現廊橋不見了。

  已經恢復成記憶當中的那座老舊石拱橋。

  不知為何,廊橋雖然嶄新大氣,還掛著亮眼的金字匾額,可陳平安還是喜歡眼前的老橋。

  陳平安站在石橋這一頭,沒來由想起那個無法解釋的夢,深呼吸一口氣,緩緩走上斜坡。

  越是臨近橋中央,陳平安就越是緊張,本就大汗淋漓,更加汗如雨下,只是等他一直走到了拱橋那一頭,也沒有任何事情發生,陳平安自嘲一笑,加快步子往鐵匠鋪子走去。

  ————

  青牛背那邊,楊老頭坐在青色石崖邊緣,大口大口抽著旱煙。

  老人腳下的水潭,漣漪陣陣,波光粼粼,水面之下,好像有大把大把的水草在搖晃,大太陽底下,仍是透著一股無法言喻的陰森詭譎。

  水面上,逐漸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老嫗面孔,但是她卻擁有一頭鴉青色的頭髮,在水中綻放,此時老嫗如喪考妣,顫聲道:「大仙,昨夜我是真的不敢靠近那邊啊,我試了好幾次,一過去就像是鑽進了油鍋,比千刀萬剮還難受,大仙,你就饒過小的吧,實在是沒有辦法啊。」

  楊老頭冷漠道:「我不是來興師問罪的,你以後也一樣,只需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不含糊,就可以了。不過現在有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擺在你面前,就看你自己敢不敢爭取了。」

  老嫗幽綠色的臉龐隨水晃蕩,說不出的鬼氣森森,聽到那位大仙有意為自己指點出一條明路,趕緊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老人緩緩說道:「如今小洞天已經緩緩落回人間,跟大地接壤,正處於落地生根的關鍵時期,過不了多久,就要與大驪王朝版圖同氣連枝,你之所以只能被稱為河婆,而不是河神,就像是在世俗王朝,你仍然只是個不入清流品秩的胥吏,並未真正獲得官身,一步之差,天壤之別。」

  他用老煙桿往石拱橋那邊一指,「之所以如此,根源不在於你轄境小,而在於你的地盤被攔腰斬斷了,瞧見那座橋沒,就是它把你的未來香火斬斷了,你現在只要能夠從橋底下遊過去,就能有一份大前程。你所處的這條小溪,將來會成為許多重要河流的源頭,別說是一頭青絲長不過數百里的下等河神,就是被大驪敕封為江神,髮絲長達幾千里,也不難。」

  老嫗眼珠子微微轉動。

  楊老頭也不催促,笑道:「爛泥裡躺著其實也蠻舒服的,對不對,為什麽要別人扶起來,對不對?」

  老嫗之前心生怯意不敢一口應下,此時聽到大仙的冷嘲熱諷,心知不妙,立即討饒,深潭溪水頓時翻湧。

  老人無動於衷,淡然道:「是繼續做搖尾乞憐的泥鰍,還是化為坐鎮一方水運的河蛟,在此一舉。還有,別忘了當初我是怎麽跟你說的,這條路,沒有回頭路可走,只能一條道走到黑,天底下沒有一勞永逸的好事,說句難聽的,小鎮百姓誰都可以有善報,但是如何也輪不到你。」

  那位神通廣大的大仙,越是如此雲淡風輕,河婆老嫗越是心裡打鼓,最後狠狠一咬牙,迅猛潛入水中。

  片刻之後,老嫗身影消失不見,但是在青牛背和石拱橋之間的溪水中,好像有一抹幽綠暗影,歪歪扭扭向下遊。

  這道暗影臨近石拱橋後,速度放緩,最後簡直就是烏龜劃水一般。

  距離石拱橋那座深潭還有十餘丈,河婆老嫗的身影驟然加速,顯然是富貴險中求,要拼死一搏了。

  一遊而過。

  暢通無阻。

  老嫗一口氣沖出數十丈後,水下身影打了一個旋,為了慶賀劫後餘生,情不自禁地一圈圈轉動起來,一團青絲纏繞那具已無血肉的乾瘦軀殼。

  這位河婆站直懸停在溪水當中,抬頭望向那座石拱橋,終於清清楚楚看到了那把老劍條。

  依舊銹跡斑斑,跟她還是孩提時、年少時、少婦時所見,並無半點異樣。

  但是下一刻,只是多看了老劍條這一眼的河婆老嫗,一雙眼珠子當場爆裂。

  哀嚎。

  溪水翻滾,浪花陣陣。

  許久之後,這一段小溪總算恢復風平浪靜,老嫗重新生出了一雙眼睛,但是她變得氣息孱弱,耳畔響起那位大仙的嗓音,「人家不稀罕理睬你,那是你祖上冒青煙,你別得寸進尺。以後經過石橋的時候,切記不要抬頭了。」

  老嫗嚅嚅喏喏道:「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楊老頭的嗓音幽幽傳來,「你只管往下遊去,試試看能遊到哪裡。經過那座鐵匠鋪的時候,也別太猖狂。不過不用太擔心,你的存在,能夠讓這條溪水變得尤為『陰沈』,一旦催生出水精,有利於鑄劍淬煉,所以那位阮師,不會為難你。你要是做事勤勉,說不得人家還會施捨給你一點機緣。驪珠洞天雖然碎裂了,靈氣迅速流溢四散,可大抵上還能延續個三四十年,阮師的聖人之位,穩固得很,對他來說,反而是好事。」

  老嫗鬆了口氣,諂媚道:「謹遵大仙法旨。」

  青牛背這邊,有人言語中滿是欽佩,「前輩好大的神通,竟然能夠自行敕封一方河婆,關鍵是還能夠不驚擾到天道。」

  楊老頭依然保持原先的坐姿,頭也不轉,冷笑道:「河婆,和河神,一字之差,雲泥之別。你這種讀書人,會不懂?」

  來者正是觀湖書院最大的讀書種子,崔明皇,他應該會是最後一位離開此地的外鄉人。

  這位豐神玉朗的英俊書生,笑道:「已經很駭人聽聞了。在一條斷頭路上,硬生生岔出小路來,這等手筆,由不得晚輩不佩服。」

  楊老頭淡然問道:「小子,你知道我的身份?」

  崔明皇搖頭笑道:「山主事先並未告知,但是我勉強猜出一點端倪。」

  楊老頭不耐煩道:「去去去,你小子還不夠格與我談,換成你們山主還差不多。」

  崔明皇非但沒有離去,反而在青牛背席地而坐,落座之前,不忘伸手將腰間玉佩小心翼翼挽住,以免撞擊在石崖上,他抬頭望著再無遮攔的蔚藍天空,輕聲道:「空有一身通天修為,為了護住這座驪珠洞天,不讓天道滲透進來些許,竟是半點也不願使出,到最後只能靠兩個本命字,真正死撐到最後。楊老先生,你說我們這位齊先生,到底圖什麽?」

  老人只是抽著煙,神色陰沈。

  崔明皇喃喃道:「若是圖一個『為生民立命』,那也太虧了,他是齊靜春啊,山崖書院的山主,儒教第四聖的得意弟子,他的一條命,換來五六千凡夫俗子的來生來世,劃算嗎?我看不劃算,換成是我,絕對做不來。」

  楊老頭吐出一口煙霧,「你這話,也就只能跟我嘮叨,要不然傳出去,你這輩子也別想當書院山主。看在你先說了幾句心裡話的份上,咱們隨便聊聊?」

  讀書人微笑道:「那敢情好,晚輩求之不得。」

  老人望著水面,「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前輩問便是了。」

  老人緩緩道:「一步步把齊靜春逼到那個唯有求死的境地,是不是你的手筆?」

  崔明皇先是一楞,隨即苦笑,最後自嘲道:「前輩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楊老頭沒有轉頭,一團團煙霧在老人身前裊裊升起,「我別的本事沒有,看人心一事,還算湊合。所以你不該來這裡的。」

  崔明皇笑著解釋道:「哪怕是晚一些來算,從我儒家第四聖在文廟位置第一次下降,以此作為開端,那也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我如今不過而立之年,怎麽說得通?」

  老人轉過頭,笑眯眯道:「你的意思,是說自己不過湊巧來這裡取走鎮國玉圭,又湊巧碰上這樁慘案而已,屬於黃泥巴落在褲襠裡,不是屎也是屎?」

  崔明皇神色自若,笑道:「世事無常,無巧不成書。」

  楊老頭呵呵笑著,皮笑肉不笑。

  崔明皇不願繼續空耗下去,開門見山道:「晚輩對那座披雲山情有獨鍾,希望將它作為一座新書院的地址,晚輩來此是客,入鄉隨俗,於情於理,都應該跟楊老前輩打聲招呼。不知道前輩有什麽要求?」

  楊老頭皺著臉,默不作聲。

  崔明皇似乎不敢擅自催促老人,緩緩起身,輕聲道:「前輩放心,只要前輩一天不點頭,晚輩的書院就一天不敢破土動工。如果哪天前輩覺得此事可行,可以讓窯務督造衙署那邊,捎句話給觀湖書院崔明皇即可。」

  楊老頭嗯了一聲,沒有拒人千里之外。

  崔明皇作揖告辭。

  相較於河婆老嫗這種小棋子,能否真正成就神位,還是觀湖書院要在大驪王朝,尋求一塊圍棋上的飛地,選中了那座披雲山,其實老人對這些並不太上心,因為無舉輕重。

  老人唯一在意的事情,是那夜齊靜春到了廊橋,與阮邛說了什麽,最後他獨自坐在廊橋一夜,天亮之後才起身返回小鎮,在那期間,齊靜春又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

  老人拎著老煙桿站起身,低聲駡道:「就沒一個是讓人省心的。」

  ————

  學塾內,四個蒙童面面相覷。

  孩子們沒有見到齊先生,反而是那位好像一年到頭都在掃地的老大爺,換上了一身跟齊先生裝束相似的儒衫,腰間懸掛了一枚玉佩,霜白頭髮收拾得整整齊齊,頭戴高冠,老人坐在原本齊先生的位置上,告訴四個孩子,齊先生已經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所以之後就由他來帶領那趟遊學。

  出門遠遊一事,是齊先生跟孩子們早就說好的,他們家中長輩也都點頭答應下來。

  老人不復見以往的慈眉善目,氣勢威嚴,問道:「李寶瓶呢?為何沒有來上學?」

  鬼頭鬼腦的李槐,平時就跟那個紅棉襖不對付,立即告密道:「李寶瓶來的路上,聽說老槐樹倒了,就非要跑去湊熱鬧,我拉不住她,她脾氣差得很,我怎麽勸都不聽,她還要動手打人呢。」

  其餘三個蒙童各自腹誹,李槐真是隨他娘,睜眼說瞎話的能耐,比誰都厲害。

  老人轉頭對一個紮羊角辮的道:「你去喊李寶瓶回來,我們今天就要離開小鎮。」

  小女孩哦了一聲,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小跑離開學塾。

  李槐年紀不大,嘴巴很刁,不忘火上澆油,老氣橫秋道:「老馬啊,李寶瓶這種頑劣學生,一定要好好管束才行,要不然成不了材的。既然齊先生不在了,老馬你就要挑起擔子來……」

  老人厲色瞪去,李槐嚇得噤若寒蟬,乖乖閉嘴,只是在心裡不斷駡這個馬老頭不是個東西,老虎不在山就猴子稱大王。

  以前李槐很厭煩齊先生的規矩,如今倒是懷念起齊先生的好了。

  學塾課堂隔壁,屬於齊靜春的那間屋子,觀湖書院的崔明皇坐在書案後,環顧四周,鳩占鵲巢的讀書人笑容恬淡,有些失望地輕聲道:「書也沒有幾本啊。」

  ————

  陳平安到了鐵匠鋪後,聽到那個消息,有點懵。

  寧姚在天沒亮就離開,是倒懸山那邊飛劍傳書,寧姑娘聽說後急匆匆就離開了鋪子。

  陳平安這個時候才知道,原來寧姑娘之前去泥瓶巷,是跟自己告別。

  陳平安背著籮筐,站在寧姚暫住的那棟屋子檐下,抿起嘴唇。

  阮秀柔聲道:「寧姑娘讓我告訴你,那把劍鞘她先借用一段時間,以後會還你的。」

  陳平安搖頭道:「沒關係。」

  阮秀欲言又止,陳平安才醒悟這句話跟阮姑娘說,沒什麽意義,撓頭道:「那我先回趟泥瓶巷。」

  阮秀點點頭。

  陳平安向前行去。

  阮秀突然記起一事,喊道:「陳平安,我爹說你這段時間就在鋪子裡安心做事,以後可能需要你幫忙打鐵。」

  陳平安轉頭笑道:「謝了。」

  青衣少女嫣然一笑。

  陳平安獨自走在溪畔,走上石拱橋後,突然停下腳步,摘下背簍,坐在石橋邊緣,雙腳懸掛空中,裝著沈重斬龍台的籮筐就放在身邊。

  一雙草鞋,輕輕晃蕩。

  對於寧姑娘的離去,少年沒有太多感傷,因為一開始就知道她會走的。

  只是有些話,來不及說了啊。

  不知過了多久,陳平安被橋底下一陣巨大的水花聲響,給猛然驚醒,陳平安趕緊轉頭,籮筐已經不見了!

  陳平安沒有絲毫猶豫,雙手一撐,任由自己摔入溪水。

  入水後,迅速轉換水中姿勢,頭朝下,使勁水底鑽去。

  當陳平安瞪大眼睛,依稀看到一點光亮後,那一瞬間,他就失去了知覺。

  下一刻,陳平安發現自己站在鏡子一般的水面上,輕輕跺腳,能夠踩出一圈圈漣漪,但是鏡面並未塌陷。

  陳平安突然抬起手臂遮住眼睛。

  正前方有刺眼光芒,照徹天地。

  等到光芒淡去,陳平安放下手臂,看到遠處有一人懸空而坐,一腳曲起,一腳下垂,如同坐在懸崖邊上,姿態懶散。

  整個人沐浴在潔白光輝當中,絲絲縷縷的光線,不斷搖曳。

  陳平安如何也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跟之前泥瓶巷家中的那場夢中,站在廊橋中央的人物,兩者很相像。

  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是不是同一人。

  那人抬頭打了個哈欠,緩緩道:「那個叫齊靜春的讀書人,說他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麽你呢?」

  陳平安在那個人開口後,呼吸困難,咬緊牙關。

  很快他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如有人擂鼓震天響,少年滿臉漲紅,伸手使勁捂住心口。

  神人擂動報春鼓,告知天下春將至。

  鼓不響,春不來。

  那人隨手一揮,大袖晃動如一條銀河。

  石拱橋上,小雞啄米的少年恍恍惚惚醒來,轉頭望去,籮筐就老老實實放在自己身邊。

  少年抱頭道:「又來?!」

  陳平安使勁給自己一耳光,疼。

  慌慌張張站起身,背起籮筐就跑。

  陳平安一路跑回泥瓶巷,打開院門,發現靠近院門的地方,一根根槐枝橫七竪八躺著。

  心想那丫頭是真能跑真能扛啊。

  陳平安放下背簍,然後坐在院門口,擦著汗水。

  一抹紅色從泥瓶巷一端快步跑來。

  小女孩滿頭大汗,看到陳平安後,咧嘴一笑。

  她以槐枝拄地,氣喘籲籲,從腰間綉袋撈出一把張鮮艶欲滴的翠綠槐葉。

  陳平安接過後,低頭一看,相比那次齊先生帶他去求來的槐葉,這些槐葉雖然也是綠色,但是葉脈已經枯黃,長久端詳,也看不出有綠色瑩光遊走其中。

  陳平安看著左右張望的紅棉襖,笑著伸出手。

  小女孩一臉茫然。

  陳平安沒有收回手。

  她堅持片刻後,神色懊惱地從綉袋裡掏出最後一張樹葉,重重拍在陳平安手心上。

  陳平安繼續伸著手。

  她使勁鼓起腮幫,轉身不知從哪裡又摸出一張槐葉,哭喪著臉交給陳平安。

  陳平安忍住笑意,將那八張槐葉合攏在一起,不過抽出其中三張,遞給紅棉襖小女孩,柔聲道:「送給你的。」

  小女孩沒有接過槐葉,黑葡萄似的水潤大眼眸,滿是疑惑。

  陳平安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溫聲解釋道:「你自己事先藏起來,跟我事後送給你,是不一樣的。以後別忘了,答應別人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陳平安看著那張天真無邪的稚嫩臉龐,笑道:「如果努力了,還是做不到,記得打聲招呼。」

