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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0:04:53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章 出山

  陳平安出山之後,先去往鐵匠鋪子,走過那座石拱橋的時候,少年雙手合十,低頭快步而行,神色無比莊重誠懇,碎碎念道:「老神仙有話好好說,千萬別打人啊。如果有什麽請求,可以晚上托夢給我,最好別大白天的,我是真的有點怕啊。」

  所幸等到走到石橋那一頭,陳平安安然無恙,少年頓時眉開眼笑,屁顛屁顛去找阮師傅和阮秀。

  少年不知愁滋味。

  阮邛依然是在檐下招待陳平安,一人一張小竹椅,阮秀站在她爹身後,滿臉遮掩不住的喜悅。

  阮邛看到滿身塵土的草鞋少年,小心翼翼將籮筐放在身前,又動作輕柔地從大半籮筐的草藥底下,掏出包裹兩幅山河形勢圖的布囊,遞給他的時候,愧疚道:「爬挑燈山的時候,山路被一條大瀑布攔住了,我就在瀑布下的深潭附近,找了個地方藏起籮筐,還搭建了一個小樹架子遮風擋雨,沒有想到爬到瀑布頂沒多久,就下了大雨,雨水實在是太大了,等我趕緊下去,樹架子果然已經被壓塌了,籮筐和棉布行囊被雨水浸透,好在兩張地圖用黃油紙包裹得比較嚴實,等到太陽出來後,我拿出來看了一下,只是地圖邊角有些濕,但是曬乾之後還是有明顯的痕跡……」

  阮邛打開布囊和黃油紙,發現兩幅地圖品相幾乎完好無缺,那點折損根本可以忽略不計,再說了,兩張摹本地圖而已,所以窯務督造署和龍泉縣衙那邊,根本就沒有要拿回去的意圖,但是阮邛可不願意拿這個真相來安慰少年,瞥了眼站在自己身前局促不安的陳平安,問道:「暴雨時分,在挑燈山的那條龍湫瀑爬上爬下,你找死啊?」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阮邛揮揮手,示意少年坐回去,別站在自己身前礙眼。

  陳平安坐回那張翠綠可愛的小竹椅上,當他把兩幅地圖送還阮師傅後,整個人終於如釋重負,這一路上如果不是害怕糟踐了那兩幅珍貴地圖,他這趟入山出山最少可以省下三四天時間。而且這麽久相依為命,一向念舊的少年其實內心深處,對兩張地圖有些不捨,每逢天氣晴朗、登高望遠的時分,陳平安就喜歡揀選一個視野最開闊的地方,然後攤開那兩張地圖,舉目遠眺看一下山河,收回視線低頭看一下地圖。

  大半個月來,陳平安從來沒有覺得自己如此充實過。

  阮邛突然將那兩幅地圖輕輕拋給陳平安,「椅子還不錯,回頭再做兩張,地圖就當是報酬了,送給你。」

  雖然阮邛還是不喜歡這個泥瓶巷少年,但是阮邛還不至於因此而全盤否定陳平安。

  阮邛完全能夠想像那副場景,一場滂沱大雨裡,心急如焚的清瘦少年沿著瀑布往下,只為了看一眼地圖才能安心。

  當然,在阮邛眼中,這種行為一點都不英雄氣概,相反還很刻板迂腐。

  說實話,相比這個苦兮兮的少年,阮邛更欣賞小小年紀就懂得審時度勢的大驪皇子宋集薪,或是生性開朗、萬事不愁的劉羨陽,哪怕是鋒芒畢露的馬苦玄,也有很多可取之處,哪怕是自幼跟隨在齊靜春身邊的讀書種子趙繇,也沒有陳平安這麽死板不開竅。

  之所以臨時改變主意,將地圖找個由頭送給陳平安,其實是下定決心要跟這個少年劃清界限,鐵匠鋪子可以收納他作為鑄劍學徒,但絕對不會成為自己的開山弟子,以後自己按照承諾,庇護他買下的山頭,但是這小子絕對不要想跟自己閨女有任何牽連。

  其實說到底,阮邛並非是因為出身看輕陳平安,而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阮邛的徒弟,必須是他的同道中人,雙方亦師亦友,能夠聯手為宗門打造千年盛世,所以性情相合,極為重要。

  陳平安自然不知道阮師傅的思緒繞了那麽一大圈,少年只是接住地圖,抱在懷裡,問道:「衙署那邊督造官大人不會有想法?」

  阮邛冷笑道:「最少在六十年之內,我都是這座龍泉縣的太上皇,所以我的規矩最大。」

  阮秀嘀咕道:「爹,哪有你這麽往自己臉上貼金的人。」

  對於女兒的拆臺,阮邛置若罔聞,對陳平安沈聲道:「說正事,你最後選中了哪五座山?」

  陳平安下意識坐直身體,「在神秀山周圍,我選中了三座,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

  阮邛點了點頭,「眼光還算不錯,寶籙山占地很大,在六十多座山頭裡名列前茅,而且不是什麽空架子。我如果不是為了今後的那座護山大陣考慮,會捨棄橫槊峰選擇寶籙山,畢竟在這千里山河當中,除非是山神坐鎮或是藏有秘寶,誰占據的地盤更大,誰擁有的靈氣就更多,肯定就更占便宜。」

  「仙草山是唯一一座有望誕生草木精魅的風水寶地,只可惜地方實在太小,哪怕出現一位,根腳和品相應該不會太好,道理很簡單,小小池塘如何養得出一條大蛟龍。至於彩雲峰,比較一般,除了地勢高、風景秀美之外,對於修行一事,並無多少裨益,除非你有本事從雲霞山弄來雲根石,安置在彩雲峰幾處山脈竅穴,才有可能是一樁好買賣。」

  「你沒有去看過黃湖山的那座湖泊?」

  阮邛的最後一個問題,讓陳平安楞了楞,「看過。」

  「你繼續,還有兩座山頭是什麽?」

  阮邛點到即止,沒有繼續之前的話題,已算仁至義盡,不再繼續泄露玄機。

  因為黃湖山的那座小湖,與仙草山有異曲同工之妙,不同之處,在於仙草山有希望出現草木精魅,黃湖山則盤踞著一條井口粗細的蟒蛇,是名副其實的「地頭蛇」,只是與某條小泥鰍的「爭水之戰」中遺憾落敗,失去了近在咫尺的大道機緣。

  但是大道之妙就在於並無絕人之路,如今驪珠洞天破碎下墜,被龍王簍抓去大隋的金色鯉魚、化作阮秀手腕上那只鐲子的火龍,截江真君劉志茂身邊的那條泥鰍,被趙繇畫龍點睛的木龍,再加上拼了命也要死死跟隨王朱的土黃色四腳蛇,這五條小玩意兒,便是驪小珠洞天,三千年後即將壽終正寢之際,真正積澱下來的五份大機緣,至於那些養劍葫蘆、照妖鏡之類的法寶靈器,當然肯定不差,可是比起那五份活生生的福緣氣運,仍是遜色許多。

  而黃湖山的那條大蟒,如今反而因禍得福,方圓千里,已經沒有對手能夠跟它掰手腕,一舉成為雄踞一方的霸主。以後山神河神一旦入駐其中,這條大蟒只要識趣一些,能夠被其中一位招安至麾下,獲得大驪朝廷的官府護身符後,說不定從此就是一片坦途,真正走上修行之路。

  陳平安說道:「我打算買下真珠山和落魄山。」

  阮邛楞了楞,好奇問道:「真珠山也就罷了,一顆迎春錢而已,可以說是千金難買心頭好。可那落魄山,你是如何看上眼的?照理說此山位於大驪龍泉縣的西南邊境,按照你的行程,肯定沒有去過,以前更是大驪的封禁之山,你就憑一個名字就選中了它?」

  陳平安有些汗顔,不願意說出原因。

  當時陳平安攤放著地圖,猶豫不決到底選取哪一座大山,結果有一隻飛鳥從頭頂掠過,竟然拉了坨屎在形勢圖上,陳平安趕緊擦拭乾淨,發現之前那坨屎的位置,剛好就在落魄山三個字上。陳平安不再多想什麽,就毅然決然選中了落魄山,也不管這個山名晦氣不晦氣。

  姚老頭曾經說過,山水之間皆有神靈。

  所以陳平安就當做是山神老爺的一次暗示。

  阮邛想了想,「選中落魄山,不是不行。那就這麽說定了,落魄山,寶籙山,仙草山,彩雲峰,真珠山。五座山頭,三百年期限,在此期間,你就算把一座山峰全部挖空搬走,也沒有人攔阻。山上一切出産,無論草木靈藥,還是飛禽走獸,甚至是偶然所得的秘寶,都屬於在大驪山河譜牒契約上畫押的那個人名。」

  陳平安點頭道:「明白了。」

  阮邛耐心道:「需要注意的事項,一個是你死之前,必須通過龍泉縣衙向大驪朝廷告知消息,你需要更換繼承五座山頭的某個或者某些個人名。當然,大驪戶部那邊會存放一份秘密檔案,你可以在名下五座山頭,分別下寫下一個遺産受惠人,為的是怕你某天暴斃,死前來不及交代後事立下遺囑。再一個是在三百年內,你如果想要賣出山頭,並不是隨時隨地就能夠決定的,必須通過大驪官府那邊最少三方勢力的點頭答應,交易才能實現,而且我不推薦你賣出這幾座山頭,因為你不管賣出什麽樣的高價,最後你都會發現自己賣虧了。」

  阮邛雖是坐鎮一方的兵家聖人,卻與一個驟然富貴而已的陋巷少年,平起平坐地討論事務,看似荒誕不經,實則再合情合理不過。涉及到開山立派的千秋大業,還有自家閨女的證道契機,容不得阮邛他不苦口婆心,恨不得把道理情況一點點掰碎了解釋給眼前少年聽。

  阮邛問道:「陳平安,有什麽想問的嗎?」

  陳平安搖頭笑道:「沒了。」

  阮邛點頭道:「那就先這樣,我估計你還剩下些銅錢,回頭我幫你留心一下小鎮那邊的鋪子交易,你同樣可以趁機入手,但是貪多嚼不爛,以後小鎮八方勢力魚龍混雜,你買下一兩間底子相對厚實的老字號鋪子,就可以了。」

  陳平安臉色微微漲紅,「謝謝阮師傅。」

  阮邛自嘲笑道:「君子懷德,小人懷土。」

  陳平安有些疑惑,因為不懂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阮邛揮揮手趕人道:「忙你的,不用管這些無病呻吟,何況你小小年紀,本就沒有到可以談心胸、談境界的地步。」

  陳平安站起身,背起籮筐,突然聽到阮邛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題外話,「齊先生走了之後,偶爾懷念一下齊先生,當然沒有問題,人之常情,但是別讓自己陷進去,更別想著刨根問底。等到買下五座山頭和一兩間鋪子,你就舒舒服服躺著收錢,娶妻生子,開枝散葉,也算光宗耀祖了。我阮邛也好,大驪朝廷也罷,都會看護著你和你的家業。就像你的名字,平平安安,比什麽都重要,說不得以後哪天時來運轉,走上修行路,也不是沒有機會。」

  陳平安默然離去。

  在少年離開鋪子後,阮秀坐在竹椅上,問道:「爹,你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阮邛淡然道:「意思是說,思想境界不如君子的小人,只會一門心思想著獲得一塊安逸之地。」

  阮秀奇怪道:「這有什麽錯,安土重遷,擱哪兒也挑不出毛病來啊,怎麽就小人了?這句話誰說的,我覺得不講道理。」

  阮邛臉色晦暗,輕聲道:「所以儒家聖人又說了,吾心安處即吾鄉。」

  阮秀氣呼呼道:「讀書人真可惱,天底下的道理全給他們說光了!」

  阮邛語重心長道:「秀秀啊,這也不是你不愛讀書的理由啊。」

  馬尾辮少女故作驚訝咦了一聲,連忙起身道:「爹,我怎麽突然多出一大把力氣,那我打鐵去了啊。」

  ————

  陳平安趕往楊家鋪子,將大半籮筐的各色草藥送給一名店夥計手裡,稱完斤兩,陳平安拿到手二兩銀子,其實許多稀罕草藥都算是陳平安半賣半送給鋪子,一些個那名年輕店夥計根本認不出不識貨的草藥,其實是楊老頭頗為看重的重要藥材,這些花花草草才是真正值錢的好東西。

  但是陳平安這趟進山,采摘草藥本就是順手而為,根本沒想著賺錢,事實上在陳平安學會進山燒炭之後,幾乎次次賣藥給楊家鋪子的店夥計,除了賣給店鋪裡那個名叫李二的憨厚漢子,其餘數十次,次次都是虧的。

  楊老頭從不會收取陳平安的藥材,如果陳平安敢白送給鋪子,就會被楊老頭扔到大街上,可如果賣給店裡夥計或是坐館郎中,那麽不管什麽離譜的價格,性情古怪的楊老頭便會不聞不問。

  這次陳平安沒有見到楊老頭。

  走出鋪子後,陳平安發現路上很多人都在議論紛紛,說是那座十二隻腳的螃蟹牌坊那邊,出了大事情。說是老監造官大人,卸任之前出錢建造廊橋的那個宋大人,風風光光地回到小鎮了,而且這次是以一個禮部郎中的了不得身份,帶著一批文縐縐威風八面的官老爺,看上了螃蟹坊那四塊匾額的字,畢竟都是讀書人嘛,可以理解,但是不知為何,督造官衙署那邊得到消息後,立即就火燒屁股地入山,通知那位原本打算去遠幕峰查看伐木事宜的小吳大人,然後這位財神爺就帶著幕僚佐吏,更加火急火燎地一起出山,攔住了官場老前輩宋大人那一行人。

  無事一身輕的陳平安就順著人流往牌坊樓走去,遠遠站在人群外邊。

  看到牌坊四方匾額下,架起了八架梯子,一塊匾額左右兩邊各有梯子。但是當下只有「當仁不讓」匾額的左右,站著兩位年齡懸殊的儒士,其中年長一人,正低頭,似乎對著腳下某人疾言厲色,用外邊的大驪官方雅言訓斥著什麽。

  有人拍了一下陳平安的肩膀,笑呵呵道:「陳平安,這麽巧啊,你也看熱鬧呢?」

  陳平安轉頭一看,是那個眉心一顆朱紅小痣的話癆少年,實在是有些怕他的絮絮叨叨,就說道:「隨便看看,好像也聽不懂他們講什麽,這馬上就回家。」

  模樣清雅秀氣的少年笑道:「別啊,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給你聽嘛,這件事情可有意思了,你要是錯過了,以後肯定後悔!你們的小鎮父母官吳鳶大人,這會兒是跟品秩更高的禮部老爺們起了衝突,站在樓梯上那個,是禮部的右侍郎,算是正兒八經的大驪重臣了。一邊呢,估計是老資歷的前前任監造官宋大人,拿那匾額的事情跟人拍胸脯邀功,說保管把匾額給你老人家留著,送回你老家裡不敢說,送到禮部衙門肯定板上釘釘的,於是這才當上了正五品的郎中,所以這次禮部老爺們趁著敕封山神河神一事,名正言順過來收取東西了。另一邊呢,是把小鎮所有寶貝視為自己禁臠的小吳大人,一聽有人要拿走小鎮僅剩不多的珍貴老物件,如何能答應?退一步說,哪怕心裡願意捏著鼻子受這窩囊氣,可要知道四姓十族那麽多老狐狸,正在旁邊憋著壞看笑話呢,如果他這個時候裝了孫子,估計以後就很難當上那些大族門戶的爺爺嘍。本來就不順的文武兩廟選址,肯定要黃了。」

  陳平安認真聽完少年眉飛色舞的講解,問道:「你到底是誰?怎麽知道這麽多?」

  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指著自己,笑道:「我?哈哈,我可不是大驪朝廷命官。我姓崔名瀺,瀺字比較生僻難寫,麻煩得很,你不用管。」

  陳平安看著少年的眼睛。

  少年神色自若,嬉笑道:「我年紀比你大,所以你可以喊我崔師伯。」

  陳平安笑了笑。

  少年也跟著笑起來,雙手輕輕搓著臉頰,「沒關係,我還有個綽號,喊起來應該比較順口,叫綉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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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0:12:4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一章 國師

  看著笑眯眯的少年,陳平安感到緊張,身體緊綳,完全不由自主。

  當初與蔡金簡、苻南華生死相搏,陳平安其實越是接近他們,就越心如止水。哪怕後邊跟正陽山搬山猿糾纏,然後被追殺,陳平安大概是一開始就存有必死之心,雖然事後想起會有後怕,但交手期間,不管如何命懸一線,陳平安其實沒有緊張,當然也可能是根本顧不上。

  唯一一次記憶深刻的緊張,是與杏花巷的同齡人馬苦玄,在神仙墳那場勢均力敵的交手,陳平安其實當時手心滿是汗水。

  陳平安近乎本能的敏銳直覺,崔瀺彷彿對此絲毫不感到意外。

  崔瀺既然膽敢在老瓷山,出言挑釁深不可測的楊老頭,當然不是故弄玄虛的伎倆,否則也不至於讓躋身十一樓的兵家聖人阮邛心生忌憚。

  他對草鞋少年掩飾不住的那點緊張,故意視而不見,轉移視線,面朝那座跟大驪京城極有故事的大學士坊,伸出一根手指,神色依然熱絡殷勤,解釋道:「儒教的當仁不讓,道教的希言自然,佛教的莫向外求,兵家的氣沖鬥牛,四塊匾額,十二個字,蘊含著書寫之人磅礴充沛的神意,還有當初在這裡訂立規矩的三教一家四位聖人,他們故意留在此地的一部分氣數,你瞧見那位侍郎大人手裡的物件沒,是專門用來拓碑的,目的是要把那些字裡的精氣神一層層剝下來,第一道拓碑,肯定與『真跡』最相似,形似且神似,越到後來,距離真跡原貌就會越來越遠,價值當然就越來越小,我覺得除了莫向外求四個字,能夠勉強撐住六次,其餘三塊匾額恐怕都撐不過四次,尤其是兵家的氣沖鬥牛,好像有兩個字不久之前死了,所以兩次過後就可以收工。」

  陳平安有些震驚,原來這裡頭還有這麽多門道,字不僅僅是排列在書籍裡,或是寫春聯掛在牆上,或是墓碑上刻下已故之人的名字。

  陳平安沒來由想起齊先生贈送印章的那些字,以及年輕陸道長的藥方。

  崔瀺繼續說道:「作為拓碑的那些紙張,極其名貴,每一張都厚如木片,是別洲道教真誥宗獨有的寶貝,名叫風雷箋,寫字的時候,筆尖與紙張摩擦,帶起一陣陣風雷之聲,咱們皇帝陛下也庫藏不多,平時根本捨不得用,偶爾會拿出來犒賞功勛大臣,或是年末賞賜給六部裡某個衙門,所以這次禮部對那些字是志在必得,咱們這位前程遠大的小吳大人,心思太重,方方面面都想抓住,抓穩,估計在小鎮以後會處處碰壁,別處的滅門太守、破家縣令,到了他這裡,就當得殊為不易啊。」

  陳平安聽天書一般。

  雖然身邊少年的口氣很大,但是陳平安沒覺得他是在胡說八道。

  眉心一點朱砂的少年說自己不是大驪的官員,不似作僞,但當時出現在鐵匠鋪子,卻跟隨在督造官吳鳶身邊,阮秀說有可能是吳大人的伴讀書童,所謂書童,就是自家公子負笈遊學時,在那個在旁邊背著書箱的傢夥。可陳平安現在可以確定,眼前這位自稱綽號綉虎的清秀少年,絕對不簡單。談吐見識也好,風雅氣度也罷,比起龍尾郡嫡長孫陳松風和老龍城少主苻南華,只好不差。

  在陳平安印象中,他所認識的所有人當中,其中一小撮人很特別,比如窯頭姚老頭,常年沈默寡言,偶爾說話多半就是在駡人,但是每次姚老頭進山後,整個人的精神氣就格外好,會給人一種比青壯男子還體魄雄健的錯覺。又比如楊家藥鋪的楊老頭,很公道,跟你關係再差,也不會對你如何,但是跟你關係再好,也不會故意多給你什麽。還有剛認識沒多久的寧姚寧姑娘,身上也帶著一股英氣。以及流露出真面目的杏花巷馬苦玄,就是滿身的銳氣和戾氣。

  這個綽號綉虎的崔瀺,也是如此。

  就像是比苻南華蔡金簡這撥神仙子弟,更高高在上的存在,陳平安甚至覺得哪怕截江真君在他面前,崔瀺的眼神臉色一樣是這麽漫不經心。

  當然,少年的話癆,只有風雷園的劉灞橋,能夠與之媲美。

  少年突然笑問道:「陳平安,你能不能帶我去一趟宋集薪家的院子?」

  陳平安心弦一緊,貌似隨意問道:「可是牌坊這邊還沒散呢?」

  那少年笑眯起眼的時候,像一位人畜無害的俊美狐仙,「知道你在擔心我意圖不軌,實話告訴你好了,我跟宋集薪的弟弟很熟悉,他很好奇自己哥哥在小鎮這十多年,到底是如何生活的,就托付我一定去親眼看一看,回到京城後好跟他說道說道。」

  陳平安問道:「他既然跟宋集薪是親兄弟,就不能自己問嗎?」

  少年打了個響指,贊賞道:「陳平安你挺聰明啊,這麽快就找出漏洞了。」

  陳平安有點跟不上這個傢夥的思路。

  少年揉了揉眉心,無奈道:「他跟那個素未蒙面的哥哥宋集薪,因為父母的緣故,使得兄弟還沒見面就關係很差了,富貴門庭裡的齷齪事,就跟泥瓶巷杏花巷的雞毛蒜皮事情,一樣多。所以你要體諒一下。」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我不答應,你是不是就會找我的麻煩?」

  少年一臉疑惑,然後指著自己鼻子,委屈道:「我像是窮凶極惡之輩?你看看我,瞪大眼睛仔細看看,我像是那種一言不合就要殺人全家的人嗎?」

  陳平安老實回答:「看著是不像。」

  少年倒抽一口冷氣,「這話怎麽聽著不像好話啊。」

  他雙手環胸,冷哼道:「你不願意帶我去,那我自己問路去。」

  陳平安問道:「你又沒鑰匙,連院子也進不去,去了看什麽?」

  少年臉上浮現出「你陳平安太年輕了」的欠揍表情,微笑不語。

  陳平安對這種笑容再熟悉不過了,劉羨陽和顧粲經常有。

  陳平安嘆了口氣,「那我帶你去泥瓶巷,院子你就別翻牆進去了,只能帶你到門口。」

  少年一巴掌重重拍在陳平安肩膀上,「早幹嘛去了?!」

  少年轉身大踏步離去,遠離人頭攢動的牌坊樓。

  他突然停下腳步,轉頭一看,背著籮筐的陳平安走在方向相反的街道上。

  有些狼狽的少年趕緊小跑跟上。

  進了泥瓶巷後,少年左右張望,嘖嘖道:「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泥瓶巷啊,藏龍臥虎,出人才,出人才啊,以後百年,除去杏花巷,估計福祿街和桃葉巷加在一起,也比不過這裡了。」

  少年說起這些神神道道的言語,竟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一路行去,少年時不時會蹦跳幾下,觀望一些矮牆後頭的院子景象。

  陳平安帶著他來到宋集薪院門口,「就是這裡。」

  少年站在巷子裡,很快看到那副宋集薪自己書寫的春聯,眼前一亮,感慨道:「這就是宋集薪和那位婢女稚圭居住的宅子?嗯,字真不錯,比他弟弟要有悟性多了。越看越喜歡。」

  說著說著少年就走上前,踮起腳跟後,就要動手去撕下春聯。

  陳平安急了,趕緊攔下少年,「你要做什麽?」

  少年一臉天真無辜,「宋集薪這輩子都不會回到這裡了,留著這副春聯風吹日曬,漸漸消失,還不如我留著拿去京城呢。」

  陳平安堅持己見,搖頭道:「不行,在到了年關自己更換春聯之前,貼著的春聯是不能撕掉的,否則容易家門晦氣。」

  少年哦了一聲,失落道:「小鎮還有這個講究啊。」

  陳平安問道:「要不要去我院子坐坐?」

  少年擺擺手,「算了算了,那麽點大地方,估計連杯茶都喝不上,走了走了。對了,這條巷子不是斷頭巷吧,這麽一直向前走,能走出去?」

  陳平安笑道:「能走出去的。」

  少年大步離去,不忘背對陳平安抬起手,晃了晃。

  陳平安目送奇怪少年離去,然後回到自己院子,看到牆腳根的槐枝還在,放下籮筐,從屋內搬出一條板凳坐下。

  陳平安猛然起身,飛快跑到泥瓶巷子裡,果不其然,一個鬼鬼祟祟的傢夥跑得飛快。

  陳平安來到宋集薪家門口一看,春聯被偷了。

  陳平安站在原地,看著院門兩邊光溜溜的牆壁,有些說不出話來,苦笑道:「這什麽人啊,太不厚道了。」

  ————

  陳平安唉聲嘆氣地走回自家院子,卻發現楊老頭不知何時坐在了那條板凳上,大口吐著煙霧。

  老人緩緩道:「年紀輕輕,唉聲嘆氣做什麽,好不容易積攢下來一點元氣,也要外泄,練拳之人尤其如此。」

  陳平安悚然,沈聲道:「記住了。」

  老人問道:「姓寧的那個小閨女,怎麽突然就走了?害我少賺了一袋子迎春錢。」

  陳平安蹲在老人身邊,搖頭道:「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寧姑娘跟一個叫倒懸山的地方有些關係。」

  楊老頭點頭笑道:「倒懸山啊,鳥不拉屎的破爛地方,是兩個地方的交界口,為了防止雙方胡亂流竄,道祖三位弟子之一的一個大掌教,就使用了乾坤顛倒的神通,用來威懾外族,說到底,倒懸山其實就是一方世間天字號的山字印,手段霸氣得很呐。」

  老人言語之中,既有譏諷也有悵然,陳平安當然不知其中緣故。

  楊老頭問道:「你打算買山頭?」

  陳平安在這個老人面前從不打馬虎眼,老實回答道:「打算買五座山,寶籙山、彩雲峰和仙草山,在阮師傅的三座山頭附近,還有落魄山和真珠山兩座……」

  老人打斷少年的話語,皺眉道:「你為何會買下落魄山?是誰暗示你了?阮邛?不應該啊,他明擺著不想跟你牽扯太深。」

  陳平安疑惑道:「落魄山很奇怪嗎?」

  老人猶豫了一下,重重吐出一個煙圈,點點頭,「除了披雲山和香火山,就屬這座落魄山最有嚼頭,不過目前為止,恐怕連大驪欽天監地師也看不出來,所以標價不會太高,你算是占到天大便宜了。」

  老人眼神淩厲,無形中加重語氣,「你還沒有說為什麽會買下它!」

  陳平安尷尬道:「看地圖的時候,頭頂掉下一坨鳥糞,剛好落在落魄山三個字上,以前姚老頭總說山水之間有看不見的神靈,我覺得挺有緣分,而且當時實在不知道該買什麽山頭,就胡亂決定買下它了。」

  老人聽到「姚老頭」之後,白茫茫煙霧之後的眼神有些複雜,點點頭,「如果是這樣,倒也勉強說得通。」

  陳平安笑問道:「阮師傅已經答應,幫我去買下那五座山,那麽我是買賺了?」

  楊老頭嗯了一聲,輕聲道:「賺到了。」

  老人有些疑惑,當真是因為沒了驪珠洞天的規矩限制,陳平安的運氣開始否極泰來了?

  陳平安突然記起一件事,「那個眉心有痣的少年,說自己姓崔,綽號綉虎,還說是我可以喊他師伯。」

  楊老頭沒有說話。

  果然如此。

  大驪國師崔瀺,雖然沒有官身,卻是大驪王朝所有練氣士名義上的領袖,聽說還是東寶瓶洲屈指可數的圍棋國手。

  但是師伯一事,從何說起?

  老人站起身,提醒道:「好好留著齊先生送給你的那四方印章,尤其是帶有靜字的那一方,小心藏好。這個崔瀺也好,還是之後遇到的任何人,你都不用怕,當然也別輕易挑釁。只需要記住一點,你在成功買下五座山頭之後,宜靜不宜動,哪怕是夾著尾巴做人都不會錯。」

  陳平安仔細思量一番,使勁點頭道:「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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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0:40:20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二章 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離開了狹窄陰暗的泥瓶巷,走在寬闊明亮的二郎巷,眉眼靈動的少年腳步輕盈,大袖晃蕩,手裡拿著那副從泥瓶巷牆頭偷來的對聯。

  一位本該出現在督造官衙署的高大男子,此時站在門外,已經等候良久,始終閉眼屏氣凝神,聽到腳步聲後,睜眼看到那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後,趕緊側過身,束手而立,恭聲道:「先生。」

  少年嗯了一聲,隨手把對聯交給吳鳶,摸出鑰匙打開門,剛要跨過門檻,突然後退一步,重新拉上兩扇院門。

  吳鳶差點撞上自家先生的後背,這位龍泉縣的父母官連忙後退數步,有些奇怪先生的舉措。

  名叫崔瀺的少年雙手攏袖,朝兩位彩繪門神努了努嘴,「你那位老丈人的先祖,就掛在這兒呢,威風吧?」

  這個彆扭至極的說法,讓吳鳶一陣頭大。

  他雖然跟頂著上柱國頭銜的老丈人不對付,可跟那位尚未娶過門的媳婦,那真是情投意合,是京城出了名的一雙良人美眷,尤其是一位英俊瀟灑的寒族書生,飽讀詩書,趕赴京城,科舉落第,卻贏得美人心,在不被所有人看好這段姻緣的形勢下,一舉成為大驪國師的親傳弟子,名動朝野,瞬間傳為美談,以至於驚動了皇帝陛下,下旨在養正齋召見吳鳶。

  在那之後,未來老丈人就對吳鳶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對女兒揚言要打斷吳鳶三條腿了。

  崔瀺跨過門檻,隨口道:「我一直思考一個問題,咱們儒家信誓旦旦的『諄信明義,崇德報功,垂拱而天下治』,到底有沒有機會實現。」

  吳鳶輕聲問道:「先生想出答案了嗎?」

  崔瀺撇撇嘴,「很難。」

  吳鳶啞然。

  崔瀺笑問道:「是不是覺得問了句廢話?」

  吳鳶誠實回答:「有一些。」

  大概是師生之間的對話,一貫如此坦誠相見,崔瀺並未惱火,只是斜眼瞥了一下吳鳶,惋惜道:「世間很多事情,珍貴之處不在結果,而在過程。」

  吳鳶鼓起勇氣問道:「先生能否舉例?」

  崔瀺一邊領著吳鳶走向正堂匾額下的朱漆大方桌,一邊說道:「比如你跟袁上柱國家的千金小姐,如今恩恩愛愛,纏纏綿綿,牽個小手都能開心好幾天,可是等到哪天總算把她給明媒正娶了,上了床一番神仙打架之後,你很快就會感到失落的,原來不過如此啊。」

  吳鳶齜牙咧嘴,這話沒法接。

  崔瀺示意吳鳶自己找位置坐下,自己繼續站著仰頭望向那塊匾額,說道:「可是你會因為這個無趣的結果,而放棄跟袁家大小姐滾被子的機會嗎?顯然不會吧。」

  崔瀺自己也覺得這說法不太入流,「那我就換個說法,比如修行,尋常練氣士,目標肯定是中五境,天才一些的,會選擇上五境。又比如為官,野心小的,是入流品就行,志向大的,是做黃紫公卿。然後在漫長的登山途中,很多人會一直抬著頭盯著山頂的風光,身邊的樹木蔥蘢,腳下的春花爛漫,都是看不到的,就算看到了,也不會駐足欣賞,枉費了聖人的諄諄教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啊。」

  吳鳶陷入沈思。

  崔瀺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你連這種狗屁道理也相信?天底下最沒有意思的東西,就是道理了。」

  吳鳶無奈道:「要是以前,我肯定不會在這種問題上深思,可是先生此次出關,先是換了這身『行頭』,又莫名其妙要來這座小鎮見故人,學生實在是吃不準了。」

  崔瀺笑過之後,懶洋洋癱靠在寬大的椅子上,「話說回來,這番大道理不全是廢話,我雖然重事功而輕學問,但這不意味著學問一事,就不需要用心對待,說句最實在的話,凡夫俗子不下苦功夫、死力氣去努力做成一件事,根本就沒資格去談什麽天賦不天賦。」

  崔瀺一根手指輕輕敲擊椅子把手,臉色平淡從容,微笑道:「只有真正努力之後的人,才會對真正有天賦的人,生出絕望的念頭,那個時候,會幡然醒悟,留著眼淚告訴自己,原來我是真的比不上那個天才。」

  吳鳶笑道:「圍棋一道,整個東寶瓶洲的國手和棋待詔,想必都是以這種心態面對先生。」

  崔瀺扯了扯嘴角,「可是在有些事情,天縱奇才如先生我,也一樣用這種眼光看待某些人。」

  吳鳶搖頭道:「學生不信!」

  崔瀺伸出手指,點了點滿身正氣的督造官大人,笑嘻嘻道:「小吳大人,這激將法用得拙劣了啊。」

  吳鳶哈哈大笑,抱拳作揖討饒道:「先生慧眼如炬。」

  吳鳶的眼角餘光,時不時掠過一位肌膚晶瑩的木訥少年,他呆呆癡癡,眼神空洞,就坐在不遠處天井旁邊的小板凳上,雙手輕輕放在膝蓋上,微微仰起頭,姿勢如坐井觀天。

  其實吳鳶剛才一進屋子就看到了他,便覺得渾身不舒服,但既然先生不願主動開口,他就不好問什麽。

  吳鳶望向桌上那副春聯,拿回一張仔細觀摩,抬頭問道:「先生,這幅對聯是誰寫的?這個人很有意思啊。」

  崔瀺打了個哈欠,換了個更慵懶舒服的姿勢縮在椅子裡,「暫時還是名叫宋集薪吧,不過估計過幾年,會改回宗人府檔案上那個被劃掉的老名字,宋睦。」

  吳鳶立即覺得這張輕飄飄的對聯很燙手。

  他忍不住問道:「先生要這春聯做什麽?」

  崔瀺笑道:「給你那位寶貝師兄長長見識,省得經常說我是仗著年紀大,才能字寫得比他好,現在好了,這副春聯是他的同胞兄弟寫的,我不信他還能找到什麽藉口。」

  吳鳶想了想,忍住笑意,輕聲道:「比如宋集薪在鄉野之地,整天沒事做,光顧著練字,所以勤能補拙,所以寫出來的字就好一些?」

  崔瀺一臉驚訝,「這也行?」

  吳鳶笑著點頭,「小師兄做得出來。」

  崔瀺搖頭道:「說一千道一萬,還是打得少了,規矩從來棍棒出啊。」

  吳鳶把那張春聯放回桌上,隨意說道:「先生你的先生,一定規矩很重。」

  吳鳶一直不知道自家先生師承何處,甚至連大致文脈流傳都不清楚。恐怕整個大驪,曉得此事的人物,屈指可數。

  崔瀺突然微微坐直身體,「錯嘍,先生教我,就跟我教你們差不多,一樣的,所以我的先生,才教出我這麽個學生,數典忘祖,做人忘本,嗯,還有欺師滅祖。」

  吳鳶以為自己聽錯了。

  崔瀺淡然道:「你沒有聽錯。」

  崔瀺伸了個懶腰,「我求學之時,還沒有現在這般激進,只敢提出『學問事功,兩者兼備』之議,先生就賞了我『世風日下之罪魁禍首』八個大字。」

  崔瀺越來越坐正身體,直視著對面自己學生的眼睛,「你知道最可氣的地方,是什麽嗎?是我這位先生,不等我說完議題,就打斷了我,一向以治學嚴謹著稱於世的先生,甚至不願意為這個問題多想一天,一個時辰,一炷香,都沒有,就直接丟給我那八個字。我有個師弟,每次跟先生詢問經典疑難,先生必然次次如長考一般,悉心教導,唯恐出現絲毫偏差,其中一次,你知道我家先生想了多久,才給出他的答案嗎?」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

  吳鳶盡可能往多了去想,試探性說道:「一個月?」

  這一刻,以清秀少年面貌現世的大驪國師,臉色古怪至極,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十年。」

  吳鳶咽了咽口水,再也不敢多說一個字。

  崔瀺重重呼出一口氣,自嘲道:「故人故事故紙堆,都無所謂了。何況不無所謂,又能如何呢?」

  崔瀺站起身,收起那股罕見的複雜情緒,對吳鳶說道:「今天讓你來這裡,是要你見一個人,我先忙點事情,你去門口等著。」

  吳鳶如獲大赦,起身離開。

  崔瀺走到那個容貌精緻的癡呆少年身邊,蹲下身後,揉著下巴,像是在尋找瑕疵。

  暮色中,吳鳶帶著一名戴著斗笠的男子走入大堂,崔瀺這才站起身,對他們兩人說道:「自己人,隨便坐。」

  那人落座後,輕輕摘下斗笠,露出一張英俊卻病態蒼白的臉龐,整個人精神氣極其糟糕,像是身負重傷,咳嗽不斷,散發出淡淡的血腥味。

  吳鳶臉色凝重:「觀湖書院崔明皇?!」

  然後吳鳶迅速望向自家先生。

  崔瀺,崔明皇。大驪國師,觀湖書院。

  難道?

  吳鳶頭皮發麻,心頭震動,開始擔心自家能否活著離開這座宅子了。

  先生殺人,口頭禪是按規矩辦事。

  但問題是大驪王朝的練氣士,幾乎沒有誰能夠理解先生的規矩。

  就算是吳鳶這種嫡傳弟子,也從來不敢認為自己真正瞭解先生的心思。

  崔瀺搬了條椅子到木訥少年身邊,背對著吳鳶和崔明皇,笑道:「不用緊張,一位是我難得欣賞的家族子弟,一位是有望繼承我衣鉢的得意門生,所以你們兩個不用猜來猜去,可以把事情往好處想。」

  吳鳶壯起膽子,問道:「先生出自崔氏?」

  崔瀺沒理睬。

  崔明皇苦笑道:「師伯祖早就被崔家逐出宗族,還下令生不同祖堂,死不共墳山。」

  吳鳶臉色陰晴不定。

  始終沒有回頭的崔瀺笑著說道:「放心,這些骯髒往事,咱們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一開始就知道的。對了,崔明皇,吳鳶接下來任何問題,你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吳鳶靈犀一動,直接問了一個最大的問題,「齊靜春之死,是先生的手筆?」

  崔瀺不願意開口說話。

  崔明皇臉色如常,回答道:「齊靜春之前得到過一封密信,來自山崖書院,寫信之人告訴齊靜春,他們那位自囚於某座學宮功德林的先生,真的死了。」

  吳鳶皺了皺眉頭,這是他不曾聽聞的一樁天大秘事,估計是只有儒家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的當家人物,才有資格知曉內幕。但是其它一些風言風語,吳鳶和許多出身世族的讀書種子一樣,大多有所耳聞。

  不過短短百年,昔年被尊奉於儒教文廟第四位的神像,先是從文聖之位撤下,挪到了陪祭的七十二聖賢之列,然後從陪祭首賢的位置上不斷後移,直到墊底,在今年開春時分,更是被徹底搬出了文廟,不但如此,有人試圖偷偷將其供奉在一座道觀內,卻被發現,最終被一群所謂的無知百姓推倒打爛,朝野上下,這位聖人的畢生心血,所撰寫經典文章,一律禁絕銷毀,所推行的律法政策,被各大王朝全部推翻,名諱從正史中刪除。

  先是江河日下,然後日薄西山,搖搖欲墜,最後一夜之間泥牛入海,悄無聲息。

  崔明皇將一樁驚人陰謀娓娓道來,「山崖書院如今已經被撤掉了七十二書院的身份,你們大驪雖然對此心有不甘,畢竟齊靜春和書院對於教化百姓一事,以及幫助大驪擺脫北方蠻夷的身份,居功至偉再者,沒了書院吸引東寶瓶洲北方門閥士子,大驪的文官體系,必然遭受巨大衝擊。但是大勢所趨,大驪總終究不能螳臂當車,大驪皇帝也不會愚蠢到為了一個齊靜春,一口氣招惹那麽多豪橫至極的山上山下勢力。」

  「既然外援已經不可靠,那麽之前齊靜春收到信後,如何憑藉一己之力,保住山崖書院不被撤銷,這個天大的難題,就跟隨那封密信一起擺在了齊靜春的書案上。」

  「但是他心知肚明,一旦甲子之期一過,他走出驪珠洞天,那麽他在此處的蟄伏隱忍,境界不跌反升的駭人真相,必然會惹來儒家內部某些大人物的更大打壓。當然,不止是儒家,道家,還有其他一些諸子百家裡的大人物,也會蠢蠢欲動,畢竟好不容易打壓下一個老的,再來一個新的,實在太可笑了。」

  崔明皇露出一絲笑容,下意識望向那個依舊在凝視少年的家族前輩,崔瀺。

  崔明皇眼神當中滿是欽佩,道:「這個時候,阮邛的提前出現,就成了一招勝負手。徹底斷絕了齊靜春原先最有可能會走的一條退路。」

  崔瀺不知何時已經站起身,正在用手指輕輕撐開少年的眼簾,聽到崔明皇的言語後,喃喃道:「酒呢?方才路過酒肆的時候,應該買幾壺的。」

  崔明皇眼見吳鳶有些疑惑,解釋道:「阮邛早早來到驪珠洞天,雖然這位兵家宗師並不插手小鎮事務,保持絕對中立,但是阮邛的存在本身,就意味深長。這意味著齊靜春再沒有辦法開口討價還價,跟三教一家的四方聖人提議自己繼續留在小鎮,再畫地為牢六十年,以此換取山崖書院的又一個六十年的苟延殘喘。」

  崔明皇微笑道:「自家先生死了,先生的道德文章沒人讀了,政策主張也無人推行了。而齊靜春來到東寶瓶洲後,辛辛苦苦在蠻夷之地建立起來的山崖書院,也沒了。俗世的立身之處已無,支撐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安心之地,好像也沒了。不死何為?只有他齊靜春死了,才能讓有些人覺得徹底沒了威脅,對於支離破碎的山崖書院,自然懶得再看一眼,事實上如果不是有齊靜春,別說成為名副其實的七十二書院之一,大驪境內的山崖書院恐怕連我們觀湖書院的一半底蘊都沒有。」

  崔瀺評價道:「觀湖書院底蘊有餘,朝氣不足,如果不是山崖書院的存在,迫使觀湖書院不得不跟著做出諸多改變,恐怕更加不堪。在接下來的大爭變局當中,只會一步慢步步慢,逐漸消亡。」

  崔明皇發自肺腑地贊美道:「師伯祖真知灼見,一針見血!」

  崔瀺總算不再折騰那個沒有半點「人氣」的少年,站在並無積水的水池旁邊,跟隨少年一起仰頭望向蔚藍天空,收回視線後,說了一句很奇怪的定論,「所以我精心安排了一場大考,考生只有一人,就是那個泥瓶巷叫陳平安的孤兒,他只是很普通的出身背景,但是有著很有趣的成長經歷。」

  吳鳶愈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是什麽意思?

