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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5 09:24:45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故事是一把雙刃劍


  陳平安帶著兵家初祖來到心相天地,同時與余時務打了聲招呼,大致說明情況。余時務很痛快,立即答應,打定主意聽天由命。

  男人笑道:「陳劍仙很有誠意嘛,就不怕是引賊入室,將此地造化,偷盜一空?倒是還有兩處設置了障眼法,見不得光?」

  陳平安默然。

  男人環顧四周,一座座幻想天地,就像一只只花俏的鳥籠子,不以為然道:「現在的煉氣士,花樣就是多。喜好窮盡一生,舍大求小,都將道字擱一邊,只在術字上邊打轉,難怪結了丹就敢稱地仙。」

  陳平安不予置評,只當聽客。

  男人問道:「知道如何賦予那些紙片真正的大道性命嗎?」

  陳平安搖頭道:「不敢輕易嘗試。」

  男人說道:「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既然坐了頭把交椅,就不要奢望對所有人仁至義盡,否則很容易做那救一殺萬的事情,後天的人心,各有一桿秤,那就撇開對錯不談,先天的人性,總歸是差不多的,反正都容易讓人悔恨,這是一個過來人的經驗之談,記得仔細思量,不要輕易放過。」

  陳平安點頭道:「銘記在心。」

  「我這個人比較內向,平時話很少的。」

  男人抬起骼轉動幾下,關節骨骼隱約有顫鳴,殺個十四境的青冥道官,畢竟不是小事,不付出一點代價是不可能的,笑呵呵道:「只是聽說你最喜歡婆婆媽媽講道理,跟老嫗的裹腳布似的,客隨主便,便投其所好了。」

  陳平安說道:「好說。」

  男人突然問道:「是因為知道我的身份、境界,所以如此小心且有耐心?」

  陳平安說道:「人之常情,一百個人,我只是九十九個人中的一個。」

  男人點頭道:「只有剩餘一個,才會雄傑氣概,不拘小節。我曾經見過很多這樣的各族道士。」

  陳平安補了一句,「我聽誰說話都有耐心。」

  男人伸手按住白玉石橋的欄桿,「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陳平安好奇道:「請說。」

  男人說道:「人言微輕的時候,喜歡講道理,傻歸傻,畢竟勇氣可嘉。等到身居高位了,再來絮叨,就會容易惹人厭煩,有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碧霄道友讓你多想想,不要被道理牽著鼻子走。」

  陳平安說道:「心領。」

  男人笑道:「只是心領,並不神會?陳劍仙言外之意,就是收下好意,並不認同此理?沒事,我只負責捎話,不會去碧霄道友那邊去嚼舌頭,惡了印象。」

  陳平安答非所問,「我終於有點明白為何前輩當年能夠振臂一呼,便會天下雲集響應了。」

  男人爽朗大笑,「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你小子跟人聊天,確有幾分獨到功力。」

  「好漢不提當年勇,若說什麽雖敗猶榮的屁話,我聽了還是覺得駡人。先前與碧霄道友敘舊,臭牛鼻子老道說我修道、練武都不算最厲害的,真正強的,是那畫餅的功夫,天下第一。本來把話說到這裡,就算乘興而往乘興而歸,氣氛融洽,主客相宜,不料臭牛鼻子老道偏要臨了畫蛇添足一句。」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余時務趕來此地,在橋上看見了那位身材魁梧、大笑不已的男人,難免心中惴惴。他如今才是元嬰,面對這位傳說中「三教一家」的「一家之主」,一顆道心激蕩不已,哪怕余時務想要竭力穩住道心,始終徒勞。哪怕只是與之面對面站立,余時務便已經有幾分魂魄出竅的跡象。

  男人頗為意外,「當年我願賭服輸,被迫兵解,任由被一場共斬,我老友得其頭顱,其餘給四個無名小卒瓜分了屍體,總共五份武運,造就出後世的五個守屍鬼,你小子就獨占三份,你怎麽混得如此不濟,身軀和魂魄都這麽軟綿,風吹隨風倒嗎?要是換成青冥天下那個新十四,再多出兩份,我這次訪山敘舊,就不會這麽輕鬆取回原物了。」

  陳平安心中了然,那位尚不知名的新十四,之所以被兵家初祖找上門去再將其斬殺,果然絕不止因為言語冒犯這麽簡單。

  男人搖搖頭,「其實修道根骨還算湊合,就是道心太弱了,只因為曉得天會塌下就早早趴在地上等死的貨色,落得個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余時務滿臉苦笑。這位兵家祖師爺的言語,好像與先前陳平安所說是差不多的論調。

  男人說道:「論韌性和氣魄,你連陳平安都不如。」

  余時務無言以對。陳平安則無可奈何。

  畢竟輩分高,還被關了一萬年,刑期剛滿釋放,多說幾句便是。

  按照之前的約定,兵家初祖從余時務這邊取回三份武運,但是要保證不傷及余時務的神魂和記憶,至於肉身,能保全就儘量保全,若是此事為難,也不強求。

  男人微笑道:「小子,叫余時務是吧?要遭受一點皮肉苦頭,你吃得疼麽?」

  余時務頭皮發麻,頓感不妙,下意識轉頭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倍感無奈,看我作甚,這種事情,能替你扛嗎?

  男人嘖嘖笑道:「我看這小子孱弱得像個娘們,等會兒我取回武運,人身天地的動靜,不大也不小,可別一個遭不住,就道心當場崩潰了,豈不是害我違約,陳大劍仙,醜話說前頭,屆時余時務魂飛魄散,算誰的?我倒是有一門神通,取名架橋,可以牽引和轉嫁神識,一個仙人境,一個元嬰境,保守估計,陳大劍仙至少可以幫助余時務分擔三分之二的感受。」

  陳平安目瞪口呆,自己心相天地內的一粒心神之心聲,也能被聽了去?

  余時務已經開始抱拳致謝,完全不給陳大劍仙說不的機會,「感激涕零,在此謝過。」

  陳平安盯著余時務,只是嘴唇微動,貌似沒說什麽。

  余時務看得懂,是在駡人。只需假裝不懂便是了。

  男人一抬手,雙指一勾,便從余時務眉心處扯出一條拇指粗細的金色繩線,雙指一晃,便丟到陳平安那邊去,再提醒道:「你們倆都準備好了?」

  余時務雖然提心吊膽,依舊是步罡踩鬥掐道訣,屏氣凝神,悄悄調動全身靈氣護住一座座關鍵氣府。

  陳平安挪動右腳,拉開身形,擺起拳樁,便開始閉目養神。

  只是遲遲沒有動靜,余時務自然不敢多問,陳平安卻開口道:「前輩,還在等什麽?」

  男人大笑一聲,大步跨出,驀然間來到余時務跟前,抬起一腳橫掃,就將余時務給攔腰打斷。

  緊接著男人手掌作刀,頃刻間砍中將余時務脖頸處,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男人隨手一揮,那腦袋便墜向橋外河水中。

  再伸手按住無頭余時務身體的肩膀,分別將兩條骼膊給硬生生扯下來。

  余時務雖然被強行兵解了,但是奇了怪哉,一顆腦袋也不沈水,隨波飄蕩在水面上。

  咦?竟是半點不疼?這門名為架橋的拳法?道術?反正真是好大神通!妙不可言。

  男人出陽神,看似只有一丈金身,卻雄渾凝練得無以復加,堪稱字面意義上的那種真正……止境!

  這尊金身陽神將余時務那一截身軀和兩條骼膊,當場大口嚼爛,生吞活剝,連皮帶骨和血肉悉數咽下,半點肉渣都沒有浪費。

  男人站起身,打了個飽嗝,伸手擦拭嘴邊血跡,霎時間陽神歸位,終於恢復一具完整真身。

  背後大道顯化出一輪刺眼的金色光暈,原本並不銜接成圓的兩截弧形,由於剛剛補缺三段,終成一圓。

  五座天下,天地齊鳴。萬年沈默,終於迎來雷鳴一般的迴響。

  陳平安的這座心相天地,哪裡承受得住這份龐大道韻的劇烈衝擊,無數無形屏障崩裂響起碎如瓷器的清脆聲,無垠青天悉數炸開,黃地萬里龜裂如蛛網,千百條河流瞬間改道,山河陸沈,海水倒灌,十餘張還沒怎麽捂熱的梧桐葉化作齏粉,慘不忍睹……

  距離男人不過幾步遠的陳平安耳膜已經被震碎,眼眶處滲出血絲,身形搖搖欲墜,全身皮開肉綻,若非陳平安臨時將真身「請神」來此,當場道心崩潰、魂飛魄散的就不是余時務,而是他這個大大方方「引賊入室」的東道主了。

  男人笑眯眯道:「地基不牢靠,就要有大魄力,全部推倒重來,能破而後立者,才是真豪傑。」

  陳平安咬緊牙關,顫聲道:「必須賠老子一大筆神仙錢!」

  男人不予理睬,只是一招手,將余時務那顆腦袋召回橋上,頽然倒地的下半截身體自行立起,頭顱和下半身之間,無數條金線蔓延開來,上下交匯,霎時間便編織出五臟六腑等的雛形,雙臂自然生長開來,何止是那白骨生肉的仙家術法,尤其是一顆粹然金色的心臟,每次跳動帶起的聲響,便有一撥撥道韻流淌至全身,一副暫時無皮的骨架,正是道家語所謂的金枝玉葉……

  男人笑道:「代管三份武運這些年,你小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既然沒有當武夫的好命,那就退而求其次,送你一樁仙家道緣好了。」

  看著陳山主的淒慘模樣,余時務終究是良心不安。男人猜出余時務的心思,嗤笑道:「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不信的話,你小子就試試看,等過幾天,隨隨便便躋身了上五境,再看如何剝離這份機緣。能成,就算你本事。」

  男人斜睨陳平安,「你要只是純粹武夫,收益只會比余時務翻倍,哪怕兼是道士,再傳你幾門道法便是,可你既然是『書生』,可就不好說了。好人有好報的好人,誰不樂意去當?既然攬下這件事,就得有斷手斷腳的覺悟。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陳平安默不作聲,長呼出一口氣。一雙眼眸逐漸轉為金色,一場道心拔河,再非辛苦維持的那種均勢,似有為山九仞、功虧一簣的跡象。

  整座天地泛起一種粹然金色,此為道化。

  見此詭譎場景,男人滿臉無所謂,萬年之前,什麽大陣仗沒見過?何況遠古歲月裡,好幾場真正的大陣仗,他或是參與者,或是發起者。

  男人輕抖手腕,手中多出一件兵器。

  此物一出,一艘夜航船竟然當場沈入海底,好似一團棉花墜鐵塊。

  青冥天下那座建造在水底的藕神祠,萬年之前,道祖親自布陣,以大瀆水運鎮壓武運,同時禁錮神兵,一桿長槍「破陣」。

  男人輕輕抬腳踩地,抬起骼膊,以槍尖指向一雙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速速現出一副幾近大道圓滿的真身便是,我就在等這一刻,殺新十四境,熱手罷了,不過是一碟開胃小菜,我真正想要殺的,就是你。落魄山的半個一!」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逆轉光陰,道法高如道祖,離開青冥天下,也只能讓浩然一洲光陰長河倒流,這一洲山河,還得沒有幾個十四境坐鎮。

  可要說只是帶著一個仙人境劍修一起倒走光陰長河片刻,對於剛剛恢復大半勢力的兵家初祖而言,並非難事。

  「等到之祠補缺,來個關門打狗,就該老子登天,重走一趟天庭,道祖幾個,得還舊債,我卻是異類,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兵家初祖言語之際,陳平安的心相天地之內,又被隔絕出一座大火炎炎的天地,「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天外七曜,兵家初祖就被囚禁在古稱「大火」的熒惑之中,星辰呈現出鮮紅顔色,人間各國欽天監,都要年復一年盯著這顆主掌兵戈的星辰天象。歷史上不少皇帝國君頒布的罪己詔,至少表面上都由熒惑産生的異象天文而起。老百姓不太理解一份罪己詔的嚴重程度,說的通俗一點,身為九五之尊的「天子」,等於是昭告天地,自認德不配位,是那……私生子了。

  兵家初祖微笑道:「用兵之道攻心攻城,正合奇勝。用在這裡,對付你,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一槍洞穿陳平安身上數件法袍,戳中心臟,長槍去勢後勁十足,槍尖瞬間透出後背心。

  男人輕輕擰轉持槍手腕,攪動一顆稀碎心臟,調侃道:「腦子一團漿糊了,小子思來想去,好像我怎麽都不該對你倉促出手?那我就看在你喊了幾聲前輩的份上,無償教你一個萬千遠古求道之士用性命換來的道理,有些事,哪有道理可講,講道理本身就是沒道理。」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低頭看著那截槍身的古篆銘文,好像是一部完整道書的行氣篇?

  男人嘖嘖稱奇,「不愧是無心的神靈,又是高位,不被徹底打掉金身、崩碎神道,斷絕香火,淪為無源之水,否則就會依舊毫髮無損。配合兩把天衣無縫的本命飛劍,怎麽養出你這麽個……怪物。再給你漲些道力,多些殺招,放出去亂跑,還了得?難怪鄒子要盯死你,一抓到把柄,就要讓你落個萬劫不復的下場。」

  男人眼神複雜,深意言語一句,好像很難確定褒貶,「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余時務一咬牙,想要攔上一攔。

  卻只是被男人看了一眼,余時務便化作一陣劫灰,就那麽悄無聲息,飄然天地間。

  下一刻,灰燼如復燃,一粒火光重新聚做一團,余時務在河邊重塑身軀,想要再往橋上衝去,魂魄再散,重新聚攏,余時務再作那蚍蜉撼樹的舉動……

  陳平安朝余時務搖搖頭,示意不必如此白費功夫,只管暫時保全自身即可。

  幾位被拘押在此的妖族煉氣士當中,只有蕭形試圖往橋上靠攏,被男人遙遙一彈指,砰然一聲巨響,當場血肉粉碎。

  此外劍修豆蔻,女修仙藻都在神道臺階那邊遙遙觀望。就她們的境遇,以及跟隱官的關係,沒有趁火打劫就算很謹慎了。

  化名於磬的女子,想要暗中聯繫那位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無果。她便不願親身涉險,在水邊遠眺長橋。

  由於兵家初祖畫地為牢,陣法隔絕天地,一個嗓音無法破門而入,如在屋外激蕩回旋。

  是那劉羨陽氣急敗壞的暴喝聲,與兵家老祖直呼其名,「姜赦,你當老子死了嗎?!立即收手!」

  陳平安想要以心聲提醒劉羨陽幾句,但是心聲言語,被迫大道顯化而生為一串文字,彷彿碰壁而碎,化作金光四散。

  這邊男人神色自若,笑道:「劉家小子,身為劍修,竟然拿個婆姨要挾別人,手段會不會下作了點?」

  劉羨陽一下子就露出混不吝的脾氣,「狗東西,有你這麽當客人的?要點臉!你家劉爺爺讀書不多,脾氣不太好,你敢殺陳平安,我就敢做掉你的道侶。」

  男人倒是不至於如何緊張,自家道侶,修為不差的,興許殺力不夠,保命功夫卻是一流。他只是難免心有疑惑,奇了怪哉,白景幾個,都不該知曉這邊的動靜才對。

  飛升境都被蒙在鼓裡,怎的會被那才是地仙的劉羨陽洞察了真相?

  小陌是陳平安的死士,白景算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兩位劍修便聯手布置了一座陣法,讓姜赦無法知道那邊的真實景象。

  「倒是交了個好朋友。」

  姜赦神色玩味,「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男人揉了揉下巴,劉羨陽年紀輕,做事莽撞,可以理解幾分,可要說是白景和小陌與之聯手,那這件事,沒完。

  靈犀城虹橋廊道那邊,白景最為尷尬,就數她裡外不是人,兩邊不討好,雙手拉住貂帽裝啥都不知道,破天荒的事情。

  方才劉羨陽莫名其妙暴跳如雷起來,當場拔出佩劍,擱放在那婦人的肩膀上,撂下一句狠話,「姜赦起了殺心,我暫時無法破陣,就只好借你腦袋一用,作為敲門磚了。」

  小陌無動於衷,開始默默引氣,準備提起遞出一劍。

  我可不管你誰。

  萬年之前就是如此作風,萬年之後更沒理由破例。

  謝狗背對著他們幾個,自顧自念念有詞。

  婦人沒有任何驚懼神色,反而滿臉笑容,她抬起雙指,將那肩膀上的長劍往脖頸處移了移,「山巔厮殺,切磋道法,毫厘之差謬以了千里,等會兒劉劍仙一劍橫掃,割下了頭顱,提頭去見那傢夥,可別將頭頂髮髻間的花簪弄丟了,這是我與他的定情之物,。」

  劉羨陽眯眼笑道:「為死者諱,都好說的。」

  劍意與殺心,都絕非作僞。

  婦人好奇問道:「姜赦這個名字,是幾座天下的共同忌諱,照理說不該被你知曉才對。」

  劉羨陽笑道:「山上道人,誰還沒點壓箱底本事?比如你的那門蟬蛻神通,我追殺起來就比較棘手。」

  婦人故作驚訝道:「這種秘事都曉得?你家先生,莫非是至聖先師,或是小夫子?」

  劉羨陽說道:「這世道,不比你們萬年之前,學問遍地都是,多知道一點,不稀奇。至於劍術,全憑琢磨。」

  謝狗悶悶道:「五言,不要掉以輕心,劉羨陽的劍術很古怪,在道不屬術的。」

  謝狗說道:「劉大哥,都是朋友,也分先來後到。」

  劉羨陽笑道:「理解。只要白景今天能夠兩不偏幫,以後我與謝狗就還是朋友。」

  直到這一刻,婦人才收斂那份隨意心境,感嘆道:「甚是懷念當年。」

  萬年之前,人間大地之上的遠遊道士,各自身負道氣,如星星點點,火光閃爍,大多就是這般快意恩仇。

  路上相逢,話不投機,道不相契,或就此別過,或打生打死,都很爽利。若是投緣,三言兩語,便可托付性命。

  姜赦抽回那桿長槍,抖了個槍花,隨便震散那些殘留的神道氣息,「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姜赦,道號元神。我那婆姨,叫五言,道號陸地仙。她與白景關係很好,緣起於道號,不打不相識。」

  陳平安胸口處的窟窿自行縫補,一雙金色眼眸,死死盯著這位氣勢渾然一變的兵家初祖,微笑道:「那我也與前輩介紹一二,姓陳名平安,祖籍大驪龍泉,道場落魄山,化名曹沫,竇乂,陳好人,預備了個道號無敵手,打算以後走別處江湖再用。」

  姜赦笑了笑,是神性使然,還是這小子本來面貌,就如此活潑?

  姜赦眼角餘光瞥向一處,「兩處秘境,連你這尊道外身的棲息之地都一覽無餘,殺手鐧都被迫顯露出來了,竟然還有閒心,護著那處道場?咦,還是個正經道士?看架勢,觀其道氣流轉,是于玄一脈的徒子徒孫?」

  「受人所托,忠人之事。」

  陳平安左手負後,右手握拳,手指輕輕搓動掌心,「何況直覺告訴自己,好像沒到需要豁出性命不要的時候。」

  「獅子搏兔當用全力,沒必要鈍刀割肉,漸次剝削敵方實力。前輩真要殺我,必然一擊斃命,速速得手就走。」

  「前輩,這座天地也被你的『合道』,給牽連得稀爛了,我如今道心也看得差不多了,現在是不是可以打開天窗說亮話了?」

  終於順利收回全部武運,男人神采奕奕,自言自語道:「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浩然兵家祖庭的大殿祠廟裡邊,那個姓姜的,高居武廟主位,吃了神道香火近萬年光陰,其實沒有那麽好對付。

  他總不能一路打上山去,拆了那座武廟。

  白景有意無意,沒有給那叫劉羨陽的年輕劍仙解釋,萬年之前為何人間十四境道士那般神通廣大,玄妙只在「香火道果」四字。

  如今世道人心蕪雜,各大祠廟所敬之香幾乎只為己,何來純粹一說,更何談萬千裊裊香火彙聚一縷,結出一顆顆無上道果來?

  姜赦這尊兵家初祖,如今跟武廟和祖庭的關係,有點微妙。

  某種意義上,姜赦是被架空了。天下武運,屬於名予實不予。

  這就是一道防止洪水決堤的大壩,防止萬年刑期一滿,姜赦一現世,就等於立即完全掌控了……小半座人間。

  姜赦到不還不至於小心眼到抱怨此事,腹誹幾句。換成他是三教祖師的話,設身處地,當年都要斬草除根,什麽功過不相抵,關上一萬年?直接徹徹底底打死,永絕後患才對。

  青冥天下那邊的兩份,白玉京,準確說來,就是二掌教余斗沒有阻攔此事。

  明知他到了自家地盤,余斗甚至從頭到尾都沒有現身,只是帶著那幫歷史上的名將「道官」,忙自己的。

  余斗反而事先通知那座藕神祠,算是下了一道白玉京法旨,意思半點不含糊。理當物歸原主,若是不願交出,記得後果自負。

  若是余斗早出現個三千年,遠古天下十豪和四位候補,估計就要至少多出一位候補了。

  當年所謂候補,小夫子和三山九侯先生幾個,並非他們道力不濟,而是有些事,屬於先到先有,先占先得,此物是謂人間功德。

  而那十位躋身豪傑之列的道士,相互間也無名次高下之分。當初確實就沒誰在意這個,上士得道,死則死矣,還計較這個?

  想到這裡,姜赦幸災樂禍道:「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陳平安淡然說道:「局外人不說棋盤事,觀棋不語真君子。」

  姜赦笑了笑,「這場問劍,萬分期待,拭目以待。」

  陳平安問道:「這裡就不管了?」

  姜赦反問道:「主人款待客人,再天經地義不過,難道還需要客人幫著收拾桌面碗筷,清掃殘羹冷炙?」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道:「聽上去很有道理。」

  姜赦說道:「廢話少說,換個地方繼續聊,除了這樁買賣,另有大事相商。」

  看來這位兵家初祖打定主意,要以一句輕飄飄的破而後立,就算打發了耗費材力、心血無數的東道主。

  姜赦一揮袖子,那蕭形恢復原貌,後者心有餘悸。陳平安朝她點點頭,蕭形咧嘴一笑,能睡於磬麽?