  小女孩雖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可是自己多沒有面子啊,於是使出渾身解數皺著小臉,氣鼓鼓道:「你怎麽跟學塾齊先生這麽像啊。我要不喜歡你了!」

  陳平安哭笑不得,說道:「我幫你把槐枝搬到你家去,我力氣大,跑一趟就夠了。」

  累慘了的紅棉襖小姑娘,頓時眼睛一亮,笑得雙眼眯成月牙兒,「那我可以多喜歡你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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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7:35:3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二章 黑雲

  陳平安雖然看著身形瘦弱,可是當他雙肩扛起那些槐枝,一點也不勉強地輕鬆走在泥瓶巷,把後頭那位紅棉襖小姑娘,給看得目瞪口呆,之前如果不是她堅持,陳平安連她纖細肩膀上的那根槐枝也要一並拿去。

  泥瓶巷口子上站著一個紮羊角辮的小丫頭,估計是冬天凍傷了臉頰,兩坨腮紅很惹眼,看到大搖大擺扛著槐枝的紅棉襖姑娘後,她悶悶道:「李寶瓶,不是說好了丟下槐枝,就跟我一起去學塾嗎?你是不知道,今兒馬爺爺怪得很,穿得跟齊先生一樣,說要由他來帶著我們遊學,去那山崖書院,到時候馬爺爺朝我們發火的話,就怪你。」

  紅棉襖姑娘根本就沒有聽進去,從腰間綉袋拈起一張陳平安送給她的翠綠槐葉,對著身邊的同齡人,拈動旋轉,得意洋洋。

  她一臉「你沒有吧,我有很多呦」的表情。

  羊角辮小丫頭只覺得莫名其妙,不知道一張破葉子,有什麽只得炫耀的,但是她就是受不了李寶瓶的那副模樣,很欠揍。問題是學塾裡差不多大的孩子,哪怕是李槐這樣的刺頭,也打不過李寶瓶,李槐曾經被她打得趴在地上裝死,李寶瓶猶不罷休,扒掉李槐的褲子,再把那條褲子往樹上一丟,高高掛在那裡,光屁股李槐一路嚎啕大哭回去,他娘可不是省油的燈,二話不說就拽著李槐一起殺向福祿街,結果還沒到李家,看著街道兩邊氣派威嚴的石獅子、彩繪門神和高大院牆,婦人就氣不打一處來,又給李槐暴打了一頓,連李家大門也沒敲,就扯著自己兒子的耳朵,灰溜溜回到小鎮最西邊的破落宅子,不過那晚婦人宰了只雞燉了,李槐光屁股站在凳子上,晃來晃去,吃得比誰都歡快,哪裡還記得被李寶瓶按在地上拍腦袋的糗事。

  羊角辮小姑娘伸出雙手比劃了一下長短,滿臉嫌棄道:「槐樹葉子而已,有什麽好神氣的,我爹昨夜給了我一隻金算盤,金子做的算盤,有這麽大!」

  只可惜紅棉襖小姑娘完全沈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根本不在乎什麽金算盤,她繼續在夥伴眼前輕輕搖晃槐葉,尖尖的小下巴抬了抬,指向前邊的陳平安,她說道:「他送我的,我袋子裡還有哦。」

  羊角辮小姑娘唉聲嘆氣,從她第一天認識李寶瓶起,就是這這麽個討人嫌的德行。她只說她想說的,只聽她想聽的,只做她想做的事情。

  如果不是在騎龍巷那邊實在沒幾個同齡人,羊角辮小姑娘才不願意跟她一起玩耍。很多時候,連齊先生也對李寶瓶無可奈何,因為李寶瓶總會問一下奇奇怪怪的問題,偏偏齊先生每次都會認真回答,只可惜經常說不出讓李寶瓶信服的答案,有些時候齊先生興致勃勃想通了一個問題,第二天打算跟李寶瓶好好授業解惑一番,結果李寶瓶自己都忘了昨天問了啥,一想到要釣泥鰍啊抓蟋蟀啊放紙鳶啊,撒腿就跑,就那麽直接把齊先生晾在一邊。

  陳平安雙肩扛著那些槐枝,不好轉頭,只能稍稍大聲問道:「學塾現在有多少人?」

  李寶瓶正在吃力地換肩膀來扛槐枝,之前已經來回換過很多次,火辣辣的疼。

  羊角辮伸出一隻手掌,回答道:「如今只剩下五個人啦,我,李寶瓶,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她閒著也是閒著,竹筒倒豆子就把學塾的境況給一口氣說出來,「齊先生之前答應要帶我們出去遊學,最後要去到山崖書院讀書,當時我們學塾還有十四五個人,家裡人都同意的,後來呢,這些大多住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的有錢孩子,先是托病不來學塾,後來聽李寶瓶說,他們直接離開小鎮了,說是去投奔遠房親戚。當初聽說要去山崖書院的時候,這撥人最高興,我都不知道他們高興什麽,要跟著齊先生走那麽遠的路,不累啊。」

  小女孩說話稚聲稚氣,但是條理清晰,有些早慧且性情溫和,像個小大人。陳平安沒來由就想起了顧粲,只不過她跟刺猬似的鼻涕蟲,還是不太一樣的。

  陳平安笑問道:「那你叫什麽?」

  紮兩根羊角辮的小姑娘淡然道:「我啊,叫石春嘉,所以你可以喊我石姑娘。」

  陳平安無言以對。

  李寶瓶拆臺道:「你喊她小石頭就行了。」

  石春嘉像是一隻炸毛的小貓,對李寶瓶怒色道:「不許喊小石頭!李寶瓶你也不可以!」

  喜歡成天胡思亂想的李寶瓶,此時她的想法念頭,早已從小夥伴的綽號,轉移到別處去了,所以根本沒搭理石春嘉的反駁。

  石春嘉卻是喜歡較真的性子,不厭其煩地跟李寶瓶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只為了擺脫「小石頭」這個不討喜的綽號,因為石春嘉知道,將來到了齊先生的那座山崖書院,只要李寶瓶開口喊她一次小石頭,那麽這個綽號估計就要徹底甩不掉了。

  聽著身後兩個小姑娘你來我往的雞同鴨講,陳平安在臨近福祿街的時候,問道:「福祿街這邊有很多戶李姓人的宅子,你家在哪邊?」

  陳平安想著只要不是四大姓的李家宅子,都行。

  畢竟當時為了誘使正陽山老猿出山,他利用福祿街那棵子孫槐爬上了李家大宅的牆頭,說起來陳平安還用彈弓打碎了李家的兩隻鳥食罐。

  石春嘉沒好氣道:「她啊,就是牆外有槐樹的那戶人家,以前每次家裡不讓她出門,怕她瘋玩,她就自己偷偷架梯子上牆,再沿著槐樹落在福祿街上。有次她爹娘實在是氣壞了,就把梯子搬走,非要她從大門進入,沒想到她直接就跳了下去,之後那個月她就沒來學塾,後邊兩個月,一直是拄著拐杖來的。」

  李寶瓶並沒有覺得丟人現眼,而是一本正經道:「我事後反省了,那次是我落地姿勢不對,不該直不隆冬雙腳戳下去的,所以等我腿好了之後,我再去試就……」

  石春嘉氣呼呼道:「不就是又休學半個月嗎?」

  李寶瓶撇撇嘴,「第三次不就沒事了。」

  石春嘉憤憤道:「那是因為一年後,你長身體了,個子竄得很快,所以才經得起折騰,跟你落地姿勢正確與否,沒有半顆銅錢關係!」

  陳平安對於兩個小姑娘的吵吵鬧鬧,沒有摻和,一來是正在頭疼,到時候自己會不會被李家認出來,一怒之下就關門放狗。再就是陳平安在內心深處,很羨慕她們,羨慕她們的幸福安穩,在家有長輩管束,在學塾可以讀書。

  雖然頭疼,陳平安仍是決定幫助李寶瓶,把槐枝送到她家門口。

  大概這就是現世報吧,剛剛跟這位紅棉襖小姑娘說過,答應的事情就要做到,結果就只能硬著頭皮去李家大宅自投羅網。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爺總算從打盹裡睜眼醒來,覺得也該輪到陳平安時來運轉了,門房並未認出他,李寶瓶也沒有讓他幫著把槐枝扛進府上,如釋重負的陳平安剛要轉身離去,李寶瓶就把自己肩頭扛著的那根槐枝交給他,說這算是她的報答。

  陳平安沒有拒絕小姑娘的善意,隨意扛在肩上,揮手告辭。

  那位門房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古怪脾氣,哪怕搬了一堆燒火都嫌棄的槐枝回家,也不覺得如何意外,只是有些心疼小姐的那件大紅色棉襖,它可比那些槐枝值錢多了。自家這位小姐,在不到五歲的時候,就能夠自己去小溪抓來一隻大螃蟹,到家後,一邊流眼淚,一邊高高舉起小手,小手上頭有一隻死也不願鬆開鉗子的螃蟹,把爹娘和老祖宗給心疼得不行。到如今,那只蟹殼青黑色、蟹鉗卻是赤紅的螃蟹,還養在她的大魚缸裡,小姐實在是不喜歡讀書,有事沒事就跟它聊天說話。

  看著陳平安的離去身影。

  石春嘉瞥了眼身邊的李寶瓶,嘿嘿笑道:「就是他啊,害得你摔掉了一顆大門牙?」

  李寶瓶突然走到石春嘉身後,雙手握住她的兩根羊角辮,準備往上提,「相信我,這次肯定行。」

  石春嘉嚇得連忙蹲下身,閉著眼睛,雙手胡亂在頭頂揮動,以免自己又被李寶瓶扯住辮子往上「拔草」。

  李寶瓶蹲在比自己矮小一圈的她身邊,自信滿滿道:「小石頭,不疼的,你沒有試過第二次,怎麽知道不行呢?對不對?」

  石春嘉嚇得哇哇大哭。

  那個門房於心不忍,為騎龍巷那間壓歲鋪子的小掌櫃解圍,說道:「方才一個學塾馬先生讓李槐來捎話,讓府上這邊準備好一輛馬車,小姐你帶上行李,先去學塾,然後離開小鎮,與石小姐一起遊學至山崖書院。當然,在去學塾之前,小姐可以順路去趟騎龍巷,把石小姐的東西裝上馬車。」

  李寶瓶只好先放過石春嘉,滿臉失望,一起走進大門的時候,還不忘替石春嘉感到可惜。

  劫後餘生的羊角辮小姑娘,默默下定決心今天就要拆掉辮子。

  「咦?」

  李寶瓶突然驚訝出聲,抬著頭。

  石春嘉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納悶道:「不會下雨吧。」

  一大朵黑雲從小鎮上空飄過。

  從北往南。

  剛走出福祿街的草鞋少年,也在抬頭望去。

  那一刻,少年被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哪裡是什麽黑雲,分明是密密麻麻的天上飛劍,無數仙人御劍淩空。

  少年緩緩轉動脖子,視線追尋著那朵劍雲的南下。

  驟然之間。

  有一粒黑點從南往北,與那些飛劍仙人們背道而馳。

  那一粒黑點愈來愈大。

  最後,眼力極好的草鞋少年瞪大眼睛,像是白天見鬼了,小鎮南邊上空,有一人踩著飛劍傾斜向下,在距離小鎮地面約莫百餘丈的時候,稍作停留,御劍之人低頭俯瞰小鎮,視線巡視四方,然後就對著福祿街這邊一沖而下。

  轉瞬之間,一日千萬里的御劍飛行,裹挾著一股呼嘯破空的風雷聲,最終落在陳平安身前。

  劍懸停在地面上空半丈,劍身之上,一襲墨綠色長袍的英氣少女,雙腳亦是懸停在飛劍劍身之上。

  風塵僕僕的少女咧嘴一笑,雙手環胸,英姿勃發,道:「我覺得應該跟你說一聲再見,所以我來了。」

  只是不等扛著槐枝的少年說什麽,腰間懸刀的御劍少女心意一動,劍尖立即掉轉方向,傾斜向上,一閃而逝。

  少年下意識伸出手,只是早已少女與飛劍早已沒了蹤跡。

  尷尬的少年悻悻然縮回手,撓撓頭,往泥瓶巷走去,時不時抬頭望去。

  草鞋少年一開始有些失落,但是很快就高興起來,原來寧姑娘是神仙啊。

  以至於陳平安經過一間騎龍巷鋪子的時候,破天荒花錢買了一串糖葫蘆,邊走邊吃。

  吃著吃著,少年不知為何,又有些空落落的。

  少年很用心地想了想,難道是心疼銅錢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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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7:43:34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三章 木人

  陳平安吃著將近十年沒嘗過滋味的糖葫蘆,扛著槐枝返回泥瓶巷,經過一棟比自家祖宅還有破敗的宅子,陳平安心懷愧疚,想著是不是先跟阮師傅借些銀子,把這棟屋子給修一修,雖說從小就生活在這座泥瓶巷,可陳平安從來沒有見過這棟宅子有人居住,之前跟搬山猿在屋頂追逐搏殺,故意將其騙到這裡,害得屋頂被老猿踩出個大窟窿,陳平安覺得必須把這個爛攤子攬在身上,否則以後免不了要風吹日曬,受那下雨颳風的罪,可能宅子原本還能熬個二三十年光陰,現在恐怕連五年都撐不過去,房屋棟樑會腐朽得很快,這一點,跟陳平安被蔡金簡強行「指點」的身軀,極為相似,都是八面漏風的境地,所以陳平安愈發心有戚戚然,想著怎麽也要把這棟無主的宅子修好,不說多光鮮氣派,牢固結實總是跑不掉的。

  陳平安不是沒有想過拿出一枚金精銅錢,跟人兌換成真金白銀或是銅錢,比如楊家鋪子的楊老頭,或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但是陳平安有一種直覺,金精銅錢這種東西,是真正的可遇不可求,每用掉一枚就是少一枚,至於銀子銅錢,到哪裡都可以掙,無非是出力大小而已。所以陳平安決定先問阮師傅借借看,如果借不成,再用金精銅錢來解決難題,心疼肯定會心疼,但是既然有些迫在眉睫的問題,已經一清二楚地擺在眼前,總不能假裝視而不見,陳平安很怕虧欠別人。

  陳平安回到院子,把那根小姑娘贈送的槐枝,靠著院牆斜放著,那塊價值連城的磨劍石依然還在籮筐裡,不過當然不會就那麽光明正大地丟在院子,已經讓陳平安搬去了屋內,如果不是時間緊迫,陳平安恨不得在院子裡挖個一丈高的深坑,將那不起眼卻值錢的磨劍石埋起來,斬龍台,只是聽聽這名字,就感覺比那三袋子金精銅錢還要珍貴。