  崔瀺開始繞著水池慢慢繞圈踱步,雙手負後,低著頭自言自語道:「照理說,齊靜春在必死無疑的情況下,會垂死掙紮一番,那麽有三個人就不得不注意,一起在驪珠洞天陪他吃苦的師弟馬瞻,手把手傳授學問的書童趙繇,看似關係一般的宋集薪,因為這三個人,最有可能讓齊靜春寄托希望。」

  「想著讓馬瞻延續山崖書院的香火,哪怕只有一名弟子,也無所謂。」

  「想著讓趙繇將師門學問發揚光大,至於是不是在大驪王朝,甚至是不是在東寶瓶洲,也無所謂。」

  「我一開始,得知齊靜春將所有書本留給宋集薪後,我以為宋集薪會是他的香火傳承之一,但是很快,我就發現這是個障眼法。」

  崔瀺說到這裡的時候,開始長久沈默,似乎在一步步逆向推演,確定並無紕漏。

  吳鳶小心翼翼插嘴道:「障眼法之後,藏著那個叫陳平安的人?」

  被打斷思緒的崔瀺停下腳步,猛然抬起頭,冷冷看著吳鳶。

  吳鳶立即站起身,冷汗滲出額頭,作揖低頭道:「還望先生恕罪。」

  崔瀺繼續散步,「馬瞻,算是那人的半個弟子吧,只不過比起齊靜春,差太遠了。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的就是此人。」

  「我讓崔明皇去騙馬瞻,騙他可以頂替齊靜春擔任山崖書院下一任山主。雖然七十二書院之一的名頭沒了,但是書院本身還在,書院在,就需要山主。如此一來,對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對咱們大驪的皇帝陛下,其實面子上都說得過去,這也是一開始各方勢力默認的一個結局。」

  「但是我不喜歡啊,這麽團團圓圓的結局,太無趣了。反正儒家內部本來就有一些聲音,要求文聖、齊靜春和山崖書院,三者一起消失,省得人心反復,死灰復燃。」

  「所以我提議在披雲山新起一座書院,而儒教三座學宮也答應在五十年內,會提拔這座書院為七十二書院之一,咱們皇帝陛下一聽,好像不錯嘛,比起齊靜春這麽個雞肋,換上一個能夠完全聽從大驪的傀儡,當然更適合大驪的南下霸業?」

  「於是崔明皇再騙馬瞻,告訴他既然事已至此,不如退而求其次,乾脆改換門庭,跟山崖書院撇清關係,回到小鎮後就能夠擔任新書院的山主,而且是新書院的第一位山主,比起在山崖書院拾人牙慧,仰人鼻息,不是更好?」

  崔瀺繼續行走,不過望向默默呼吸吐納的崔明皇,「是不是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問題?」

  崔明皇點頭道:「應該就是在這個時候起了疑心,開始與我虛與委蛇,當時他不露聲色,我雖然小心提防,但是沒有想到馬瞻這麽個廢物,發起狠來,是如此不留餘力,拼得經脈寸斷,竅穴炸碎,也要殺我。」

  崔瀺點點頭,「馬瞻雖然遠不如齊靜春,可到底是在那人門下待了十多年,不能純粹以蠢人視之。」

  崔明皇用手捂住嘴巴,吐出一口淤血,握緊拳頭後,臉色反而輕鬆幾分,多了幾絲紅潤,問道:「師伯祖,為何要允許山崖書院那位僅剩的老夫子,帶領學生離開大驪,去往敵國大隋,繼續使用山崖書院的名號?大驪皇帝怎麽是如何答應的?這件事,晚輩一直想不通。」

  崔瀺緩緩而行,「一來山崖書院就算保留下來,名存實亡,沒了七十二書院之一的金字招牌,就是個空殼子,再也無法跟蒸蒸日上的觀湖書院,爭搶東寶瓶洲最出彩的讀書人。二來披雲山一旦設立新書院,觀湖書院的副山主會來此坐鎮,當然第二任山主,肯定是坐在你身邊的這位觀湖君子。三來,大隋接納了山崖書院的喪家之犬,就等於接過了燙手山芋,我們大驪隨時可以找個由頭,向大隋宣戰。到時候,山崖書院不一樣還是在大驪版圖之上?」

  「誰都知道山崖書院等同於大驪王朝的國子監,可是哪個王朝的皇帝君主,敢說觀湖書院是自己的私塾?所以大驪哪天能夠完完整整掌握一座書院,是陛下從小就夢寐以求的事情。當然了,皇帝陛下心裡未嘗沒有補償齊靜春的意思。齊靜春擔任山主那些年,哪怕不願對陛下卑躬屈膝,但是陛下對齊靜春是真的很欣賞,甚至可能還有一點敬畏。」

  崔瀺突然笑起來,「當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需要,我需要所有這麽一局棋。」

  「我除了需要齊靜春必須死在驪珠洞天,我還需要他按照我的棋路,選定我希望他選中的棋子。最後由我來一一毀掉。齊靜春死前,就像手裡還攥著幾粒種子,或者是還捧著幾炷香。只能交到身邊人的手上。」

  「文脈一事,講究薪火相傳,甚至信奉一種學說的門生弟子可以死絕,但是香火未必就會斷絕,所以香火和文運到底是什麽,說不清道不明。齊靜春估計已經抓住了端倪,我仍是有些琢磨不透,不敢太過確定,我需要用事實來證明自己的想法。」

  「所以設置這次大考,擺下這盤棋局,既是用來斷掉那個人的文脈香火,更是我的證道契機。」

  崔瀺走到坐在板凳上的少年身後,伸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笑道:「曾有詩云,仙人撫我頂,結髮受長生。寫的真是……仙氣十足。」

  少年身體的各個關節咯吱作響,最終動作凝滯地緩緩站起身,他一雙眼眸漸漸煥發出奪目光彩,等到站直身體後,轉身面對親手拼湊出自己這副身軀的崔瀺,少年尚且口不能言,如嬰兒牙牙學語,手舞足蹈,歡天喜地。但是同時對崔瀺又帶著一股先天的敬畏。

  別說是算不得修行人的吳鳶,就連崔明皇看到這一幕後,也是目瞪口呆。

  吳鳶不知為何,今天聽到先生一席話後,只覺得自己遍體發涼,有氣無力,嗓音沙啞問道:「先生,就不能殺人了事嗎?需要如此大費周章?」

  崔瀺哈哈大笑,好像等了半天,終於到了一個真正有趣的問題了,嘖嘖道:「大道之爭,可不是俗世間抄家滅族、滅人滿門那麽簡單的事情,想要真真正正的斬草除根,很難很難,很多時候殺人,反而會讓簡單的事情變成一團亂麻,所以要誅心啊。為何修行之人,能有十五樓那麽高?因為修心嘛,而修力的武夫呢,只有這麽高,九境就是頂點,想要躋身十境,比登天還難。」

  崔瀺一下子跳進天井正對著的水池當中,踩了踩鑲嵌在底部的五彩鵝卵石,隨心所欲走在水池裡,只是相比地面,下邊顯然更加局促,他想了想,說道:「那我就給你們這兩隻井底之蛙,講一講兩樁原本密不外傳的公案,聽完之後,就會發現我這些手段,不過爾爾,不過爾爾啊。」

  「有一位當初差點幫助兵家立教的天縱奇才,雖然功虧一簣,但畢竟是身負大氣運的傢夥,無人膽敢對此痛下殺手,最後你知道那些真正的聖人們,是如何對付此人嗎?將其丟入一塊福地中去,生生世世都安排棋子待在他身邊,不斷消磨其兵家意氣,這一世,讓其淪為村野的教書先生,卻衣食無憂,下一世,讓他成為性情軟弱的粗鄙屠子,卻有佳人相伴,又一世,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千金散盡還複來。再一世,成了太平盛世裡的文人皇帝,總之,生生世世,就這麽始終被人玩弄於鼓掌之中。如今還是一樣。兵家後輩們,不是不想出手,但是只敢暗中動手,試圖喚醒那位兵家老祖的神智,可是希望何其渺茫,去跟那些老傢夥們比拼修為、謀略還有耐心?怎麽贏?」

  「又有一位兵家梟雄,戰力之強,驚世駭俗,最後一著不慎滿盤皆輸,為了個傀儡女子,魂飛魄散,然後立即被聖人們抓住機會,三魂六魄,全部瓜分殆盡,然後讓其成為各大福地的頭等謫仙人,每一道魂魄,竟然皆從福地升到我們這方天地,而且大道順遂,人人都成了一方霸主,然後你覺得這九人,最低修為也是第十樓,或是武道第七境,他們願意都捨棄自己的獨立意志,成為『一個人』?」

  「聽上去,好像也不算太複雜,但是真正實施起來,將是一段極其漫長的歲月。」

  崔瀺說到這裡的時候,感慨道:「大道之爭,何其殘酷。」

  崔瀺伸了個大大的懶腰,雙手揉著脖子,笑道:「馬瞻愧疚憤懣而死,趙繇已經失去了『春』字印主人的身份,那麽接下來就只有那個壞了大規矩的靜字了。

  「一個貧賤至極的陋巷孤兒,吃盡苦頭,內心深處無比希望有一份安穩,如今真的夢想成真,一下子成為小鎮最闊綽的有錢人,又突然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財機會,福地之上的五座山頭,全部收入囊中,三百年,整整三百年細水長流的富貴,都屬於他了。」

  「除了這些雪中送炭,我又幫他錦上添花了兩次,第一次是幫他選中那座落魄山,而這座山頭,我會讓大驪敕封一位山神坐鎮,你說少年會不會覺得很驚喜?第二次,則是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很快都會以低價出售,然後不出意外,就會由他陳平安『順理成章』地買下來。試想一下,小鎮之外日入斗金的五座山頭,小鎮之內兩座老字號鋪子,以後山下有縣令吳鳶與之一見如故,山上會有書院副山主崔先生,對其青眼相加。你們覺得這個少年,是不是幾乎已經沒有什麽追求了?」

  「但是。」

  崔瀺說到這兩個字的時候,格外笑意玩味,自言自語道:「世間事,真是最怕這兩個字了。」

  他繼續說道:「但是呢,就在這個時候,出去的時候是兩輛馬車一輛牛車,回來的時候,只有一輛馬車一輛牛車,而且少了個溫文爾雅的觀湖書院崔先生,還死了一個學塾馬先生。然後那位車夫就會找到陳平安了,告訴這位少年,學塾齊先生和馬先生,生前都希望他能夠帶著那……六個蒙童趕赴大驪王朝的死敵,去那座遷往大隋的山崖書院繼續求學,此次出行,路途艱辛,虎狼環視,最後那個車夫就會善解人意地勸解少年,如果齊先生還活著,一定不希望你涉險去往大隋山崖書院。」

  吳鳶小心翼翼問道:「那些已經擔驚受怕的孩子,如果想要留在小鎮家中,豈不是讓陳平安名正言順地不用走出去?先生這次謀劃不是?」

  崔明皇笑道:「在這些孩子離開小鎮沒多久,他們的家族就已經被強行遷往大驪京城了,大驪當然不會缺了他們的富貴榮華。但是每個家族都會留下來幾個人,會告訴那些孩子進入山崖書院是何等機會難得,以及家中父母長輩又是如何殷切希望他們能夠去書院學成歸來。」

  崔瀺站在天井正下方,面無表情。

  吳鳶愈發小心謹慎,問道:「先生,是如何肯定這場大考,能夠讓齊靜春這一支文脈,徹底斷絕香火。」

  崔瀺挑了一下眉頭,轉頭望向吳鳶,笑道:「難道你沒有聽出來,我和齊靜春是同門師兄弟嗎?作為他的師兄,我曾經代替外出遊學的先生,為他解惑儒家經典,整整三年之久,所以他的大道為何,我崔瀺會不清楚?」

  崔瀺走出水池,小聲呢喃道:「正人君子,赤子之心……不過如此了,只是齊靜春這傢夥命太好,竟然擁有兩個本命字,如果不是死在這裡,指不定就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三字本命了,他不死,誰死?」

  崔瀺走向大門,「我興師動衆布下這麽大一個局,為的就是這麽小一件事。這麽小。」

  崔瀺舉起手,拇指抵住食指,嘖嘖道,「這要是還輸了的話……」

  最後崔瀺所說的那幾個字,細微不可聞。

  崔瀺剛打開門,一步跨過門檻,突然停下身形,原本想要去買酒喝的大驪國師,突然覺得好像喝酒也沒啥意思。

  於是他最後乾脆就坐在門檻上。

  吳鳶和崔明皇望著那個略顯纖細的少年背影,面面相覷,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崔瀺雙手攏在袖中,彎著腰,望向街對面的宅子,廉價的黑白雙色門神,內容寓意粗俗的春聯,倒著張貼的醜陋福字。

  崔瀺自言自語道:「齊靜春,你最後還是會失望的。」

  不知何處,輕輕響起一個略帶笑意的溫醇嗓音,「這樣啊。」

  崔瀺對此無動於衷,依然直直望著遠方,點頭道:「到了那個時候,我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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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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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0:47:33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三章

  當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爬出井口的時候,有點懵。

  井口外邊站著一群高冠博帶的讀書人,為首一人,正是當時站在牌坊匾額下一架梯子上,對督造官大人大聲訓斥的禮部老先生,身邊站著離任前建造了廊橋的前任督造官,相傳是宋集薪父親的那位宋大人,皮膚比起在小鎮那會兒要稍稍白了一些,其餘五六人,多是三四十歲的樣子,人人氣度不凡,看著比宋大人都要更像是當大官的。

  其實不光是陳平安一臉呆滯,這群在大驪六部衙門之中,身份最清貴的禮部官員,看到小鎮唯一一位擁有三袋金精銅錢的大財主,也很震驚,就是眼前這麽個滿身灰土的窮酸少年,手裡卻握著等同於大驪皇帝半座錢庫的財富?然後一擲千金,一口氣買下落魄山在內的整整五座山頭?

  阮邛沒有露面,而是青衣少女阮秀與龍泉縣令吳鳶並肩而立,後者眼觀鼻鼻觀心,臉色漠然,視線微微低斂。讓人覺得靠山大到嚇人的小吳大人,是在跟那幫禮部老爺慪氣,畢竟在自己地盤上,給一幫外人剮去那麽一塊肥肉,誰心裡都不會痛快。

  那場發生在牌坊樓下的風波,最後是吳鳶出人意料地一退到底,讓禮部右侍郎董湖將十六個字全部拓碑而走,哪怕一位擔任秘密扈從的七樓練氣士,確定那些匾額上的字已經全無精神,無需再拿出珍貴的風雷箋,董侍郎仍是一副恨不得把匾額都拆掉搬走的蠻橫架勢,堅持己見,將帶來的全部風雷箋全部拓碑完畢,這才心滿意足地帶著禮部下屬,下榻於桃葉巷一棟大戶人家的宅院。

  吳鳶好不容易利用小鎮大興土木一事,在普通百姓當中贏得的口碑聲望,一下子就被打回原形。福祿街和桃葉巷對此樂見其成,成了茶餘飯後的談資,大多幸災樂禍,覺得吳鳶就是個綉花枕頭,不頂事兒。有人就說他吳鳶要是敢硬著脖子,跟禮部那幫人強到底,還會佩服這小子的骨氣,現在嘛,就怕在禮部那邊當縮頭烏龜,以後正式穿上那身縣令官服後,就要窩裡橫了。

  陳平安背著一籮筐泥土輕輕跳下井口,站在這些大驪官員身前,侍郎董湖滿臉笑意,撫鬚笑道:「你是叫陳平安吧,老夫姓董,在我們大驪禮部任職,這次找你,並非公事,只是老夫一時興起,想要看看五座山頭的主人長什麽樣子,現在得償所願,不虛此行啊。」

  說到最後,老侍郎左右看了一下,同時爽朗笑著。

  除了窯務督造官出身的宋大人沒有動靜,其餘禮部官員都跟著大笑起來,好像董侍郎說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陳平安有些尷尬,老先生你說的大驪雅言官話,我根本聽不懂啊。

  吳鳶嘴角扯起一個微妙弧度。

  精通小鎮方言的宋大人,則完全沒有要幫這位衙門上官解圍的意思。

  因為兩人分屬於不同的山頭,而且前不久雙方已經徹底撕破臉皮,如果不是皇帝陛下欽點他宋煜章必須隨行南下,這趟美差絕對沒有他的份。禮部衙門嘛,都是讀書人,還是千軍萬馬獨木橋厮殺出來的讀書種子,所以這座衙門裡頭的唇槍舌戰,那真是高妙文雅,精彩紛呈,好在宋煜章本就是一個在小鎮都能待習慣的怪人,回到京城後,悶不吭聲做事便是,倒是沒覺得有什麽憋屈憤懣。

  董侍郎公門修行了大半輩子,幾乎全在禮部衙門攀爬,而禮部作為大驪朝廷唯一一個能夠與兵部抗衡的衙門,董湖做到了三把手,顯然是心思敏銳的老狐狸,一下子就意識到自己的失策,想著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便轉頭笑望向那位阮師的獨女,希望她能夠幫自己傳話。

  只是董湖幾乎一瞬間就打消了念頭,一位連皇帝陛下都要奉為座上賓的風雪廟兵家聖人,自己一個禮部侍郎,就敢勞駕阮師的女兒做這做那,若是那少女是個不懂禮數的難纏角色,覺得自己怠慢了她,回頭去她爹那邊告自己一個刁狀,然後聖人阮師只需要輕飄飄往京城遞個一句半句話,估摸著自己這個從三品官,當還能當,但絕對會當得不舒坦。老人心思急轉不定,但其實就是一瞬的事情,侍郎大人決定改變初衷,微笑著望向少女,剛要問一句阮小姐在這邊住著適應不適應,需不需要禮部幫著在小鎮福祿街或是桃葉巷那邊,弄一棟素雅潔淨的宅子。

  但是下一刻讓人瞠目結舌的事情發生了,在所有禮部官員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阮師之女,趕緊走到那泥腿子少年身邊,估計是把董侍郎的話給他說了一遍,而那少年滿臉平常神色聽著少女的話語,真是讓這些禮部官員給震撼得不行。

  陳平安哪裡知道這麽點小事,就能夠讓這些身份尊貴的京城大人物,彷彿心思百轉到了千萬里之外。認真聽完阮秀的傳話後,陳平安笑著跟她說道:「秀秀,麻煩你跟這位老先生說,我就是個龍窯窯工,如今在鐵匠鋪子打雜,之所以能夠買下那些山頭,要感謝阮師傅。」

  青衣少女一聽到「秀秀」這個稱呼後,笑得一雙秋水長眸眯成了一雙月牙兒,最後她語氣歡快地用東寶瓶洲正統雅言,跟那位大驪老侍郎說了一遍。董湖在內所有禮部官員,當然精通一洲「大雅之言」,要不然豈不是坐實了大驪王朝就是北方蠻夷的謬論?甚至在大驪京城,能否流利嫻熟地說上一口大雅言,成為區分高門寒庶的一個重要標準。

  董湖神色愈發和藹可親,笑眯眯地輕輕點著頭,聽完阮小姐的解釋後,就說不打擾陳平安做事了,勞煩阮小姐幫忙他們跟阮師告辭一聲,既然阮師忙於鑄劍,更是叨擾不得,否則對阮師仰慕已久的陛下,一定會問罪的。

  阮秀對於這些客套話沒什麽興致,哦了一聲就沒有下文,早已成精的老侍郎不敢有任何不滿,與阮小姐介紹了大驪京城的幾處景色之後,便神色自若地帶隊離去。

  宋煜章走在隊伍最後,吳鳶又走在宋煜章之後。

  阮秀陪著陳平安去倒掉籮筐裡的泥土,她一邊走一邊說道:「我爹說買山一事,很快就有定論了,除了這撥大驪禮部官員,還需要欽天監的地師出面,加上你,三方一起畫押簽字,才算一錘定音,只是那些由兩位青烏先生領頭的地師,暫時還在仔細勘察所有山頭的地勢風水,估計還有幾天才能出山。」

  陳平安想了想,放下籮筐,看著四周忙碌的身影,問道:「咱們去小溪那邊,邊走邊聊?」

  阮秀笑道:「好啊。」

  阮秀有意思地放低嗓音,輕聲說道:「欽天監這次除了出動青烏先生和普通地師,還有許多百家、旁門的練氣士,也來了,其中帶了兩頭年幼的搬山猿,一頭是銀背猿,一頭通臂猿,平時放養在深山大林之中,只有需要的時候才會驅使其出力,打裂山峰或是搬動山丘。」

  「還有道家符籙派打造的卸嶺甲士,很神奇的東西,一張薄薄的符紙,被練氣士灌輸真氣之後,就能夠變成身高七八丈的高大甲士,力大無窮,雖然不如搬山猿,但是好在聽話,絕對不會出現意外。搬山猿性情暴戾,尤其是年幼搬山猿,尤其難以馴服,一旦失控,肯定會死亡慘重,哪怕鎮壓打殺了,也是一筆很大的損失。聽說還有墨家巨子親手打造的開衫傀儡,連我以前也沒見過,有機會的話,以後我一定要去親眼瞧瞧。」

  「我爹幫你挑了兩間鋪子,一間壓歲鋪子,一間草頭鋪子,剛好緊挨著,你也很熟悉。要是沒有意見的話,我爹馬上就可以就幫你去敲定買賣,因為這種小交易,不涉及一個王朝的風水盈虧和山河氣運,不用像買山那麽麻煩。」

  陳平安想了想,笑道:「當然沒問題。」

  阮秀猛然記起一事,神秘兮兮道:「我爹私下說過一個消息,那個大驪皇帝親自發話了,既然如今小鎮已經歸屬大驪疆土,那麽那些遺留在市井民間的法寶器物,一律高價收回國庫。最後在小鎮收繳了大概二十來件不錯的老物件,福祿街桃葉巷和普通百姓交出去的東西,一半一半吧,只是賣出去的價格,可一點都不高。最後大驪皇帝又私人掏出七八件物品,湊足了三十件,作為其中三十座山頭的彩頭,等於是白送給買家了。一般人當然不知道到底哪些山頭有彩頭,哪些沒有,但是我爹得知神秀山和落魄山肯定會有,而且品相極好,是數一數二的。除此之外,我家點燈山和你的落魄山,大驪朝廷都有可能分別敕封一位山神坐鎮其中。」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蹲在溪邊,眉頭緊皺。

  好像有些不真實。

  泥瓶巷少年做夢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麽一天。

  草鞋少年的夢想,最多只跟喜慶的春聯、威風凜凜的門神、香噴噴的肉包子和滿滿一袋子嘩啦啦作響的銅錢有關。

  阮秀跟著他一起蹲下身,好奇問道:「怎麽了?」

  陳平安欲言又止,但好像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只好搖搖頭,隨手拔起一根甘草,熟門熟路地嚼在嘴裡。

  沈默片刻後,陳平安轉頭笑道:「阮姑娘,剛才在外人面前喊你秀秀,別生氣啊,我看到那麽多當大官的,緊張得很,就想著跟你假裝很熟的樣子。」

  阮秀眨了眨眼睛,問了一個不沾邊的問題,「嗯,你那個朋友最近有沒有消息啊,就是佩刀又佩劍的那位。」

  陳平安一頭霧水道:「你說寧姑娘啊,她走了之後,我可不知道她的消息。」

  阮秀笑了。

  陳平安突然抬起頭轉向石拱橋那邊,一抹熟悉的大紅色飛奔而來,兩條腿跟車軲轆似的。

  陳平安有一種不好的預感,趕緊站起身,那個身穿又髒又皺大紅棉襖的小女孩,來到他身前後,仰著小腦袋望向他,她竟然滿臉淚水,傷心欲絕地皺著那張被曬黑許多的小臉,哽咽道:「學塾馬先生死了,他死前讓我來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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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1:08:31

第一卷 籠中雀 第八十四章 我有一劍

  陳平安第一時間環顧四周,並沒有看到異樣,這才牽起小姑娘的手,輕聲道:「我們去別處說話。」

  陳平安想了想,溪邊安靜,容易躲藏起來避人耳目,但是自從那次察覺到溪水裡有髒東西之後,就不再輕易下水。

  紅棉襖小姑娘心急之下說出這句話後,立即有些後悔,因為陳平安身邊站著一個外人,青衣馬尾辮的阮姐姐,雖然之前那次在青牛背,李寶瓶其實已經跟阮秀見過一面,當時還有道家的那雙金童玉女在場,一位豢養青紅兩尾大魚,一位牽著雪白麋鹿,與小姑娘所在的家族有淵源。此時此刻的阮秀,當然看著不像是壞人,但是小姑娘現在最怕的,恰恰就是這類人,半生不熟的關係,瞧著很善良,最後不見遞出刀子,身邊親近的人就已經被捅死了。

  一開始馬先生和那位姓崔的,兩人一路同行,引經據典高談闊論,詩詞唱和對酒當歌,用李槐的話說,這姓崔的要麽是馬老頭的私生子,要麽就是嫡孫,否則關係不至於這麽好。誰都沒有想到意氣風發的馬先生,就死在了那位名動天下的正人君子手中,按照馬老先生最早的說法,東寶瓶洲的所有儒家君子賢人當中,有兩人格外出類拔萃,被譽為「大小君」,崔先生即是大名鼎鼎的「觀湖小君」。而在變故橫生之前,幾乎所有人對崔明皇的印象都極好,溫文爾雅,而且學問極大,好像無所不知,問他什麽都能回答上來。唯獨林守一最早就不喜歡崔明皇,不過出身桃葉巷大門大戶的林守一,好像天生就是那副你欠我幾百萬兩銀子的冷峻表情,因為他跟其餘四位蒙童的關係疏離,所以最早林守一對崔君子有過多次冷嘲熱諷,沒有人心領神會,只當是林守一嫉妒崔明皇比他更加翩翩佳公子。

  阮秀雖然不明白為何小姑娘對自己的眼神不太友善,但仍是提議道:「不然去我們那間剛剛打造好的新鑄劍室?」

  已是風聲鶴唳的小姑娘,死死抓緊陳平安的手,使勁搖頭,眼神充滿乞求:「陳平安,我們不去陌生人多的地方,好不好?」

  陳平安輕輕握了握李寶瓶的小手,柔聲道:「相信我,鐵匠鋪子的鑄劍室,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姑娘抬頭看著陳平安那雙眼睛,像是她年幼時,第一次獨自走到水邊時見到的溪水,清澈見底,流水流動得那麽慢,當時就讓孩子覺得自己是不是永遠也長不大了。此時遭逢生死險境的小姑娘,一肚子委屈莫名其妙就湧上了心頭,又哭了,抽泣道:「陳平安你不許騙我!」

  陳平安眼神堅定道:「不騙你!」

  阮秀帶著一大一小到了鑄劍室,掏出鑰匙打開門,她站在原地,柔聲笑道:「我就不進去了,給你們在外邊望風,哪怕我爹來了,也不許他進。」

  陳平安有些尷尬,小聲解釋道:「能不能給她帶點吃的喝的,我估計等下她下沒那麽緊張後,精神氣會一下子垮掉的,到時候填飽肚子比什麽都強,我小的時候就經常這樣。」

  阮秀使勁點頭,微微側身,只見她手腕一翻,不知道從哪裡變出了一隻小綢袋,遞給陳平安,「壓歲鋪子新制的五塊桃花糕,先拿去吧。我再去拿壺水過來,讓她別吃太快,別噎著。」

  陳平安和李寶瓶相對而坐,各自坐在小板凳上,小女孩雖然接下了桃花糕,但是沒有要吃的跡象。

  陳平安輕聲道:「到底怎麽回事,說說看。」

  李寶瓶說話極慢,跟她平時做什麽都火急火燎的性格,好像很矛盾。不過小姑娘說話慢,剛好能夠讓陳平安捋一捋思路,設身處地去換位思考問題。在學塾那位年邁的馬先生死之前,五位蒙童遠遊求學的離鄉之路,走得很順風順水,牛車和兩輛馬車走出了好幾百里路,馬先生和觀湖書院的崔明皇相談甚歡,成為了忘年之交,但是有一天,馬先生在檢查他們功課的時候,突然說要去跟崔先生談談行程,有可能雙方會分道揚鑣,從此別過,畢竟天下無不散之筵席。

  但是孩子們等了很久,也沒見到馬先生和崔明皇返回,於是李寶瓶和李槐就跑去找人,結果李槐率先找到倒在血水裡的馬先生,別說是手腳,老人傷勢重到連眼眶、耳朵都在淌血,感覺老人的身軀,就像一隻從溪水裡提起的竹簍,水全部漏了。奄奄一息的馬先生讓李槐只許把李寶瓶一個人帶到身邊,李寶瓶到了他身邊之後,老人只是抓著她的手,不知為何原本已經一個字都說不出口的老先生,可能是迴光返照,可能是拼盡力氣竭力一搏,終於斷斷續續跟李寶瓶簡單交代了後事。

  說到這裡的時候,紅棉襖小姑娘已經泣不成聲,哭成一個淚人兒。

  陳平安又不是那種會安慰人的性格,只好默默搬凳子靠近小姑娘一些,伸手幫她擦眼淚,重複念叨道:「不哭不哭……」

  小女孩使勁抽了抽鼻子,繼續說道:「馬先生抓住我的手,告訴我一定要單獨找到你,要你小心觀湖書院和大驪京城這兩個地方的人,誰都不要相信!」

  陳平安臉色凝重,問道:「石春嘉他們人呢?」

  滿臉淚痕的李寶瓶驀然咧嘴一笑,說道:「他們四個正帶著那個外鄉人車夫,在泥瓶巷附近兜圈子呢。林守一覺得那個車夫不是好人,說不定跟姓崔的是一路人,合夥害死了馬先生。我們把馬先生找了個地方下葬後,車夫就說山崖書院去不得了,因為馬先生和崔先生剛剛得到消息,齊先生擔任山主的書院,已經從大驪搬去了敵國大隋,如今沒有馬先生帶路,不等到了大隋,我們所有人到了大驪邊境,就會被邊軍用通敵叛國的名頭殺掉。我們當時也沒什麽主意,馬先生到最後也沒告訴我們該怎麽辦,是回小鎮學塾等待下一位先生,還是去大隋繼續去山崖書院求學,馬先生也跟我們說。所以只好跟著那個車夫回到這裡,但是車夫又說我們所有人的長輩家族都搬遷去了大驪京城,如果不信的話,可以到了小鎮家裡問人,一問就知道他說的是真話,因為大驪官府讓每個家族都留了人在小鎮。」

  阮秀拿了一壺水敲門後走進鑄劍室,李寶瓶立即閉口不言。

  阮秀走後不忘關上門。

  小女孩等到房門關閉,這才繼續說道:「那個車夫很奇怪,故意問了一句我們,誰認識一個叫陳平安的少年,住在一個叫泥瓶巷的地方。說他要幫馬先生捎話給你。我當時沒說話。」

  陳平安點了點頭:「做得對。先填一下肚子。」

  李寶瓶狼吞虎咽接連吃掉三塊糕點,狠狠灌了一口水,用手背胡亂擦了一把臉,快速說道:「後來我們五個找機會一合計,總覺得束手待斃絕對不行,就想出了一個法子,在快回到小鎮前一天,石春嘉開始裝病,我就要時時刻刻照顧她。然後我私下告訴李槐泥瓶巷那一帶的巷弄分布,要他承認自己其實早就認識你,理由是他爹李二在楊家鋪子當過夥計,曾經有個泥瓶巷的少年姓陳,經常去鋪子賣草藥,只是車夫一開始問起的時候,他根本沒想起這茬。」

  陳平安有些疑惑。

  李寶瓶赧顔解釋道:「我經常在小鎮溪水那邊看到你一個人上山采藥,或是下山的時候,背著一大背簍草藥。」

  陳平安哭笑不得,眼神示意自己明白了。

  陳平安同時有些後怕,沈聲道:「你們這麽做,其實很危險。」

  小姑娘點頭道:「知道。所以我們五個商量這個事情之前,我就跟他們把話說清楚了,林守一說李寶瓶的命最值錢,都不怕死,他不過是個惹人厭的私生子,就更無所謂了。石春嘉比較笨,說反正都聽我的。李槐說怕什麽,人死卵朝天,再說了他如果出了事情,他爹李二雖然很孬,屁本事沒有,但是他娘親一定會幫他報仇的。董水井最乾脆利落,說他力氣大,如果事情敗露,讓我們四個先跑,他來跟那車夫拼命。」

  「不過我覺得其實沒那麽危險,如果車夫真要殺我們,不用拖延到小鎮,他肯定是有所圖謀,猜測幕後黑手的真正目的之一,肯定跟你有關。」

  李寶瓶吃掉最後兩塊桃花糕,深呼吸一口氣,「後來我們終於到了小鎮杏花巷那邊,我就讓董水井和李槐帶著車夫下車,說是可以抄近路走到泥瓶巷,其實李槐要帶著他繞很大一個圈子,我等他們一走,就立即跑下車,去泥瓶巷找你,結果你家院門房門都鎖著,虧得當時有個街坊鄰居經過,我一問,才知道你在鐵匠鋪子當學徒,當時真是急死我了。」

  陳平安這次是有些震驚,問道:「這一連串謀劃,都是你想出來的?」

  李寶瓶搖頭道:「林守一也出過主意,比如一開始不能隨便找個距離泥瓶巷很遠的地方,隨口說這就是泥瓶巷,這樣很容易露餡,我反而跑不遠。最好是讓車停在董水井家的杏花巷,離著泥瓶巷不遠也不近,有繞路的餘地,況且那車夫到了杏花巷,一定會找先人詢問,確定是真的之後,我們再騙他就容易很多了。」

  李寶瓶沈聲道:「最後證明,確實如此。」

  陳平安忍不住揉了揉小姑娘的腦袋,贊賞道:「很厲害。」

  李寶瓶笑道:「你不在家的話,李槐和董水井就更加沒事了,不用擔心被逼著當面對質,揭穿真相。」

  李寶瓶好奇問道:「為什麽學塾馬先生,和那個小鎮方言都說不太清楚的車夫,都想要找你?」

  陳平安搖頭道:「我也很奇怪,暫時只知道可能跟齊先生送給我的幾樣東西,有關係。」

  齊先生曾經帶著自己去求槐葉,只是最後那張有姚字的槐葉,已經用掉。

  那根碧玉簪子?可是齊先生自己和寧姚都說過這支簪子,材質普通,只是用來別發的平常簪子。

  印章?

  陳平安心情凝重,多半是如此了。

  齊先生送過自己兩次印章,總計四方。

  楊老頭之前多多久,才說過讓自己要格外珍藏好那枚帶「靜」字的印章。

  完整印文為「靜心得意」四字。

  除此之外,齊先生也曾隨口說過,如果將來見到覺得有意思的山水形勢圖,可以用那對山水印往畫上一押。

  聯繫如今驪珠洞天落地後的千里山河,當真會有山河神靈坐鎮,其中自己即將買下的那座落魄山就是如此。

  李寶瓶突然掏出三張枯黃的槐葉,捧在手心給陳平安看,心疼道:「翠綠葉子變黃了。」

  陳平安恍然大悟,當時肯定是這三張祖蔭槐葉,幫助那位學塾馬先生續了命,才能多說幾句話。

  事實上這就是真相,如果不是李寶瓶福至心靈,始終貼身收藏著這三張祖蔭槐葉,恐怕老人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就那麽不甘心地死去。

  陳平安如今已經值錢家當全部寄存在鐵匠鋪子這邊,阮師傅把之前寧姚居住的那棟黃泥茅屋讓給了他,不說那八顆猶然色澤如常的蛇膽石,其餘一百來顆大大小小的普通蛇膽石,也分別從泥瓶巷祖宅和劉羨陽家的院子搬出,全部堆積在這邊屋子的牆腳根。

  但是那方靜字印和撼山譜,這兩樣東西,陳平安始終隨身攜帶。

  陳平安深思之後,緩緩道:「現在那車夫應該在趕來鐵匠鋪子的路上,要不然你先藏在這裡,我去把留在牛車馬車那邊的石春嘉,還有林守一偷偷帶過來?如果車夫問起,我可以讓這邊的人告訴他,就說我有外出散步的習慣。還有,就是你們繞遠路這件事情,等車夫到了泥瓶巷我家宅子的時候,他應該就會有所察覺,當然他表面上可能不會說什麽,但是在這之後,你們就真的危險了。」

  陳平安看到李寶瓶還有些猶豫,沈聲道:「相信我,如果你們的家人都已經搬走,那麽小鎮只剩下這裡安全。」

  李寶瓶想了想,問道:「你很信任在這裡打鐵的阮師傅?」

  陳平安搖頭道:「我更相信齊先生曾經說過的『規矩』。」

  李寶瓶燦爛一笑,「我懂了!」

  李寶瓶一旦下定決心,瞬間就爆發出驚人的決斷力,「既然你相信那個阮姐姐,那我就讓她帶著我去把石春嘉和林守一帶過來,然後找地方藏起來,你就安心跟那壞蛋車夫應付著聊,先看看他葫蘆裡到底賣什麽藥再說。」

  陳平安笑道:「可以。」

  陳平安帶著李寶瓶走出鑄劍室,大概是為了避嫌,阮秀坐在門外稍遠的地方,坐在一張顔色碧綠的小竹椅子上,百無聊賴的左右搖晃身體。

  等到陳平安把請求說完之後,阮秀毫不猶豫道:「沒問題。」

  然後阮秀蹲下身,轉頭望向紅棉襖小姑娘,示意她趴在自己後背上。

  李寶瓶一臉不情願,「我跑得可快了!」

  阮秀笑道:「我肯定更快。」

  小姑娘惱火地轉頭望向陳平安,顯然是希望他能夠證明自己的確跑得飛快。

  陳平安剛要說話,阮秀對這一大一小正色道:「我來回好幾趟,你和陳平安都還沒有跑到小鎮上。」

  李寶瓶撇撇嘴,「我知道天底下有神仙鬼怪,可是你以為神仙那麽好當啊。」

  陳平安一錘定音,「聽阮姐姐的話,快!」

  李寶瓶嘆了口氣,只得乖乖趴在阮秀後背上,軟綿綿舒服得讓小姑娘犯困打瞌睡。

  阮秀走之前對陳平安說道:「如果有事情,可以找我爹。」

  陳平安點了點頭。

  嗖一下。

  抱住阮姑娘脖子的棉襖小姑娘,突然嚇得整個人汗毛倒竪,感覺到耳邊有大風呼嘯而過。

  她扭頭往下一看,怎麽屋子變得跟福祿街上的青石板一樣小?那條溪水則跟繩子一樣細了?

  地面上,陳平安呆若木雞,眼睜睜看著阮姑娘背著李寶瓶拔地而起,一閃而逝。

  少年心想原來阮姑娘和寧姑娘一樣,都是神仙啊。

  ————

  二郎巷一棟幽靜安詳的宅子裡,崔瀺站在水池旁,木訥少年安安靜靜坐在小板凳上。

  崔瀺輕聲吩咐道:「去拿一杯水來。」

  少年立即站起身,雙手端來一杯涼水。

  崔瀺拿過水杯,一抖手腕,一杯水隨意灑向水池,變成一道薄薄的青色水幕。

  崔瀺念頭微動,水幕當中,隨之出現那輛牛車和馬車先後進入小鎮的畫面,人與物,纖毫畢露。

  崔瀺雙手攏袖,整個人顯得很閒情逸致,腳尖和腳後跟分別發力,整個人就像不倒翁似的,前後晃蕩。

  全無半點證道契機來臨之際,一位練氣士該有的緊張焦躁。

  當崔瀺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與兩坨腮紅的同齡人告別,跳下馬車,在街道上飛奔,然後那個車夫被兩個少年騙去了杏花巷。

  這位大驪國師嘖嘖道:「之前我還嘲諷宋長鏡豢養的諜子是吃屎長大的,沒想到我調教出來的諜子,也差不多嘛,是喝尿長大的。」

  不過崔瀺很快就釋然,水幕一直出現李寶瓶的奔跑身影,自言自語道:「這裡的孩子,本來就聰明,尤其是宋集薪趙繇這撥人,年紀稍大,再就是這個小丫頭在內的第二撥,地靈人傑嘛,早慧得很,開竅也快,真是不容小覷。」

  當看到紅棉襖小姑娘跑向石拱橋的時候,崔瀺眼眸裡的光彩,泛起一陣陣激蕩漣漪,如大浪拍石。

  崔瀺稍稍轉移視線,不再盯著水幕,閉上眼睛緩了緩,等到睜眼後,小女孩已經跑過了石拱橋。

  崔瀺眉頭微皺,「是因為大驪皇室的手段過於血腥殘忍,所以惹來那根老劍條的天然反感?以至於對我這位大驪扶龍之人,也順帶産生了一些憎惡情緒?可是照理說,這根劍條的真實歷史,雖然已經無據可查,只有一些虛無縹緲的小道傳聞,但既然是古劍,那麽什麽樣的厮殺場景沒經歷過,不至於如此小氣吧?」

  水幕景象越來越臨近那座鐵匠鋪子。

  杯水造就的水幕,毫無徵兆地砰然碎裂。

  那些向四面八方濺射出去的無數水珠,撞擊在屋內的牆壁窗戶、大梁廊柱後,竟然炸出無數孔洞窟窿。

  不過激射向崔瀺和少年的珠子,像是撞在一堵無形的銅牆鐵壁之上,瞬間炸裂成更加細微的水珠。

  一道阮邛的嗓音從天井處落下,「你不要得寸進尺!」

  崔瀺仰起頭嬉笑道:「聖人就是小氣,不看就不看,有話好好說嘛,這裡畢竟是袁家祖宅,以後我回到京城被人秋後算帳,怎麽辦?」

  崔瀺自言自語道:「盧氏王朝的遺民刑徒也該到了吧。」

  崔瀺低頭斜瞥一眼少年,收回視線後,藏在袖中的左右食指,輕輕敲擊,輕聲道:「以防萬一,以防萬一啊。」

  ————

  李槐和董水井帶著車夫找到陳平安的時候,後者正在跟人搭建一座房子。

  李槐鬼頭鬼腦,眼珠子急轉。

  董水井臉色如常,很有大將風度。

  一身灰塵的陳平安走到三人面前,疑惑道:「你們找我?」

  那車夫貌不驚人,瞧著像是憨厚老實的莊稼漢,搓著手來到陳平安身前,小聲道:「能不能換個地方說?」

  陳平安搖頭沈聲道:「就在這裡說!」

  車夫雖然臉上流露出不悅神色,但是心裡微微放鬆一些,這才是一般市井少年該有的心性。

  中年漢子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認識小鎮學塾齊先生?」

  草鞋少年沒好氣道:「小鎮誰不認識齊先生,但是齊先生認不認我們,就不好說了。」

  李槐在一旁憋著壞笑。

  杏花巷的董水井深深看了眼泥瓶巷的陳平安。

  屋子那邊有人急匆匆吼道:「姓陳的別偷懶啊,趕緊說完,滾回來做事!」

  少年嘆了口氣,對車夫說道:「有話直說,行不行?」

  漢子雙手揉了揉臉頰,呼出一口氣,低聲說道:「我是一名大驪朝廷的死士,負責保護這些孩子去往山崖書院求學,當然,我不否認也有監督他們不被外人拐跑的職責,比如大隋,又比如觀湖書院,這些你聽不懂也沒有關係,你信不信也沒有關係。但是我不管你跟齊先生關係如何,也不管你認不認識馬瞻馬老先生,我都希望你近期小心安全,因為馬先生在送我們去山崖書院的半路上,被人害死了。而馬先生在這之前,偶爾跟我閒聊,無意間說起過你兩次,一次說他記得很早以前,掃地的時候,經常看到有個喜歡蹲在學塾窗外的孩子,第二次是說齊先生在辭去教書先生和書院山主之前,說你也是讀書種子,只可惜他沒辦法帶你去山崖書院。」

  漢子苦笑道:「只是可惜了這幾個孩子,現在真是無家可歸的可憐人,書院不敢去,小鎮的家也沒了。要知道齊先生創辦的山崖書院,可不是人人都能進去讀書的,我們那座大驪京城百萬人,據說這麽多年累積下來,也才十幾個山崖書院出身的弟子,如今一個個都當了大官。」

  李槐低著頭,看不清表情。

  董水井站在原地,面無表情。

  遠處阮秀輕輕咳嗽一聲,陳平安轉過頭去,青衣少女笑著點點頭。

  陳平安心中了然,只喊了李槐的名字,「李槐,你們兩個過來,我有話要先問你們。」

  李槐哦了一聲,拉著董水井往前走。

  當漢子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陳平安猛然將李槐和董水井拉到自己身後,他則一步向前,沈聲道:「謝謝你跟我打招呼,以後這些學塾孩子,我會替馬老先生照顧他們的,以後是去京城找他們父母,還是做什麽,我得問過他們的意見。」

  漢子乾笑道:「陳平安,這不妥吧,我畢竟比你更能看護他們的安危。」

  陳平安笑道:「沒事,我如今有錢,而且認識了縣令大人吳鳶,還有禮部右侍郎董湖,如果真有事情,我會找他們的。當然,是先請我們阮師傅幫忙傳話。」

  這名車夫努了努嘴,眼角餘光瞥了一下,發現一位身材並不高大的男人站在屋檐下。

  原本殺心已起的車夫頓時汗流浹背,對陳平安笑臉道:「行,既然馬老先生都願意相信你,我當然信得過你的人品,讀了,陳平安,如果以後有事情需要我幫忙,就去小鎮北邊的三女冢巷找我,就住在巷子最北邊頭上那棟小宅子。」

  陳平安和和氣氣笑道:「一言為定。」

  車夫轉身離去。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等到那人徹底消失在視野,才對兩人說道:「李槐,林守一,跟我去見李寶瓶。」李槐問道:「李寶瓶已經跟你全說了?」

  陳平安點頭。

  董水井則問道:「石春嘉和林守一怎麽辦?」

  陳平安笑道:「已經被接過來了。」

  董水井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仍然是那間暫時空蕩蕩的鑄劍室內,陳平安站著,面對著排排坐在兩條長凳上的五個學塾蒙童,按照年紀來分,依次是騎龍巷石春嘉,桃葉巷林守一,杏花巷董水井,福祿街的李寶瓶,小鎮最西邊的李槐。

  除了李槐年紀最小,跟他們懸殊比較大,其實其餘四人各自相差不過幾個月。

  陳平安問道:「李槐和董水井已經把剛才的情況說了,你們覺得那個自稱大驪死士的外鄉人,到底想做什麽?」

  名貴狐裘早已不見的林守一冷漠道:「連那姓崔的為何要殺馬先生,我們都不知道答案,何談其它?」

  石春嘉緊緊依偎著李寶瓶的肩膀,臉色微白,仍然有些惶恐不安,但是回到小鎮後,尤其是見到相對比較熟悉的陳平安,這個紮羊角辮的小女孩心定了許多,最少不用擔心突然就變成馬先生死後的那麽個淒慘樣子,他們幫著挖坑下葬的時候,石春嘉嚇得躲在遠處,抱頭痛哭,從頭到尾也沒能幫上忙,李槐也好不到哪裡去,躲在比她更遠的地方,牙齒打架。

  這會兒李槐抱著肚子,哭喪著臉,嘀咕道:「又餓又渴,所謂饑寒交迫,不過如此了。爹娘啊,你們的兒子如今過得好苦啊。」

  李寶瓶扭頭瞪眼道:「李槐!」

  李槐耷拉著腦袋,偷偷扯了扯坐在最右邊董水井的袖子,「水井,你餓不餓?」

  董水井平靜道:「我可以裝著不餓。」

  李槐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灰心喪氣,下意識伸手抓住一旁石春嘉的羊角辮,使勁搖晃了一下,「其實現在什麽事情都雲裡霧裡,看不穿猜不透的,林守一說得對,對方下棋的人肯定是高手,我們太嫩了,當務之急,是保住性命,確認安全無虞之後,再來談其它,比如趕緊跟遷去大驪京城的家裡人打招呼,報聲平安。」

  李寶瓶順嘴講出「報聲平安」這個說法後,所有人都下意識望向對面那個穿草鞋的傢夥。

  陳平安沈默許久,問道:「既然想不出別人怎麽想,那我們就搞清楚自己怎麽想的。」

  看到對面五人沒有異議後,陳平安問道:「你們是想平平安安去大驪京城,去找你們爹娘長輩?還是?」

  李槐痛苦哀嚎道:「我爹娘帶著我姐不知道去哪兒享福了,我去個屁的京城,就我舅他們家那脾氣,真有錢了,只會更欺負我啊,以前是當賊看,以後還不得當仇人?天大地大,竟然沒有我李槐的容身之處啊?」

  李寶瓶繞過石春嘉就是一板栗砸下去,打得李槐頓時沒了脾氣。

  董水井想了想,悶悶道:「我想念書,如果我爹娘是留在小鎮,不讀書就不讀書,幫他們下地幹活也行,可去了京城,我能做啥?連他們大驪的官話也不會說,我又不是李寶瓶,學什麽都快的人。再說了我爺爺死的時候,要我也要也死在學塾裡,說以後當不成讀書人,就別去給他上墳,他不認我這個孫子了。要是小鎮這邊學塾繼續辦下去,我就留在鎮上。」

  石春嘉紅著眼睛,怯生生道:「我想去京城找爹娘。」

  坐在長凳最左邊的林守一皺眉道:「哪裡安全,我去哪兒。」

  李寶瓶雙臂環胸,眼神熠熠,神采飛揚,大聲道:「我要去山崖書院!去齊先生讀書的地方!」

  李寶瓶站起身,站在陳平安和四位同窗蒙童之間,她伸手指了指董水井,「別說大驪,整個東寶瓶洲,就屬齊先生的山崖書院最有名氣,你爺爺要是知道你留在小鎮讀書,而不去山崖書院,我估計他老人家的棺材板都要蓋不住了。當然,怕死你別去,在這裡讀書,熬個十來年,也能算個半吊子讀書人,總比死在去求學的路上好。」

  董水井給李寶瓶這番話憋得滿臉漲紅。

  李寶瓶指向林守一,「你不是被人瞧不起的私生子嗎?而且你也打心底瞧不起我這種出生在福祿街的有錢人孩子嗎?你到了山崖書院之後,誰敢看不起你?當然,齊先生說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所以你林守一願意留在這裡,我才懶得管你。」

  石春嘉一看到李寶瓶伸手指向自己,哇一下就哭出來。

  李寶瓶一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坐回原位,李槐納悶道:「李寶瓶,你咋不說我呢?」