  沒搭理她,收斂一粒芥子心神和一副真身,陳平安撤出心相天地,重返夜航船靈犀城那間潔淨屋內。

  姜赦與陳平安,幾乎同時告訴各自道侶和摯友一句沒事了。

  婦人嫣然而笑,雙指輕敲劍尖,「劉劍仙?」

  撤回長劍,劉羨陽抱拳,嬉皮笑臉道:「前輩,多有得罪。」

  婦人問道:「你的劍術,真能破解蟬蛻法?」

  劉羨陽哈哈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能不當真就別當真。」

  謝狗說道:「追本溯源,逆流而上,守株待兔,預先躲好,一劍砍出,劈頭蓋臉,防不勝防,一命嗚呼。」

  劉羨陽一驚一乍,「狗子你擱這兒顯擺成語呢?」

  婦人心中細細思量片刻,疑惑道:「狗子?」

  既然沒有真正打起來,謝狗就如釋重負了,雙手叉腰,得意萬分,哈哈笑道:「是我家郭盟主幫忙取的江湖諢號,當時小米粒和景清道友幾個都被震驚得無以復加,一個個跟挨雷劈似的,可想而知,是多麽的既覺親昵,又顯霸氣了。」

  小陌微笑道:「我們都去公子那邊坐一坐?」

  謝狗開始找理由想藉口。

  虧得劉羨陽懶洋洋道:「我就不去湊熱鬧了,今天前輩二字喊得次數不少,耗神太多,得補一覺,睡個回籠覺。」

  謝狗使勁點頭,「一起一起。」

  劉羨陽擠眉弄眼,謝狗恍然大悟,趕忙補救一句,「小陌,別誤會啊,我跟劉大哥是清白的……」

  小陌無奈道:「都什麽跟什麽。」

  婦人會心一笑,看來白景就快要得手了。

  夜航船十二城之一的靈犀城,地名很是應景。

  姜赦重新落座,莫名其妙詢問一句,「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陳平安心情不佳,沒好氣道:「對不住前輩了,等我養好傷再來打機鋒。」

  坐姿慵懶的姜赦輕輕拍打椅把手,說道:「聽說陳清流對你起了殺心?先有周密差點砸了你的山頭,聽說前不久一頭陰冥鬼物的十四境候補,鐵了心要殺你,還有一位鬼鬼祟祟的十四境偷襲你好幾次了,緋妃得到白澤指點大道,剛剛躋身十四境。你自己算算看,才是地仙而已,就招惹了多少欲想將你殺之後快的厲害仇家?」

  碧霄道友確實不是一般的耳目靈光。

  陳平安說道:「在水府與斬龍之人對上,這種山上的大道之爭,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一場大道之爭,便是無路可退,注定無道可讓,誰輸誰贏,生死勝敗,誰都怨不得誰。

  姜赦搖頭道:「那就是你小覷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了。果然被碧霄道友一語言中,最聰明的人與頂聰明的人,考慮事情和解決問題的風格,太像了,往往成為不了真正的朋友。」

  「究其根本,他是覺得與你們落魄山還算投緣,有幾分香火情,更覺你與他年少機遇頗為相似,就想讓你這個勞碌命的年輕人,在這誰都擋不住的大爭亂世當中,能夠退一步,置身事外,隔岸觀火幾百年,以你如今打下的修道、武道兩份底子,攢下的家底,哪怕淪為一頭兵解過後的鬼物,百年之後,無論虛的聲名還是實在利益,該是你的,還會是你的,遠比以身涉險,朝不保夕,連累道心,不是進三退二,便是進二退三,來得輕鬆太多了。」

  陳平安皺眉沈思。

  姜赦笑道:「外界都覺得你是被各種形勢推到某個位置上去,比如齊靜春對王朱寄予希望,你作為師弟,就必須護著她,就又不得不擋在陳清流身前,類似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你只會比我更有數。但是我的看法,跟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我倒是覺得你,很自由。」

  耷拉著眉眼的陳平安雙手籠袖,受傷不輕,自然精神不濟,聽到最後一句話,陳平安挑了挑眉頭,笑道:「知己之言。」

  姜赦說道:「現在是不是理解我為何要說那句話了?」

  陳平安點頭道:「那句話好得就像一只裝酒的碗。」

  碗有了,酒呢。大概就是我們各自的人生和故事。

  一個知道如何真正愛自己的人,絕不會是自私的人。

  貪杯的酒鬼,與好酒之人,似是而非。

  只有小陌去往那間屋子,喊了聲公子,看也不看那姜赦,挑了張椅子坐在門口。

  姜赦笑道:「道友睡了個飽覺,醒來之後,有沒有跟小夫子再幹一架?不能慫啊。」

  小陌置若罔聞,只是正襟危坐,閉目養神。

  姜赦當年好友遍天下,與碧霄洞主就經常一起喝酒,暢談道法。某次造訪落寶灘,喝酒之外,還需聊點正經事,據說眼前這個更換成黃帽青鞋裝束的傢夥,當時前腳剛走,離開落寶灘道場,就與碧霄洞主撂下一句,那小夫子,打架本事再高,頂天了也是個人,怕他個卵……

  婦人也姗姗然走到這邊,劉羨陽則放心不下,憑空現身。

  於是就只有謝狗真的去靈犀城找了家砂鍋攤子,想著要不要給小陌打包一份帶回去。

  陳平安問道:「要商量什麽事?」

  姜赦丟了個眼色給道侶。

  五言默不作聲,對他惱火瞪眼,你還是不是男人?!

  姜赦神色尷尬道:「該怎麽說呢。」

  早知道就先談這件事,再取回武運。

  小陌說道:「你們夫婦二人,沒想好怎麽說就別說,什麽想好了再來打攪公子。」

  姜赦難得如此憋屈萬分。

  劉羨陽無奈道:「行了行了,總這麽大眼瞪小眼算什麽事。我來起個頭,姜赦與無言他們曾經有個無比寵溺的心愛閨女,是個極好的修道胚子,一位極為年輕的地仙,資質之好,堪稱出類拔萃,大道前程無量,她雖說心比天高,但是性格溫柔,待人接物,大概能比姜赦好一百倍吧。登天一役,姜赦他們就將女兒托付給好友白景,看顧著點。」

  婦人愈發好奇,這位年輕劍仙,好像十分熟稔那些無人問津的老黃曆?

  陳平安問道:「是在這場戰事中,出了問題?」

  白景既然是某條道路第一個登天的煉氣士,是殺得興起,白景渾然忘記了還需要照顧那位女子?

  小陌記起一事,搖頭說道:「問題不在那場最為凶險的登天之役,而在後邊的那場內訌,具體內幕和過程,我不清楚,只知道她身死道消了,就此失蹤。白景為此受傷不輕,大道折損頗重。」

  姜赦說道:「也就是某些老妖族死得早,不然嚼碎真身補道行的事,輪不到周密來做。還好,留下個道號初升的老不死,還沒死,這道號,本就不該由它投機取巧繼承了去,早該換人。聽說如今在蠻荒那邊混得很風光,很好,很好!」

  婦人傷感,輕聲道:「魂魄皆已支離破碎,所幸有僧人出手相救,幫忙聚攏。」

  陳平安面無表情,問道:「她的轉世,就是裴錢,對吧?」

  兵家老祖的姜赦,曾經帶著一大幫劍修和妖族修士,與三教祖師那邊大打出手,又是一場天崩地裂。

  初次相逢於東海觀道觀,藕花福地內的南苑國京城。

  當地「老天爺」,是妖族出身的碧霄洞主。而且老觀主與小陌,姜赦關係都不差。裴錢年幼時便可以看穿人心,某次連太平山祖師爺的陣法神通都能看破。(注,358章《過橋登山》)

  實則是老觀主有意為之,將那一輪福地高懸的大日顛倒了虛實,自有安排。(注,322章《井口邊的老道士》)

  只說桐葉洲大泉王朝邊境的狐兒鎮,某次九娘言語戲謔,在陳平安這邊揭穿了小黑炭的把戲。婦人對小小年紀的裴錢佩服不已,說小姑娘真能編,謊稱自己是京城那邊流落民間的公主殿下,甚至連幾個江湖經驗無比老道的捕快都給誑騙過去,一路護送裴錢大搖大擺回到客棧……(注,339章怪人怪夢)

  埋河水神娘娘也看出了裴錢的不同尋常之處。(注,346章《夫子說順序,水神結金丹》)

  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她一見到小黑炭便起歡喜心,青眼相加,贈予機緣。此外在城頭之上,裴錢便覺得多看一眼老大劍仙,眼睛就會疼。(注,609章《唯恐大夢一場》)

  姜赦神色古怪,欲言又止。

  婦人說道:「按照碧霄道友的解釋,我們女兒的魂魄,被僧人轉交給了浩然文廟幫忙護持,用心良苦,免得姜赦與我重新現世,大鬧一場,再起戰事。碧霄道友說了句大概是勸慰的言語吧,他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還說文廟這件事,做得很地道,老秀才是要擔天大風險的,如果陳平安沒有成為今天的陳平安,裴錢也沒有成為今天的裴錢,我們可能就要錯過一些了。」

  說到這裡,婦人試探性問道:「陳先生,我們把她喊過來?」

  陳平安眼神陰沈。

  劉羨陽對此情景並不陌生,正因為次數不多,所以才會記憶深刻。再這麽聊下去,一個搞不好,就真要反目成仇了。

  她也覺失言,赧顔解釋道:「主要是我們都怕見她,虧欠太多,至今都不知道用哪句話當開場白,才不算錯。姜赦粗糙,一向嘴笨,我們夫婦一路商量來商量去,竟是什麽有用的東西都沒有聊出來。實在是沒法子了,就想著有你這個當師父的在場,裴錢來了,你還能幫忙緩和局面,不至於幾句話沒說對,就關係鬧僵,她跟我們老死不相往來。」

  陳平安聞言點點頭,只是神色頽然,心裡空落落的。

  他們夫婦二人,又不是那種拋棄女兒的父母,只是情非得已,才有那場變故,如今找上門來認親,於情於理,都沒有任何問題。

  沒來由想起當年小黑炭用輕描淡寫語氣講述的某件事,那是一個關於饑荒、逃難、夜晚和饅頭的陳年舊事,裴錢說得很無所謂。

  陳平安就心裡堵得慌。明知他們夫婦如今才來,是身不由己、無可奈何的事情,陳平安卻仍要怪他們怎麽如今才來。

  明知是自己毫無道理,陳平安愈發神色落寞,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像多說一句話的氣力都沒有了。

  劉羨陽突然說道:「不對!」

  陳平安茫然抬頭。

  劉羨陽冷笑道:「陳平安現在腦袋一團漿糊,但是我奉勸兩位一句,別耍小聰明了,今天不把話說清楚,不給出一個完完整整的真相,你們一定會後悔的!」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緩緩站起身,沈聲道:「當年我們女兒正值地仙瓶頸,想要破境,要過心關,就需要斬卻一縷純粹的惡念,才能真正證道飛升。我被共斬,道侶身死,摯友白景當時本就傷了大道根本,拼盡全力依舊救之不得,我們女兒遭遇變故,若非那位僧人以大神通挽留,絕無轉世的可能性,不過這不是沒有代價的,代價就是一位遠古道士的人性善惡,各執一端,給扯碎了,最終變成了兩份人性,都很純粹,一份比例大,一份比例極小。」

  陳平安抬起頭,喃喃道:「什麽大小,什麽多少,不都是一個人的嗎?」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明白了,當年我第一次見到裴錢,她想要打殺的,其實就是自己的善。所以你們的女兒,既是乾瘦黑炭似的孤兒裴錢,又是那個衣食無憂的小姑娘。若是她們合在一起,就是你們曾經的女兒。」(注,304章《低頭觀井,抬頭看天》)

  姜赦點頭道:「如今等於是有兩個女兒了,脾氣更像當年的,我們已經在碧霄洞主那邊的藕花福地,跟她見過面了。」

  婦人曉得氣氛不對,壯起膽子說道:「兩個女兒,我們都很喜歡,姜赦如今倒是更喜歡裴錢一些,就是一直不肯承認。」

  陳平安伸手攥緊椅把手,輕聲道:「裴錢是乞兒,不是棄兒。她不是大道修行路上的渣滓,可以說丟就丟的什麽東西。她也不是孤兒,她遇到了我,是有師父、有個家的人。」

  姜赦想要開口說什麽,卻被身邊婦人慌慌張張,趕緊攔下,拽住他的骼膊。

  陳平安也抬起頭,看了他一眼。

  姜赦拗著性子斂了脾氣,閉嘴不言。

  陳平安沈默片刻,說道:「你們讓我想想該怎麽跟裴錢開口說這件事。爭取在靠岸下船之前,給你們一個答覆。」

  姜赦點頭,抱拳道:「由衷謝過。」

  婦人稽首為禮,「萬分感激。」

  他們聯袂離開屋子。劉羨陽跟小陌也跟著離開,找到路邊攤的貂帽少女,劉羨陽一巴掌拍在謝狗的後腦勺上邊,笑駡一句,「吃吃吃,就知道吃。掌櫃的,再來兩份,加辣!」

  陳平安獨自坐在屋內,光線透過窗戶,陳平安雙手插袖,怔怔看著那些條條光線與粒粒塵埃。

  如果說裴錢就是他們夫婦的女兒,那當然很好啊。

  陳平安心裡邊再彆扭,都是一件很值得高興的事。

  可是一想起裴錢的「大道根腳」,陳平安就……

  抬起頭,靠著椅背,陳平安輕輕捶打心口,有些發悶。

  他曾經答應過裴錢,好的壞的,不管是誇贊還是訓斥,提醒或是建議,當師父的自己,都不會跟她說謊。

  那該怎麽跟她說,故作輕鬆,讓她不必計較?還是破例,避重就輕,略過不談?

  一個人,記性好,就是一把雙刃劍。陳平安和裴錢,師徒兩個,剛好都是記性很好的那種人。

  裴錢小時候的某些言語,陳平安至今記憶猶新,一字都不差。

  遙想當年,遠遊路上,小黑炭哇了一聲,嘿嘿笑著說,「爹,像你這樣的好人,我要是以後一個人出門在外,上哪兒找去哦。」

  莫名其妙就成了爹的遠遊劍客,當時笑著沒說什麽,隨便她喊就是了。

  憂愁要來登門做客,是不管主人歲數的,小姑娘也有小姑娘的憂愁。

  「前不久吧,在渡船上乾瞪眼,沒辦法去渡口那邊玩耍,我就偷偷有了個想法,想著哪天我長大了,練成了絕世劍術,就會跟爹你開口,說『爹,給我一匹馬唄,我就去闖蕩江湖啦!』不過我後來又一想,估計馬有點貴,爹你未必樂意送給我唉,那就驢也行,騾子也行啊!外邊的江湖在等我呢!嗷嗷叫等著我呢!」

  小女孩故作老氣橫秋,唉聲嘆氣起來,「現在我又不想去江湖玩咧,麽得意思,全是壞人,要不就是不太好的人。」

  他聽著孩子的天真言語,卻沒有敷衍什麽,「可你不就是在江湖裡遇上我的?對吧?」

  那會兒的一大一小,一起晃蕩著雙腿,無憂無慮,今兒不錯,明兒是什麽就是什麽唄。

  記得當時裴錢說了句很符合年齡很孩子氣的話,「可我不想遇到別人了啊。」

  此刻陳平安下意識想要喝酒,想一想還是算了。要去摸出旱煙桿,還是作罷。

  想起還有些瓜子,陳平安從袖中掏出一把,彎腰低頭,身體前傾,一手端著,嗑起了一顆顆瓜子。

  靈犀城內,一個窮酸老秀才踮起腳尖,四處張望,好個慧眼如炬,立即瞧見一處,大步流星走向那路邊攤子,嚷嚷著趕巧趕巧,拼桌拼桌。熟門熟路一屁股坐長凳上,抬臂招手,老人笑著與那攤主說來一份不辣的砂鍋,太辣了就不掏錢結帳啊。

  陳平安依稀聽到屋外門口那邊,有人詢問一句,「爹,嗑瓜子呢。」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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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3-12-6 21:09:4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這天公


  路邊攤,一張桌子四位食客,老秀才早早從竹筒裡抽出一雙竹筷,眼巴巴看著,等到熱氣騰騰的粉絲砂鍋端上桌來,卷了一大筷子,吹了幾口氣,低頭嗦了起來。

  老秀才一頓狼吞虎咽,抬起頭,含糊不清問道:「謝姑娘,與你請教一事,姜赦是怎麽個人?」

  謝狗想了想,先尊稱一聲文聖老爺,「那傢夥脾氣時好時壞,得挑人。看對眼了,才剛剛涉足修道的煉氣士,他在路上遇見了,也能稱兄道弟,真心實意視為道友,沒眼緣的話,可就不好說了,故意說話大嗓門,咋咋呼呼的,讓人誤會他是個大老粗。」

  老秀才恍然道:「那性格跟我很像啊,稍後與之閒聊,肯定投緣。」

  謝狗一楞。

  劉羨陽說道:「文聖先生,姜赦這厮貌似粗糙,實則心細如髮,城府很深。一登船,就用上了先聲奪人的手段,陳平安就差點著了道。」

  老秀才忍俊不禁,「古往今來,想要立教稱祖者,有幾個是省油的燈?哪個沒有大毅力,大氣魄,大才學,大運勢。」

  小陌深以為然。謝狗心有戚戚然,自怨自艾起來,她就想不明白,自己缺個啥?

  老秀才提醒道:「羨陽啊,你小子做事情,也太冒失了。姜赦雖非真身莅臨此地,那可是一位最老字號的十四境,即便是出陽神,走陰神,以分身現世,也還是真金白銀、足斤足兩的十四境修為。他如果真有殺心,打定主意暴起殺人,龍泉劍宗祖師堂恐怕今晚就要點燈了。」

  劉羨陽滿臉無所謂,隨口說道:「千鈞一髮之際,不容晚輩細想。總不能因為手邊沒有厠紙,就把屎拉在褲襠裡。」

  老秀才只得默默停下筷子,隨即笑道:「敢把劍擱在姜赦道侶的脖子上,你是頭一個。」

  劉羨陽說道:「當時小陌和狗子就在身邊,尤其是小陌還幫著第一時間以劍起陣,隔絕天地,何況那五言,她什麽大世面沒見過,藝高人膽大,全不當回事。說好了是談買賣,市井坊間,還要講究一個買賣不成仁義在,他倒好,借機生事。姜赦做事不地道在先,小子做法不仗義在後,就算吵架吵到中土文廟去,我也不怵他,大不了他先認錯,我再賠罪。」

  老秀才神色和藹,擺擺手,示意既然自己已經到場,你劉羨陽就不要過多計較這件事了。老秀才轉頭與謝狗小聲問道:「那位兵家二祖,當年是怎麽跟姜赦鬧翻的?」(注,722章飲者留其名,老夫子要翻書)

  小陌笑問道:「老二想當老大,老大不肯讓位?」

  老秀才搖搖頭,「沒這麽簡單。」

  謝狗歉意說道:「文聖老爺,這件事的內幕,我還真不清楚。當年跟他們厮混,我一門心思只想著砍人和砍誰的事情。」

  老秀才放下筷子,搓手笑道:「沒事沒事,我可不是打探軍情來的,這不是覺得緊張嘛,靠著扯幾句閒天,穩一穩心情。」

  小陌奇怪道:「文聖老爺,見個姜赦而已,何必緊張?」

  謝狗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小陌唉,你也太較真了,就跟那種見了麵客氣話的久仰久仰,哪有人追問一句為何久仰的道理?

  老秀才站起身,面帶微笑,「吃飽喝足,養好精神,就有氣力講幾句結實話了。」

  謝狗大大方方說自己掏錢結帳,結果那攤販卻不索要錢財,只說小攤規矩,客人一向是以拿絕妙好詞結帳的,今夜詞牌踏莎行。

  謝狗有些懵,在你們靈犀城吃頓米線砂鍋而已,一定要搞得這麽文雅嗎?不談錢,你跟我談啥詞牌名啊?