  陳平安聽到隔壁院子的雞叫聲,宋集薪和稚圭離開小鎮的時候,顧不上那一籠子的老母雞和雞崽兒,估計這會兒有點餓傷了,陳平安去屋內拿起那串鑰匙,再從自家帶上一把稻米,走向隔壁院門,打開雞籠,蹲下身一點點漏出指縫。喂過了雞,陳平安打開竈房的房門,想看看有沒有稻穀之類的餘糧,以免白白放壞發黴,結果進了竈房,讓陳平安大開眼界,一大缸大米,只是打開蓋子一看,陳平安就飽了,櫥櫃裡鍋碗瓢盆,應有盡有,牆壁那邊還掛著一排火腿和魚乾,一切收拾得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大小物件,雜而不亂。

  陳平安突然被竈台附近的一對柴禾吸引住視線,走近蹲下,果不其然,是那次看到稚圭用菜刀劈砍的木人,她根本不會砍柴,所以當時砍了半天也收效甚微,換成是陳平安三下兩下,就能把約莫等人高的木人給劈爛,此時此刻,陳平安蹲著低頭,發現木人很奇怪,身上刻有很多的紅點,遍布全身,稀疏不定,有些地方密密麻麻攢簇在一起,有些地方隔著老遠才有一粒朱砂似的紅點,陳平安拿起一截木人骼膊仔細望去,每一粒紅點旁邊,竟然還刻有極其微小的墨色小字,紅點本就米粒大小,那些小字的筆劃就更加細不可見了,也就虧得是陳平安,換成尋常人的眼力,恐怕只看作是紅點和黑點而已。

  陳平安嘗試著將那些殘肢斷骸重新拼湊起來,沒過多久,木人就重現原形,幸運的是木人並未缺少什麽大件,遺憾的是許多拼接起來的地方,紅點和黑字已經被稚圭的菜刀砍掉或是刮磨殆盡,估計相對完整的朱點墨字,還剩下十之七八。

  陳平安起身去打開窗戶,讓竈房光線更加通透明亮,這才繼續蹲下身,仔仔細細看過去,不敢漏過任何一點細節,這就耗費了差不多一個時辰。雖然陳平安不認識絕大多數的墨字,但是依然盡力記住它們的筆劃結構。

  對於讀書識字,陳平安內心深處一直懷有期望。

  做窯工的時候,許多次陳平安登上山頂後,遠眺小鎮,除了尋找泥瓶巷在哪個方位,往往第二個想要知道的地方,就是那座學塾。年少時,有個黝黑消瘦的孩子,經常會去學塾,蹲靠在牆腳根,頭頂就是書聲琅琅,雖然聽不懂在說什麽,但是孩子會莫名覺得安心和心安,心很靜,一天受到的委屈,聽著聽著就沒了。

  不過讀書一事,對當時的泥瓶巷孤兒來說,是比糖葫蘆還要奢侈許多的東西,遠遠看看就好。

  此時陳平安閉上眼睛,憑藉記憶,在腦海當中構建一個完整的木人。

  若是有記憶模糊的地方,陳平安並不急於睜開眼睛去查看真相,先行跳過,結果從頭到尾,木人大概有四五十處不確定的朱點墨字。

  將那些遺漏一一辨識記憶過去,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本想再來一遍,只是剛閉上眼,就腦袋發脹,有些暈乎,陳平安果斷不再勉強自己。有些努力,不是下死力氣就行的,否則只會越忙越亂。陳平安學習燒瓷之後,對此感觸頗深,不是天資聰穎,純粹是整天被姚老頭破口大駡,不斷挨駡後的心得之一。

  陳平安重新將木人打亂,堆放在竈台角落,走出竈房,關好院門後,想了想,還是要去一趟小鎮東門,再找一次看門人,以後做了鐵匠鋪子的正式學徒,多半要住在那邊,就不太可能送信了,所以陳平安想跟那位光棍漢打聲招呼,不過之前找過一次,沒找著。

  陳平安小跑來到小鎮東門後,那棟黃泥屋依舊是房門緊閉上鎖的光景,嘆了口氣,就坐在看門人鄭大風經常坐的那只樹墩子上,小鎮不比進山,可沒有什麽山神座椅的講究。陳平安坐在那裡發著呆,難得忙裡偷閒。

  不知道過了多久,小鎮內的道路上,傳來一陣陣車軲轆聲,陳平安轉頭望去,當頭一輛牛車,後邊跟著兩輛有車廂的馬車,牛車上坐著一群孩子,還有兩張熟悉的臉龐,大紅棉襖的李寶瓶,兩坨腮紅的石春嘉,除此之外,想來就是石春嘉所說的李槐,林守一,董水井三位學塾蒙童。

  牛車上五個孩子,嘰嘰喳喳,熱熱鬧鬧。

  車夫是一張中年人的陌生臉孔,之前在學塾掃地老人坐在車夫身後,

  陳平安一眼望去,除了出身福祿街四大姓李氏的紅棉襖小姑娘,其餘四個孩子,僅是穿著就天壤之別,石春嘉的祖輩,世世代代生活在騎龍巷,守著那間名叫壓歲的老鋪子,衣食無憂,但算不得大富大貴,所以小姑娘穿得只能算舒適暖和,但是石春嘉身邊有位神色冷峻的同齡人,披著一件嶄新名貴的黑色狐裘,臉色微白,眉眼冷漠。李槐的父親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窩囊漢,李槐還有個姐姐叫李柳,不過爹娘和姐姐三人都出去討生活了,只留下李槐一個人寄養在舅舅家,如今也一樣要離開家鄉,跟隨姓馬的老人去往那座山崖書院。最後一名少年,春衫單薄,便穿了縫縫補補的兩件外衫,滿身窮苦氣,一看就是窮巷子長大的苦孩子。

  李寶瓶,石春嘉,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五位小鎮蒙童,乘坐著無法遮風擋雨的牛車,駛向那座東寶瓶洲無數讀書人的心中聖地,山崖書院,儒家七十二書院之一。五個孩子此時此刻,肯定不會知道,在王朝林立的一洲版圖上,無數世代簪纓的豪閥高門,哪怕削尖了腦袋,用盡了人情香火,也想要把自家子弟送入其中,跟隨那些廣袖博帶的夫子先生們,學習儒家聖賢的修身治國平天下。

  他們自然更不會知道,能夠喊齊靜春一聲先生,有多麽難得。相反這些孩子當下只會覺得齊先生規矩多,經常板著臉,一點也不讓人親近,齊先生偶爾笑了,孩子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做對了什麽,讓先生如此開懷。

  李寶瓶眼尖,看到了坐在樹墩子上的陳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下牛車,踉蹌了一下,飛快跑到陳平安身前,猛然站定,卻又好像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只挺起胸膛,說了一句「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小臉上滿是驕傲。

  頭戴高冠的老人沈聲道:「李寶瓶!」

  雖然不太高興,老人仍是讓車夫停下牛車。小姑娘撇撇嘴,但還是轉身跑向牛車,她突然聽到身後那傢夥喊了自己的名字,回頭後,看到他朝自己揚起拳頭,輕輕晃了一晃,應該是要她努力。

  李寶瓶也朝他揮了揮拳頭,示意自己會努力的。

  陳平安會心一笑,覺得這個紅棉襖小姑娘的努力,多半是用在玩耍上,山崖書院處處都會留下她的足跡吧。

  陳平安抬頭望去,在學塾見過幾次的掃地老人,向自己點了點頭,陳平安下意識就笑著還禮。

  與此同時,後邊一輛馬車上有人輕輕放下了窗簾。

  雖然只有驚鴻一瞥,但是陳平安看清了那位人的面容,正是去鐵匠鋪子找阮師傅的讀書人。

  陳平安目送牛車馬車緩緩駛出小鎮。

  若是陳平安能夠像寧姚那般御劍淩空,俯瞰這座剛剛落地生根的千里山河,就一定會被種種異象震撼。

  有不計其數的各類飛禽走獸,在這座驪珠洞天與大驪版圖接壤的邊界線上,盤踞不動,更外邊,還有無數它們的同類在瘋狂奔向此處,像是在汲取著什麽。

  那根無形的邊境線上,它們既不敢向前跨過一步,也不願往後撤離一步。

  還有一位老嫗站在界線以內的溪水盡頭,上半身露出水面,一頭鴉青色髮絲如瀑布一般瀉下,在身軀四周蔓延開來,像一朵黑色的蓮花。

  原本臉龐斑駁如枯樹皮的老嫗,此時此刻已是不到四十歲的婦人模樣。

  又有那座披雲山,好似被地表拱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升高。

  洞天破碎,降為福地。

  在昔日驪珠洞天內土生土長的小鎮百姓,無論富貴貧賤,無論秉性善惡,皆有來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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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8:02:5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四章 火龍走水

  陳平安回到鐵匠鋪子,勞作之後,趁著吃飯休息的時候,陳平安端著碗,找到和阮姑娘一起蹲在檐下的阮師傅,陳平安說要借錢,可能要十五六兩銀子。阮邛甚至沒有詢問陳平安借錢的理由,停下筷子,斜瞥一眼草鞋少年,蹦出兩個字,「滾蛋。」

  陳平安趕緊乖乖跑路。

  阮秀皺眉道:「爹,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阮邛冷哼道:「沒揍他就已經算很好說話了。」

  阮秀打抱不平道:「人家這麽辛辛苦苦給你當學徒,工錢一文錢也沒收,天黑那段時候,所有人都待在屋裡呼呼大睡,要麽就是閒聊,只有陳平安還在從井裡搬土,一趟趟的,忙這忙那,一點也沒閒著,這些時候誰做事最勤快,爹,你心裡沒數?你自己摸著良心說,人家問你借十五六兩銀子,怎麽就過分了?」

  阮邛黑著臉不說話,心想爹我就是心裡太有數了,才想砍死這個挖牆腳的小王八蛋。

  要是這少年有正陽山搬山猿的修為本事,爹早就學那齊靜春,將其打個半死才痛快。只是一想到這裡,阮邛有些灰心喪氣,雖說自己哪怕拋開此方天地的聖人身份,勝過搬山猿,依然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可想跟齊靜春那樣一腳定勝負,顯然不可能。

  阮邛只好安慰自己,自己雖然是名義上的兵家劍修,但自己的真正追求,非是那戰陣厮殺的強弱高低,而是成為這座天下名列前茅的鑄劍師,鑄造出一把有希望蘊養出自我靈性的活劍,使得天地間多出一位有生有死、能修行、可輪回、甚至可以追求大道的真正生靈。

  阮邛放下碗筷,抬起頭望向天空,莫名其妙駡娘起來,「真以為齊靜春死了之後,你們就能夠無法無天了?我的規矩已經明明白白跟你們說了,現在既然你們不遵守,就拿出能夠不守規矩的本事來,如果沒有,那就去死吧。」

  眼見四周無人,原本蹲著的阮邛拔地而起,如一道雪白長虹炸起於大地,激射向高空雲海。

  雲海之上,有幾位宮裝女子、婦人和錦衣玉帶的男子,聯袂御空而行,言笑晏晏,俱是風流瀟灑的神仙中人,時不時俯瞰昔日驪珠洞天的大地全貌,可謂是名副其實的談笑之間有風生。

  砰然一聲巨響。

  一位雍容華貴的金釵婦人那顆腦袋崩裂開來。然後是她身邊的一位貌美少女,腦袋也開了花。依次下去,男男女女,無人例外。

  阮邛身形懸停在金光絢爛的雲海之上,眼神淩厲,環顧四周,冷笑道:「怎麽,就只用這麽點小雜魚來試探我阮邛的底線?是不是太瞧不起人了,我阮邛雖然就是個打鐵的,遠遠比不得齊靜春,可要說在此地斬殺一兩個不長眼的十樓修士,有何難?那麽從現在起,這兒規矩多出一條,諸位聽清楚嘍,哪怕躲你在邊界線之外覬覦驪珠福地,只要我阮邛哪天心情不好,一樣把你抓進福地上空,然後將你的腦袋打爛,信不信由你們。」

  阮邛才說完,往邊境線外一閃而逝,下一刻只見他單手按住一位老人的頭顱,抓回界線之內後,五指一按,仙風道骨的老人苦苦求饒道:「阮師!阮師!有話好好說!老夫是附近紫煙河的……」

  不等老人說完,阮邛便捏爆了那名仙師的腦袋,將屍體隨手丟出自家福地版圖之外,不過那抹從屍體內逃竄而出的碧綠虹光,阮邛僅是冷冷瞥了一眼,並未痛打落水狗。那條長短不過三尺有餘的綠虹,瘋狂飛掠將近千里,一頭撲入一條淡淡紫煙升騰繚繞的大河,河水之盛大壯觀,遠勝大驪疆域一般的大江之水。

  五指猶有血跡的阮邛高聲道:「甲子之內,一律如此。」

  遠處雲海當中,有女子修士借著雲霧隱匿身形,憤懣道:「手段如此血腥殘忍,哪裡是巍巍然坐鎮一地氣運的聖人所為。」

  阮邛氣笑了,「呦呵,學聰明了,躲那麽遠才嘀嘀咕咕,覺得我拿你沒轍是吧?他娘的,老子又不是齊靜春那讀書讀傻了的傢夥,你跟我一個兵家劍修講道德禮儀,你腦子有坑吧?」

  阮邛一臂傾斜向下,雙指並攏,心中默念道:「天罡扶搖風,地煞雷池火,急急如律令!」

  刹那之間,天上地下有兩處氣息迅猛翻湧,如兩座剛剛現世的泉眼。

  另一處有溫厚嗓音急促提醒道:「不好,是阮邛的本命風雷雙劍!蘭婷,速速撤退!阮邛的本命之物,異於常人,並不蘊養在竅穴當中,存在於他四周的三千里天地之間,跟隨他的那兩尊兵家陰神,四處遊走……」

  雲海之上,有一抹流光溢彩的綠色螢火,拼死往外逃命而去,螢火之外,又有一枝枝晶瑩剔透的桃花縈繞盤旋,為主人護駕。

  這抹幽綠流光差不多一口氣掠出八百里後,就被從天而降的一根青色絲線,從頭顱當中貫穿而過。

  為她仗義執言的那個男人,見機不妙,便早早以獨門遁術消失。

  天上為之寂靜,再無人膽敢聒噪出聲。

  阮邛冷笑一聲,不再跟這群心懷不軌的鬼蜮之輩計較,身形落回鐵匠鋪附近的溪畔,滿身煞氣和血腥氣的鐵匠,伸手在溪水中沖刷掉血跡。

  阮邛嘆了口氣,感傷道:「齊靜春,你要是有我一半的不講道理,何至於走得如此憋屈?」

  ————

  岸上,陳平安正在進行一個時辰的走樁,在返回途中,練習完畢,正在舒展放鬆筋骨,陳平安突然看到阮師傅從溪邊走上岸,猶豫了一下,放緩腳步,不去碰釘子。不知為何,陳平安總覺得阮師傅對自己印象算不上好,看待自己的眼神,跟姚老頭有點像,透著股嫌棄。

  阮邛也沒搭理少年,自顧自大踏步走回鐵匠鋪子。

  陳平安驀然回頭,望向溪水。

  平靜如常,並無異樣。

  但是陳平安方才冷不丁心一緊,如芒在背,就像是溪水當中有冤死的水鬼,盯住了自己,很荒誕的感覺。

  只是視線當中,溪水潺潺,歡快柔和。

  陳平安不死心,撿起幾粒輕重正好的石子,轉身沿著溪水往下遊走去,仔細打量著溪水裡的動靜,試圖找出一點蛛絲馬跡。

  陳平安越看越覺得不對勁,光天化日之下,溪水竟然給人一種陰氣森森的觀感,陳平安哪怕那麽多次潛入青牛背下的深坑,也不曾有過如此清晰的厭煩感覺。陳平安如今能夠確定一點,世上有著匪夷所思的精怪妖物、孤魂野鬼,以前齊先生在小鎮,所以萬邪不侵,如今齊先生不在了,說不定當下就是鬼魅四處作祟的境地,自己一定要小心謹慎,哪怕阮師傅是下一任所謂的「聖人」,陳平安也不敢掉以輕心,說到底,陳平安還是更加信任齊先生,對於不苟言笑的阮師傅,敬畏之心肯定有,親近之心則半點無。

  陳平安之所以膽敢跟著感覺走,主動查尋溪水中的古怪,在於阮師傅前腳才走,陳平安不覺得如果真有水中鬼物,膽敢在聖人的眼皮子底下,出水撲殺自己。再說了,陳平安如今袖中藏著齊先生贈送的那對山水印,其中一方正是「水」字印,所以少年膽氣尤其粗壯。

  陳平安先後丟完兩把石子後,正要彎腰拾撿,不遠處有人問道:「你做什麽?」

  少女青衣馬尾辮,原來是阮秀。

  陳平安一直在全神貫注對付水中,沒有察覺到阮姑娘的靠近,也沒有藏掖,不怕她笑話,伸手指了指溪水水面,老實回答道:「我覺得水裡有髒東西,就想著能不能用石子把它砸出來。」

  阮秀望向溪水,凝神望去,臉色一沈。

  陳平安問道:「是不是真的有問題?」

  阮秀搖搖頭,「看不出來。」

  陳平安笑道:「應該是我疑神疑鬼了。」

  阮秀低聲道:「你先回去,我要在這邊吃點東西再回鋪子,我爹問起的話,你就說沒看見。」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

  他記起一事,從地上找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問道:「阮姑娘,我能不能問你有些字是什麽意思,怎麽個讀法?」

  阮秀頓時如臨大敵。

  讀書?