  李寶瓶答道:「不想跟你說話。」

  李槐呆了呆,之後默默仰起頭,滿臉悲憤。

  陳平安不去看其餘四人,只是看向紅棉襖小姑娘一人,問道:「確定要去山崖書院?」

  李寶瓶點頭道:「齊先生說過,我們山崖書院的藏書之精,冠絕一洲!齊先生還說了,我所有的問題,哪怕他無法回答,但是全部可以從那裡的書本上,找到答案!」

  我們山崖書院。

  顯而易見,小姑娘早就把自己當做那座書院的學生弟子了。

  陳平安最後問道:「不怕吃苦?」

  小姑娘身上那股氣勢微微下降些許,「一個人,就有點怕。」

  陳平安笑容燦爛道:「好的。」

  李寶瓶一臉茫然,「嗯?」

  陳平安一本正經道:「我陪你去那座山崖書院。」

  李寶瓶欲言又止,眼眶通紅,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紅棉襖小姑娘,如果不是因為身邊坐著四個膽小鬼,她早就又要哭出聲了。

  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第一次去小溪「抓住」那只螃蟹,其實在家門外她已經偷偷哭過了,所以飛奔進家門後才能那麽驕傲。

  陳平安對李寶瓶招招手,在李寶瓶走到自己身前後,他對長凳上其餘四人說道:「你們四個在這裡等會兒,我和李寶瓶去找人,說點事情,跟你們也會有關係。所以別急著走。」

  然後陳平安牽著小姑娘的手,一起走向鑄劍室外邊。

  草鞋少年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我說過,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要做。」

  李寶瓶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道:「可是那會兒你也說過啊,萬一做不到的話,可以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了搖頭,柔聲道:「齊先生已經不在了。我打招呼,他聽不到。」

  ————

  大約短短一炷香功夫而已,哪怕少年已經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遠,兵家聖人阮邛依然坐在小竹椅上,有些沒回過神。

  阮秀也坐在椅子上,看著空落落的那張竹椅,心亂如麻。

  少年讓阮邛幫忙買下五座山頭,但是他很快就要離開小鎮,如果回不來了,就把五座山頭裡的四座,落魄山,寶籙山,彩雲峰,仙草山,分別送給劉羨陽,顧粲,寧姚,阮秀。他只留下那座孤零零的真珠山,留給自己三百年。

  小鎮上壓歲和草頭兩間相鄰的鋪子,可以請阮師傅雇人幫忙看管,如果經營不善,有天店門關閉也無所謂。不過他會留下那百來顆普通蛇膽石,讓阮師傅在那邊幫著賣,賺來的銀子,用來維持店鋪的運轉。兩間鋪子雖然不用考慮盈利掙錢,但是少年希望鋪子裡每個夥計,都能被告知這裡的店主,是泥瓶巷一戶姓陳的人家,是他們家開的。

  再就是阮師傅必須將四個學塾蒙童安全送去大驪京城。

  作為報酬,少年把半塊斬龍台,以及買山買鋪子之後剩餘的全部金精銅錢,交給阮師傅。

  阮邛沒有拒絕。

  不過阮邛說只能保證把他和李寶瓶送到大驪南端邊境,出境之後,生死富貴就只能聽天由命了。

  陳平安點頭答應。

  暮色裡,陳平安安置好五個孩子後,獨自走向小鎮。

  走過石拱橋,走入小鎮,走入泥瓶巷,回到自家宅子,夜色降臨,少年神色平靜,點燃一盞燈火。

  少年對著燈火,守夜不睡,就像以往每年春節的守歲一般。

  燈火搖曳,映照出少年沈默堅忍的眼神。

  ————

  石拱橋上,有人笑問道:「千年暗室,一燈即明。前輩,如何?」

  有人回答:「可。」

  ————

  當陳平安「醒來」,發現自己第四次見到了那人,懸停於空中,雪白衣袖無風飄曳。

  那人腳尖輕輕落地,走向陳平安。

  每走一步,那人的面容就清晰一分。

  那人依然身材高大,卻絲毫不給人臃腫感覺。

  那人竟然是一位女子。

  對於少年而言,只能說她生得極其好看,好看到不能再好看一點點。

  她站在少年身前,終於停下腳步,她低頭彎腰,凝視著少年的那雙乾淨眼眸,嗓音輕柔開口道:「我已經等了八千年了。陳平安,雖然你的修行天賦,遠遠比不上我之前的主人,但是沒有關係。」

  她又低頭湊近了幾分,幾乎就要額頭碰到陳平安的額頭,「陳平安,我想請你幫我跟外邊的四座天下,說一句話,可以嗎?」

  陳平安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高大女子驀然一笑。

  她突然單膝跪地,哪怕如此,她依然只是微微仰頭,就能與身材消瘦的陳平安對視。

  「好,從今天起,陳平安,你就是我的第二位,也是最後一位主人了。」

  陳平安一臉呆滯。

  滿身雪白亮光的高大女子眯起極長的眼眸,嘴角帶著笑意,她單膝跪地,跪向那位懵懵懂懂的少年,她神采飛揚,那雙眼眸裡彷彿放著萬里山河風光,她沈聲道:「陳平安,請你跟我念一遍那句誓言。可以嗎?」

  她伸出一隻手掌,輕輕竪起在少年身前。

  陳平安也伸出一隻手掌,輕輕合掌在一起。

  她閉上眼睛,緩緩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少年跟著在她心中默念道:「天道崩塌,我陳平安,唯有一劍,可搬山,斷江,倒海,降妖,鎮魔,敕神,摘星,摧城,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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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1:59:4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五章 大考落幕

  陳平安醒過來的時候,發現桌上油燈已盡,窗外天已濛濛亮。

  他只記住了那位高大女子對自己說了五段言語。

  「我之前所說那麽多秘聞內幕,你夢醒之後,就會全部忘記,你也不用試圖記起,純粹是我想說話而已。」

  「我若是現在現世,哪怕各方聖人不來鎮壓你我,以你如今的體魄神魂,也根本承受不住,對你反而有害無益,所以我們訂立百年之期,你只要在這百年之內,成功躋身練氣士第十樓,就可以重返小鎮石拱橋,取走鐵劍。」

  「選中你作為我的主人,你今後不可因為此事而驕傲自滿,也絕不可妄自菲薄,八千年歲月,我見識過太多驚才絕艶的天之驕子,最近一些的,例如曹曦謝實,以及馬苦玄等人,都不曾入我之眼,所以選中你,自然不是大限將至,迫於無奈的選擇。」

  「雖然暫時無法隨你征戰厮殺,可見面禮還是有的,三千年之前那場屠龍大戰,我閒來無事,就看著他們小孩子打架,熱鬧倒是熱鬧,東西丟了一地,我就撿了一塊品相不錯的白玉牌,看著比較素雅順眼而已,並無雕飾,小巧玲瓏,可以用來收納物件,屬有些歲數的咫尺之物了,比起如今風靡天下的方寸武庫、方寸劍冢之流,要品秩更高,空間大小如你泥瓶巷祖宅差不多,而且不用懸佩示人,可以溫養在竅穴當中,我已經讓你跟它神意相同,你手觸一物,只需心意一動,就能納那塊玉牌所在的竅穴當中,除非飛升境修士以強力破開,否則不會折損絲毫。壞消息就是唯有等你躋身中五境修士,才能駕馭使用玉佩。」

  「嗯,最後就是神仙姐姐這個稱呼,甚合我心,所以我額外在你身上放了三縷極小極小的劍氣。」

  陳平安怔怔出神。

  恍如隔世。

  自己不過是想要離開小鎮之前,能夠回到自己家裡點燈熬到天明,為的是提前補上,今年大年三十那次注定無法做到的守歲。

  陳平安頭大如斗。

  別說練氣士中五境和十樓,陳平安當下這副身體已經八面漏風,就像風雨飄搖裡的破敗茅屋,藏風聚氣何其難,所以如何修行練氣當神仙?陳平安不但注定無法修行,而且想要活命,還需要靠練拳來滋養體魄才行。

  寧姚曾經無意間說過,打壞一個人的根骨竅穴很容易,就像蔡金簡這樣「指點」陳平安,強行為他開竅,但想要重塑完整體魄,尤其是適合修行的身軀,比登天還難。其實道理很簡單,一扇門戶,給一個稚童拿把菜刀胡亂劈砍,不過是花些力氣,但是想要將那扇破爛大門修復如新,當然很難。

  其實陳平安最怕的地方,在於答應李寶瓶護送她去山崖書院,必然路途遙遠,自己能不能活著回到家鄉還難說,怎麽就又多出一個百年之約?陳平安當時不是沒有坦誠相見,但是那位白衣女子一句話就打發了他,沒事,我現在已經沒有後悔的餘地了,就認準你陳平安當主人,你要是死了,我就等死好了,哪天那根老劍條墜入溪水,我的神魂徹底消散,沒事,你不用覺得虧欠我什麽,要怪就怪我自己眼瞎,怨不得別人。

  當時陳平安心想你都這麽說了,我良心上過得去嗎?而且什麽叫「怨不得別人」,不就你跟我兩個人嗎?

  陳平安一點都不知道什麽練氣士十樓,也不曉得咫尺之物和方寸之物到底是什麽。

  除了莫名其妙多出一個天大的負擔之外,少年其實內心深處,有一些小小的喜悅。

  原來從今天起,這個世界上,就多了一個需要依靠自己的人。

  夢中聊天的最後,陳平安記得自己和白衣女子肩並肩,坐在一座金黃色的的石拱橋上,極長,看不到盡頭,彷彿是在雲海之中穿梭的蛟龍。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到最後,覺得還是姚老頭的一句話最容易想通,「該是你的,就拿好別丟。不該是你的,想都別想。」

  陳平安把該收拾起來的物件都放在一隻小背簍裡,彈弓,魚鈎魚線,打火石等等,瑣碎得很,最後小心翼翼從陶罐底部拿出一隻小布袋子,裝著一袋子碎瓷。零零散散,加在一起的東西不少,但都不重。出門遠行,像陳平安以前進山動輒一兩百里山路,若是負重太多,絕對是一件軟刀子割肉的壞事,得知道如何靠山吃山,靠水吃水。

  陳平安背著小背簍,鎖好屋門後,站在院子裡,看到那根斜靠牆根的槐枝後,想了想,還是重新打開門,把它放到屋內,以免風吹日曬,早早腐朽。

  陳平安身上揣著上次進山采藥掙來的二兩銀子,先後去了趟杏花巷和騎龍巷那邊,天色還早,草鞋少年就蹲在關門的鋪子外頭,耐心等著,等到店鋪老闆打著哈欠開門後,少年買了香燭、紙錢,還從酒肆買了一壺名叫桃花春燒的酒,最後想要從壓歲鋪子買了一包苦節糕,記得小時候娘親吃過一次,說很好吃,還說等陳平安五歲生日的時候,就再買一次,所以陳平安記得特別清楚,只是到了壓歲鋪子,結果夥計說鋪子早就不做這種糕點了,倒是有老師傅會做,鋪子都快要倒閉了,老師傅也早就跟著掌櫃他們去了京城享福。陳平安只好買了一包昨天阮秀送給李寶瓶的桃花糕。

  少年走出小鎮,過了當時和寧姚一起躲避搬山猿的那座小廟,還要再往南邊,一直來到一處小山嶺前,少年這才開始往上走,到了半山腰的地方,是一處多年不種莊稼的荒蕪田地,還有兩個小土包,田地裡和土包上沒有雜草,陳平安站在那兩座小土堆之前,緩緩蹲下身,摘下背簍,將那些祭祖的東西一一放好。

  小鎮千年又千年,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如此,還是後來民風有變,百姓無論富貴貧賤,上墳祭祖之時,都不興下跪磕頭那一套,只需要點燃三炷香拜三拜就可以了。這個畢竟只有耳濡目染了「四年家風」的泥瓶巷少年,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點香之前,陳平安像以往一樣,在腳邊象徵性抓起一把泥土,給墳頭添了添土,然後輕輕下壓。

  這次是因為走得急,只能就近取土,要不然每次少年進山,都會偷偷藏起一把取自各個山頭的泥土,然後帶來這邊,當然沒什麽特殊意義,就是求個心安而已。少年總覺得這輩子沒孝順過爹娘一點半點,總得做點什麽,才能讓自己心裡舒服一些。加上姚老頭說過老一輩人燒瓷的人,有這個世代相傳的講究,於是陳平安這麽多年就一直堅持了下來。

  兩座小墳緊緊挨著,相依相偎。

  沒有碑。

  陳平安點燃三炷香後,面朝墳頭拜了三拜,然後插在墳頭之前,這才打開那壺酒,輕輕倒在身前。

  最後陳平安站起身,閉上眼睛雙手合十,跟爹娘他們說著心裡話。

  比如這次帶著叫李寶瓶的紅棉襖小姑娘,一起出門遠遊,不知道要離開家鄉幾千幾萬里。

  ————

  一位清秀少年站在路旁小廟之中,抬頭望著牆壁上一個個用炭筆寫就的名字,密密麻麻,歪歪扭扭,大大小小。

  可能在小鎮百姓眼中,那些小孩子的玩鬧不值一提,可是在此時少年眼中,就像一條歷史歲月裡的璀璨銀河。

  位於東寶瓶洲大驪版圖上空的驪珠洞天,是三十六小洞天最小的一個,千里山河而已,如果沒有術法禁制,對於御風淩空的練氣士而言,那點風景真不夠看。但是驪珠洞天除了諸子百家的各大先賢祖師們,戰死後遺留下來的那些法寶器物,令人垂涎三尺,再就是這一方水土養育出來的人物,真可謂靈秀神異,大異於其餘地方。

  試想一下,兩位大練氣士結成一對天作之合的道侶,然後生下的後代,除了必然躋身中五境之外,之後登頂上五境的可能性,竟然並不比驪珠洞天能夠被帶出小鎮的那些孩子高多少,要知道一座小鎮才多少人?

  這等於是池塘出蛟,而且每代都能出一兩條,所以這次驪珠洞天破碎下墜,東寶瓶洲各大王朝,只要有一點點憂患意識的君主,想必都會如釋重負,大驪宋氏總算斷了這條天大的金脈,對於之後大驪鐵騎的南下霸業,勢必造成影響。

  崔瀺視線久久不願收回,百感交集,王朝科舉,自古就有同窗、同年、同鄉之誼。

  修行路上,也是如此。

  驪珠洞天如今塵埃落定,以某人付出身死道消的代價,換來了一個不錯的結局。

  那麽所有從驪珠洞天走出去的大修士,都會念這份香火情,或多或少的差別而已。至於那些四姓十族以及他們背後的勢力,更是如此。

  只可惜大驪宋氏在這次動蕩之中,雖未減分,卻也沒有加分。但是原本大驪可以做得更有「人情味」一點,比如阮邛要求提早進入驪珠洞天,不該答應得那麽快。又比如早知道齊靜春到最後連一身通天修為都拼著不用,只以兩個字來抗衡那幾位大佬,那麽當初四方勢力要求取回聖人壓勝之物的時候,大驪禮部哪怕沒膽子拒絕,也應當義正言辭拖延一番,說這不合規矩。還比如大驪朝廷不該私下以家書名義,近乎大搖大擺地公然通知四姓十族大劫已至,趕緊撤出各家各族的香火種子,不要被齊靜春的悖逆行徑所牽連,等等,實在太多了。

  一旦大驪皇帝回過神,或是貪心不足,那麽他這位執掌半國朝政、運籌帷幄千里之外的國師,恐怕就要真的被秋後算帳。

  只是此時站在小廟當中的國師崔瀺,滿臉愜意閒適,彷彿根本就不把大驪皇帝的龍顔震怒放在眼中。

  崔瀺自言自語道:「稍等稍等。」

  崔瀺環視四周牆壁,記下所有名字,正要揮袖抹去所有痕跡,以免將來被其他有心人做文章,但就在他要出手的瞬間,阮邛出現在小廟門口,獰笑道:「好小子,膽子夠肥,這是第幾次了?」

  崔瀺笑呵呵道:「我這不是還沒做嗎?」

  一個嗓音悠悠然出現在小廟附近,「你們只管放開手腳來打,我負責收拾爛攤子便是,保證不出現類似鰲魚翻身、山脈斷絕的情況,在你們分出勝負之後,這千里山河至多至多損毀十之一二。阮邛,與其粘粘糊糊,被這個傢夥一直這麽糾纏不清,我覺得你還不如跟他一乾二淨來個了斷,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嘛。」

  崔瀺臉色不變,哈哈笑道:「楊老頭,殺人不見血,還能坐收漁翁之利,真是好手腕。」

  阮邛點了點頭,「我看行。」

  崔瀺趕緊作揖賠禮,笑著討饒道:「好好好,我接下來只在小鎮逛蕩,行不行?阮大聖人?還有楊老前輩?」

  阮邛顯然在權衡利弊。

  崔瀺輕描淡寫說了一句,「就算楊老前輩有本事護得住十之八九的山河,可如果我一門心思打爛神秀山橫槊峰呢?」

  不等阮邛說話,楊老頭的嗓音再次響起,「換成是我,真不能忍。」

  阮邛沒好氣道:「趕緊滾回二郎巷。」

  崔瀺搖頭晃腦,優哉遊哉走出小廟,跟阮邛擦肩而過的時候,還做了個「少年心性」的鬼臉。

  等到崔瀺過了溪水對岸,阮邛轉過身,看到老人坐在廟裡的乾枯長椅上抽著旱煙。

  老人破天荒沒有冷嘲熱諷,反而笑了笑,「還真是在乎你閨女啊。」

  阮邛嘆了口氣,顯然被崔瀺這麽挑釁卻忍著不出手,憋屈得很,坐在楊老頭對面,靠著牆壁,扯了扯嘴角,「不欠天不欠地,如今連祖師爺那兒也還清了,唯獨欠著那丫頭她娘親,人都沒了,怎麽還?就只能把虧欠她的,放在女兒身上了。」

  楊老頭笑道:「以你的身份和能力,加上你跟潁陰陳氏的關係,找到你媳婦的今生今世,不是沒可能吧。」

  阮邛搖頭道:「她上一世資質就不行,死前還沒躋身中五境,所以哪怕轉世成人,也絕無開竅知曉前生事的可能性了,在我看來,沒了那些記憶,只剩下一副軀殼,那就已經不是我的媳婦了,找到她有何意義?只當她活在自己心裡就夠了。」

  楊老頭點頭道:「你倒是想得開,兵家十樓最難破,你在同輩人當中能夠後來者居上,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邛不願在這件事上深聊,就問道:「你覺得那人是不是在虛張聲勢?」

  楊老頭笑著搖頭,「那你就小看此人了。草莽好漢,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這一位啊,我估計屬捨得一身剮,都敢把道祖佛祖拉下馬。當然,我只是在說心性,不談能耐。」

  阮邛將信將疑。

  楊老頭用旱煙桿指了指小廟門口地面,有一條被行人踩得格外結實的小路,緩緩道:「這傢夥跟我們不太一樣,他覺得自己走了一條獨木橋,所以他一旦與人狹路相逢,覺得不打死對方,就真的是很對不起自己了。或是後邊如果有人想要越過他,也是死路一條。這種人,你不能簡單說他是好人或是壞人。」

  阮邛突然又跳到另外一個問題上,緩緩道:「陳平安的父母祖輩,不過是小鎮土生土長的尋常百姓,他父親如何知曉本命瓷的玄妙?並且執意要不惜性命地打破那件瓷器?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道破天機,要他做出此事。」

  楊老頭沈默許久,吐出一口口煙霧,終於說道:「一開始我只以為是尋常的家族之爭,等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不過我也懶得摻和這些烏煙瘴氣的勾心鬥角,不過是無聊的時候,用來轉一轉腦子而已。想來這都是針對齊靜春的那個大局之中,一個看似小小的閒手,但是到最後才發現,這一手才是真正的殺招,用圍棋高手的話說,算是一次神仙手吧。準確說來,不止是為了對付命太好的齊靜春,而是針對文聖那一脈的文運。只是現如今,齊靜春生前最後一戰太耀眼,所有人都習慣了把齊靜春的生死,等同於那支文脈的存亡了,事實上也差不遠。」

  老人看了眼臉色凝重的兵家聖人,說道:「我在你提早進入驪珠洞天的時候,懷疑過你也是幕後其中一員,要麽是風雪廟和潁陰陳氏達成了一筆交易,你不得不為師門出力,要麽是你自己從『世間醇儒』的潁陰陳氏那裡,暗中得到了莫大好處,所以在此開山立派。」

  阮邛坦然笑道:「楊老前輩想複雜了。」

  老人嗤笑道:「想複雜了,不等於就一定是想岔了,你之所以現在還能夠問心無愧,不過是你們兵家擅長化繁為簡罷了。說不得以後真相大白於天下,你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不過是淪為了棋子之一。」

  阮邛心思依舊堅定,穩如磐石,大笑道:「無妨,若真是潁陰陳氏或是哪方勢力,敢將我作為棋子肆意擺弄在棋盤上,那等我阮邛安置好我家閨女的退路,總有一天,我要一路打殺過去!」

  阮邛心中冷笑,「如果真是如此,倒是正合我意了。一百年,最多一百年,我就能夠鑄造出那把劍。何處去不得,何人殺不得?」

  阮邛收回思緒,好奇問道:「難不成那泥瓶巷少年,真是齊靜春的香火繼承人?」

  楊老頭提起老煙桿輕輕敲了敲木椅,從腰間布袋換上煙葉,沒好氣道:「天曉得。」

  阮邛知道眼前這個深藏不露的老人,在漫長歲月裡,肚子裡積攢下了太多太多的秘密。

  阮邛笑問道:「想要進入小鎮,每人需要先交納一袋子金精銅錢,交給小鎮看門人,這一代是那個叫鄭大風的男人,我知道這些價值連城的銅錢,可不是落入大驪皇帝的口袋,所以是老前輩你落袋為安了?前輩用這些錢做什麽?」

  老人反問道:「我問你阮邛,到底如何鑄造出心目中的那把劍,你會回答嗎?」

  阮邛爽朗大笑。

  楊老頭淡然說道:「這座廟我要搬走。」

  阮邛楞了楞,但很快回答道:「只要不是搬到外邊,我沒意見。」

  老人點了點頭,笑道:「看在你這麽爽快的份上,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秘密。」

  阮邛點了點頭,示意自己願意洗耳恭聽。

  老人吐出一口濃重的煙霧,消散之後絲絲縷縷纏繞住整座小廟,其實在這之前,小廟早就籠罩著一層薄薄的白霧,顯然老人是為了小心起見,又加重了對小廟的遮掩,老人嘆了口氣,緩緩開口道:「知道齊靜春最厲害的地方在哪裡嗎?」

  阮邛笑道:「自然是資質好,悟性高,修為恐怖。要不然天上那幾尊大人物,豈會捨得臉皮一起對付齊靜春?」

  老人搖搖頭,「假設陳平安真是齊靜春選中的人,那麽外邊,就是有人以陳平安作為一招絕妙手,表面上閒置了整整十年,其實暗中小心經營,甚至這期間連我也被利用了。妙就妙在,那人在棋盤之外下棋,行棋離手,那顆棋子落子生根之後,人到底不是死板的棋子,會逐漸自己生出氣來,於是會越來越不像棋子,殺招就越來越隱蔽。更何況,這枚棋子旁邊,還有一枚看似力氣極大的關鍵手棋子,正是那大驪皇帝寄托整個宋氏希望所在的宋集薪,幫忙吸引各路視線,最終營造出燈下黑的大好局面。」

  阮邛臉色沈重,問道:「齊靜春號稱是有望立教稱祖的人,雖然是有人故意以此捧殺齊靜春,但肯定不全是胡說八道,豈會看不出一點點蛛絲馬跡?」

  「這些彎彎曲曲,我也是現在才想通,有意思,真有意思!旁觀者尚且如此,當局者呢?」老人猛然大笑,甚至有些咳嗽,拍著大腿,嘖嘖道:「可是當局者卻很早就看出來了,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是一點也不老實,你知道他死前做了什麽嗎,故意跑到我那邊,除了送給陳平安兩方大有學問的山水印後,最後齊靜春與陳平安結伴同行了一段路程,說了一句話,最後留給陳平安。阮邛,你猜猜看?」

  阮邛徹底被勾起興趣,不過嘴上說道:「齊靜春的心思,我可猜不著。」

  楊老頭嘆息道:「齊靜春說,君子可欺之以方。」

  阮邛想了想,起初有些不以為然,可是片刻之後,臉色微變,到最後竟是雙拳緊握,滿臉漲紅,搖頭無奈道:「自愧不如,不得不服氣。」

  老人點點頭,眼神飄忽,「第一層意思,是讓陳平安告訴我,或者說所有人,在規矩之內,如何對付他齊靜春,其實都無所謂,勝負也好,生死也罷,他齊靜春早已看透。」

  老人站起身,沈聲道:「第二層意思,是說給十年、甚至是百年之後的陳平安,告訴他哪怕以後知道了真相,知道了自己才是真正害死他齊靜春的那枚棋子,也無需自責,因為他齊靜春早就知道一切了。」

  阮邛猛然起身,大踏步離去,「真他娘的沒勁,堂堂齊靜春,死得這麽窩囊。換成是我,有他那修為本事,早就一腳塌穿東寶瓶洲,一拳打破浩然天下了!憋屈憋屈,喝酒去!」

  老人笑了笑,一手負後走出小廟,背後那只手輕輕一抖,小廟憑空消失,被收入老人手心,輕輕握住。

  「大驪國師崔瀺,曾經的儒教文聖首徒,我覺得你的道行,一樣不止於此,對吧?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極少走出小鎮的楊老頭,在走上石拱橋後,身形愈發傴僂駝背,神色肅穆,一言不發。

  來回兩趟走過石橋,皆雲淡風輕,老人走下石橋後,走向小鎮,臉色悲苦,心中默念道:「難道當真是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就連奉運而生的馬苦玄,也沒有見到你的資格?哪怕他只是成為你的同道中人,不是主人,也不行?」

  「你到底要找到什麽樣的人,才願意點一下頭?不說之前那五千年沈積歲月,光是驪珠洞天的存在,就已經足足三千年了,三千年了啊!這麽長的時間當中,出現了多少日後在東寶瓶洲光彩奪目的英雄豪傑?若是有你幫助,他們豈會沒有可能更上數層樓?十一十二樓之上,哪怕只加兩層樓,那是什麽境界了?」

  石橋無聲。

  橋底所懸鐵劍,紋絲不動。

  老人輕輕呼出一口氣,自嘲道:「好一個運去英雄不自由。罷了罷了,既然如此,那你就自生自滅吧,也省得我擔心福禍相依,因為你而壞了我們僅剩的那點香火。如此一來,也是好事,小賭怡情,不用擔心滿盤皆輸。」

  ————

  陳平安背著不大不小的背簍,從小山嶺返回,路上發現那座廟竟然不見了,少年茫然四顧,確定自己沒有記錯位置,那座供人休憩的小廟,的的確確就像是被人搬石頭一樣搬走了。只不過如今陳平安已經見怪不怪了,習慣就好。

  陳平安來到鐵匠鋪子,先去了趟那棟自己之前堆放家當的黃泥屋,拿上該拿上的,留下該留下的,這才出門找到了紅棉襖小姑娘李寶瓶。

  李寶瓶站在他面前,高高抬起小腦袋,滿臉雀躍。

  小姑娘早就身上滿滿當當掛著亂七八糟的綉袋、香囊,不下七八樣之多,還背著一隻小小的籮筐,上邊蓋著一只能夠遮風擋雨的斗笠,剛好用來遮掩籮筐裡的東西。估計這些都是小姑娘提議,然後阮秀幫忙收拾出來的。

  青衣少女阮秀站在紅棉襖小姑娘身邊,格外喜慶。

  陳平安看著小姑娘,笑問道:「帶吃的沒?」

  李寶瓶點頭邀功道:「籮筐裡一大半都是阮姐姐送給我吃的東西!其餘都是書,不重……不那麽重!」

  陳平安說道:「什麽時候背累了,就跟我說一聲。」

  小姑娘挺起胸膛,豪邁道:「怎麽可能會累!」

  阮秀柔聲道:「東寶瓶洲北部形勢圖,還有大驪大隋各自的州郡圖,還有幾張更小的地圖,都在李寶瓶背簍裡放好了。不過等到你走出大驪邊境之後,需要經常問路才行,好在李寶瓶懂得你們大驪官話和整個東寶瓶洲流通的大雅言,應該問題不大。再就是我放了一些銀子和銅錢在裡邊,比起你送給我爹的金精銅錢,它們真不算什麽,所以陳平安你千萬別拒絕啊。」

  陳平安會心笑道:「我又不傻,給錢還不要?」

  阮秀有些氣惱道:「你還不傻?!為了沒半點關係的他們……」

  只是傷人的話剛說出口,少女就後悔得一塌糊塗,而且很快就打住,不再往下說。

  因為不遠處,站著四位不再同行遠遊的學塾蒙童。

  一直在偷偷使眼色的陳平安鬆了口氣,輕聲道:「昨天說的那些事情,就麻煩阮姑娘你了。」

  阮秀點頭道:「放心吧,那些鑰匙我會好好收起來的,隔三岔五就會去收拾屋子。」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對李寶瓶說道:「走了。」

  李寶瓶開心道:「走嘍!」

  一大一小,就連背簍也是一大一小。

  在所有人的視野當中,兩人愈行愈遠。

  南下大隋。

  一路上,小姑娘碎碎念念,說過了小鎮趣聞趣事,終於說到了遊學一事,跟陳平安老氣橫秋道:「讀書人負笈遊學,年紀大一些的,都需要仗劍防身的,而且也能夠彰顯自己文武兼備。」

  陳平安樂了,「對啊,那是你們讀書人,我又不是。」

  小姑娘楞了楞,一下子沈默起來。

  好像這個真相讓她很灰心喪氣。

  ————

  崔瀺在小鎮酒肆買了一壺上好的燒酒,慢悠悠晃向二郎巷。

  到了那棟袁家祖宅,崔瀺開鎖的時候,動作停頓了一下,最後仍是笑著一推而開。

  他快步走入,關上門後,走到水池邊,看著那位站在正堂匾額下的男子,虛無縹緲,流光溢彩,崔瀺坐在池邊的椅子上,打開酒壺,聞了聞,這才轉頭笑道:「哪怕只剩下一縷殘餘魂魄,可是不請自來,擅闖私宅,終非君子所為啊,齊靜春,齊師弟,對不對啊?」

  那人轉過身,面容依稀可見,正是氣度風雅的學塾教書先生齊靜春,也是以一己之力抗衡天道的山崖書院山主。

  齊靜春微笑道:「那天你和崔明皇,明面上是演戲給吳鳶看,其實是給我看,累不累?」

  崔瀺搬了張椅子坐下,笑眯眯道:「哦?那你看出什麽了?」

  齊靜春站在水池北面,和坐在南邊的崔瀺面對面,問道:「你為何會從練氣士十二樓修為,跌落境界,一路掉到十樓境界?」

  崔瀺斜靠著椅子,搖晃著兩根手指夾住的酒壺,「還不是咱們那位學究天人的先生,誰能想到你其實早就別開生面了,所以先生的神像不斷往下,你非但不受到影響,反而境界一直往上攀升,倒是我,叛出師門那麽久,反而一直沒能脫離他老人家學派、文脈的影響。最讓我絕望的事情,是我發現這輩子都沒希望憑藉自己的學問,壓倒或是勝過先生。怎麽辦?我總不能眼睜睜給先生陪葬啊,問題在於先生的神像倒塌,影響之大,不像是一顆石子砸在湖水當中,而是一座山峰倒入湖水,浪花之大,除了你這種已經上岸的人,幾乎沒人躲得掉,我更是如此。於是我就想了一個小法子,齊師弟,你以為是?」

  齊靜春點頭道:「借他山之石攻玉,破我執。」

  崔瀺眼神一凜,停下搖晃酒壺的動作。

  齊靜春嘆了口氣道:「最好的結果是你的學問,壓過先生和我齊靜春,得到天地人神的認同,但是很可惜你做不到。其次,是你希望先生這支文脈,斷絕在我手上,然後由你接手拿走,哪怕到不了先生在文廟裡的高位,總好過一個所謂的大驪國師千萬倍。最後,則是以某人為自己的影子,然後真身入定,作佛家觀想,那人若是能夠堅守本心,就等於你在某一個坎上堅守住了本心,最終成為你重新由十樓登高進入十一樓的大道契機。」

  齊靜春搖了搖頭道:「崔瀺,是不是覺得自己這筆買賣,怎麽都是穩賺不賠的?我知道,你已經安排好後手,哪怕陳平安依舊能夠保持心境純澈堅定,你一樣會安排後手,比如盡可能放大那些蒙童的缺點,不斷損耗陳平安的心境,如以石磨鏡,使得鏡面粗糙不堪,最終支離破碎,那麽陳平安一旦是我選中薪火相傳的讀書種子,你就可以大功告成,將先生和我齊靜春的文脈氣運,悉數收入囊中,遠遠比第三種手段,佛家觀想的最終成果,要大很多。」

  崔瀺臉色鐵青。

  齊靜春笑道:「你如果願意選擇現在放手,我可以答應讓你達成第三種結果,雖然相對最差,但是對你崔瀺來說,到底是天大的好事,這麽多年機關算盡的蠅營狗苟,總算是得償所願了。」

  崔瀺站起身,冷笑道:「齊靜春,你一個即將魂飛魄散的東西,半人半鬼!也配跟我談條件?」

  齊靜春臉色如常,「最後給你一次機會。」

  崔瀺臉色猙獰道:「你敢壞我心境?!」

  齊靜春神色傷感,輕聲道:「崔師兄。」

  崔瀺猛然將手中酒壺砸在地上,向前踏出一步,伸手指向隔著地上一座水池、天上一口天井的齊靜春,厲色道:「我不信你齊靜春能贏我!」

  齊靜春一手負後,一手拂袖,那些在崔瀺腳邊流淌的酒水滑入水池,呈現出一道漣漪陣陣的玄妙水幕。

  與之前崔瀺如出一轍。

  不愧是昔年的同門師兄弟。

  舉手抬足,皆是讀書人的風流寫意。

  水幕中,是背著背簍的少年和小姑娘。

  紅棉襖小姑娘側著身走路,正在揚起腦袋跟少年問這問那,問東問西。

  草鞋少年笑著耐心回答小姑娘一個個天馬行空的奇怪問題,如果遇到不懂的難題,少年就會說不知道。

  少年不覺得丟人,小姑娘也不覺得乏味。

  齊靜春問道:「崔瀺,還沒有明白嗎?」

  崔瀺死死盯住那副畫面,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喃喃道:「這不可能!」

  最後他抬起頭,眉心有痣的少年國師,那張清秀臉龐扭曲到猙獰可怕的程度,「齊靜春,你竟然選了一個女人作為自己的唯一嫡傳弟子?!」

  齊靜春望向那張本就陌生的少年臉龐,笑著反問道:「有何不可?!」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嘴角翹起,「可是少年心性不變,大不了我撤去所有後手,相反還一路上幫他找尋磨刀石,我一樣能贏!只是贏得少一些而已。怎麽,齊靜春,難道你為了阻我大道,還要反過頭來坑害那陳平安?」

  崔瀺臉色癲狂,得意至極,「哈哈,我與那泥瓶巷少年,可是榮辱與共、戚戚相關的關係,齊靜春,你怎麽跟我鬥?!」

  齊靜春平淡道:「我勸你現在就斬斷這份牽連,現在收手還來得及,最多從十樓跌到六樓,還算留在中五境當中。」

  崔瀺臉色陰沈道:「齊靜春,你失心瘋了吧?」

  齊靜春瞥了眼崔瀺,嘆了口氣,伸出並攏雙指,輕輕一晃。

  畫面中的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毫無察覺,但是崔瀺眼睜睜看著少年頭上,突然多出一支碧玉簪子,悄然別在髮髻當中。

  崔瀺滿臉呆滯、震驚和恐懼,伸出手,顫顫巍巍指向齊靜春,「齊靜……」

  他甚至死活都說不出最後一個春字。

  刹那之間。

  道心失守幾近崩潰的崔瀺七竅流血。

  跌坐回椅子上,崔迅速在身前雙手結寶瓶印,沙啞道:「安魂定魄!」

  齊靜春抬起頭,望向天井,沒有看著慘不忍睹的崔瀺,說道:「吃了虧要記牢,甲子之內,你要是再敢偷偷摸摸下絆子,我自有法子讓你從練氣士第五樓跌落成凡夫俗子。當然,以你撞到南牆就一定要把它撞破的性子,肯定是不信的,沒有關係,信不信反正由你。最早一次,我要你別對先生失去信心,你不信,結果跌境,我來驪珠洞天之前,要你別對山崖書院出手,你還是不信。所以這一次,還是由你。」

  齊靜春離開二郎巷的袁家祖宅,最後一次行走於人間,先去了學塾,再去了石拱橋,又去了師弟馬瞻的墳頭,最後齊靜春還去了一趟天上。

  最後的最後。

  齊靜春回到地上,悄然走在草鞋少年和紅棉襖小姑娘身邊,與他們並肩前行。

  只是他們不知道而已。

  三人每走出一步,這位齊先生的身影便消散一分。

  他終於停下腳步,望著兩個孩子的南下背影,這位讀書人有擔憂,有遺憾,有不捨,有欣慰,有驕傲。

  他輕輕揮手,無聲告別。

  就這樣了。

  挺好。

  ————

  「咦?你怎麽頭上別了一支玉簪子?!」

  「啊?我不知道啊。」

  「什麽時候的事情?陳平安!你其實是有錢人,對不對?」

  「真不是。最少現在已經不是了,我有錢的光景,就那麽幾天。」

  「好吧。那你籮筐裡露出一截的木劍,又是咋回事?」

  「我也不知道啊。」

  「陳平安!你再這樣,我今天就真的不喜歡你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

  「算了算了,明天再不喜歡你好了。」

  「……」

  青山綠水山少年郎,身邊跟著個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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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2:33:22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六章 同道中人

  二郎巷袁家祖宅,崔瀺渾身浴血坐在椅子上,雙手結寶瓶印,艱難護住這副皮囊不至於崩潰,這不僅僅是因為這副皮囊極難尋覓而得,更在於這具身軀就像一座牢籠,鎖住了他的魂魄,短時間內,別說像之前那般大驪京城和龍泉山河之間,神魂遠遊,一旦身軀毀掉,他就徹底成為魂魄分離、殘缺之人,真的就要一輩子淪為中五境墊底的泥塘魚蝦,以前戰戰兢兢匍匐在他腳底下的那些豺狼虎豹,如今要殺他已是輕而易舉。

  雖然身心皆遭受重創,但是崔瀺吐出一口血水後,仍是扶著椅把手,手腳顫抖地站起身,他心知肚明,越是如此,一口氣越是墜不得,崔瀺抬起頭望向天井,那裡曾經有兵家聖人阮邛的嗓音落下,只是此時他已經連與阮邛竊竊私語的術法神通,也已失去。

  崔瀺沙啞道:「出來。」

  一位相貌精緻無暇的少年從偏屋開門走出,滿臉惶恐,走到崔瀺身前,不知所措。

  崔瀺信任蟄伏在小鎮上的麾下諜子死士,但只是相信他們對自己這位大驪國師的忠心耿耿,但是崔瀺對他們的實力一點都不放心,根本不奢望他們能夠安然護送自己返回京城,說不定小鎮還未走出,宋長鏡或是那個女子安插在四姓十族的某顆棋子,就會伺機而動。

  所以崔瀺對少年下令道:「去鐵匠鋪子找到阮師,請他來這裡一趟,就直接說我崔瀺有求於他,願意跟他做一筆大買賣,是有關神秀山的敕封山神一事,別忘了,是請。阮邛如果不肯來,你以後就不用回到這棟宅子了,你體內暫時被我收攏安放起來的那點陰魂,經不起幾天陽氣罡風的沖刷。」

  少年臉色雪白,使勁點頭。

  崔瀺頽然坐回椅子,叮囑道:「出門之後,神色自然一點,別一臉死了爹娘的喪氣樣,否則白癡也知道我出了問題。」

  少年怯生生點頭,快步離去。

  但是崔瀺剛剛閉上眼睛,真是滑稽,淪落到畫地為牢的境地,鎖死了魂魄出口,現在自己竟然還要幫著縫縫補補,做這座牢籠的縫補匠。

  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起,崔瀺猛然睜眼,正要大聲呵斥這個辦事不利的傀儡。

  只是當看到瓷器少年身邊的不速之客後,崔瀺立即換上一副臉孔,對少年笑道:「去給楊老前輩搬條椅子,再端杯茶水來。」

  老人抽著旱煙,一手負後,環顧四周,不去看下場淒慘的少年國師,笑呵呵道:「此地禁制是你崔瀺親手布置,如今我相當有人破門而入,主人竟然還在呼呼大睡。國師大人,是不是遇上了什麽麻煩?需要我搭把手嗎?」

  崔瀺臉色如常,搖頭道:「不必了。」

  老人坐在少年搬來的椅子上,他在東邊,崔瀺則坐在坐南朝北,正對著袁家的大堂匾額。老人看了眼神色拘謹又好奇的少年,感慨道:「對於神魂一事,你的造詣真是不錯。」

  崔瀺問道:「現在我們說話,阮邛聽不聽得到?」

  楊老頭笑道:「阮邛什麽脾性,吃飽了撐著才來偷窺你的動靜,如果不是你三番兩次挑釁,你以為他願意搭理你?」

  崔瀺沈聲道:「小心駛得萬年船!」

  這句話,是崔瀺第二次對這位楊老前輩說出口,第一次是在老瓷山。

  老人抽著旱煙,「有道理。」

  崔瀺靜待片刻後,「可以了?」

  老人輕輕點頭,「崔國師暢所欲言便是。」

  崔瀺用手背擦拭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問道:「我該稱呼大先生為青童天君?還是名氣更大的那個……」

  老人面無表情地打斷崔瀺話語,「夠了。」

  崔瀺果真沒有繼續說下去,唏噓感慨道:「實不相瞞,那場戰事,晚輩心神往之。」

  崔瀺莫名其妙笑出聲,「不恨未見諸神君,唯恨神君未見我。這是我在先生門下求學之時,第一次接觸到內幕後的由衷感慨,當時先生就批評我不知天高地厚,信口開河。如今想來,先生是對的,我是錯的。」

  老人擺擺手道:「你們師門內師徒反目也好,師兄弟手足相殘也罷,我可不感興趣。」

  崔瀺譏笑道:「那你來這裡,只是看我的笑話嗎?」

  楊老頭問道:「我有些好奇,大驪藩王宋長鏡,一個志在武道十一境的武人,你為何跟他如此水火不容?」

  崔瀺搖頭道:「不是我跟宋長鏡要拼個你死我亡,而是咱們大驪有個厲害娘們,容不得他,當初打破陳平安的本命瓷,就是她親自在幕後策劃的手筆,沒有貪圖富貴的杏花巷馬家願意出手,也有劉家宋家之類的。為的就是讓她的兒子更容易抓住機緣,當然,我也不否認,之後我用陳平安來針對齊靜春,是順勢而為。的確是我崔瀺這輩子寥寥無幾的神來之筆之一,齊靜春棋高一著,我認輸,但我依然不覺得這一手棋就差了。」

  楊老頭吐著煙霧,眯眼道:「本命瓷一碎,那個泥瓶巷少年就像一盞燭火,尤為矚目,自然而然就容易造就出飛蛾撲火的情況,你說的那個女子所料不錯,若非如此,那條真龍殘餘神意精氣凝聚而成的少女,一開始是憑藉本能奔著陳平安去的,但是等她逃出那口鎖龍井,到了泥瓶巷,搖搖晃晃走到兩家院子門口,她才察覺到原來宋集薪屋子裡,有著濃郁龍氣,這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所以拼了命也想要去敲他的院門,只可惜力所未逮,跌倒在了陳平安房門口的雪堆裡。後來,無非是陳平安救下了她,可她醒來後,當然不願意與這麽個肉眼凡胎的普通人簽訂契約,畢竟那無異於自殺,於是她就自稱是宋集薪家新到的婢女,陳平安就傻乎乎將這份驪珠洞天最大的大道機緣,雙手奉送出去了。話說回來,那個時候的陳平安,如同大族之逆子,大國之逆臣,確實是被天道無形壓制,留不住任何福緣。」

  老人說到這裡,搖搖頭,「看得見,摸不著,拿不住。」

  崔瀺安靜聽完老人的講述後,重回正題,「就連皇帝陛下也相信弟弟宋長鏡,從來對龍椅不感興趣。只可惜,有一次,陛下向我請教圍棋,那女子也在旁觀戰,給陛下支招,以免棋局早早結束。」

  「陛下突然問我,他這個功無可封的沙場藩王,會不會有一天突然帶兵殺向大驪京城,用手裡的刀子問他要那張椅子。」

  「我當然老老實實回答,說王爺不會這麽做的。可是呢,如果真的有一天,王爺麾下那一大幫子戰功彪炳的大將武人,起了要做扶龍之臣的念頭,到時候王爺又已經到了第十境,甚至是傳說在的十一境,覺得人生很無趣,加上身邊所有人都在蠱惑慫恿,不如穿穿龍袍坐坐龍椅也可以嘛,省得寒了衆將士的心。」

  「我這句話說完之後,那位大驪皇帝就笑了起來。最後皇帝陛下轉頭問身邊的女子,『你覺得呢?』那女子就告訴她,『皇帝陛下野心不夠大,半座東寶瓶洲就能填飽肚子,宋長鏡不一樣,他將來武道成就越高,就會越想著往高處走。』聽完女子這番話後,陛下就笑著說我們兩個都是無稽之談,誅心之語,毀我大驪砥柱,應該拖下去砍頭,不過今天良辰吉日,宜手談不宜手刃,暫且留下你們兩顆項上人頭。」

  楊老頭笑道:「宋長鏡碰到你們這兩個對手,也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一個女子吹枕頭風,一個心腹潑髒水。」

  崔瀺直截了當問道:「你找我,到底圖什麽?」

  楊老頭說了個沒頭沒尾的奇怪話,「我們相信將相有種,富貴有根,生死有命。你們不信。」

  涉及到這件事,崔瀺毫不退讓,完全沒有生死操之於他人之手的怯弱,冷笑道:「雖然我沒覺得現在這撥好到哪裡去,但我更不覺得你們就是什麽好東西了。」

  楊老頭望向崔瀺,「說吧,齊靜春到底選中陳平安做什麽了?」

  崔瀺笑眯眯道:「你猜?」

  顯而易見,崔瀺絕不會說出答案。

  因為這涉及到他的道心一事。

  楊老頭問道:「你真以為我不會殺你?」

  崔瀺點頭道:「你不敢。就算我自己養的一條狗,這個時候為了富貴前程,可能都敢殺我,但是唯獨你不敢。」

  楊老頭笑道:「你這麽聰明,怎麽會輸給齊靜春?」

  崔瀺癱靠在椅背上,自嘲道:「齊靜春有句話,可以回答你的問題。『世間事,唯有赤子之心,不可試探。』」

  楊老頭搖頭道:「看吧,這就是你們不信命的後果,莫名其妙,虛無縹緲,雲遮霧繞,無根無腳。」

  崔瀺哈哈大笑,「怎麽,前輩想要我走你們那條道?」

  楊老頭反問道:「不想著破鏡重圓,重返巔峰?何況你推崇事功二字,其精髓與我們不是沒有相通之處。」

  崔瀺伸出一根手指,顫抖著指向楊老頭,差點笑出眼淚,大肆譏諷道:「我崔瀺雖說比不得我家那位先生,比不過齊靜春,可要說為了所謂的一副不朽金身,結果給人當一條看家護院的走狗,被那些原本我瞧不起的傢夥,呼之則來,揮之即去,是我瘋了,還是你瘋了?老前輩,不是我說你,你是不是病急亂投醫?還是與我一般境地,突逢變故,壞了某件蓄謀長久的謀劃?」