  她以心聲詢問,「小陌小陌,莎字是不是讀錯了?」

  前邊小陌習慣性跟老秀才和劉宗主身後,聞言在停步笑著解釋道:「詞牌名裡的莎字,確實是這麽念的,與梭織的梭同音。豳風七月裡的『莎雞振羽』,讀法才與沙諧音,此物別名紡織娘。鄭清嘉的金翠城,許多女修的真身,就是紡織娘出身。」

  老秀才問了一些劉羨陽治學心得,聽過答案,十分滿意,笑著說按照劉宗主現如今的學識功底,當個書院賢人,綽綽有餘,有沒有想法?如果有,自己在文廟裡邊有熟人,可以幫忙遞話,舉賢不避親嘛。要說直接晉升正人君子,估計難度不小,不過也不是毫無可能。

  劉羨陽再是心寬,也聽得頭皮發麻,老秀才所謂的熟人,可不就是茅司業?一想到這個,劉羨陽連忙婉拒。

  老秀才立即招牌式唉了一聲,苦口婆心勸說起來,與劉羨陽說這種錦上添花的頭銜,不要白不要,既然是有真才實學的,就不必心虛。等到以後哪天卸了擔子不當宗主,打算養老了,有個類似君子賢人的頭銜,去書院講學,有錢拿的。

  劉羨陽推說宗門事務繁重,以後空閒下來了再好好考慮此事。老秀才便讓劉羨陽到時候直接去禮記學宮報備。

  小陌心知肚明,劉宗主哪怕只是多出一個儒家的賢人身份。

  那麽姜赦若是記仇夜航船上的這場糾紛,想要來一場「秋後算帳」,就要先掂量掂量「文廟」的規矩,注定繞不過小夫子了。

  老秀才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平安有你這個朋友,是他的福氣。」

  劉羨陽一貫是個沒大沒小的,反手就拍打老秀才的骼膊,嬉皮笑臉道:「交朋友,我不如陳平安。拜師學道,我還是不如陳平安,真氣人。」

  那邊,攤販見貂帽少女有些尷尬,斬釘截鐵只說小本買賣,概不賒帳,客官莫要壞了靈犀城的規矩。

  謝狗總不可能當場胡謅出幾篇符合格律的好詞,她靈機一動,便說自己與新任城主是朋友,能不能通融通融,行個方便?攤販卻是個油鹽不進的,滿臉不悅,說早知姑娘言語這般俗氣,當初就不做這筆買賣了。還在那邊嘀嘀咕咕,李城主才走了沒幾天,如今靈犀城真是什麽人都能進了。

  算帳就算帳,殺豬便殺豬,怎麽還扯上自家山主了,謝狗一聽這個就不樂意了,用眼角餘光打量著老秀才一行人漸漸走遠,她則拗著性子繼續與那攤販扯皮幾句,等到老秀才他們身形拐過街角,謝狗立馬翻臉,一把扯過攤販的髮髻,將那顆腦袋按在桌面上,她腳踩長凳,從桌上摸出一根筷子,一下下戳在那攤販的額頭上,駡駡咧咧,敢跟本姑娘玩仙人跳?老娘玩這把戲騙道號的時候,估計你小崽子的老祖宗連開襠褲都還沒穿上呢……

  屋內。

  聽到屋外的嗓音,陳平安霎時間恢復正常神色,抬頭笑道:「怎麽來了。」

  好像整間屋子都隨之亮堂起來,裴錢搬了條椅子來到師父旁邊坐下,解釋道:「文聖老爺找到我,說了大致情況,我覺得這種小事,總不能讓師父兩頭為難,就主動要求來找他們,讓我自己與他們當面鑼當面鼓說清楚。文聖老爺放心不下,叮囑我登船之後,務必先見一見師父,免得到最後就沒有一方是不為難的,我覺得在理。師父,不要皺眉頭,哈,真是小事一樁。」

  陳平安又從袖子裡邊摸出些瓜子,遞給裴錢,柔聲道:「不是什麽小事。」

  裴錢撇撇嘴,不以為然,可在師父這邊,她總是習慣了師父都是對的,默默嗑起瓜子。

  陳平安嗑著瓜子,說道:「屋裡就咱倆,反正沒有外人,師父就說些心裡話?」

  裴錢笑容燦爛,點頭道:「好啊,好像很久沒有跟師父單獨說很多的話了。」

  陳平安說道:「說實話,假若說得自私一點,我覺得最好的選擇,就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沒什麽了不起的、嚇唬人的、很誇張的身世背景。」

  裴錢眼睛一亮,使勁點頭道:「對啊,就跟師父一樣,就是一般般的尋常家世,清清白白的普通出身,多爽利。小小年紀成了孤兒,苦哈哈的,終於熬過去了,活下來了,如今苦盡甘來,剛剛好,甜頭再多,總覺彆扭。否則心裡邊難免犯嘀咕,自個兒難道能有今日的成績,還是要靠祖上誰誰誰麽,這不就跟武夫一樣,純粹武夫,不純粹了似的。對吧,師父?」

  陳平安輕聲道:「可要說自己的徒弟,突然多出一雙爹娘,而且他們是迫於無奈才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女兒,並非因為各種市儈、勢利的緣由主動捨棄她,久別重逢,歷盡辛苦,終於再次認親,那我覺得也是不差的。天地間,我的徒弟好似憑空多出兩個真心喜愛她的人,我沒有任何理由不開心,我會感到很高興。因為我覺得如今的裴錢,當得起和接得住任何的幸運和幸福。」

  裴錢低著頭嗑瓜子,紅了眼睛。

  陳平安喃喃道:「好像唯一不得勁的,還是關於你真實身份的那份大道根腳,是『她』的心魔,想要破境就必須斬卻的惡。」

  「這是什麽狗屁道理,我那麽珍重、愛惜的徒弟裴錢,一天一天變得那麽懂事的小黑炭,怎麽就成了別人眼中連雞肋都不如的必須捨棄之物。可這是修道之人,萬年以來,都是如此的山上道理。所以我也知道這種事,確實根本怪不得誰,所以就只好有些生悶氣。就算先生不與你說起此事,你今天不來夜航船,我也會去桐葉洲,與你原原本本講清楚此事,師父會提出一些自己的建議,但是肯定更會尊重你的意見和選擇。」

  裴錢聽到這裡,說道:「一直以來師父都是這麽做的。」

  她有一本書,珍藏至今,連暖樹姐姐和小米粒都沒有見過。

  大白鵝說過,天底下喜歡講道理的人,大致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為了讓自己心裡好受,一種是希望讓世道好過。

  裴錢說道:「師父,我說句真心話,你聽了可別生氣。」

  陳平安心情好轉,笑道:「一來,師父不捨得生氣。再者,師父很早就跟你說過,只要是跟我說實話,哪怕沒什麽道理,說的是個錯事,都不用擔心,師父肯定會認認真真聽你說話,想要知道你的真實感受。師父不是自誇,不敢說自己永遠心態平和,還真就從來不是一個喜怒無常的人,而且從來不騙你。」

  裴錢咧嘴笑著說道:「我倒是覺得如此最好,是他們當年那個寶貝閨女視若大道之敵的純粹惡念,好得很嘞。否則我就真要頭疼了,如今嘛,認親我也認,哪怕彆彆扭扭,該喊爹娘就喊爹娘,該盡孝就盡孝,這都不算個啥。認得師父之前,小時候三天餓九頓的,肚子空空,饑腸轆轆,餓得肝腸打結好似要要把肚皮吃了,那才叫難熬。所以師父不用擔心,我會有什麽心結,更不用擔心這是裴錢在人生路上遇到的、繞不開的……書簡湖。」

  陳平安悶悶道:「怎麽可能不擔心。」

  裴錢眼神明亮,「師父,事先說好,可要說讓我心裡邊,如何像山下子女那般,與他們如何熱絡心生親近,我做不到,至少現在是,至於以後會如何,將來是怎樣,今天的裴錢,不與明天的裴錢作任何保證。」

  陳平安點點頭,「沒問題。」

  裴錢也跟著心情開朗起來,「哈,又連累師父了,果然是個賠錢貨。」

  陳平安故作輕鬆,笑道:「些許損耗,不值一提。山上幽居修道,過於順遂也不好。」

  先生怎麽連這種事都跟裴錢說。

  陳平安又摸出些瓜子,分給裴錢,繼續說道:「接下來的話,是師父跟長大了的裴錢必須要講的事情。」

  裴錢停下嗑瓜子,沈聲道:「師父請說。」

  陳平安緩緩說道:「首先,他們沒有保護好你一次,任他們有萬千理由,事實就是事實。我當然願意相信這一次,他們可以做得更好,但是難免心中存疑。我絕不可能毫無保留的相信他們,那是對你的不負責,我不允許自己犯這種錯誤。有些錯誤,可以改正,但是有些錯誤,是沒有改錯機會的。」

  「其次,師父有自己必須要做的事情,比如必須要走一趟青冥天下,去白玉京見余斗。師父其實並不希望你,當然還有崔東山,不希望你們攪和這件事。在去白玉京之前,師父和落魄山雖然是衆矢之的,但畢竟總體失態還算可控。而姜赦和五言,無論是這對道侶的身份,還是他們的境界修為,當然是最高不過了,可是道理同樣再簡單不過,說得難聽點,是非窩一個,境界越高,敵人境界就高,道力和算力就強,我自然要未雨綢繆,比如要搞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麽,你若是與他們長久相處,會遇到多大的風險,在這期間,你也要做好適當的心理準備。與其一開始和和氣氣,融融恰恰,相互遷就,不如一開始就不好說話一點,總好過將來反目成仇,相互怨懟,各懷遺憾,一輩子都活在相互指責和自我愧疚裡。」

  「師父這輩子,感受到巨大的恐懼的次數,屈指可數。」

  年幼時站在一條發洪水的山間溪澗旁邊。

  少年時在鐵匠鋪子,看到劉羨陽躺在病床上。

  跨洲遠遊,重返寶瓶洲,在書簡湖第一眼見到顧璨。

  北俱蘆洲龍宮洞天內,火龍真人讓陳平安無路可退,最終成功逼出一句肺腑之言。

  以隱官身份,重返浩然,參與光陰長河之畔的一場議事,第一次同時見到「持劍者」和「劍靈」。

  置身於落魄山,閉關面對自己的真正心魔。

  「這次見到姜赦,我就心懷恐懼。」

  「具體細節,就不跟你說了。這次姜赦主動登船,交心也好,過招也罷,當然也可能是某種古怪心理作祟,總之都是師父跟姜赦之間的私事,只因為尚未有定論,我不想誤導你。」

  「於公於私,我都不該、也不會阻攔你們認親。但是於情於理,我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把你送出去。」

  老秀才帶著裴錢登船之前,陳平安在屋子裡獨坐,嗑瓜子想心事,如下棋複盤,將先前對話,逐字逐句,一一翻檢,不肯錯過。

  比如姜赦第一句話,便是評價現在的煉氣士,花裡胡哨,舍道求術。今日結金丹之地仙,與萬年之前的地仙,不啻雲泥之別。

  至於萬年之後的武道光景,作為祖師爺的姜赦不用評價半句,大概不屑言之,本身就是一種評價。

  去了一趟青冥天下,忙完正事,要順道看一看林江仙。

  可陳平安畢竟道齡不長,姜赦難免有倚老賣老的嫌疑。所以接下來姜赦便給了一句高看陳平安極多的提問,如何賦予它們性命。

  某種意義上,這是一句屬於「問道」的大言。

  陳平安回答也很講究,不是說全無脈絡,毫無頭緒。而是一句「不敢輕易嘗試」。

  於是姜赦就跟上一句毫不掩飾否定意思的言語,「心腸太軟,就不要當一把手。」由姜赦來說這種話,依舊最是天經地義不過。

  問過大道,隨後就是姜赦的一場問心。

  你陳平安在我這邊如此有耐心,是不是因為我是兵家初祖?

  陳平安則是典型的硬話軟說,既不傷和氣,又不會低三下氣。

  當時陳平安本想添補一句,作為論據。我在范銅、謝三娘他們這邊,與之言語,或是聽他們說話,都很有耐心。

  桐葉洲荒廟相逢,之前陳平安沒有多想,只當做一場無巧不成書的萍水相逢。

  現在開始懷疑,蠻荒青壤之所以會露餡,是不是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是被姜赦的武道壓勝了?那麽武夫范銅、與鬼物謝三娘這對夫婦的真實身份?

  害怕錯過任何細節,小心起見,身臨其境。陳平安將一粒芥子心神故地重遊,在心相天地內,憑藉記憶,塑造出一幅幅色彩鮮明的畫面。

  「只見」姜赦伸手按住石橋欄桿,這個男人,當年差一點,只差一點,姜赦就成了占據古天庭遺址的人間共主。

  「只聽」一句「碧霄道友讓我捎些話給你。」

  「此刻」陳平安雙手籠袖,眯眼而視,竪耳聆聽。

  姜赦搬出了昔年的落寶灘碧霄洞主,後來的蔡州道人,觀道觀的老觀主,如今青冥天下開闢一輪皓彩明月作道場的新主人。 。??。

  捎什麽話,還在其次。姜赦是在直白無誤告訴陳平安,他一出山,便能夠與老觀主喝酒敘舊,才是關鍵所在。

  只因為姜赦洞悉人心,這位碧霄道友,之於曾經誤入藕花深處的背劍少年,如今的年輕隱官,落魄山的陳山主,分量不輕。

  借勢。

  「可憐了那些餓死的吃餅人。」

  姜赦的自嘲之言,用以緩和氣氛,讓自己不至於顯得過於咄咄逼人。

  之後什麽四位無名小卒,造就出五個守屍鬼……都是鋪墊,真正的重點,在於烘托那句輕描淡寫的「我老友得其頭顱。」

  顯而易見,姜赦在萬年之前,並未真正引頸就戮,絕不甘心就此落敗。

  在面對必死已輸的形勢,這位兵家初祖依舊謀求一線勝算,哪怕需要苦等萬年。書上所謂的梟雄心性,不過如此。

  道心太弱,百斤重的漢子挑不起百斤擔。

  既是在說餘時務,又何嘗不是在評價如今才是仙人境的陳平安?

  我給的東西,是你能想不收就不收的?

  是兵家初祖姜赦說給一位仙人境劍修聽的。姜赦毫不掩飾自己的用意,就是在以力壓人。

  既然自認是讀書人,喜歡與天地講道理,不付出點代價,怎麽行。

  是純粹武夫姜赦說給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在以理壓人。

  真正要殺的,落魄山的半個一!姜赦是在表明自己師出有名。在以大義殺人。

  重走天庭,手刃周密,舍我其誰。

  是說給三教祖師和三座天下聽的。

  客人沒有收拾碗筷和殘羹冷炙的道理。

  是說給儒家和文廟聽的,是以三教一家的兵家祖師在與儒教言語。

  「惹誰不好,偏要招惹余斗,怎麽想的?依仗身份,意氣用事,以卵擊石,好玩嗎?」

  是說給青冥天下和白玉京二掌教余斗聽的,大概算是一種對余斗的由衷認同,以及對余斗的默認和放行,一種禮尚往來。

  依仗身份,是譏諷陳平安靠山多,實則自身道力一般。意氣用事,是對陳平安欲想問劍白玉京的不認同,以卵擊石,是說陳平安不自量力,抬余貶陳,一句「好玩嗎」,更是一句蓋棺定論。單憑一座落魄山,就想撼動白玉京,這就是一場好似稚童兒戲的鬧劇。

  「編造鳥籠者終究淪為籠中雀。」

  「陳平安啊陳平安,你太知道如何愛惜自己了。」

  「道法能借,心能借嗎?」

  姜赦故意錯開的三句話,都是叩問陳平安的心關。

  「我踏足此地之時,光陰長河就已經倒流,現在出現了光陰停滯的水中漩渦,我倒要看看,誰來救你,誰能救你?」

  是要逼迫陳平安拿出所有的殺手鐧。

  「你該去念幾天書,換他去專心練劍的。」

  是一種刻意的鬆弛,故意拿劉羨陽消弭劍拔弩張的氣氛。

  「綉虎崔瀺,你幫我省去好大麻煩。承情!」

  陳平安猜測,姜赦這句話的真正聽客,其實是極有可能早就預謀兵家新祖席位的鄭居中。

  之後姜赦主動提及陳清流,說陳平安小覷了這位斬龍之人的胸襟。是借機舊事重提,主動揭露一段不為人知的香火情。(注,727章五至高,四仙劍,一白也)

  青冥天下見過了碧霄洞主,浩然天下見過了陳清流。不知姜赦此外暗中還接觸了哪些山巔人物?所謀何事?

  一連串試探過後,姜赦最終給出關於陳平安的定性,「很自由。」

  陳平安答以一句「知己之言。」

  看似是一位大人物在拉家常。

  實則是姜赦的每句話,甚至是每一個字,都暗藏心思,說給一個聽得懂話的聰明人,讓後者自行咀嚼其中深意,自解話外話。

  可要說止步於此,陳平安還不至於感到恐懼。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得道高人修煉了天眼通,便可觀事物全貌,人之道氣深淺,心意流轉,甚至是一部分因果。真正讓陳平安是離開心相天地之後,是那種差點要驚出一身冷汗的後知後覺,當時如果不是劉羨陽旁觀者清,一語道破天機,姜赦和五言就會略過那瓶頸、惡念一事。尤其讓陳平安覺得驚悚的,其實還是婦人那句「姜赦更喜歡裴錢一些」。陳平安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可當時就覺得哪裡不對,等到獨處反復思量,終於回過味來,原來是先後順序出了問題,這種話,若是開門見山就說,陳平安就不會如此深感不適。

  好像姜赦早就十分熟稔陳平安的言行舉止、習性脾氣,道心和軟肋。

  故而從頭到尾,從姜赦登船,走入屋內,一步步,一句句話,姜赦牽引陳平安一顆道心如牽牛鼻。

  這麽多年以來,我這個當師父的,是掏心掏肺把裴錢當親生閨女養的,你找上門來認親就認親好了,他媽的跟我玩兵法?!

  裴錢說道:「師父,文聖老爺回了。」

  陳平安收起思緒,站起身,「去看看。」

  瓊樓玉宇似的仙家境地,老秀才大步走向一間屋子,轉頭望向廊道那邊聯袂走出的陳平安和裴錢,笑臉伸手招呼,「稍等。」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老秀才收斂笑意,大步流星,徑直向那正堂走去,雙袖飄蕩,神色肅穆,語氣淡漠,朝屋內劈頭蓋臉就是一句訓斥,道:「兵家不知仁,連禮都不懂嗎?」

  浩然儒家道統之內,其中重塑道統、被譽為道濟天下溺的副教主韓夫子,學問天然與亞聖相親,卻將曾為顯學的亞聖一脈擱置一旁。而亞聖,則與文廟教主董夫子相親,甚至還可以往上推溯,學問根祇與禮聖相近。至於亞聖和文聖的三四之爭,除了人心善惡之別,關於至聖先師的學問,各有抒發和延展,比如亞聖重仁義,文聖推崇禮。

  廊道那邊,謝狗憂心忡忡,「小陌,文聖老爺好大氣勢,以往真是真人不露相唉,不會一言不合就打起來吧?」

  小陌說道:「我反正幫公子。」

  謝狗揉了揉臉頰,「我幫你便是。」

  小陌說道:「你要保持中立。」

  謝狗說道:「我不殺五言。但是跟你聯手殺姜赦,可沒有什麽心關要過。」

  先前小陌跟劉羨陽各做各的,他出劍布陣,困住五言。劉羨陽負責以心聲告知文廟。

  小陌早已做好最壞的準備,先助劉羨陽劍斬五言,再將劉羨陽送出夜航船,自己與姜赦來一場搏命厮殺,大不了以自身大道性命,換取姜赦的道力折損。

  小陌本就以死士自居,隨侍和護道陳平安,完全可以承受這種代價。至於野心勃勃的姜赦能不能接受,那是姜赦該考慮的事情。

  老秀才一抬腳,沈入水底的夜航船便躍水而出,正常航行在海面上,老秀才腳落地,便已經隔絕天地。

  姜赦在屋內正襟危坐,只是稍微抬了抬眼皮子,對文聖的不客氣言語,假裝沒聽見。

  倒是道侶五言,學如今世道的婦人,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柔聲道:「見過文聖。」

  老秀才跨過門檻,點點頭,第二句話便是潑皮耍無賴般,「姜赦,要不要我讓禮聖給你磕幾個頭?」

  姜赦終於開口說道:「荀先生莫要說笑。」

  難怪要隔絕天地,就這開場白,能讓當學生的陳平安聽了去?

  老秀才冷笑道:「嘴上說著願賭服輸,心中卻是好大氣性,事事物物,人人情情,道道理理,都要追求利益最大化,結果如何,想要再被關一萬年?!」

  姜赦說道:「等文聖從儒教第四把手變成第二把手了,再來說這個。」

  老秀才雙手插袖,「哦?」

  就在此時,一個再熟悉不過的嗓音在屋內響起,「姜赦,浩然天下不是別處。」

  姜赦雙手抱胸,背靠椅背,「小夫子是要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

  禮聖言語遙遙給出兩個字,「要聽。」

  姜赦一時語噎。

  如今世道咋回事,為何都會覺得小夫子最講道理?他娘的,萬年之前,那撥書生當中,最不講理的,就是這個煉出某個「本命字」的傢夥。

  禮聖的神識瞬間退散。姜赦感覺隨之渾身一輕。

  老秀才嘖嘖道:「夠忙的,才幾天功夫,這就與龍伯道友勾搭上,不知道釣著幾條大魚了?跟陳清流聊得還投緣?」

  姜赦面露疑惑,堂堂儒教四把手,為何言語是這般混不吝的?

  老秀才突然問道:「元神道友,真身何在?」

  姜赦懶洋洋道:「在蠻荒。」

  沒能找著那個初升。這厮油滑,確實不好找。

  老秀才點頭道:「蠻荒天下,畢竟是元神道友的天然盟友。」

  姜赦說道:「雖然沒能瞧見一位舊友,但是他讓斐然捎了句話給我,只要我願意入主蠻荒,他就願意自己把腦袋擰下來送給我,就當是賠禮和賀禮一並送了。」

  老秀才說道:「大妖初升確有這份魄力,元神道友不必懷疑此事真僞。」

  姜赦笑道:「文聖倒是清楚那些吃了萬年灰塵的老黃曆。」

  老秀才撫鬚說道:「記得當年還是個自認人到中年萬事休的窮酸儒,第一次去見某位書院君子,緊張得一塌糊塗,臨時抱佛腳,連夜翻閱了那位君子的所有著作,這才心裡有點譜。」

  老秀才驀然瞪眼道:「姓姜的,我們這些上了年紀的,不要倚老賣老,不要為老不尊,不要欺負年輕人還年輕。」

  婦人掩嘴而笑。

  姜赦竟是開始閉目養神。不覺得今天能夠跟這位文聖聊出任何有用的東西。

  老秀才眯眼問道:「我今天來這邊,不與你扯啥天下大勢,只問你一件事,你必須給我一個明確答案。藕花福地的那個小姑娘,有朝一日,會不會吃掉裴錢,作為她證道契機所在?」

  姜赦默不作聲。

  婦人代為緩和氣氛,輕聲道:「文聖放心便是,我們哪裡捨得。」

  老秀才搖頭道:「這不是我想要聽到的那個答案!」

  婦人轉頭望向道侶。

  姜赦睜開眼睛,盯著那個老秀才,沒好氣道:「有什麽資格,管我家務事?」

  老秀才有些疲憊,「都什麽時候了,你姜赦就不能在一百件事中的一件事,不當一回姜赦?只是給句準話,有那麽難嗎?」

  姜赦置若罔聞。

  老秀才望向姜赦,「有話好好說,少些心術,多點誠意,這種事情,就算對你姜赦而言是難事,可再難,千難萬難,能難過當年與道祖來一場捉對厮殺?」

  姜赦只是裝聾作啞。

  老秀才沈默下來。

  姜赦嗤笑道:「任由你們說破天去,能攔阻我認女兒?」

  老秀才惱火得直跺腳道:「那也得裴錢願意和真心認你們是爹娘才行啊,你這是什麽混帳道理,為人父母者,便天經地義是事事都對的?這是戰場厮殺嗎,是官場勾心嗎?你姜赦連一句不因利益、不以大道而傷害裴錢的保證都不給,是懶得給,不敢給,還是不屑給?或是根本給不了?!