  書本這種東西,根本就是世上最恐怖的敵人了。隨便翻開一頁書,每個文字都像是排兵布陣的大修士,對阮秀耀武揚威,阮秀實在是每次看到就頭疼,原本她跟隨父親阮邛進入小鎮後,是應該去學塾讀書的,完全不用幫忙打鐵鑄劍,但是打死不去,今天肚子疼,明天腦袋熱,後天有可能下雨,大後天腳崴了……阮邛實在是懶得再聽到那些蹩腳藉口,才放過阮秀一馬。

  只是今天阮秀不願在少年面前露怯,強自鎮定,笑容牽強道:「你先寫寫看。」

  當陳平安用石頭在地面刻出兩個字後,阮秀搖身一變,神采飛揚,自信笑道:「這兩個字啊,太簡單了,我很小就曉得它們了,一個神字,一個庭字,合在一起,就是一個人體穴位的稱呼,神庭,所謂的竅穴,我們人之所以是萬靈之長,許多修成大道的精魅妖物,最後不得不幻化為人,就在於人之身軀最適合修行,三百六十五座大小竅穴,皆是金山銀山似的寶藏,古人有雲,竅穴,即是『神氣之所遊行出入也』,我們人的三魂六魄,就像是吃百家飯的小孩子,這家裡吃一碗飯,那家裡喝一碗水,然後不斷溫養孕育,成長壯大。」

  阮秀娓娓道來,然後伸出一根手指,按住自己的腦袋,微笑道:「至於這神庭,就在這裡,你捋起頭上的髮際線,往上五分距離,這個竅穴,對於我和我爹這樣的兵家劍修,算不得如何重要,嗯,用我們的行話來說,便不屬於『兵家必爭之地』,可有可無,倒是那些靠香火生存的玩意兒,此處竅穴至關重要,不過我爹說過,那些神神鬼鬼,沒有大出息,神通再大,鬼道再寬,也不過是寄人籬下的可憐蟲,不值一提。」

  陳平安全部聽不懂,只能死記硬背,之後又分別問了「巨闕」「太淵」。

  阮秀也一一作答,少女雖然不愛讀書,那也只是不喜歡那些儒家聖賢的經典書籍,對於兵家修行和練劍鑄劍,少女喜歡得很,這些竅穴名稱,她自小就爛熟於心。

  不等陳平安開口求人,少女就大大咧咧笑道:「以後有空的時候,我把三百六十五個竅穴名稱、方位和用處,一一告訴你。」

  陳平安笑道:「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問道:「那麽多次讓你幫我買糕點,你覺得麻煩嗎?」

  陳平安搖搖頭。舉手之勞,當然不麻煩。

  阮秀開心笑道:「這不就得了。」

  她突然有些遺憾惋惜,「竅穴這些東西,哪怕知道了,其實意義不大,世間修行,之所以有那麽多旁門左道和歪門邪道,就在於各自的養氣、煉氣路數不同,差以毫厘失之千里。我家當然也有自己一脈相承的散氣和養氣兩大心法,可是無法外傳的,這不是我爹答應不答應的問題,陳平安,對不起啊。」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得寸進尺的人物,趕緊笑著解釋道:「沒事沒事,我就是想多認識一些字,沒有想那麽多。再說了,我自己有一部拳譜可以練習,只是這個拳譜上的拳樁,我就已經差點練不過來了,哪能分心。」

  阮秀釋然而笑,輕輕拍了拍胸脯,「那就好。」

  顫顫巍巍,風景這邊獨好。

  陳平安趕緊收斂無心的視線,起身正色道:「阮姑娘,回頭等你空閒,我反正可以晚點回泥瓶巷。」

  阮秀跟著起身,點頭笑道:「好的。」

  陳平安小跑向鐵匠鋪子。

  阮秀走下岸,來到溪畔,她先掏出一塊帕巾,丟了塊糕點到嘴裡,慢慢咀嚼回味。

  等到大概陳平安到達小鎮後,她才伸手卷起一截袖管,露出那只猩紅色的鐲子,望向清澈的溪水,沈聲道:「火龍走水。」

  那只手鐲瞬間液化,有一活物蘇醒,不斷掙紮扭曲,最終變成一條通體火焰纏繞的小蛟龍,它首尾銜接,剛好環住少女的手腕。

  隨著青衣少女一聲令下。

  這條原本長不足一尺的赤紅蛟龍,一躍向溪水。

  一丈,三丈,十丈。

  火龍亦可走於水!

  阮秀命令道:「可以了。」

  身軀長達十丈的火龍不再繼續增長,但是附近溪水全部蒸發殆盡,不僅如此,上遊溪水如同嚇破膽的潰敗士兵,死也不敢繼續衝鋒陷陣,就擁簇積壓在一起,使得溪水水面不斷上升,而下遊溪水則繼續一沖而去。

  阮秀眯眼望去。

  靜待水落石出。

  她走在河床乾涸的溪水底部,跟隨著那條十丈火龍向前行去。

  如今洞天破碎,四位聖人精心布置的禁制,也隨之消失,所以已經不禁術法神通。

  這也是阮邛為何要訂立規矩並且一出手就雷霆萬鈞的根源,此處哪怕曾是三十六小洞天當中,占地最小的一個,也最不以天材地寶見長,但終究是小洞天出身的一塊福地,種種好處,仍是大大裨益修行,如今沒了大陣牽制,一旦無人約束,外界修士蜂擁而入,魚龍混雜,心思不純,到最後小鎮六千多人,除去那些僥倖活下來的老烏龜大王八,其餘凡人,估計一天之內就會死絕。

  兵家行事,其實也重規矩,但是更講究變通,遠比儒家要靈活多變,能夠因事因地而異,便宜行事。

  約莫一炷香後,不斷在河床當中左右撲騰的火龍好,像終於逮住了那個狡猾的目標,一爪凶猛按下,緩緩低垂頭顱。

  阮秀走到火龍頭顱附近,低頭望去,火龍爪下,是一位蜷縮起來的婦人,她被爪子一把抓住腰肢,她有一頭及腰的青絲,死死護住全身。

  她好奇問道:「小小河神,也敢在我家門口撒野?我爹當年連斬六位江水正神,你沒聽說過嗎?」

  從乾枯老嫗變成年輕婦人的河婆哀求道:「大仙大仙,奴婢只是經過此地,絕無害人之心啊。何況奴婢斗膽泄露陰神氣息,是希冀著幫助阮聖人增加溪水的水重,想著能夠盡一點綿薄之力而已,大仙莫要生氣,若是覺得小的相貌醜陋,礙眼惹人煩,小的以後便只敢在夜間遊走……」

  阮秀直截了當問道:「你認識陳平安?」

  被火龍按住腰肢的河婆,容貌迅速衰老,卻只敢可憐嗚咽,小雞啄米點頭道:「認識認識,小的本是杏花巷人氏,那陳平安是泥瓶巷的孤兒,偶有交集,但是並無恩怨啊,奴婢只是最近很少在溪邊看到小鎮之人,今日看到那少年練拳,覺得好奇,便多瞧了幾眼,哪裡想到便惹來了此等潑天大禍,大仙念在奴婢不懂規矩的份上,手下留情啊……」

  阮秀揮揮手,火龍重新化為一隻花紋古樸的紅色鐲子,戴在少女手腕上。

  阮秀依舊站在遠處,身後就是洶湧而至的迅猛溪水。

  但是讓河婆心驚膽戰的一幕出現了,溪水如遇高高在上的天敵,未戰先降,自動繞行,往下遊湧去。

  更可怕的是,河婆能夠感知到這位青衣少女,根本沒有動用任何道法神通。

  阮秀笑眯眯道:「別發呆,說說看杏花巷和泥瓶巷的事情,所有的,你知道什麽就說什麽。」

  重獲自由之身的河婆,姿容皮囊開始緩緩恢復青春,但是下一刻,她驟然驚懼得忍不住尖叫起來,原來那一頭鴉青色的瀑布青絲,在縮減長度,她撕心裂肺道:「為何我的道行在流逝!」

  青衣少女吃著糕點,含糊不清道:「啊?這樣啊,不好意思,忘了告訴你,我是天生火神之體,與水是天敵。」

  河婆強自冷靜下來,默默垂淚哀求道:「求大仙大發慈悲,饒過奴婢的這次無心冒犯。」

  阮秀認真想了想,「以後我會喊你過來講故事,放心,我到時候會隱藏本命氣息。」

  河婆哭喪著臉,不敢拒絕,只得答應下來。

  阮秀走向岸邊,回頭道:「下不為例啊。」

  河婆連連說道不敢。

  少女上岸後搖晃著馬尾辮,走向鐵匠鋪子。

  河婆身軀沒入溪水,一張臉龐充滿猙獰怨恨,不過數次吃虧之後,她開始懂得死死壓抑住這股戾氣。

  一串起於別處的別人心聲,卻在她心頭重重響起。

  「蠢貨,收起你的無知,你知不知道,那少女將來證道契機為何事?就是殺盡一洲江河水神,你小小河婆,還敢對此人心懷殺心?也不怕讓人笑掉大牙,人家就算伸長脖子讓你殺,最後也只會是你死!你知不知道,她對水中任何陰物的感知,是何等敏銳?所以你此刻心中所想,沒有猜錯,她將來第一個要殺的河神,就是你!所以接下來好好想一想如何補救,這樁原本滅頂之災的禍事,亦是你得到大機緣的種子。」

  「這是最後一次提醒你了,你再有絲毫逾越規矩的舉動,不用其他人出手,我自己就會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河婆在聲音消失後,她癡癡呆呆懸停在水中,身軀搖曳生姿,卻了無生氣。

  大道縹緲不定,讓人心灰意冷。

  ————

  阮邛在鑄劍室看到自己女兒蹦蹦跳跳進來,沒好氣道:「欺負一個不成氣候的河婆,很高興嗎?」

  少女笑容燦爛道:「那就等她成為江河之神,我再欺負她。」

  阮邛皺眉道:「秀秀,千萬別不把河神江神當回事,到底是納入一洲山川湖海譜牒的正統水神,雖然比不得各國的五岳正神,但在水中殺它們,並不輕鬆。」

  少女哦了一聲,隨口道:「那就讓他們無水可棲嘛。」

  阮邛心頭一震,隨即迅速壓下嘴角即將浮現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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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8:17:1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五章 占山為王

  暮色中,鐵匠鋪子來了一位陌生客人,男子約莫而立之年的歲數,身材高大,雙眉修長,肌膚白晰,秀氣陰柔的容貌,配合魁梧陽剛的體魄,有一股別樣的風采。

  阮邛得知此人身份後,沒有像上次接待觀湖書院崔明皇那麽隨意,只是在鑄劍室門口聊了幾句,這次讓阮秀搬了兩張竹椅到廊中,還拿出來兩壺好酒,一人一壺,那男人也不扭捏,拿過酒壺解開泥封就灌了一口酒,笑道:「阮師,你此次出手,朝野震動,朝廷那邊具體如何應對,我暫時不知,但是作為新任窯務督造官、兼首任龍泉縣衙主官,我倒是省去許多口水。照理說,該我拎著好酒登門拜訪才是,只是當時在半路聽聞變故後,快馬加鞭,實在是來的匆忙,騎龍巷壓歲鋪子的兩大罎子杏花釀,就當我先欠著阮師。」

  阮師揮揮手,「這些客套話就不用多說了,如果今天你我談妥,以後有的是機會喝酒聊天,如果談崩了,你我更不用費勁籠絡感情。」

  那男人爽朗大笑,不像身兼雙職的大驪朝廷官員,更像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任俠之士,擦了擦嘴角,將酒壺放在膝蓋上,沒有了邊喝酒邊談事的跡象,「在大驪春徽年間封禁的甲六山,當然,這是朝廷戶部機密檔案的官方說法,依照地方縣志記載的名稱,應該是龍脊山,它的半山腰處,有一座天然生就的大型斬龍台,在我來此赴任之前,有過一場君臣奏對,皇帝陛下明言,此物交由阮師所在的風雪廟以及真武山,你們雙方共同占有,至於你們兩大兵家勢力,具體如何對斬龍台進行挖掘、切割、劃分,是留下不動,作為祖宗産業,還是搬回各自宗門,我大驪朝廷絕不插手,悉聽尊便。甚至如果需要大驪出人出力,例如驅使大驪麾下的那兩頭年幼搬山猿,打裂甲六山,使得裸露出斬龍台,諸如此類小事,阮師無需客氣。」

  阮師笑眯眯道:「你們大驪誠意不小。」

  新任督造官正要順勢說一些場面話,阮師又說道:「那處斬龍台,在我來這裡之前,我們風雪廟和那真武山早就談妥,我阮邛,風雪廟,真武山,各占其一。你應該從你們皇帝那裡聽到一些小道消息,我是打算在這裡開山立派,所以父女身份都已從風雪廟那邊遷出,接下來六十年之內,我肯定不方便正式開山,但是你們大驪只要讓我看得順眼,六十年之期一結束,我就會在此選擇一座過得去的山峰,作為將來山門宗派的發軔之地。」

  督造官兼任此地縣令的男人,毫不遮掩自己的滿臉喜氣,好像就在等阮邛開這個口,立即順桿子說道:「阮師,你大可以放心,除去披雲山,如今境內大致劃分出六十一座山,阮師可以任意選取三座,作為將來開山立派的根基。若是阮師不願意急著下決心,本官可以先給阮師看過驪珠洞天的新舊兩幅山巒形勢圖,本官再陪著阮師親自去勘探巡視過,到時候阮師再做定奪,如何?」

  任何一座王朝,能夠擁有阮邛這樣的大修士幫忙坐鎮山河,都是莫大的幸事。尤其阮邛的言下之意,是他選擇在此紮根,而不僅僅是類似客卿、供奉、國師這樣的身份依附大驪,因此不是那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形勢,阮邛是真正在大驪國土上開枝散葉,無形中與王朝氣運戚戚相關,別說是一位小小督造官,就是大驪皇帝坐在這裡,也會心生欣喜。