  楊老頭輕描淡寫說了一句話,「你覺得誰能對我呼來喝去?」

  崔瀺驟然眯起眼,臉色肅穆,默不作聲。

  楊老頭盤腿而坐,望著那口天井,神色安詳。

  世人皆言舉頭三尺有神明。

  其實早沒了啊。

  崔瀺深呼吸一口氣,「勸你一句話,如果在那少年身上有動過手腳,趁早斷了吧。」

  楊老頭搖頭,緩緩道:「沒有。」

  崔瀺笑道:「估計齊靜春在死前也清理完所有首尾,加上你我也算乾乾淨淨,那就是除了大驪京城那個娘們,可能還會心懷不軌,陳平安就沒什麽『高高在上』的後顧之憂了。」

  楊老頭突然說道:「既然做不成同道中人,無妨,我們可以做一筆公平買賣。」

  崔瀺問也不問,毫不猶豫道:「我答應了。」

  ————

  先是走了五里路,陳平安就讓紅棉襖小姑娘休息一會兒,之後是四里地,然後是三里路就停下休息,兩人坐在溪畔的光滑石頭上,兩人南下暫時需要繞路,因為大體上沿著溪流的走向,否則山路難行,李寶瓶會完全跟不上。小姑娘雖然體力出衆,遠超同齡人,可到底是個八九歲的孩子,底子打得再好的身子骨,終究比不得成人,陳平安決不能以自己的腳力帶著小姑娘走。

  李寶瓶滿頭汗水坐在那裡,看到陳平安突然脫掉草鞋,卷起褲管就下水去了,約莫是溪水水面寬了許多的緣故,溪水高不過膝蓋,能夠看到許多青色小魚四處遊曳,靈活異常,多是手掌長短。

  李寶瓶從人生第一次走進小溪,就夢想著自己有一天能抓到魚,可是遊魚比起螃蟹或是青蝦,要狡猾太多,李寶瓶根本就拿它們沒辦法,以前也曾經有樣學樣,偷偷砍伐一根青竹做魚竿,可同樣是魚竿、魚鈎魚線和蚯蚓,她就從來釣不起溪裡的魚,小姑娘往往躲在河畔樹蔭下,雖然她能夠蹲著釣魚熬一個下午,卻沒有半點收成,別人都用好幾根狗尾巴草串滿魚了,或是小魚簍擠滿了成果,一個個歡歡喜喜回家讓爹娘,唯獨小姑娘還是顆粒無收。

  所以在小姑娘心目中,進山下水、燒炭采藥、釣魚捕蛇,好像無所不能的陳平安,其實形象極其高大。這些秘密,她只跟石春嘉說過。

  小姑娘這個時候看到陳平安先是找了一處臨岸地方,好像遊魚多聚集躲藏在這邊大青石之下,然後他開始在稍微上遊的地方建造一堵「堤壩」,差不多跟李寶瓶個子那麽長,全部用溪水裡附近的大小石頭堆砌而成,依然會有流水穿過石子縫隙往下流淌,陳平安不急於用碎石和沙子堵住縫隙,而是又搭建出一橫一竪兩條堤壩,最終就像是造出一座小池塘。

  李寶瓶來到池塘附近的岸上蹲著,瞪大眼睛,看著陳平安開始縫補漏洞,動作飛快,充滿美感。李寶瓶同時也發現陳平安低頭做事的時候,臉色平靜,神情專注,心神沈浸其中,心無旁騖。

  就像小姑娘在鄉塾求學,第一次看到齊先生提筆寫字,心頭就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舒服感覺。

  隨著上方那條堤壩近乎嚴密無縫,無水進入,側面堤壩也是一樣,下遊的那道堤壩僅是用來防止遊魚逃竄,所以並沒有用上一捧捧溪水沙子來遮掩門戶,所以這座「養魚的池塘」的水位漸漸下降。

  李寶瓶那張小臉蛋洋溢著幸福神采,雙手緊握拳頭,碎碎念念,比坐在石頭休息一會兒的陳平安還要緊張。

  陳平安開始走入池塘,用雙手往外勺水。

  李寶瓶嘖嘖道:「陳平安,你這叫涸澤而漁,哦不對,這是貶義詞,應該是釜底抽薪!」

  陳平安笑著隨口問道:「以前總見你在溪邊待著釣魚,最大釣過多長的魚?」

  李寶瓶嘆了口氣,「魚兒太聰明瞭,我就只能用一根狗尾巴草把螃蟹從窩裡騙出來,釣魚好難的。」

  陳平安忍俊不禁道:「魚竿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李寶瓶使勁點頭道:「對啊,我家後院角落有一片紫竹林,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我爹他們嚴防死守得很,我一開口說要做魚竿就被拒絕了,我好不容易才偷偷摸摸剪了一根,用剪刀一點一點磨,累死我了。」

  池塘的水越來越渾濁,已經有魚開始逃竄,濺射出水花,陳平安對此習以為常,抬頭笑道:「那根竹子本來就不算太細,你還去頭去尾了?」

  李寶瓶茫然道:「對啊。我怕魚竿太細,釣起來的魚太大的話,一下子斷了怎麽辦。再去紫竹林找魚竿,就算我爹不打我,我自己也不想再拿剪刀對付那些竹子了。」

  陳平安無奈道:「哪有用竹棍子釣魚的人?咱們這條溪裡的魚其實都不大,魚竿一粗,你就根本感覺不到它到底是上鈎了,還是在蹭魚餌,它們前幾次下嘴,是肯定不會咬住魚鈎的,魚可不笨,你要是太早甩起魚竿,肯定釣不到的。釣魚要做好粗細適中的魚竿,還分季節時候和晴雨天氣,你還得找魚窩和養魚窩,魚鈎和魚餌都有講究。」

  紅棉襖小姑娘聽天書一般,張大嘴巴。她有些難為情,其實還有一件事情她沒有跟陳平安說,掛在竹棍子上那根魚線尾端的那個魚鈎,是她用家裡的綉花針掰彎扭曲而成的,可能是稍稍大了點,那些魚想吞下魚鈎都很困難。

  李寶瓶在心裡告訴自己,沒事沒事,年少無知,情有可原的。

  陳平安看到小姑娘有些悶悶不樂,只好安慰道:「但是這麽多年,你竟然一條魚都沒釣上來,我覺得更厲害。」

  李寶瓶眼睛一亮,小姑娘好像打開了多年心結,一下子精神抖擻起來。

  她好奇問道:「為什麽要抓魚,我們還有那麽多吃的。」

  陳平安解釋道:「你想啊,有個說法叫坐吃山空,山都能吃空,何況是我們兩個小背簍。所以要省著點,以後路長著呢。」

  李寶瓶深以為然,躍躍欲試道:「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像這種事情,還有砍竹子做魚竿和釣魚撈魚,你以後都可以教我。」

  「接著。」陳平安輕輕鬆松抓住一條青紅相間的石板魚,笑著輕輕拋給小姑娘,看著手忙腳亂的李寶瓶,說道:「你年紀太小,做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可以了,不用什麽都跟我比。我本來就是照顧你去山崖書院求學的。」

  小姑娘好不容易才雙手抓住那條魚,義正言辭道:「錯了錯了,齊先生說過我們要讀萬卷書,也要行萬里路。我背簍裡只有五本書,所以剩下的需要去書院藏書樓,但是行萬里路,也是讀書人必須要做的事情。負笈遊學,就是說背著書箱,一邊遊歷大好河山,一邊砥礪道德學問,兩者不可缺一,要不然就是瘸子走路。」

  「你身邊有很多狗尾草,穿過魚鰓就能串在一起了,怕斷掉的話,可以兩三根狗尾草合在一起。」

  陳平安一邊教她如何處置戰利品,一邊問道:「負笈遊學,是說背著書箱嗎?那是不是龍尾郡陳松風背著的那種?竹子編的,是很好看。以後路過竹林的話,我可以給你做一個,剛好也要做一根魚竿,靠水吃水,再往下走,水就深了,不能用今天這種法子抓魚。」

  小姑娘蹲在岸邊,將那條被拋上岸的石板魚一一串起來,聽到這些話後,整個人高興得蹦起來,「真的?!」

  陳平安笑道:「我騙你做什麽?唉,小心小心,別跳了,小心連人帶魚一起掉小溪裡。魚跑不掉,人著涼了咋辦。」

  紅棉襖小姑娘蹲下身,笑臉燦爛道:「開心開心,我終於要有自己的小書箱了!」

  陳平安蹲在幾乎乾涸見底的溪水裡,頭緊貼著石頭,伸手到石板底下去撈魚,「這種魚曬乾了,就能生吃的,你要是嫌髒,我就把內臟去掉,我自己以前是不需要的。」

  李寶瓶一番天人交戰後,怯生生道:「不然還是去掉內臟吧?」

  陳平安又掏出一條石板魚,輕輕丟到岸上的草叢裡,「都隨你,等下我來做就行了。」

  手裡提著三串魚的李寶瓶趕緊說道:。」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在石底下摸魚。

  片刻之後,撲通一聲,不遠處的小姑娘站在溪水裡,嚎啕大哭。

  陳平安趕緊起身,快步跑過去,緊張問道:「怎麽了?」

  小姑娘哭得那叫一個撕心裂肺,「有條魚,我剛從狗尾巴草上拿下來,看著快死了,沒想到一放在水裡,它尾巴一搖,嗖一下就跑掉了!我抓都抓不到……」

  陳平安笑得不行,先彎腰幫她卷起已經濕透的褲管,把她輕輕抱到岸上,讓她自己脫掉鞋子,說這些魚交給他來對付。

  小姑娘乖乖脫著鞋子,可哭得還是很傷心,總覺得自己做了件很對不起他的事情。

  只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陳平安在一旁動作嫻熟地給魚開膛破肚,擠掉內臟,很辛苦地忍住笑,想著還是不要在小姑娘傷口上撒鹽比較好。

  陳平安最後轉頭向小姑娘,輕輕提起那三串處理乾淨的魚。

  大豐收。

  小姑娘破涕為笑,滿臉淚痕地笑呵呵道:「跑了一條,還有這麽多啊。」

  陳平安走到她身邊坐下,把三串魚遞給她,揉了揉她腦袋,「對啊,所以以後再碰到這種事情,不用這麽傷心。」

  小姑娘把三串魚高高提起,放在自己眼前,開心道:「好的!」

  陳平安柔聲道:「以後給你編幾雙合腳的草鞋,保證不磨腳。」

  小姑娘兩眼放光,「可以嗎?」

  陳平安低頭幫她擰了擰褲管的水,「很簡單的。」

  小姑娘嘆了口氣,「你什麽都懂,我什麽都不懂。」

  陳平安笑道:「以後你可以教我讀書寫字,我現在認識的字不多,大概五百個左右。」

  李寶瓶一聽到這個,立即小雞啄米點頭道:「一言為定!」

  兩人肩並肩坐著,看著緩緩流淌的溪水,李寶瓶隨口問道:「你知道這條小溪叫什麽嗎?」

  「龍鬚溪。」

  「你怎麽知道這條小溪叫龍鬚溪?」

  「我上次進山的時候,帶了兩幅地圖,阮師傅說是我們龍泉縣的形勢圖,圖上標注為龍鬚溪,不過從東南流向折為正南方向後,圖上的紅線逐漸變粗,然後就改名為鐵符河了。」

  「這樣啊,那我告訴你哦,我們大驪朝廷有六部,其中禮部又有天地人三官,其中地官就負責繪製這些地圖,不過也會有欽天監的地師幫忙領路,一起行走山川江河,等於是把一個王朝的疆土,一千里一萬里,一步一步用腳丈量出來,然後一寸一尺畫在圖紙上,陳平安,你說那些地官和地師厲害不厲害?」

  「怎麽,你長大後要當禮部的地官,或者是欽天監的地師?」

  「陳平安,你不知道嗎?女人是不可以當官的啊。而且不光是我們大驪這樣,好像全天下都這樣的。像我和石春嘉這樣,讀書倒是可以,但是也沒聽說有女子成為教書先生,或是被人稱為夫子。」

  「這樣啊。」

  「對了,陳平安,你說你頭上那根玉簪子,是齊先生的先生送給齊先生的,然後齊先生送給你的。」

  「對啊。」

  「陳平安,那麽從今天起,我就喊你小師叔好了!」

  「為啥?」

  「你當了我的小師叔以後,如果哪天我惹你不高興了,你打算丟下我不管的話,肯定就會捫心自問——我陳平安可是李寶瓶無比敬愛的小師叔,當然是要跟這麽好的小姑娘患難與共啊。」

  「能不能不當什麽小師叔?放心,我一樣不會丟下你的。」

  「不行!」

  「那我不給你做小竹箱和草鞋了。」

  「沒事,我才不怕。我就要喊你小師叔!」

  「嗯?」

  「世上哪有不給我做小竹箱和草鞋的小師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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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2:47:26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七章 小夫子

  如果是陳平安獨自一人,哪怕是負重入山,一天走上一百里山路都不難,要知道這期間必然需要越溪過澗,攀崖援壁,所以陳平安這次帶著紅棉襖小姑娘,走得很輕鬆,以至於閒來無事,就開始練習走樁,因為有李寶瓶在身邊,就沒有用上那種氣力和精神全力以赴的拳架,而是相對自然而然,甚至為了照顧李寶瓶,還要刻意放慢走樁速度和減小步伐間距,這就讓好不容易找到訣竅感覺的陳平安,像是一下子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得彆扭起來。

  兩人此時已經走出差不多二十里路,李寶瓶猶有餘力,並不顯得難受煎熬,小姑娘只是伸手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小師叔,你是在練拳嗎?」

  陳平安停下走樁,點頭道:「對啊。」

  李寶瓶又問道:「那你知道你練的這套拳法,拳法的立身之本,源頭的氣府在哪裡嗎?」

  陳平安一頭霧水,「怎麽說?我只知道人身上有很多竅穴,我之所以能夠幾百個字,主要就是為了記住那些竅穴的名稱。但是它們跟練拳到底有什麽關係,我還沒來得及問。有一位寧姑娘看過我的拳譜,沒有告訴我,只說練拳一事,捷徑走不得,要靠一點一點的苦功夫熬出來,你認識的阮姐姐則說她是練劍的,她家的家傳運氣路徑,不好外傳,所以當時我跟她沒有深聊。」

  事實上,那時候的草鞋少年,覺得自己這輩子注定會在小鎮走完,所以有的是時間和機會來詢問阮秀。

  李寶瓶瞪大眼睛,一臉匪夷所思,加重語氣道:「小師叔!你連這個都不知道,也敢練拳?你知不知道,胡亂練拳,尤其是外家拳,很容易傷及根本元氣的。練武,其實就跟堪輿地師的尋龍找穴差不多,只不過地師們是找山川竅穴,武人是尋找、挖掘自己身體的寶藏,找到之後,你還要方式得當,才算在武道一途真正登堂入室了。不行不行,小師叔,我必須把這個跟你捋一捋,捋清楚了你才好學拳!」

  看她神色堅決,陳平安想了想,本就不是什麽壞事,剛好前邊有一處歪脖子老柳樹,大半傾斜向溪水水面,好像一座未完成的拱橋,就拉著李寶瓶靠著樹幹休息,小姑娘性子跳脫,非要坐著,陳平安只好把她抱到樹幹上,自己站在一旁免得她跌落。

  她大大咧咧坐在樹上後,像是一位初次在學塾授課的小夫子,神采奕奕,咳嗽一聲,打算跟這位小師叔好好說道說道,以免誤入歧途,萬一真練壞了身體,那她不得悔青腸子心疼死啊?李寶瓶一本正色道:「我之所以清楚一些練武的大概,因為我家有個叫朱鹿的丫鬟姐姐,她從小就被老祖宗看出有習武天賦,我又跟她很親近,朱鹿姐姐又是悶葫蘆的人,只喜歡跟我說些心裡話,所以我可知道練武是怎麽回事。只可惜我六歲的時候,偷偷摸摸跟在朱鹿姐姐身後,走那個叫地牛樁的東西,好玩得很,最高的木樁子,都快有屋頂那麽高了,但是有一次我腳底打滑,不小心摔了下去,其實我真沒啥事,朱鹿姐姐還是被我連累,給老祖宗狠狠一頓罰,在那之後,朱鹿姐姐每次早晚習武練功,還有躲在屋子裡泡藥水桶子裡的時候,就再也不帶我玩兒啦。」

  陳平安有些心虛,小姑娘嘴裡所謂的朱鹿姐姐,說不定就那天胸口和腦袋挨了自己兩塊瓦的矯健少女,當時他偷偷闖入李家大宅,用彈弓打碎了兩隻鳥食瓷罐,那個護在正陽山小女孩身邊的婢女,率先發現了他的蹤跡,很快就翻牆上了屋頂,最後朝他所在的屋頂這邊飛身一躍,讓陳平安每次事後想起,仍然覺得她很厲害。

  李寶瓶對於這位始終不願意承認自己是小師叔的傢夥,恨不得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打了個比方,膽小鬼石春嘉他們家,有間鋪子,做生意做得好,就能夠錢生錢,財源廣進,所以石春嘉家的鋪子,才能是我們小鎮最老的幾家老字號之一,但如果只出不進,不懂得招徠客人,那麽很快就會捉襟見肘,店鋪肯定就得關門,是吧?」

  一聽到做生意啊賺錢啊,財迷陳平安立即就「開竅」了,恍然道:「每個人都有些家底,練拳練得好,就能夠錢生錢,練不好,就是賠本買賣,如果根本就不去練武的話,倒是本本分分守著祖業?」

  李寶瓶想了想,點頭道:「差不多是這個意思。小師叔,你聽說過一個說法嗎?叫練拳招邪,尤其是那些號稱三年一出師、出門打死人的外家拳,拳勢凶猛,大劈大掛,看著威風八面,打人的時候嚷著哼哼哈哈的,其實最傷身子骨了,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脈門,屬不得其法而入,很多人才到中年,就會落下一身的病,有沒有晚年都不好說,就算有,也會很淒涼。因為他們練拳的第一天起,就不是在養氣養身,而是在當敗家子,揮霍祖業。」

  用李家老祖宗的話說,李寶瓶這丫頭就是天生沒屁股的,紅棉襖小姑娘說到興起,剛想要從老柳樹幹上站起來,就被她的小師叔一個眼神將念頭按回去,悻悻然繼續說道:「所以小師叔你一定要引以為戒啊,一定要找到練拳的真正法門,世間拳法千萬種,之所以成就有高有低,前程有大有小,就看每一門拳法的最少兩座本命竅穴,你找不找得到,找到之後,接下來就看能不能找出一條最佳路線,滋潤最多的沿途竅穴,如春風化雨,滋潤萬物。哪怕拳譜品秩不高,但只要是正途,一樣能夠強身健體,延年益壽,可如果走了岔路,拳譜越好,越容易壞事。」

  陳平安陷入沈思,自己能夠感受到那股氣的存在,身體內就像有一條無家可歸的小火龍,胡亂遊走於一座大火爐,之前這條火龍有點類似無頭蒼蠅,隨處亂撞,碰壁之後就轉頭,如今它的活動範圍越來越大,但是最終都會返回腹部的那些氣府附近,徘徊不定,像是出門玩耍的稚童,疲憊之後就想要回家,只是暫時尚未找到真正的家門口。

  這股玄之又玄的氣流,一直沒有給陳平安帶來什麽不適或是疼痛,反而讓少年有一種大冬天曬太陽的暖洋洋感覺,陳平安對於身體五臟六腑的感知,很小就極其敏銳,所以對於自己哪裡出了問題,很快就能察覺到,雲霞山蔡金簡當初在泥瓶巷說他活的不長久了,她可能覺得陋巷少年只當她是開玩笑,其實陳平安當場就確定了她的說法無誤。

  既然察覺不到任何不妥,陳平安就對那股氣流聽之任之,內心深處還有一絲好奇,想要看一看它到底會選擇哪座竅穴作為它的宅邸。

  李寶瓶晃蕩著那雙小腿,雙臂環胸,「據說習武的根本是散氣二字,霸道得很,跟練氣士的養氣煉氣完全不同,後者是多多益善,錙銖必較,習武不一樣,當你找到最初的那股氣後,就像是要一座座關隘打殺過去,將原本棲居在竅穴氣府內的氣息,全部消除殆盡,轉化換成最早的那一口氣,最後全身上下,心意一動,一氣呵成,轉瞬之間,氣流運轉百里數百里,第九境甚至可以長達千里之遠,一下子就調動起全身潛力,一員大將如臂指使千軍萬馬,威勢之大,可想而知,絲毫不比練氣士禦氣淩空而行來得差。」

  李寶瓶突然神秘兮兮說道:「朱鹿姐姐就說那武道宗師,什麽飛檐走壁根本不算什麽,還能夠跟練氣士一樣,御風遠遊,再往後,一旦躋身止境大宗師,宰殺那幫眼高於頂的練氣士,就跟手擰雞脖子似的,彈指殺人,信手拈來。」

  陳平安笑問道:「如果練武真的這麽厲害,當然是好事,可為什麽厲害不厲害,要用殺人容易不容易來衡量?」

  李寶瓶楞了楞,老老實實搖頭道:「那我可沒想過,是朱鹿姐姐這麽說的,說這些話的時候,朱鹿姐姐嚮往得很,就像我每天做夢都想能夠抓到一條魚差不多吧。」

  小姑娘略作思量後,說道:「不過仔細想想,依照朱鹿姐姐的說法,好像習武之人和修行之人,天生就不對付,後者喜歡低看前者,覺得習武就是一門賤業,是資質不行、無法修行的可憐蟲,所以視為下等人,把武人駡成是世俗王朝的看門狗。前者則就覺得那些修行之人,一個個眼高於頂,鼻孔朝天,不是什麽好東西,憑什麽武人在江湖摸爬滾打,就是俠以武亂禁,那些練氣士分明只是一小撮人,卻占據著無數的名山大川和洞天福地,還洋洋得意,自稱山上仙人以術法神通修長生,受到山下凡人和武人的敬仰和供養,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李寶瓶突然笑了起來,「不過這些爭執,小師叔你不用管,沒意思得很。」

  李寶瓶突然欲言又止,似乎想起了一件事,可又有些難以啓齒,有點做賊心虛,最後決定還是坦誠相見,實在是不願意欺騙她的小師叔,小姑娘哭喪著臉道歉道:「朱鹿姐姐和她爹朱河叔叔,本來是要跟我們一起去往大隋南方邊境的,可是我怕小師叔你不喜歡他們,就騙他們去小鎮東門那邊等我們。如果朱河叔叔也在的話,他就能教小師叔練拳了,因為朱鹿姐姐從小就跟著她爹一起習武,老祖宗私下對我說過,雖然朱河練武天賦有限,但是教人習武是一把好手,稱得上『明師』這個說法,哪怕丟在大驪京城那些個『府字頭』的豪門大宅裡,也可以成為座上賓。現在朱河叔叔不見了,朱鹿姐姐也不見了……」

  陳平安趕緊安慰道:「沒事沒事,我練拳雖然沒有什麽師父,只有一部拳譜。如今連拳譜上的字也沒有認全,更不敢瞎練了。只練習一個走樁一個站樁,不過已經確定能夠滋養體魄,不會傷身。要怎麽練出名堂來,估計得等我自己讀得懂那部拳譜再說。這個不急,我本來練拳,就不是為了什麽境界,只是用來活命的,沒想那麽多。」

  可是李寶瓶顯然已經在自己的想法上鑽了牛角尖,而且思緒一去千萬里,於是小姑娘越說越愧疚,嘴角往下,有哭的跡象了,「武人習武,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但是師父很重要的,領進門的這個門,門檻就有高有低,而且師父領進了第一扇大門後,是因為本事有限,不得不撒手不管了,還是能夠一口氣帶到了後院門,情形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師父一定要是明師,不能光找名氣大的名師。」

  小姑娘抽著鼻子,淚水馬上就要流出眼眶,「小師叔,你是百年一遇千年難逢的習武天才,如果因為我耽誤了你成為高手,我該怎麽辦啊?」

  陳平安已經顧不上她怎麽得出自己是天才的荒謬結論了,當務之急是別讓她哭出來,小姑娘傷心起來,給人的感覺那是真傷透了心,全然不是一般孩子撒嬌打鬧的那種,陳平安靈機一動,突然抬起手,手掌放在小姑娘身前,輕輕握拳後,大聲說了一個字,「收!」

  李寶瓶是腦子轉動極快的聰明孩子,一下子就楞住了,止住了淚水決堤的趨勢,「小師叔,你在做什麽啊?」

  陳平安晃了晃拳頭,哈哈笑道:「怎麽樣,小師叔厲害吧,讓你一下子就不哭了。」

  為了安慰小姑娘,陳平安也算豁出去了,第一次正式承認自己是她的小師叔。

  小姑娘立即破涕為笑。

  她覺得不是自己不傷心了,而是開心多過了傷心。

  陳平安如釋重負,雙手撐在老柳樹幹上,然後身子一斜就坐在了小姑娘身邊。

  兩人腳底下,放著一大一小兩隻背簍。

  李寶瓶輕聲道:「朱河叔叔經常告訴朱鹿姐姐,練拳不練真,三年鬼上身。練拳找著真,一拳打死神。習武之人,一旦生病,比起醫治尋常人要棘手很多。朱鹿姐姐曾經有兩次差點熬不過去,第一次過後,她整個人得有小半年沒緩過來,那段時間像是個病秧子,平時連水桶也提不起來,第二次更慘,我聽到動靜後,就搬了一根小板凳過去,偷偷捅破窗戶紙,結果看到朱鹿姐姐在床上痛得打滾,旁人按都按不住,最後她指甲蓋都翻開了,鮮血淋漓,很可憐的,最後是家裡請了楊家鋪子的掌櫃送藥來,好像才不痛了,逐漸安穩下來。但是老祖宗當時站在院子門口,沒有走進院子,搖搖頭就轉身走了,似乎有些惋惜和失望。我事後問起,老祖宗只說小命是靠藥材保住了,第八境的希望卻丟了,以後就不用太過栽培朱鹿姐姐了,否則反而是害她,如果運氣好到洪福齊天的地步,就可以進入第七境,運氣不好,第六境都懸。」

  李寶瓶轉過頭,憂心忡忡道:「小師叔,你可千萬別這麽生病啊,我什麽都不懂,肯定會傻眼的!」

  陳平安笑道:「不會的,而且就算有,我當然是說萬一啊,那你也別怕,我很能吃得住痛的,這可不是跟你吹牛。」

  李寶瓶將信將疑,伸出手在他骼膊上輕輕擰了一下,「小師叔,痛不痛?」

  陳平安拍了拍她的小腦袋,然後望向兩人來時的小路,「知道小師叔覺得最難受的一次,是什麽時候嗎?」

  小姑娘撥浪鼓似的使勁搖頭。

  陳平安雙手撐在樹幹上,小腿交錯,跟小姑娘一樣優哉遊哉輕輕搖晃著,少年眯眼,輕聲笑道:「是我第二次一個人進山去采藥,那時候我才四歲多,不到五歲,出門的時候,想著要采最多最多的藥材回家,所以故意挑了一個最大的大籮筐,然後沒等到走出小鎮,就累死了,走出小鎮能夠看到山的時候,當時還是一個大太陽的日子,肩膀上被籮筐繩子扯得火辣辣疼,後背更是。其實那會兒疼還好說,不是特別怕,讓我覺得絕望的事情是,那座山看著好遠好遠,就像這輩子都走不到那裡。加上當時離著第一次進山出山沒多久,所以腳底的水泡很快就造反了,然後小師叔我啊,就咬著牙一邊走一邊哭,還一邊不斷偷偷問自己,這還沒有走到山腳,要不然就回家吧,反正年紀小,籮筐這麽大,山路那麽遠,回家不丟人,娘親肯定不怨你的。」

  李寶瓶聽得入神,小聲問道:「小師叔,那你最後放棄了沒有?」

  草鞋少年笑著搖頭道:「沒呢,當時我就突然想到,不管怎麽樣,走到山腳就好,到那裡再回頭。然後我就真的走到了山腳,坐在地上哭的時候,又想了,要不然上了山,采到一棵草藥再回家?然後就又開始爬山,爬著爬著,看到那些草藥後,整個人好像一下子就有了力氣,很奇怪的事情。」

  李寶瓶哇了一聲,贊嘆道:「小師叔,你一定摘了滿滿一籮筐草藥才下山回家,對不對?!」

  小姑娘說到這裡,滿臉的與有榮焉。

  陳平安搖頭道:「沒呢,一直到太陽要下山了,草藥還沒蓋住籮筐底,就下山了。一來是草藥沒那麽好找,很難的,個子那麽小,背著個大籮筐走山路,其實比采藥更難,二來是真的很累了,再就是想著再不走,天黑後就要一個人留在山上,我那會兒當然很怕。只不過我最怕的……」

  李寶瓶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下文,好奇問道:「小師叔最怕什麽?」

  「沒什麽。」

  草鞋少年搖了搖頭,柔聲道:「後來就不怕了。」

  小姑娘善解人意地沒有追問下去。

  陳平安回過神,轉頭對她笑道:「跟你說這些,可不是為了告訴你小師叔多厲害,其實小鎮的苦孩子都是這麽過來的,一點也不稀奇。我說這些,是覺得你今天跟我說那些習武之事的門道,說得很好,很像小師叔小時候偷偷跑去學塾後,看到齊先生授課時的樣子。你不是說沒有女先生女夫子嗎,我覺得以後到了山崖書院,等你讀夠多的書後,說不定就能成為第一個在書院教書的先生夫子呢。」

  紅棉襖小姑娘聽到小師叔這麽說之後,驟然煥發出昂揚的鬥志,雙拳揚起,「李寶瓶,你可以的!一定可以!」

  陳平安默默看在眼裡,覺得如果齊先生還在世的話,一定也會很開心。

  只是接下來小姑娘說了句讓少年頭大的言語,「因為李寶瓶有一個天底下最了不得的小師叔啊!」

  少年只好假裝什麽都沒有聽到。

  草長鶯飛的美好時節,少年和小姑娘並肩而坐,各自懷揣著美好的願望。

  ————

  溪水對岸一處隱蔽地方,一個男人和一位少女盤腿而坐,吃著乾糧。

  眼神充滿銳氣的少女沒好氣道:「爹,小姐跟著這麽個憨憨傻傻的傢夥,真能順順利利走到我們大驪邊境?聽說那邊可是經常打仗呢,還有許多落草為寇的兵匪,很不安生。」

  男人調侃道:「難道忘了是誰把你教訓了一頓?習武之後生平第一戰,輸了不說,還輸得這麽憋屈。」

  少女氣呼呼道:「那是因為爹你不允許我擅自運轉氣機,怕我承受不住那股壓力,現在我一隻手就能撂翻那個泥瓶巷的傢夥。」

  男人笑問道:「你這位武道二境高手,真的確定?」

  少女大聲提醒道:「爹,是二境巔峰!」

  男人提起水壺喝了一口,搖頭道:「你打不過他的,除非是點到即止的切磋武藝,你才有勝算。」

  少女顯然不信,那少年撐死了才剛剛步入武道大門,之前在李家大宅屋頂上兩人對峙,他只不過占著地利才僥倖得手。

  男人打趣道:「你就是個沒良心的,人家在宅子裡跟你對上,打得你跌向地面的時候,還不忘拉了你一把,要換上是爹,與人對敵,不給你腦袋上加一瓦片,就算很厚道了。」

  「所以說他傻啊。」

  少女冷笑道:「「習武之人,婦人之仁,這種人,活不長久!」

  男人一臉訝異道:「你一個丫頭片子,武藝不精,武道不高,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誰教你的?反正我可沒跟你說過這些話。」

  少女揚起下巴,「咱們二公子說的!二公子雖然是滿腹韜略的讀書人,可他從不滿嘴仁義道德,只說慈不掌兵,必須殺伐果斷。」

  男人皺了皺眉頭,正要跟這個缺心眼的閨女好好說些正經道理,突然站起身,沈聲道:「過河!」

  少女跟著起身,「爹,怎麽回事,不是說悄悄跟著小姐就好嗎?」

  男人語氣並不輕鬆,「有人來了。等下小心!」

  父女二人,一掠過河,飛奔而去。

  ————

  陳平安和李寶瓶剛剛離開老柳樹,重新動身趕路,就發現遇到了一個人出現在視野盡頭。

  陳平安先是放下背簍,然後讓李寶瓶站在自己身後。

  若說在小鎮東邊,遇到什麽人,哪怕是神仙妖魔鬼怪,陳平安都不奇怪。

  但是在這條即將連道路也會消失的南下線路上,不管遇到誰,陳平安都不敢掉以輕心。

  遠處。

  一個身材不高大也算不上壯實的漢子,向陳平安和李寶瓶迎面而來,只見他牽著一頭白色驢子,頭戴斗笠,斜挎著一條布囊,腿上裹了行纏,手持一根竹杖,腰間則懸掛著一把綠色……竹鞘長刀?

  男人在五六步外停下腳步,沒有繼續走近,他摘下斗笠,露出一張並不出奇的臉龐,微笑道:「你是陳平安吧?你好,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最後男人補充了一句,「我是一名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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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8 23:10:1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八章 粉墨登場

  陳平安瞥了眼這名不速之客的腰間綠竹刀鞘,故作疑惑不解,問道:「劍客?」

  漢子一手持斗笠,一手輕拍刀柄,微笑道:「暫時找不到配不上我的劍,所以只好以此代替,用來羞辱天下用刀之人。」

  聽到這種有些熟悉的語氣,陳平安反而鬆了口氣,覺得劉灞橋應該能夠跟這個男人做好朋友。

  在陳平安和李寶瓶身後,那對父女並肩緩緩而行,少女朱鹿有些不以為然,譏笑道:「龍王打哈欠,能吸進一條江,真是好大的口氣,爹,這傢夥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朱河看到那漢子腰另一側還掛著個銀白色酒葫蘆,巴掌大小,摩挲得油滑光亮,一看就是有些年頭的老物件,對自己閨女小聲道:「雖然察覺不到他的氣機有什麽異樣,只是比尋常人綿長些許,但還是要小心。爹雖然這輩子沒出過遠門,可聽老祖宗說過不少江湖軼事,說是行走江湖,要小心道姑老僧小孩和酒鬼,除此之外,越是看著不像是宗師高手的角色,越不能掉以輕心。」

  少女哦了一聲,既緊張又興奮,恨不得那貌不驚人的漢子就是刺客殺手,正好作為她初出茅廬的磨刀石。

  陳平安問道:「你找我?」

  漢子咧嘴笑道:「我送你到大隋邊境,在那之前,我們結伴而行,好有個照應。」

  陳平安試探性問道:「你認識打鐵的阮師傅?」

  漢子點頭道:「當然認識。」

  陳平安又鬆了口氣。

  離開小鎮之前,作為交易之一,阮師傅答應過自己,在到達大驪邊境兵家重地野夫關之前,會保證自己的安危。

  陳平安相信阮師傅不會食言,尤其是此人出現得這麽早,幾乎是在阮師傅的眼皮子底下冒頭,所以應該不是正陽山、雲霞山和老龍城三方勢力之一。而且身後朱河朱鹿這對父女的及時出現,也帶給陳平安很大底氣。

  但是,陳平安怕萬一。

  所以他問道:「那你陪我去小鎮那邊見一見阮師傅,我們再動身南下?剛好我才知道其實小鎮東門出去,雖然繞路,但有驛路可行,牛車馬車都可以走,反而比我們翻山過水更快。」

  漢子笑容玩味道:「這麽謹慎?一點都沒有江湖兒女的豪爽嘛。」

  陳平安沒有轉頭,眼睛始終死死盯住那名漢子,不過沈聲道:「朱河,你能不能讓朱鹿帶著寶瓶先回小鎮。我們不急。」

  朱河一下子就想通其中關節,點頭道:「這樣最好。」

  然後朱河對女兒說道:「鹿兒,你帶著小姐先回去。我和陳平安陪一陪這位阿良兄弟,喝酒也好,切磋也罷,相逢是緣,都不過分。」

  被朱鹿牽在手裡的紅棉襖小姑娘,沒有任何猶豫,沒有哭著喊著要和她的小師叔在一起,只是扯了扯陳平安的袖子,輕輕說了小心兩個字,然後就果斷跟著朱鹿快步離去,李寶瓶毫不拖泥帶水,反而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婢女滿懷失望,很希望自己跟她爹換一個位置。

  那漢子看到這一幕生離死別後,翻了個白眼,摘下酒葫蘆,斜靠那頭白色毛驢,喝了一口酒,嗤笑道:「讓那小妹兒帶著那小丫頭先走便是,一炷香後,咱們三個大老爺們再去小鎮。」

  然後漢子揚起手中銀白色的酒葫蘆,伸手拍了拍毛驢的背脊,望向朱河,笑問道:「你也算一方好手了,難道不認得這玩意兒?」

  他拍了拍自己腦袋,「忘了你們驪珠洞天才剛剛打開,你知道才是怪事。沒關係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聊,大把大把的時間。」

  這漢子指了指那棵橫向溪面的老柳樹,「我們去那邊坐著聊?」

  陳平安和朱河相視一眼,覺得大可以靜觀其變。

  漢子牽著那頭白色毛驢,跟在陳平安和朱河身後,到了老柳樹旁邊,鬆開繮繩,任由驢子隨意啃食青草,他走上柳樹,沿著主幹一直走出溪岸,最後坐在樹下,重新戴起那頂斗笠後,提起銀白酒葫蘆,正要仰頭灌酒,突然轉過頭,遞出酒壺,笑問道:「誰想要來一口?獨樂樂不如衆樂樂,二兩銀子一兩的魁罡仙人釀,是大隋所有富家翁的心頭好,我一路北上,喝來喝去,嘗過不下百餘種酒,還是這仙人釀最地道。」

  陳平安搖搖頭,「我不喝酒。」

  朱河也搖頭,「習武尚未大成,不敢飲酒。」

  漢子跟著搖搖頭,看著他們,滿臉遺憾道:「原來都不是性情中人啊,我前不久認識一位少俠,那真是風流倜儻……」

  這位漢子突然發現陳平安和朱河臉色古怪,他有些疑惑,可又不好失了高手風範,只好喝了口酒,掩飾自己的茫然。

  陳平安輕輕咳嗽一聲,漢子問道:「何事?」

  陳平安伸出手指,指了指這棵歪脖子老柳樹最外邊的地方。

  漢子皺了皺眉頭,轉頭望去,結果看到兩條腿擋住了視線,漢子瞬間臉色僵硬,猛然抬頭,看到一個面無表情的中年男人,最少有一百五六十斤重的傢夥,竟然就輕飄飄站在粗細不過的柳樹梢頭上,此人的神出鬼沒,嚇得斗笠漢子一個坐不穩,摔入溪水,狼狽至極。

  來者正是兵家聖人阮邛,如楊老頭所說,他對千里山河之內的動靜,並無興趣,除非是崔瀺這種壞了規矩的挑釁,一心鑄劍的阮邛才會出手。阮邛並不覺得有人膽敢在方圓百里之內,就對陳平安出手,那簡直就是在打他阮邛的臉,但是一位兵家劍修十一樓的臉面,比起一座王朝的臉面,只重不輕。所以阮邛根本就懶得留神這邊的光景,一個草鞋少年和一個天真爛漫小姑娘的結伴遠行而已,怎麽可能值得他親自盯著?

  但是阮邛被一件東西牽扯到了心神。

  有人一晃那物件,阮邛立即就感受到了物件之內,蘊藏著的磅礴劍氣,精純且浩瀚,尤其是感覺極其熟悉,透著一股親昵和哀傷,關於此事,阮邛在宗門內修行多年,雖然從未親眼看到,但早有耳聞,所以立即從鐵匠鋪子趕來。

  此時看到那人比凡俗夫子還不如的作態,阮邛對此非但沒有譏諷之意,反而多出一絲凝重,問道:「可是神仙台魏晉?」

  跌落小溪的漢子一陣撲打,好不容易才站直身體,從溪水裡撿起那只酒壺後,摘下頭頂斗笠甩了甩,抬頭看著那個罪魁禍首,沒好氣道:「我叫阿良。」

  阮邛居高臨下盯著他,充滿審視意味,問道:「能不能借我喝兩口酒?」

  漢子一把丟出酒葫蘆,高高拋向阮邛,「有何不可?不過記得還我。」

  阮邛接過酒壺,喝了口酒,笑問道:「竟然不是五黃酒?」

  漢子一聽到這個就火大,白眼道:「漲價了。」

  阮邛哈哈大笑,丟回酒葫蘆,問道:「你怎麽來得這麽快?我還以為最快也得一旬左右。」

  自稱阿良的漢子濕漉漉走上岸,一邊駡駡咧咧道:「你管得著?聖人了不起啊。」

  阮邛問道:「要不要去我鋪子坐坐?我女兒對你仰慕得很。」

  阿良指了指自己,笑呵呵道:「對我?那你女兒眼光真好。」

  阮邛似乎早就曉得此人的荒誕不經,問道:「莫非這次是你負責龍脊山一事?」

  阿良擺擺手,「不是我,另外有人。」

  阮邛看著興致不高的斗笠漢子,突然笑了起來,「難不成北上途中,你遇上了那位小道姑?」

  阿良臉色如常,「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阮邛心中嘆息,不再試探,也不再多說。

  阮邛出身的風雪廟,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劍修,年輕且天才,極少待在宗門,哪怕是風雪廟內,也有人不知道此人姓名。他年少時被一位下山遊歷的風雪廟老祖相中,收為閉關弟子,所以輩分極高,使得他第一次上山的時候,不過及冠之齡,好些百歲高齡的修士都得乖乖喊他一聲師祖,後來那位風雪廟的中興老祖,破關失敗,加上這一脈人才凋零,年輕劍修就與風雪廟關係更加疏遠了。

  此人動輒行走江湖七八年,除了師父忌日的時候才會偶爾出現在宗門,仍是獨來獨往,哪怕回到風雪廟,也從不與人打招呼。聽說他很早就得到一隻價值連城的養劍葫,可他竟然不用來溫養飛劍,反而暴殄天物,用來裝醇酒千百斤,一年最少有半年喝得大醉酩酊,因此被譽為醉酒劍仙人,一喝醉就由著一頭雪白毛驢馱著,毛驢走哪裡是哪裡。

  阮邛在脫離風雪廟之前,聽說此人不知為何,對一位被譽為「福緣冠絕一洲」的年輕道姑,一見鍾情,從此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沒奈何郎有情妾無意,貌美道姑根本無心尋找道侶,此事就成了一樁轟動寶瓶洲的山上趣聞。

  阮邛想了想,「既然如此,那就有勞你送他們去大驪野夫關了。」

  那漢子點了點頭。

  阮邛抱拳告辭,身形一閃而逝。

  唯有柳樹枝頭輕輕搖晃。

  朱河小心翼翼問道:「阿良……前輩是風雪廟的仙人?」

  漢子牽著毛驢,懶洋洋道:「我跟風雪廟不熟。」

  朱河笑著,一點也不尷尬。

  世間武人,對於練氣士可能觀感都不好,但是對於風雪廟和真武山的修士,那還是要伸一下大拇指的。

  之前朱河可能會覺得此人口氣比天大,姿態矯揉做作,可在聖人阮邛這趟來去之後,朱河現在回頭再看,眼前這位相貌平平的斗笠漢子,就真是真人不露相,神仙大隱隱於市。估摸著那柄綠色竹鞘長刀,肯定是一把只要拔刀出鞘,就會是驚世駭俗的神兵利器。

  阿良喝了一大口酒暖身,對陳平安說道:「那個小姑娘回來了。」

  陳平安轉頭望去,不但李寶瓶和朱鹿原路返回,還有兩張熟悉面孔,和一頭兩側懸掛沈重行囊的騾子。

  李槐和林守一。

  陳平安小跑過去,李寶瓶一臉悶悶不樂,朱鹿嗓音清脆開口道:「這兩個孩子是我們半路遇上的,說是要跟小姐一起去山崖書院求學。咱們老祖宗剛才現身打過招呼了,讓我回頭找你們。」

  陳平安不去問朱鹿所謂的老祖宗是誰,望向鬼頭鬼腦的李槐和落魄貴公子似的林守一。

  李槐硬著脖子,理直氣壯道:「我不跟著你們混飯吃,難道在小鎮當乞丐要飯啊。」

  林守一依舊是冷冷的樣子,道:「富貴險中求。」

  李寶瓶冷哼道:「你們可以從東門出發,自己去書院啊。憑什麽小師叔和我要帶上你們兩個拖油瓶?」

  李槐怒道:「李寶瓶!我們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患難之交!」

  林守一沒有李槐這麽無賴,坦誠道:「我和李槐別說山崖書院,就是大驪邊境都走不到。」

  陳平安點了點頭,用手輕輕按在李寶瓶頭上,阻止她說話,然後問道:「那石春嘉和董水井兩個,是不是確定不來了?」

  林守一解釋道:「壓歲鋪子那邊,有人會帶石春嘉去京城,董水井聽說以後小鎮鄉塾會再開起來,就在鐵匠鋪子頂替你的短工。」

  陳平安看著李寶瓶、李槐和林守一三個學塾蒙童,笑道:「那就一起動身趕路。」

  阿良把那頭白色毛驢從溪畔牽回來,看到李槐林守一後,一臉不情願道:「多帶一個可愛的小姑娘就算了,可是你們兩個兔崽子算怎麽回事?」

  李槐破口大駡道:「你哪根蔥?!」

  阿良面不改色回答道:「我是你失散多年的爹,親爹。」

  李槐如遭雷擊,死死盯住這個陌生男人。

  那漢子反而被瞧得心裡發毛,難道這小王八蛋他爹娘真有一段不可告人的故事?