  「虧得我還要拗著性子,故意擺出文聖的陣仗來見你,免得自家學生和小裴錢心裡有芥蒂,圖個啥?狗日的姜赦,我去你娘的兵家老祖。」

  「擱我是小平安,碰到你這麽認親的,先給你一個大嘴巴子。」

  姜赦眼神漠然說道:「駡完了沒有?駡完了,我就要帶裴錢走了。該給的補償和好處,我一點不少了陳平安和落魄山。」

  老秀才怒道:「但凡是個人,都說不出這種屁話!」

  姜赦臉色陰沈幾分,「姓荀的,提醒一句,不要得寸進尺。惹惱了我,我就讓你們文廟和這浩然天下長長記性。」

  「還來這套。他娘的,吵架無數,頭一回如此生氣。」

  老秀才自顧自搖搖頭,好似下定決心,深呼吸一口氣,笑呵呵道:「好!道理是說不通了。你姜赦一貫是個以打破所有邊界、人間藩籬為證道的主兒。你只是吃不準,我那關門弟子,有無把握算計死你的本事。」

  姜赦笑問道:「就憑現在的他?」

  老秀才說道:「既然你不放心半個一,我又何嘗放心兵家初祖了,那咱們雙方就劃出道來?各憑本事,生死自負,輸贏在天?」

  姜赦似笑非笑,「跟我耍激將法?」

  老秀才神色複雜,撤掉隔絕天地的神通,轉頭望向屋外那邊,「平安,可行。」

  陳平安默默望向裴錢。

  裴錢輕輕搖頭,「師父,不要傷心。我本就不想吃那個沾滿泥土的饅頭。」

  這麽多年,我可能從來沒有長大,只是假裝懂事。

  小陌屏氣凝神,雙指並攏,掐劍訣竪在身前,一條青紫劍氣隱約現世。

  倚天萬里須長劍。

  謝狗現出白景真身容貌,袖有一柄用以「看山」的袖珍短劍,那是她在遠古歲月中豪取道號的殺手鐧之一。

  不曾想陳平安一步踏出,一副身軀瞬間支離破碎,崩如無數琉璃,刹那之間,便重新聚攏為一尊神靈姿態。

  天地鴻蒙一片,他隨意來到小陌身邊,拍了拍小陌的骼膊,來到白景身邊,輕輕一拍她的袖子,「沒必要。」

  一條漫長無止境的登天臺階,與之對峙,是大地上矗立著一座幻象白玉京。

  有神人緩緩拾級而下,一揮袖子,將那預想而出的白玉京幻象給打散。

  當那身形從高向低,被道氣牽扯,竟有一種強行讓天地接壤的道化跡象。

  光陰長河一處漩渦當中,鄭居中緩緩起身,與對面盤腿而坐托腮打哈欠的陸沈,微笑道:「你們白玉京運道不錯。」

  天外,一道劍光如一條璀璨銀河,毫無顧忌,貼近青冥天下這艘「渡船」,來到蠻荒、浩然繞行的那條青道軌跡之上。

  與此同時,屋內姜赦分身體內,三份武運開始興風作浪。

  五彩天下飛升城。青冥天下歲除宮。寶瓶洲落魄山,桐葉洲青萍劍宗……各有異象,各起一陣,彷彿是輔弼主神歸位。

  白玉京最高樓,掌教余斗神采奕奕。

  低處那五城十二樓,察覺異象的正副城主道官們各懷心思。

  蠻荒天下,白澤輕輕嘆息一聲,與之結伴而行的緋妃剛剛躋身十四境,道心大震,她欲言又止,想要與白老爺詢問緣由。

  白澤自言自語道:「天變。」

  鄒子在人間徒步而行,不言不語。只是縮手在袖,推衍五行。

  獨自遊歷的劉饗面帶微笑,停下腳步,行古祭禮,伏在地上,默念兩字,「尚饗。」

  槐黃縣城,一場驟雨即放晴,有些不願搬遷至州城的老人習慣性笑語一句這天公。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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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1-3 16:06:57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1141章 兵家必爭之地


  鄭居中和陸沈,兩位都是公認有希望躋身十五境的人物,就是不知下次重逢,是在秋風肅殺的時節,還是春暖花開的氣候。

  陸沈又不笨,聞弦知雅意,單憑鄭居中一語,就知道自己差不多可以重返人間了,終於不必在此跟姓鄭的大眼瞪小眼,陸掌教委實心慌。

  回了青冥天下,到了白玉京,一定要放串爆竹慶祝慶祝。

  至於鄭居中為何時不時就要折幾只袖珍彩色紙船,將它們放入光陰長河當中,陸沈懶得深究,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

  見鄭居中已經站起身,有就此離開這裡的跡象,陸沈突然開口言語,有意挽留,抬頭試探性道:「懷仙兄,機會難得,我們不如多聊幾句?」

  白帝城鄭居中,字懷仙,好像一直沒有道號。

  鄭居中似笑非笑,「怎麽,有姜赦替你們白玉京擋去一災,陸掌教還覺得少賺了?勸你學一學某位,點到即止,見好就收。」

  陸沈連忙起身,眼神誠摯說道:「下次你我再見面,極有可能就不會這麽氣氛融洽了,貧道不得趁此機會,多說點?」

  鄭居中伸出手掌,隨便掬起一捧光陰流水,笑道:「洗耳恭聽聖人教誨。」

  陸沈擺擺手,笑呵呵道:「不至於不至於。鄭先生折煞小道了。」

  鄭居中率先挪步,陸沈識趣跟上,兩人聯袂而行,邊走邊聊。天地茫茫,空得好像連個空都沒有了,那就是有。

  陸沈主動說道:「擺在姜赦眼前的,大概有三種選擇。上策,姜赦去蠻荒,竪起一桿旗幟,公開立教稱祖。」

  鄭居中沒有說什麽。若是附和一句廢話,豈不是更廢話。

  姜赦與白澤,一個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一個候補,他們都是異類中的異類。兩座天下,大動干戈,殺伐四起,姜赦憑此以戰養戰,拔高修為,畢竟兵家修士的道行,很大程度上,就是從亂世中來。另外一個好像負責為蠻荒天下兜底,保證不至於天崩地裂,被浩然殺得亡族滅種。戰事打得越慘烈,白澤一個煉氣士,竟然就會違背道心,被迫躋身十五境,天底下竟有這等美事……

  陸沈繼續說道:「如今蠻荒共主,劍修斐然,他是個沒有太大功利心的,比較好說話。當然前提是做一樁公道買賣,雙方都有賺頭。」

  「斐然還是相當不錯的,總會讓貧道想起我們白玉京的張風海,都是年輕有為,一般的心氣高,且道力與心力相匹配。斐然推崇內聖外王,雜糅王霸兼用,分明是以『持道者』自居的架勢。但是斐然殺心不重,更多是被形勢推到位置上去的,換由姜赦入主蠻荒,共掌天下權柄,也是一種不錯的調和。讓蠻荒既有一套規矩,規矩也不至於太過嚴密。雙方都能接受。」

  「時機正好。早了,蠻荒妖族沒有被浩然天下打疼,就不行,那幫桀驁不馴的大妖,只想著全無束縛,根本不認這個。晚了也不行,大勢已去,姜赦就算成了十五境,還是不濟事的。如今的浩然天下,從山上到山下,太過人心趨同合一了。」

  鄭居中終於開口說話,「智者善謀,不如當時。」

  陸沈笑著點頭,「霸言!」

  鄭居中話鋒一轉,「姜赦不會去蠻荒的。」

  陸沈疑惑道:「為何?」

  鄭居中說道:「周密之所以選擇斐然擔任蠻荒共主,只是因為免得首徒綬臣,驟得高位,成為衆矢之的。選斐然,是一種更加穩妥的緩衝。但是殺心最重的綬臣,隨著戰事的推進,以後肯定會取而代之,與那晷刻成為道侶的斐然,當然也願意順水推舟,主動讓賢,成為謀主之流的角色,退居幕後,耐著性子,慢慢尋找躋身十五境的道路,保證自己不被鄒子之流的人物給盯上。周密安排綬臣擔任下任共主,那麽誰想爭這個位置,就都得過周密這一關。姜赦為何將那真身去往蠻荒?就是想要親眼勘驗一些真相,以便親自確定此事,看看陸掌教所謂的上策,會不會是他姜赦的下策。」

  陸沈皺眉道:「綬臣?」

  鄭居中沒有解釋半句,自顧自說道:「可惜斐然生錯了地方。如果是在浩然天下,大道成就,前途無量,若是看長遠些,不局限於七八百年,浩然斐然後勁要更足,說不定就是另外一位禮聖了。斐然跟陳平安互換位置,就更有意思了。」

  陸沈拿出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請教鄭先生,為何偏是綬臣?」

  好像在蠻荒那邊,確有一個南綬臣北隱官的說法,再加上綬臣是文海周密的開山大弟子……可即便如此,陸沈總覺得理由不夠。

  鄭居中說道:「夜航船上,姜赦故意詢問陳平安,道法可以借,人心呢?答案很簡單,當然不能。所謂時來天地皆同力,其中有一種,玄之又玄,就是人心所向,這不是借,是送人心於某人一身,便如百川到海。既然能白拿,不必償還,為何要借。所以姜赦是在給陳平安……嗯,用兵法。」

  陸沈一邊恍然,一邊給出自己的見解,「不必償還是不必償還,可要想還也是能還的。」

  鄭居中點點頭。天會下雨。

  陸沈嘖嘖道:「不曾想這位兵家祖師爺,還挺有才情的,在那夜航船靈犀城內,談論一個『心』字,真不怕被陳平安抓住關鍵,順勢來個心有靈犀一點通?」

  只是陸沈又有疑惑,「蠻荒那邊,論被人心認可的數量多寡,綬臣比得過白澤?」

  鄭居中說道:「綬臣暫居第二。」

  陸沈臉色古怪起來。

  鄭居中微笑道:「白玉京大掌教消失了百餘年,人心流散不少,導致如今在青冥天下,家鄉是浩然的陸掌教,最得人心呐。」

  蠻荒天下的白澤,青冥天下的陸沈。

  陸沈赧顔道:「愧不敢當,愧不敢當。」

  鄭居中說道:「吳霜降都不會算錯。」

  言外之意,我鄭居中就更不會了。

  鄭居中說道:「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你跟白澤,都未能跟後邊的豪傑們,拉開太大距離。」

  陸沈伸手擦拭額頭,「好好好,好事。」

  陸沈小聲問道:「浩然這邊?」

  鄭居中調侃道:「莫非陸掌教想要一肩挑,好事成雙?」

  陸沈神色尷尬道:「小道細骼膊細腿的,哪敢與懷仙老哥爭什麽。」

  鄭居中說道:「聊完了?」

  陸沈立即重回正題,「姜赦還可以在青冥天下開啓門戶,比如與白玉京締結盟約,跟余師兄攜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平定數州內亂。」

  鄭居中笑道:「余斗未必答應吧。」

  陸沈說道:「余師兄未必不答應吧。」

  鄭居中說道:「反正只要余斗不答應,姜赦就會選擇你們白玉京的對立面。當年五斗米的道士張覺揭竿而起,他們做不成的事,姜赦跟盟友,未必做不成。」

  陸沈說道:「未必做得成吧?」

  鄭居中說道:「一個不得不最要面子的讀書人,是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是給人打得內傷,兩者區別,沒有陸掌教想得那麽大就是了。」

  陸沈唉聲嘆氣起來,岔開話題,「姜赦還可以跑去五彩天下,另起爐竈。在那邊傳道,武學演化,如水銀瀉地,姜赦就能有一樁大功德在身。何況姜赦與遠古劍修,關係莫逆,飛升城的年輕劍修,跟他天然親近。此外仙家機緣,終究虛無縹緲,凡俗夫子成為煉氣士的門檻太高,但是武道攀升,只需腳踏實地。武學拳法,人人可練,哪怕成就不高,也不至於竹籃打水一場空。五彩天下,過不了幾百年,就會人間遍地龍蛇,武道昌盛,與那劍道氣運,一起壓過其餘所有道統,說不得姜赦躋身十五境的大道契機,就在那邊等著他呢。鄭先生以為然?」

  鄭居中對此結論不置一詞。

  陸沈好奇問道:「撇開鄭先生不談,那邊勝算如何?」

  鄭居中說道:「誰都不敢說自己一定贏,誰都不敢保證對方一定死。」

  陸沈滿臉無奈,「貧道這位好友,真是每過幾天,就會讓人刮目相看一次。」

  鄭居中說道:「換成我是你,當年就不會拖泥帶水,要麽當機立斷將其打殺就跑路,要麽把他敲悶棍抓去白玉京修行道法。」

  陸沈長籲短嘆不已,臉色晦暗,說道:「所以你才是白帝城的主人,貧道就是白玉京的陸掌教啊。」

  鄭居中笑了起來,說道:「各有私心。我在意所有的過程,你只追求那一個結果。」

  陸沈笑道:「難怪鄭先生只喜歡下圍棋。象棋高手,一旦鐵了心要下和棋譜,過程就會很無聊。」

  沈默片刻,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題外話,「記得當初白澤幫助禮聖,在山巔鑄鼎刻名,記錄天地間一衆精怪名諱,總計一萬一千五百二十種。」

  陸沈瞬間心領神會,「一萬一千五百二十,是個如今極少有人在意的『大數』。」

  萬年之前的那場光陰長河議事,三教祖師有了萬年之約,萬年之後,就有了一場散道。

  這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千五百二十年,會決定下一個『大數』期限內的所有大局與大事。

  個人之運氣,往往大不過一國之國運,國運大不過一座天下的浩蕩運勢,一座天下的運勢升降,大不過整座人間的天道運轉。

  鄭居中正色道:「文聖和鄒子,都極為欽佩你的那篇齊物論,我卻獨獨鍾情於你的那句『道術將為天下裂』。」

  陸沈懶洋洋道:「興許是貧道學某位弟子作那杞人憂天了。」

  鄭居中緩緩道:「千古枯榮事,渾然一夢中。敢問書寫南華的南華道友,如今讀到南華第幾篇?」

  陸沈立即頭疼起來,一聊起「夢」這個字眼,陸掌教就難免犯怵。

  兩人並肩散步,一路上都是了無生氣的枯燥場景,在這裡,想要見到一個大活人,難如登天。名副其實的古路無行客。

  若說天地逆旅,那這間屋子也太空曠了些。

  只是鄭居中帶路,再次找到了那位躲藏此地的「未來」十四境修士,正是此人,「無緣無故」遙遙出手,數次打斷了陳平安的扶搖麓道場閉關修行。

  若是不曾眼見,陸沈肯定想不到是此人偷襲陳平安。可既然瞧見,陸沈就豁然開朗了,一下子想明白了緣由。

  陸沈笑呵呵道:「哈,半個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位道友,必然懷揣著一件了不得的秘寶。」

  記得劍修白景,如今的落魄山次席供奉,謝狗謝姑娘,她就有類似神通的兩把本命飛劍。

  那兩把本命飛劍,分別名為「上游」,「下游」。聽著貌似名字挺俗氣的,但是與她同境的修士,誰都不想觸黴頭。

  對白景而言,所謂淬煉飛劍,無非就是將上游和下游的河段拉長,與此同時,還可以拓寬河床,加深水位。

  如果白景合道成功,被她躋身十四境,相信未來千年之內,絕大部分的新十四,哪怕身在自家道場內,還是會忌憚萬分。

  陸沈不怕這個,貧道與陳山主,可是那種一見面就喝酒、把臂言歡的摯友。

  那位如一葉浮萍在漩渦中回旋飄蕩的十四境修士,坦然笑道:「相信以鄭城主和陸掌教的身份,還不至於見財起意吧?」

  鄭居中笑著反問道:「黃鎮,你能猜到我們的心思?」

  陸沈笑嘻嘻道:「鄭城主大可以把『們』字去掉。」

  黃鎮問道:「鄭城主來此遊歷,不惜消磨道行,是試圖沿著長河逆流而上,尋找擊殺餘掌教的合適機會?」

  陸沈眼皮子微顫。

  鄭居中搖搖頭,「既已名垂青史,貼黃就沒有意義。」

  陸沈鬆了口氣。

  黃鎮繼續道:「那鄭城主去而復還,到底所求何事?若是想要詢問將來事,恕難從命,泄露天機,後果難料。」

  鄭居中說道:「只是想幫陸掌教找個聊天的人。」

  道上不敢逢鄭。

  黃鎮眼神複雜,用不了多少年,新天下十豪和候補人選,就會新鮮出爐,約莫半數在情理之中,半數在意料之外。

  陸沈隨口問道:「這厮類似一個年幼時接下那串糖葫蘆的陳平安?」

  鄭居中笑道:「差不多。」

  陸沈抬起手,抖了抖道袍袖子,故作掐指而算狀,嘖嘖稱奇,「第一恨,先是記恨那些自己娘親未能與阮秀討要來的銀子,少年思來想去,不敢恨一位高不可攀的兵家聖人之女,就把賬算到了同齡人陳平安頭上,嫉妒後者狗屎運的飛黃騰達,恨他能夠認識阮秀那樣的女子。第二恨,若干年後,苦心鑽營,高不成低不就,中年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壯起膽子,到了落魄山的山門口,卻被封山二十年的理由給婉拒了,斷了登山修道成仙的路,去往州城的回家路上,臉上火辣辣的,恨自己丟了顔面,轉為更恨落魄山的一切人一切事。第三恨,恨那個給清風城許氏當一條狗的盧姓同鄉,更恨自己不得不成為一條狗的走狗。再往後的新仇舊恨與諸多怨懟……貧道可就推算不出來了。」

  被陸沈隨便揭穿老底,黃鎮卻是神色如常,只說一句,「他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吃百家飯才活下來的。」

  鄭居中淡然道:「復仇是一條最能讓人心無旁騖的直道。」

  陸沈唏噓不已,看著眼前這位,好歹是個名副其實的十四境,處心積慮謀劃了多少年,甚至不惜在此畫地為牢,當個半死不活的守屍鬼,與那位同鄉的陳山主,多大仇多大恨呐。

  他們離開此地,去往閽者所在的地界。

  那黃鎮望向兩位修士的背影,尤其是陸沈頭戴那頂蓮花冠,低聲笑道:「幸會。」

  鄭居中問道:「當年陸掌教見過大部分的光陰長河畫卷,還記不記得,泥瓶巷陳平安,出生的時候是幾斤重?」

  陸沈揉了揉下巴,思量片刻,說道:「好像是個大胖小子,約莫七斤重。」

  不過第一次見面,少年已經曬成黑炭,瘦竹竿似的。

  先前在那律宗寺廟內,陳平安分身之一,臨別之際,與主持和尚有過一番問答。

  「請教祖師西來意。」「他鄉米價幾許?」

  「敢問和尚,漸修頓悟是一路,還是兩路?」「施主,一文錢是幾文錢?」

  老僧反問那位抄經文士一語,「你家山頭,門風如何?」中年文士作答兩句,「有錯改錯,無則加勉。不怕起念,就怕覺遲。」

  文士最後詢問一事,「萬法歸一,一歸何處?」老和尚抬起骼膊,雙指並攏作拎物狀,笑答一句,「領取青州布衫重七斤。」

  鄭居中說道:「那陸掌教知不知道,當年帶著那幾個孩子走在求學路上,期間歇腳於一座黃庭國的仙家客棧,陳平安有句話,半真半假,騙過剛剛認識的老秀才。」

  陸沈無奈道:「這種事,貧道何從知曉。」

  鄭居中笑道:「一顆銅錢。」

  陸沈疑惑道:「很關鍵?」

  鄭居中搖頭道:「其實無關緊要,就是一直想不明白。」

  陸沈愈發奇怪,「如此上心?」

  鄭居中說道:「答應過崔瀺一樁買賣。」

  陸沈忍不住問道:「懷仙老哥,你覺得貧道的碧霄師叔,之祠前輩,還有白也,他們仨,論打架本事,誰最厲害?」

  鄭居中說道:「能問出這種問題的半個十五境,更厲害。」

  陸沈悻悻然。

  半個十五境?

  行百里者半九十。

  鄭居中說道:「碧霄洞主的合道人和,畢竟受限於自身大道的天時地利。三者兼備,於道心而言,反而是一種不小的拖累。不過碧霄洞主本就志不在殺力高低。」

  陸沈一驚一乍,碧霄師叔真能藏拙!

  「之祠道友必須依靠十萬大山來壓勝自身道行,道力之高深,可想而知。等這位前輩收回那兩顆眼珠子,便有壯舉。」

  聽到這裡,陸沈更是滿臉震驚,迫不及待問道:「啊?難不成是公認手持仙劍、殺力最高的白也墊底?」

  鄭居中沒了耐心,只是斜眼陸掌教。

  我與你聊了這麽多,你卻把陸沈自己當傻子?

  陸沈扶了扶頭頂那蓮花道冠,乾笑道:「我就是有些替白也打抱不平,若是能夠從鄭先生這邊得到一兩句準話,以後再跟人吵架,就有底氣了。」

  遠古時代,姜赦就與碧霄洞主,關係不錯,時常去落寶灘喝酒。前不久姜赦將真身置身蠻荒,其實就兩件事,一件事當然是看看適不適合入主蠻荒。再就是去往十萬大山,見一見老瞎子。看看能否讓早年關係同樣不錯的之祠道友,回心轉意。

  鄭居中說道:「周密不是沒有想過殺之祠前輩,否則也不至於讓綬臣跟著重光走一趟十萬大山,害得這位大弟子被扣掉了一顆眼珠子。」

  此物最終給那當看家犬的桃亭,撿漏嚼了去。

  當時不但蠻荒大祖就看著那邊的事態,事實上,周密就站在一旁,隨時都有可能傾力出手。

  不過蠻荒大祖不願周密與老瞎子來一場生死相向的厮殺,於公於私都是自有理由的。

  需知托月山,本就是飛升台之一落地演化而成,而那座飛升台,又是之祠登天一役,單獨開闢一條道路的戰利品。

  後來之祠看那一場內訌,烏煙瘴氣,便心灰意冷,除了自剮雙目,分別丟在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還隨手將那飛升台,贈送給了登天之前肯說一句「嚼了真身增補道力」的妖族領袖,也就是後來的首任蠻荒共主。故而托月山大祖是欠了老瞎子一份天大人情的。

  當初若非陳清都聯手觀照和龍君,毫無徵兆的,有了那場劍斬托月山,讓蠻荒老祖傷及大道根本,否則後者完全可以躋身十五境。所以說之祠割不割走十萬大山的那片蠻荒疆土,起先對蠻荒大祖來說,並無大礙。

  蠻荒大祖勸說周密,「只需繞過十萬大山,先生就會勝券在握,當下何必涉險行事。」

  周密點頭笑言一句,「確實沒有把握,那就再等等。」

  一旦蠻荒妖族成功攻破劍氣長城,若是浩然那邊戰事膠著,未能勢如破竹,連下三洲,占據桐葉、扶搖和金甲洲,卻留下一個立場模糊的老瞎子在戰場後方,實屬用兵大忌,不允許有任何變數的周密,自然而然會將之祠和十萬大山的存在,視為一等一的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去之祠,蠻荒妖族始終有著後顧之憂。

  老大劍仙為何是帶著寧姚走了一趟十萬大山?為何不是單獨去見老瞎子?