  大驪武人輩出,以藩王宋長鏡領銜,五境之上的高手數量,冠絕東寶瓶洲。但是山上神仙實在少得可憐,與大驪強盛國力完全不符,這一直是大驪皇帝的心病。

  阮邛笑道:「占山為王一事,不用著急,說句難聽的,除去你們不願拿出來的披雲山,也沒哪座山入得了我眼。」

  年輕督造官有些神色尷尬,事實上來這裡之前,不光是他,就連大驪皇帝和自己的恩師,也覺得阮邛在大驪開山的可能性,有,但絕對不大,因為大驪其實拿不出足夠分量的誠意,斬龍台?如果不是阮邛自己有本事去與風雪廟、真武山談攏,硬生生拿到手一份,大驪豈敢為了拉攏阮邛一人而與風雪廟真武山交惡,代價實在太大,哪怕是氣吞萬里如虎的大驪王朝,也承受不起。

  阮邛突然說道:「雖然風雪廟和真武山從無提議,但是我個人希望你們大驪,能夠拿出兩件足夠鋒利的神兵利器,劍也好,刀也罷,都無所謂,只要夠用就行,到時候我可以幫你們,轉交給來此的兩位兵家修士,用來分開那座斬龍台。你可以先禀報給朝廷,等待大驪皇帝的答覆,此事一樣不著急。」

  年輕督造官略作思量,沈聲道:「此事我就能夠一言決之,先行答應阮師!」

  阮邛點點頭,喝了口酒,比較滿意此人的姿態和魄力。畢竟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需要跟這個名叫吳鳶的男人直接打交道,如果是個蠢人,會很累。如果是個小氣膽小的傢夥,就更累了。

  吳鳶猶豫了一下,喝了口酒,有點像是給自己壯膽的意味,道:「阮師,首先,小鎮外大小三十餘口龍窯,會重新開窯燒瓷,只不過從今往後,只是燒制普通的朝廷御用禮器而已。其次,新建於小鎮東邊的縣衙,建成之後,縣衙就會張榜貼出大驪律法,也會讓略通文采的戶房衙役在小鎮各處宣講解釋,為的是讓小鎮普通百姓,真正曉得自己的身份,是大驪子民。」

  阮邛神色冷峻,瞥了眼名義上的龍泉縣令吳鳶,後者笑著解釋道:「這只是針對凡俗夫子的表面功夫罷了,小鎮六十年內,仍是以阮師的規矩最大,四姓十族的規矩,緊隨其後,大驪律法最低,若有衝突,一律以這個排序為準繩。阮師在小鎮方圓千里之內,一切所作所為,大驪不但不干涉,還會毫無懸念地站在阮師這一邊。就像阮師先前打爛紫煙河修士的肉身,那人死不悔改,竟然疏通京城關係,試圖向皇帝陛下告御狀,我恩師得知消息後,二話不說,便派人鎮殺了這位修士的元神。」

  阮邛微微皺眉,有些不耐煩,「告訴你家先生,以後這種畫蛇添足的爛事少做,面子不面子的,算得了什麽,我就是個打鐵的粗胚,不習慣彎彎腸子,你們大驪真有心,給我實打實的好處,就夠了,至於到時候我收不收,另說。紫煙河修士這種廢物,我當時要是真想殺他,他跑得了?再給他一百條腿也不行。要是真想殺人,你們大驪有幾個人攔得住?哪怕攔得住,他們願意攔嗎?」

  吳鳶臉色微白,嗓音微澀道:「阮師,本官知道了。」

  阮邛也不願鬧得太僵,畢竟兩人是初次交往,不能奢望別人處處順遂自己的心意,那就是強人所難了,於是主動開口問道:「世俗王朝,建造文昌閣和武聖廟,敕封山水正神和禁絕地方淫祠,都是一個朝廷的應有之義,在小鎮這邊,你們是怎麽個打算的?」

  剛剛才吃過虧的吳鳶小心措辭回答道:「關於文昌閣和武聖廟,目前我們大驪欽天監地師相中的兩處,分別是小鎮北邊的瓷山和東南方位的神仙墳,祭祀之人,分別是當年從小鎮走出去的那兩位,剛好一文一武,對我大驪也是功莫大焉,阮師意下如何?」

  阮邛語氣並不輕鬆,「享受文武香火的兩人,挺合適,但是選址就這麽敲定了?你們有沒有問過楊老先生的意思?」

  吳鳶楞在當場,小心翼翼問道:「阮師,敢問楊老先生是誰?」

  阮邛也楞了一下,打趣道:「你那位綉虎先生,連這個也沒告訴你?就讓你來當監造官和父母官?吳鳶,你老老實說告訴我,你是不是跟齊靜春差不多,官場失意,淪為棄子,被貶謫至此?如果是這樣的話,之前談妥的事情,我可就要反悔了。」

  吳鳶百口莫辯,既不知道如何解釋,自己更是一頭霧水。

  遠處一口水井旁邊,三個同齡人蹲在地上,阮秀在教陳平安那些竅穴的名稱、作用和修行意義,多餘的那個少年,是自己死皮賴臉湊上去的,一開始阮秀和陳平安就抹去字跡,不說話,兩個人盯著他,少年長得眉清目秀,眉心處還有一粒畫龍點睛似的紅痣,挺招人喜歡的喜慶模樣,可是陳平安和阮秀都低估了他的耐心和臉皮,笑呵呵左看看草鞋少年,右看看青衣少女,三人熬了半炷香後,少年彷彿覺得自己同樣低估了身邊兩人的毅力,終於主動開口說話,用流暢圓潤的他是從京城來的,跟隨督造官大人來這裡看看風景,尤其想要去看那座瓷山。

  「你們繼續聊你們的竅穴氣府啊,你們別這麽小氣,我聽一聽又如何?難道我聽過之後就能一下子變成陸地神仙?」

  之後陳平安和阮秀忙自己的,不去管這個奇怪傢夥的搭訕。

  「你這個字寫得不咋的啊,一看就是沒下過苦功夫的,飄得很,跟浮在水面上的油渣差不多。」

  「姑娘,你這裡解釋得不夠完整,所謂的半邊鍋裡煮江山,還有那畫圖不知竅惹得鬼神笑,其實是這樣的……啊,你們這就跳過這個氣府不聊啦?」

  「呵呵呵,姑娘你怎麽不給他解釋膻中穴在哪裡呢,是不是很難指點他看啊,唉,姑娘你要是不好意思的話,我可以幫忙啊……姑娘你眼神裡有殺氣啊,姑娘你肯定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是說我來指給他看,我身上的膻中穴在哪裡,姑娘你身上的那膻中穴,神仙也難尋啊,我何必自找麻煩……」

  「唉?姑娘你怎麽打人呢?還來?姑娘,我錯了!」

  「姑娘,尾閭夾脊玉枕這後背三關,姑娘你咋也漏掉了呢,古人說後關通一半功,縮艮開乾是正功。可見是很重要的……」

  到最後,是督造官吳鳶的出現,幫助陳平安和阮秀脫離了困境,眉心有痣的話癆少年和沈默寡言的年輕大驪官員,並肩離開鐵匠鋪子。

  陳平安和阮秀坐在水井口子上,阮秀瞥了眼那兩人的背影,輕聲道:「年紀大的,是個當官的,剛才在我們身邊的這個,不清楚,我也感覺不到異樣,可能是年輕人的書童吧,外邊很多大家族都有這樣的伴讀。」

  陳平安點點頭。

  阮邛板著臉走到水井附近,撂下一句就轉身,「陳平安,你跟我來。」

  陳平安茫然起身,阮姑娘之前說她爹答應借錢給自己,不過得等一旬左右,難道是反悔了?

  青衣少女有些心虛,跟在陳平安身後。

  阮邛坐在竹椅上,讓陳平安坐在之前吳鳶坐的椅子上。

  阮秀咳嗽一聲,笑道:「爹,這兩張椅子是陳平安做的,還不錯吧?」

  阮邛黑著臉道:「我跟陳平安談正事,秀秀你別打岔。」

  陳平安趕緊坐端正,「阮師傅你說。」

  阮邛從袖子裡摸出一把碎銀子,大概有三四兩的樣子,「去小鎮騎龍巷那邊,給爹買一壺上好的桃花春燒,剩下的零錢你自己買些糕點。」

  阮秀有些不願意。

  阮邛佯裝收起銀子,「那你去鑄劍室盯著爐子火候吧,一個時辰後結束。」

  阮秀搶過錢就跑。

  等到自家閨女跑遠,阮邛開門見山問道:「陳平安,你是不是有三袋子金精銅錢?」

  陳平安臉色如常,點頭道:「有。」

  阮邛似乎比較順眼少年的誠實,臉色好轉幾分,「像你這樣手頭有三袋子金精銅錢的小鎮百姓,找不出第二個。哪怕是福祿街桃葉巷的四姓十族,最多的宋氏也不過兩袋,更多是只有一袋子,除此之外,小鎮的小戶人家,有八戶用自家的寶貝各自換來一袋金精銅錢。基本上小鎮的值錢老物件,都流失出去了,如今差不多還能剩下個七八件,品相還可以。」

  「接下來小鎮會有越來越多的外鄉人,當然,你肯定性命無憂,我之所以跟你打開天窗說亮話,是希望你好好利用手上三袋子金精銅錢,既別捂在手裡爛掉,也沒隨隨便便用掉。小鎮在我之前的每六十年,會開門一次,大概放二三十數量不等的人進入小鎮,任由他們尋找機緣。從今往後,就沒有這樣的規矩了,會越來越像是普普通通的大驪小鎮,所以你的三袋子金精銅錢,就格外紮眼,終究會給你惹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我這個人,又很怕麻煩,到時候難免要為你出頭,但是我阮邛三天兩頭跟一群小屁孩過招,我嫌丟人。所以我就給你提一個建議,聽不聽,聽完之後,你自己決定。」

  「在說建議之前,跟你事先說清楚一點,當下是金精銅錢最值錢的時候,卻不是誰都能花出去的,四大姓外,恐怕十大族也不例外,因為大驪皇帝打算要將披雲山之外的六十一座封禁大山,全部解禁開山,賣給與大驪交好的各大勢力門派。這六十一山,價格高低,因大小而異,外界之所以趨之若鶩,在於如今驪珠洞天大陣破碎,降為人間福地一樣的存在,靈氣雖然驟減,但是比起尋常大山,仍要高出一大籌,絲毫不比有正統山神坐鎮的山脈遜色,況且大驪皇帝許諾此地將來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如此密集的山河正神坐鎮,使得六十年之後方圓千里,依然風生水起,靈氣充沛,所以現在『買下山頭』這筆買賣,穩賺不賠。」

  陳平安問道:「如果我今天買下山頭,然後我明天死了,怎麽辦?」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阮邛破天荒露出一絲笑容,「首先,只要你在小鎮老老實實做事,本本分分做人,肯定不會莫名其妙就暴斃,例如再有搬山猿那樣的貨色找你麻煩,如今小鎮已經沒有破碎不破碎的忌憚,需要齊靜春擔心的,我不用。齊靜春想要遵守的,我也不用。所以我大可以出手幫你擺平,因為到了這會兒,這就是合情合理的事情。其次,大驪朝廷賤賣山頭一事,是為了賺取大驪境外的香火情,屬於虧本賺吆喝,答應買下任何一座山之後,三百年之內,哪怕買山之人死了,甚至沒有子嗣繼承,大驪一樣在三百年之期內,絕不擅自收回山頭,會任其荒廢。最後,就是我這次會率先拿到三座山,風水肯定最好,如果你之後也能拿到幾座,我們可以接壤毗鄰,假設你如果無力開山獲利,哪怕只是借我租用山峰五百年,你也能年年分紅,坐享其成,子孫後代,亦是如此。」

  這是細水流長的富貴,多少世族豪閥夢寐以求。

  阮邛不屑自誇,便沒有說破。

  陳平安好奇問道:「阮師傅,那些山頭大致價格如何?」

  阮邛隨口說道:「最小的那座山頭,孤零零一座山峰而已,被大驪朝廷命名為真珠山,叫價是一枚金精銅錢,不過必須是迎春錢。」

  陳平安驚訝道:「只需要一枚?」

  阮邛笑道:「屁大地方,美其名曰山,其實連峰字也不沾邊,一座小山包而已,一枚迎春錢,不劃算,這是因為大驪實在沒辦法喊價半顆金精銅錢。」

  陳平安嘀咕道:「一顆銅錢而已,再小的山頭,五百年,整整五百年都歸自己了,怎麽想都劃算啊。」

  阮邛繼續說道:「中等山頭如玄李山、大雁山、蓮燈峰等,大驪那邊估價在十到十五顆金精銅錢左右。最大的一條小山脈和其它兩座山,枯泉山脈和香火山、神秀山,都要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這還是因為無人競價一說,歸根結底,大驪想要留下的,不是那一袋袋金精,而是四姓十族,以及他們在東寶瓶洲的各條人脈,希望他們背後的真正靠山財主,能夠浮水出面,主動與大驪接觸。」

  陳平安皺眉道:「阮師傅,那我這個時候占這麽大便宜,不是很出風頭嗎?不會被人記恨在心?」

  阮邛哈哈笑道:「你也有靠山啊,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陳平安撓撓頭,沒有立即答應。

  阮邛非但沒有惱火草鞋少年的不識好歹,反而欣慰道:「沒有得意忘形,還不錯,回去泥瓶巷之後,好好想一想,爭取明天給我答覆,久則生變,這可不是我詐唬你,事實如此。」

  陳平安離開鐵匠鋪子後,一直走到石拱橋那邊的時候,都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少年以前也想像過以後自己有錢的日子。

  比如說能夠隔三岔五吃上肉包子、糖葫蘆,自家院門有春聯、門神和福字,把祖宅修補得跟屋子似的,給爹娘上墳的時候能捎一壺好酒、一包糕點,等等。

  陳平安打死都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夠擁有一座甚至幾座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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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8:40:22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六章 背對

  陳平安臨近石拱橋的時候,咽了咽口水,不太敢繼續前行,一番天人交戰之後,便沿著溪水繼續往上,到了溪水束腰的最為狹窄地帶,助跑飛奔,一躍而過,這才走向青牛背。陳平安並不知道,自己的繞遠路,剛好和阮秀錯過,青衣少女拎著一壺桃花春燒飛奔過橋,這次在小鎮買酒,少女經過壓歲鋪子的時候,低頭快步走過,生怕被那些眼花繚亂的糕點勾走魂魄,因為她要開始積攢私房錢了。

  陳平安先去了趟劉羨陽家的宅子,點燃油燈,提著燈盞,走了一遍屋內屋外,確定並無缺少大小物件家當之後,才熄燈鎖門,返回泥瓶巷。經過那棟塌陷出一個窟窿的老宅子,陳平安鬆了口氣,肩上的擔子還在,但是比起之前那趟離開泥瓶巷,已經輕了太多,陳平安忍不住偷著樂呵,兜裡有錢的感覺,不壞!