  李槐迅速改變原先的呆滯神色,扯了扯嘴角,斜眼看那斗笠漢子,一臉嫌棄,嘀咕道:「跟我鬥?」

  漢子吃癟,嘖嘖道:「呦呵,水淺小王八多啊。」

  李槐雙手抱住後腦勺,念叨道:「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陳平安沒來由問了一句,「阿良,你為什麽會鎮方言?」

  漢子笑眯眯道:「你去問阮邛。」

  陳平安看著他,突然笑了,「算了。」

  漢子伸手指了指陳平安,教訓道:「小小年紀,心思這麽重可不好。」

  自稱劍客卻佩刀的阿良,和他的那頭白色毛驢。

  各自背著背簍的陳平安和李寶瓶,兩手空空的李槐和林守一,還有走在最後面的朱河朱鹿父女。

  身份懸殊的七個人,共同南下。

  因為這個跟阮師傅來自同一個地方的阿良,說來時的路走得並不難,而且順著鐵符河一直往南,很快就可以看到正在日夜建造的大驪驛路。

  不過接下來的停停歇歇,阿良仍然願意聽從陳平安的意見。

  李槐在休息間隙,跑到問那斗笠漢子,一點也不怕生,叉腰問道:「喂!阿良,你這毛驢是公的母的?」

  漢子倒是不討厭這個孩子,就是有點煩,「關你屁事。」

  「給我騎騎唄?」

  「我自己都不捨得騎,你憑什麽?真當自己是我親兒子啊。」

  「你要是把驢子送我,我回頭讓我娘改嫁,咋樣?當然,要是我娘不答應的話,可怪不得我,這驢子還是得歸我。」

  「滾你和你娘的!」

  「阿良啊,不是我說你,今後你這脾氣得改改。」

  李槐雙手負後,搖頭晃腦地嘆息離去。

  留下一個大開眼界的斗笠漢子。

  ————

  溪畔,兩人走向鐵匠鋪子,一位是阮邛,一位是白髮蒼蒼卻滿臉紅光的老人,後者便是婢女朱鹿嘴裡的老祖宗,小鎮四大姓之一李氏的真正主心骨。

  李寶瓶這麽個心肝寶貝,對其寄予厚望的李氏家族,當然不會只讓那對父女貼身扈從,如果不是阮師今天露面,練氣有成的李家老祖會一路護送到那座野夫關。

  老人苦笑道:「阮師,此人便是你從風雪廟請來的幫手?看著實在是……」

  阮邛直截了當道:「根本不像是高手,反倒像是個市井混子,對吧?」

  阮邛緩緩道:「我接過酒葫蘆喝酒的時候,仔細查探過,那只養劍葫內的本命劍氣,生機猶在,確是風雪廟真傳無疑,而且風雪廟神仙台這一脈,本就人少,魏晉更是不喜與人結交的冷淡性子,反而喜歡浪蕩江湖,性子奇怪一些,很好解釋。雖然世間也有殺人之後,成功奪取本命物的陰毒手段,可是魏晉修為絕對不低,想要在他身上順利奪走養劍葫和那縷劍氣……」

  阮邛笑了起來,「那麽今天就算我阮邛出手,也攔不住那人想要做的事情了。」

  老人嘆了口氣,「話不能這麽說,如果三教一家沒有取走壓勝之物,陣法還在,許多事情阮師就不用如此束手束腳了。」

  阮邛想了想,「稍後我還是要去跟風雪廟大鯢溝一脈的人,碰個頭,瞭解一下情況,他們距離這裡也不遠了。剛好關於龍脊山瓜分斬龍台一事,當著真武山的人,不好直說。在此期間,如果小鎮有任何意外,麻煩李老找到秀秀,讓她飛劍傳書便是。」

  風雪廟,真武山,是東寶瓶洲兩大兵家祖庭,一南一北,雙方關係一直不好不壞,大體上屬井水不犯河水,當然在涉及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肯定會放棄門戶之見,選擇聯手對敵。

  其中真武山更注重山下世俗王朝的發展,大驪王朝就有許多真武山的修士,已經覆滅的盧氏王朝,大隋高氏麾下,都有真武山修士的影子,多是沙場大將的貼身扈從,或是掌握實權的中層武將。

  風雪廟則傾向於獨善其身,來往於各大古戰場遺址,有點類似江湖上的遊俠,身負絕頂武藝,萬事由心,高興了,就斬妖除魔行俠仗義,不高興了,就尋人切磋道法劍術,多是硬闖山門不請自去,主人答應不答應,都得陪著他們打過一架再說其他。不過風雪廟這些脾氣古怪的傢夥,打架不為揚名,更不會殺人,所以哪怕被風雪廟的修士揍得灰頭土臉,但不用擔心家醜外揚。

  關於飛劍一事,老人疑惑道:「阮師,我家宅子那邊也有數柄品質不錯的傳信飛劍……」

  阮師笑著擺擺手,「不一樣的,相差不小。」

  老人立即了然,赧顔道:「在阮師跟前談飛劍,貽笑大方,貽笑大方了。」

  阮邛突然輕聲感慨道:「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

  一位身材小巧玲瓏卻豐腴的宮裝婦人,行走在泥瓶巷。

  身後遠遠跟著三人,一位中年男子身材魁梧,神色剛毅。

  一老人面白無鬚,似乎視力孱弱,始終眯著眼。

  一年輕女子懷揣著一把長劍,那串金色劍穗,剛好蜷縮在她豐滿的胸脯上。

  那婦人最終在宋集薪家的院門口停下,笑道:「偷春聯這種事情,只有崔瀺做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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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09:30:1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八十九章 兩顆人頭

  個子矮小卻體態妖嬈的豐韻婦人,掏出一串做工精緻的嶄新鑰匙,打開院門,推門而入的時候笑道:「總算有用武之地了。」

  婦人瞥了眼牆腳根的雞籠,那邊傳來一陣陣撲簌撲簌的家禽振翅聲,她楞了楞,「還沒餓死?」

  「還是得謝我啊,幫你找了這麽個好鄰居,鄰里和睦,天下同春嘛。」她很快想明白了其中緣由,轉頭望向隔壁,發現自己個子不高的緣故,看不到那邊的光景,只好走到那堵黃泥牆邊,踮起腳跟,發現隔壁只有空落落的院子,覺得無趣乏味,很快收回視線,走向正屋大門,又掏出鑰匙開門,跨過門檻後,伸出手指在桌子上一抹,纖塵不染,婦人有些不太高興,像是有外人擅自主張在自家閨女臉上塗抹胭脂,好看歸好看,可當爹做媽的當然不樂意。

  跟隨婦人來到泥瓶巷的三名扈從,魁梧男子留在院外泥瓶巷當中,閉目養神。

  面白無鬚的眯眼老人走到院中。

  唯獨那名捧劍女子跟隨婦人走入正屋。

  婦人獨自走入宋集薪的住處,環顧四周,床榻書桌皆有,書桌上還留下一些價格不菲的清供雅玩,應該是主人不願隨身攜帶,便乾脆棄之不用了。婦人走到書桌旁,發現正中央還疊放著三本書籍,隨手一翻,並無出奇,只是尋常學塾蒙童的入門書籍,《小學》,《禮樂》,《觀止》,是大驪王朝豪閥市井貴賤通用的蒙學經典,婦人發現三本書舊歸舊,卻沒有半點泥垢汙漬,腦海中一下子浮現出某個人的形象,婦人搖搖頭,隨口問道:「楊花,《小學》這本書在大驪京城市價多少?」

  背對房門的捧劍女子嗓音天生清冷,恭謹回答道:「奴婢回娘娘的話,多則六十文,少則四十文。」

  婦人哦了一聲,嘖嘖道:「看來是儒家聖賢們的道理越大,越不值錢啊。」

  婦人重新將三本蒙學經典疊放於原位,輕輕拍了拍擺在最上邊的《觀止》,她流露出一絲譏諷,冷笑道:「要不是有小說家幫著推波助瀾,千百年來不遺餘力地行走於大城雄鎮、市井巷弄,為其美言,自己則心甘情願做那不入流的稗官野史,儒教也坐不了這座天下,肯定坐不穩。」

  院內老人輕輕咳嗽一聲,低聲道:「娘娘還需慎言,此地不宜暢所欲言。」

  婦人笑道:「放心便是,齊靜春死後跟上邊達成協議,所以這裡不會有人再盯著了,你以為沒了齊靜春,死水一潭的驪珠洞天,一個幾千年都沒有出過大紕漏的地方,當得起那些大人物的重視?」

  老人仍是堅持己見,「娘娘還是小心為妙。」

  婦人嫣然一笑,柔聲道:「行了行了,我不牢騷這些便是。徐渾然,這點你真得學學梁崧,人家就比你懂得察言觀色。所以要我看啊,大驪朝野說梁崧雖然是你的弟子,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點也沒冤枉你。至於我家叔叔故意用話刺你,說什麽弟子不必不如師,徐渾然你倒是不用在意,他就是那麽一個人,稍稍聽說幾句讀書人的話,就喜歡亂掉書櫃。」

  名叫徐渾然的老人哭笑不得,唯有一聲嘆息,心想沒有娘娘你這麽安慰人的。

  只是一想到南下途中與那位藩王的擦肩而過,老人心情陡然凝重起來。當時宋長鏡雖然看著疲態,像是一場生死大戰之後重傷未愈,可他既然敢當著自己的面,主動掀起車窗簾子,那麽就意味著宋長鏡極有可能在武道一途,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躋身第十境的可能性極小,但是到了第九境巔峰後,宋長鏡每一次向前走出,哪怕只有半步,那麽對於七八境武道宗師而言,小小半步的差別,可能就是相當於他們的一境之差。

  這位面白無鬚的老人,享譽大驪朝野,被譽為大驪第一劍師,師字這個後綴,如諸子百家中,某人姓氏之後的「大家」二字,分量很重。那名死於宋長鏡之手的天才劍修梁崧,正是徐渾然最得意的弟子,老人將其視為己出,此仇不可謂不大。

  徐渾然喜好在袖中養劍,劍名為白雀。寸餘長短,卻殺力極大,傳言瞬間可以來回飛掠百餘里,劍已回袖,人尚未死絕,手段淩厲,鬼神莫測。

  婦人在那張床上坐下,抬手拍了拍床板,「算不上富貴人家的日子,不過還挺自在。」

  懷抱長劍的年輕女子輕聲道:「娘娘對殿下用心良苦,苦其心志,勞其筋骨。」

  婦人站起身,笑道:「這話就虛僞了,真正受苦的孩子,是隔壁那個孤兒,我家睦兒可稱不上吃苦。」

  她走到牆壁前,想了想,喃喃道:「福祿街盧氏送給咱們的幾頁古書,上邊記載的法術神通,歷史久遠,已經不可考據,跟當今道教幾大符籙派差異很大,我記得其中一頁,記載了一門有趣的小法術,咒語是什麽來著?哦,記起來了,試試看。」

  婦人背對著門口的年輕女子,笑道:「你直接去隔壁院子等我開門。」

  「天地相通,山壁相連,軟如杏花,薄如紙頁,吾指一劍,急速開門,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婦人手中並無最重要的那張符紙,只是口誦咒語,伸出手指向前一點,然後便閒庭信步,穿牆而過,身後帶起一陣輕微漣漪。

  婦人走到一座家徒四壁的破敗屋子,感慨道:「有些人命好,隨便怎麽折騰都是享福。有些人命不好,生來就是吃苦的。投錯了胎,你能跟誰說理去?就算找到了正主,可你敢開口嗎?小傢夥,以後知道真相,在找我報仇之前,你最少要跟雲霞山、正陽山和書簡湖這三方打交道,等你找到我,牛年馬月了,這還是你先要活著走出大驪版圖才行。」

  她轉頭看了眼牆壁,「三山九侯先生,又是什麽身份?我們東寶瓶洲可沒有這麽一號人物,難道是失去香火和金身的上古神人?若是如此,為何這個小法術依舊管用?」

  她暫時琢磨不出答案,想著回到大驪京城再去查一查,或者找崔瀺問一問也不是不可以,反正近水樓臺,不問白不問。她走去開門,拔出門閂後沒能拉開,才記起門外肯定上鎖了,只得稍稍用力,強行扯斷了那把銅鎖,拉開門後,看到院門大開,她看著捧劍侍女和劍師徐渾然,問道:「你們就這麽破門而入?還講不講道理了?回頭自己找人修好,別忘記。」

  她走向院門,補上一句,「屋門的鎖也換上一模一樣的。」

  老劍師和捧劍女子顯然對此習以為常。

  站在泥瓶巷中的魁梧男子皺了皺眉頭。

  婦人走出院子後,突然停下腳步,「楊花,你按照我家睦兒七歲時的步子大小,往右手邊走上六十三步。」

  捧劍女子領命前行,六十三步後停下身形。

  她身後的婦人側過身,面對高牆,「應該就是這裡了。」

  婦人看著並無半點奇怪的泥土牆壁,恨恨道:「宋煜章該死。」

  她很快恢復雍容恬淡的平常神色,笑問道:「這樁秘事,當年你是聽我說過的,你覺得癥結在何處,我能為睦兒做點什麽?」

  年輕女子搖頭道:「奴婢不知,也不敢妄自揣測。」

  婦人嘆了口氣,有些傷感,「我家睦兒的心結有兩個,第一個,當然是那場大雨中,被一個貧賤泥腿子從巷外一路追殺到這裡,掐住脖子,按在牆壁上動彈不得,以他的性子,肯定氣憤難平。那會兒睦兒年紀尚小,除了丟盡了顔面,睦兒肯定也被殺氣騰騰的同齡人嚇得不輕。」

  婦人眼神驟然淩厲起來,伸出手掌,手心輕輕貼靠在粗糙不平的泥牆上,「第二個心結呢,就很有意思了。以至於有意思到了事後讓我家睦兒,可能是人生第一次知道愧疚的滋味。所以他跟老龍城的苻南華見面後,那筆交易的添頭,始終下不了決心,將要殺之人,從劉羨陽換成那個少年。」

  年輕女子終於有些好奇,不過侍奉這位夫人,無異於伴君如伴虎,自然不會傻到開口詢問。

  婦人收起手掌,在捧劍女子手臂的袖子上擦了擦,開始轉身走向巷口,一下子流露出些許嬌憨神態,雖說已為人婦已為人母,竟是別有一番風韻,她氣呼呼道:「睦兒不過是說你陳平安生於五月初五,克死了爹娘後,因為居住在祖宅,就連累爹娘無法投胎轉世,所以最好別住在家裡,要趕緊搬出去。」

  婦人越說越氣惱,「說幾句玩笑話,算得了什麽?你陳平安信以為真,因為自己愚蠢而壞了不可去龍窯燒瓷的破爛誓言,怎麽就能夠怪到我家睦兒頭上呢?更何況你一個小賤種的誓言,值得了幾個錢?我家睦兒何等金貴,白璧微瑕,這是俗世俗人的說法。修行之人,若是相信這個,簡直就是自尋死路。哪怕是能夠與國同壽的上五境練氣士,誰不在苦苦追求真正的不朽金身、無垢之軀?你一個市井少年,怎麽賠?你賠得起嗎?!」

  婦人咬牙切齒道:「小賤種,真是造孽!」

  一縷金色劍穗輕輕躺在胸脯上的捧劍女子,臉色平靜。

  劍師徐渾然對此更是置若罔聞,毫不上心。

  唯有那名走在最後邊的魁梧男子,再一次皺眉。

  婦人在即將走出泥瓶巷的時候,猛然轉身。

  幾乎同時,年輕女子和老劍師就分別向左右兩側挪步,為婦人讓出視野。

  婦人此時已經滿臉笑容,既嫵媚,又純真,有種矛盾的誘人,她柔聲問道:「怎麽,王毅甫,你覺得不對?」

  男人沈聲道:「雖然不知更多的內幕,但是我確實覺得這樣不對。」

  婦人沒有絲毫意外,反而大笑道:「不愧是盧氏王朝頭號猛將王毅甫!」

  習慣性眯眼看人看物的老劍師,幾乎已經看不到眼睛,一身劍氣充斥於狹窄小巷。

  不斷有泥牆碎屑摔落地面。

  捧劍女子悄然後退一步,像是要給劍道宗師徐渾然讓出更多的戰場空間。

  她望著不遠處的魁梧男人,嘴角勾起一抹譏諷笑意。

  一條斷了脊梁的喪家之犬,也敢亂吠?

  這個名為王毅甫的男人,曾是盧氏王朝大將之一,出身頭等將種門庭,祖輩皆是沙場大將,王毅甫歸降之前,身份相當於大驪王朝的上柱國。大驪軍神宋長鏡很久之前,就點名要跟王毅甫痛痛快快打一場,此人領軍打仗本事,算不得出類拔萃,但是個人武力極高。雖然是練氣士,卻擁有第八境武人的雄厚體魄,精通刀法,能夠駕馭那尊著名玉石的強大陰神隨同作戰,可謂盧氏王朝屈指可數的真正高手。

  婦人伸出羊脂美玉一般的小巧手掌,晃了晃,「徐渾然,不用緊張,王將軍是講道理的人,就是為人過於正直了一些,如今身處一個陣營,別一言不合就要打打殺殺的。我很不喜歡。」

  徐渾然默默收起了一隻袖管內浩浩蕩蕩的劍氣。

  只是婦人在下一刻又說道:「我只會將王毅甫捨了性命和尊嚴也要護住的人,不送往之前說好的地方,而是送入皇宮,或是教坊司?」

  與她對視的王毅甫雙拳緊握,青筋暴起,眼珠子泛出血絲。

  婦人雲淡風輕道:「之前只說保住性命即可,所以你王毅甫可別把我的菩薩心腸,當做天經地義的事情。」

  王毅甫突然笑道:「娘娘說得對,是屬下錯了。」

  婦人笑道:「知錯就好,那你等下出了這條泥瓶巷,就不用跟著我們了,去把上上任督造官大人的腦袋,摘下來,然後隨便找個木盒子裝好,以後我可能用得著。」

  王毅甫錯愕道:「宋煜章是皇帝點名要求來這裡的官員,娘娘你之前也說過,此人在禮部和欽天監都有靠山,為何要殺他?」

  婦人笑著反問道:「殺人還需要理由?那我當這個娘娘做什麽?」

  王毅甫嘆了口氣,抱拳低頭道:「屬下領命。」

  四人先後走出泥瓶巷後,王毅甫與其餘三人分道揚鑣。

  等到那個歸降大驪效忠娘娘的魁梧男人,身影徹底不見,徐渾然忍不住出聲譏諷道:「好一個鐵骨錚錚王毅甫,哈哈,如今連骨頭和骨氣一並沒了。」

  婦人並未往人多處的大街走去,而是揀選了一條僻靜巷弄,自嘲道:「真以為我做了某件事情,分不清好壞?」

  老劍師一時間不知如何答覆,乾脆就閉嘴不言。

  婦人抬頭望著蔚藍天空,沒來由感慨道:「只有身臨其境,才發現齊靜春這個讀書人,真的很厲害啊。」

  「是我們大驪對不住他。」

  「如此千古奇男子,只恨不能為我大驪所用,難怪陛下這些日子心情鬱鬱,經常嘆息。」

  「只可惜齊靜春再厲害,終究還是死了。」

  婦人一路唏噓,竟然全是肺腑之言。

  當婦人沈默許久,不再說話。徐渾然記起一事,先是揮袖,劍氣遍布四周,然後低聲問道:「娘娘,殺一個驟然富貴的陋巷少年而已,我們是不是有些大題小做了?」

  婦人好像根本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隨口道:「楊花,你來說。」

  捧劍女子冷聲道:「獅子搏兔,一擊致命。」

  老劍師啞然。

  婦人扯了扯嘴角,「我家叔叔雖然是個武人,但是有一句話說得極妙,對付任何敵人,千萬千萬別送人頭給他。」

  ————

  不同於下榻桃葉巷的禮部同僚,宋煜章獨自住在騎龍巷,是一棟主人剛剛搬走的宅院。

  宋煜章開著屋門,坐在桌旁,有一隻酒壺,旁邊是一碟鹽水花生米,和一大碗白酒,這位昔年的督造官大人,在小鎮這邊紮根整整十五年,吃什麽喝什麽,入嘴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滋味。

  當他看到院中憑空出現一位魁梧男子,剛剛端起酒碗的宋大人笑了笑,「總算來了。」

  他高高抬起白碗,問道:「能不能等我喝完這碗酒。」

  那位不速之客稍作猶豫,點點頭。

  宋煜章似乎是怕客人等急了,一口就喝光了小半碗燒酒,臉色紅潤,問道:「能不能幫我捎一句話給那個叫宋集薪的少年,嗯,以後他應該會被稱為宋睦了。」

  這個中年男人眼神中帶著一絲祈求,「能不能告訴他,那個叫宋煜章的傢夥,這麽多年下來,一直很想跟他要一副春聯?」

  魁梧男人這一次果斷搖頭道:「不能!」

  宋煜章深呼吸一口氣,緩緩閉上眼睛後,滿臉釋然,輕聲道:「年少時喜讀遊記,看到東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常年有大潮拍岸,天下壯觀。那就當這一碗大驪酒,是那南海大潮之水。」

  王毅甫大步上前,一手擰斷這名大驪禮部官員的脖子。

  殺人之後,王毅甫心中毫無快意,輕輕讓其趴在桌上如酩酊大醉狀。

  身為亡國之人,敗軍之將,王毅甫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默默喝著,最後跟桌那邊的那個死人說了句話:「原來讀書人,也有大好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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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09:46:5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章 大雨滂沱

  哪怕陳平安仍然懷疑阿良,但不可否認,阿良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他有一頭從來不騎乘的毛驢,他跟小屁孩李槐鬥嘴不亦樂乎,他一門心想著拐騙林守一喝酒,說天底下的好東西,不過醇酒美婦二物,他會在陳平安走樁的時候繞著少年打轉,說這套拳法一旦大成,肯定老霸道了,對著人就是一頓亂捶,只可惜行走江湖,講究打人不打臉,所以傷和氣敗人品,最好要像他這樣以德服人,以貌勝敵。

  他還會跟朱河吹噓自己的劍術無雙,說他一旦握劍,那可了不得,連他自己都感到害怕,就更別說對手了。朱河在旁笑呵呵點頭稱是,可少女朱鹿偏偏不信這個邪,非要阿良用那把竹刀演示演示,也不用他施展出排山倒海的劍法,能砍斷一顆碗口大小的樹木就算她輸。阿良就說今日不宜施展劍術,他雖然早就達到了萬物皆可做劍的地仙境界,可出劍一定要看心情啊,高手沒有一點怪癖還是高手嗎,所以只有那些大風大雪大雨之類的日子,才有興致,比如那滂沱大雨當中,自己出劍之後,能夠快到滴水不沾身。

  朱鹿朝地上我呸了一句就轉身跑開,阿良也不惱,只是笑眯眯跟朱河說,小朱啊,你這閨女這脾氣不太好哇,當然她要是以後真嫁不出去,不用擔心,我阿良可以讓你占個天大便宜,喊你一聲岳父大人。

  朱河打那之後,就不再湊到阿良跟前噓寒問暖套近乎了。只好自己一個人喝悶酒的阿良有些失落。

  不湊巧,過了幾天,在他們臨近鐵符河的時候,下起了一場濛濛細雨,雖然不大,可好歹是下雨了。

  朱鹿立即攔住牽著毛驢埋頭趕路的阿良,後者一臉茫然,問少女,姑娘你幹啥咧,哦哦,你是說下雨就練劍給你看的事情啊,哈哈,我記得記得,小姑娘,你別用那種看騙子的眼神看我好,行不行?你啊就是太年輕,不曉得世外高人的規矩茫茫多啊,知不知道,雨太小了,哪怕我只是以一株野草做劍,也會覺得對不起那株草,哦不對,是對不起我的上乘劍術。所以等哪天雨下大了,我再出手,保管將那條鐵符河都給攔腰斬斷了,到時候你哪怕哭著喊著要我收你為徒,我都未必點頭。

  朱河二話不說把自己閨女拽走了。

  小雨朦朧,不耽誤趕路,阿良伸手扶了扶斗笠,搖頭嘆了口氣,牽著白色毛驢走在最前方的他,那一刻背影有些寂寞。

  更不湊巧的是,又過了兩天,老天爺開眼似的,下了好大一場暴雨。

  結果阿良怒喝一句,看啥看,老子臉上有花啊?還不去躲雨?我家寶瓶淋壞了身子骨咋辦?看我出劍什麽時候不能看,你們有沒有一點慈悲心憐憫心?!沒有看到咱們寶瓶快凍死了嗎?

  最後衆人一起蹲在參天大樹下躲雨的時候,所有人都死死盯著阿良。

  李槐皮笑肉不笑,模仿自己娘親的語氣,語重心長說道,阿良啊,也虧得今天只下雨沒打雷,要不然第一個劈在劍仙你身上。

  朱鹿只是冷笑連連。

  就連性情冷淡的林守一都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朱河如今已經徹底不願意搭理這個狗屁風雪廟大佬了,自顧自嚼著乾糧,一路行來,多次隱蔽微妙的試探之後,朱河覺得這個渾身古怪的阿良,哪怕的確是兵家祖庭的修士,但絕對不會是什麽用劍的地仙高手,如果是真的,別說讓他阿良喊自己老丈人,就是自己喊他老丈人都沒問題。

  一路行來,李寶瓶比起剛剛離開鐵匠鋪子那會兒,話少了許多,只是默默跟隨在小師叔陳平安身旁,小背簍也不願意讓朱河朱鹿幫忙背著。

  陳平安則在練習劍爐這個拳樁,其他人早已見怪不怪。

  阿良被李槐他們看得有些不自在,轉過身屁股對著他們,摘下腰間的銀色酒葫蘆,一口一口喝著酒。

  大雨漸歇,阿良突然站起身,說要出去找根趁手的樹枝,非要讓他們見識見識上乘劍術,不過在衆人面面相覷的時候,阿良又說如果找不著,那就沒辦法了,劍仙找趁手之物,就跟凡夫俗子找媳婦一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所有人看著斗笠有些歪斜的阿良,根本沒人願意開口說話。

  阿良一個人往山坡上行去,下雨地滑,差點一個踉蹌摔倒,趕緊裝模作樣地擺了幾個拳把式,好似在為出劍熱手。

  結果阿良的身影剛剛消失在視野,這場雨就猛然間下大了,毫無徵兆,讓人措手不及。

  陳平安睜開眼,看到樹底下不遠處的毛驢,想了想,起身說道:「我去找阿良。」

  朱河也跟著起身,「我陪你一起吧,這天氣很容易出事情。」

  陳平安搖頭道:「不用,我在山裡燒炭采藥的時候,遇到過很多次這種天氣,不用擔心,再說這裡也需要朱伯伯你照看著,我才能放心。」

  朱河思考片刻,點點頭,「陳平安,那你自己小心。」

  陳平安揉了揉李寶瓶的腦袋,柔聲道:「我去去就回。」

  ————

  不但要親自盯著小鎮東邊的衙署建造,還有為了商定文昌閣武聖廟的選址一事,父母官吳鳶一天到晚忙得腳不著地,四姓十族除去已經舉族遷出小鎮的六個,還剩下八個,禮部右侍郎董湖靠著牌坊樓拓碑一事,過江龍壓過了地頭蛇吳鳶的風頭,如今那些個土生土長的老油子,全在福祿街和桃葉巷看他吳鳶的笑話,可他還是得一家一戶登門拜訪過去,忙得吳鳶最後嘴唇乾裂,嗓子眼都快冒煙了,一回到督造官衙署,癱軟在椅子上,扯了扯領口,直楞楞盯著房梁雕花,臉色陰沈不定。

  身邊站著那位豪閥出身的文秘書郎,今天是他陪同吳鳶拜訪了各大家主,吃閉門羹不至於,但是軟釘子碰了一大堆,相互推諉,這個說老瓷山能不能搭建文昌閣,得去問劉家老爺,那個說神仙墳是魏家占地最多,只有魏家老爺子點頭才能坐下來談,然後劉家魏家又說這種涉及祖宗基業的天大事情,一定要大夥兒聚起來慎重商議,否則是要被街坊鄰居們戳脊梁骨的。

  這位秘書郎同樣憋了一肚子火氣,不過自幼耳濡目染,對於官場規矩再熟悉不過,知道為官不易,主政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大不易,所以並未氣急敗壞,他對周圍幾位聞訊趕來的同僚輕輕搖頭,示意他們暫時不要火上澆油,留給吳大人一個清淨清淨。

  吳鳶突然笑著說道:「放心,我沒事,這會兒就是有點饞咱們京城的酒水了。」

  那位世家子這才落座,遺憾道:「可惜李家已經搬去京城,要不然可以讓他們家主李虹幫著牽線搭橋,有些事情能夠私下說,就會好辦許多。我們家跟京城李家關係還不錯,那邊發話,這裡的小鎮李氏肯定要賣這個面子。」

  吳鳶瞪眼訓斥道:「你傻啊,你家族積攢下來的人脈,不等於你的人脈,你每用上一次,就會讓自己在家族地位下降一大截。這種事情,不是之前你跟人求匾額榜書那麽簡單的,所以你別瞎攙和。」

  世家子笑道:「我這不是擔心吳大人鑽牛角尖嘛。」

  吳鳶嗤笑道:「我如果是鑽牛角尖的人,早把那位上柱國老丈人的腿打斷了,然後帶著他的寶貝閨女一起私奔。」

  滿堂寂靜。

  世家子忍住笑,低聲道:「這種大話,吳大人在咱們這兒吹吹牛就可以了。」

  吳鳶舒舒服服癱靠在椅背上,一點也沒有被揭穿真相的窘態,反而笑呵呵道:「那當然,老丈人要真大駕光臨,我這會兒早跑去低頭哈腰端茶送水了,還得問上柱國大人你老累不累啊,要不然揉揉肩膀啊。」

  衙署大堂內笑聲四起。

  就連門口那兩位腰懸綉金刀的武秘書郎,也相視一笑。

  吳鳶坐直身體的那一刻,大堂內所有人都下意識屏氣凝神,吳鳶不急不緩道:「李氏已經遷出去,盧家鐵了心要當縮頭烏龜,萬事不管。趙氏推說老祖宗身體有恙,一切都要她身體好轉才能定奪,小鎮宋氏水最深,這福祿街四大姓,加在一起擁有十座大型龍窯,李氏名下的兩座,已經轉讓給桃葉巷魏、劉兩家。」

  「你們今天就將衙署所有零散文檔歸攏在一起,彙集成一份四姓十族的關係脈絡圖,我倒要看看這座小池塘,是怎麽個魚龍混雜。退一步說,哪怕拿前幾個大家族沒轍,那我們就去找次一等的家族,除了十族墊底的幾個,還有那個很有錢的馬家,始終恪守祖訓不肯搬去福祿街桃葉巷,他們就擁有兩座窯口,既然我現在還兼著窯務督造官,那麽這些龍窯的規模大小,還不是我說了算?將這些家族拉攏扶植起來,與此同時,我會砸錢下去,衙署的積蓄全部掏空,我也不心疼。我就不信老瓷山你們守得住,可神仙墳那麽大一塊地方,一旦分贓不均,你們能夠護得住多久?」

  「水淺王八多,廟小妖風大。等到池塘見底,小廟倒塌,我看到時候這幫老狐狸怎麽跟我認錯賠禮。」

  縣令大人說到最後,本該意氣奮發才對,不曾想哀嘆一聲,又癱軟回去,「這日子沒法過了。何時是個頭啊?!先生,說好的醉臥美人膝呢?衙署上下,不是老嫗便是稚童,就沒一個妙齡女子啊。說好的這裡人傑地靈女子秀美呢?」

  就在這個時候,眉心有痣的清秀少年被兩名扈從伸手攔在門外,少年微笑道:「吳大人,不然我寫信幫你問問京城的袁柱國?幫你要兩個眉眼可愛的小丫鬟過來?」

  吳鳶立即站起身,臉色尷尬,又不好說破自家先生的國師身份,也沒那臉皮和膽識,為了掩人耳目就對先生大加呵斥。

  吳鳶心底滿是疑惑,不知先生為何要登門衙署,而且看樣子一點不介意泄露身份。

  崔瀺懶得跟那些文武秘書郎計較,轉身撂下一句,「隨我來。」

  吳鳶對屋內所有人伸手虛壓了兩次,示意他們不要聲張,獨自快步走出門檻,當兩名沙場出身的武秘書郎想要貼身跟隨,吳鳶仍是擺手拒絕。

  走在僻靜無人的石子小徑上,崔瀺問道:「盧氏刑徒都已經進山了?」

  吳鳶搖頭道:「還剩下六百刑徒,尚未到達最北邊君神山的山口,這撥人身份也最為尊貴,多是盧氏王朝的功勛豪閥之後,年紀也不大,十四五歲到二十歲之間。」

  吳鳶疑惑道:「這不是先生你之前就安排好的嗎?」

  崔瀺沒好氣道:「天有不測風雲,你家先生我現在算是龍遊淺灘了,所以得再跟你確定一下。你現在什麽事情都別管,快馬加鞭趕往神君山的入山口子,找到一個叫夏余祿的刑徒少年,安排他去京城。」

  吳鳶小心問道:「這次是宋長鏡的嫡系心腹護送他們趕來龍泉縣,我就這麽上門要人,那幫六親不認的兵痞,肯乖乖放人?」

  崔瀺揮揮手,不耐煩道:「我那邊自有後手,你只要露面就行。」

  吳鳶擔憂道:「先生,你這邊?」

  崔瀺冷哼道:「死不了!」

  吳鳶不再猶豫,立即喊上那兩名武秘書郎,一同騎馬出門。

  先生動動嘴,學生跑斷腿。

  崔瀺等到吳鳶離去之後,獨自行走在衙署小路,臉色陰沈,「一著不慎滿盤皆……還沒完全輸,滿盤皆潰倒是事實,不過沒事,只要還有一絲勝算就行,熬著,就當修心養性了。大不了換了棋盤再來。」

  「我不就是先熬死了先生,又熬死了你齊靜春?」

  「咦?怎麽說著說著,感覺自己像只烏龜了?」

  崔瀺最後嘆了口氣,「她的運氣真是一向很好啊,早不來晚不來,偏偏在這個時候一頭撞進來,我只能盡力從這盤殘局裡摟回幾顆棋子是幾顆了,省得被她全盤收走,真是氣死我了!」

  之後有衙署雜役遠遠走過,就聽到一個相貌清秀的少年在那裡大聲念叨,「我不生氣,犯不著……我不生氣,犯不著……他娘的,犯不著個屁!氣死老子了!」

  ————

  鐵匠鋪子,三張嶄新竹椅擺在屋檐下,翠綠欲滴,顔色可親。

  青衣少女已經起身憤懣離去,只留下一個臉色如常的阮師,和一個笑容不變的尤物婦人。

  遠處溪畔,站著捧劍女子,大袖老人和魁梧男人。

  坐在小竹椅的婦人,從馬尾辮少女的背影收回視線,她方才使用了一個小法子,故意激怒少女,讓其離場,婦人這才開門見山問道:「阮師與齊先生有所約定?所以那陳平安身邊,才有李家的武人跟隨?」

  阮邛直截了當道:「沒有。」

  婦人又問:「那就是阮師因為那三座山的緣故,答應庇護陳平安?」

  阮邛點頭,「對,我答應過他,保證他們離開大驪之前,都沒有大的意外。」

  婦人抬頭看著即將大雨的陰沈天色,說道:「阮師,我讓人再買下神秀山周邊的四座山頭,贈送給你,就當是大驪的見面禮,如何?」

  阮邛冷笑道:「你還需要花錢買?那一袋袋金精銅錢,不過是大驪皇帝左手出右手進的事情,何必多此一舉?」

  婦人搖頭笑道:「規矩就是規矩,並非我是一個喜歡守規矩的人,而是眼前阮師的規矩,或是京城皇帝陛下的規矩,都要比我的身份大,所以不得不遵守。我雖然算不得什麽好人,但從來量力而行。」

  阮邛對此不置可否,問道:「你為何要執意殺那個少年?而且是不惜花費這麽大的代價,一定要這麽急著殺他?以至於等到他離開大驪邊境再下手,也不行?」

  婦人語氣不重,眼神卻尤為堅定:「他必須死。他死了,就算真有那禿驢所謂的佛家因果,當初殺他爹那件事,以及靠他幫助我家睦兒爭取更多機緣一事,全部會止步於我……」

  阮邛淡然道:「是因為你有某些見不得光的旁門神通,能夠斬斷因果吧?」

  婦人微笑,不否認,不承認。

  阮邛搖頭道:「可這不是你這麽急匆匆殺人的理由。」

  「我家睦兒馬上就要進入大驪京城,到時候會有一場大機緣降臨,為了避免橫生枝節,我必須儘早斬草除根。」

  婦人見對面男人一臉不為所動的冷漠,只好泄露天機,選擇與這位兵家聖人坦誠相見,詳細解釋道:「睦兒的心結,若是放在一般修士身上,倒也無妨,大道漫長,哪怕他在破開中五境之前,無法自己將其摒除,大驪一樣有的是手段,以外力強行祛除,大不了就是留下一個大小不可預測的天魔心窩,躋身上五境的時候,會變得極為凶險。可是如今京城那份機緣不等人,就容不得絲毫馬虎了。加上崔瀺那個廢物,號稱算無遺策的崔大國師,竟然輸了,顯然到最後,也不曾成功壞了那少年的澄澈心境,沒辦法,我只好退而求其次,用陳平安的那顆頭顱,強行擰轉睦兒的心境。」

  婦人說到這裡的時候,無奈道:「不是沒想過矇騙睦兒,說那陳平安在崔瀺的大考當中,成了俗不可耐的市井小民,甚至我可以將所有細節編排得天衣無縫,一一呈現給他。但是我擔不起這份風險,一旦將來睦兒知曉真相,他如今天資太好,一旦獲得那份機緣,反而成了莫大隱患,極有可能一瞬間就會道心崩碎。」

  此時,天將大雨。

  雨幕如鐵。

  阮邛不理會外邊的大雨滂沱,問道:「什麽心結,如此麻煩?」

  「那個姓姚的老不死,陰了我一把,告訴了那少年真相,他的爹娘根本不可能因為他是五月初五出生,就會被陽氣所傷,所以無法投胎做人。於是那個違背他娘誓言的少年傻眼了,發瘋一般從龍窯狂奔回小鎮,之後那個悲憤欲絕想殺人的少年,阮師,你知道他做了什麽嗎?他既沒有去找睦兒,也沒有回家,竟然在泥瓶巷外一直等著,等到一個睦兒單獨出門遊蕩的機會,才堵住他,追上他,最後在泥瓶巷將我家睦兒按在牆壁上,差點掐死他,當然,他最後沒有殺人,而且就算他真想殺,死的也只會是他,可恨那些藏在暗處的死士諜子,死守著陛下的規矩,只要睦兒不死,就絕對不可以插手,廢物,全是罪該萬死的廢物。」

  婦人儘量用雲淡風輕的語氣說出這個秘密後,破天荒有些疲憊和無奈,「世間竟有這種心思古怪的賤種?他的這個舉動,反而成了我家睦兒最大的心結,近乎死結。他這麽多年甚至很多次從夢中驚醒,因為睦兒一直想不明白,『你陳平安,為什麽不殺了我,為什麽還要挑一個稚圭不在場的時候?換成是我宋集薪,我會把你陳平安大卸八塊還不解恨,當著你至親至近的人面,才最好。』歸根到底,也算是我作繭自縛了。」

  大雨如黃豆一般砸在大地,如當年兩個同齡孩子的淚水。

  一個癱軟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脖子,嚇得大哭。

  一個腳穿草鞋的貧苦孩子,走向泥瓶巷巷口,用手臂擋住臉頰。

  就像一面鏡子,越是光明無瑕,越可以映照出照鏡之人的瑕疵。

  長久的沈默之後,婦人收回思緒,猶豫了一下,問道:「那座廊橋的手筆,阮師應該有所猜測吧?」

  阮邛滿臉厭惡,「早知如此,我不會來這裡。」

  婦人挑了一下眉頭,沈聲道:「所以最後睦兒離開小鎮之前,必須要去那邊上香,因為他能夠有今天的一切,都是因為大驪皇室死了一個又一個的金枝玉葉和皇親國戚!那塊廊橋匾額上的風生水起這四個字,有多少筆劃,就死了多少人,是這些人用命換來他的成就!」

  阮師臉色陰沈,似乎沒有想要說話的念頭了。

  婦人緩緩站起身,意氣風發,低頭凝視著阮邛,嗓音低沈,蠱惑人心,緩緩道:「阮師,要是覺得四座山頭,仍然配不上你給那少年的一句承諾,無妨,阮師只管開價,只要你肯開口,都好商量。比如說大驪這邊,我回去京城後,可以說服皇帝陛下,為你女兒將來證道之際,大開方便之門。雖然不曉得是什麽,但我可以替陛下答應阮師,大驪朝廷屆時一定傾力相助!我本人之外,國師崔瀺,甚至是宋長鏡,都可以為你家阮秀的證道契機,助一臂之力!」

  阮邛淡然道:「以後你不要進入龍泉縣方圓千里以內,只要被發現,就不要怪我出手打女人。」

  婦人嘆息一聲,「罷了罷了。大不了就等到大驪邊境再說。」

  阮邛在她走下臺階的時候,說道:「那條竹椅是陳平安親手做的。」

  婦人楞了楞,故意曲解阮邛真正想說的言下之意,嫵媚笑道:「怎麽,阮師是想說那個叫陳平安的少年,間接摸過了我的屁股?」

  婦人大笑離去,徑直走入雨幕之中,任由大雨淋濕全身。

  體態婀娜,曲線畢露。

  阮邛並不看她,面無表情。

  ————

  又是一場大雨。

  已是少年的陳平安走到山頂,看到背面山坡,站著一個緩緩將竹刀歸鞘的斗笠男人,轉頭燦爛笑道:「來這裡之前,遇到過一位比你有趣太多的少俠,經常聽他念叨一句詩,真是好,你不妨也聽聽看,野夫怒見不平事,磨損胸中萬古刀。」

  自稱是劍客的阿良,緩緩走向少年,伸手指了指少年頭頂,「不過我可不是什麽俠客,只是單純覺得這句詩,很適合這種天氣殺人後,拿出來念一念。我來這裡找你的真正理由,一是順路收集養劍葫,二是你頭上的那根簪子。後者比前者重要一百倍吧。」

  竹刀已經歸鞘的男人身後山坡上,躺著兩具神態安詳的屍體。

  皆是大驪第一等修為的武夫和修士。

  陳平安問道:「你到底是誰?」

  男人緩緩而行,手心抵住刀柄,在陳平安身前停下腳步,抬了抬斗笠,微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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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0:02:3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一章 玉簪

  大雨砸在兩人的竹篾斗笠上,啪啪作響。

  陳平安沈聲道:「這根簪子很普通,只是普通的玉材。」

  阿良盯著一本正經的少年,好像聽到一個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齜牙咧嘴,好不容易才忍住不笑出聲,「你說了不算。」

  陳平安額頭滲出汗水,但是很快就被濺在臉上的雨水沖刷掉,看著那個男人,問道:「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阿良笑問道:「你是不是覺得自己要死了?」

  陳平安在這一刻,突然感到很絕望。

  因為阮師傅來過,又走了。

  而眼前這個男人還站在自己眼前。

  阿良還是那個笑眯眯的阿良,斜挎著那把綠色竹刀。

  這個男人笑望著少年,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衣衫,結實的草鞋,當然還有那根畫龍點睛的碧玉簪子。

  如果他沒有記錯,簪子上篆刻有漂漂亮亮的八個小字。

  陳平安嘴唇鐵青,顫聲問道:「你能不能放過他們?」

  阿良不說話。

  陳平安在臨行前一夜點燈熬夜,就盡可能想像所有困境,他不是沒有想過,此次前往山崖書院求學,路上會遇到大大小小的坎,因為光是他的仇家,明面上就有雲霞山、老龍城和正陽山三方,無一例外都是山上的神仙中人,卻都跟他有生死大仇,所以陳平安很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連累到紅棉襖小姑娘的求學之路。

  那天跟李寶瓶說起自己小時候進山的坎坷難熬,並非少年想要訴苦,想要擺小師叔的威風架子,而是陳平安想告訴小姑娘一件事情,就是他們去那座已經搬去大隋的書院,路程肯定比他當年進山采藥更遠。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沒辦法陪在她身邊,而李寶瓶又希望去那裡讀書,只是因為她對自己沒信心,那麽陳平安希望她能夠像當年那次進山,多走幾步,走著走著,說不定就走到了。

  只不過當時這些話跑到嘴邊,陳平安突然覺得兩個人才起步遠遊,說這種話實在太晦氣,不吉利,所以只說了一半,就把另一半咽回肚子,改成希望她能夠成為第一個小夫子,女先生。既是討吉利,也確實陳平安對小姑娘的期望。

  阿良笑道:「退一萬步說,那根簪子是尋常的文人飾物,也不屬你。退一步相信齊靜春鄭重其事保存這麽多年的簪子,會沒有暗藏玄機,例如它其實是一座不為人知的小洞天,或是一塊擁有成為福地資質的風水寶地。如果只退一步說,那就更厲害了,它有可能是一支文脈薪火相傳的信物,就像道教三大主脈的掌教信物,一塊桃符、一件羽衣和一頂道冠。如果屬實,簪子真是齊靜春的先生信物,陳平安,你覺得戴在你頭頂,合適嗎?」

  陳平安答非所問道:「阿良,你能不能放過李寶瓶李槐他們?」

  阿良笑問道:「你怎麽確定我答應了你,事後不會反悔?」

  陳平安的腳尖微動。

  阿良雙手環胸,笑道:「少俠別衝動啊,咱們這不是正在講道理嘛,等到道理講不通了,再動手不遲。」

  陳平安默不作聲,臉色蒼白。

  阿良上下打量了一番少年,「還真有點像。」

  阿良收斂玩笑意味,伸出手,「交出簪子,我不殺他們。」

  陳平安手指顫抖。

  阿良緩緩說道:「這是齊靜春的先生遺物,這也算是齊靜春的遺物。」

  陳平安抬起手臂,伸向頭頂。

  阿良笑道:「你親手折斷簪子,我不殺你。我從不騙人。」

  陳平安突然停下手,深呼吸一口氣,一腳後撤,如搏殺起手式。

  阿良問道:「你是覺得反正自己死了,我也會放過李寶瓶他們,所以你哪怕死,也要試試看,能否憑本事護住這根簪子?」

  陳平安一言不發,兩步重重踏地,就沖到了阿良身前,一拳揮出。

  下一刻,陳平安突然發現眼前已經沒有了阿良的身影。

  陳平安身體僵硬地轉過身,果不其然,那斗笠男人就站在那裡,只是手裡多了一根簪子。

  阿良嘆了口氣,似乎對那根簪子根本沒有太大興趣,伸出手遞給少年,「拿回去。」

  陳平安小心翼翼走上前數步,從他接過那根碧玉簪子,刹那間少年只覺得頭頂一沈,原來是斗笠男人一隻手輕輕按在了他頭上,兩人肩並肩站立,只不過兩人朝向相反。一直以吊兒郎當面孔示人的男人嘆了口氣,「陳平安,以後別做傻事了,天底下哪有死物,比人的性命還重要?一定要活下去,哪怕沒辦法好好活著,也要活著,天底下沒有比這更大的道理了。」

  斗笠男人拍了拍陳平安的腦袋,抬頭望著黑沈沈的天幕,他笑道:「你要知道,不管這根簪子到底有多值錢,意義有多大,齊靜春既然願意交給你,就一定是相信你,所以只要是需要你做出生死抉擇的時候,一定要選生,不可選死。壯壯烈烈而死,慷慨激昂赴死,風流寫意去死,可死了就是死了啊。」

  斗笠男人收回手,「齊靜春對這個世界很失望,那是他的事情,你陳平安就是你,別學他,你還沒有真正見識過這個世界的好和不好。人生不滿百,常懷千歲憂,那是他們讀書人的事,我阿良不是讀書人,你陳平安暫時也不是,所以……」

  男人最後也沒有說出「所以」之後的原本內容,只是輕聲道:「陳平安,相信我的眼光,你將來可以走很遠的路,甚至能夠比齊靜春更遠。」

  少年輕聲問道,「為什麽?」

  男人手心輕輕摩挲竹刀刀柄,笑道:「因為我是阿良啊。」

  兩人最終一起沈默走下山頂。

  陳平安問道:「那邊山坡的兩個人?」

  阿良想了想,「死人?」

  陳平安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不在這個問題上刨根問底,換了個話題問道:「你為什麽不拿走簪子?」

  阿良嘴角抽搐,哀嘆道:「簪子拿到手後,才知道比我設想最壞也只是退了一萬步,更不像話,簡直是退了幾萬步,它真的就只是一根破簪子,那我要它做什麽?」

  少年說不出話來。

  阿良搖頭道:「真正的讀書人都窮,你以後就會明白了。我其實早就該想到的,按照道德林那老頭子的脾氣,和齊靜春的性子,傳下來這麽根普通簪子才是正常。」

  阿良突然笑著轉頭,「知道嗎,你拿走了我一樣以為是囊中之物的東西,你知道我為此走了多少的冤枉路嗎?」

  斗笠一頭雨水,少年一頭霧水。

  阿良氣哼哼道:「我甚至已經在某個地方,刻下了一個字,但是到頭來,等我屁顛屁顛跑來,結果是這麽個慘淡光景,所以你要感謝我的不殺之恩啊。」

  阿良自顧自說道:「你要是以後沒本事在那裡刻下兩三個字,看我不削你。」

  陳平安無奈道:「阿良,你能不能說一些我聽得懂的話?」

  「可以啊。」

  阿良哈哈笑道:「我叫阿良,善良的良。」

  陳平安幫他說完下一句話,「我是一名劍客。」

  這一刻,阿良嘴角翹起,一巴掌拍在少年肩頭,「那就這麽說定了!」

  陳平安更加納悶,「嗯?」

  阿良已經撇開話題,「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會送你們到大驪邊境後離開,相信到了那個時候,你們這幫孩子也能夠清清爽爽遠遊求學了,暫時不會再有烏煙瘴氣的事情,所以在那之後,你就要自求多福了,能不能帶著他們走到大隋山崖書院,之後能不能活著回到大驪龍泉縣,全看你自己本事。」

  陳平安突然說道:「謝謝。」

  從初次相逢,直到現在,少年才開始徹底信任這個自稱阿良的男人。

  阿良搖頭道:「沒事,我只是在彌補自己的虧欠,跟你關係不大。」

  很多年前,曾經有一位姓齊的少年讀書郎,讀書讀煩了之後,說想要跟他一起闖蕩江湖,那次名叫阿良的劍客,沒有點頭答應。

  男人覺得如果當時自己稍微多點耐心,那個少年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阿良最後說道:「陳平安,你知道嗎?」

  少年說道:「什麽?」

  阿良語重心長道:「以後對我這種絕世高手,要發自肺腑的尊重啊。」

  少年好奇問道:「你打得過朱河?」

  阿良有些頭疼。

  覺得這傢夥比當年的齊靜春更惹人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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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0:32:4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二章 小竹箱

  水深無聲,雨大皆短。

  這場暴雨在陳平安和阿良走回大樹下沒多久,就已經變成淅瀝瀝小雨,雨珠不斷從樹葉上滴落,紅棉襖小姑娘在陳平安回到樹下的時候,滿臉隱憂,陳平安燦爛一笑,揉了揉她的小腦袋,輕聲說沒事了。小姑娘臉色呼啦一下驀然燦爛起來,如一抹令人意外的雨後彩虹,乾淨得讓人心顫。這一刻,陳平安突然有些愧疚,只是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許多言語堵在心裡頭,便只好默默練習劍爐立樁。

  阿良看到這一幕後,會心一笑,但是李槐一句話很快打消了阿良的不錯心情,阿良阿良,聽陳平安說你是去山上拉屎了,因為這樣可以不用擦屁股。阿良笑呵呵問道,真的是陳平安說的?李槐瞥了眼就站在不遠處的陳平安,大概是生怕阿良跟陳平安當面對質,也學著阿良的語氣呵呵一笑,說陳平安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覺得他肯定是這麽想的,我當然覺得阿良你不是這樣的人啊,我還專門給朱鹿姐姐解釋過,拍胸脯保證你阿良不是這樣的。阿良輕輕扯住李槐的耳朵,低頭笑問道,哦?李槐痛心疾首道,阿良,都怪陳平安,太不是個東西了,要不要我替你駡他?阿良使勁擰轉這個小王八蛋的耳朵,當我阿良好騙是吧?李槐鬼叫起來,只可惜沒有人願意理睬,李槐立即見風轉舵,阿良阿良,我有個姐姐,叫李柳,名字是難聽了一點,人可漂亮了,這個絕對不騙你,林守一和董水井兩個色胚,就都偷偷喜歡我姐姐,董水井有事沒事就去我們家蹭飯,每次見到我姐,恁大一個人了,還臉紅,真是噁心。阿良,我覺得你比董水井強多了,人帥脾氣好,騎得起驢子喝得起酒,要不要以後幫你和我姐,認識認識?