  為何還會跟寧姚說,只要親耳聽到老瞎子那句「誰也不幫」,就足夠了?

  要知道以陳清都一貫的脾氣,跟阿良不打不相識的大髯豪俠,蠻荒劍道第一人的劉叉,就曾主動幫著老瞎子一起搬遷大山。

  能夠入老瞎子「法眼」的人物,無一例外,俱是屈指可數的當世豪傑。

  至於那場針對白也的扶搖洲設伏圍殺,白也明知是陷阱,依舊仗劍前往。當時蠻荒的那撥舊王座大妖,幾乎傾巢出動。

  最為關鍵所在,占盡天時地利人和的前提下,圍殺那位人間最得意,從頭到尾,都是周密在親自主持大局。

  挑起兩座天下的大戰之前,周密在蠻荒天下,獨來獨往,吃誰不是吃,需要什麽幫手?

  饒是鄭居中,提及白也,都要忍不住感慨一句,「能夠如此被周密針對,僅此一人。」

  陸沈小雞啄米,使勁點頭,「貧道與白也關係頗好。」

  鄭居中沒來由說了一句,「在合歡山地界,陸掌教與那『白茅』很是投緣?」

  陸沈想不通鄭居中為何有此問,啊了一聲,「有說頭?」

  鄭居中說道:「有些時候,確實會羨慕陸沈的逍遙游。」

  陸沈笑道:「其實就是懶。」

  寶瓶洲,驪珠洞天內的那隻黑貓,經常出現在杏花巷,偶爾會去楊家鋪子。

  桐葉洲,陳平安帶著裴錢離開藕花福地,北遊路上,在一座小城鎮的客棧內,裴錢曾經瞧見窗口一只白貓,還拿行山杖戳它,結果黑炭小姑娘被嚇了一跳,原來白貓會說人話,還駡她是瘋丫頭片子。(注,第330章《過山過水,遇姚而停》)

  陸沈玩味笑道:「誰能想像姜赦這一世真身的陰神所附,竟是女子。」

  萬年刑期一滿,姜赦重新現世,為何會找到斬龍之人陳清流,對陸沈這些知曉太多內幕的人來說,比較好理解。

  絕不是外界想像那般,若能與陳清流結盟,姜赦就與白帝城和鄭居中有了一份香火情。

  而是姜赦的陰神「真身」所在,便是謝石磯。

  這就涉及到了一樁有關壓勝兵家初祖的密謀。

  而當時在海上御風,要通過歸墟去往蠻荒的曹慈與師姐竇粉霞,見到雲海垂釣的姜赦,姜赦身邊,還有一個道號龍伯的張條霞。

  而張條霞的存在,這就又涉及到了兵家二祖的另外一樁謀劃。

  當初崔瀺將神魂一分為二,走入驪珠洞天的「白衣少年」,那會兒仍然還是以崔瀺自居,由他負責與師弟齊靜春對弈,表面上是一場凶險至極的大道之爭,師兄弟反目成仇,看似要跟齊靜春爭奪道統文脈,以此提升境界,幫助大驪王朝完成南下大業。

  崔東山當時跟出任槐黃縣衙首位縣令的學生吳鳶。有過一番泄露天機的言語,舉了兩個例子,來證明山巔大道之爭的用心至深,算計之遠。

  姜赦除了被一場共斬、剝奪了武運,只保留一副陽神身外身用以棲息魂魄,陰神則被放置在一座福地,不斷轉世,一點點消磨意氣。

  至於那位兵家二祖,過錯大小不如姜赦,刑期也更短,得以只餘一魄占據肉身,始終保持神志清明。但是其餘三魂六魄則被一一分離,分別放入浩然天下和青冥天下的九座福地當中,或修道,或習武,不管是煉氣士兵解轉世,還是武學宗師的正常去世,每一人每一世的成就,都不低。而他們九人,還都不清楚自己真正的「前身」和大道根腳。(82章《先生學生,師兄師弟》)

  陸沈說道:「關於兵家二祖的『分身』,我還有兩個猜不到是誰。」

  鄭居中說道:「每一場天時有變,都會引發不小的變數,讓他們成為漏網之魚,順利離開聖人的視線。陸掌教本來就不上心,猜不到全部,很正常。」

  浩然九洲,只有疆域最小的寶瓶洲,獨獨擁有兩座兵家祖庭,不是沒有原因的。

  就因為寶瓶洲曾經關押著兩個兵家二祖的分身,一個是與陸掌教親傳弟子之一賀小涼並稱金童玉女的神誥宗,高劍符。

  另外一位,則是遠遊求學於寶瓶洲中部觀湖書院的一位北方士子,是個志向高遠的大驪讀書人,想要憑真才實學贏得一個儒家書院的君子頭銜。而這位讀書人的之後轉世,曾以大驪官員身份,手持燈籠,見過那位自稱「楚夫人」的嫁衣女鬼。

  桐葉洲那邊,是曾經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劍修陸舫。

  扶搖洲,某位身披大霜寶甲的人間君主,如今身在五彩天下。不過此人的上一世,卻是金甲洲福地出身的煉氣士。

  中土神洲,便是昔年武道第一人的張條霞。

  浩然天下這邊的最後一位分身,便是刑官豪素。

  青冥天下,則有一個真名叫朱大壯的得道之士,此人道號極多,比如「綠萍」,現在是汝州山上第一人。

  鄭居中停下腳步,笑道:「黃鎮是在守株待兔,他野心極大,真正圖謀,不只是為了噁心陳平安,他還要試著殺一殺陸掌教。」

  世上有些人,吃過苦頭,便要吃人。

  可惜黃鎮還是膽子太小,送上門的機會,都不敢抓住,一顆道心疑神疑鬼,生怕他鄭居中想要來一手黃雀在後。

  倒也不奇怪,黃鎮若是一直膽子大,恐怕也見不著他與陸沈。

  陸沈滿臉無所謂,從袖中摸出一本書籍,撕下其中一張書頁,很快便折出一盞蓮花狀的紙燈。

  手托蓮花燈,陸沈突然問道:「按照崔瀺的計劃,若是殺了姜赦,以後的兵家,誰來做主?」

  鄭居中微笑道:「陸沈既然憊懶,又何必追問謎底。」

  陸沈朝那花燈輕輕呵了一口氣。

  一個覺字,兩種讀音。天壤之別?音異意同?

  置身於光陰長河的陸沈眼神恍惚片刻。

  輕輕一推,如放河燈。

  吾輩人生何似一盞燈。

  ────

  姜赦被強行拽入一地,是一處蒼茫無垠的古戰場遺址。

  青天的蒼翠顔色,就像要滴落在大地上。

  可見一座曾經讓男子地仙成就神位的通天飛升台。

  除此之外,遙遙可見西北方位,一根接引雲壤的天柱呈現出傾斜狀,全無頽然之感,氣勢猶壯。層層雲海如各色篆文,一串串沈悶雷鳴響激蕩迴響。遠古歲月,天地神祇,昭布森列,道法流轉,循環不息,人居其中。此時此刻,陳平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為姜赦設置了一處光陰長河疾速回旋不已的低窪渦流,與那艘依舊泛海浩然的夜航船,看似距離薄如紙張,實則路途遙遠超乎想像,道上兩地,已經不可以用相距億兆里計算。

  水火之爭的起始戰場。

  姜赦將手中那桿長槍「破陣」往地上重重一戳,憑此試探這方天地的虛實,得出的結果十分明確,真的不能再真了。好!好極了,正合吾意!

  姜赦被迫置身於此,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渾厚古意籠罩心神,更加證實了此處的並非作僞或是什麽障眼法,雖無半點畏懼,反而愈發鬥志昂揚,這位身經百戰的兵家初祖,仍是不由自主心弦緊綳起來,不敢有絲毫小覷,對方畢竟擺出了這麽大的陣仗,引發了變天的異象,姜赦內心深處,終於將那姓陳的小子,第一次視為可分勝負的敵手。

  只是姜赦很快便不由得想起諸多故事與舊人,見那尊東道主,還在緩步沿階而下,彷彿暫時沒有動手的想法,姜赦便也不拘著信馬由繮的繁雜念頭,由著心神恍惚片刻,終於回過神后,姜赦緩緩蹲下身,雙指撮起些許泥土。

  浮雲歸帝鄉,滄海成塵土。悠悠萬年猶如昨昔一霎。

  姜赦稍微視線上挑幾分,遙望那位即將走至神道臺階底部的男子。好個無量境界,無垢金身,無上神位……終於吃飽喝足?總算越來越是半個一了。

  一雙粹然金色的漠然眼眸,身材修長,著青衫,雙手插袖,道氣磅礴,神完氣足。他長久沈默,與姜赦對視。

  姜赦深呼吸一口氣,站起身,拍了拍手掌,環顧四周,只是一個簡單的拍手動作,姜赦周遭地面便升起了幾條地龍卷,氣勢洶洶一直往外席捲,地上塵土飛揚,條條陸地龍卷高達數千丈,可是相較於此方境界,它們依舊渺小如野草,足可見何其天高地闊,何等戰場廣袤,姜赦心胸隨之一闊,笑道:「主人待客周到,確是遞拳伸腿的好地方。」

  雙方都沒有著急動手,理由很簡單,當然是各有所求。

  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厮殺,注定影響深遠,狹路相逢,道上相爭,任何一方都不願意出現任何紕漏。

  驀然天地洞開,一道氣勢恢宏的金色虹光從天而降,打破屏障,刹那間落在神道臺階之上,整座天地隨之晃動不已,只見那位身材高大、衣袂飄搖的白衣女子,現身於陳平安旁邊,只是她所站位置,低了一個臺階,雙方身高卻是相仿,她斜睨遠處小如芥子的姜赦,與陳平安微笑道:「主人。」

  陳平安面無表情,向下走出一個臺階,點點頭,「百年之約不得不提前了。」

  持劍者的到場,引發一場聲勢愈演愈烈的天地震動,如同將整座巨岳砸入一處湖泊,一股光陰氣流轟然散開。

  姜赦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由那道氣機橫掃而來,湊巧擋在路上的兩條陸地龍卷,頃刻間被那道長河水流撞碎,姜赦眯起眼,無限劍意撲面而來,姜赦甚至沒有去拔出身邊那桿矗立大地之上的長槍,任由劍意一衝而過,雙袖獵獵作響,有一陣陣細微的絲帛撕裂破聲響,可姜赦一副魁梧身形,始終巍然不動,如中流砥柱分開一條滔滔長河。

  片刻之後,姜赦神色如常,只是抬起手臂,隨便揮動幾下,將身邊殘留劍意打散,周邊無限金光搖曳不定,「持劍者要不是在天外跟披甲者打了一架,我還真會被你們這對狗男女給唬到幾分。」

  陳平安聽聞此言,一念不起,心無波瀾,準確而言,遠古神靈皆是無心的。

  故而後世才會有得道之士,認為某種意義上,修道之人,一點一點摒棄七情六欲,終於獲得修道之初夢寐以求的不朽和長生,宛如身處神殿,既是無限的自由,又是永恒的牢籠。

  後世大量獲得朝廷封正的山水神祇,和那些自立祠廟淫祠神靈,塑像矗立神台再高,神位金身再精純,卻還是或多或少保留了一絲執念,或是某個發心,或是某種獲得天地人認可的宏願,或是能夠跨越幽明、能夠與道相契的一縷意念,諸如種種,都如一枝金色荷花亭亭立於光陰長河當中。生為過客,天地逆旅,任你是追求長生久視的煉氣士也不能例外,唯有一位位享受人間香火的神靈,才可不似浮萍隨流水。

  少年時在楊家鋪子的後院,受傷很重的陳平安沈睡如「小死」。楊老頭曾經問過寧姚一個古怪問題,心聲是何人之聲。

  陳平安心湖的舊記憶和新思緒,沒有前後之分,快慢之別。都像是一部早就寫好版刻的書籍,固定在一頁頁紙張上邊的文字。

  神道臺階那邊,她更是不以為意,淡然笑道:「好大一只昔日螻蟻。」

  姜赦眼神熠熠,放聲大笑,瞧著那位至高神靈的金色眼眸,擰轉手腕,晃了晃手臂,「別忘了,登天之前,人間道上,第一位手刃神靈,單憑雙拳碎金身者,姓姜名赦!」

  陳平安稍微抬了抬眉眼,望向那位兵家初祖,心意微動,自己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樁軼事,難怪一場共斬過後,姜赦身軀被拘押在古星熒惑,必須承受萬年刑期,一身武運雖然連同身軀被瓜分殆盡,但是魂魄二物的處置,好像還是給了三教祖師一個不小的難題。這算不算是老話所謂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若還是那位一年到頭待在城頭上喝西北風的年輕隱官,此時恐怕就要施展某種本命神通,撂下一句怪話了,「前輩運氣這麽好,竟能湊巧與那姜赦同名同姓?」

  那幾年,雖然有些孤單,說話還是很隨心所欲的。孑然一身,苦中尋樂,倒也自在自由。

  持劍者殺力是高,毋庸置疑,可惜她先前為了斬殺同等神位的披甲者,受傷不輕,故而持劍者如今距離神性圓滿之境地,差了太多太多。上次在古怪山巔,熒惑道場中,姜赦故意言語挑釁,得償所願,挨了幾劍。持劍者如今殺力高低,經過一番縝密推衍,姜赦已經大致有數了。至於姜赦的這份心思,想必陳平安和持劍者都是心知肚明,只不過一個沒有攔著「劍侍」出手,一個根本不屑隱藏什麽。

  姜赦嗤笑道:「要不是披甲者先跟小夫子厮殺一場,估計披甲者又有自己的打算,你未必能夠如此撿漏,由你剝甲斬首。」

  距離那場中土文廟議事,光陰長河之畔,這才過去幾天光陰,於她這尊神祇而言,便如人間的純粹武夫,尚未來得及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那部記錄千萬神祇名號、神職的老黃曆,徹底翻篇多好,讓人間變得清清爽爽。你這位持劍者,何必學那鬼祟,長久陰魂不散。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屬於你們高高在上的時代,終究是早就被打得稀爛了。何必強撐,苟延殘喘,不肯認輸?

  遠古天庭五至高,十二高位神靈。為了保證神道香火不絕的青童天君,畫地為牢一萬年的男子地仙之祖,不惜耗費剩餘神性,為周密和阮秀那撥登天者,重啓飛升台。之後馬苦玄敵不過同齡人的陳平安,被斬碎前部的大道根腳,馬苦玄也算與雷部前身做了切割。

  現如今就只剩下這位持劍者,獨自「依舊」。

  姜赦以掌握拳,輕輕舒展筋骨幾分,望向那個陳平安。眼前「人物」,雖非真實,也不差了。

  誰都不是那個一世俗意義上的什麽轉世,已經重返舊天庭、再次竪起神道旗幟的周密不是,浩然賈生也好,蠻荒文海也罷,周密就是周密。

  依然待在人間落魄山的陳平安,出身普通,自然也不是。不過是個贏下桌上全部賭注,大小通吃的命硬之人。

  他們各自的半個一,都是各憑道力心力,成為繼承者,大概這就是所謂的自求多福,自助者天助之。

  最終聯手造就出今日格局,一方居高臨下,俯瞰人間大地,一方腳踏實地,仰頭與天對峙。

  三教祖師共同散道,圍堵舊天庭遺址,不單是針對周密,更是限制所有神道,無形中讓此格局更加堅固。

  姜赦不得不承認,一個沒什麽特殊前身的陋巷孤兒,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確實不太容易。

  姜赦冷笑道:「你們讀書人,有心算計人起來,步步為營,環環相扣,髒是真的髒。」

  陳平安笑道:「既然是同道中人,姜道友何必妄自菲薄。」

  姜赦此刻並不好受,總計五份武運。青冥二浩然三,一場內訌,攪得人身靈氣天翻地覆,體內山河震動不已,好似兩軍對壘,以二打三。

  姜赦內心自嘲一句,果然是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陳平安微笑道:「喝快酒,容易醉。」

  姜赦笑道:「事已至此,就別藏掖了,其他援手何在?」

  一起上,姜某照單全收便是。

  當姜赦雙膝微曲,刹那之間,以他為圓心,萬里大地,往外崩裂出無數條溝壑。

  陳平安記得崔師兄說過一句話,年輕人就要有年輕人的樣子。

引言 使用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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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3-1 22:13:29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何日不是元宵


  浩然天下的陳平安,寶瓶洲的落魄山,無形中成了一處兵家必爭之地。

  就像那號稱天下之腰膂也的雄城巨鎮,任你是再大的大勢,還是繞不過去。

  欲知謎底為何,要問此山此人。

  老秀才既憂心又揪心,輕輕抽動鼻子,嗅了嗅,好似翻開一本兵書,如聞濃重硝煙味。如何是好?

  事關重大,小陌和謝狗立即趕來院子,便聽到老秀才小聲提醒道:「羨陽,切記,不要衝動行事。」

  劉羨陽故意板著臉說道:「放心,刀斧手都是先等摔杯為號再砍人的。」

  謝狗有些佩服劉羨陽的定力,這傢夥真是心大且寬。

  姜赦那厮說來就來,自家山主說打就打,都不是啥客氣人呐。

  空手登門本就討人嫌,你們倒好,不借機攀個親戚就算了,反而跟討債鬼似的。這事鬧的,該怎麽收場?謝狗憋了一肚子悶氣,忍不住斜瞥一眼五言,後者還以好友一份歉意笑意,對不住,連累道友了。

  老秀才啞然失笑,拍了拍劉羨陽的骼膊,「不要總覺得虧欠陳平安什麽。」

  一座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家庭院,當下就數女修五言的處境最為尷尬,剛登船那會兒,她興許還能算半個外人,如今卻是半個仇寇了。婦人幾次望向裴錢,都是一廂情願,得不到那邊任何回應。可是能夠多看裴錢幾眼,五言卻已經心滿意足,不是那種讓人一見便覺驚艶的容貌,扎丸子頭髮髻,露出高高的額頭,細長的眉眼,冷冷清清的神色,裴錢哪怕遇上這種措手不及的變故,依舊眼神堅毅,沒有半點失魂落魄的頽喪氣態。

  大概在五言眼中,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子,不唯有近代百年,不唯有浩然天下,是有史以來,整座人間的木秀於林者。

  裴錢越是如此「出息」,就讓五言愈發覺得愧疚,當面而立,無言以對。

  劉羨陽沈默片刻,說道:「荀先生可能想岔了,要說為了朋友兩肋插刀,豁出命去不要了,陳平安做得到,我當然也做得到,所以我不覺得如何虧欠陳平安,沒必要,攤上我這麽個不著調的朋友,該他陳平安倒楣,劉羨陽該說什麽話,該做什麽事,該如何跟朋友相處,一直心裡有數,沒變過。可是這麽多年來,一想到他當年到處求人,求藥鋪楊掌櫃救人,求鄰居王朱討要槐葉,求督造宋長鏡討要一個公道,我就心裡難受。」

  老秀才嗯了一聲,抬臂握拳,神色恍惚間,輕輕敲了敲心口,「感同身受。比如我也是很後來,才知道那麽驕傲的一個學生,只是為了幫先生多賣出百來本書,就在酒桌上跟人低頭敬酒。每每想起,心裡也難受。」

  穿著、換過一雙雙草鞋走過那段慘淡歲月裡,劉羨陽的存在,之於泥瓶巷的陳平安,恍如一直活在隆冬嚴寒裡,可哪怕天是灰濛濛的,未來總是瞧不真切,可到底心中明瞭,那天上,是有太陽的。

  不獨有陳平安,許多出身相似、境遇相仿的黯淡人生,就像長久走在一條狹窄陰暗的小巷,偶爾抬頭看天,總歸有一線光亮,如同一條……出路。

  劉羨陽徑直問道:「姜赦到底是怎麽想的?」

  他畢竟不是小陌、白景這類寫那些親筆書寫老黃曆的遠古道士,人物的性格一事,唯有親身領教過,才有定論。

  實在是,若是真心要與裴錢認親,何必故意跟陳平安結仇。

  老秀才滿臉為難道:「要問為何當好人做好事,歸根結底,總是一種心思。若說為何不近情理,枝葉繁蕪,就有千般緣由。」

  哪怕姜赦的道侶還在場,小陌說話就不太客氣了,「好猜,姜赦無非是將兵家初祖的頭銜看得極重,將裴錢看得很輕。」

  這還是因為裴錢當場,小陌不忍心說重話。遠古歲月,修道之士,慕道念頭堅定、道心純粹一說,絕非溢美之詞,遠沒有後世諸多被善惡、好壞所困擾。無論是佛門的伏心猿降意馬,還是例如道家的斬三屍之法,或是煉氣士籠絡概括,一言以蔽之的「心魔」,都是修道路上的大寇,求仙得真途中的「山中賊」,裴錢既然是昔年姜赦獨女那一世的僅剩一絲粹然「惡念」,就必然是這一生證道契機所在,當斷則斷,心境上不可有絲毫的拖泥帶水。

  大寇是吾心,道賊在自己。

  「好不容易等到三教祖師散了道,姜赦想當然,覺得有機可乘了,就要再來一場開天闢地的壯舉,要為新篇章做個序文,總覺得舍他姜赦其誰。殺了我家公子,立即昭告天下,好似戰場上的斬將奪旗,他姜赦就有了聲望,方便他聚攏兵馬,一鼓作氣,掀翻舊天地。」