  陳平安這輩子還只見過碎銀子,沈甸甸的銀錠,還沒瞧見過一眼,更別說跟神仙一樣稀罕的金子。

  陳平安回到自己祖宅,打開屋門後,跑去確定是否真的拴好院門,回到屋子後,小心翼翼點燃油燈,昏暗黃暈的燈火,映照著冰冷的黃泥牆壁。陳平安從牆腳根陶罐裡掏出三隻錢袋子,迎春錢,供養錢,壓勝錢,分別裝有二十五顆金精銅錢,二十六顆,二十八顆。

  總計七十九顆銅錢。

  關於這些來歷不俗的銅錢,寧姚粗略解釋過它們是世俗花錢的延伸,之所以價值連城,是物以稀為貴,當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外鄉人進入小鎮需要銅錢作為信物。至於這個不成文規矩的由來,年代久遠,寧姚又不是東寶瓶洲人氏,自然說不出個子丑寅卯。

  三種銅錢,陳平安分別拿出一顆,放在桌上,迎春錢鑄有「新年大吉」四字吉語,鏤空透雕,祥雲飛流,有一尊披甲神人在擂鼓。

  壓勝錢正面雕刻有五毒,蛇蠍、蜈蚣、壁虎和蟾蜍,背面除了鑄有「天中辟邪」四個字,還有龜蛇纏劍的圖案。

  供養錢正面是「心誠則靈」四字,背面是「神仙在上」,並無精美圖案,樣式最為樸素。

  陳平安拿起一枚迎春錢,反復觀看,少年實在很難想像這麽小小的一枚銅錢,就能夠買下整座真珠山,陳平安知道阮師傅嘴裡所謂的這個小山包,姚老頭第一次帶他進山找土,就到過真珠山的山頂,土性可分輕重、肥瘠在內諸多種類,更複雜的是需要辨認某種泥土,天生親近水火金木中的哪一種,講究門道很多,陳平安只學到姚老頭一身「吃土」學問的七七八八。

  在那座不起眼的真珠山,姚老頭當時跺了跺腳,然後低頭對在那兒扒土的陳平安說了一句話,這兒土味最全,可惜就是地方太小,跟人縮在角落頭差不多,伸頭就碰頭,伸腿也磕腳,俗話把這種地方稱為「螺螄殼」。

  陳平安輕輕放下迎春錢,拿起壓勝錢,只是很快就放下,少年臉色有些黯然。

  五月初五,五毒並出。少年卻剛好是這一天生日。隔壁宋集薪甚至說過外邊許多地方,把這一天生下來的孩子視為不祥,有把孩子直接溺死於河中的習俗。

  陳平安搖搖頭,拿起最後一顆供養錢,簡簡單單的正反八個字。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件事,當初第一次見到寧姑娘和苻南華蔡金簡,記得他們進入小鎮大門的時候,每人都需要交給看門人一袋子銅錢,那麽這些銅錢最後落入誰手中了?是進了大驪朝皇帝陛下的私人口袋?

  陳平安嘆了口氣,不去想自己打破腦袋也想不明白的問題,開始在心裡劈裡啪啦打起了小算盤,阮師傅說真珠山這座小山頭,只需要一顆迎春錢,玄李山和蓮燈峰這樣的中等山頭,大概是十到十五顆銅錢,枯泉山脈和香火山在內的大山頭,則需要二十五到三十顆。

  陳平安其實稍稍琢磨,就領會了阮師傅的言下之意。

  首先,大驪王朝對阮師傅很尊重,所以白白送給他三座山,其次,阮師傅既然要什麽開山立派,顯然三座山最好連在一起,紮堆毗鄰,否則東一塊西一座肯定不像話,這恐怕也是朝廷聰明的地方,知道阮師傅根本不可能挑出三座最值錢的山頭,所以假裝大度得很。最後,他陳平安當然需要跟著阮師傅選取山頭,當然,陳平安覺得自己也不是不可以,選一兩座規模不大的中小山頭在別處,比如真珠山這樣的,就很合適,無人理會的小山包,可是陳平安就特別在乎,山頭再小,那也是一整座啊,何況才一枚銅錢而已,陳平安覺得一定要把這座小山包收入囊中,落袋為安!

  陳平安對阮師傅言語提及的枯泉山脈、神秀山和香火山,這一撥最昂貴的山頭,不是不感興趣,他爭取在此之外,買下一座比它們差、卻差得不多的大山頭,預計最多耗費一袋金精銅錢,然後買下一些類似真珠山的小山頭,爭取花個十顆銅錢左右,其餘全部都用來跟隨阮師傅下注,他在哪裡挑中三座大山之後,陳平安就在附近買,再買,使勁買!

  至於那座擁有斬龍台的不知名大山,陳平安已經徹底死心,告誡自己絕對不可以去沾碰,哪怕如今依舊無人知曉,眼前擺著這麽個大好機會,陳平安也絕不去買。如今小鎮八方來客,再也不是當初那個對外封禁的什麽驪珠小洞天,幾百里山路,連陳平安自己都能走下來,以後又能擋住誰的腳步,更何況是天上那些踩著長劍飛來飛去的神仙?

  不過在掏錢買山之前,陳平安打算親自再進山一趟。

  一下子花出去這麽多錢,結果事先不知道自己買了什麽,哪怕明知道是一本萬利的穩賺生意,陳平安仍會覺得渾身不得勁兒。

  這其實就是吃苦吃慣了。

  陳平安如今有八顆並未絲毫褪色的蛇膽石,其餘分別藏在自家和劉羨陽家的蛇膽石,數量不少,不知是不是從小溪裡早早脫困「逃過一劫」的緣由,雖然顔色潤度都有不同程度的減退,瞧著不如出水時候那麽亮眼舒服,但是或多或少還帶著點「靈氣」,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就像陳平安第一眼看到泥瓶巷的顧粲,或是福祿街的李寶瓶,就覺得肯定是聰明伶俐的孩子。

  陳平安收起三袋子金精銅錢,放回陶罐。一想到又要跟阮師傅請假入山,陳平安就有點頭大。

  姚老頭是這樣,阮師傅也是,陳平安懷疑自己是不是沒啥長輩緣,尤其是沒有什麽師父緣。

  陳平安去角落蹲在籮筐旁邊,盯著裡邊的那塊斬龍台,伸手撫摸黑色石塊的細膩肌理,入手微涼,他很好奇這麽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怎麽就跟寧姑娘那樣踩在劍上的神仙有關係,更想不出斬龍台到底能夠把一柄劍磨到什麽程度的鋒利。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事,掏出那五張槐葉,當時紅棉襖小姑娘從老槐樹那邊撿了八張,陳平安送給她三張當酬勞。陳平安仔細翻看槐葉,看似纖薄,實則頗為堅韌,只可惜失去了那種沿著葉脈靈動流走的幽綠瑩光,陳平安猜測那大概就是所謂的祖宗福蔭吧,只在一些節點,會有點點綠瑩殘留停滯。

  陳平安把五張槐葉小心翼翼夾入撼山拳譜當中。

  陳平安做完這一切後,出門在院子裡開始走樁。

  左右兩邊的鄰居都已先後搬走。

  陳平安很快沈浸於拳樁之中,渾然忘我。

  一身拳意如溪水流淌。

  寧姚姑娘說過,練拳一百萬次,才是習武的起步而已。

  陳平安哪裡願意偷懶。

  他無意間想起那個木人身上的朱點墨字,那些傳說中以便氣流出入的一座座竅穴氣府。

  通體舒坦,滾滾發熱,體內像是有一條火龍在快速遊走,從頭往下遊去,磕磕碰碰,並不順暢,那些竅穴就像是破敗不堪的粗糙關隘,關隘之間的道路,更是絕對稱不上陽關大道,有些寬大卻崎嶇不平,有些狹窄且陡峭,火龍經過的時候,晃晃悠悠,如行人走過鐵索橋。

  最後這條火龍在下丹田附近的幾座氣府來回穿梭,似乎在尋找最適合它盤踞的窩點,作為龍宮。

  寧姚曾言武道煉體三境界,第一境泥胚境,巔峰圓滿之時,自身生出一股氣,如泥菩薩高坐神龕,氣沈於丹田,不動如山,身體便有了一股新氣象,開始反哺血肉筋骨,使得整個人彷彿枯木逢春,許多雜質和淤積,都會被一點點排出體外。

  陳平安就走在這條路上。

  沒有名師指點,也不能算誤打誤撞。

  靠的是勤能補拙,整整八年的上山下水,翻山越嶺,以及雖然粗劣卻得其法門的一種呼吸吐納。

  八年尚未破開武道第一境。

  世俗王朝和天下江湖,除了寧姚的家鄉,講究一個窮學文富學武,好在武道一途,沒有比拼境界攀升速度的陋習,越是登堂入室之輩,越是造詣高深的宗師,越看每一步的重腳踏實地,每一層武道臺階的夯實程度,不過像陳平安這麽慢的,如何丟人現眼算不上,畢竟世間無數豪橫門第的年輕人,確實就被擋在第一個門檻之外,終其一生,也找不到那股氣的存在,但目前來看,陳平安肯定是跟武學天才無法掛鈎了。

  陳平安猛然「清醒」過來,輕輕呼出一口濁氣。

  他在院子裡緩緩行走,逐漸放鬆身體四肢。

  陳平安低頭看到牆腳斜放著的那根槐枝,突然異想天開,想給自己削出一把木劍。

  小時候爹娘走後,陳平安每次在神仙墳那邊遠遠看著同齡人玩耍,女孩子大都是放飛紙鳶,男孩子則是用他們父親幫忙做出來的木劍竹劍,劈裡啪啦過招,打得不亦樂乎,陳平安那時候一直想要一把,只是後來成為燒瓷的窯工學徒,一年到頭疲於奔波勞碌,便斷了念想。

  陳平安蹲在槐枝前,覺得做一把木劍肯定沒問題,兩把的話就比較懸。

  陳平安先把槐枝搬到屋門外,再去拿了那把進山開路的柴刀,準備動手給自己做一把木劍。

  只是當陳平安提著柴刀坐在門檻上,又有些猶豫,想了想又把刀放回去,覺得老槐樹不能單純視為一棵老樹而已,畢竟齊先生和槐樹之間還有過一場對話,於是眼前這一截槐枝,讓陳平安感到有些彆扭。

  陳平安重新把槐枝放回牆腳根,發現自己實在沒有睡意,便離開院子,鎖好門後,一路走出泥瓶巷。

  他鬼使神差地來到石拱橋附近,想到以後總不能次次跳河過岸,一咬牙走上石橋,再次坐在中間石板上,雙腳懸在溪面上,陳平安有些緊張,低頭望著幽幽水面,喃喃道:「不管你是神仙,還是妖怪,我們應該無冤無仇,如果你真的有話要跟我說,就別再托夢了啊,我現在就在這裡,你跟我說就是了。」

  一炷香,一刻鐘,一個時辰。

  除了有點冷,陳平安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

  陳平安雙手撐在石板上,搖晃雙腳,眺望遠方,在很小的時候,他就很好奇,小溪的盡頭會是在哪裡。

  陳平安怔怔出神。

  劉羨陽,顧粲,寧姑娘,齊先生,姚老頭,都走了。

  陳平安從來沒有這麽富裕闊綽過。

  但是少年也從來沒有這麽孤單過。

  ————

  草鞋少年背對著的石橋那邊,一位衣衫雪白絢爛的高大身形,似仙人似鬼魅,亦是雙手撐著石板,雙腳懸空搖晃,仰頭望天。

  只是這一幕,別說是開始自說自話的陳平安,就連楊老頭和阮邛也無法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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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8:55:2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七章 進山

  阮秀跑回鐵匠鋪子後,發現檐下只有父親一人坐在竹椅上,將那壺酒遞過去,然後自己坐在另外一張椅子上,「爹,你們談完事情啦?」

  阮邛打開酒壺,不用喝,只是嗅了嗅,就有些頭疼,是桃花春燒不假,可這哪裡需要二兩銀子的上等桃花春燒,分明是只需要八錢銀子一壺的最廉價春燒,阮邛眼角餘光瞥見做賊心虛的自家閨女,雙手擰著衣角,視線遊移不定,分明在害怕自己揭穿她,阮邛在心中嘆了口氣,只得假裝什麽都沒有發現,仰頭灌了一口酒,真是一肚子鬱悶憋屈,男人緩緩道:「談完了,談得還行,回頭我讓人去窯務衙署,找到那個叫吳鳶的大驪官員,拿新舊兩份山川形勢圖,估計陳平安回過神後,會來跟我討要。」

  阮秀如釋重負,笑著哦了一聲,雙腿並攏直直伸出,舒舒服服伸了個大懶腰,靠在那張小竹椅光滑清涼的椅背上。

  阮邛想到自己就要在這裡打開局面,萬事開頭難,兆頭不錯,心情也就好了幾分,難得說了陳平安一句好話,「泥瓶巷那小子,性子簡單歸簡單,其實不蠢的。」

  阮秀開心笑道:「爹,那叫大智若愚,曉得不?」

  阮邛呵呵一笑,沒說什麽。

  男人只是在心裡腹誹,我曉得個錘子的大智若愚。

  阮邛望著遠方的小溪,雙指握住酒壺脖子,輕輕搖晃,「有些話,爹不方便跟他直說,免得他想多想岔,反而弄巧成拙,明兒你見著他,你來說。」

  阮秀好奇問道:「啥事?」

  阮邛沈默片刻,拎起酒壺喝了一小口烈酒,這才說道:「你就跟他說,龍脊山別奢望了,哪怕一些個沒有根腳的上五境之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那麽大一塊斬龍台,風雪廟和真武山花了不小力氣,加上爹如今的身份,才勉強吃了下來,這還有不少人暗中眼紅,躲在幕後偷偷咬牙切齒呢。當然,你不用跟陳平安解釋這些彎彎道道,直截了當跟他說明白,龍脊山不用多想。再就是此次大驪朝廷低價販賣山峰,畢竟總共才六十多座,他陳平安最多只能買下五座山頭,再多,我也很難護住他和他的山頭周全。第三,爹也是剛剛下定決心,要跟大驪索要以神秀山為主的三座山,你讓陳平安查看形勢圖的時候,留心一下神秀山、挑燈山和橫槊峰周邊的大小山頭,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不會讓他全部砸錢買在附近,只需要他拿出半數金精銅錢就夠了。話說回來,如果他真的聰明,多買一些山頭圍繞你爹的兩山一峰,才是正途。最後呢,你還可以告訴他,如果能留下幾顆銅錢,就在小鎮買幾間鋪子,估計接下來會有很多不錯的鋪子要轉手,因為很多在外邊有關係的小鎮門戶,多半要遷出去,所以價格肯定不貴,撐死了就是一顆銅錢。」

  阮秀試探性問道:「爹,要不你把壓歲鋪子給買下來唄?我那兩袋銅錢,不是你給收起來了嘛,你先還給我一顆,就一顆,如何?」

  阮邛氣皮笑肉不笑道:「爹這邊攢著的銅錢,你就別想了,勸你趕緊死心。對了,你可以讓陳平安掏腰包嘛,現在他才是我們小鎮的大財主。」

  阮秀毫不猶豫道:「那怎麽行,他可窮了,十幾兩銀子都要跟人借。」

  阮邛嘴角抽搐,實在忍不住了,轉頭問道:「哦,爹的錢不是錢,就他陳平安是啊?」

  阮秀嘿嘿笑道:「我跟他不是不熟嘛。」

  阮邛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這還不熟?不熟你能昧著良心讓自己爹喝這種爛酒,然後中飽私囊,就為了借錢給那王八蛋?閨女你覺得到底多熟才算熟?阮邛狠狠灌了口滋味平平的燒酒,站起身,「反正該說的爹都說了,你自己揀選一些話頭,明天跟陳平安說去。」