  阿良趕緊鬆開李槐耳朵,雙手輕輕放在李槐肩膀上,往下一按,笑道咱們蹲下來慢慢聊。

  陳平安走到朱河朱鹿父女身前,問道:「朱河叔叔,能不能聊一下?」

  漢子咧嘴笑道:「等你這句話很久了。那我們隨便走走,反正雨已經很小。」

  兩人並肩走出那棵樹蔭大如峰巒的不知名大樹,不等陳平安開口詢問,朱河自己就自報家門和根腳了,「陳平安,小鎮之前發生那麽多奇怪事情,你既然能夠在正陽山搬山猿手底下活下來,還與那位外鄉少女成為結伴盟友,估計很多事情你都已經知曉,那麽我也不藏掖什麽了,畢竟小姐的安危是最重要的,我們父女二人皆是李家的家生子,就是世世代代作為雜役奴婢,在主人李家討一口飯碗吃,雖然聽著很可憐,其實沒你想的那麽慘,從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幾回的老祖宗,到家主,再到我們這位寶瓶小姐,沒誰把我們父女當下人看待,尤其是小姐和我家閨女,其實她倆關係不比尋常人家的親姐妹差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中年男人轉頭看了眼站在大樹底下遠望別處的女兒,正是少女身段抽條的時分,尚未真正長開,大概再過一年就會是真正的大姑娘了,他覺得自己女兒不會比大驪京城的任何一位千金小姐遜色,他對此一直很自豪,堅信女兒朱鹿以後一定會在大驪大放異彩。

  需知大驪素來尊重女子,不禁女子投身沙場奮勇殺敵,大驪先帝甚至專門下令禮部為女子武人、修士,設置了一整套武勛稱號,開一洲之先河,曾經被觀湖書院為首的士子文人,大肆抨擊,掀起過一場大亂戰,矛頭直指北方蠻夷大驪王朝,若非身為山崖書院山主的齊靜春力排衆議,可能當時的年輕皇帝就要迫於朝野清議輿論,就要因此收回聖旨。

  朱河笑道:當年發現我有習武的根骨天賦之後,二話不說就花費重金栽培我朱河,所以我才有現在的身手,女兒朱鹿也是差不多,如果不是她自己不爭氣,在武道第二境功虧一簣,以後成就比我這個當爹的,只高不低,老祖宗在發現朱鹿是習武的一顆好苗子後,親口對我說過,朱鹿有希望走到傳說中的武人第七境,我朱河不過才堪堪第五境而已。」

  說到這裡,朱河心情有些失落,武人升境,沒有旗鼓相當的對敵厮殺,沒有命懸一線的生死磨礪,只靠天資是注定走不長遠的,而且一旦錯失良機,無法一鼓作氣往上攀登,就會越來越消磨意氣,再而衰三而竭,徹底斷了登頂之路。

  朱河壓下心中陰霾,繼續說道:「這次由我們護送小姐離開大驪,一來是我們離得最近,身手還算湊合,而且是李家的家生子,不敢說本事有多高,最少忠心。二來小姐第一次出遠門,需要細心的人照顧飲食起居,朱鹿就是合適的人選。第三嘛,我家小姐是老祖宗最心疼的晚輩,其實原本這次真正護送小姐遠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老祖宗自己親自出馬。只是阮師的風雪廟同門,那個阿良出現後,老祖宗就返回小鎮了,因為如今小鎮沒了禁制,可以毫無顧忌地收納天地靈氣,等於是在一座洞天福地修行,老祖宗破境在即,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反正有阿良擔任貼身扈從,應該不會出什麽岔子。」

  朱河略作思量,解釋道:「我們老祖宗眼光獨到且心胸寬廣,雖然打心眼疼愛寵溺小姐,可是在小姐遠遊求學一事上,老祖宗非但不把小姐強行挽留在身邊,庇護在羽翼下,反而明言小丫頭不但要去山崖書院,而且後半段路程,就由她自己去走,李家子孫,本就該有這樣的氣魄。」

  朱河突然笑出聲,「只不過說到這裡,老祖宗又是一臉愁腸百轉的模樣了,碎碎念叨著可是咱們家小寶瓶,才不到十歲啊,氣魄啥的,是不是可以晚一點再說啊。最後老祖宗下定決心不再一路悄悄跟隨的時候,一步三回頭,跟老小孩似的,破天荒第一回。所以朱鹿私下跟我說,老祖宗對小姐,是真好。」

  朱河心懷感激道:「小姐對我家朱鹿,也好,小姐從小就喜歡跟朱鹿聊天,看朱鹿練武,朱鹿能夠走到今天,事實上小姐功莫大焉。」

  陳平安鬆了口氣,「朱河叔叔,有你們在,我就放心了。」

  小鎮那邊,除了齊先生,陳平安信不過任何人。

  哪怕是阮師傅,就像陳平安對李寶瓶所說,他相信的也只是一位此方聖人的承諾,是齊先生曾經遵守的某些規矩,而不是阮師傅本人。

  這是一種不可言說的直覺,可以說是天生的,但更多還是熬出來的,就像草鞋少年給那位寧姑娘煎的藥。

  之前對阿良,對朱河,皆是如此,更不例外。

  陳平安不是衣食無憂,沒吃過苦,所以傻乎乎對誰都好。生活的艱辛,人心的醜陋,貧窮的磨難,孤苦無依的少年,早就銘刻在自己骨頭上。

  朱河拍了拍少年的纖細肩膀,只是一拍之下,骨頭之結實堅韌,稍稍超出這位五境武人的意料,但是很快釋然,若非如此,能夠正面硬扛搬山猿?他朱河就絕無這樣的膽識能耐,只是一想到這裡,朱河更是難免唏噓,自己還不到四十歲啊,就已經雄心壯志消磨殆盡了嗎,竟然比不得一個剛剛在武道上蹣跚而行的少年。

  朱河也有些好奇,笑問道:「雖然我不曾走出過小鎮,不曉得外邊江湖的規矩,但是老祖宗曾經閒聊時說起,如果在山下遇到江湖同道,有這樣那樣的衆多忌諱,比如僧不言名道不言壽,還有就是可問師門,不可問武學路數。不過我是真的很好奇,你是如何從搬山猿手下逃脫的,你們小鎮那場追殺,我只是事後聽老祖宗說起。」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其實就是一直在逃命,從泥瓶巷一直逃到山裡,如果不是寧姑娘,我早就死了。」

  朱河猶豫了一下,然後輕聲提醒道:「要珍惜這些善緣,和那位寧姑娘的,還有和阮師……阮師傅的,一定要小心維持穩固,千萬別斷了。」

  陳平安有些疑惑。

  朱河感慨道:「我們只是驪珠洞天的井底之蛙,大家差距有限,就像你我,武學修為,撐死了就是五境之差,至於身份,我一個家生子,難道還有資格瞧不起身世清白你?可是在井外的天地,會大不一樣,你以後走得越遠,在外邊混得越久,就會理解得更透徹。」

  陳平安誠懇道:「我沒想那麽遠。」

  朱河大笑道:「可以好好想一想了。」

  陳平安點點頭。

  對於別人的善意,陳平安一向很珍惜。

  對於別人的惡意,若是暫時沒辦法跟那些人說清楚道理,那就且放心頭,絕不忘記。

  畢竟路還很長。

  ————

  大樹底下,剛剛把姐姐李柳給賣了的李槐,現在他在阿良面前腰桿子特別粗,大大咧咧說道:「阿良,回頭我讓陳平安給你做個酒葫蘆,你把腰間那個小葫蘆送給我吧,一家人不說兩家話,絕不虧待你,反正你這個看著就顯舊,配不上我姐夫的身份!」

  阿良神神秘秘道:「你懂個屁,這葫蘆叫養劍葫,是全天下少有的好東西,看著不起眼,值錢得很,你有幾個姐姐?反正一個打死也不夠!」

  看到阿良難得用這麽硬氣的言語跟自己說話,小屁孩有些心裡打鼓,眼饞地瞅著那只小葫蘆,戀戀不捨地抬起頭,試探性問道:「要不然我讓爹娘多生幾個姐姐?這事好商量啊,對不對?」

  阿良伸手捂住額頭。

  沒來由想起之前跟陳平安一起走下山坡,那少年竟然把自己跟第五境的朱河相提並論,阿良鬆開手,哀嘆一聲,隨手撿起一乾枯枝丫在地上劃來劃去。

  李槐探過頭一看,是一個歪歪扭扭的字,寫得真心不如自己這個蒙童好看,更比不上連齊先生也說不俗氣的林守一了。

  李槐越看越覺得丟人現眼,看一下阿良的字,再看一下他腰間的銀白色酒葫蘆,一番天人交戰之後,李槐說道:「阿良,你寫字這麽醜,我決定還是不做你的姐夫了,我爹娘都希望姐姐以後嫁給讀書人的。」

  阿良緩緩抬起頭,滿臉匪夷所思,「很難看嗎?」

  李槐心情沈重,使勁點頭。

  小孩覺得姐姐李柳下次要是再敢跟自己搶東西吃,非要駡她沒良心,自己可是為了她連那啥養劍葫都不要了。

  阿良一臉你年紀小你不懂事的神色,笑呵呵道:「怎麽可能,不是我跟你吹牛,在一個離這個很遠的地方,不知道多少人看到這個字後,都紛紛竪起大拇指。」

  李槐疑惑道:「當面?」

  阿良乾笑道:「聽說,聽說。」

  李槐說道:「我就說嘛,誰有那臉皮跟你當面說寫得好,我就拜他為師,估計連我娘也駡不過他。」

  阿良譏笑道:「你拜人家為師,人家就收你為徒啊?」

  李槐一本正經道:「不收?他眼瞎啊?」

  阿良再一次捂住額頭,因為那傢夥還真是個瞎子。

  阿良想著自己還是少跟這個話,抬起頭環顧四周,左看右看,最後看到少女朱鹿,笑道:「朱鹿,想不想學習劍術啊?我現在有一些出劍的興致了……」

  不遠處,朱鹿正在擔心自家小姐。

  紅棉襖小姑娘雙手托著腮幫,望著小師叔離去的方向,眉頭緊皺。

  聽到阿良這句話後,少女憤懣道:「一邊涼快去!」

  阿良眼神無辜且茫然:「剛下過這麽一場大雨啊,你看我都渾身濕透了。」

  少女察覺到自己的失誤,可仍是冷笑道:「吊兒郎當,不學無術,不是好人!」

  阿良氣惱道:「小寶瓶,李槐,林守一,我是不是好人?!」

  李槐落井下石,「只是像好人。但如果肯送我酒葫蘆,就是好人。」

  林守一冷淡道:「以後別騙我喝酒了,先生早就說過,文人鬥酒詩百篇,全是假的。」

  只有紅棉襖小姑娘對阿良偷偷一笑,阿良頓時心裡暖洋洋的,朝她伸出大拇指,把其餘兩個傢夥的冷嘲熱諷當做了耳邊風。

  阿良的江湖,終究不是白混的。

  等到陳平安和朱河走回,一行人重新上路。

  當原本東南方向的龍尾溪繞向正南方,成為大驪地方縣志上嶄新朱批的鐵符河,頓時河水滔滔,水勢大漲。

  河面之寬,河水之深,遠勝之前的小溪氣象。

  在陳平安的提議下,稍作休整,在這裡煮米做飯,吃過午飯之後再趕路。

  李槐站在河邊,叉腰嘖嘖道:「阿良,你以前見識過這麽大的水嗎?」

  前者白色驢子的阿良看了眼溪河交界處,又看了眼身後,最後對李槐笑道:「我見過的大江大河,比你吃過的飯粒還多。」

  李槐頓時不樂意了,「阿良,你是不是一天不吹牛就渾身不舒服?!」

  阿良置若罔聞,走到搭建簡易竈台的少年身邊,輕聲道:「走,河邊走走,有些話要跟你說。」

  陳平安楞了楞,就請李家婢女朱鹿幫忙,李寶瓶一路行來,其實已經能夠幫上很多忙,甚至連幫助阿良餵養白驢也熟稔得很,所以手腳利索地幫著朱鹿姐姐一起煮飯,讓她的小師叔只管去河邊散步,一切包在她身上的俏皮模樣。

  這些日子裡,小姑娘始終堅持自己背著背簍,盡力自己打理一切。

  少年每次打拳走樁的時候,她往往都會默默陪在身邊,有樣學樣,嬌憨可愛。

  兩人走到河邊,然後沿著河水向下遊行去。

  阿良坦誠相見道:「我很喜歡寶瓶這個小丫頭,當然,你只會比我更喜歡。」

  陳平安回頭望去,小姑娘在那邊忙來忙去,又是車軲轆似的雙腿,對比說一句做一事的林守一和萬事不動手的李槐,雖然李寶瓶年紀還小,但是生機勃勃,哪怕只是看著她,就像看到一個美好的春季。

  陳平安點了點頭。

  阿良又說道:「但是你總覺得哪裡不對,是不是?」

  陳平安嗯了一聲,「自從上次跟我聊了關於武學的事情後,一口氣說了很多,可是在那之後,好像她不太愛說話了。」

  阿良問道:「你是不是跟她說了什麽期望的話語,比如說你希望她以後可以成為怎麽樣的人?」

  陳平安猛然轉頭,滿臉震驚。

  阿良大概也是不想無意間言語傷人,難得小心醞釀措辭,乾脆停下腳步,蹲在河邊,輕輕丟擲石子,在少年蹲在自己身邊後,阿良輕聲道:「情深不壽,慧極必傷,一般人自然沒資格套用這兩個說法,但是李寶瓶不一樣,雖然現在還小,第一點當然是沒影的事情,可第二點,她是已經適用了,你將你陳平安當做了依靠,所以你的一句無心之語,一件無心之舉,都會讓小姑娘深深放在心裡,話語這東西,很奇怪,是會一個一個字一句一句話,落在心頭堆積起來的,可能你覺得我這個說法比較像半桶水的老學究、酸秀才,可道理還真就是這個道理。」

  陳平安輕輕呼出一口氣,「是我的錯,我當時怕她沒信心走到山崖書院,就說了我希望她能夠成為一位女先生,小夫子。」

  阿良笑了笑,「『是我的錯』?陳平安,你錯了。」

  少年疑惑不解。

  阿良不看少年,只是懶洋洋望向平靜無瀾的河面,「你只是沒有做得更好,而不是做錯了。」

  少年更加納悶,這兩者說法不同而已,可造成的結果,不還是一樣的嗎?

  阿良終於轉頭,似乎一眼看穿少年的心思,搖頭道:「很不一樣。知道為什麽天底下的好人,一個比一個做得憋屈嗎?比如齊靜春,你們認識的齊先生,明明可以更做事更痛後的結果,就只是那麽窩囊憋屈?等到你環顧四周,好像那些個壞人,卻又一個比一個活得瀟灑快活,比如你之前跟我提到過的兩個仇家,正陽山護山猿,老龍城苻少城主,他們回到自己的地盤後,確實會過得很舒心,一個地位崇高,躺在功勞簿上享受尊敬,一個野心勃勃,志在北方。」

  阿良看著陷入沈思的少年,灑然笑道:「所以啊,做好人是很累的事情,你千萬不能做了好人,沒有得到回報,或者只是得到意料之外的答覆,就覺得自己做錯了,更不能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當好人了。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臉色嚴肅,加重語氣,重複最後一句話:「這樣是不對的!」

  阿良笑了起來,重新變成那個萬事不掛心頭的浪蕩子,「當然,李寶瓶好得很,小姑娘只是以她獨有的方式在回報你,你可別想岔了。」

  陳平安使勁搖頭道:「沒有沒有。」

  阿良點點頭,「所以我才願意跟你說這些。」

  他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橫放竹刀在雙膝,「要知道,我很少跟人講道理的,我的道理……」

  阿良略作停頓,拍了拍自己膝蓋上的綠色竹刀,「以前在劍,如今暫時在這刀。」

  阿良哪怕不下雨,日頭不大,也會戴著那頂不起眼的竹篾斗笠,他隨手扶了扶斗笠,「如果你的性格不對我的胃口,哪怕那根簪子意義跟我之前想像那般重大,哪怕你是齊靜春挑中的人,我也不會跟你嘮叨這些話,大不了把你送到大驪,心情好的話,直接把你丟到大隋就是了,對我來說,有什麽難的?」

  這個嬉皮笑臉的漢子認真起來,別有風範,雙手輕輕拍打竹刀,「對我阿良來說,人生於天地間,路要自己走,話要自己說,人要自己做。我覺得你陳平安,也該這樣,不一定全部像我,但要腰桿夠直,拳頭夠大,骨頭夠硬,更要劍術夠高!」

  阿良哈哈大笑起來,「別忘了,最重要的是活得夠久!」

  陳平安老老實實道:「阿良,雖然有些聽明白了,有些還不是很懂,但我都會記在心裡,以後遇到什麽事情,都會拿出來好好想一想。」

  阿良點點頭,欣慰道:「這就很夠了。」

  阿良率先站起身,走出去幾步,突然轉頭說道:「陳平安,我帶的乾糧吃完啦。」

  說完之後,阿良就快步離去,走向李寶瓶朱鹿那邊,嚷嚷道:「開飯沒,開飯沒?!」

  留下一個沒回過神的少年。

  說來說去,繞這麽大一個圈子,這傢夥就是為了光明正大的蹭吃蹭喝?

  陳平安笑著跟上。

  ————

  有一天黃昏,一行人遠遠經過一片綠意蔥蔥的山間竹林,紅棉襖小姑娘扯了扯陳平安袖子,伸手指向那邊,小聲問道:「小師叔,竹林哦,好看吧?」

  忙著趕路的少年嗯了一聲,繼續埋頭趕路,因為他們馬上就要見到阿良所謂的驛路了,大驪朝廷的官道。

  小姑娘默不作聲,顛了顛身後的背簍,仍然緊緊跟在少年身後。

  夜裡睡在朱鹿搭起的狹窄牛皮小帳篷裡,小姑娘想起一事,撅了撅嘴,有些委屈,最後告訴自己小師叔已經很好啦很好啦。然後沈沈睡去。

  第二天清晨,睡眼惺忪的小姑娘不敢貪睡,怕耽誤了小師叔的既定行程,自己迅速穿好衣裳,穿上那雙小師叔幫她做的草鞋,結果小姑娘剛鑽出帳篷,整個人就呆住了。

  就在帳篷外,放著一隻漂漂亮亮的綠竹小書箱。

  小姑娘楞了很久,然後一下子就嚎啕大哭起來。

  忙了一晚上的少年正在遠處昏睡,被哭聲驚醒後,趕緊起身跑過去,站在小姑娘身前,陳平安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摸著腦袋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本以為小丫頭天一亮看到小竹箱後,會高興呢。

  看到李寶瓶這麽傷心,陳平安真是心疼得厲害。

  小姑娘閉著眼睛哭了很久,睜眼看到陳平安之後,一下子止住哭聲,快步跑到他身前,狠狠抱住陳平安,哽咽道:「小師叔,對不起!」

  陳平安只好輕輕拍著小姑娘的腦袋,「不哭不哭。」

  小姑娘只是哭,傷心壞了。

  陳平安柔聲道:「不喜歡小竹箱?是小師叔做得不好看?沒事沒事,下次可以改樣子,沒辦法,小師叔以前只見過一次小書箱,以後到了外邊的熱鬧地方,再見著了好看的書箱,你告訴小師叔……」

  小姑娘抬起頭,滿臉淚水,「喜歡!沒有比這個更喜歡了!」

  可似乎越是喜歡,小姑娘就越覺得自己沒良心,越對自己的小師叔心懷愧疚,蹲在地上抽泣起來,不敢看小師叔。

  陳平安想到昨天阿良的言語,一下子想明白了,蹲下身,摸著小姑娘的腦袋,輕聲道:「李寶瓶,知道嗎?小師叔能夠陪你一起遠遊求學,真的很高興,只是以前沒有跟你說過,所以現在小師叔跟你說了,如果你還能喜歡這個不值錢的小竹子書箱,那小師叔就更開心了,真的,不騙你。」

  小姑娘緩緩抬起頭,但是雙手還是蒙住臉,她只敢露出指縫,悄悄露出那雙靈氣盎然的眼眸,怯生生抽泣道:「小師叔不騙人?」

  少年眼神清澈,點頭道:「小師叔也會騙人,但是不騙李寶瓶。」

  小姑娘迅速拿開手,笑容燦爛。

  又是少年印象裡的那個無憂無慮、天真爛漫的小姑娘了。

  所以少年也很笑容燦爛。

  有些人心如花木,皆向陽而生。

  小師叔和小姑娘尤為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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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1:45:57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三章 牆上有個字

  一座高不過十多丈的小山坡,分散站著二十餘個人,穿著衣飾並無定數,但是臉色、眼神都像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一名魁梧男子單膝跪地,正在仔細查探身軀僵硬的兩具屍體,他用手指撐開一具屍體的眼皮,露出冰裂紋瓷片一樣的眼珠子。

  一名換上一身市井婦人棉布衣裳的矮小女子,緩緩走上山坡,身後跟著捧劍女子和白臉老人。

  她沒有靠近那兩具屍體,捂住鼻子,用濃重的鼻音問道:「王毅甫,怎麽說?」

  王毅甫嘆息道:「兩人都是被高手一刀斃命,不傷身體,但是經脈皆碎,五臟六腑都爛透了。」

  婦人臉色陰沈不定,「我們大驪出現了這麽強大的武道宗師,而且還是兩位同行,咱們那位藩王殿下,一向負責邊關監視,號稱,難道偏偏這次就一點蛛絲馬跡也不曾抓到,總不可能是故意放跑漏網之魚吧?」

  王毅甫有些猶豫,「娘娘,如果我沒有看錯,是一人所為。」

  婦人驟然眯眼,氣勢淩人,「你說什麽?!」

  王毅甫指了指兩人的脖頸,出現一縷細微的紅線,「兩名死者之間的這條線,氣勢銜接緊密,分明是一人以刀橫抹。」

  婦人深呼吸一口氣,竭力讓自己的怒氣殺機不要太明顯外露,譏笑道:「風雪廟什麽時候這麽天下無敵了?隨便跑出來一個莫名其妙的傢夥,就能殺人跟殺雞一樣簡單?這兩個人是誰,你王毅甫不知道,徐渾然知道,來,說說看,讓我們王大將軍如雷貫耳一下。」

  徐渾然臉色尷尬,硬著頭皮解釋道:「一位是剛剛躋身武道第七境的宗師,精通拳法,擅長近身厮殺,一位是八樓修士,兼修飛劍和道家符籙,二十年間,兩人聯手刺殺六次,從未失手過,如今更是娘娘麾下竹葉亭的甲字高手。」

  婦人憤怒至極,只是一直在苦苦壓抑而已,此時便遷怒這位大驪第一劍師,尖聲道:「徐渾然!報上他們的名字!死人也有名字!」

  老人心中悚然,微微低頭道:「武人名叫李侯,修士名為胡英麟,都曾為娘娘一次次出生入死,為我大驪立下汗馬功勞。」

  婦人這才神色微微轉好,只是很快滿臉頽然,有氣無力道:「對,李侯和胡英麟,當年你們盧氏王朝的邊關砥柱葉慶,就是這兩人殺掉的。沒死在敵國境內,沒有死在沙場上,而是死在了我們大驪自己疆土上。」

  婦人興許是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會讓王毅甫看笑話,就拿這位武將曾經效忠的盧氏開刀,「說來可笑,開始我們覺得葉慶這麽一號重要人物,身邊肯定會有數名大練氣士暗中保護,為了除掉他,我甚至不得不和我家叔叔聯手。哪裡想得到,從滲透邊境,潛入殺人,再到功成身退,盧氏王朝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他葉慶不過是惹惱了幾股邊境仙家勢力而已,至於在朝堂上也被孤立到這一步?盧氏皇帝不是最推崇山上仙人嗎?為何最後願意陪你們盧氏殉葬的仙家宗門,就只有一家而已?」

  說完這些,婦人有些神清氣爽,心裡痛快多了。果然是吃苦不怕,只要身邊有人更苦,享福可以,但是不可以身邊有人享福更多。

  這恐怕就是她願意將其中一個孩子交給國師崔瀺,而不是山崖書院齊靜春的理由了。

  省心省力,不怕長大之後被人欺負得只會哭著找爹娘。

  王毅甫臉色閃過一抹黯然。

  大將軍葉慶,國之忠良,國之棟樑。為盧氏王朝鎮守邊關三十年,硬生生擋住大驪邊軍的三次大型攻勢。當年宋長鏡有次差點戰死戰陣之中,不知道多少回大駡葉慶是冥頑不化的老匹夫。但是到最後,葉慶死後,盧氏朝廷竟然連追封謚號一事,就爭吵了一旬之久,關鍵是哪怕這樣,也沒給太高的美謚,以至於猶有一戰之力的六萬精銳邊軍,軍心慢慢散盡。

  宋長鏡揮師而過,如入無人之境。第一件事情,就是親自去此人墳頭敬酒上香,事後大驪禮部非議,被宋長鏡一份摺子就打得滿臉腫,「豈是唯我大驪有豪傑?」

  大驪皇帝接連批閱三個大大的好字,大笑不已。龍顔大悅的皇帝,不過最後對身邊宦官笑著說,這句話是皇弟的心裡話,至於這幾個字嘛,肯定是找了捉刀郎代勞的。

  婦人其實一直在觀察這位亡國猛將的臉色。婦人暗暗點頭。雖未因此就對他徹底放心。

  若是連人之常情都失去了,必是懷有堅忍不拔之志。做什麽?除了復國能夠做什麽?

  那麽王毅甫就真是找死了。

  若是王毅甫只知道打打殺殺的一介武夫,能夠心思細膩到演戲到如此境界,那也算王毅甫有本事。

  不過她一樣不怕。

  老劍師徐渾然疑惑問道:「娘娘分明已經跟阮師打過招呼,答應不會在龍泉縣境內動手,咱們也傳信給李侯胡英麟,讓他們近期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走到大驪邊境再說。照理說阮師怎麽都該賣娘娘這個面子才對,總不至於是那風雪廟的人,連娘娘和阮師的面子都不在乎吧?」

  王毅甫問道:「那名佩刀男子的詳細身份,依然沒有查出來?」

  捧劍女子搖頭道:「尚未有結果,這種事情,我們不好找上門去問阮師,更不好去找那撥風雪廟兵家修士,只能靠大驪自己的諜報機構尋找蛛絲馬跡,而邊境諜報事務,娘娘不方便插手……」

  說到這裡就停下,年輕女子不再說話。

  這涉及到了大驪朝政最高層的暗流湧動。

  王毅甫問道:「有沒有可能是那個叫朱河的李家扈從,其實深藏不露?」

  婦人嗤笑道:「那個不過武夫五境的傢夥,不值一提。李家更沒有膽子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搗亂。」

  老劍師嘆了口氣,「這就有點難辦了。」

  婦人嫵媚一笑,「難辦?好辦得很,立即回京!我跟皇帝陛下哭去。」

  這件事,終究是別人先壞了大驪的規矩,那麽皇帝陛下是願意為她出頭的。

  ————

  李寶瓶有了嶄新的小書箱,背簍裡的大小物件就要挪窩,一大一小兩人借此機會,在休息的時候,找了個遠離李槐等人的僻靜地方,偷偷摸摸清點家當,以防遺失或是損壞。

  陳平安也摘下自己的背簍。

  一把老槐木劍,猜測是齊先生贈送,因為當時陳平安頭頂莫名其妙戴上了玉簪子。陳平安和李寶瓶都覺得應該是齊先生故意所為,陳平安平時都把槐木劍放在斜放在背簍裡,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拿出來放在膝蓋上,少年的心境就會祥和安寧。

  一顆黃色的蛇膽石,放在陽光照射下,就會映照出一絲絲黃金色的漂亮筋脈。

  其餘十二顆小巧玲瓏的蛇膽石,則已經褪去原本鮮艶色彩,但是質地細膩,依然不俗。

  李寶瓶對這些小玩意兒愛不釋手,手心托著那顆黃色蛇膽石,說道:「小師叔,這顆千萬別賣,其它十二顆石頭,以後就算要賣,也一定要找識貨的買家,要不然咱們肯定虧死了。」

  陳平安笑道:「那當然。」

  背簍裡還有一塊一尺長短的黑色長條石,看著很像斬龍台,但是陳平安不敢確定,記得寧姑娘說過,想要分開斬龍台做天底下最好的磨劍石,不但需要什麽劍仙出手,還需要折損一把很值錢的兵器,當然對於少年目前來說,很厲害或者是很珍貴的兵器、物件,都可以直接與值錢掛鈎。

  就像對於那位重返姑娘的少女來說,對手的戰力,都可以跟多少個陳平安直接掛鈎。

  陳平安知道這絕對不會是阮師傅贈送給他的,是齊先生一並送了槐木劍和磨劍石?還是那位白衣飄飄的神仙女子,使出了神通術法?又或者難道是阮姑娘私藏的體己之物?

  陳平安有些頭疼。

  阮姑娘之前在李寶瓶背簍裡,留下了金錠一顆,銀錠兩顆,一袋子普通銅錢。有次李寶瓶無意間打開錢袋子,陳平安才驚駭發現裡邊竟然夾雜有一顆金精銅錢。

  這顆壓勝錢,絕對是阮秀偷偷留下的。

  這讓陳平安嚇了一大跳,當時就滿頭大汗。如果一直粗心大意,沒能發現真相,然後不小心把這顆銅錢當做普通銅錢花出去,一想到這個後果,陳平安就恨不得先給自己兩耳光。

  大大小小的物件,陳平安一樣樣收拾齊整妥帖,就像是精打細算慣了的婦人,在搭理一個小家似的。

  每次李寶瓶看到這一幕都想笑,心想小師叔也太會過日子了。

  那麽以後得多優秀的姑娘,才配得上自己小師叔啊?

  小姑娘覺得好難找到,於是她有些小小的憂傷。

  一個鬼頭鬼腦的孩子偷摸過來,被李寶瓶發現後,他看著她腳邊那只小書箱,對陳平安說道:「陳平安,你要是給我做一個比小竹箱子,要比李寶瓶那只更大更好看,我就喊你小師叔,咋樣?」

  陳平安看了他一眼,不說話。

  李槐有些急了,決定退讓一步,「那跟李寶瓶那小書箱一樣大就行,這總行了吧?」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李槐的靴子,已經破爛不堪,露出了腳指,說道:「回頭給你做兩雙草鞋。」

  李槐大怒,跳腳道:「我稀罕那破草鞋,我要的是書箱!用來裝聖賢典籍的書箱!我李槐也是齊先生的弟子!」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一邊去。」

  李槐愕然,仔細打量著陳平安的臉色,兩人對視後,李槐突然有些害怕心虛,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破天荒沒有還嘴駡人,悻悻然離開,只是跑出去幾步,轉頭理直氣壯道:「草鞋別忘了啊,要兩雙,可以換著穿。」

  陳平安點了點頭。

  等到李槐跑遠,小姑娘滿臉崇拜道:「小師叔,你真厲害,你是不知道,李槐這個傢夥,我都只能把他打服氣,吵架是不行的,就算是齊先生跟他說道理,李槐也不太愛聽。」

  陳平安伸手揉了揉小姑娘腦袋,背起背簍,「準備動身,再走兩天,咱們馬上就可以看到大驪驛路了。」

  小姑娘背起小書箱。

  小姑娘,紅棉襖,綠竹箱。

  其實阿良憋得很辛苦,很想告訴這一大一小,如果不是咱們小寶瓶足夠可愛,就這顔色裝扮,能夠讓人笑話死。

  李寶瓶突然說道:「這個李槐,有點像小師叔你們泥瓶巷的那個鼻涕蟲啊。」

  陳平安楞了一下,好像從來沒有把兩個字放在一起比較過,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像的,以後如果有機會見到顧粲,你就會明白了。」

  小姑娘哦了一聲,反正也只是隨口一提,很快就去想像大驪驛路到底是如何的。

  陳平安其實跟李寶瓶一樣,起先也有些覺得鼻涕蟲顧粲和李槐有些像,但是相處久了,就會發現兩者差別很大。

  李槐跟顧粲看著差不多的性格,嘴裡跟長了一窩蜈蚣蠍子似的,毒的很,能夠一句話把人氣得夠嗆,在陳平安眼中,其實大不一樣,同樣是沒心沒肺,同樣窮苦出身,顧粲看似賊兮兮,轉起眼珠子來比誰都快,但顧粲身上那股超乎年紀的精明,更多是一種自保,李槐則是純粹的小刺猬一個,逮著誰都要刺一下,這是因為李槐到底父母健在,上邊還有個姐姐,心性其實不複雜,而且上過學塾讀過書,身邊的同窗蒙童是李寶瓶,林守一,石春嘉這些稍大的孩子,大體上李槐是沒吃過大苦頭的。

  顧粲不一樣,一手拉扯他長大的娘親,有些時候不得不說也連累了他,使得小小歲數,便嘗過了人情冷暖,陳平安就曾經親眼看到,一個滿身酒氣的醉漢駡駡咧咧走出泥瓶巷,看到玩耍回家的顧粲,什麽也沒說,走過去就狠狠踹了顧粲肚子一腳,顧粲倒地後,還狠狠踩了他腦袋一腳,那麽點大孩子抱著肚子蜷縮在牆根,哭都哭不出來。

  如果不是陳平安湊巧出門碰到,飛奔過去,一拳打得那漢子踉蹌後退,然後趕緊背起顧粲去了趟楊家鋪子,天曉得會不會落下什麽病根。

  也更加記仇,心裡頭有個小賬本,一筆筆賬,記得很清楚,誰今天潑婦駡街駡過了他娘親,哪家不要臉的漢子嘴花花調戲了他娘親,他全記得,可能隨著歲數增長,有些事情和細節已經忘了,但是對某個人的憎惡印象,顧粲肯定不會忘。當然,那個給了他兩腳的漢子,顧粲記得死死的,叫什麽名字,住什麽巷弄,家裡有誰,顧粲全部一清二楚,私底下跟陳平安獨處的時候,總是嚷嚷著要把那人的祖墳給刨了,還說那人有個女兒,等她長大了,一定要睡她,往死裡欺負她。

  大概那個時候的孩子,根本就不知道睡是什麽意思,只知道很多婆姨漢子喜歡「開玩笑」,與他娘親相關的言語,婦人說偷人二字,漢子則往往都帶著個睡字。

  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孩子不過四歲多,那張稚嫩的小臉,臉龐猙獰,滿是凶光,眼神狠厲。

  陳平安有些擔心,他當然希望顧粲在外邊過得比誰都好,但同時打心底不希望顧粲成為蔡金簡、苻南華那樣的神仙人物。

  看著心不在焉的小師叔,李寶瓶問道:「怎麽了?」

  陳平安若是以前,就會說沒事,但是現在開門見山說出了心裡話,「我怕下一次見到鼻涕蟲,會變得不認識他了。」

  李寶瓶疑惑道:「小孩子個子竄得快,如果過個四五年七八年才見面,你們不認識也很正常啊。」

  陳平安咧嘴一笑,更像是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勁:「我相信顧粲,一直會是那個泥瓶巷的鼻涕蟲。」

  至於認不認得自己,沒關係。只要那孩子過得好,比什麽都好。

  ————

  鐵符河的河床出現斷層石崖,下跌迅猛,下遊水勢頓時暴漲。

  陳平安站在河畔石崖上練拳,來來回回都是那走樁六步。

  阿良不知道何時站在石崖邊緣。

  水花四濺,水聲滔滔,水霧彌漫,好在暮春時節,寒氣已降,並不顯得寒意刺骨。

  阿良大聲說道:「你練這個拳,沒太大意思。這走樁,是個很入門的小架,隨便哪個江湖門派都有,倒是那個立樁,還算馬虎,最少能夠幫你勉強活命,像是吊命用的藥材,不名貴,但好在對症下藥。」

  少年聽在耳中,笑了笑,沒有說話。

  因為姚老頭說過,練拳之時,切忌泄氣。

  阿良點點頭,「但是一件沒意思的事情,有意思的人可以做得很有意思。你這麽練拳,問題不大。武道一途,本就是實打實的滴水鑽石,靠的就是水磨工夫。」

  陳平安練拳完畢,擦了擦額頭汗水,問道:「阿良,你不是那個什麽神仙台魏晉吧?」

  阿良笑道:「當然不是,他念詩那是一套一套的,酒品奇差無比,一喝高了就喜歡一把鼻涕一把淚,比李槐還不如。我怎麽可能是這種人。」

  陳平安楞了一下,似乎沒想到阿良這麽直截了當,「那毛驢和酒葫蘆?」

  阿良白眼道:「自然都是魏晉的。我可沒他這麽窮講究,喝酒倒是喜歡,騎驢看山河什麽的,真做不來,慢騰騰的,能把我急死。」

  陳平安小心翼翼問道:「他不會是死了吧?」

  阿良笑意玩味,「我殺他幹嘛,殺人奪寶啊?」

  陳平安看著阿良,搖搖頭,「我相信你不會殺他。」

  阿良拿起本該用來養劍的酒葫蘆喝了口酒,「這只養劍小葫蘆是他送給我的,我教了他一手上乘劍術,那小子茅舍頓開,終於打破了瓶頸,所以閉關去了。作為酬勞,他就把葫蘆送給了我。別覺得是我占便宜,是他賺大發了。我只是幫著照看這頭毛驢而已。」

  風雪廟兵家劍修的十樓,想要破開,難得很。

  不過這種話,阿良不想跟陳平安解釋得太清楚。

  路是要一步步走的。

  陳平安有些奇怪,問道:「阮師傅為何沒有認出你來?」

  阿良找了個地方坐在,晃了晃銀白色的小葫蘆,「葫蘆裡的本命劍氣猶在,且無殘缺,這意味著主人尚存,神魂體魄皆全。你們東寶瓶洲是個小地方,阮邛不覺得在這裡有太過嚇人的高手,能夠瞬間斬殺魏晉不說,還能夠快到連魏晉的本命飛劍都來不及聯繫。」

  陳平安驚訝道:「我們東寶瓶洲王朝有千百個,我們到現在還沒走到大驪邊境呢。」

  阿良扭頭把酒壺丟給身邊站著的少年,「你也知道是『走』的啊,來來來,喝口酒,男人不會喝酒,就是白走一遭了。」

  「不喝酒。朱河說過練武之人,不能喝酒。」陳平安小心接過酒葫蘆,坐在阿良身邊,遞還給他,阿良卻沒接,陳平安只好小心翼翼捧在懷裡,望著河水,輕聲感慨道:「也是,我見過踩在劍上飛來飛去的神仙,從咱們小鎮頭頂上飛過去,很多。」

  阿良現在一聽到朱河就有些煩,偏偏身邊這傢夥喜歡拿自己跟朱河比較。

  陳平安笑問道:「阿良,你真能教魏晉劍術?那你豈不是要比朱河還要厲害?」

  又來了。

  阿良嘆了口氣,「我也就是脾氣好,不跟你一般見識。」

  陳平安是真的很好奇這件事,打破砂鍋問到底,「難道還要厲害很多?」

  阿良一把搶過酒葫蘆,仰頭灌了一口酒,滿臉嫌棄道:「滾滾滾。」

  陳平安哈哈大笑,轉頭看著一臉鬱悶的斗笠漢子,眨眨眼,嘿嘿道:「其實我知道你比朱河厲害很多。」

  阿良總算好受一些。

  陳平安馬上補了一句,語氣誠懇道:「我覺得兩個朱河都未必打得過你。」

  阿良無奈道:「你如果真想拍馬屁,有點誠意行不行,好歹把『未必』兩個字去掉啊。」

  陳平安默不作聲,嘴角翹起,望著那條聲勢浩蕩的青色瀑布,突然說道:「阿良,謝謝你。」

  阿良一口一口喝著酒,隨口問道:「嗯?謝我做什麽,既沒有教你練拳,也沒有教你練劍。」

  陳平安盤腿而坐,習慣性雙手十指在胸口,練習劍爐拳樁,「遇到你之後,覺得外邊的世界,沒那麽讓人覺得害怕了。因為我發現原來外邊,也是有好人的,不都是誰都本事高就隨意欺負人。一路上李槐朱鹿那麽說你,也從不生氣。」

  阿良笑著喝了一口酒,慢了一些,「這一番表揚,來得讓人措手不及,讓我喝口酒壓壓驚。不過你小子也會害怕?敢小巷殺年紀輕輕的神仙人物,敢和搬山猿正面硬扛?敢二話不說就帶著小寶瓶出來遠遊大隋?你膽子真不小。」