  說到這裡,小陌嗤笑一聲,「他姜赦,這兵家。一萬年了,還是老樣子。」

  五言欲言又止,終於還是止住了話頭。她還是擔心火上澆油。

  小陌說道:「只是不得不承認,古往今來能成大事者,往往是姜赦這種狠得下心的梟雄,最擅長殺英雄。」

  老秀才有意無意岔開話題,笑道:「一般而言,身陷死地,危難之際,愛而從之者,或有一二,不敢奢望再多了。我這學生,卻有你們都肯為他出死力,不計代價,說明他做事是公道的,做人是可取的。有這樣的關門弟子,我這當先生的,眼光是好的,心裡是自豪的。」

  老秀才一邊自言自語,一邊開始在院中踱步,時不時伸展手臂,扭動脖子,就像那上了年紀、致仕還鄉的老人,慢慢走著,臨時起意,「反正急也急不來,不妨手談一局。有無高手?幫忙討個好彩頭嘛。哈,『客問淮上利害』,答曰『孩兒輩破賊矣。』豈不美哉。」

  可惜沒有人答應陪老秀才下一盤棋,謝狗見有些冷場,她最受不得這種談天把天給談空了的尷尬場景,便自告奮勇道:「我來我來!」

  老秀才想了想,看著那個躍躍欲試的貂帽少女,估計是個喜歡說「讓我悔一步」的臭棋簍子,還是擺手道:「算了算了,下棋最費精神,就不空耗心力了。」

  老秀才拈須沈吟許久,沒來由說道:「道祖五千言,其中有說損有餘而補不足,天道也。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唯有道者,能有餘以奉天下。」

  劉羨陽點頭道:「這就是如今山上仙家『供奉』一說的依據。」

  天生地養,是為供給。登山修道,當需奉還。這種欠債還錢,就是天經地義。

  老秀才感傷道:「人間有餘者太多閒餘,不足者毫無立錐之地,最少數量的人,擁有了最多的物,就是一種頭重腳輕,如人得病,昏昏沈沈。大道運轉卻不會停息,所以就要變天,就會有諸多預兆,異象橫生,山下世族門閥的田地,山川靈氣的歸屬,世俗的金銀財寶,山上的神仙錢,等等,都要全部打散,重新布置一番。於是就有了三教祖師的散道,試圖平和天地,調和陰陽。萬事開頭難,他們想要給一本寫了萬年的舊書,收個尾,再為人間新篇,開一個好頭,寫個還算漂亮的楔子。」

  五言終於開口說話,這句話分量很重,「更需要有人,來替天行道。」

  當年蠻荒周密是如此心思,如今青冥天下的那個張風海,想必也是如此,做法不同,道路有異,卻是一般無二的大志向。

  劉羨陽找了個地方,背靠廊柱,雙臂環胸,開始閉目養神。

  謝狗扭扭捏捏,說了句略有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嫌疑的公道話,「不管怎麽說,姜赦都是登天一役過後、共斬兵解之前的第四人。」

  姜赦畢竟是遠古人間所有道士公認的第四人。

  所以她的言外之意,再簡單不過了,姜赦這尊兵家祖師爺,真的很能打,山主你一定要悠著點啊。

  不必求勝,活下來就是贏了。

  姜赦若是道行不濟,道祖當年豈會親自下場?不得不跟姜赦捉對厮殺,單挑一場。

  劍修白景一向自視甚高,卻不覺得自己有什麽資格與道祖掰手腕。半點想法都無。

  謝狗頻頻以眼神暗示,老秀才你怎麽不乾脆再次搬出小夫子?麻煩一次是麻煩,欠兩次人情不也是欠,我輩江湖兒女,只管快意恩仇,何必太過珍惜臉皮。

  老秀才卻好像沒有注意到謝狗的提醒,只是下意識正了正衣襟,自顧自說道:「最為可貴可敬之處,是當年登天之前,那些先烈,那些先賢,那些道士書生們,他們就沒有想過自己能夠活下來,他們根本無所謂後世是否記住他們的名字,道號,最關鍵的,是他們更沒有想過他們能贏!」

  停頓片刻,老秀才望向貂帽少女,笑問道:「謝姑娘,你當年作為第一位登上天庭的女子,收劍之後,當時心中作何感想?」

  謝狗咧嘴一笑,「想法簡單,就四個字,『真的贏了?』」

  當時的白景,渾身浴血,身上法袍被兩種顔色的鮮血浸透,既有猩紅色的,也有金色的,疲憊不堪的女子,耷拉著眼皮,她的第二個想法,就是老娘這次定要睡個飽覺,萬事不管了。

  老秀才繼續說道:「多少古豪傑,已是地仙身。其身份、處境,這就像如今被天地、文廟和朝廷封正的山水正神,得了一副再不被天道鎮壓的自在身。依舊捨生忘死,慷慨而已。」

  「為何?」

  「要為後世一切有靈衆生,趟出一條寬闊大道來。」

  「這條道路,名為自由。」

  聽聞此言,五言眼神異常明亮,哪怕是處於敵對關係的位置上,仍然由衷欽佩這個老秀才的胸襟氣度。

  與我為敵者,不全是小人。興許有瑕疵,有疏漏,有過錯,卻依舊可以是自有氣量、眼界和作為的「大人」。

  眼前這位年紀不大的佝僂老人,若是生活在那段崢嶸歲月裡,一定也會與他們並肩作戰,一定也會作出無比年輕氣盛的壯舉吧。

  五言略微思量,開口詢問一事,她是早有腹稿的,「請教文聖,道祖說道德,至聖先師的仁,小夫子的禮,亞聖的義,余斗恪守的規矩,陳山主苦苦追求的無錯,各自學問根祇,底色便不是功利嗎?」

  婦人並無半點咄咄逼人的氣態,更像是一種誠心誠意的請教、甚至是虛心問道。

  老秀才說道:「要想真正掰扯清楚這件事,其實得問我那首徒。」

  「要想講好某個大道理,不止在心平氣和的幾句、幾十句『話』裡邊,更在最是消磨耐心的千百件『事』上邊。耐不得煩,便說不好道理。」

  老秀才笑了笑,「命名為功利也好,說成是事功也罷,無非是最大限度,在不損個人私利的前提下,孜孜不倦謀求衆生最大的公利。此即天心,幾近道矣。一理不明,萬理蒙昧。」

  老秀才緩緩道:「國之大事,唯祀與戎。三教一家,歷來不是三教小覷兵家,而是既敬且畏你們法家。要說打江山,欲要得天下,當然少不了兵家,亂世之中,諸子百家,少了誰都成,唯獨不能少了你們兵家。我雖是好拽酸文的讀書人,卻也敢認此理。披堅執銳,拳開天地,斬卻荊棘,要為死氣沈沈、上下不通、四面皆壁的昏暗世道,硬生生闖出一條生路,定要讓那命賤如草的亂世,變成共話桑麻的太平盛世。兵家要是都不厲害,誰敢說自己厲害?只是啊,等到大局底定,皇帝坐江山,文武守天下,又何曾容易了。任你立起萬千法條,刑罰千萬人,總歸是不夠的,遠遠不夠。五言道友,你可知兵家為何很難立教稱祖的根源所在?反觀儒釋道三教,卻要順當許多?絕不僅是姜赦當年『意圖謀逆』,鑄下大錯,導致兵家失去這個唾手可得的頭銜那麽簡單的。你當然可以說,後世有太多三教子弟讀壞了心思,念歪了經文,修偏了道法,可是你該清楚一個事實,至聖先師,道祖,佛陀,他們幾個,氣量,胸襟,眼界,道與術,都有。他們還不至於小氣到故意針對你們兵家。你亦可以說有朝一日,以道侶姜赦的才情和手腕,當真兵家為尊了,一家獨大,統一了人間,也可以讓三教與諸子百家學問為輔,一起修補人心、世道,無非是分出個主次,怎就不成了?還不是你老秀才,只因為屁股坐在文廟裡邊,有了親疏,就要拉偏架?非也,在我看來,若是追本溯源,就在於三教宗旨,殊途同歸,其根本學問,都在如何壓制欲望一事上,慎獨,寡欲,守心等等。」

  「兵法兵法,兵家法家不分家。兵家太過順從人心之欲望,一味推波助瀾,擅長因勢利導,挑動人心,虎狼之師,鐵甲錚錚,勢若洪水。斬將奪旗,以首級論功,百戰百勝,所向披靡,破陣滅國,人人皆想建立不世之功。單靠法家治水堵而不疏。粗浮人心一起,再想壓下欲望,就是難上加難了。」

  五言滿臉訝異,這是第一次有人與她說這個道理。

  裴錢欲言又止,劉羨陽輕輕搖頭,示意她不必說什麽,且餘著。

  老秀才自嘲道:「所以我不是信不過你們兵家,歸根結底,我是信不過人性和欲望。」

  「洪水滔滔,欲海揚波,世道的無形水位,高度在此……」

  說到這裡,老秀才伸出一隻手掌,掌心朝下,平放在心口處的位置,往上稍微抬了抬,「既然壓不下去,水位就會越來越高。」

  劉羨陽睜開眼睛,說道:「避無可避,躲無可躲,弱者率先溺水。」

  劉羨陽說過、調侃過甚至是當面駡過陳平安是爛好人之類的,很多難熬的事情,都是他陳平安自作自受,該他啞巴吃黃連。

  但是有一件事,劉羨陽連戲謔幾句都不會,大概因為他們自己都是苦出身的緣故,所以在各自未來的生活道路上,他們都堅信要力所能及給所有像劉羨陽和陳平安的人物,哪怕是一點的……光亮,市井說那是盼頭,書上說那是希望。

  因為善待他們就是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童年和少年。

  何謂少年,猶然相信有些道理說得通。何謂暮氣,再不相信任何道理管用了。

  老話都說人再難少年,可是世道好像還不夠好,讓很多的少年就不曾少年過。

  老秀才雙手插袖,喃喃道:「我本來這次急匆匆趕過來,既是想要給學生撐撐場面,你們是做爹娘的,我也是做先生的人,本來覺著有這麽一層關係在,哪有不能打開天窗好好說幾句亮話的道理,故而也是想聽一聽你和姜赦如今的想法,看看你們能否說服我。十分期待,一萬年的長久思量,姜赦有無更好的設想道路,若是當真可行,那就不妨走走看。若是暫時存疑,就多聊幾句,說道理又不是吵架,總歸可以越聊越明瞭。」

  似乎話說得多了,老人的臉色便有些疲憊,不再說那些真心實意的道路,千言萬語,歸為一個道理,一個簡單的人之常情。

  老人望向那位婦人,輕聲詢問一句,「這麽好的女兒,你們怎麽捨得。」

  不等答案,瘦小老人看過了裴錢和劉羨陽,看過了小陌和謝姑娘,伸手出袖,搓著手心,喃喃低語,眉眼輕輕溫和起來,腦袋漸漸抬起望向遠處,好似年復一年余著的春風和暖光,都在此時此刻,拿來用上一用了。

  大道是高高的青天,是厚重的黃土,是讓人們渡過苦海。吾有心香一瓣,不怕天知地知人知。

  我沒什麽本事,只會教書育人。

  老秀才並不窮,命好著呢。也不酸,與誰言語都耐心。

  感謝諸君因為愛我的學生們而愛我,老秀才不勝感激。

  不管是一個家族的長輩晚輩,還是一條文脈道統內的先生學生。

  若能團團圓圓月,杯深酒滿,高朋滿座,燈火相親,數代同堂,歡聲笑語,何日不是元宵佳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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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2:33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誰敢立教稱祖


  遠古水火之爭的收官之地。

  姜赦身形轉瞬即至,劈頭蓋臉便是一拳。

  陳平安並未著急出劍,身形不退反進,如前去就山再撼山,單手硬接姜赦此拳。

  只是一遞拳一接拳,雙方頭頂,天空便出現一處光陰漩渦,這是雙方拳意與光陰長河碰撞、激蕩而起的異象。

  光陰漩渦之內,猶有種種奇異場景,一一生髮,層出不窮,顯現出各種古戰場的厮殺過程,如一幅幅靈動壁畫。畢竟是十一境武夫的一拳,陳平安身形倒退,一退再退,刹那之間,拉伸出一條長達十數里的青色長線,最終站定,雙袖鼓蕩不已,似有一串串悶雷聲響。陳平安抖了個劍花,劍尖金光流轉,熠熠生輝。

  「有點氣力。如果是位氣盛武夫,膽敢硬接此拳,估計這會兒已經投胎去了。」

  站在陳平安原先所站位置,姜赦擰轉手腕,震散拳意,流露出幾分贊賞神色,微笑道:「比起上次在太平山接下半拳就倒地裝死,長進不少。」體內五份武運,以二打三,形同一處爭戰不休的戰場,在姜赦的人身小天地之內,如三股叛賊作亂,這讓姜赦難免有些煩躁,必須分心將其鎮壓,如皇帝不得不離京御駕親征平叛,兵力上還是劣勢。姜赦無需任何言語,甚至不必動用絲毫靈氣,只是招招手,先前被他一屈膝踩踏而出的大地裂縫,竟是一座「山脈」大陣,中央地帶便是祖龍之山,其餘皆是由此延伸出去的龍脈。這一手,宛如後世雕刻印章的陰刻手法,等到姜赦敕令,大陣拔地而起,山巒起伏,除了呈現出漆黑顔色,與世間山脈形狀無異。陣法如大岳壓頂,向遠方陳平安那一粒芥子身形轟然砸去。如一方大小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大地作為宣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朝那陳平安鈐印而去。

  陳平安紋絲不動,只是提起長劍,朝高處寫意一劃,將其輕鬆斬碎。

  巍峨群山,隨之崩碎,陣法蘊藉的無窮道意,沒了樞紐支撐,化作一場磅礴大雨,迸濺開來,無數金色雨點紛紛落地,這一幕畫面,可謂炫目至極。

  天劫一般的大道壓勝。

  一劍說斬就斬了。姜赦笑了笑,若是技止於此,自己哪敢妄言做掉半個一,再登天去會一會周密。只見那些金色雨點剛剛觸地,沾染了些許土性,便化身一尊尊金色力士,數十萬身披甲胄的,矗立而起,結陣圍殺陳平安。猶有那些不曾徹底破碎的條條山脈,在半空顯化為身披各色甲胄的魁梧神將,身高百丈千丈不等,手持兵器,或使出一門門神通,或祭出一道道攻伐術法,數以千計的神通術法,堆積如一陣密集箭矢,亂哄哄向陳平安攢簇而去……

  陳平安面帶笑意,手持長劍,心念微動,劍光流溢,如編織起一輪皎皎光亮的滿月。

  這輪圓月驀然擴大,團團月相裹了長劍,籠罩了頭別玉簪的青衫劍客,劍氣強盛無匹,月光如水,一瞬間漫溢整座人間。

  什麽神通什麽術法,什麽大地之上的力士,懸空的金甲神靈……浩浩蕩蕩的殺伐聲勢,悉數被劍氣一氣洗掉,悄無聲息的消散。

  陳平安微微皺眉,低頭望去,只見心口處,橫插著一支五彩寶光的短戟,不知何時穿透了心臟和後背。將那並非實物的短戟緩緩拔出,手指稍微加重力道,輕輕捏碎。只見被短戟洞穿的心臟處,一團濃稠如水銀的金光而已,並無半點鮮血,故而算不得致命傷,說是受傷,估計都有點勉強。這便是這副神性身軀的強橫所在,無垢無暇無缺漏,大道自行循環不息。

  確實,能夠與天庭周密遙遙抗衡的人間半個一,一旦陳平安不再藏掖,當真有那麽好殺?

  姜赦站在遠處,伸手握住那桿長槍「破陣」,一隻手抵住臉頰,氣笑不已。

  方才竟是一個不小心,被一把神出鬼沒的碧綠飛劍給戳穿了腮幫,不過傷口癒合極快,姜赦當然並無大礙,就是丟了些面子。可仍是被飛劍蹭走了一滴鮮血,陳平安抬手將飛劍十五收入袖中,雙指搓動那份戰利品,神色間有些遺憾,可惜無涉本命元神,不然若是能夠像鄭居中追殺大妖胡塗那般,就有賺頭了。陳平安將那滴鮮血往地上一甩,身邊便多出個用處不大的「姜赦」。這尊被陳平安以符籙手段臨時鑄造而出的假相,就殺力而言,雖然雞肋,卻別有用處,宛如一份用以探究人身天地洞府數量、經絡走勢、所煉本命物等的拓本,能夠讓陳平安順勢看到一些姜赦的內景氣象。

  只是不等陳平安多看一眼,那「姜赦」便造反了,不知姜赦用上了何種手段,竟然能夠讓它臨陣倒戈,一拳直擊陳平安面門。陳平安便伸手擰斷了它的脖頸,癱軟在地,身軀如雪消融,重歸一粒鮮血,想要遁地逃竄,陳平安攤開手掌,便有一道袖珍陣法困住它,再將它拘押至掌心上空一只無形白碗內,一粒鮮血滴溜溜旋轉不停,到處碰壁,如日月在盤內走丸狀。

  姜赦突然鬆開長槍,問道:「敢不敢來一場堂堂正正的武道之爭?」

  陳平安笑容如常,「敢不敢來一場光明磊落的學問之爭?吟詩作賦,比拼文采?」言語之際,輕輕晃動手腕,手心上方懸空的粗胚「碗內」,一粒鮮血演化出「姜赦」「元神」、「兵家」,「武」,總計七個文字,蠅頭小楷,如以朱筆題寫於一只雪白瓷碗內壁,只等拿去窯內燒造。

  看架勢,陳平安是想要幫助這位兵家初祖仿造一件本命瓷?

  那只粗胚白碗雖然尚未燒煉,便已胎薄如紙,晶瑩剔透,只見碗內七個文字排列成陣。姜赦眯起眼,是故弄玄虛?還是有的放矢?難不成在那天外戰場,作為合力更改了青道軌跡的報酬,避免兩座天下相撞的慘劇,大功德一樁,三山九侯先生便破例傳了這手秘術給陳平安?

  陳平安單手抓碗,高高舉起,看那還是空白的碗底,似乎在猶豫要刻上什麽底款才算應景。

  北斗七星高。

  姜赦搖搖頭,「原來是裝神弄鬼,你缺了『火候』。」哪怕是學青冥天下那個複戡小姑娘,在殷州境內,擺弄出一座紫薇垣大陣也好,畢竟陳平安是半個一,自然要比鬼物徐隽更加名正言順,自身就可以成為陣法樞紐。這處水火之爭的戰場遺址,確實留存兩種道韻不少,是天然的窯口,可要說這北斗,「注」字不成。姜赦又非妖族,並未被年輕隱官縫衣承載真名,何況陳平安也不是躋身十四境的火龍真人。

  山巔鬥法,大修士誰都有幾手壓箱底的殺手鐧,怕就怕一些個出奇制勝的偏門招。

  修道路上,姜赦為此吃虧不小,多次被一些怪招,灰頭土臉,消磨道行頗多,當然,與他為敵的,吃虧更大。

  陳平安故作恍然,好似被拆穿伎倆,果真沒有書寫題款再將其丟入龍窯燒造,鬆開手指,一只紅字白碗順勢滑入袖中。先凝聚水運作碗,再以火運煉化,就是一場陳平安借助天時地利的模仿水火之爭,牽引天地氣機,本地流轉萬年的殘餘天道,都會將姜赦視為必須誅殺的大道仇寇。

  環環相扣。

  顯而易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陳平安也算是用上了兵法。

  陳平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直勾勾盯著姜赦。

  人生在世,置身於一條不知所起、不知所終的光陰長河,都在趟水。

  有不少的相似之處。

  修行道路,雙方都是武學兼術法神通。

  姜赦是那遠古人間,憑藉一己之力,第一位手刃神靈、打破金身者。憑此得到一份「人道」大氣運庇護。

  陳平安則是驪珠洞天小鎮之內,第一位手刃煉氣士者。因此重回那張賭桌,天井內一炷香火,光亮暴漲。

  皆是大逆不道,皆是異端。

  他們今天的對峙,好似一種命定,就像互為討債和還債。

  人的名樹的影。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人間第四,兵家初祖,武道十一境。

  隨便拎出哪個頭銜,都足夠讓一位十四境修士都覺壓力。

  陳平安也與小陌學了一手,與誰問劍都不必太當回事,怕他個卵,再厲害,頂天也是個人。

  姜赦問道:「選擇這裡作為戰場,你小子是不是早有預謀?」

  陳平安微笑道:「忘了。」確實有過一些假想敵,比如夜航船打過一架的吳霜降,作為陸台兩位傳道人之一的裴旻,與田婉合謀、對寶瓶洲劍道氣運謀劃已久的白裳,還有那個極有可能對陳平安來一場「襲殺奪寶」的吾洲。

  為了關押自身神性,必須選擇遺忘,以此打造牢籠,壘砌層層關隘,畫地為牢,用以自囚,自我流放。

  姜赦望向陳平安手持長劍,面露譏諷神色,嘖嘖道:「認了主,便分出了規矩森嚴、不可逾越的主次。何苦來哉,還不如當初平等結契。」

  簡而言之,如今才是仙人境劍修的陳平安,他的道心和境界,就是一種對持劍者的最大掣肘。上次「登山」重逢,表面上持劍者也曾與姜赦遞出幾劍,看似隨心所欲,不受拘束。事實上,作為主人的陳平安,當時並無任何殺心,準確說來,是沒有什麽強烈的道心起伏,故而持劍者才會顯得格外自由,一如她在天外斬殺披甲者,只因為身為主人的陳平安不在身邊。一旦陳平安遇見披甲者,不起殺心還好,只要起了殺心,持劍者就得退位,必須讓出主位給陳平安,轉變身份,讓後者成為持劍者。

  姜赦搖搖頭,眼神憐憫,「真是替你們這對狗男女倍感惋惜,更覺尷尬。」

  不然陳平安身邊有個殺力高如持劍者的存在,當那打手和護道人,陳平安就算只是個玉璞境劍修,橫行人間作逍遙游,有很難?