  男人大步離去,其實用屁股想也知道,該說的,不該說的,閨女明天都會說的。

  阮邛越想越憋屈,閨女駡不得,那個扛著小鋤頭刨牆角的兔崽子,打不得,男人只好低聲駡了句娘,散步到了四下無人的空地,扔掉那只再難喝也喝光的空酒壺,身形拔地而起,轉瞬之間,便落在了小鎮賣桃花春燒的鋪子門口,此時鋪子當然已經打烊歇業,他使勁敲門,很快就有一位婦人睡眼惺忪地從後院起床開門,嘴上駡駡咧咧,什麽「急著找死投胎」、「大半夜喝酒,你怎麽不喝尿啊,還不花錢」,「敢晚上敲寡婦門,不怕老娘打斷你三條腿」,一點不客氣。

  阮邛站在門口,臉色陰沈,一言不發。

  看到是鐵匠鋪子的阮師傅後,婦人借著月色,剮了一眼中年漢子肌肉緊綳的手臂,頓時變了一張臉龐,媚眼如絲,無比熱情地拉住漢子骼膊,真是堅硬如鐵,久旱逢甘霖的婦人笑意愈發殷切,領路的時候,一個踉蹌就要摔倒在男人懷中,只可惜打鐵的漢子不解風情,輕輕扶住她的肩頭,最後他丟下銀子,拿了兩壺酒就大步離去。

  婦人站在門口,滿臉譏諷,大聲調笑道:「好好一個健壯漢子,結果跟姓氏一個鳥樣!軟師傅,哦不,阮師傅,以後再來我家鋪子買酒,可要收你雙倍價錢嘍!如果阮師傅哪天腰桿硬了,我說不定就一文錢也不收了,酒白喝,人白睡。」

  阮邛一路漠然走到街道盡頭,身形一閃,沒有返回小鎮南邊的鋪子,而是去了北面,來到一座小山之前。

  盡是碎瓷,堆積成山。

  阮邛在距離這座小山三十步外的地方,隨便找了個地方盤腿而坐。

  一個嗓音在不遠處響起,「這麽巧,你也在。」

  阮邛點點頭,丟過去一壺酒。

  老人接過酒,掂量了一下,嘖嘖道:「這會兒去劉寡婦鋪子買酒,是個男人都得吃點虧。」

  阮邛當然不願意聊這個,而是問道:「楊老先生,新任督造官吳鳶身邊的少年,到底是何方神聖,我看不出深淺,表面上倒是與常人無異。」

  老人正是楊家鋪子的楊老頭,喝了口酒,「身份未知,但老話說得好,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不對啊?」

  楊老頭說完這句話後,便笑著仰頭望去。

  瓷山之巔,有一位青衫少年,雙手攏袖而立,眉心有痣,笑容春風。

  少年從袖子裡抽出一隻手,搖了搖,「進門先喊人,入廟先拜神。我是懂規矩的,先見過了阮師,又來見楊老,禮數上挑不出毛病。」

  楊老頭沒繼續喝酒,不知哪裡找了根繩子,把酒壺系掛在腰間,抽了口旱煙,笑道:「進山入澤,畫符震懾。只是不知道你畫的是鬼畫符,還是神仙符啊?」

  少年收起手,身體微微前傾,笑眯眯道:「不管楊老和阮師如何誤會,總之我此次登門,保證跟兩位打過招呼之後,就不再有交集了。嗯,如果說真有,恐怕就只是城隍閣的建立,暫時是我負責,會稍稍跟兩位沾邊,至於什麽文昌閣武聖廟,我可管不著,我就只管得著一座芝麻綠豆大小的城隍閣。」

  按照市井坊間的說法,一縣地界之內,縣令全權管轄所有陽間事務,至於那尊高高在上的泥塑城隍爺,其實會負責盯著治下夜間和陰物。

  阮師皺緊眉頭,是大驪朝廷的禮部供奉?還是欽天監的練氣士?

  不過無論根腳是在禮部、欽天監,還是在大驪皇宮的某處,既然能夠這麽膽大包天地站在瓷山之巔,肯定最少也是一位站在中五境最高處的十樓修士。

  所以這位少年肯定不是少年。

  眉心好似一點朱砂的清秀修士,看著楊老頭說道:「老先生,有言在先,小心駛得萬年船啊。」

  楊老頭使勁抽了一口旱煙,最後卻只吐出一縷極其纖細的煙霧,並且很快無聲無息消散天地間。

  貌似清秀少年的修士雙手依舊籠在袖中,只是袖口微動,他像是在十指掐訣。

  阮邛重重嘆了口氣,「看在我的面子上,兩位就此作罷,要不然我們三人混戰,難不成真要打爛這方圓千里?」

  少年立即雙手離開袖子,高高舉起,很有見風轉舵的嫌疑,笑嘻嘻道:「我沒問題。」

  楊老頭鼻子一吸,兩縷不易察覺的青紫煙氣迅速飛入老人鼻子。

  老人冷笑道:「你知道不少啊。」

  少年伸手捏了捏鼻子,「不多不少剛剛好,比如我只知道該稱呼你為青……大先生,而不是什麽楊老先生。」

  少年故意漏掉了一個字。

  不是玩笑或是有趣,而是在那個字即將脫口而出的一刻,他真切感受到了老人的殺意,堅決而果斷,所以他選擇暫時退讓一步。

  少年身體後仰倒去,笑道:「就此別過,希望沒有什麽再見,陽關道,獨木橋,還是鬼門關,各走各的,各顯神通嘛。」

  向後倒去的青衫少年不見蹤跡。

  阮邛沈聲道:「有可能是上五境!」

  楊老頭嗤笑道:「大驚小怪,你阮邛不也是上五境。東寶瓶洲再小,那也是九洲之一,莫說是十一十二樓,十三樓練氣士,也不是沒機會冒頭。」

  阮邛心情並不輕鬆,搖頭道:「我畢竟只是初登十一樓,境界尚未穩固,雖然是兵家出身,還算擅長攻伐之道,厮殺之術,可……」

  老人搖頭晃腦,轉身離去,手持煙桿,吞雲吐霧,「你就知足吧,世間修士何止千萬,十樓修士就已是鳳毛麟角,何況是上五境。說到底,其實你忌憚那人,那人何嘗不在忌憚你。瓷器撞玉器,你們兩個其實都心虛的。」

  阮邛想想也是,本就不是鑽牛角的性子,乾脆不再計較那個奇怪少年的來歷,雙方能夠井水不犯河水是最好,和氣生財。

  轟然一聲,阮邛身形沖天而起,到了雲海之後,迅猛墜向溪畔。

  慢慢悠悠晃蕩回小鎮的楊老頭笑了笑,「年輕氣盛啊。」

  ————

  一位青衫少年郎走在小鎮巷弄之中,嘀嘀咕咕道:「夜禁得有,更夫得有,坊市也得有,百廢待興,咱們縣令大人有的忙了。」

  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手指輕輕旋轉一串老舊鑰匙,走入一條名叫二郎巷的巷弄,它緊挨著杏花巷,相傳是祖上出過兩位了不得的厲害人物,不過到底是誰,做了什麽,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就又成了昔年老槐樹底下,老人們故弄玄虛的談資。

  如今老槐樹一倒,小鎮的人氣好像一下子就清減了許多。孩子們感觸不深,年輕人反而覺得視野開闊,白白多出一大片空地來,挺好,只有懷舊的老人偶爾會長籲短嘆。二郎巷和杏花巷沒住著大富大貴的有錢人家,只是比上不足,比下綽綽有餘,比如泥瓶巷附近的百姓,見到這兩條巷弄的人,大多抬不起頭來,馬婆婆和孫子馬苦玄就住在杏花巷,在小鎮算是家境很不錯的了。

  少年在一棟宅子門口停下,大門上貼上了兩張嶄新的彩繪門神,少年抬頭看著其中一位手持短戟的銀甲門神,威風凜凜,一腳翹起,金雞獨立,作金剛怒目狀,少年笑道:「錦衣還鄉,不過如此了。」

  少年開門而入,是一座不大卻精緻的宅子,頭頂開有一口方方正正的天井,地上鑿有一座水池,通風極好,二樓設有美人靠,適合夜觀星斗冬賞雪。少年很滿意,念叨著不錯不錯,是個修身養氣的好地方。

  少年搬了一張雕花木椅,坐在水池旁邊,抖了抖衣袖,嘩啦啦,滑落出一大堆破碎瓷器,大如拳頭小如米粒,不計其數。最後滿滿當當,估計一籮筐也裝不下,全部懸浮在天井下的水池上空。

  這一手,是名副其實的袖有乾坤。

  少年左右張望,揉了揉眉心,自言自語道:「從哪裡開始呢?」

  「就你了。」最後他相中最有眼緣的一粒棗紅色碎瓷,心意微動,它便從瓷堆裡飛掠而出,安靜停在他身前一尺外的空中。

  之後,不斷有碎瓷從那座小山飛出,來到少年身前,然後被他輕輕放置在某處。

  像是在拼湊一件瓷器。

  ————

  第二天,在鐵匠鋪子,阮秀交給陳平安兩幅地圖,一舊,紙張泛黃,地圖上山巒起伏,只是山頭名字皆是甲一、乙三等等,而猶然泛著清馨墨香的新地圖上,除此之外,還多出了龍脊山、真珠山、神秀山這些沒那麽枯燥泛味的名稱,最後還多了一個「大驪龍泉縣」。

  阮秀指著那些地名山名,一一給陳平安解釋和介紹過去,最後提醒道:「雖然兩幅地圖上看著只是指甲蓋大小的位置偏移,但是等到你進山,就會發現可能是好幾里山路的差距,因為驪珠洞天落在大驪地面後,地表震動很大,甚至有一些山根不牢的山峰,就在那個時候直接倒塌崩碎了,這同時會讓你的前行道路上出現很多意外,你一定要自己小心啊。」

  陳平安小心收起兩幅地圖,最後背起一隻背簍,跟上次帶著陳對他們進山差不多,對阮秀歉意道:「這次我爭取走到地圖上的挑燈山、橫槊峰一帶,估計最少半個月,最多一個月後返回這裡。」

  阮秀輕聲道:「這麽久啊,那你帶的東西怎麽夠吃?」

  陳平安忍住笑,「我是山裡待慣了的,野味山果都能吃,也都找得到,我保證餓不著自己。」

  阮秀點頭笑道:「我爹答應借你的十幾兩銀子,你出山之後,我肯定能給你。」

  陳平安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阮姑娘,你就別委屈自己了,錢我自己能想辦法,你總不能真的堅持十天半個月,都不吃壓歲鋪子的點心吧?」

  阮秀臉色漲紅,想不明白他是怎麽知道真相的。

  陳平安有些無奈,笑著不說話。心想就阮師傅那臭脾氣,肯借給自己銀子才是怪事,所以不是我目光如炬,而是阮姑娘你的掩飾實在不高明啊。

  陳平安看她有些失落,連忙安慰道:「阮姑娘,好意我心領了,謝謝啊。」

  阮秀抿嘴一笑。

  她突然說道:「我送送你。」

  陳平安已經大踏步離去,轉頭擺手道:「不用,路我熟得很,閉著眼睛都能走。」

  馬尾辮少女輕輕哦了一聲,然後跟他揮手告別。

  陳平安走出阮家鋪子後,一路沿著溪水往上遊飛奔。

  臨近小鎮的幾座山頭,陳平安並不感興趣,雖然不大,價格不貴,但是他不希望買在這裡,距離小鎮實在太近,這種風頭出不得,而且阮師傅之前說過幾句暗示言語,「地真山」「遠幕峰」幾座山峰在內的這一帶,山頭的底子原先其實都不錯,只可惜這麽多年差不多給掏空了,所以就是幾個綉花枕頭,要一直往西走,到了那座真珠山才有所好轉。

  陳平安走了足足一天一夜,期間只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才終於爬上一座小山包的山頂,深呼吸一口氣,心肺之間滿是山野草木清香。

  草鞋少年挺起胸膛,重重跺腳,豪氣干雲道:「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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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9:44:35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八章 入夢

  已經五天過去,夕陽西下,陳平安終於登上了那張官府嶄新地圖上的鰲頭峰,此峰在方圓數十里之內,一枝獨秀,格外聳立入雲,陳平安啃著一張生硬的乾餅,坐在峰頂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清風陣陣,吹拂得少年鬢角髮絲肆意飛揚。

  籮筐已經被放在樹底下,陳平安還沒有膽子大到背著籮筐爬樹的地步,以前對於爬山一事,少年不過是當做一門並不輕鬆的差事活計,總是想著跟緊姚老頭的腳步,不像現在,累了就停下腳遠處的青山綠水。而且許多讓陳平安嘆為觀止的風景,以前都屬於大驪朝廷封禁的大山,少年只能跟著沈默寡言的老人繞道而行,鰲頭峰就在此列。

  這一路走過山走過水,陳平安見識到很多陌生的壯麗畫面,有層層疊疊的瀑布群,在雨後掛起小小的彩虹,少年好像伸手一摟,就能帶回家珍藏起來。有千萬飛鳥聚集的陡峭山崖,一粒粒串在一起,像是掛在牆壁上的雪白簾子。有只有一條險峻小徑可以登頂的險峰,最後驀然步入一座大石坪,視野豁然開朗,讓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夜間少年披上一件衣衫,背靠籮筐昏昏睡去,彷彿可以聽到天上仙人的喃喃低語。

  跋山涉水又三天後,陳平安終於來到阮師傅所說的神秀山,西北兩個方向,隔著約莫十餘里路,各有挑燈山和橫槊峰,與神秀峰呈現出掎角之勢,如同三尊巨人各立一方。

  按照地圖顯示,在這一峰兩山周圍百里之內,矗立著大大小小五座山頭,小的有彩雲峰和仙草山,其餘分別是較大的燈芯台、黃湖山和寶籙山。陳平安來到神秀山之前,去過其中的仙草山和燈芯台,仙草山只比真珠山大上一籌,雖然山勢矮小,但是草木格外茂盛,參天大樹頗多,至於黃湖山,應該是因為半山腰有一座小湖泊的緣故,遠觀湖水泛黃,近看又極為清澈,只不過除了這座小湖之外,陳平安覺得比起腳下的神秀山,黃湖山要差很多。

  陳平安接下來花了整整四天時間,在神秀山橫槊峰周圍晃悠,最終選定了三座山峰。

  仙草山,寶籙山和彩雲峰,仙草山小,寶籙山大,彩雲峰高。

  其中寶籙山山讓陳平安耗時最多,真可謂雲深山高水長,在陳平安走過的諸多山頭當中,規模僅次於披雲山和神秀山。不過陳平安有些納悶,寶籙山這麽大一塊地盤,又臨近橫槊峰,況且就連修行門外漢的陳平安,也能感受到這座山頭的山清水秀,阮師傅為何不捨棄點燈山選擇寶籙山?