  陳平安輕聲道:「有些事情做了,是因為必須要做,不代表我就一點不害怕啊。我就是一個燒瓷的窯工學徒,膽子能大到哪裡去?」

  阿良點點頭,「是這個理。」

  兩兩無言,唯有水聲。

  阿良率先打破沈默,問道:「如果在一個很出名的地方,你做了一件很出風頭的事情,然後你可以刻下一個傳承千秋萬年的大字,你會挑選哪個字?」

  陳平安想了想,「應該是我的姓氏吧,我爹娘都姓陳,刻下陳這個字,多好。」

  阿良搖頭嘆息,「真俗氣,不像我。」

  阿良很快自顧自解釋道:「正常正常,像我這樣的奇男子,畢竟是鳳毛麟角的存在,牛羊成群於平地,猛虎獨行於深山。寂寞啊。」

  斗笠漢子興許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感動了,趕緊狠狠灌了一大口酒。

  草鞋少年突然咧嘴笑起來,笑得怎麽都合不攏嘴,像是也想到很開心的事情。

  這絕對是稀罕事。

  於是阿良問道:「想什麽呢,傻樂呵?」

  少年有些臉紅,赧顔道:「如果可以多刻字的話,那我就在那堵牆上,寫下心愛姑娘的名字。」

  阿良齜牙咧嘴,嘖嘖道:「那你多燒香,祈求你未來媳婦的名字只有兩個字,如果是三個字,四個字,呵呵。」

  陳平安楞了一下,「難道還有人的名字是四個字?那不是很怪嗎?」

  阿良拍拍少年肩膀,「陳平安,以後多讀書。」

  陳平安有些難為情。

  阿良猛然驚醒,「陳平安,你有喜歡的姑娘了?!誰誰誰,趕緊說出來,讓我樂呵樂呵!」

  陳平安笑眯起眼,搖頭道:「沒呢。」

  阿良伸手指了指少年,「一開始就知道你不老實。」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你現在還是打光棍吧?」

  阿良:「閉嘴!」

  陳平安還以顔色,「一開始我就知道了。」

  阿良伸出大拇指,指著自己,道:「知道在別的幾處地方,多少女俠仙子哭著喊著要嫁給我阿良嗎?」

  陳平安一本正經回答道:「我當然不知道啊。」

  阿良吃癟後,默默喝酒。

  陳平安問道:「對了阿良,你刻了個什麽字?可以說嗎?」

  阿良立即神采煥發,得意洋洋,「那可了不得,我那個字寫得鐵畫銀鈎天下無雙不說,關鍵是那個字很有味道!朗朗上口,氣勢如虹,比起什麽姓氏啊浩然啊雷池啊,要好上太多了。你是不知道,為了攔阻我刻下這麽個字,好些老烏龜王八蛋的臉都黑了,沒法子,就怕貨比貨,其中有幾個輩分挺高的傢夥,氣得吹鬍子瞪眼睛,差點就要卷起袖子跟我幹架,我才懶得理睬他們,你們幾個不要臉皮合夥打我一個,我不跑?我傻啊,對吧?當然了,我是刻完字再跑的。」

  陳平安有點後悔問了這個問題。

  阿良一臉「你快問是哪個字」的表情。

  陳平安輕輕轉頭,重新望向河水,打死也不開口說話。

  阿良呆若木雞。

  斗笠漢子輕輕塞好香氣四溢的酒葫蘆,顯然是連喝酒的興致也沒了。

  就在此時,陳平安驀然瞪大眼睛,發現鐵符河下遊的河面上,竟然有四五人聯袂踏水而行,有白髮蒼蒼的蓑衣老人高歌「自古名山待聖人」,有衣裳艶麗的妖嬈女子嬌笑連連,還有身穿道袍的小童子手持竹杖,老氣橫秋。

  陳平安瞪大眼睛,喃喃道:「神仙?」

  阿良連正眼也沒瞧一下。

  朱河手持一串紅色鈴鐺,急促響動,往陳平安和阿良這邊飛奔而來,臉色沈重道:「這是老祖宗留給我的震妖鈴,一旦有妖魅山精靠近鈴鐺百丈之內,便會無風自響,阿良前輩,陳平安,我們最好小心一些,先離開這河畔石崖,以免發生不必要的衝突。」

  陳平安想了想,就要起身。

  阿良根本不看河面那邊的奇異景象,拔出酒塞子,對兩人晃了晃,笑道:「我喝過這口酒就走,很快的。」

  朱河有些焦急,「阿良前輩,咱們大驪朝廷對於山野妖魅的管束,一向極為寬鬆,只要不鬧出人命,一般是從來不插手的……」

  阿良啊了一聲,說著這樣啊,趕緊起身,就要跟他們一起離開石崖,給那撥不速之客讓路。

  但是河面之上,那五位神異非凡的傢夥,各自的境界修為,高下立判,道行最高的蓑衣老叟第一個像是被天雷劈在腦門上,止住身形,一動不動,之後四位皆是如出一轍。再然後,又是滿身仙氣的老叟第一個掉頭,撒腿狂奔,這次可顧不上什麽神仙風采了,恨不得手腳並用,之後四人仍是如此。

  阿良一臉假得不能再假的狐疑神色,還帶著壞笑。

  朱河咽了口唾沫。

  手中鈴鐺已經寂靜不動。

  他試探性問道:「阿良前輩,這是?」

  阿良系好那只銀色小葫蘆,揉了揉下巴,「難道是我殺氣太重?」

  陳平安小聲問道:「阿良,是那些傢夥認出了你的這只養劍葫蘆?」

  阿良爽朗大笑,摟著少年的肩膀,走下石崖,「有可能有可能,養劍葫蘆裡大有玄機嘛。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阿良突然鬆開手,讓陳平安先回去。

  草鞋少年小跑離去。

  阿良仍然跟朱河勾肩搭背,低聲問道:「朱河,你是武夫第五境,對吧?你是怎麽含蓄得讓陳平安覺得你是高手的?不如教教我,否則我費了這麽大力氣,白白擺了那麽多高手架子,那小子也照樣睜眼瞎啊。」

  朱河身體僵硬,忐忑不安道:「阿良前輩,這個我真不知道啊。」

  阿良怒道:「這就沒勁了啊。」

  朱河哭喪著臉,「阿良前輩,我真不知道。」

  前邊,少年轉身倒退著小跑,面朝阿良,大聲笑問道:「阿良,那個字到底是啥?」

  阿良頓時神采飛揚,咳嗽一聲,一手扶了扶斗笠,一手高高伸出大拇指,「猛!」

  少年跟河面上那五個傢夥一樣,如遭雷擊,然後默默轉身,飛奔離去,嘀咕道:「你大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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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2:27:14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四章 秀色可餐

  鐵匠鋪子那邊總計挖出七口水井,井水甘甜,冷氣森森。

  傳言那個曾經在騎龍巷住過一段時間的阮師傅,是會鑄劍的神仙,連朝廷也敬重得很。禮部官老爺和小吳大人,都曾經親自去拜訪過。所以阮師傅的身份不簡單,絕對假不了。很多人都想著把孩子塞進鐵匠鋪子,只可惜已經不招人了,不過阮師傅倒是有次去鎮上買酒,挑中了兩個孩子做學徒,第二天酒鋪子就人滿為患,全是大人長輩拎著自家孩子,問題在於也沒人真正買酒,全眼巴巴等著阮師傅能夠看中誰,孩子可不管什麽前程不前程,撒腿鬧得歡,雞飛狗跳吵翻天。

  小鎮其實在縣令吳鳶出現之前,只知道自己是大驪子民,龍窯是為大驪皇帝家裡燒制瓷器,僅此而已,其餘一概不知,小鎮人員流通極少,根本不存在什麽拜訪親戚、出門遊學、遠嫁他鄉,書上不教,老輩不說,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四姓十族當中知道一些內幕的人物,更不敢泄露天機。

  那些本命瓷被挑中的幸運兒,能夠走出去欣賞外邊的大好河山,在驪珠洞天破碎下墜之前,根本沒有衣錦還鄉的機會,這是小鎮四方聖人早年訂立的規矩之一。

  如今按照縣衙張貼的告示和識字之人的講解,才知道以前是因為龍泉縣的山路,太過險峻,如今朝廷花了大力氣才開通道路,是為了開山一事,要把那些山頭送給某些相中此地風水的大人物,與此同時,縣衙禮房吏員為首的一撥人,開始為轄境百姓講解各種規矩,應該如何與外鄉人相處,

  比如不可胡亂對著外鄉人指指點點,稚童不可衝撞街道行人,絕對不許擅自觸碰外鄉人的坐騎等等,如果一旦出現任何爭執,百姓則必須如實向龍泉縣衙禀報,不可自作主張,官府會秉公處理。

  四姓十族對此並未展露出太過熱情,更沒有幫著縣衙出面做點力所能及的意思,更多還是冷眼旁觀,至於是不是等著看縣衙鬧笑話,就只有吳鳶和那幫老狐狸肚子裡清楚了。

  小鎮的巨大變化,對自幼在兵家祖庭風雪廟長大的阮秀而言,感觸不深不在意。

  她自從遇到某個矮冬瓜之後,就心情鬱鬱。

  那蠻橫婦人大搖大擺去了陳平安家的宅子不說,還把院門和屋門銅鎖都給弄壞了,她之前跑去給兩棟宅子打掃的時候,剛好撞到那撥前去換鎖的人,阮秀氣得柳眉倒竪,跑上去講道理,那幾人彷彿知曉她的身份,畢恭畢敬道歉賠禮,但是幕後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擺出一副阮小姐你就算活活打死我們也不敢說的無賴架勢,這也就罷了,阮秀要他們交出舊鎖和嶄新鑰匙,回到鐵匠鋪子,就碰到那個矮冬瓜,她竟敢還有臉笑眯眯說是自己不小心,才打壞了銅鎖。

  阮秀還依照約定,雇人修繕泥瓶巷一棟無人居住的破敗宅子,屋頂塌陷出一個大洞,房梁腐朽,紅漆剝落。阮秀要那些小鎮出身的磚瓦匠,仔細修補,小心添磚加瓦,最後實在不放心,還專門盯著他們做事大半天功夫。

  再就是相鄰的壓歲鋪子和草頭鋪子,都掛名在了陳平安名下,兩間老字號鋪子的老夥計,走得七七八八,只得另外雇傭夥計,她不敢挑選一些油滑之輩,便讓自家劍鋪的人,推薦了些性情本分卻手腳伶俐的婦人少女,幫忙打理生意。

  壓歲鋪子繼續販賣各式糕點吃食,草頭鋪子則繼續兜售雜項物件,文玩清供、古琴字畫,五花八門的東西都有。

  阮秀只要劍鋪沒事的時候,就會趴在某一間鋪子櫃檯上,怔怔出神,很多時候大半天時光就這麽悠悠然流逝。反正不用她招徠生意,她也不擅長跟人討價還價,事實上這兩家鋪子都屬陳平安的家底,青衣少女恨不得一塊糕點賣出幾兩銀子的天價,只不過終究是心性淳樸的少女,沒好意思這麽做,只是猶豫著要不要幫他找幾個懂得察言觀色的人,幫著鋪子多賺些錢,但是她又怕那樣的人,他回到家鄉的時候,會不喜歡。

  因為他不是那樣的人。

  就連糕點也沒那麽饞嘴貪吃的少女,所以原本圓圓潤潤的下巴,逐漸有些尖尖的了。

  如小荷露出尖尖角,清新動人。

  阮邛倒是幾次提起,要是她覺得小鎮這邊悶得慌,可以去神秀山橫槊峰那邊走走看看,山水風光還不錯。只是少女一直提不起這個勁兒,一直拖拖拉拉,阮邛也就作罷。但少女越是這麽渾渾噩噩,打鐵鑄劍的時候,反而越是聚精會神,神意充沛,境界攀升更是一路高歌猛進,這才讓阮邛放下心來,既然於修行是好事,他就不會去指手畫腳。

  因為一個凡夫俗子的墳頭,早已青草蔥蔥,甚至子孫也已白髮,可是曾經同齡的修行有成之人,卻依然還是女子貌美的光景。

  阮秀這兩天更加心煩,因為每次她來到鋪子發呆,都會有人來打攪。

  是一個腰間別有一支朱紅色長笛的年輕人,錦衣玉帶,頭戴紫金冠,很趾高氣昂的作態,可是這個人的樣子,她倒是忘了,或者說從來沒有認真看過。

  因為阮秀自從年幼記事起,就見過太多太多這樣的人了。因為她爹是阮邛,不但是風雪廟大修士,更是東寶瓶洲首屈一指的鑄劍師。

  不過到了這裡後,阮邛跟她說過,已經跟大驪朝廷打過招呼,在甲子之內,大驪不可以對外大肆宣揚,用他阮邛這塊金字招牌來謀劃什麽。一旦被他阮邛發現,商量是可以商量,但是結果如何,阮邛不會保證。在阮邛在洞天下墜淪為大驪版圖之後,那場厮殺,不但殺得周圍修士肝膽欲裂,其實連大驪朝廷和更遠的山上勢力,都已領教過聖人阮師的脾氣,沒人願意拿性命來跟阮邛講道理,敢這麽做的人,要麽被阮師在自己地盤上名正言順地打死,要麽被扯進地界光明正大地打死。

  都不用阮邛直說,大驪那一小撮真正的大人物,其實心知肚明,這位從風雪廟脫離出來自立門戶的聖人,真正的逆鱗所在,是他那個公認天資卓絕的女兒。若非阮秀的緣故,阮邛當初絕對不會從風雪廟離開,從齊靜春手裡接手驪珠洞天,因為當時沒有誰會將坐鎮這座小洞天視為美差,那意味著一身修為和境界受到天道壓制,能夠維持境界不跌落、體魄不朽壞,已是極致。

  當然,齊靜春是例外,很大的一個意外。

  既然阮邛的命脈是他女兒,所以如今大驪刻意幫忙保密,絕不敢輕易對外提及阮秀的名字。

  於是就有不明就裡的傢夥,無意間逛蕩到小鎮騎龍巷的草頭鋪子,見到那位馬尾辮少女後,立即驚為天人,心想一間鋪子的少女罷了,身份撐死了也高不到哪裡去,以他的容貌談吐和身世背景,還不是手到擒來,讓她對自己一見鍾情,心甘情願做那紅袖添香的奴婢,素手研磨的丫鬟?

  不過他到底是身負家族使命,來這裡買山頭,而且小鎮如今藏龍臥虎,不說那位高高在上且脾氣暴躁的兵家聖人,大驪禮部和欽天監的人都在,據說連縣令都是大驪國師的得意門生,所以這位公子哥謹守父輩的叮囑,到了小鎮,夾起尾巴做人,真要闖了禍,家族連收屍也不會做。所以他絕不敢像在自家轄境內那麽敢胡作非為,再說了,強搶民女什麽的,他做起來雖然熟門熟路,可真的很無趣。

  這位自詡風流的年輕公子哥,估計打破腦袋也想不到,那個看上去傻乎乎的慵懶少女,竟然姓阮。

  他今天又跨過門檻,裝著在一排排百寶架上挑選心儀物件,然後裝著跟一位婦人砍價,最後笑著開口,跟那位像是小掌櫃的青衣姑娘打招呼,輕輕揚起手中那塊挺有眼緣的書案清供石,一手高,卻是雲頭雨腳美人腰的模樣,定價三十兩銀子,他問那少女能不能便宜一些,三十兩銀子實在太貴了些。

  實則對他來說,三十兩黃金又算什麽?

  阮秀頭也沒抬,淡然道:「不能。」

  男子故作瀟灑地聳聳肩,說這石頭他買了,最後他又挑了兩樣物件,又問那少女買了這麽多東西,總該便宜一些吧?而且他要在小鎮常住,肯定是回頭客的,所以會經常光顧生意……總之囉裡囉嗦一大堆,櫃檯那邊阮秀聽得心煩,還是不抬頭,淡然道:「東西可以買,照著價格付錢便是,話少說。」

  那年輕公子哥不怒反笑,呦呵,看不出來,還是一匹性情貞烈的胭脂馬?

  他還真不生氣,只覺得激起了自己的求勝心,本來買山一事就板上釘釘了,他不過為財大氣粗的家族露個臉畫個押而已,為何不找點無傷大雅的樂子?於是他讓婦人將三件東西打包後,離去之前,笑道:「這位姑娘,我明天還會來的。」

  阮秀終於抬起頭,第一次正視他,「你以後別來了。」

  年輕男人饒有興致地凝視少女,真是一張越看越喜歡的臉龐,絕對不是家裡那些庸脂俗粉可以媲美的,所以他笑眯眯道:「為什麽?」

  阮秀臉色平靜,「這家鋪子是我……朋友開的,所以我可以決定歡迎哪些客人進門,不歡迎哪些客人來礙眼。」

  那人指著自己鼻子,笑容更濃,「我礙眼?姑娘這話從何說起。」

  阮秀重新趴在櫃檯桌面上,揮揮手,「你走吧,我不想跟你這種人說話。」

  鋪子外邊站著一位身材高大的健碩男子,滿臉不悅和戾氣,冷冷看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市井少女。

  年輕男人笑著朝那名扈從擺擺手,眼神示意他別嚇著自己的盤中餐,付完賬後,他走向門口,不忘回頭說道:「明天見啊。」

  阮秀嘆了口氣,站起身,繞過櫃檯,對那個剛剛跨出門檻後轉身站定的傢夥,說道:「我勸你以後多聽聽別人說話。」

  年輕男子看著少女那令人驚艶的婀娜身姿,感慨自己這趟真是艶福不淺。

  至於少女說了什麽,他自然聽見了,只是沒有上心,更不會當真。

  那名扈從驟然間身體緊綳,頭皮發麻,如芒在背,正要有所動作,只見青衣少女和自家公子一起沖向了騎龍巷對面的牆壁。

  他眼睜睜看著公子被那少女一手按住額頭,最後整個人的頭顱和後背,全部嵌入那堵牆壁之內。

  年輕公子哥瞬間失去知覺,七竅流血,他背後牆壁被砸裂出一張巨大蛛網。

  少女對著翻白眼暈死過去的男人說道:「以後要聽勸,聽明白了嗎?嗯?還是不聽?」

  少女高高抬起一腿,又是一腳迅猛踢出。

  本就可憐至極的公子哥連身軀帶牆壁,一同凹陷下去,很是慘不忍睹。

  少女收回腿,轉身走向鋪子,對那個絲毫不敢動彈的高大扈從說道:「人抬走,記得修好牆壁。」

  那武夫第五境的扈從,咽了咽口水,連一句狠話都不敢說。

  他只是明面上的貼身護衛,真正的頂梁柱,是一位外姓家族供奉,如今還跟諸多勢力一般無二,去了山裡,跟隨在大驪禮部侍郎和欽天監青烏先生屁股後頭,既是與大驪朝廷聯絡感情,也是象徵性查看那兩座重金購得的山頭。

  不是第五境武人爛大街,誰都可以欺負,而是這位馬尾辮小姑娘的出手,太過恐怖了。

  要知道自家公子已經躋身第四樓,雖然比不得那些仙家府邸的真正天縱奇才,可只要最終能夠躋身第五樓,那就等於擁有了雄踞一方的霸主資質,畢竟在武人輩出的大驪版圖上,練氣士比起武人,要吃香太多。所以那兩座山頭,會是自家公子的龍興之地。

  這位第五境武人顧不得自報家門,震懾那個出手狠辣的少女,趕緊飛掠到巷子對面的牆下,片刻之後,眼眶通紅的男人猛然轉身,臉色鐵青,大駡道:「小賤貨!你知不知道自己打爛了我家公子的修行根本?!」

  阮秀已經走入鋪子,聞言停步卻沒轉身,只是扭頭道:「知道啊,我故意不殺他留著受罪。」

  那武人幾乎要瘋了,這小丫頭不會是個腦子壞掉的瘋子吧?

  少女笑了笑,「你駡我,我不跟你計較,因為我會跟你家族算帳。按照你們的套路,一般是打了小的跑來老的,所以你大可以喊那個傢夥的長輩朋友之類,讓他們過來找我的麻煩,放心,我就在這裡等你們,什麽地方都不去。如果你們既沒人來尋仇,也沒有人來道歉,事先說好,別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

  少女想了想,「如果你們的老祖宗或是家族援手,真能打敗我,那我也會把我爹搬出來,沒辦法,我就只有這麽一個親人了。」

  少女突然莫名其妙就開心起來,笑得需要抿起嘴,才能不讓自己顯得那麽開心。

  如今她好像多出了一個朋友,就是這間鋪子的主人。

  那武人瞠目結舌看著少女的「詭譎」笑意,可以確定她真是瘋子了。

  他不敢過多逗留,當務之急是盡可能留住自家公子的修為,背起自家公子,在騎龍巷飛奔而走,能夠成為重要人物的貼身護衛,終究不是蠢人,他跑出一段距離後,立即對著某處大聲吼道:「我家公子是豐城楚家,是你們大驪貴客!我家老祖更是搖鈴山副宗主!」

  但是並無任何反應。

  這位武人瞬間透心涼,遍體生寒。

  那些潛伏暗處的大驪諜子,選擇了見死不救!

  這絕對不合常理,不合規矩!

  武人如喪考妣,難道自家公子惹上了不能惹的硬釘子?可是老祖宗不是分明說過,除去先後兩位聖人不提,世代盤踞小鎮的那些地頭蛇,並無太大成就嗎?怎麽小小一間鋪子的少女,武力就如此驚人?

  遠處,一個年輕人悄然坐在視野遮蔽的牆頭,單手托著腮幫,打了個哈欠後,冷笑道:「真當我大驪怕你一個豐城楚家啊。」

  最後他收回視線,望向那間鋪子,已經看不到櫃檯後的少女身影,輕聲笑道:「不愧是傳說中風雪廟第一好說話的姑娘。」

  他很快收起笑意,繼續監視四周動靜,一有風吹草動,他有權力調動附近所有大驪死士,出手殺人,可以不計代價和不計後果,無論對方是誰。

  但是同時他也猜得出來,這樁風波,不會到此為止,說不定就會牽扯到皇帝陛下,當然還有聖人阮邛。因為豐城楚家可以拿這件事上綱上線,大做文章,以形勢輿論壓迫大驪朝廷。大驪如今國勢鼎盛,什麽都不怕,唯獨對於文人清議,一向極為重視,先帝與當今陛下皆是如此,十分厚待和容忍讀書人。

  鋪子內的幾位婦人少女,一個個嚇得戰戰兢兢,大氣不敢喘。哪裡想得到平時這麽好脾氣的秀秀姑娘,有這麽一面?一出手就把人打了個半死不活?

  少女趴在櫃檯上,繼續發呆。

  她突然想起什麽,從櫃檯抽屜裡拿出一塊小石頭,放在桌面,然後少女換了一個姿勢,臉頰貼在桌面上,伸出手指輕輕撥動那顆石頭,看著它滾來滾去。

  秀秀姑娘,秀色可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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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3:52:41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五章 小廟

  龍泉縣西南邊境地帶,落魄山山勢宛如獨樹一幟,格外矚目。

  一行人按照規矩,臨近龍泉地界後,便選擇腳踏實地地行走至此,並未御風淩空或是御劍飛掠,之後他們就要入山,去勘探那座出産斬龍台的龍脊山,那將是東寶瓶洲最大的一塊磨劍石,哪怕一分為三,單獨拎出一塊,亦是如此。

  對於這這四位出身一洲兵家祖庭的修士而言,徒步行走山岳湖澤,算不得什麽苦事,畢竟風雪廟兵家修士一向看重淬煉體魄,這本身就是在砥礪修為,既是修力也修心。

  當四人看到遠處阮師的身影,紛紛加快腳步,主動向這位宗門前輩抱拳行禮。阮邛在風雪廟輩分算不得太高,但是口碑極好,開闢出那座蜚聲南北的長距劍爐後,先後為同門鑄劍十餘把,結下了許多善緣和香火情。

  但真正讓阮邛獲得風雪廟六脈勢力的共同認可,是一樁大風波,東寶瓶洲中部如日中天的水符王朝,大墨山莊是首屈一指的仙家府邸,有一位天資卓絕的年輕老祖,剛剛破境升為陸地劍仙,缺少一把趁手兵器,聽聞阮邛鑄劍之術登峰造極,親自登門風雪廟綠水潭,向阮邛求劍,許諾了一份天大好處,可當時阮邛答應為一位文清峰晚輩鑄劍,需要耗時數年,不管那名生性桀驁的劍仙如何勸說,阮邛只說是自己鑄劍只講先來後到,他可以為大墨山莊免費打造一把劍,但只能是當下那把劍出爐之後,為此年輕劍仙覺得阮邛是故意羞辱自己,一怒之下大打出手,阮邛當時只是九樓修士,拼著重傷也不曾低頭,一戰成名。

  大墨山莊為此付出了不可估量的巨大代價,除去那名陸地劍仙被拘押在風雪廟受罰五十年,短短六年之間,風雪廟六脈各有一人前去大墨山莊挑戰,打得大墨山莊從水符王朝當之無愧的第一宗門,掉落到二流勢力墊底,至今尚未緩過來。

  阮邛笑著向四人抱拳還禮,風雪廟並無繁文縟節,便是晚輩面對那些修為通天的老祖,禮儀仍是如此簡單。

  阮邛與他們說過了一些龍脊山事宜,以及大驪朝廷在龍泉縣的大略部署,然後隨口問道:「神仙台魏晉,此次是不是與你們同行北上?」

  一位白衣負劍老人笑道:「宗門中途有傳遞過飛劍訊息,魏師伯這次確實北上了,只是卻沒有與我們同行,好像聽說賀仙子此次作為道家代言人,進入了這座驪珠洞天,師伯這才願意趕來湊熱鬧。如果沒有意外的話,應該已經見過了那位南歸宗門的賀仙子。」

  阮邛問道:「你們有人見過魏晉嗎?」

  四人皆搖頭,「不曾見過真容。」

  負劍老人問道:「阮師有此問,可是有事發生?」

  阮邛笑著擺手道:「只是好奇而已,如果我沒有記錯,魏晉堪堪四十歲,就已經坐穩十樓境界,神仙台也確實需要有人站出來,挑起劉老祖一脈的大梁。」

  五人一起行走在僻靜山路上,負劍老人輩分和修為都最高,其餘三人則該稱呼魏晉為魏師伯祖,老人與阮師並肩而行,風雪廟六脈,以神仙台最為香火單薄,幾乎淪為俗世王朝數代單傳的慘淡景象,恰恰又是神仙台在三百年中對風雪廟貢獻最大,所以阮師曾經所在的綠水潭,老劍修所在的大鯢溝,都對神仙台報以由衷的善意和期待,哪怕風雪廟內部六座山頭各有爭執,但是如果門風嚴謹、傳承有序的神仙台徹底消逝,那麽不管對風雪廟哪一脈,注定都不是好事。

  老人聞言後撫鬚笑道:「魏師伯天縱奇才,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江湖上也贏得偌大名聲,說不定下次見面,就是咱們東寶瓶洲最年輕的上五樓的大修士了。」

  阮邛輕聲道:「樹大招風,越是如此,越要小心啊。」

  老劍師轉頭看著阮師凝重神色,頓時了然,沈聲道:「等這次事了,返回風雪廟,我就會跟宗主建言,爭取將魏師伯召回宗門,魏師伯不管如何,最好等到成功躋身上五樓之後,再行走江湖。」

  阮邛點頭道:「這是老成之見,理當如此。相信魏晉在江湖闖蕩多年,也見識過人心險惡,能夠理解宗門的苦心。」

  老人欲言又止。

  阮邛搖頭道:「最後魏晉願不願意回到風雪廟修行,那就是他自己的決定了。」

  阮邛突然望向小鎮那邊,抱拳道:「我家秀秀出了點事情,我得去看看,就不與諸位同行了。」

  負劍老人一挑眉頭,已是滿身殺氣,「阮師,若是不方便出手,打聲招呼,交由我來。誰敢欺負咱們秀秀,活膩歪了不是?!」

  阮邛會心一笑,道:「小事而已。」

  阮邛身形拔地而起,轉瞬即逝。

  風雪廟其餘三人有些詫異,不曉得老人何時如此喜愛寵溺阮秀了,要知道這十多年老人多仗劍遠遊,不曾待在山上,與那位小姑娘自然算不得如何熟悉,甚至遠遠不如他們三個。倒是大鯢溝秦老祖,確實很早就對小姑娘刮目相看。

  老劍師臉色平靜,緩緩前行,只是腦海不斷浮現出自己這一脈秦老祖的私下言語,「風雪廟的廟太小,容不下阮秀的。」

  草頭鋪子,阮邛走入鋪子,猶豫了一下,沒有直接用東寶瓶洲雅言與自己閨女說話,那些小鎮婦人少女雖然為了店鋪生意,暫時只學了一些與外鄉人打交道的簡單雅言,可保不齊會有意外,阮邛便用手指輕輕敲打櫃檯,少女茫然抬頭,疑惑道:「爹,你怎麽來了,今天不是不打鐵嗎?」

  阮邛柔聲道:「出來說話。」

  父女二人離開鋪子,走在行人稀少的騎龍巷,在阮邛出現後,那撥大驪諜子死士就自行悄然撤退。

  這是在對一位兵家聖人傳達一種無聲的敬意。

  阮邛對此暗暗點頭,見微知著,心想大驪能夠有今日強盛國力,不是沒有理由的。

  阮秀有些惱火,問道:「是那個豐城楚家跑去跟你告狀了?事先說好,我出手之前,警告過那人很多次了。」

  阮邛笑道:「多借給豐城楚家幾個膽子,也不敢拿這種破爛事去煩爹,說不定很快就會有人攜重禮登門道歉了。」

  阮秀嘀咕道:「那傢夥看著就讓人噁心,跟那個矮冬瓜一個德行,滿身業障因果,只不過是厚薄之差而已,這種人躋身中五樓後,不知道要禍害多少人。如果不是擔心給爹惹麻煩,我當時就一掌打死他了,省得將來造孽。」

  阮邛深呼吸一口氣,額頭滲出汗水,幸好自己方才驅使陰神出竅,氣息將整條騎龍巷籠罩住,已經無人可以探查此地動靜,要不然阮秀這席話落入有心人耳朵裡,就真是遺禍無窮了。世間練氣士百家爭鳴,諸子百家中又以陰陽家,最擅長查探人之氣運、業障,但那些本事能耐,幾乎全是後天修行而成,所行神通,往往亦是順勢而為,如同抽絲剝繭,小心翼翼,佛家對此更是諱莫如深,只恨避之不及。唯有兵家,最是肆無忌憚,一副誰也敢殺、誰都可殺的架勢,但這些都只是浮於表面的假像,可是自家這個閨女,不一樣,很不一樣。

  她自幼便能看穿人心,看到他們的七情六欲和因果報應,隨著修為增加,她甚至能夠直接斬斷因果,一旦殺人,後果更是匪夷所思。

  這絕不是天生火神之體能夠解釋一切的。

  阮邛只知道在女兒的眼中,這個世界的色彩,與別人不一樣。

  阮邛為此翻遍風雪廟珍藏典籍,只有一個失傳已久的古老說法,勉強能夠解釋緣由。

  天生神靈,應運而生。

  所以阮邛之前才會主動要求貶謫到驪珠洞天,試圖在阮秀真正成長起來之前,為她贏取六十年遮蔽天機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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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6:50:40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六章 山水有神怪

  鐵符河水面上那些個已經化為人形、穩固魂魄的大妖,不知為何要倉皇撤退,朱河手中銅鈴的鈴聲自然而然隨之停歇,只是朱河擔心那些光天化日就敢行走人間的大妖,使了什麽障眼法,便讓阿良前輩暫時不急於沿著河水南下,他高高提起那串篆文古樸的銅鈴,在鐵符河下遊方向,不斷反復跨越河面,大踏步四處遊蕩,以防妖魅隱匿在暗處伺機害人。

  於是陳平安一行人就這麽收拾好行李後,全部待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朱河無頭蒼蠅似的亂竄,李槐樂不可支,林守一是滿懷好奇心,而朱鹿則覺得丟人現眼,恨不得把爹拽回來,別再這麽瞎折騰給人笑話了,到底是臉皮子薄的少女。

  陳平安無意間發現阿良神色平靜,絲毫沒有像以往那般調侃打趣朱河,看到陳平安的視線後,阿良摘下酒葫蘆,笑問道:「真不喝?」

  陳平安搖搖頭,阿良便轉頭問林守一,「小子,遇見了不常見的妖怪唉,而且還不是一兩個,很難得的,要不要喝口酒壓壓驚?」

  林守一不知為何,估計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傳說中的妖物,大開眼界,少年心中有些意動,破天荒點頭道:「喝一口試試看。」

  阿良斜瞥一眼陳平安,總算恢復玩世不恭的常態,「看看人家,有口福了,你小子就沒躺著享福的命。」

  林守一接過銀色小葫蘆,仰頭輕輕抿了一口,瞬間滿臉通紅,養尊處優的少年本就皮膚白晰,愈發紅光滿面,少年趕緊用手心捂住嘴巴,免得一口噴出來,喉嚨滾燙,入肚後,五臟六腑都像是在燃燒,整個人都在打顫,第一次喝酒就來了個下馬威,少年狼狽不堪,眼見著李槐捧腹大笑,自尊心極強的林守一咬咬牙,就要再喝一口,不曾想阿良已經伸手拿回小葫蘆,一手輕輕按住少年肩膀,笑眯眯道:「喝酒不貪杯才有樂趣,以後每天給你喝一口,保證這世上從此多出一個逍遙忘憂人。」

  李槐人小鬼精,笑著拆穿阿良,「不捨得給林守一多喝就直說。」

  阿良從林守一肩膀上縮回手,嘆了口氣,「能不心疼嘛,我這酒來歷極大,價格極貴,關鍵是有價無市。林守一是撞了大運。」

  李槐試探性問道:「給我喝一口?」

  阿良趕緊在腰間別好酒葫蘆,「年紀太小,氣府尚未成形,不宜喝烈酒,否則會壞了你的根骨。」

  李槐楞了楞,隨即跳腳破口大駡:「阿良!幹你娘!我前年的年夜飯,就能用筷子偷偷蘸酒喝了,那可是咱們小鎮最厲害的燒酒,連我爹都說我酒量隨他,誰不知道我爹是小鎮喝酒最凶的漢子,再說了,我從去年春開始,每個月就要被我爹丟在藥酒桶裡泡著,低頭就能喝到酒,你現在跟我說這個?」

  阿良哎呦一聲,隨即瞥了眼氣勢洶洶的小屁孩,心想難怪,小小年紀就能夠跟上大隊伍的腳步,腳底板連個水泡也沒長過,身體明顯比林守一還要強上不少,應該就是這藥酒打熬體魄的緣故了。

  阿良頭一回饒有興致地仔細打量起李槐,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竟然是被人以相當不俗的武學神通,故意遮掩了孩子的體內氣象,如今阿良想要看,自然便沒了那些迷障,於是在斗笠漢子的視野中,便呈現出一副玄妙另類的山水形勢圖,去其皮肉,只看全身竅穴景象和氣血遊走,隱約有淡紫氣升騰,山脈雄健且牢固,水勢洶湧且平穩,最終在一座竅穴內百川匯流,氣蒸大澤,不容小覷。

  阿良嘖嘖稱奇道:「真沒想到我路邊隨便認了個老丈人,還挺不一般啊,李槐,你爹姓甚名甚,說不定我這邊的朋友認得。」

  李槐突然沈默下來,病懨懨獨自走遠,不願意搭理阿良。

  林守一低聲解釋道:「李槐他爹名叫李二,是小鎮出了名的酒鬼混子,一年到頭不務正業,以前在學塾,李槐沒少因為他爹被人嘲笑,一開始李槐也跟人吵架,好像還打過幾次,後來估摸著是覺得他爹是真沒出息,久而久之,就無所謂了。」

  阿良忍俊不禁道:「小崽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林守一默默記下。

  約莫半個時辰後,朱河終於返回,笑道:「方圓十里之內,銅鈴沒有異樣,咱們可以動身了。」

  李寶瓶遞過去一隻水壺,笑道:「朱叔叔辛苦了。」

  朱河接過水壺,大大咧咧回復一句,「小姐,這本就是分內事。」

  朱鹿看在眼中,眼神晦暗,轉過頭,望向鐵符河的瀑布大水,她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少女心思情懷,如山風如水霧,不可捉摸。

  陳平安目不轉睛看著朱河手中那只震妖鈴。

  除了寧姑娘那把能夠自己飛來飛去的劍,朱河手中的銅鈴,是陳平安近距離親眼見過的第二樣法寶,所以就看得格外專注。

  朱河不是小氣人,大大方方就將那只銅鈴交給少年,解釋道:「是出門前老祖宗賞賜下來的寶貝,老祖宗說此物在仙家法寶當中,品秩算不得高,只是每有幻化人形的妖魅精怪靠近,鈴鐺便會無風自響,震蕩出陣陣清音,使人不受魅惑,也有警戒提醒的功效,老祖宗還笑稱那陣陣鈴聲,有凝神清心之效,如果膽子大一點的修行之人,大可以與妖物相鄰而居,借此鈴聲修養心性,當然,前提是做鄰居的妖物無傷人之心,同時還要能夠承受鈴聲的不斷襲擾,如此修為高、脾氣好的妖物不好找,故而老祖宗也只是權當笑談而已。」

  陳平安小心翼翼抓住銅鈴把手,朱河牽馬與之並肩而行,「大者為鐘,小者為鈴,如果是仙家器物,大多有辟邪護宅的作用。尋常百姓家宅喜歡在檐下懸掛風鈴,自然更多是裝飾,如果是專程從寺廟道觀請來,經由高功大德之士的經文護持,應該確實可以遮擋煞氣,蓄留福蔭。」

  朱河看到少年輕輕搖晃銅鈴,朱河哈哈大笑道:「若無妖物靠近,裡邊兩顆鈴鐺不易撼動,所以就不會有鈴聲傳出了,要不然白白讓主人整天疑神疑鬼,豈不是遭了大罪?」

  陳平安也想通其中關節,正要把珍貴異常的震妖鈴交還給朱河,發現袖子一扯,紅棉襖小姑娘滿臉期待神色,看到朱河笑著點頭後,就交給李寶瓶,她雙手抓住銅鈴,翻來倒去,仔細研究起來,時不時伸手使勁扯動裡頭的鈴鐺,看得陳平安一陣心慌,不斷提醒她小心些,別扯壞了。

  陳平安一邊盯著小姑娘,一邊好奇問道:「朱叔叔,河上那些妖精不會害人嗎?我們大驪有很多這樣的奇怪存在嗎?」

  朱河不是信口開河之輩,只揀選自己從老祖宗那邊親口聽來的話說,娓娓道來,「咱們東寶瓶洲幅員遼闊,僅是人口超過一千萬戶的龐大王朝,就多達十數個,名山大川更是不計其數,種種妙不可言的因緣際會之下,那些個山鬼精魅妖怪,僥倖化形,踏足修行之路,不常見,卻也算不得如何罕見。」

  「咱們老祖宗便說過,跟我們小鎮不一樣,外邊天地,只要不是太過偏遠閉塞的東寶瓶洲人氏,對此多有所耳聞,雖然未必人人親眼目睹,但是往往聽多了稗官野史、神仙志怪,以至於很多市井百姓堅信,在那些人跡罕至的深山古寺裡,往往住著妖艶動人的小狐娘子,等著進京趕考的窮書生。又或是哪裡有妖精作祟害人,只需書信一封給龍虎山,必有天師府的真人騰雲駕鶴而至,為當地百姓斬妖除魔。以至於有井水處必有稚童口口傳頌:有妖魔鬼怪作祟處,必有天師府真人。」

  「總之,我們這一路行去,不要大驚小怪就是,當然,更要小心。老祖宗說妖物一旦化作人形,而不是用一些障眼法迷惑人眼的話,那麽便等同於半個修行之人了,大驪朝廷對此樂見其成,非但不會打壓排擠,反而破例準許在版圖上開山立派,只需要在禮部掛案即可,不過礙於某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大驪朝堂尚未吸納妖魅精怪躋身其中,倒是邊境沙場,傳言多有妖修為大驪建功立業,平時日常起居,風俗人情,看上去跟人已無差異。」

  朱河這番話說得通俗易懂,趣味十足。

  陳平安聽得津津有味,李槐林守一更是竪起耳朵,一個字也不肯錯過。

  唯有走在最前頭的阿良,戴著斗笠牽著毛驢,手心輕輕拍打刀柄,輕輕哼著走調的異鄉小曲兒。

  走在隊伍最後的少女朱鹿,更是心不在焉,好似離鄉越遠,思鄉越濃。

  在這支南下隊伍走出一個時辰後,在龍鬚溪和鐵符河交界處的那條瀑布,一位中年婦人模樣身段的女子出現在石崖上,坐在邊緣,一頭鴉青色青絲竟然長達五六丈,從頭到腳,再延伸到溪水當中,婦人低頭死死盯著鐵符河瀑布下的洶湧河水,眼神炙熱,充滿垂涎。婦人面貌模糊,變幻不定,似乎尚未真正定型,在等待某種契機的出現。

  河婆,河神,一字之差,無論是地位還是修為,皆是雲泥之別。

  她最多便只能遊曳至此,再往下就是過界了,就像人間郡縣官員不可擅離職守,為王朝鎮守一地風水的山水正神,更是如此,否則就會引發洪水泛濫種種災禍異象。如今成神在即,她當然不會在這個緊要關頭自找麻煩,她曾偷偷沿著溪水往上遊深山潛伏而去,結果只是被大驪朝廷一位臨水觀瀑的青烏先生,隨意瞧了一眼,就只覺得頭皮炸裂,在那之後,她再不敢小覷小鎮之外的高人異士。

  這一路她尾隨至此,可不是什麽包藏禍心,只是聽命於聖人阮師,小心盯著那位不知深淺的斗笠漢子,以防紕漏。她這些日夜觀察,做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懈怠。委實是那位手鐲化為火龍的小姑娘,讓婦人嚇得不輕,尤其是讓自己竊據河婆之位的那位大仙楊老頭,泄露天機後,她更怕有朝一日淪為小姑娘的證道契機,簡直是怕到了骨子裡。

  成為河婆之後,體會到了種種妙不可言的神通,比如每天都在返老還顔,比如水中遊曳就會通體舒泰,又比如每逢大雨天氣,她就能夠通過地下水或是天井雨幕,借此查看小鎮風景。更比如這些天的不斷辛苦收集,在河底很是搜羅到了幾件好東西,全部被她收入囊中,其中一枚碧玉戒指,就被她戴在手上,一有空就拿出來欣賞,如那市井婦人佩戴黃金飾物,沾沾自喜。

  越是如此高於俗人一頭,她骨子裡深處,越是懼怕楊老頭和姓阮的小姑娘,因為這兩人,彷彿隨手就能毀掉她現在的一切。

  她收斂雜亂思緒,環顧四周,如今驪珠洞天與大驪疆土接壤混淆,靈氣充沛,成為七十二福地一般的修行好地方,使得外方許多飛禽走獸開始向這裡流竄,尤其是那些靈智開竅的山野精怪,更是憑藉本能,希冀著捷足先登,早早占據一方風水寶地。看護著一地風水,本就是山神河神的職責所在,她如今便已經在龍鬚溪當中收了幾條長出龍鬚的錦鯉做嘍囉,平時出行,衆多水族靈物,充當扈從跟隨護駕,讓她很是滿足。

  所以她雖然暫時無法遊入鐵符河,但是必須守住瀑布這道關隘,爭取收取一些天經地義的過路錢,關於這件事,楊老頭是點頭認可的,於是她就格外有底氣,名正言順地在此耀武揚威。只不過內心深處,生性謹小慎微的婦人依然有些惴惴不安,生怕外邊的過江龍打個噴嚏,就能淹死她這龍鬚溪小小河婆。

  總算來了。

  再也不是斃命之時老嫗模樣的長髮婦人,眯起眼,望向鐵符河對岸做賊似的五人。

  之前她躲在瀑布頂部的溪水當中,舉目遠眺,那五人來勢洶洶,架子擺得很足,一個比一個像神仙中人,差點就要讓她生出退避三舍的怯懦念頭。只是後來那五個妖氣輕重不一的傢夥,不知為何嚇得屁滾尿流撒腿就跑,如此一來,不管那五位為何而退,總之她就再無懼意了,心中反而只剩下譏諷和洋洋得意,自己如今不但正兒八經為聖人阮師做事,為他的鑄劍用水加重陰寒之氣,還是曾被秀秀姑娘那條火龍踩在腳底下、還能劫後餘生的角色!

  這難道還不值得驕傲?