  哪怕神位高如持劍者,終究不是那位遠古天庭共主,終究無法得到真正的純粹的大自由。

  只因為其餘四位至高神靈,依舊高不過天道。

  姜赦冷不丁說了句怪話,「光陰長河畔那場議事,我相信你第一眼見到持劍者的那個瞬間,一定會很絕望,還會帶點憤怒?」

  陳平安置若罔聞,自顧自說道:「我不去找你的麻煩,你倒是主動送上門了。」

  「關鍵是連理由都幫我找好了,無需過心關。」

  沈默片刻,陳平安神色複雜,喃喃道:「我這師兄……」

  不知如何評價,真是教人無語。

  ────

  蠻荒天下。

  這是一支很奇怪的遊歷隊伍,古怪神異凡俗兼有。蠻荒的無名氏,作那領路,作為唯一的本土人氏,帶著一幫外鄉人遊山玩水,介紹沿途的風土人情,由他帶路,可以省去諸多不必要的麻煩。隊伍氣氛還挺融洽,反正本就無冤無仇的,無名氏就當是結下一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了,說不得將來哪天去了青冥天下,就要投靠他們,好歹有個落腳地。

  在蠻荒這邊,往往是交了一個山上朋友,就會無緣無故樹起一片敵,這點倒是跟浩然天下的山下官場差不多。

  就是不知遍地道官的青冥天下,又是何種光景。與張風海並肩而行的無名氏,瞥了眼身後隊伍,笑了笑,既然好奇,一去便知。

  青冥天下這撥屬於自立門戶的私籙道士,祖山閏月峰,地界轄境極小,不過是祖師堂所在的山頭,外加一條弱水中游。

  宗主張風海,是一位新十四境修士,新取的道號很土氣,「泥塗」。

  副宗主兼首席供奉,陸台。

  陸台屁股後頭,還跟著一條被他取名「陸沈」的土狗。

  浩然天下的書院賢人李槐。本是最普通的一個,在這支隊伍裡便顯得十分異類了。

  陸台就走在李槐身邊,問東問西,反正話題繞來繞去,總能跟陳山主、隱官扯上些關係。

  無名氏感慨道:「實在好奇,那位鴉山林師到底有多強?」

  張風海說道:「殺力之高,我只能說不能以尋常十四境視之。」

  無名氏點頭道:「於我輩武夫而言,這幾乎是能夠得到的最高評價了。」

  張風海疑惑道:「前輩內心始終以武夫自居?」

  無名氏笑道:「私心使然,武道一途,畢竟不比修道煉氣,坐斷津流的老天爺,數量要少些,機會自然就更大些。」張風海雖然跟著位無名無姓的蠻荒遠古大妖相處不久,卻覺頗為投緣,事實上,無名氏何嘗不是如此,必須反復暗示自己靜觀其變,才能不讓自己一個衝動,就投了張風海所在宗門的金玉譜牒。緣聚緣散如潮起潮落,潮退時何等悄然靜謐,潮起時何等氣勢磅礴。

  無名氏穩了穩心神,直截了當問道:「道友如今算是攢夠了道行,功德已滿?」既然對方敢有當面此問,張風海便願意回答這種比較犯忌諱的問題,直白無誤給出答案,「尚有一劫要渡。脫身煙霞洞之際,與道祖有過約定,我需要參加三教辯論。一劫才剛結束一劫就又起。」

  無名氏說道:「論道一場是天大風波,定風波也是修道一場。」

  張風海笑道:「決然是此理。」

  人生在世,無論仙凡,修道還是不修道,都是各有各的劫數和起運。

  「小人」跟著自家命理走,「大人」卻被天運牽著跑,概莫能外。

  像那扶搖洲如鬥城祖師、道號虛君的王甲,便自言有三場刀兵劫要渡,一洲陸沈,宗門覆滅,自身兵解。

  寧姚當初離家出走,過倒懸山遊歷浩然天下諸洲,一直走到驪珠洞天的小鎮才停步,也是此理。

  無名氏抱拳說道:「那容我小肚雞腸賣個乖,等到辯論結束,再去閏月峰拜訪道友,看看能否借助寶地,選定大道方向。」

  張風海點頭說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

  無名氏問道:「那麽何謂天心?」

  張風海微笑道:「等道友到了閏月峰,小道可以姑妄言之,道友可以姑妄聽之。」

  無名氏揉了揉下巴,想起一樁煩心事,「白老爺未必肯放行啊,道友走得出煙霞洞,我卻未必離得開蠻荒天下。」

  張風海說道:「此行本就想要拜訪白先生商量一事,想必蠻荒總要個可有可無的退路,一旦大勢糜爛不堪,可以存續香火。」無名氏到底是一位修道有成之士,畢竟不笨。瞬間聽明白了張風海的言外之意,很簡單,如果蠻荒天下被浩然打崩了,甚至白澤竭盡全力,不計代價和後果,也無力彌補什麽,那麽蠻荒天下就需要一二香火、道種,能夠在某地延續光亮,或落地生根,自然生髮,有朝一日再返家鄉……這就類似劍氣長城的飛升城,浩然天下的南婆娑洲齊廷濟和龍象劍宗,以及如今置身於青冥天下的護道人程荃、舊刑官豪素他們。不一樣的歸途,同樣的過程和良苦用心。

  無名氏沈聲道:「不管此事成與不成,先行謝過。」

  張風海笑道:「『趨利避害是天性,不必如何矯情修飾。』這句話本就是為我們雙方說的。」

  無名氏爽朗大笑不已。若是聰明人還有趣,那就妙了嘛。道上緣分一事,委實妙不可言。

  他們的對話,十分隨意,都沒有用上心聲言語,李槐這一路聽了幾耳朵,也只當聽了些雲霧在天不落地的仙家話。

  陸台鬼鬼祟祟說道:「宗主今兒笑臉比平時一年還多了,怎的,月老牽繩,紅鸞星動啦?」

  師行轅瞥了眼無名氏,她忍不住啐了一聲,只覺陸台這個說法噁心,「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呂碧霞驚訝道:「不料宗主能夠在這種未開化的蠻夷之地,遇見相談投機的道友。」

  若是張風海真能從蠻荒拐了這位大妖去閏月峰,確是一大臂助。是否可以擔任那……護山供奉?

  無名氏突然以心聲問道:「林江仙跑去你們青冥天下立足,總要有個經得起推敲的理由吧?」

  張風海默不作聲,心中只是有個猜測,要比先前在煙霞洞內更加清晰,卻不好與暫時還不是自家譜牒修士的無名氏一語道破。

  白玉京與林江仙,各自等個「陳」?

  白玉京等待大掌教寇名的合道成功。

  劍氣長城的末代祭官燕國等待隱官?

  問題在於,後者等到了,又該如何?

  ────

  不可言說的禁忌之地,見過了鄭居中,不虛此行,確定他暫時不會對白玉京出手,陸掌教就可以放心打道回府了,奇功一件!

  人逢喜事精神爽,哼著不著調的鄉謠小曲,兩只道袍袖子摔得比頭頂所戴道冠還高了。陸沈咦了一聲,停下腳步,攤開手掌遮在眉眼間,舉目望去,竟然遠遠瞧見一道身影,陸沈踮起腳尖,定睛望去,喜出望外,竟有活人,在此地,誰不是同命相憐的異鄉人,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陸沈腳尖一點,施展遁術,往那道友掠去,不忘開口出聲,與對方提醒自己的存在,免得被誤認為是心懷不軌之輩,白白傷了和氣。

  只見有個年少面貌的修士,明明是那種幾近功德圓滿的得道之士,卻如一截了無生機的枯死老木,在此慢慢腐朽。

  修士盤腿而坐於虛空中,手持拂塵,正在做那吐納課業。

  每次呼吸,便有兩縷夾雜五色的氣機,從鼻孔中噴出,如一條浩蕩江河,川流不息。

  光憑這一手,擱在任何一座天下,給旁人瞧見了,都要驚呼一聲老神仙,仙風道骨。

  只是在那蒲團周邊,滿地灰燼凝聚不散,日復一日,經年累月,鋪了厚厚一層。

  細看之下,才發現那張蒲團,便是這類灰燼堆積而成,猶如古木年輪,一圈又一圈。

  陸沈見對方並不搭理自己,只得伸手擋在嘴邊,「道友,道友,能否一敘?」

  修士緩緩撐開眼皮子,手背處又有一片灰燼飄落,修士幽幽嘆息一聲,輕輕呼了口氣,那灰燼便飄落在一層蒲團年輪某處。

  「道友來此何事?」修士沙啞開口,所說言語,陸沈剛好嫻熟,是某地的上古雅言。記起來了,是那碧霄師叔的蔡州道場?

  陸沈心有戚戚然,多半是那惹惱了師叔的道友,好像躲哪裡都不放心,只好來此避難。

  敢招惹碧霄師叔的,相信道行差不到哪裡去。

  陸沈規規矩矩打了個稽首,「小道陸沈,特來此地拜見前輩。」

  修士眼神深沈,掃過一眼年輕道士的衣冠裝束,沈默片刻,問道:「那位別號蔡州道人的碧霄洞主,如何了?可有十五?」

  見對方說話的口氣,中氣十足,觀其面相,神意飽滿,估計是個剛來此地沒多久的新人。

  在這邊待著的,不管根腳道脈如何,多是來此避劫,卻要受天磨。

  陸沈點頭說道:「十五了,剛回青冥天下沒幾年,就十五了,普天同慶的大好事,白玉京那邊都要主動跑去道賀。」

  修士聞言道心一震,情難自禁,面露懼色。

  再顧不得什麽,修士抖了抖袖子,連忙抬手掐訣起來。隨著老修士的掐算推演,手指間流光溢彩,光暈層層漾開,顯現出諸多妙不可言的異象,修士臉色逐漸陰沈起來,死死盯著這位滿嘴謠言的年輕道士,「故意誑騙,耗我心神,好玩嗎?」

  陸沈盤腿坐在不遠處,笑問道:「前輩就不順便算一算『陸沈』的運勢?」

  修士臉色陰晴不定,終究歸於無奈,滿臉疲憊,愈發暮氣沈沈,「你到底是誰,有何境界,什麽身份,與我何干。」

  陸沈點頭道:「有道理的。」

  那位修士頗為意外道:「不曾想道長也精通技擊之術?」陸沈也覺意外,赧顔道:「精通二字,萬萬算不上,會一點皮毛。沒法子的事,常年走南闖北,掙的,都是出賣腳力的辛苦錢,風餐露宿,不懂些拳腳功夫,沒有武藝傍身,路上遇到歹人,剪徑的蟊賊,怎麽辦?老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修士點頭道:「道長說的在理。出門在外,道理只能說給講道理的人聽,拳腳卻是誰都能聽的結實道理。」

  至於什麽靠腳力掙錢,聽聽就好。不算此地道齡增長,修道三千載雲水生涯,見過各色人等,各種脾性,如眼前這位「年輕」道士這般,確是少見。

  修士到底喜好清靜,便下了一道措辭委婉的逐客令,試探性問道:「既然只是偶然相逢,道長短暫休歇過後,此行去往何處?」

  陸沈斬釘截鐵道:「覺著餓了就回家吃飯啊。」

  ────

  落魄山中,先陪著右護法大人一起巡山,白髮童子腋下夾著一本冊子,一手振臂高呼,「跟著隱官老祖混,一天吃九頓,升官又發財!」

  巡視完了集靈峰的後山,分道揚鑣,白髮童子說要去趟拜劍台,督促愛徒練劍,與小米粒各自抱拳作別,道一聲「江湖再會」。

  「高徒」姚小妍,哈哈,與師父一般個兒高嘛。

  被隱官大人暗贊一聲「行走武庫」的白髮童子,已經教給姚小妍的三門劍術,分別對應三把本命飛劍。

  白髮童子不著急御風去往拜劍台,獨自走在山路間,蘸了蘸口水翻看冊子,是本副冊的副冊,詳細記錄著山中的雞毛蒜皮和恩怨情仇。

  比如溫仔細那厮膽大包天,竟敢在鄭大風那邊給隱官老祖下眼藥,說某些山水邸報上邊有些牢騷,質疑隱官大人為何不去蠻荒。

  想起此事,白髮童子合上冊子,嘴上碎碎念,氣煞我也,氣煞我也。

  就在此時,一個嗓音在心扉間響起,「不去自然有不去的理由。」

  白髮童子如同挨了一記悶棍,心弦緊綳起來,站在原地不挪步了,就像被施展了定身術。

  從它眉心處激射出一粒金光,吳霜降現出身形,徑直向前走去,「跟上。」

  白髮童子耷拉著腦袋,病懨懨跟著,怕啊。

  以陳平安的性格,既然答應了吳霜降要照顧好白髮童子,就一定會竭盡全力,絕不含糊。其實吳霜降一行人問道白玉京的大致結果,陳平安說不定要比青冥天下的山巔修士知道更早,比如當那位落魄山編譜官跌境至幾近「無境」之時,便是這位箜篌道友體魄神魂最為孱弱之時。陳平安當時就心知肚明,吳霜降在白玉京地界,肯定已經「身死道消」。

  於情於理,於公於私,落魄山都該立即給白髮童子安排一位護道人。比如謝狗,或者是老聾兒。反正至少得是一位飛升境才行。

  可既然陳平安沒有這麽做,那本身就是一個答案。這個答案,並不需要去過夜航船、蠻荒天下和五彩天下的吳霜降告訴陳平安。

  以吳霜降的才情,自有秘術,開闢出一條神不知鬼不覺的「通天」道路,讓白玉京和文廟都無法立即察覺行蹤。

  換境。當然,若說文廟和白玉京有心,假定存在一種可能,吳霜降能夠「借屍還魂」,再借此反推真相和過程,盯著落魄山,想必也能尋見蛛絲馬跡。可問題在於禮聖去過大驪京城了,幾位至聖先師的得意學生,因為封正一事,更是去過落魄山……既然他們都沒有說什麽。那麽文廟對待此事,態度就很值得玩味了。

  先前持劍者現身青冥天下,並非是陳平安對白玉京的某種示威,而是對吳霜降的一種提醒。

  按照約定,可以動手了。

  ────

  劉饗伏地叩拜,起身後略作思量,一步跨洲,來到桐葉洲。

  很快劉饗身邊便多出一位神色木訥的「桐葉」道友。

  只見他頭戴一頂碧玉冠,一雙金色眼眸,腰懸一枚玉圭佩飾,形容古貌,有王侯氣象。

  但是滿臉疥斑,而且身上裝束變化不定,或是青袍玉帶,或是縞素披麻,或是披掛甲胄。

  這就是桐葉一洲氣運流轉導致的合道,或者說是顯聖。劉饗說道:「文廟聖賢對皚皚洲充滿憂慮,那我就偏愛幾分。北俱蘆洲最不服管束,所以我便青睞。你桐葉洲一向最為閉塞,所以我才肯讓你顯化。將來他哪天去蠻荒戰場,不管是以何種身份,你就都跟著,就當是一起還禮蠻荒。」

  ────

  不知為何,姜赦覺得眼中陳平安變得陌生起來,竟是讓他這位兵家初祖心中,沒來由起了一種大道之爭的殺機,以及壓力。

  陳平安自言自語道:「終於記起來了。三教祖師已經散道,萬年未有之變局,人人爭渡,得道者一。原來崔師兄早就算好了。」

  「讓小師弟來統率兵家。」「由陳平安來立教稱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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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爾斯親王 | 2024-4-11 21:15:22


第十四卷 定風波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不知天高地厚


  陳平安面帶微笑,屈指彈劍,劍尖微顫,鏗鏘作龍鳴,劍光圈圈漾開,映照得整張臉龐神采奕奕,得大自由。

  稍稍振翅便撞壁的籠中雀,觀天如看一幅界畫的井底蛙,我與我相看兩厭、互為苦手的我們,終於可以跟這個世界,說幾句大話,心裡話。

  姜赦聽聞此言,非但沒有出言譏諷,反而有些恍然,「這就終於說得通了。」

  登山求仙,怕什麽,就來什麽?修道之人,怕那萬一,便成一萬。

  姜赦終究不是十五境,難以超脫此道,依舊有劫起劫落,避無可避。姜赦看了眼陳平安,「真實道齡,也太年輕了點。」

  贏了,難免有勝之不武的嫌疑,輸了,更是倒竈。

  反觀這位年輕劍修,輸了,雖敗猶榮,贏了,未來天下走勢,更是無法想像。只說那位算天的鄒子屆時該如何自處?

  姜赦撇撇嘴,略微施展神通,將這些心緒、念頭在心中心之內悉數碾碎,轉作別想。

  登天一役是刀兵劫,大道誤入歧途,欲想做主,占據遠古天庭遺址,弱天下而獨尊兵家,一場共斬便是應劫。

  囚禁萬年又是一劫,看似脫劫而出之際,卻是大劫臨頭之時,當姜赦一顆道心死灰復燃,欲想再次整理兵家,就又有大道壓勝,如影隨形。

  姜赦身為兵家初祖的劫數所在,自然就是他人覬覦的天大機緣所在。當然,這場驚心動魄的豪賭,不是誰都有資格可以隨便上桌的,尋常修士,只要還不是十四境,任你是飛升境,只要命不夠硬,恐怕稍微靠近幾分,都會被大劫道韻殃及,化作一陣齏粉劫灰。可就算是十四境修士,便敢輕易插手了?肯定敬而遠之,作壁上觀。比如符籙于玄這般合道天時的,還有那些合道地利的,誰願意摻和這種形勢,一個不小心,自身大道深陷泥濘,不可自拔,就要落個萬劫不復的境地。

  姜赦有些憋屈,忍不住笑駡一句,「崔瀺這個王八蛋。」

  先前他還與綉虎道謝,說了句承情。不想自己是被人騙了錢還幫忙數錢?

  除了牢騷幾句,姜赦實在不願表露心境更多,要說與一個死人較勁,掰手腕,不是更憋屈?

  姜赦有過諸多設想,這次重返人間,想要陰謀篡位取代自己的人物,當過隱官陳平安也在其中之一,但是推衍演算過後,陳的可能性極低。

  最大緣由,不是陳平安太年輕,境界暫時不夠高,而是陳平安沒有這麽大的野心。

  此外陳平安的最大假想敵,是白玉京和余斗,對於雙方而言,都是一種私人恩怨。出人意料,陳平安竟是臨時改變主意,撤了手中長劍,讓其退出戰場,劍光一閃,長劍便出現在西北方那根接引天地的傾斜巨柱附近,陳平安動作緩慢,分別卷起兩只袖子,抖了抖手腕,微笑道:「那就如你所願,先練練手,也好讓晚輩好好領教一番十一境武夫的絕大氣力……」不等陳平安把話說完,姜赦就已近身,一拳錘中陳平安的心口,陳平安身上法袍和鬢角髮絲轟然飛揚,天地間響起一陣清脆悅耳的玉磬聲響,那是陳平安全身骨骼震顫的動靜,身形如斷線風箏一般倒飛出去千餘丈,面門七竅滲出金色的血液,飄灑在地。姜赦一擊得手,對那些瞧著詭異的金色鮮血,毫不上心,下一刻姜赦就追上了陳平安,雙手手背相疊,十指如鈎,筆直戳入陳平安胸膛,猛然往外一扯,竟是當場將陳平安那具身軀給狠狠撕開了。姜赦眯眼站定,隨手抹掉臉上被濺到的金色鮮血,臉龐和手心呲呲作響,冒起縷縷青煙,裊裊升空,姜赦渾然不覺那份燒灼感,環顧四周,先前飄散落地的金色鮮血,並未沾染塵土,而是各有異象,各有大道顯化而生,落地化作一座座瓊樓玉宇鱗次櫛比的山岳,小巧如土垤,一條條開闢有百千水府、宮殿的江河,袖珍如繩線,更為玄奇之處,是那巍峨大岳山中,果真有青鶴長鳴、真君傳道與仙女散花,蜿蜒江河之內,此處煙波浩渺,別地激流險灘之上小舟如箭矢……姜赦嗤笑一聲,還在裝神弄鬼,真當自己是天公了。姜赦稍稍散開神識,配合推衍與心算,循著光陰長河的水脈走勢與天地靈氣流轉的方位,如一尊神靈巡游轄境,遍及遺址各地無遺漏。能夠青史留名的兵法大家於地理一道,哪個不是最頂尖的行家裡手?姜赦扯了扯嘴角,找到你小子了,姜赦並沒有縮地山河,而是拉虛弓如滿月的架勢,挽住「弓弦」的雙指砰然鬆開,一枚「箭矢」粗如井口,卻不是筆直一線,而是如大野龍蛇遊走地面。

  某地,如千百鏡面接連被一根箭矢撞碎,無數琉璃迸濺碎開,光彩絢爛,耀人眼目。陳平安先以渾厚拳罡布陣在前,屬於異想天開,反用了拳譜當中的鐵騎鑿陣式,層層阻滯這支激射而至的箭矢威勢,再試圖以一拳正常的鐵騎鑿陣硬扛箭矢,卻是徒勞,不光是拳頭被那箭矢打爛,連整條骼膊都被一並撞碎……身形站立處,陳平安已經少了一條骼膊,四周滿地金色鮮血,這次在地上則是顯化出一大片的金色花木,高矮不一,搖曳生姿,如仙家園圃。

  十一境的拳,確實是擋不住。

  陳平安紋絲不動,面無表情,肩頭斷臂處數以百萬計的金色絲線往外蔓延,眨眼功夫便恢復原狀。

  果不其然,武道成神之路,最是直截了當,在遠古屬於「清流」正途,煉氣成仙才是濁流偏門。

  簡單說來,十一境的拳腳,勢不可擋,唯獨今日戰場,姜赦拿來對付半個一的自己,似乎不太管用。

  得到實打實的驗證,陳平安寬心幾分,便投桃報李,禮尚往來一句,「也要替前輩略覺幾分尷尬。」

  姜赦不以為意,問道:「聽說你有一拿手拳法,名為神人擂鼓式,學自寶瓶洲崔誠,不俗氣?」

  陳平安點頭道:「很不俗氣。」

  姜赦笑問道:「陳大宗師,你不會以為十一境,當真就是這點斤兩吧?」

  陳平安疑惑道:「不然?」

  姜赦淡然道:「毋庸置疑,拳是好拳。可如果崔誠在此,我就可以教他什麽是真正的神人擂鼓式了。」

  據說陳平安在那劍氣長城,不務正業當勞什子的二掌櫃,搗鼓出來了百劍仙和皕劍仙印譜。

  萬年以來,姜赦幽居山中,俯瞰人間,數座天下武學昌盛,若是編撰一部百拳譜,武夫崔誠有二三拳,可以入內。

  陳平安一挑眉頭,本想讓這位兵家初祖領教一下家鄉小鎮的淳樸言語,可話到嘴邊,還是改了一個說法,「拭目以待。」

  姜赦嘖嘖道:「如此後知後覺。難怪會連輸曹慈四場,半點不冤枉。」

  明明不見姜赦有任何出手跡象,陳平安卻是如臨大敵,拉開拳架,與天幕處遞出一拳雲蒸大澤。

  原來姜赦第一拳,便已經用上了神人擂鼓式。

  磅礴拳罡如厚重雲海,被天上仙人伸出手掌往下壓,刹那間低沈垂落,要與地面接壤,打成一片。

  片刻過後,除了陳平安站立位置,方圓數十里,地面全部下陷七八丈,那些觸目驚心的裂縫、溝壑,全是掌心關節、手紋。

  陳平安抬手擦了擦臉,晃了晃腦袋,倒出兩邊耳中的血水。

  僅僅一拳之力,竟如天劫壓頂。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倒不是吃不住疼,說實話,這點傷勢,真心不算什麽。

  可就是那種見拳如見天的窒息感受,實在是不好消受。姜赦冷笑道:「若是外行看熱鬧的十四境、飛升境練氣士,小覷武道十一境,也就罷了。你是止境歸真一層、且趨於圓滿境地的武夫,屬於登堂入室的人物,也敢掉以輕心?」「如今躲在大驪京城的封姨那婆娘,就沒有告訴你,當年登天路上,姜赦的拳,到底有多重?還有那個給南簪當車夫的,當年又是如何挨了兩拳便讓他一尊金身出現第一道裂痕的?」

  言語之間,姜赦依舊站在遠處,更無換氣,便又有十數拳一氣呵成,讓陳平安躲無可躲,只能接拳,只能憑藉體魄硬扛下來。

  姜赦搖搖頭,「你與崔誠,終究只是止境的體魄,還撐不起這類拳法的真意,無法真正將其發揚光大。」

  「覺得我是偷拳?」

  姜赦滿臉不屑神色,自問自答,「不過是萬年之後,有個崔姓武夫與我當年湊巧想到一處罷了。」

  三十餘拳過後,陳平安一副幾近無垢無量的粹然金身當場崩散,剛在遠處凝聚身形,便又有二十多拳趕到。

  一團團金光流散複聚攏,大地之上,處處是驀然塌陷下去的大坑和一串串悶雷震動。

  換一處戰場,換個對手,豈不是殺飛升如拾草介?