  陳平安估算了一下,自己選中的三座山頭,大概會花費四十五顆左右的金精銅錢,剩下三十五顆銅錢,真珠山必然會用掉一枚迎春錢,還剩下足足三十四顆,足夠讓陳平安出手闊綽地買下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大山頭!畢竟阮師傅說過,就連枯泉山脈、香火山和神秀山這樣的一等一大山,不過是二十五到三十枚金精銅錢。

  阮師傅還泄露天機,說將來在這方圓千里以內,大驪朝廷會敕封一尊山岳大神,三位山神,和一位河神,對此阮秀第二天也曾詳細解釋過,所謂山神,就是朝廷禮部衙門選出一位合適人選,可以是地方上著名的歷史人物,也可以是戰死殉國的功勛武將,然後大驪皇帝認可欽點為山神,以一枝特殊朱筆正式寫入山河譜牒,一番焚香祭奠禮畢,寓意是作為代天巡狩人間的天子,已經告知上神,一般而言就算完事了。

  之後不過是欽天監製造出金券玉諜,交由國師親筆書寫敕文,派人埋於山腳。最後才是讓官府請人塑造一尊金身泥像,供奉於山神廟,那位山神有資格光明正大地享受百姓香火,庇護一山地界的生靈,鎮壓、降伏或是驅逐各路越境的鬼魅陰物。

  陳平安不奢望自己選定的神秀山附近三座山頭,能夠出現一位山神坐鎮,幫忙看家護院,而是把希望放在那座花錢最多的大山頭上,如此一來,主要家業在三百年內,得到阮師傅的庇護,遠離此地的那座孤零零大山,若是能請來一位山神,無疑會讓陳平安放心許多。

  至於只值一枚迎春錢的小土包真珠山,估計除了陳平安,沒有誰看得上。

  陳平安此時坐在彩雲峰之巔的大石崖上,身前攤放著嶄新的大驪龍泉形勢圖,少年已經將那些大山名稱和地理位置記得爛熟,仍是無法下定決心,購買最後一座山頭。

  草鞋少年雙手托住腮幫,眉頭緊皺,身體輕輕前後搖晃。

  少年的思緒神遊萬里。

  買了山又能做什麽,陳平安其實心裡沒底。

  但只要一想到三百年裡,自己始終是那五座山名義上的主人,這本身就已經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可以先娶個媳婦,成家立業,以後傳給子女,子女將來再傳給他們的子女。

  原來娶媳婦一事,雖然不是當務之急,但也需要考慮考慮了啊。

  一想到這裡,呵呵傻笑的陳平安猛然回神,有些難為情。

  陳平安向後倒去,有些犯困,就想要眯一會兒,不知道過了多久,睜眼後,陳平安頓時頭大如斗,自己如今在大白天也能做夢?

  原來這是自己第三次,撞見那位白衣人了。

  一次在廊橋上,一次在石拱橋底,加上這次在山巔。

  沐浴在雪白光芒之中的高大白衣人,這一次盤腿而坐,距離陳平安不過兩丈距離,可是陳平安偏偏無法看清對方的容貌。

  陳平安覺得總這麽擔驚受怕也不是個事,壯起膽子,小心翼翼開口道:「老前輩……」

  啪!

  陳平安下一刻感覺就像是少年時被牛尾巴甩在臉上,一陣火辣辣疼。

  如夢驚醒一般的陳平安猛然坐起身,發現自己就坐在原先位置上,環顧四周,並無異樣,但是摸了摸一邊臉頰,卻是真的還在疼。

  少年打破腦袋也想不通原因,只得茫然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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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19:53:5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七十九章 迎春印

  陳平安還沒有出山,就已經感受到小鎮翻天覆地的變化,除了在地真山山頂眺望小鎮,發現四處塵土飛揚之外,還在遠幕峰一帶,看到了近百位青壯,多是窯工出身,膂力出衆,吃苦耐勞,正在熱火朝天地砍伐巨木。

  陳平安湊過去,找到一位原來是同一座窯口燒瓷的熟人,一問才知道原來小鎮要一口氣打造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和城隍廟四座大建築,領頭人是一位年紀輕輕的新任督造官,姓吳名鳶,至於另外那個縣令頭銜,到底是什麽個官身,縣府大衙又到底是怎麽個地方,小鎮百姓弄不明白,也不關心,只知道現在暫時多出一個鐵飯碗,工錢很誘人,比起以往在龍窯燒瓷,盈餘更豐。

  之前窯務斷絕、窯火盡熄,窯工青壯一年到頭面朝黃土背朝天,只能跟莊稼地打交道,養家糊口就已經不容易,更掙不來幾顆銅錢,所以現如今小鎮上上下下人心振奮,把吳鳶吳大人當做了財神爺。再者四姓十族那些深居簡出的富貴老爺們,對比他們年輕一輩甚至是兩輩的小吳大人,行為舉止尤為尊敬之餘,言語還透著股官民魚水的親近,至於更加微妙的眼神視線,藏掖著討好之意,小鎮百姓眼睛可不瞎,哪怕是井底之蛙,所以見識深淺,可察言觀色的本事並不差。

  現在縣令吳鳶讓四姓十族的家主出面,雇傭了五六百名小鎮青壯,進山伐木,搬運出山,為此遠幕峰還專門鑿出了一條滑道,因為許多作為大梁廊柱的巨木,僅靠人力肩扛下山,太過耗時耗力,所以可以放入那條滑道,一根大木就會自行滑到山腳。不過如此一來,遠幕峰就像臉面上被人為割出了一條疤痕。

  除了入山,還有下水,小鎮許多男子苦力,從小溪那邊挑沙運石,在小鎮城東門那邊作為縣衙選址,推倒了鄭大風的那座黃泥小屋,重新夯實地基,就連那道不知道挨了多少場風雨的柵欄木門,也全部拆卸。

  陳平安出山的時候,沒有選擇彎彎曲曲的山間小路,而是直接踩在溪澗的石頭上,往下遊蹦蹦跳跳,這能省去很多時間。一些小鎮百姓見到背著籮筐的少年身影,也不會大驚小怪,大多知道泥瓶巷有個孤兒,從小就擅長采藥和燒炭,進了山就跟猴子似的,誰也追不上。

  陳平安在兩條溪澗匯合處停下身形,原來再往下走兩丈多,有一片坑坑窪窪的石崖,聚集著一堆人,岸上和石崖附近一塊突出水面的青石上,各自站著一名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腰間皆懸佩有金色纏絲刀鞘的佩刀,身穿一襲乾淨利落的黑色長袍,外罩一層青色薄紗,束髮別簪,兩人渾身散發出淩厲的氣息。

  在草鞋少年出現的瞬間,兩人不約而同地猛然轉移視線,死死盯住橫空出世的陳平安,手已經按住刀柄。

  背著一籮筐草藥的陳平安站住不動,臉色如常。

  少年先後經歷過與蔡金簡、苻南華的兩場小巷搏命,在正陽山護山猿的追殺下四處流竄,最後還要加上跟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的捉對厮殺,對手不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中人,就是身經百戰的大荒異種,要麽就是天命所歸的幸運兒,可陳平安到最後仍是活下來了。

  所以說那兩名佩刀男子的陰沈視線,能夠讓市井百姓戰戰兢兢,卻無法讓陳平安生出太多情緒起伏。

  不過陳平安不願橫生枝節,剛打算往岸上走,然後沿著溪畔山路返回小鎮,就發現一名被衆星拱月的年輕男子,笑著對小溪裡站著的佩刀扈從說了句話,後者立即鬆開按住刀柄的手。本來盤腿而坐的年輕男子緩緩起身,竟然比兩名佩刀扈從還要高出半個腦袋,肌膚白晰似女子,面容略顯陰柔,他朝陳平安招招手,換上了小鎮這邊的地方方言,神色溫和,笑道:「別怕,你繼續按照原先的路線走就是了,我們不是壞人。」

  得略微晦澀凝滯,不過陳平安聽得一清二楚,猶豫了一下,陳平安對那位高大男子露出一個笑容,然後伸手指了指岸上,示意自己很快就上岸,不會打攪他們的聊天。

  不等那男人說什麽,陳平安身形矯健的幾個跳躍,毫不拖泥帶水地上了岸,消瘦身影很快就消失於綠蔭漸濃的林間小路。

  有些女相的男子悻悻然收回手,身邊佐吏扈從們忍住笑,男人尷尬道:「那采藥少年身手不俗嘛,看吧,我就說這裡人傑地靈,所以啊,你們別抱怨這裡比不得京城繁華,小地方有小地方的鐘靈毓秀,別有一番滋味。」

  不說還好,這位父母官的此地無銀三百兩,頓時惹來一陣肆無忌憚的哄然大笑。

  高大男子正是小鎮百姓眼中的財神爺吳鳶,窯務督造官,兼任龍泉首任縣令,面對下屬們的嘲笑,也不惱火,坐下後繼續先前的話題,「龍泉縣衙,文昌閣,武聖廟,城隍廟,四處建築,光是匾額,零零散散就需要最少十五六塊,陛下對於這次驪珠洞天安穩下墜,與大驪版圖順利接壤,維持住了七八分的地理全貌,竟然沒有出現一次大的地牛翻身,故而龍顔大悅,御賜一塊『溫故知新』匾額給了文昌閣……」

  吳鳶說到這裡的時候,一位風雅清逸的年輕人微笑道:「吳大人,你就沒幫著咱們縣衙跟陛下求一份墨寶?」

  吳鳶嘆氣道:「求啊,怎麽不求,可是陛下不答應,我有什麽辦法。這倒也怨不得陛下,畢竟小小一座縣衙,若是得了陛下金筆御賜,讓那麽多當郡守、做刺史的封疆大吏怎麽活?我以後還想不想混官場了?」

  所有人會心一笑。

  吳鳶安慰衆人,「好在劉先生和國子監齊大祭酒分別答應了,到時候會讓人送來兩套匾額,分別懸掛在縣衙和武聖廟,現在問題就在於文昌閣還差三塊,城隍廟也缺兩塊,要不然在座各位,想想法子?難不成真要我自己提筆不成?那我一手蚯蚓爬爬的字,那是連我家先生也感到絕望的,當然,你們不嫌丟人的話,我當然無所謂,這輩子唯一一次將自己墨寶製成榜書匾額的機會,總算到來了!」

  那位氣質不俗的年輕人想了想,「那我給祖父寫一封信去,我家祖父與那位隱世不出的白虬先生,關係不錯,看能不能想辦法給咱們吳大人臉面爭光。」

  吳鳶拍了拍他的肩膀,「那本官的臉面就交給你了,要是萬一匾額不夠,縣令大人的臉面就等於丟在地上撿不起來,到時候唯你是問。」

  年輕人臉色一僵,感覺自己給自己挖了一個坑。

  其餘幾位歲數相差不大的同僚,紛紛流露出同情神色,咱們這位吳大人的性格,那是出了名的順桿子往上爬,稍微給點顔色就敢開京城最大的染坊,你敢跟他比拼誰的臉皮更厚?

  這些個官氣不重的年輕人,身上都有一個在東寶瓶洲北部王朝盛行的官職,秘書郎。

  這個官職分文武兩種,文秘書郎,像是幕僚謀士,為謀主出謀劃策,排憂解難,武秘書郎,就是那兩名腰間懸掛金絲佩刀的健碩青年,擔任貼身扈從,護衛主官的安全。不過秘書郎一職,屬於胥吏階層,不納入朝廷的清流正官,世家豪閥子弟出仕,往往由家族聘請或是雇用清客、供奉擔任文武秘書郎,當然朝廷也有配發名額,人數從兩人到二十人不等,一律可以領取大驪俸祿。

  吳鳶是寒族出身,私自請不起秘書郎,這些文秘書郎皆是朝廷配給,不過龍泉縣在大驪版圖上不過是一個大縣,連郡都不是,原本只能配給文武秘書郎各一人,但是那兩名金絲纏繞刀鞘的武秘書郎,分明是獲得過卓越功勛的大驪軍方高手,否則根本沒有資格懸佩此刀。

  其實吳鳶能夠出任大驪龍泉縣的第一任父母官,就已經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年輕縣令的授業恩師,是綽號「綉虎」的大驪國師。

  他的未來老丈人,是在大驪邊境沙場戎馬半生的某位上柱國。

  玩笑之後,吳鳶正色道:「這四座建築,工程量已經很大,況且神仙墳和老瓷山的選址,小鎮這邊,從聖人阮師到四姓十族紮堆的福祿街桃葉巷,很默契地敷衍應付,顯然接下來不會順利,有得磨。但是真正的大事和麻煩事,還是接下來朝廷禮部、欽天監和書院三方將齊聚於此,進行敕封山神河神之事,如果不是山岳正神一事,受到的阻力實在太大,讓陛下都有些猶豫,否則連陛下也會御駕親臨我們龍泉縣。」

  吳鳶看到他們臉色一個比一個凝重,掏出乾餅使勁咬了口,輕鬆打趣道:「山岳大神這座大廟,最後能不能建在咱們轄境內的那座披雲山上,能不能成為新的大驪北岳,真不是咱們可以摻和的,我們啊,就是縣衙裡的小魚小蝦,所以別啃著乾餅操著中樞大臣的心了,隨那些身著黃紫的官老爺們折騰去。」

  周圍人的心情稍稍好轉。

  吳鳶默默啃著乾餅,猶豫了一下,含糊不清道:「有個消息,既是好消息也是壞消息。盧氏王朝覆滅後,如何安置那些亡國遺民,一直是個大問題,我們龍泉縣接下來會接收五千到一萬人的刑徒,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會有,所以大驪軍方會一路嚴密監督,負責將這撥戴罪之身的刑徒遷徙至此。此舉對我們而言,有利有弊,好處是龍泉縣終於有點大縣的雛形了,壞處嘛,就是烏煙瘴氣,讓本來就人生地不熟的我們更加無從下手,不得不賣力拉攏那些選擇留在小鎮的地頭蛇。」

  世家子出身卻當了秘書郎的年輕人問道:「能不能將那些大族分而治之?」

  吳鳶毫不猶豫地搖頭道:「難。初來駕到,誰願意相信我們?」

  吳鳶沈聲道:「與其弄巧成拙,打草驚蛇,還不如慢慢來,我們來到這個歷史淵源極其複雜的地方,諸位自然是跟隨我吳鳶一起博取錦綉前程,但是我們必須清楚一件事情,大困境下的大磨礪,才能換取大富貴,所以你們誰要是想一兩年就升官發財,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掉頭走人了,路費我吳鳶幫忙出。」

  六位文武秘書郎神色堅毅,無一人有畏難退縮的心思。

  吳鳶輕聲道:「切記切記,不可急躁行事。」

  這絕非是吳鳶說大話空話,而是在進入小鎮沒多久,他就吃了一個悶虧,當時出動大驪官方勢力鎮壓那位紫煙河練氣士,是他吳鳶一意孤行,冒著被朝廷問責的風險,果斷先斬後奏,試圖以此打破僵局,先贏得阮師的好感,繼而借聖人之勢壓一壓小鎮四姓十族。

  事實證明皇帝陛下那邊並未追責,可是當時聖人阮師的反應,卻讓吳鳶汗流浹背,恨不得使勁扇自己一耳光。

  有人好奇問道:「那些遺民刑徒,是用來給練氣士們當苦力,幫著開闢荒山?」

  吳鳶點頭道:「除此之外,朝廷官方還會讓練氣士驅使兩頭年幼金線猿過來,加上道門符籙派的卸嶺甲士和開山傀儡,爭取在十年之內,將那六十多座山頭全部開闢出來,道觀寺廟,亭臺樓閣,應有盡有。」

  吳鳶身邊那些年輕人,全部流露出神往之色。

  小鎮那邊,處處平地起高樓,深山之中,多出一座座神仙府邸。

  所有人相視一笑,盡在不言中。他們作為大驪龍泉縣歷史上第一撥官吏,注定會被載入青史,豈敢不勠力同心,不為注定前程遠大的主心骨吳鳶效忠效命?

  ————

  披雲山之巔,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隨手一揮袖,半山腰的雲海被左右撥開,竭力遠望,視線盡頭,出現了一輛牛車和一輛馬車。

  他快意笑道:「開賭開賭嘍。齊靜春,我要是這一把賭贏了,那麽你苦心孤詣留下的兩炷香火,就要徹底斷絕了啊。可憐可憐。」

  少年兩根手指拈住一枚印章,篆文為「天下迎春」四個字。

  笑眯眯的少年雙指驟然發力,印章崩裂,化作齏粉,迅速消散在天地間。

  之所以如此輕而易舉捏碎印章,源於其中四字真意,如人之心灰意冷,失望至極,故而早已自動消散。

  他迅速收回視線,最後看到一個背著籮筐的少年,獨自走向小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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