  一想到這些,她便心穩許多,竭力讓自己面容平淡,裝模作樣坐在大石崖畔,冷冷望著溪水對岸的五位妖物,有白髮蒼蒼的老人身披蓑衣,如人間喜好遊山玩水的年邁儒士。有衣裳艶麗惹眼的豐滿女子,一雙勾人心魄的桃花眼眸。有稚童小兒手持紫竹手杖,眉眼深沈。還有一雙妖氣最重的年輕少年少女,眼神怯生生,躲在蓑衣老人身後,不敢正眼看人。

  妖精鬼怪,遇人避讓,遇神跪拜。

  相傳這曾是上古時代流傳下來的不成文規矩,只是如今神仙神仙,神祇除了那些被供奉起來的金身泥塑,一尊尊死氣沈沈,早已難見真身,倒是市井巷弄的黃口小兒,也曉得山上住著許多仙人。不過朝廷以玉書金字敕封的山水正神,哪怕不是高高在上的五岳正神,在種類駁雜的山鬼精魅眼中,除非修為境界高出對方太多,否則哪怕只是小河河婆、小山土地,依舊是高不可攀、不容得罪的「官家貴人」。

  「小的們本是大驪邊境的山林野修,路過寶地,拜見河神大人。」

  蓑衣老人畢恭畢敬作揖而拜,起身後臉色莊重,「自古名山待聖人,我們來歷不正,當然不敢以聖人自居,只有由衷的仰慕之心,如今洞天大開,咱們只是想著能夠在聖人腳下,老老實實修行,日後大道有成,必然反哺此方天地,還希望河神大人今日能夠借道一行。」

  山林野修,算是這些妖物的常見自稱,一般都是遇上了修行高人後的自謙語氣。

  河婆婦人直截了當道:「一人一樣見面禮,交出來後,如果我覺得不錯,便親自帶你們去小鎮西邊的大山。」

  蓑衣老人楞了楞,似乎沒有想到這位河神如此爽快坦誠。

  那持杖稚童憤懣出聲道:「她如今神位不過是最低賤的河婆而已,咱們客氣尊稱一聲河神,已是給她天大顔面,竟然還敢當面索賄,就不怕事後大驪朝廷一紙令下,就讓她打回原形,孤魂野鬼也做不得嗎?!」

  婦人可是小鎮杏花巷的駡街高手,加上大仙楊老頭給她透過一些底,哪裡會怕這些恐嚇,反而清晰看出了那幫人的色厲內荏,便底氣更足,抬手一揮,冷笑道:「那就速速滾遠,膽敢靠近龍鬚溪百丈之內,就算你們忤逆大驪川流正統,到時候看誰吃不了兜著走!」

  稚童勃然大怒,正要出言反駁,被慈眉善目的蓑衣老人猛然轉頭,一個凶狠噬人的眼神狠狠瞪住,稚童模樣的山精頓時噤若寒蟬。

  一炷香過後,五位「山林野修」沿著溪水向龍泉縣行去。

  半身露出龍鬚溪水的婦人,身上則多出了五件東西,其中就有那根原本稚童手持的紫竹小杖,晶瑩剔透,靈氣充沛。

  在溪水中遊曳的婦人暗自竊喜之餘,突然有些莫名傷感。

  如果自己孫子還在杏花巷住著就好了,這些好東西都能一股腦兒送給他。

  只是不知牛年馬月才能見著孫子了,而且聽說修行路上,一不留神就誤入歧路,身死道消,真正成長起來的幸運兒,鳳毛麟角。

  一想到這個,河婆便有些興致不高,身形一閃而逝,潛入河底,在水中悄然嗚咽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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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7:07:49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七章 拜山頭

  一行人沿著龍鬚溪和鐵符河緩緩南下,可日行六十餘里,李寶瓶和李槐都是腳力異於常人的孩子,林守一雖然草鞋都磨破了兩雙,也是富家子弟,可不願在兩個李姓孩子面前叫苦認輸,硬是熬著,加上陳平安教了他用草藥敷腳的土法子,終究是咬牙熬過來了,隊伍裡有白驢和馬匹幫著馱物,所以走得並不算太艱難。

  陳平安心底很佩服李寶瓶這三個孩子,於是遊學兩個字,以及讀書人這個稱呼,在草鞋少年心目中,分量愈發加重。

  龍泉縣隸屬於大驪永嘉郡,在很久之前,東寶瓶洲所有王朝一起下詔,天下州郡縣如果帶龍字,皆需要避諱修改,換上其它字頂替,如今龍泉縣估計是沾了驪珠洞天的光,才得以破例。

  破碎洞天落地生根之處,比起早先懸空位置,已經往南偏移了很多,距離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若是車馬走官道驛路,其實不過月餘時間。

  朱河在福祿街李家,應該翻閱過許多私家藏書,知曉許多門外事,陳平安有事沒事就跟朱河討教,反之朱河也樂意跟少年請教一下入山下水的規矩門道,阿良不知為何,喝酒的次數多了,說話的時候少了,林守一自從喝過銀葫蘆裡的烈酒後,跟阿良走得很近,經常跟他問東問西,同時有成為小酒鬼的趨勢。

  李寶瓶小書箱裡,擺著一部大驪朝廷頒布的彩繪版郡縣堪輿圖冊,照理只有一州刺史衙署才有資格存檔秘藏。按照圖冊顯示,他們很快就要攀爬一條名為棋墩山的山脈,山路長達三百餘里,途徑永嘉、白雲在內四郡。

  一行人在山腳稍作休息,李槐看著寬不過騎龍巷的小路,呆若木雞,震驚之後轉頭怒駡道:「阿良!這就是你說的驛路,大驪朝廷特建的官馬大道?!雞腸子一樣細的破路,也算官道?」

  驛路,俗稱官馬大道,將一座王朝疆土的全部郡縣相互銜接,驛路就像是人體經脈,一旦阻塞,就會氣血不通,放在國家身上,就是政令不行。

  阿良坐在路旁一塊朽木墩子上,仰頭喝過酒後,笑哈哈道:「驛路也分等級,大驪南部邊境的野夫關,有三條驛路通往北方,棋墩山驛路屬最小的一條,多用來運用瓷器、茶葉和精鹽,以前人來人往很熱鬧,如今一座驪珠洞天這麽往地上一摔,阻斷了原本南北通道,這條驛路就暫時棄而不用了,斷了好些人的財路,許多貨物都停滯在棋墩山山脈南麓的一座水運碼頭那邊,叫紅燭鎮,嗯,那裡的花船,大多是兩三人的小船,一到晚上,燈火通明,船上的姐兒俏得很,坐在船頭或是船尾,一條條白花花大腿,就那麽故意露給你看,在兩岸酒鋪子點一壺酒一碟花生米,不花錢就能白看一宿。」

  婢女朱鹿趕緊彎腰捂住自家小姐的耳朵,以免被這個登徒子的浪蕩言語汙了耳朵,她怒容道:「我們不在那紅燭鎮過夜!」

  阿良用酒葫蘆指了指一旁的陳平安,笑嘻嘻道:「過不過夜,得問他,他才是管咱們錢袋子的財神爺。」

  朱鹿眼神淩厲,殺機重重,像是陳平安敢點頭她就敢殺人。

  陳平安想了想,臉色認真道:「肯定要在小鎮停留,添置補充一些必須物品,至於要不要在那邊過夜,得看那邊客棧旅舍收錢貴不貴,我們人多,如果價格不公道,就只能算了。」

  朱鹿臉色陰沈,咄咄逼人,「如果便宜,咱們就要住在那種煙花脂粉的骯髒地方?陳平安!你有沒有想過,我家小姐,和林守一都算是半個儒家子弟,還是山崖書院的學子,怎麽可以與那些傷風敗俗的女人毗鄰而居,哪怕看不到那些作嘔畫面,總會聽到一些不堪入耳靡靡之音!」

  陳平安硬著頭皮答道:「到了小鎮再說。」

  朱鹿火冒三丈,朱河攔住女兒,「就按照平安說的,不要妄下定論,到了那邊再看,我們又不是一定要在紅燭鎮過夜。」

  朱鹿伸手指著陳平安,猶然氣咻咻道:「幸好你不是讀書人,要不然那些聖賢書真是因你蒙羞!」

  陳平安這一路上跟李寶瓶和朱河識字認字,看著大義凜然的朱鹿,少年頓時有些敗下陣來。

  罪魁禍首阿良在一旁幸災樂禍。

  朱鹿最後斜瞥一眼少年頭上的碧玉簪子,覺得真是礙眼,譏笑道:「沐猴而冠!」

  朱河輕喝道:「朱鹿!」

  李寶瓶和林守一同時皺了皺眉頭。

  阿良懶洋洋喝了口酒,再好的酒,一直喝下去也沒甚滋味,轉念想到紅燭鎮的新釀杏花春,就有些期待,想著怎麽從陳平安那邊騙點銀子來過過嘴癮。

  陳平安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沒有開口,默默帶著他們登山。

  只是入山之前,草鞋少年依舊像以往那般,拜了三拜。

  這是姚老頭傳下來的老規矩,但是從不跟陳平安解釋緣由,陳平安這些年始終照做不誤。

  阿良對此嗤之以鼻,就連陳平安不要他隨便坐樹墩子,也從不理會,累了就一屁股坐下,就像現在那樣大大咧咧。

  陳平安不是那種喜歡把自己的喜好強加於人的人,勸過兩次後,阿良一直我行我素,也就不再勸阻,而且一路行來也無不妥,陳平安就更不會多嘴。

  接下來這一段漫長山路,雖是多青石鋪就的驛路,卻頗為難行。

  暮春時節,山野草木卻毫無遲暮之氣,草木深深,花樹怒放,生機勃勃,像是今年的春天尤為漫長,遲遲不願散場。

  山路彎曲,盤旋而上,一行人不管大小,腿上都裹了棉布行纏,用以增長腳力,人手持有一根木杖,當然還有陳平安親手編制的草鞋,就連行囊備有好幾雙結實靴子的朱河朱鹿父女,也不例外。

  朱鹿一開始死活不肯,嫌棄太過醜陋寒酸,後來入山遇上雨天,山路泥濘不堪,經常腳底打滑,朱鹿是登堂入室的武人,雖然不至於險象環生,卻也踉蹌難堪,最後不得不從她爹手中拿過草鞋,默默換上,李槐偷著樂呵,被惱羞成怒的少女一腳使勁踩在爛泥裡,二境巔峰的武人,有意為之的一腳踩踏,自然勢大力沈,當場濺得李槐半身泥漿。

  孩子家境貧寒,本就沒帶幾身換洗衣物,立即戳中了傷心處,哭得稀裡嘩啦,氣喘籲籲的林守一不願摻和這攤子爛事,停步在旁休息的時候翻白眼。朱河是性子淳樸的人,哪怕已是五境武人,依然耐著性子跟孩子賠禮道歉,答應出了山進了市鎮,一定給他買一整套嶄新衣物,可孩子在意之事,就是自家窮苦自己可憐,一看到那婢女脾氣這麽壞,偏偏身邊還跟著一個有錢的爹,孩子只覺得自己被傷口撒鹽,哭得更加撕心裂肺,雙腳使勁踩著泥濘地面,很快就跟一隻小泥猴似的,一來二去,所有人都心煩氣躁起來,陳平安上去勸說,李槐不願聽,陳平安很快就被連累得一身黃泥,所幸陳平安什麽苦頭災殃沒受過,倒是沒急眼,只是有點無奈。

  朱鹿趁機煽風點火,看吧,好心沒好報,陳平安,你趕緊把這種沒心沒肺的東西丟下得了。

  李槐哭得更加厲害。

  李寶瓶大聲呵斥也不管用。

  陳平安思來想去,最後只得試探性問道:「李槐,我回頭幫你做一隻小竹箱,咋樣?」

  那孩子立馬止住哭聲,胡亂抹去眼淚鼻涕,認真問道:「多大的?」

  陳平安回答道:「不能太大,你個子小,背起來不能覺著重才行,要是不答應,就當我沒說,你繼續哭,然後我們繼續趕路,跟不跟上隨你。」

  李槐咧嘴笑道:「小可以,一定要做得漂亮點!最少也要跟李寶瓶那只書箱一樣好看!」

  朱鹿嘖嘖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小小年紀,就學會坑蒙拐騙了,爹娘品行如何,不看便知。真是好正的家風!」

  竹箱即將到手的李槐擠眉弄眼,差點把朱鹿氣得七竅生煙。

  陳平安轉頭對林守一說道:「給你也做一隻書箱?」

  他笑了笑,「反正也是隨手順便的。」

  林守一剛要搖頭拒絕,聽到後邊那句話後,猶豫了一下,點點頭。

  棋墩山的山巔景象極其奇異,像是一個小鎮常見的巨大曬穀場,地面平整,擱在這裡,便如仙人以刀劍削去高聳山頭一般。

  孩子們雀躍不已,就連朱河放眼遠眺北方,也頗為心曠神怡,恨不得長嘯幾聲。

  陳平安是見慣山頭的人,尤其是最後那趟進山,一座座山頭一步步走過,此刻反而顯得相對神色從容。

  今夜要在山頂過夜,朱河朱鹿開始搭帳篷,李槐和林守一跑去拾取易燃的柴禾,陳平安和李寶瓶則用石子搭竈煮飯,如今幾個行囊裡的米糧和乾菜都已吃得差不多,確實是要尋一處鬧市補給,陳平安為此一路上見到藥材,就摘下放入背簍,因為翻山越嶺熟門熟路,腿腳利索,哪怕需要繞路攀援山崖,一樣很快就可以跟上隊伍,不會耽誤行程,如今已經攢下小半背簍曬乾的珍稀草藥,爭取能夠少花一點積蓄是一點。

  就著幾碟子腌漬鹹菜吃完米飯,阿良起頭造反,帶著李槐一起用筷子敲著白碗,嚷著要吃肉要吃肉。

  陳平安點點頭,說今夜去做幾個陷阱套子,看明早能不能逮幾隻山跳野雞來開開葷。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山上走獸皆是如此,陳平安對此並不陌生,只要仔細觀察,很容易就發現一些山林野獸覓食喝水的線路,而且以樹木石塊做成的小巧陷阱,並不複雜,熟能生巧。黃昏裡,彩霞滿天,在少年獨自離開山頂大坪去碰運氣後,沒過多久,只見山巔四周彩雲聚散不定,速度極快,如頑劣孩童的變臉,而衆人絲毫不覺得山風迅猛,與此同時,原本堂堂正正清清爽爽的山河景象,給有心人帶來一種蒙上霧霾的陰森感覺。

  這讓朱河立即心情沈重起來,儘量不驚擾三個聚頭背誦書籍的求學蒙童,也不去跟獨自坐在崖畔發呆的女兒打招呼,朱河想了想,來到無人處,掏出懷中一本泛黃古籍,翻到中間「開山」一頁,手指停在「撮壤訣」附近,仔細瀏覽那些細微如蠅頭的鮮紅文字,翻過一頁,則是兩幅圖案,一幅繪有小山模樣,只是底部山根如竹筍盤結,旁邊空白處注解為「太山符」,一幅為雙手結印之玄奇手勢。

  朱河神情凝重,斷斷續續默念,不斷加深印象,「取山之東、南之土各一抔,拈岳字最佳,拈山字亦可」,「焚禮敬山神符一張,腳踏魁罡二字,呵氣一口,可向山神、土地借取一山,氣與地連……」

  合上古籍,小心翼翼放回懷中,朱河又從袖中一摞黃色符籙當中,抽出一張黃紙,開始依循書上記載去石坪東方和南方各抓取一把土壤,拈出一個古體的岳字,即嶽,上山下獄。朱河正要搓燃手中那張李氏老祖贈送的黃符,突然嚇了一大跳,原來阿良不知何時蹲在了他旁邊,後者提著酒壺,笑呵呵道:「你手上那張尋常材質的入山籙,下筆之人的畫符手法,還是不錯的,但是符籙一道,一步差不得,紙張材質如人之根骨一般重要,所以它可承受不起『嶽』字的重量,所以我勸你寫個岳字就可以了,省得請神沒成,還惹惱了山神。」

  朱河畢竟是第一次接觸到傳說中的山精神怪,有些緊張,輕聲道:「阿良前輩,這棋墩山真有那土地或是山神盤踞?那為何還有這麽重的陰煞氣息?」

  阿良悠悠然喝了口酒,嗤笑道:「誰跟你說山神土地,一定是性情良善之輩?」

  朱河滿臉錯愕,「不然?」

  阿良嘿嘿道:「我就是隨口一說,天曉得這裡的主人家,待客的脾氣是好是壞。」

  朱河猛然驚醒道:「不好,陳平安一個人不在山頂!」

  阿良點了點頭。

  朱河火急火燎道:「阿良前輩,你去找陳平安,我繼續完成這道撮壤成山訣,如何?我朱河只是五境武人,對付世俗高手自信還有一搏之力,可是對付那些古怪東西,真是心裡沒底啊。」

  阿良笑著起身,大搖大擺離去,輕飄飄撂下一句話,「那你自己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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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7:18:05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八章 山神作祟

  朱河按部就班完成那道撮壤成山訣,拈出岳字,燒掉黃符,踏罡呵氣,最後雙指並攏,對著地面上的土符輕聲念道:「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敕!」

  朱河始終保持這個手指朝地的姿勢,神色越來越尷尬,因為地面上的那個岳字紋絲不動,朱河額頭滲出汗水,幾個保證符籙靈驗的緊要處,例如燒符之時,從自身何處氣府注入黃符多少真氣,等等,朱河自問都沒有紕漏,照理來說應該大功告成才對。

  按照泛黃古籍所記載的解釋,《開山篇》中所謂的拈土造山,並非實實在在出現一座山峰,這與《走水篇》中名副其實的吐唾橫江符,大不相同,撮壤之後,這個岳字將會成為一地山神、土地走出棲息洞府的橋梁,只要不是太蠻橫的非分之想,那麽被邀請出山的神祇,多半會答應燒符之人的要求,因為那張黃紙符籙本身,就類似一份登門禮,坐鎮一方山水的神靈只要出現,就意味著他們願意開門迎客。

  可是朱河覺得自己這次臨時抱佛腳的請神儀式,多半是黃了。

  但是當朱河循著一陣巨大的聲響,向山脊望去,樹木依次轟然倒塌,明顯是有龐然大物在飛快登山,矛頭直指山頂石坪衆人,以排山倒海之勢迅猛向上。

  響徹山脈的驚人動靜,使得朱鹿李寶瓶他們迅速向朱河靠攏,朱河轉頭沈聲道:「退回去!你們站在石坪中間,不要輕舉妄動,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都不要隨意靠近我這邊。」

  年紀最小的李槐臉色蒼白,扯了扯身旁李寶瓶的袖子,「不會是吃人的妖怪吧?要不然就是山神作祟?之前陳平安告訴阿良別隨便亂坐樹墩子,說那是山神老爺的交椅,坐不得……」

  李寶瓶雙臂環胸,胸有成竹道:「我們不要自亂陣腳,就算朱叔叔擋不住那東西,小師叔和阿良很快就會趕來幫忙。」

  只是紅棉襖小姑娘的白晰雙手,手背青筋綻起,顯然並沒有她表面那麽鎮定自若。

  林守一反而是最鎮靜的一個,眼神中隱藏著期待。

  朱鹿望向父親的背影,她其實比李槐更加擔心。

  朱河突然低下頭,看到一個身高不及腰部的矮小老頭,邋裡邋遢的白髮白鬚,手持一根幽綠竹鞭拐杖,正在狠狠打著朱河的小腿,像是撒潑泄憤的無賴。等到朱河低頭後,老翁與他對視片刻,悻悻然收回手,退後數步,沙啞開口:「曉不曉得東寶瓶洲大雅言?」

  朱河怔怔點頭。

  老翁又問:「那麽大驪官話呢?」

  朱河再次點頭,尚未從震驚之中回過神。

  老翁手持綠杖跳起身就給了朱河肩頭一拐杖,落地後,朱河沒什麽感覺,老翁自己一個踉蹌差點摔倒,趕緊一手扶住老腰,氣急敗壞地用大驪官話痛駡道:「幹你祖宗十八代!屁大本事沒有,害人的能耐算你最厲害,老子像縮頭老鼠一樣,可憐兮兮躲了畜生幾百年了,本以為就這麽苟延殘喘下去,好不容易能夠等到這一次千載難逢的翻身機會,只等大驪朝廷這撥大肆敕封山水正神的東風,老子就能媳婦熬成婆,總算可以從土地升為山神,以後再也不用受這窩囊氣,哪怕依然鬥不過它們,好歹能勉強果腹不是……」

  老翁一邊駡駡咧咧,一邊抬臂擦拭眼淚,悲憤欲絕,最後用竹杖使勁敲打地面,「有本事自己去跟那些畜生厮殺啊,幹你祖宗十八代的王八蛋玩意兒!用一張破符,非要把老子揪出來,想躲都沒法躲,結果要跟你們這幫挨千刀的傢夥一起葬身蛇腹,殉情啊?老子是二八嬌娘,還是徐娘半老咋的,你難道就好我這一口啊?!啊?!大聲告訴我!幹你祖宗……」

  綠竹老翁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朱河轉頭望去,毛骨悚然。

  一顆碩大如水缸的漆黑頭顱,從山脊那邊緩緩抬起,最後完整出現在山巔石坪的衆人視野當中。

  一雙銀色眼眸,一條猩紅舌頭長如大木,飛快搖動,呲呲作響。

  這條大到驚世駭俗的黑蛇,半截身軀緩緩挪到石坪上,頭背皆有對稱大鱗,通體漆黑如墨,在夕陽映照下熠熠生輝。

  雖是畜生,它的眼神卻極其似人,促狹玩味地望著鬚髮打結亂如麻的白衣老翁,好像在說貓抓耗子這麽多年,總算逮著你了。

  老翁彷彿認命了,一屁股坐地上,丟了那根相依為命的竹杖,捶胸蹬腿,嚎啕大哭,「造孽啊,堂堂一山土地老爺,到頭來被畜生欺負到這般田地,這日子麽得法子過了啊……」

  黑蛇緩緩直起腰身抬升頭顱,腹部露出一雙小爪,如世俗王朝藩王蟒服上所綉圖案的四趾,而非帝王龍袍上的那種五趾。

  可這一趾之差,對山巔衆人和自稱土地的矮小老翁而言,實在可以忽略不計。

  老翁眼珠子突然滴溜溜亂轉,猛然站起身,揚起腦袋望向那條黑蛇,驚喜道:「這武人莽夫的皮肉肯定糙得很,你是為了身後那些皮滑肉嫩的小娃娃們來的,因為他們一個比一個靈氣十足,對不對?」

  老翁越說越興奮,唾沫四濺,大笑道:「吃吃吃,儘管吃,吃飽了,你就終於能夠成就墨蛟真身,再也不用惦記我這點臭皮囊,到時候小老兒當我的大驪棋墩山山神,你爭取做你的走江龍,在走江之前,這兒依舊你是山大王,一樣能夠在小老兒頭頂上拉屎撒尿,所以你現在吃我沒意義嘛,吃了雖然是能增長丁點兒修為,可小老兒我畢竟是土地神祇之一,對你將來走江入海為龍,也是一個大坎,因為那些江河湖水的正神們,一定會同仇敵愾,一路上不斷給你下絆子的……」

  黑蛇那張大嘴輕輕裂出一條縫隙,如人譏諷而笑,它的頭顱往老翁身後點了點。

  老翁再次呆若木雞,一屁股頽然坐地,這次沒有老淚縱橫,只是幹嚎道:「一公一母,皆要證道,你吃了那幫靈丹妙藥似的儒家小娃兒,為走江化龍奠定基礎,你那婆娘吃了我,以便順利篡位成為下任山神,好算計好算計,我認栽,小老兒認栽了……」

  衣衫襤褸的白衣老翁眼神癡呆,呢喃道:「大道難料,不過如此。」

  極其久遠的歲月裡,曾有兩位得道仙人聯袂騰雲駕霧,興致偶起,降落此山,弈棋於山巔,一人拂袖即削去山頭,手指作劍,劃出縱橫十九道,一人捏土靈為黑棋,抓雲根為白棋。雙方手談月餘,雙方每落一子,棋子即生根化為天地生靈,黑棋為黑蛇,白棋為白蟒,盤踞於山巔棋盤之上紋絲不動,白子被吃,便被附近黑蛇吞食入腹,反之亦然。

  那盤棋局勢均力敵,兩位術法通天的仙人,不等勝負水落石出,便盡興離去,離山之時,山頂還剩下一百多條黑白蛇蟒,在之後漫長的歲月裡,黑蛇白蟒相互厮殺,瘋狂吞噬對方,最終只存活下來一條有望蛻皮為墨蛟的黑蛇,和一條腰間生出飛翅的靈性白蟒,不知為何,這雙黑白蛇蟒,竟然不再捉對厮殺,而是成為了一雙伴侶。

  它們極其狡猾奸詐,一開始對於能夠造成威脅的修士,輕易不去招惹,只揀選那些落單的旅人商賈下手,而且次數絕不頻繁,多在暴雨大雪天氣裡出洞殺人,數百年來,憑藉著自身天生的長壽,一點點積攢肉身實力,耐心等待證道機緣的到來,一次次精準捕殺目標,也開始有意挑選那些入流的武人和練氣士下嘴,使得它們的實力攀升,越來越快,以至於連一山土地都成了它們夢寐以求的盤中餐,早期雙方其實相安無事,土地奈何不得它們為禍一方,它們也抓不住泥鰍一般滑溜的土地老翁。

  李槐實在忍不住了,大駡道:「就你這種貨色,也配做土地山神?!老天爺又沒瞎眼!」

  老翁背對著那撥孩子,用竹杖使勁砸了一下石坪,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只是沒好氣地小聲嘀咕道:「大概是真瞎了。」

  朱鹿其實是最氣惱憤怒的人,可當她看到那條黑蛇後,少女渾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二境巔峰的她,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與那種怪物對峙的勇氣,哪怕一步,只是一步,她也沒有膽量踏出去。

  朱河到底是五境武人,膽氣十足,再者也容不得他退縮半步,身後就是自家小姐,更有自己女兒,這個男人已經不敢擅自轉身,竭力怒吼提醒道:「朱鹿!小心身後崖畔,還有一條畜生躲在暗處!」

  少女只能嘴唇微動,似乎是想告訴她爹不用擔心,可嗓音之小細弱蚊蠅。

  武人朱河根本顧不得這些,眼前這條悠悠然晃動頭顱的黑蛇,就已經帶給他近乎窒息的威懾感。

  石崖峭壁外的空中,一陣嗡嗡聲響刺耳響起。

  朱鹿和李寶瓶他們駭然轉頭。

  一條身軀略顯纖細的雪白蟒蛇,懸停在懸崖外不遠處的高空,它並無生出四爪,但是一雙近乎透明的翅膀正在飛快振動,它一雙陰沈眼眸,死死盯住少女朱鹿,一次次吐信,不斷有白色濃稠蛇涎墜落,簡直就是老饕在垂涎一道美味。

  它打量著清秀少女的身段,最後視線凝固在少女的那張臉龐上。

  被這頭畜生凝視的朱鹿,只覺得雙腿一軟,全身無力,她雖然沒有跌倒,但是呼吸困難起來,少女心知肚明,別說出拳退敵,就是動一下手指頭,都已是奢望。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張平時頗為自傲的臉蛋,早已滿是淚水。

  自習武第一天起就對江湖充滿憧憬的少女,這一刻充滿痛苦和悔恨。

  她不該死在這裡。她怎麽可以死在這裡。

  少女那雙淚水盈眶的秋水眼眸,充滿祈求。

  白蟒對於少女的可憐眼神,根本無動於衷,它只是使勁盯著那張楚楚可憐的少女臉龐,愈發垂涎三尺,好像下一刻這張臉頰就會變成她的容顔。

  土地老翁看似垂頭喪氣耷拉著腦袋,其實眼珠子就沒停過,眼角餘光一直瞥向那個拈土而成的岳字,覆著那張黃符燒出的灰燼,如果有用的話,他恨不得趴在地上,鼓起腮幫將那些灰燼從岳字上吹走。只可惜他知道,這只會是徒勞無功。

  林守一開始有些焦急,左右張望。

  反倒是李槐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沒哭出來,蹲下身,背靠著李寶瓶腳邊的綠色小竹箱,雙手抱住膝蓋,背後傳來陣陣清涼,這個孩子有些想念娘親一天到晚的駡聲,爹每天晚上的打雷鼾聲。

  唯有李寶瓶眼神越來越堅定,小姑娘雖然滿頭汗水,可仍是高高抬起下巴,毫無懼意。

  黑蛇驟然頭顱撞向朱河。

  一直屏氣凝神小心蓄力的朱河一腳後撤,一腳前踏,以正面一拳,硬扛黑蛇的巨大頭顱。

  朱河拳罡剛猛,一拳之後,竟是打得那顆頭顱轟然巨響。

  劇烈衝擊之下,黑蛇腦袋往後一個晃蕩,上半身直起的龐大身軀也隨之後仰幾分。

  手臂酥麻的朱河一咬牙,下陷半尺的雙腳,迅速從石坪當中拔起,身形不退反進,大步前沖,每一步都在山頂石板上重重踏出凹陷腳印。

  方才硬碰硬一撞,朱河不認為自己沒有一戰之力!

  黑蛇再次蠻橫以頭直撞而來,朱河體內氣機流轉如江河決堤,血氣驀然雄壯,手臂肌肉鼓漲,幾乎要撐破袖子,怒喝一聲,一拳凶狠砸在那頭孽畜頭顱正中。

  勢大力沈的傾力一擊,爆發出鐵錘砸巨鐘的雄渾聲勢。

  水缸大小的蛇頭被一拳砸得摔在石坪上,揚起無數塵土。

  占據上風的朱河正要趁勝追擊,身後不遠處的土地老翁輕輕嘆息。

  有一物攔腰橫掃而至,速度之快,遠勝於之前黑蛇的兩次出頭衝撞,瞬間砸在朱河身側,他整個人被一掃出去十數丈,雖未被一擊致命,可朱河皮開肉綻不說,滿臉是血,顯然受傷不輕,在地面上打了幾個滾,堪堪止住後退勢頭,強提一口氣,咽下湧至喉嚨的那口鮮血,顧不得傷及肺腑,就要繼續前沖繼續與那孽畜拼命。

  原來黑蛇先前兩次故意示弱,只是為了這一次快若閃電的掃尾做鋪墊。

  朱河瞪大眼睛,肝膽欲裂。

  眼角餘光之中,白蟒身軀一拱,驟然發力,對他女兒朱鹿發起攻擊,那張血盆大嘴,觸目驚心。

  就在此刻,一道消瘦身形沿著黑蛇背脊一路飛奔,最後踩在頭顱之上,縱身一躍,少年手持柴刀,撲向那條白蟒。

  在千鈞一髮之際,這位草鞋少年一刀剛好砍斷白蟒左邊翅膀!

  但是少年也一樣被身軀傾斜的白蟒狠狠撞得倒飛出去。

  ————

  石坪下的山脊某處,斗笠漢子坐在一棵老松橫出懸崖外的枝幹上,小口喝著酒,面無表情。

  他扶了扶斗笠,呵呵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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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19-2-9 17:59:33

第二卷 山水郎 第九十九章 山神和竹刀

  體態如女子纖細的白蟒,那對翅膀不算大到誇張,透明晶瑩,若非細看,幾乎很難察覺。很難想像,扇動這對翅膀,就能讓它從石坪懸崖外升空而起,難免讓人猜測,它是否掌控了類似練氣士某種懸空浮遊的術法神通。

  只是如今這一切都意義不大了,白蟒拱背之後迅猛俯衝,張開血盆大嘴,試圖吞食掉擁有清秀容顔的婢女朱鹿,不曾想竟然被一名橫空出世的持刀少年,用黑蛇背脊和頭顱作為階梯和跳板,一躍而至,手持柴刀恰好砍在白蟒飛翅與身軀接連之處。白蟒需要那對翅膀來升空以及掌控方向,被一刀砍掉飛翅之後,身軀憑藉慣性繼續前沖,但是立即歪斜橫移了丈餘距離,白蟒那張血盆大嘴剛好從少女身邊擦肩而過,整條身軀重重摔在石坪上。

  朱鹿以及她身後的三位學塾蒙童,同樣逃過一劫,趁著白蟒撞地後暈頭轉向的間隙,李寶瓶趕緊背起書箱喊著快跑,林守一默默拿起行囊尾隨其後,李槐早就嚇得牙齒打架,跑出去一段距離後,無意間發現沒有看到討厭鬼朱鹿的身影,轉頭一看,李槐呆了一呆,那傢夥傻乎乎站在原地,這不是束手待斃是什麽?李槐忍不住高聲喊道:「朱鹿,還不跑?!」

  朱鹿終於打了個激靈,略微還魂,只是依然有些六神無主,轉過頭,眼神恍惚地望向李槐,只見那孩子邊跑邊吼道:「跑啊!等死啊!」

  朱鹿一旦回過神,立即就展現出二境巔峰武人的矯健身姿,四五步便掠到李槐身邊,跟他們一起退到遠離白蟒的石坪地帶,果不其然,朱鹿剛剛離開原地,那條飛翅斷折處鮮血噴湧的白蟒,便開始因為疼痛而劇烈掙紮,尾巴瘋狂甩動,砸得石坪碎石飛濺,若是朱鹿晚上片刻,恐怕就要被白蟒粗如水桶的大尾砸成一灘肉泥。

  白蟒似乎失去一隻飛翅後,元氣大傷,胡亂撲騰,濺起無數飛沙走石,久久沒有平靜下來。

  不過少年也好不到哪裡去,握有柴刀的左手虎口迸裂,滿手鮮血。

  陳平安單膝跪地,抬起手臂抹去額頭汗水,以免模糊視線。

  柴刀已經斷去半截,雪亮刀刃反彈之際,若非陳平安見機得快,趕緊側過腦袋,說不定臉面上就要戳入半截柴刀,最少臉頰也會被刮去一大塊血肉。

  陳平安現在所處位置,與黑蛇白蟒形成掎角之勢,那條黑蛇行為詭譎,看到白蟒遭受重創後,並未急匆匆丟下朱河,跑來跟陳平安厮殺,反而比起先前「面容神色」,更加悠閒鎮靜,好整以暇地慢悠悠晃動上半身軀,始終與朱河保持對峙姿勢,黑蛇那雙陰氣森森的銀白色眼眸,偶爾落在白蟒身上的視線,與白蟒之前看待少女朱鹿如盤中美味的眼神,並無不同。

  石坪正中位置,白衣老翁手捧綠色竹杖,瑟瑟發抖,那半截柴刀剛好插在他腳邊地面不遠處,老翁躡手躡腳走近,蹲下身,用手指肚小心翼翼地抹了抹刀刃,手指頭瞬間流淌出夾雜有一絲金色的土黃色鮮血,嚇得老翁趕緊縮回手,又彎曲手指,輕輕彈指敲擊刀身,滿臉疑惑,兩根手指拈住雪白鬍鬚,嘀咕道:「鋒利無匹,當得起鋒利無匹的美譽,卻竟然只是尋常柴刀,連武人百煉刀也稱不上,所以刀身極脆,遠遠不夠堅韌,若是刀身與刀刃品相匹配,再交給那空有一身武藝的憨直漢子作為兵器,未必沒有一絲勝算。現在嘛,萬事皆休嘍。」

  老翁仔細打量著刀刃那條清亮鮮明的漂亮鋒線,感慨唏噓道:「至於這把柴刀的玄機……就只能是在那少年的磨刀石上了?可問題在於,得是多好的一塊磨刀石,才能將一把材質粗劣的廉價柴刀,磨出此等鋒芒?」

  老翁視線之中有些貪婪炙熱,偷偷望向朱鹿李寶瓶那邊的籮筐行囊,不出意外,那塊磨刀石就藏在其中。

  老翁隨即重重嘆息,東西再好,哪怕能夠拿到手,他如今好像也沒命去享福了。

  千恨萬恨,只恨那個五境武人鬼使神差使出的撮壤成山訣,本是一門失傳無數年的開山術,老翁當時躲在地底下,還報以一種看人鬼畫符的笑話心態,到最後自己偏偏就栽在了這個大跟頭上。其實這門拈土撮壤的開山神通,算不得如何上乘高明,只是此類神通沈寂太久了,在老翁擔任棋墩山土地的年月裡,只有一次被人以此術請出山腹府邸,便是那兩位來此山頂弈棋的仙人,當然那兩位是術法通天的陸地真仙,一個小小五境武人,給那兩人提鞋也不配。當年他之所以被喊到山頂,不過是兩位真仙不願壞了某些老規矩,照顧的可不是他這位棋墩山小土地的顔面。

  陳平安不是不想借機解決了白蟒,實在是五臟六腑在翻江倒海,讓他根本無力多做什麽,一次汗水抹掉之後,很快就會重新布滿臉龐,陳平安乾脆就不再去浪費力氣,只是不斷調整呼吸,儘量讓體內絮亂氣息趨於平靜,這種調整,就像在對大雨天四面漏風的窗戶,盡力進行縫縫補補。

  擂鼓之聲,再度從心口響起,聲響漸漸變大,聲響不是從耳傳入,反而有點像是玄之又玄的心聲,在清清楚楚傳達身軀體魄的顫抖哀鳴。

  少年這種近乎本能的直覺,最早源於年幼時在泥瓶巷的那次絞痛,之後在山上還經歷過一次。

  這次之所以沒有滿地打滾,是陳平安察覺到體內那條勢若火龍的古怪氣息,開始由腹部逆流而上,所經之地,無論是從宋集薪家那具木人認識到的一座座氣府竅穴,還是人體關隘城池之間相連接通的經脈,很大程度減緩了疼痛感,如武將帶兵平定叛亂一般,或是宋集薪所謂演義小說上的御駕親征,效果顯著,雖然無法解決根源,但是最少能夠讓那些叛軍避其鋒芒。

  朱河雖然受傷不輕,但是氣勢不降反升,一身雄渾戰意昂揚奮發,兩袖鼓蕩獵獵作響,頗有幾分不容輕侮的宗師風範。

  腹部緩緩在石坪邊緣遊走的黑蛇眯起眼眸,即便朱河展現出不俗的戰力,它始終不急不躁,左右大幅度搖晃頭顱,像是在蹩腳地尋找漏洞,如此一來,無形中送給了朱河壓下傷勢的大好良機。

  老翁看在眼中,猶豫了一下,仍是有氣無力地出聲提醒道:「別垂死掙紮了,這條孽畜之所以不急著吃掉你,無非是希望你完全激發氣血,它只是在等待一顆青澀果子的成熟罷了,莫要以為它拿你沒轍,否則哪怕它吞下你的這副身軀,仍是消化不掉你的精氣神,要曉得那才是真正的大補之物。」

  老翁哀嘆一聲,開始捯飭雜亂鬚髮和破敗衣衫,自嘲道:「好歹是一方土地,死之前總得有個山岳神祇該有的樣子。」

  老翁坐在地上,一邊收拾一邊冷笑,「對了,孽畜可不止是肉身強橫,動作敏銳,它在百餘年前吞吃了一位中五樓修為的道家練氣士,如今估摸著怎麽也該修成了一兩種入門道法,說是粗淺不堪,可是由這頭孽畜用出,恐怕任你是五境體魄也扛不住,說到底,算你們點子背,好死不死,是一個五境武人擔任領頭羊率隊入山,若是六境,兩頭孽畜雖然也吃得下,可未必願意出洞,怕兩敗俱傷嘛,若是七境,嘿,它們早就主動避讓幾十里路了,恨不得你們趕緊滾出棋墩山的地界。」

  少女朱鹿悚然,聞言後萬念俱灰。

  林守一喃喃自語道:「阿良,阿良前輩呢?」

  李槐突然發現李寶瓶在悄悄翻動書箱,摸出一隻小瓷瓶後,緊緊攥在手心。

  順著她的視線,遠處陳平安不動聲色地朝他們點了點頭。

  李槐突然有些羨慕李寶瓶和她那位小師叔的這種默契。

  書上說,這叫心有靈犀。

  而朱河聽到土地老翁的泄露天機後,臉上並無半點驚懼神色,擰了擰手腕,灑然笑道:「束手束腳窩囊是死,放開手腳痛快一戰,也是死,既然都是死,還管什麽死後會不會成為那頭孽畜化龍的墊腳石?!」

  五境武人,已經有資格被譽為武道小宗師,魂意壯大,神魄堅固,只差凝聚出一顆武膽而已。

  朱河身陷必死之地,全無退意,其實契合武道宗旨「向死而生塑武膽」之真意,只是仍需繼續錘煉打磨而已。

  朱河一身武人氣勢早已攀升到頂點,蓄勢待發。

  黑蛇瞬間一改先前悠閒懶散的模樣,彷彿是真正確定了朱河再無保留餘力,一身魂魄皆已於氣府沸騰,隨著氣血急速流轉全身,那麽它就可以下嘴品嘗這道美味了。

  黑蛇抬高頭顱,同時張了張嘴巴,逐漸露出兩顆象牙色毒牙的恐怖面貌,粗如青壯手臂,相比白蟒一張嘴就會蛇涎流淌的汙穢模樣,有望成為神物墨蛟的這條黑蛇相對要乾淨許多,大嘴之內雪白一片,一陣陣寒氣向外流瀉,反差鮮明的黑白兩色,襯托得這條成精畜生威嚴十足,反而比那邋遢老翁更像是貨真價實的土地山神。

  黑蛇驟然發起攻勢,這一次不再是示敵以弱的頭顱直撞,瞬間將嘴巴張開到極致,看似朝石坪地面上的朱河腦袋一咬而下,實則在半途就噴出一口腥臭至極的雪白瘴氣,瘴氣凝如實質,好似一支床弩箭矢直射地面。

  朱河是小鎮土生土長的李家家生子,實戰經驗並不豐富,習武生涯當中,多是與家族老祖宗一場場點到即止的切磋,生死之戰更是頭一遭,可是吃過一次孽畜聲東擊西的大虧後,朱河對黑蛇的陰險奸詐,身形隨之而動,決不再與其正面硬碰硬。

  果不其然,那道如箭矢鋒銳的冰凍瘴氣剛剛落空,石坪地面激蕩粉碎,朱河橫移數步後,立馬就感受到側面一股勁風橫掃而來,又是之前的明暗兩板斧,朱河早有預料,腳尖一點,不退反進,筆直向前,直撲黑蛇腹部。

  不曾想那條黑蛇身軀後仰,嘴中瘴氣一口口頻繁吐出,用意不在貫穿朱河身軀,只為阻滯他的前沖,同時尾部不斷延伸,直到形成盤踞山頭之勢,一個大圈牢籠,將朱河瞬間圍困其中,迫使朱河做那困獸之鬥。

  黑蛇漫長的身軀,在圍出足足兩圈「城牆」之後,竟然還能高高翹起尾部,如巡城士卒,防止朱河飛竄出去。朱河一次應對已經足夠迅速,在蛇身第二圈形成之前就要拔地而起,只是身形剛剛騰空,就被那條尾巴迅猛砸下,朱河雙臂護住頭顱,被猛然拍落回石坪,雖未傷及內臟,但是氣海如沸水蒸騰,使得一張臉龐漲得通紅,流轉全身的魂魄神意出於好意,為了庇護主人不受創傷,不得不離開既定的經脈道路,轉而滲透進入更外圍的血肉肌膚。

  黑蛇冰冷銀眸流露出一絲得意笑意。

  如果說之前這位武人是七分熟的美味,那麽現在就有九分熟了。

  所以它不再繼續消耗元氣,而是張開大嘴,一次次低下頭顱撲向朱河。

  朱河出拳如虹,在這座鬥獸場內靈活輾轉騰挪,兩條手臂綻放出青濛濛的罡氣,每次出拳皆可裂空,風聲大震。

  雖然處於絕對下風,朱河卻沒有半點頽勢,眼眸熠熠,精氣神更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白衣老翁竪起耳朵,嘖嘖稱奇,雖未親眼見到大戰光景,卻猜出個大概,心想真是個不錯的武道宗師胚子,半路夭折,惜哉惜哉。

  他猛然火燒屁股地驚醒起身,撿起那根黯淡無光的綠色竹杖,對那些武人的同行之人喊道:「快來一個人,隨便誰都行,只要是童男童女皆可,將你們長輩捏出的岳字用腳踩平,我就能脫身,不受此符拘束,到時候我可以助他一臂之力,不敢說斬殺孽畜,脫困總是不難,快!」

  老翁焦急視線在那幾人臉上遊移。

  林守一嘴角泛起冷笑。

  李槐剛要鼓起膽氣去冒死涉險一趟,卻被李寶瓶一把扯住骼膊。

  老翁愕然,痛心疾首跳腳駡道:「不知好歹的蠢貨,難道要眼睜睜看著你們長輩力竭戰死?!你們這幫小崽子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朱鹿身形一閃,向那位棋墩山土地狂奔而去。

  遠處陳平安突然厲色喊道:「朱鹿你別去!你如果不幫他,他無路可退,說不定只能跟我們並肩作戰,如果幫了他,以他膽小怕事的心性,肯定就跑了!再者我們還不確定他到底是不是跟兩條畜生一夥的,你別衝動!他從頭到尾,看似一直在幫我們,但你有沒有發現,他其實一點都不曾幫到朱叔叔!」

  朱鹿哪裡願意聽陳平安的言語,只管埋頭前沖。

  陳平安在開口說話的瞬間,其實就已經開始向土地老翁沖去,速度絲毫不比朱鹿遜色。

  如果沒有意外,草鞋少年有希望攔下朱鹿的舉動。

  土地老翁臉色陰晴不定,手持綠杖站在原地。

  斷去一翅的白蟒,在翻騰之後,很快就躺在石坪上不動彈,奄奄一息,像是再也無法參加這場搏殺。

  但是當陳平安沖向土地老翁,身形出現在它頭顱十數步外,白蟒毫無徵兆地向前一竄,大嘴狠狠咬向少年,哪裡還有之前那副半死不活的瀕死架勢。

  陳平安卻猛然停下腳步,向後倒退而去,躲掉了白蟒的凶險撲殺,怒喊道:「朱鹿!看到沒!這條孽畜同樣希望你毀掉朱叔叔的那個岳字!那人跟兩頭畜生說不定早就達成了秘密約定!」

  陳平安被白蟒身軀阻隔了視線,看不到白衣老翁那邊的景象。

  但是那顆白蟒的頭顱,先是略顯慌張地望向少女那方,繼而緩緩扭向少年,眼眸充滿譏諷之色。

  那一刻,少年滿懷憤懣和失望。

  以至於連體內那條火龍,在經過高處三座氣府竅穴的時候,莫名其妙從勢如破竹的氣勢,變成小心翼翼的卑微姿勢,少年也不曾注意留心。

  腦子裡一團漿糊的少女朱鹿跑到那個岳字附近,滿臉淚水,伸出腳一通亂踩,少女哽咽道:「我要救我爹!我要救他!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爹,所以你們才會這麽無所謂他的生死!」

  岳字上邊的黃符灰燼,被踩得混入泥土,最終消散不見,岳字在少女的踩踏之下,終於模糊不見。

  白衣老翁呆呆低頭看著少女的雙腳,從喉嚨深處發出一陣壓抑至極的笑聲,「嘿嘿……」

  然後老翁抬起頭,玩味凝視著那個倉皇失措的少女,老人手腕隨意擰轉,綠色竹杖在空中帶出一片翠綠流螢,蒼老臉龐,如枯木逢春,老人笑逐顔開,點頭道:「呵呵,救父心切,理解理解。」

  老翁的身形開始迅速增高,容顔變得越來越年輕,筋骨伸展,發出一連串黃豆崩裂的刺耳聲響,已是中年男子模樣的他仰天大笑,似哭似笑,快意至極,「哈哈哈!」

  變得容顔俊美的綠杖男子,笑望向那頭白蟒,「按照約定,我幫你們對付那個藏頭藏尾的斗笠漢子,至於這些傢夥嘛,隨便你們處置,當然了,以後咱們雙方相處,可就不能繼續是之前數百年的樣子了,放心,我只等被敕封為山神後,會將你提拔為此處的土地,至於你那漢子走江一事,我也會扶持一二,說到底,大家互利互惠,共襄盛舉。」

  綠杖男子說完這些言語,已是俊逸瀟灑的弱冠男子,笑眯眯望向那個目瞪口呆的少女,「你爹與我有緣啊,本來大驪這次封賞版圖上的各路山河神祇,我撐死了就是借機恢復土地正身,可他竟然能夠喊出那位『先生』的名諱,實在是震撼人心,等於幫我重新欽定了原本被仙人剝奪摘去的土地之身,實不相瞞,若是他當時拈土撮壤寫出那部開山篇的嶽字,說不得我此時根本無需大驪敕封,就已是棋墩山的正統山神了。」

  男人神色無比歡愉,慢慢踱步,自顧自擺擺手,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很知足了。你爹是好人啊,你也是。你們是我的貴人,只可惜滴水之恩,才要湧泉相報,結果你們這麽大的敕封之恩,我實在是無以回報啊。」

  少女面無人色,嘴唇顫抖,反復呢喃道:「你騙人,你騙人……」

  玉樹臨風的男人瞥了眼白蟒,「飛翅被斬斷一事,咱們可都意料不到,別奢望我會額外補償什麽,如今我窮酸得很,棋墩山方圓數百里,這麽多年早被你們搜刮殆盡了,我這堂堂土地老爺只剩下一層地皮,很不像話啊。」

  白蟒溫順點頭,透露出一絲罕見的諂媚,然後輕輕晃了晃頭顱。

  男人大手一揮綠杖,豪邁道:「你們的那點破爛家底,我可不稀罕,所有以往過節,就讓它隨風而逝好了。」

  最後他環顧四周,笑嘻嘻道:「那個被你們稱呼為阿良的兄弟呢,不拜山頭也就罷了,還敢坐我的交椅,最後更是讓嶽字降為岳字……」

  這位正值意氣風發的山神,突然眼神茫然地低頭望去,一臉痛苦欲絕和匪夷所思。

  一把普普通通的竹刀從他心口穿過。

  斗笠漢子與他並肩而站,只是面朝方向相反,那人鬆開刀柄,然後拍了拍這位山神老爺的肩膀,笑眯眯回答道:「你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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