  姜赦似乎覺得有些無聊,有些提不起精神,打了個哈欠。

  不看戰場態勢,姜赦轉頭望向那把長劍,以心聲詢問出最大的問題,「當年那位天庭共主,到底是怎麽想的?」

  ────

  鄉野學塾。

  酒足飯飽,姜尚真躺在藤椅上,學那老廚子輕輕搖晃蒲扇,輕聲笑道:「寧吉,其實你的出身並不尋常。」

  寧吉有些訝異,不知為何姜先生要主動扯起這個話頭,欲言又止。經過這些日子的朝夕相處,寧吉委實有些佩服姜先生入鄉隨俗的本事,能在那些莊稼漢和村婦中間,聊上個把時辰的閒天,翹著二郎腿,插科打諢,只說村子裡的那幾條土狗,都願意屁顛屁顛跟著姜先生跑。

  寧吉去過落魄山,聽說了一些事情,回到這邊,簡直都要忘記姜先生的那些頭銜和某些山上口碑了。

  姜尚真繼續問道:「我這麽說,可以理解?」

  寧吉點點頭。

  姜尚真卻是有意要刨根問題,「那我就好奇了,你到底是如何理解的?看看你之所想與我之所猜,有無偏差。」寧吉猶豫了一下,選擇坦誠說道:「如果只是先生收我為學生,我可能不會多想什麽,至多思來想去,就會覺得大概是好心的先生,起了惻隱之心,是我自己的運氣好,才能遇見先生。但是多出一位白玉京陸掌教,還說我可以把他看作一位……小師父。那我除非是傻子,都該知道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姜尚真嗯了一聲,「所以為了收取你這麽個學生,我們陳山主承擔了不小的干係,牽動了不小的因果,如此一來,難免多了些意外。」

  寧吉默然。「且寬心,不要著急緊張。告訴你這個真相,不是想讓你什麽好好讀書、勤懇修行、免得暴殄天物浪費資質之類的,更不是讓你有所負擔,好像寧吉的每個明天,從此都要活得累上幾分,才對得起陳平安當年那個的昨日選擇。並非如此,說實話,如果我有這份心思,然後某天被陳平安曉得了,就他那脾氣,非要把我打出屎來……姜某人便再當不得什麽首席供奉了。」

  約莫是姜尚真說得諧趣,寧吉咧嘴一笑,心境隨之輕鬆幾分。姜尚真繼續說道:「只是希望一個命途坎坷卻終於等到時來運轉的少年,以後碰到了某些倍感委屈、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可以稍稍不用覺得那麽委屈,可以在心中告訴自己一兩句,不妨多點耐心,多看看,再想想罷。哪怕想不明白,將來總有一二人,可以幫忙解惑。大不了找先生告狀去嘛。」

  寧吉點頭說道:「記下了。」

  姜尚真坐起身,將蒲扇交給寧吉,說道:「得出趟遠門嘍。」

  寧吉輕聲問道:「姜先生這是?」

  姜尚真微笑道:「做件不必外傳的大事。」

  寧吉便有些擔心姜先生,再次欲言又止。

  姜尚真說道:「你的先生,當時與我說了句怪話,他說正因為如此,才更要好好保護你。我勉強可以理解這種想法,但是我肯定做不到這種事。」

  「只因為我覺得世間姜尚真是唯一的,我不像誰,誰也不像我,但是陳平安卻覺得他像很多老人,很多少年都會像他。」

  站在藤椅和寧吉旁邊,姜尚真自嘲一笑,「這就連理解都無法理解了。」

  站在搖搖晃晃的世道,躲在安安穩穩的心鄉。

  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一棟關起門的心宅,或大或小。

  門外那條或寬或窄、通向遠方的道路,大概就叫夢想。

  姜尚真臨行之前,問道:「寧吉,說說看,我跟你先生分明是兩種人,怎就混到一塊去了?關係還不錯?」

  寧吉搖搖頭,「姜先生,容我想想?等你回了學塾教書,再將答案說上一說?」

  姜尚真大笑道:「想什麽想,你不是早有答案了?沒猜錯,就是一個字,錢!」

  ────袁瀅故意落在隊伍最後,與隊伍拉開一長段路程,單獨走在異鄉路上,不知名野花開得絢爛,芬香撲鼻,袁瀅抬起綉花鞋,輕輕撥過附近一片嬌黃顔色的矮小花朵,她時不時轉頭望去,似在等人追上腳步。

  她出身於青冥天下的詩餘福地,兩位傳道人,卻都是浩然修士,大師父柳七,二師父曹組,於她既有傳道之名,又有養育之恩。果然,很快柳七現身,白衣卿相謫仙人的卓絕風采,神色溫柔,與這位視若己出的親傳弟子勉勵幾句,修道事務其實沒有太多可聊的,畢竟袁瀅這種仙材,修行便如凡俗夫子的呼吸一般。

  柳七主動聊起了那艘行蹤不定的夜航船,讓袁瀅有機會登船一遊,比如可以去那邊的條目城和靈犀城看看。

  袁瀅打趣道:「大師父,不如你跟二師父一起加入我們門派,更熱鬧些。」

  柳七抬頭看了眼前邊的隊伍,搖搖頭,沒說什麽。

  除了張風海已經是穩扎穩打的十四境修為,此外還有位列青冥天下十人之一的武夫辛苦。

  猶有十人候補之一的呂碧霞,她擔任掌律祖師。

  永州仙杖派的女子祖師,師行轅,道號「攝雲」。她負責管宗門的錢袋子。境界不高,職權很大。

  就這麽個宗門,即便人數再少,誰敢小覷。

  隊伍前邊,副宗主在宗主那邊拱火,「宗主大人,只要把北俱蘆洲那個白裳做掉,咱們可就是人數最少的宗門了!不心動?」見宗主竟然不動心,陸台繼續攛掇,「聽說他最近才剛剛躋身飛升境沒幾天,白裳是劍修又如何,畢竟境界不穩,就咱們這一大幫子,鬧哄哄湧上去,白大劍仙不得自亂陣腳?道心一亂,辛苦兄鉢大拳頭砸下去,呂掌律再一記道法跟上,我便可以趁亂黑虎掏心,將其一擊斃命……」

  雖然認識沒多久,無名氏還是有些佩服這個陸台的臉皮,以及說話的不著調。同時愈發張風海的氣量,有個人每天在自己耳邊如此聒噪,真能忍?不覺心煩?

  張風海笑了笑,「只需要置若罔聞,久而久之,習慣就好。不搭話,看看他能一口氣嘮叨幾千字,就當是不花錢聽人說書。」

  無名氏笑著點頭,「的確是個好法子。」

  師行轅白眼道:「陸副宗主,少說幾句廢話,聊點正經的。」哪怕是出門在外,跨越天下遠遊,師行轅還是如白玉京煙霞洞一般的行頭裝束,是一位臉色黝黑、身材苗條的女子,她頭別木釵,布裙棉鞋,鄉野常年勞作的年輕婦人似的,走在這支道氣磅礴的神仙隊伍當中,師行轅顯得十分扎眼。

  陸台埋怨道:「稱呼官職不帶副,懂不懂官場規矩?」

  師行轅無可奈何,以心聲與張風海說道:「宗主,你不如訂立一條門規,乾脆不許陸台說話?」

  張風海同樣置若罔聞。陸台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將那老得不能再老的某些故事娓娓道來,「遠古歲月裡,天神地祇,天道威嚴不可測,人間便出現了大量的巫祝,他們司職娛神,祭主贊詞,是謂接神者也,他們就像替天地變化說文解字,為我們解釋老天爺的喜怒哀樂。可是由於我們人族體魄過於孱弱,總是被身體強橫的妖族肆意捕殺,當做果腹的食物,早期人族幾乎沒有任何還手之力,導致香火不濟,舊天庭神靈覺得這樣可不成,一尊尊雷部諸司神靈,裹挾浩蕩天威,率先來到人間,打殺那些冥頑不靈的妖族,後者屍骨堆積成山,可此舉畢竟治標不治本。」

  「怎麽辦呢。」「要麽乾脆將到處吃人的妖族斬殺殆盡,要麽讓比螻蟻還不如的人族稍微……大只一點。後世儒家的經文,有古今之爭,人呢,也是有的,比如我們就都屬於今人的範疇,兵家初祖他們那撥老傢夥,卻是當之無愧的『古人』,神靈開始給予我們一副強健的皮囊,再多給了點魂魄,古人的一魂兩魄,就變成了今人的三魂六魄」

  呂碧霞問道:「不是三魂七魄?」

  陸台笑道:「最後一魄,是遠古道士們歷經千辛萬苦才找到的,並非神靈賜予之物。」

  師行轅恍然道:「難怪後世入廟敬香,或三或六或九。」

  陸台瞪眼道:「我可沒這麽說!就不能是那書畫鈐印,或一或三用以奇數補陽?」

  陸台趕忙雙手合十,念念有詞一番,然後正色道:「文人雅士嘔心瀝血,夫子自道,著書立傳,都被形容為一瓣心香。」

  先前說到「捕殺」二字的時候,陸台故意斜瞥一眼無名氏。

  陸台轉過頭,望向李槐,笑呵呵問道:「假設一條光陰長河便是只香爐,李槐,猜猜新香火是什麽?」

  李槐搖搖頭。他一向不擅長猜謎和解題。

  辛苦說道:「你們的七魄是香爐,三魂即是香火。」

  聽到這麽個匪夷所思的答案,李槐在震驚之餘,難免心生疑惑,什麽叫「你們」?陸台笑嘻嘻道:「道祖率先提出天之道與那人之道。有了『供奉』一說。如此一來,遠古天庭一衆神靈,就再不是唯一不二的天道正統。『天道』,彷彿就有了新舊之分的雛形。煉氣士,道士,書生,諸子百家的修道之路,就有了大道依據。」

  「有了道路。」

  「還是一條名正言順的道路。之後小夫子,也就是我們禮聖,絕天地通,在山頂鑄九鼎。」「在那之前,如何呼吸,飲食,睡覺,如何行走,思考為何會有思考,想法來自何處,去往何處……諸如此類,最簡單的問題,都成了最困難的問題,久而久之,就是煉氣,想明白了的,即是修道。在這期間,當然又有一場場術法如雨落,好一場雪中送炭,修煉成人形的一撥遠古『道士』們,竟是連那金身境的瓶頸,也一並給打破了。從此羽化登仙一般,覆地遠遊,禦清風,乘雲氣,身形高過鳥雀,去那明月中賞景,去那太陽宮聞道……有了山巔境,止境三層,氣盛,歸真,神到……」

  聽到這裡,李槐忍不住小聲問道:「天上不管?」

  陸台心有戚戚然,「管,怎麽可能不管。」「螻蟻大只一點,依舊是螻蟻啊。道士武夫們扎堆在一起抱團取暖,也還是土垤蟻窩一個啊。神靈降臨,殺得人間血流成河,殺得一切開竅的有靈衆生瑟瑟發抖,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你們知道那會兒的人間版圖,疆域廣袤無垠到了何種程度嗎?以至於神靈莅臨人間,都需要兩座飛升台作為道路?」

  「若說武學道法,同源不同流……」

  畢竟人間一炷炷心香煙霧裊裊升起,都是一條條通天的神道啊。

  就在此時,陸台如遭雷擊,臉色微白,急哄哄提醒道:「不好!有埋伏!」

  無名氏不由得緊張幾分,畢竟如今敢來這邊砸場子的,不是找死的傻子,便是一等一的強手。

  遠處袁瀅嚇了一大跳,柳七笑道:「真心喜歡這種人?會不會太不靠譜了點?」

  袁瀅見師父神色這麽隨意,她如釋重負,以心聲說道:「他太過悲觀了,我瞧見了,就會忍不住心疼他。」

  柳七點點頭,「也算認得陸台了。」

  前邊道旁,憑空出現一個相貌清臒的高瘦老人,一個貌不驚人的中年漢子,像那富家翁與扈從挑夫似的。

  袁瀅有兩個師父,陸台何嘗不是。

  陸台對此絲毫不覺意外,兩位傳道人的現身,是那情理之中、早晚而已的事情。

  在山上,一提起姓氏就知道是誰的人物,屈指可數。

  鄒,算一個。

  ────

  姜赦始終沒有更換一口純粹真氣。

  從頭到尾,陳平安毫無還手之力。無數金色鮮血散落在地,使得一處淪為廢墟的古戰場遺址,生機勃勃,先有了山河,再起了城池關隘,又有了市井百態,宛如一幅栩栩如生的人間畫卷。只等「各色人物」入駐其中,便是江山有主,真正活了過來。

  唯一的美中不足,白璧微瑕,便是天地間被拉伸出七十餘條縱橫交錯的「繩索」,皆是經久不散的拳罡,如同一根根鐵絲切割了這塊軟若豆腐的天地。

  姜赦只是微微皺眉,已經足夠高看此人了,可是好像比起預期,還要難纏幾分?先前設想的速戰速決,很難得逞了?

  他以眼角餘光打量那把長劍。

  不管驪珠洞天那座石拱橋懸掛的老劍條,是持劍者的劍靈顯化,還是五至高之一的持劍者真身,其實都沒有那麽重要。

  萬事開頭難,只要與之結契了,這就是一條注定不會半途而廢的通天大道。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窯工學徒,當年陳平安得此機緣,在此後修行道路上,這把劍給予結契主人的實在好處,太少,少得過分。

  姜赦創建兵家,大道根祇之一,便是天時地利人和、萬事萬物皆要如臂指使,化為己用。

  未能讓一位「劍靈」物盡其用,簡直就是暴殄天物。

  一戶窮的揭不開鍋的貧寒之家,卻有一件價值萬金的文房清供,年復一年,當個擺設。作甚?每天餓著肚子,大飽眼福麽?

  在姜赦看來,興許是當年文聖道統之內的兩位師兄,齊靜春和崔瀺好像出現了一種異議,各執一端,大道相背,雙方學問極難調和。說服「劍靈」認主的齊靜春,是讀聖賢書的醇儒,所以不希望陳平安被外物浸染道心、本性過多,想要陳平安與劍靈刻意保持一段距離,訂立甲子之約,讓後者更多職責,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不必現身,只是用以震懾一小撮山巔修士,不要憑恃境界修為,肆意妄為。誰敢壞了規矩,小心連人間的規矩都沒了。

  在這個過程裡,當然有不信邪的,蠢蠢欲動,於是桐葉宗那位飛升境的中興之祖,就成了一個現成的例子,用以提醒幕後人物。

  要知道就連杜懋的一副仙蛻,如今還是落魄山的私人物品。桐葉宗祖師堂譜牒修士,豈會半點不知此事內幕,誰又敢說什麽?

  稍微瞭解落魄山和陳山主的人,都會心知肚明,陳平安為何始終不肯稱呼齊靜春為師叔,一直敬稱為齊先生。齊靜春之於陳平安,前者就像一個學富五車、飽讀詩書的家塾西席,在那書香門第之內,為某蒙童傳授舉業制藝的本事,前者所教,後者所學,都是奔著成聖成賢去的。突然有一天,年紀稍長的少年,說不讀書了,跑到山上,落草為寇了,揭竿而起,說要篡位,自己當皇帝。

  正因為誰都清楚齊靜春對陳平安的影響之大,所以姜赦聽到陳平安那句「立教稱祖」的豪言壯語,才會感到極其彆扭。

  換成是同樣年輕的曹慈說這種「悖逆言語」,姜赦都不會覺得如何,至多是微微訝異。崔瀺推崇事功學問,雜糅百家熔鑄一爐。一座書簡湖,迫使陳平安失去了一顆金色文膽,別說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算讀百萬卷千萬卷,走遍幾座天下,遊歷過整座人間,還是徹底失去修煉出一個本命字的可能性。之後在劍氣長城,陳平安合道半座劍氣長城,則是完全失去了陰神遠遊、出陽神的機會。

  關鍵是在崔瀺那邊對陳平安的態度,永遠是,就像一些京察大計的官場評語,能力太低,資質太差了,道心脆弱,不堪大用,等到水落石出的一天,崔瀺跟齊靜春這倆師兄弟的所作所為,全他娘是障眼法?視野中,陳平安再次恢復原貌,好似猜中了姜赦所思所想,陳平安笑道:「你可能搞錯了,我們文聖一脈,脾氣最差的,是齊先生。性格和耐心最好的,其實是崔師兄才對。」

  「比如拆分正陽山,是與崔師兄學來的一點皮毛。問劍正陽山成功,之後還要立起一碑,則是與齊先生學的。」

  一邊說一邊走,那些山河景象一一消融如水流淌,與主人合而為一。

  姜赦實在是見過太多的神通術法,對此倒是並不意外,還行,陳平安這門手段,不算過於駭人,雖說不耗道行與靈氣,卻要耗費心神。

  「不是覺得此生與止境武夫問拳的機會,還是太少嗎?今天就讓你吃飽吃撐,一口氣吃到吐為止。」

  「裴杯,張條霞,李二,宋長鏡,吳殳,葉芸芸,王赴訴,這幾個止境,讓們與你各出巔峰數拳,夠不夠?」

  那些被姜赦一一「點名」敕令而出的止境武夫,在他跟陳平安之間排成一條橫線。

  如那戰場,長槍大戟,堂堂正正,所向披靡。止境結陣,一線潮頭,萬騎辟易。

  陳平安好像就在等待這一幕的出現。

  輕輕吐氣,穩了穩心緒,開始前奔。姜赦沒有在「持劍者」那邊得到真相,還頗為好奇一事,不得不開口問道:「陳清都不是個小氣人,你替他做了那麽些事情,又是劍氣長城的半個女婿,以陳清都一貫欠錢欠酒欠劍什麽都欠、唯獨不肯欠人情的脾氣,你又是個入了眼的小輩,他怎麽都該有所表示才對。這份贈禮,定然不薄,怎的,覺得尚未置身死地,還要藏掖幾分?免得被白玉京那幫算卦的算走了天機,下次問劍真無敵,失了先手?」

  說到「真無敵」一語,姜赦自顧自大笑不已,「真無敵,好道號。白景怎麽不搶。」

  此刻陳平安自然無暇分心回答此問。

  只因為姜赦敕令出了更多的「止境武夫」,各個時代的頂尖豪傑,都是名動天下的武學宗師,各有各的無敵。

  他們任何一拳,都是爐火純青,都是圓滿境地。

  巧了,姜赦也只是耗費些許心神而已,連一絲一毫的天地靈氣都無需調動。

  姜赦看著戰場上那個疲於應付的身形,越看越覺無趣,「習武練拳,到頭來只是得手一副體魄,練出個烏龜殼罷了,可有一二拳,是你自己的?」

  「規規矩矩怕出錯,只蹈前人舊跡,倒是省心省力了,也有臉癡心妄想,超越曹慈?」

  姜赦見那陳平安被「裴杯」一拳打掉半邊臉頰,再差點被一位蠻荒歷史上的山頂武夫打斷脖頸……

  姜赦搖搖頭,沒了耐心,「就你陳平安,也敢奢望殺姜赦,妄言立教稱祖?!」

  畢竟每一位止境武夫只遞自己生平分量最重、拳意最足的數拳,才給了險象環生的陳平安些許喘息和換氣機會。

  似乎那小子還算硬氣,依稀可聞,嘴上夾雜著幾句家鄉方言。

  姜赦笑道:「小子,在我面前顯擺拳腳,知道這叫什麽嗎?這叫……」

  「認祖歸宗!」

  戰場那邊,塵土飛揚,遮天蔽日,漸漸沒去所有武夫身影,各種拳意彙聚交錯,早已凝為實質濃稠如水。要說陳平安是想以接拳來砥礪自身武道,借機打破止境歸真一層的瓶頸?置身於生死之戰,起了大道之爭,還敢如此托大?姜赦不知何時已經轉換位置,神色肅穆,輕輕提起那桿長槍「破陣」。人與物,皆已萬年不曾奮然開陣。遠眺遠處那一粒芥子身影,這位兵家初祖,似有失望,姜赦手持長槍,緩緩前行,走向那處漸漸明瞭的戰場,神色淡然道:「時無英雄竪子成名,半點不知天高地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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